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破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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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八十孤忠魂

    望楼之内,死寂无声。


    唯有寒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像是亡魂的低语。


    周邦彦静立窗前,如一尊融入黑暗的石像,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他不知道会否有人来。


    十年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


    昔日驰骋沙场、令辽人闻风丧胆的拱圣营精锐,如今早已是鬓发染霜的老卒。


    他们被剥夺了身份,抹去了功勋,像最低贱的蝼蚁,潜藏在禁苑的各个角落,做着最卑微的差事。


    他们是烧火的伙夫,是养马的马夫,是打扫庭院的杂役,甚至是人人可欺的、不完整的宦官。


    岁月是把最无情的刀,它会磨平棱角,磨灭血性,磨掉一个人所有的尊严与希望。


    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无人前来。


    那便由他一人,一骑,一弓,独闯宫门,以血溅朝堂。


    用他周家最后的血,为父亲,为满门忠烈,讨一个最后的说法。


    风雪,依旧在呼啸。


    突然!


    一道微不可察的阴影,从望楼一角房梁的破洞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那人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太监服,身形佝偻,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一双浑浊的老眼,却在看清黑暗中那道挺拔身影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那光芒里,有不敢置信,有狂喜,更有压抑了十年的滔天悲愤与委屈。


    “风……入……松……”


    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沧桑。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将那枚在微光下泛着沉静光泽的海沉木茶引,举到了胸前。


    老太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枚茶引,浑浊的老眼中,蓄满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无声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猛地单膝跪地,用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砰!”


    一声闷响,扬起一片尘埃。


    “拱圣营,掖庭校尉,雷横……恭迎少帅归位!”


    一个。


    来了。


    周邦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紧接着,第二道身影,第三道身影……


    从窗外翻入,从地道钻出,从房梁之上跃下,如下饺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望楼之内。


    他们有的穿着伙夫的油腻短打,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烟火气。


    有的穿着马夫的破旧皮袄,指甲缝里满是难以清洗的污泥与草料屑。


    有的穿着园丁的粗布衣衫,肩上还扛着一把修剪花木的大剪刀。


    他们衣着各异,身份卑微,唯一的共同点,是那双在看清周邦彦和茶引后,瞬间被点燃的眼睛。


    那是一双双狼的眼睛!


    纵使被拔了獠牙,断了利爪,圈禁十年,可狼,终究是狼!


    他们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喧哗,在看清为首的雷横跪下后,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拱圣营,御马监卒,董平,恭迎少帅归位!”


    “拱圣营,御膳房火头,索超,恭迎少帅归位!”


    “拱圣营,浣衣局洗衣使,张清,恭迎少帅归位!”


    一声声低沉而嘶哑的呐喊,在这座破败的望楼里回荡。


    他们,都来了。


    不多不少,整整八十人。


    十年潜伏,八十孤忠,一朝唤醒,无一缺席!


    周邦彦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走上前,挨个将这些长辈、这些父亲曾经最信任的袍泽,一一扶起。


    他的手触碰到他们粗糙、变形、甚至带着伤疤的手掌,感受着他们身上那股混合着皂角、马粪、油烟的卑微气味,心中百感交集。


    “诸位叔伯,邦彦,来迟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雷横抬起头,老泪纵横:“不迟!少帅,我们等了十年,就是在等今天!”


    “大帅的冤屈,兄弟们的血仇,我们一日也不敢忘!”一个独臂的马夫嘶吼道,他的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在风中飘荡。


    “少帅,您下令吧!”那身材魁梧的火头军索超吼道,他紧紧攥着一把从后厨带来的、磨得锃亮的剔骨刀,“上一次,咱们信了朝廷,结果兄弟们死得不明不白!这一次,我索超的这把杀猪刀,定要再砍下几个狗官的脑袋!”


    索超的话,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缓缓取出了那份从应奉局火场中抢出的,染着他自己鲜血的——金辽盟书。


    他将缣帛展开。


    那上面,蔡京、高俅、童贯等人的花押,与金国、辽国使臣的印信,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罪恶的、触目惊心的光芒。


    “国贼通敌,欲裂土分疆,陷我大宋万民于水火。”


    “我等,曾试图以理服人,以证服法,皆告失败。所有讲道理的路,都已被堵死。”


    “今日,邦彦不才,欲效仿太宗年间,‘陈桥兵变’旧事,行‘禁苑死谏’!”


    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此去,九死一生,或为乱党,身死族灭,遗臭万年!”


    “但,若能以我等八十人的性命,唤醒天子,诛杀国贼,换我大宋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穷的决绝!


    “诸位叔伯,可愿随我,死一次?!”


    “愿随少帅,共赴国难!”


    八十人,齐声怒吼!


    那声音,压抑了十年,如同地底的岩浆,一朝喷发,几乎要将这望楼的屋顶掀翻!


    他们没有再多问一句,默默地,从墙角、地砖下,取出了自己藏了十年的兵器。


    那是一柄柄早已锈迹斑斑的佩刀,一把把弓弦松弛的铁弓,一杆杆磨平了枪头的长枪。


    这些,是他们最后的尊严。


    周邦彦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手持破败兵器的老卒,他们加起来的年纪,恐怕有四千岁。


    这就是他全部的兵马。


    一群,赴死的老人。


    他转身,一脚踹开望楼的大门。


    “目标,宣德门!”


    “今日,便用我等的血,去洗一洗,这被玷污的,天子阶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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