史进离了京城,一路向西往延安府去,心里却总惦记着师父王进的母亲。他听人说王进母亲在儿子死后,也跟着去了,如今就葬在渭州城外。这日天近晌午,他走得口干舌燥,见路边有个茶铺,便掀帘走了进去。
刚坐下要了碗凉茶,就听门口一阵喧哗,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大步闯了进来,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厚,一身粗布短打,腰间挎着柄朴刀,嗓门比打雷还响:“店家,打两斤酒,切三斤熟牛肉,快着点!”
店家连忙应着,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那大汉见史进背着包裹,腰间佩着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咧嘴一笑:“看你这后生,倒像是个练家子。哪儿来的?”
史进见他这般粗犷,又听他开口就要酒肉,心想莫不是当地的恶霸,顿时起了戒心,冷冷道:“路过的。”
大汉也不恼,自顾自坐下,又道:“路过?看你这打扮,怕是来寻事的吧?”他说话时眼睛瞪得溜圆,倒像是要吃人。
史进年少气盛,最受不得这般挑衅,“噌”地站起身:“你这汉子说话好生无礼!我看你才像寻事的恶霸!”
“嘿,你这后生,敢骂爷爷是恶霸?”大汉拍着桌子站起来,碗碟都被震得叮当作响,“爷爷鲁达,乃是渭州经略府的提辖,你敢再说一句?”
“提辖又如何?欺压百姓,照样不是好东西!”史进说着就要拔刀。
“住手!”茶博士连忙跑过来,一手拉住一个,“哎哟,两位好汉息怒!误会,都是误会!”他转向史进,赔笑道:“这位小哥,您可别错怪了鲁提辖。他老人家是出了名的性子直,遇着酒就敞开了喝,遇着不平事就往前冲,见了弱小就护着,见了蛮横的就往死里打,可不是什么恶霸啊!前几日还有个卖唱的姑娘被地痞欺负,就是鲁提辖出手,把那地痞打断了腿呢!”
史进闻言一愣,看向鲁达。鲁达哼了一声,却没再动手,坐回椅子上,端起刚上来的酒,一饮而尽。
史进也觉得自己鲁莽了,抱拳道:“原来是鲁提辖,在下史进,方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鲁达摆了摆手:“罢了,你这后生倒是有几分血性,不像那些缩头乌龟。来,坐下喝酒!”
史进也不客气,坐了下来。鲁达又叫店家添了副碗筷,将牛肉推到他面前:“吃!”
两人几杯酒下肚,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史进说起自己的来历,提到师父王进,眼圈有些发红:“我师父被高俅那奸贼害得客死他乡,我这趟来,是想祭拜他老人家,顺便问问他母亲的坟在哪里。”
鲁达听了,放下酒杯,沉声道:“王进?是不是前禁军教头王进?”
“正是。”史进点头。
鲁达叹了口气:“我认识他。当年他路过渭州,还跟我喝过酒。是条好汉,可惜了。他母亲的坟,我知道在哪,离这不远,我带你去。”
两人结了账,一同往城外走去。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一片荒草丛生的坟地。鲁达指着一座简陋的土坟,道:“就是这儿了。王进死后,他娘悲痛过度,没过多久也去了。是我让人把他们葬在一块儿的。”
坟前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王进母子之墓”。史进“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师父,师母,徒儿来看你们了……”
鲁达站在一旁,看着史进痛哭,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闷闷地说:“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没用。走,我带你去喝酒,一醉解千愁。”
史进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两人转身往回走,刚到城门口,就见一群人围着看什么热闹。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个汉子在耍枪棒,年纪约莫三十多岁,身材瘦小,枪法却还算娴熟。史进眼睛一亮:“这不是打虎将李忠吗?”
那汉子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停下动作,看向史进,愣了愣:“你是……史进贤弟?”
“正是我!”史进走上前,“李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卖艺?”
李忠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我四处漂泊,混口饭吃罢了。”他看到史进身边的鲁达,连忙拱手,“这位是?”
“这是经略府的鲁提辖。”史进介绍道,“鲁提辖,这是我师父王进的朋友,打虎将李忠。”
鲁达“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对李忠道:“既然是史进的朋友,就别在这儿卖艺了。走,跟我们喝酒去。”
李忠有些犹豫:“这……我还没收摊呢。”
“收什么摊!”鲁达不由分说,拉着李忠就走,“钱不够,爷爷给你!”
三人来到一家酒肆,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鲁达让店家上了满满一桌子酒菜,三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鲁达喝得兴起,拍着桌子道:“这世道,混沌得很!爷爷我也懒得想那么多,遇着酒就喝,遇着事就做,活得痛快!”
史进道:“鲁提辖说得是。只是我师父死得冤,我这心里堵得慌。”
李忠也叹了口气:“何止王进兄弟,这天下的好汉,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正说着,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烦。鲁达本就性子暴躁,此刻被哭声一搅,顿时火了,把酒杯往桌上一摔:“他娘的!哭什么哭!丧气!店家,去看看隔壁是谁在哭,把她叫过来!”
店家不敢怠慢,连忙去了。不一会儿,领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荆钗布裙,面容憔悴,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很久。她身后还跟着个老汉,须发皆白,也是一脸愁苦。
“就是你在哭?”鲁达瞪着那女子,“好好的酒兴都被你搅了!有什么冤屈,说出来!若是敢骗爷爷,仔细你的皮!”
女子吓得浑身发抖,那老汉连忙上前,对着鲁达作揖:“提辖大人息怒,小老儿金二,这是小女翠莲。我们不是故意哭的,实在是心里苦……”
“苦什么?说!”鲁达道。
金翠莲定了定神,哽咽着说:“小女母女二人,本是东京人氏,随父亲来渭州投亲,谁知亲戚早就搬走了。盘缠用尽,无计可施,就被当地的恶霸镇关西郑屠看上,逼着小女做他的妾。他说好了给三千贯彩礼,却一分钱都没给。如今他大娘子容不下小女,把我们赶了出来,反倒要我们还他三千贯钱,说是什么‘赎身钱’。我们父女俩身无分文,哪来的钱还他?他就天天派人来催,说再不还钱,就要把我们父女俩卖到官府去……”
“岂有此理!”鲁达听得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那郑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欺人太甚!爷爷现在就去打死他!”
史进和李忠连忙拉住他:“鲁提辖,息怒!息怒!”
史进道:“鲁提辖,不可莽撞。打死人要偿命的,不如我们去告官,让官府治他的罪。”
鲁达想了想,觉得有理,道:“好!就去告官!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王法了!”他对金二父女道:“你们别怕,有爷爷在,定要为你们讨个公道!”
金二父女连忙磕头:“多谢提辖大人!多谢提辖大人!”
鲁达当即带着史进、李忠,还有金二父女,往经略府而去。到了府衙,鲁达直接闯了进去,找到种经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要求种经略下令捉拿郑屠,还金家父女一个公道。
种经略听了,皱着眉头道:“鲁达,此事我也为难啊。郑屠虽是个恶霸,但他背后有人撑腰,连知府都让他三分。我是武官,只管军务,不管民事,实在管不了啊。”
“管不了?”鲁达眼睛一瞪,“你是经略,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被欺负?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看你就是怕了那些高官!”
种经略脸色一沉:“鲁达,休得胡言!朝廷有法度,各司其职,我岂能越权?”
“法度?什么狗屁法度!”鲁达怒道,“在我看来,能为百姓出头的,才是好官!你不敢管,我自己管!”他说着,就要冲出去。
“拦住他!”种经略喝令道。
两旁的军士连忙上前,想拦住鲁达。鲁达猛地一推,两个军士顿时被推得连连后退。他指着种经略道:“你这官,当得窝囊!爷爷不伺候了!”
史进和李忠连忙拉住他:“鲁提辖,别冲动!”
鲁达甩开他们的手,对金二父女道:“你们跟我来!爷爷今天就算拼了这提辖的官职,也要让那郑屠付出代价!”
他大踏步往外走,史进和李忠对视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金二父女犹豫了一下,也咬着牙,跟在后面。
种经略看着他们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为民做主,只是在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鲁达带着众人来到郑屠的肉铺前。此时正是晌午,肉铺前围着不少人买肉。郑屠正坐在柜台后,翘着二郎腿,剔着牙,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郑屠!你给我出来!”鲁达大吼一声,声音震得肉铺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郑屠听到声音,探出头来,见是鲁达,先是一愣,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是鲁提辖,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要买肉?”
“买你娘的肉!”鲁达上前一步,指着郑屠的鼻子道,“你这狗东西,欺负金家父女,逼人家做妾,又要人家还三千贯钱,可有此事?”
郑屠脸色一变,道:“鲁提辖,这是我家的私事,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鲁达怒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爷爷的本分!今天,你要么把那三千贯钱还给金家父女,给他们赔礼道歉,要么,就尝尝爷爷的拳头!”
郑屠见鲁达来势汹汹,又看了看周围的人,觉得丢了面子,也来了火气:“鲁达,你别太过分!我郑屠在渭州也不是好惹的!你敢动手试试?”
“试试就试试!”鲁达说着,一拳就朝郑屠打了过去。
郑屠没想到鲁达说打就打,连忙躲闪,却还是被打在了肩膀上,疼得他嗷嗷直叫。他手下的伙计见状,连忙抄起家伙,围了上来。
“来得好!”鲁达大吼一声,也不躲闪,左一拳,右一脚,打得那些伙计哭爹喊娘,不一会儿就躺了一地。
郑屠见势不妙,转身想跑。鲁达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了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让你欺负百姓!”
“让你仗势欺人!”
“让你狗仗人势!”
鲁达一边打,一边骂。郑屠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连连求饶:“鲁提辖,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把钱还给金家父女,我给他们赔礼道歉!”
鲁达打累了,才停下手,指着郑屠道:“现在就把钱拿出来!”
郑屠哪里敢怠慢,连忙让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三千贯钱,递给金二。金二接过钱,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鲁达连连磕头:“多谢提辖大人!多谢提辖大人!”
金翠莲也跟着磕头,泣不成声。
鲁达看着郑屠,冷哼一声:“以后再敢欺负人,看爷爷不打断你的狗腿!”
郑屠连连点头,连声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鲁达这才带着史进、李忠,还有金二父女,扬长而去。周围的百姓见了,都拍手叫好:“鲁提辖好样的!”“打得好!”
回到酒肆,鲁达又点了一桌酒菜,心情大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痛快!痛快!”
史进道:“鲁提辖,你这下可把种经略和郑屠都得罪了,怕是会有麻烦。”
鲁达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大不了这提辖不当了!爷爷一身本事,还怕没饭吃?”
李忠道:“鲁提辖侠义心肠,只是以后行事,还是小心些为好。”
鲁达哈哈一笑:“小心?爷爷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小心!活一天,就痛快一天!”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鲁达眉头一皱:“怕是官府的人来了。”
史进道:“鲁提辖,你快走吧!这里有我们应付!”
鲁达道:“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爷爷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刚说完,一群官兵就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渭州知府。知府指着鲁达道:“鲁达,你目无王法,殴打良民,还敢冲撞经略府,跟我回衙门受审!”
鲁达冷笑一声:“良民?那郑屠也配叫良民?我看你是收了他的好处,来抓我来了吧!”
“休得胡言!拿下他!”知府喝令道。
官兵们蜂拥而上。鲁达猛地站起身,一脚将桌子踢翻,酒水菜肴洒了一地。他拔出腰间的朴刀,大喝一声:“谁敢上来?”
官兵们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史进和李忠也拔出兵器,护在鲁达身边。
鲁达看着他们,道:“你们别管我,快走!”
史进道:“我们岂能丢下你不管?”
李忠也道:“就是,要走一起走!”
知府见状,怒道:“反了!反了!给我上!死活不论!”
官兵们这才壮着胆子,冲了上来。鲁达、史进、李忠三人奋力抵抗,与官兵们打在一处。鲁达的朴刀使得虎虎生风,史进的枪法如龙出海,李忠的拳脚也不含糊。一时间,酒肆里打得天翻地覆,桌椅板凳碎了一地。
打了约莫一个时辰,三人虽勇,怎奈官兵人多势众,渐渐有些不支。鲁达见势不妙,对史进和李忠道:“你们快走!我掩护你们!”
他猛地一朴刀逼退身前的官兵,对史进和李忠使了个眼色。史进和李忠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对着鲁达抱了抱拳,转身从后窗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鲁达见他们走了,心中一松,被一个官兵瞅准机会,一棍打在腿上,顿时跪倒在地。官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知府看着被捆住的鲁达,冷笑道:“鲁达,你也有今天!押回衙门!”
鲁达被官兵押着往外走,脸上却毫无惧色,还对着围观的百姓哈哈大笑:“爷爷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好怕的!你们等着,爷爷还会回来的!”
百姓们看着他的背影,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人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金二父女站在一旁,看着鲁达被押走,心中愧疚不已。金二哽咽道:“都怪我们,连累了提辖大人……”
金翠莲也哭着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你们别担心,鲁提辖不会有事的。”
金二父女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和尚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面前,身穿灰色僧袍,手持禅杖,正是五台山文殊院的智真长老。
金二连忙问道:“长老,您认识鲁提辖?”
智真长老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他本是佛祖座下的护法罗汉,只因尘缘未了,才落入凡尘。此次劫难,也是他的命中注定。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的。”
金二父女这才稍稍安心,对着智真长老连连作揖:“多谢长老!多谢长老!”
智真长老看着鲁达被押走的方向,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他知道,鲁达的人生,即将迎来一场巨大的转变。而这场转变,或许会让他成为一个更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