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喝茶》 第1章 人桩血佛,佛口血舌 宣和三年,冬至。 汴京城的天,死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刚下过一场冻雨,寒风如刀,卷着冰碴子,刮在人脸上。 州桥下的汴河河面,凝着一层薄冰,散发着鱼尸和水草腐烂后特有的腥臭。 码头上,只有几个监工揣着手,呵着白气,正大声呵斥着一群衣衫单薄、在寒风中抖得像筛糠的民夫。 他们在给一尊新落成的“镇河石佛”做最后的加固。 那石佛高逾三丈,半身沉在冰面之下,双手合十,低眉垂目,水泥塑成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慈悲。 这是应奉局提举朱勔大人,献给当今官家赵佶的“祥瑞”。 据说,能镇住汴河年年泛滥的水患,保我大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一片死寂中,所有人都冻得麻木,只剩下凿子敲击石头的单调声响。 突然! “咔嚓——” 一声极其刺耳的脆响,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冰冷的空气。 那声音,不像石头开裂,倒像是有人用锋利的指甲,生生刮过了一块冻得僵硬的人皮,让在场所有人的心尖,都猛地一抽。 “铛啷!” 有民夫手里的锤子,吓得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望向那尊石佛。 只见石佛的眉心处,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血红色的细线。 那血线,仿佛是活物! 它扭曲着,蠕动着,像一条细小的血蛇,顺着佛陀高挺的鼻梁,缓缓向下爬行。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铁锈与尸油的腥臭,伴随着血线的蔓延,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血线舔过佛陀紧闭的嘴唇,在冰寒的空气里,竟凝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雾! 最终,它蜿蜒至石佛的心口位置,仿佛积蓄了无穷的力量。 轰然迸裂! “轰隆!” 一声闷响! 石佛表面的水泥外壳,伴随着冰屑与灰尘,如同干裂的泥块般,层层剥落。 露出的,却不是冰冷坚硬的青石佛胎。 而是一具…… 一具被血水泥浆死死浇筑在佛身之内,早已僵硬变形的人体! 那人身穿绯色官袍,依旧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坐化姿势,仿佛与这尊石佛,早已融为了一体。 他的头颅微微低垂,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凝固着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 那嘴角的弧度,仿佛是亲眼见到了极乐世界,又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这荒唐的人间。 死寂。 整整三息的死寂。 随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恐惧。 “啊——!” 凄厉的惨叫,如同利刃般划破了铅灰色的天幕。 人群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炸开! 民夫、监工,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佛……佛里吃人了!” “人桩!是人桩血佛!” “妖僧索命啊——!” 半个时辰后。 开封府的衙役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连新上任的府尹李彦绩,都顶着寒风亲临了现场。 他那张常年被酒色掏空的胖脸,在寒风中白得像刚出笼的死面馒头,两片厚嘴唇发着紫,显然是吓得不轻。 几名开封府经验最老道的仵作,围着那尊“人桩血佛”转了三圈,又是焚香又是祷告,却硬是没一个敢下手。 那场面太过诡异,血肉、官袍与水泥冻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艺术品”,彻底击溃了他们从业数十年的心理底线。 “府……府尊大人,”一个山羊胡老仵作哆哆嗦嗦地禀报,牙齿都在打颤,“这……这乃前朝酷刑‘人桩’之法。此人与佛身已然长为一体,血肉和水泥混着冰碴子冻得比金石还硬,除非……除非将这尊祥瑞石佛彻底砸毁,否则尸身根本取不出来啊!” 李彦绩一听这话,脸上的肥肉都气绿了。 砸了佛? 这镇河石佛可是应奉局提举朱勔的心肝宝贝,明日就要请官家亲临剪彩的祥瑞之物! 朱勔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能活剥了他的皮!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李彦绩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指着几个仵作的鼻子破口大骂,“本官养你们何用!连具尸体都弄不出来!” 就在他急得满头大汗,差点要昏厥过去时,一个机灵的师爷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如同耳语般道:“府尊,卑职倒想起一人,或许……或许能解此局。” “哪个?”李彦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就是那个……从不良井里捞出来,寄在后院档案房当文吏的,周邦彦。” 师爷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忌惮。 “属下听闻,此人懂些早已失传的‘拱圣遗术’,专攻的就是骨骼肌理、机关榫卯之道。凡是死人身上的事儿,再邪门的,到了他手里,都能拆解得明明白白。” “拱圣营的余孽?” 李彦绩的胖脸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混杂着嫌恶与恐惧的复杂神色。 但眼下的局面,也容不得他挑剔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立刻尖着嗓子叫道:“快!快去传!” 很快,一个身影单薄修长的年轻人,穿过躁动的人群和窃窃私语,缓缓走来。 周邦彦。 开封府档案房里一个不入流的文吏。 他走来时,脚步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四周的混乱与恐慌,似乎都与他隔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了那尊血佛之前。 现场那股浓郁的血腥与水泥的腥臭,仿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深冬里结了厚冰的古井,深不见底,不起一丝波澜。 “周……周邦彦,”李彦绩清了清嗓子,强行摆出官威,颐指气使道,“本官命你,在不毁坏石佛的前提下,将尸身取出!办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周邦彦没应声,甚至没看他一眼。 他伸出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 他轻轻触摸着尸体与血水泥浆的接合处,闭上了眼。 那触感,冰冷,坚硬,粗糙,像是摸着一块嵌着人骨的顽石。 他的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不良帅当年沙哑的话语: “记住,小子。人骨就像老木匠做的榫卯,颈七节、腰五节,每一节都有个‘松口’的缝。冻住了?就用火烤热筋,滚油泼开骨缝——跟冬天卸冻住的车轴,是一个理儿!” 他猛然睁开眼。 眼神里最后一丝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专注,像一位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匠人。 他转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身旁的衙役,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取一桶陈年烈酒,一束浸油的细麻绳,三根铜签,半斤滚沸的桐油,一盆冰水。” 衙役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有什么用。 但在李彦绩杀人般的眼神逼视下,还是迅速照办了。 周邦彦接过东西,将浸透了烈酒的麻绳,以一种极为复杂且精准的手法,缠绕在尸体的颈、肩、肘、腕、胯、膝、踝七处主要关节之上。 那手法,像是在给一件精密的器物布线,看得人眼花缭乱。 随后,他划着火石,点燃麻绳。 “嗤——” 幽蓝的火焰,顺着麻绳瞬间游遍尸身。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酒气与桐油混合的怪异味道。 他没有丝毫停顿,看准火焰最盛、将水泥烧得微微发烫的瞬间,拿起铜签,如庖丁解牛般,精准无比地刺入关节连接的缝隙。 “噗!” 滚沸的桐油,顺着铜签灌入,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冒起一缕缕白烟。 最后,他端起那盆冰水,猛地泼了上去! “咔啦啦——” 极致的热胀冷缩之下,尸体与水泥连接的关节处,同时迸裂出无数细密的裂纹。 周邦彦伸出手,在那具尸身上,轻轻一推。 那具被所有仵作认为与石佛“长”为一体的尸身,竟如积木般,被完整地、一块块地拆解了下来,平铺在了地上。 石佛本体,完好无损。 全场死寂。 李彦绩和一众仵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着周邦彦的眼神,如同白日见鬼。 周邦彦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落在了死者被撬开的嘴里。 那里,含着一片被血浸透的茶叶。 第2章 茶引藏冬,陋巷杀机 那片茶叶,并非寻常之物。 它被卷成一个极小的卷儿,浸透了早已凝固的血水,在死者冰冷的舌苔下藏得极深。 若非周邦彦用铜签探查口腔,绝无可能发现。 他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那片茶叶,将其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那片被血水浸泡的茶叶,竟缓缓舒展开来。 这不是一片完整的茶叶。 而是用几片碎茶,以一种特殊的、遇水即化的米胶黏合而成。 此刻,它在白布上,拼凑出了一个字。 一个血红色的,触目惊心的—— “冬”! 看到这个字,周邦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缩了一下。 不良井的黑暗岁月里,不良帅曾教过他数百种江湖暗号、军中密语。 其中一种,便是拱圣营内部最高级别的“茶引密令”。 以茶为引,字为令。 “冬”字令,在拱圣营的密语体系中,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警示—— 外敌入侵,内奸呼应,行动就在冬至! 就是今天! “周……周先生,”李彦绩那张肥胖的脸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凑过来,“这……这是何物?” 周邦彦面无表情地将那块写着“冬”字的白布,连同茶叶,仔细收起,揣入怀中。 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查案的证物,府尊大人不必过问。” 说完,他甚至没再看李彦绩一眼,转身便走。 留下李彦绩在原地,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孤高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他必须立刻找到城里的“隐雀”暗桩,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离开码头,周邦彦没有回府衙,而是拐进了一条条蛛网般纵横交错的陋巷。 他在甩掉可能存在的尾巴。 元符兵变的血海深仇,早已让他养成了野狗般的警惕与直觉。 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了足足半个时辰,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他最终在城西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家“大碗茶寮”。 茶寮很破旧,一口大锅里煮着浑浊的粗茶,几个衣衫褴褛的苦力正缩在角落里,捧着粗瓷碗取暖。 茶寮老板是个脸上长着几颗麻子的中年人,人称王二麻子,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副生意惨淡、百无聊赖的市侩模样。 周邦彦走过去,在一张满是油污的破旧方桌旁坐下,要了一碗茶。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食指,蘸着碗里冰冷的茶水,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三下,不快不慢,间隔均等。 这是“隐雀”接头的暗号之一。 正靠在门边打盹的王二麻子,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散市侩的模样。 他打着哈欠,慢悠悠地端着一碗茶走过来,放在桌上时,拇指在粗瓷碗的碗沿上,不经意地抹了一下。 这是回应的暗号:周围安全,可以交谈。 周邦彦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几乎没有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茶引,藏冬。” 王二麻子那张麻子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他正要开口追问。 突然,茶寮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哐当!” 茶寮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一脚粗暴地踹开。 七八个身穿禁军服饰,但眼神凶悍、腰挎横刀的汉子,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瞬间堵住了茶寮所有的出口。 为首的,是一个鹰钩鼻的都头,叫张保衡,是殿前都指挥使高俅麾下的心腹爪牙。 “王二-麻子!” 张保衡狞笑着,用刀鞘重重地敲着桌子,发出“梆梆”的声响,眼神如毒蛇般扫过茶寮,最后定格在王二麻子身上。 “有人看见你今早在州桥码头鬼鬼祟祟,跟我们走一趟吧!” 王二麻子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了周邦彦身前。 “官……官爷,您一定是误会了,小人就是个卖茶的,今儿一早到现在,就没出过这门啊……” 张保衡根本不听他废话,目光越过他,落在了神色平静的周邦彦身上。 “这个小白脸,看着眼生得很啊。管他呢,一并带走!” 话音未落,两个禁军已如饿狼般扑了上来。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右手已经悄然摸向了腰间。 他没有动。 因为就在禁军的手即将抓到他衣领的瞬间,王二麻子突然暴起!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懦弱市侩的茶寮老板,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抄起炉子上那把滚烫的茶壶,猛地砸向一个禁军的面门,茶水四溅,烫得那人发出一声惨叫! 同时,他一脚狠狠踹在另一个禁军的膝盖上,口中爆喝出一个字: “走!” 周邦彦毫不犹豫! 他知道,这是王二麻子在用命为他争取时间! 他身形如狸猫般,没有丝毫声息,从茶寮后方一个狭窄的窗户,闪电般窜了出去。 “找死!” 张保衡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这个卖茶的竟敢反抗,想也不想,拔出腰间的横刀,一刀便狠狠捅进了王二麻子的腹部! 王二麻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灰色的破旧衣襟。 他却死死抱住张保衡的腿,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着周邦彦逃离的巷子深处,嘶嘶力竭地喊道: “冬至!艮岳!运石!” 这是他用生命,传递出的最后情报。 周邦彦在狭窄的巷中飞奔,王二麻子的吼声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不能停。 他身上系着的不只是一个暗桩的性命,更是整个汴京城无数百姓的安危。 穿过几条小巷,他猛地停住脚步,警惕地看向前方。 巷子的尽头,一个瘦弱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破棉袄,手里提着一个空了一半的炊饼篮子,正用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是王二麻子的徒弟,那个平日里总跟在王二麻子身后,沉默寡言的小葫芦。 “我师父呢?” 小葫芦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决绝。 周邦彦看着他,看着那双和王二麻子赴死前一模一样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你师父,是条好汉。”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钱你拿着,离开汴京,去南方,活下去。” 小葫芦没有接钱。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周邦彦,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了最后一个炊饼,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炊饼。 在炊饼的中间,被他用指甲,也用力掐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 “冬”字。 师徒二人,用不同的方式,向他传递了同样的情报。 周邦彦接过炊饼。 入手冰冷,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那个既是全汴京最安全,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樊楼。 第3章 樊楼音杀,红颜白骨 樊楼。 是汴京城的一颗明珠。 或者说,是一颗用金银、脂粉、权力和欲望堆砌起来的,流光溢彩的毒瘤。 当周邦彦站在樊楼之下时,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混杂着女人的娇笑和男人的狂欢,从雕花的窗格里飘散出来,带着一股醉生梦死的靡靡之气。 这一切,与外面巷子里的黑暗、冰冷和死亡,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邦彦抬头看了一眼那块金字招牌,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那块冰冷的炊饼贴身藏好。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个少年的体温,和一个死者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座销金窟。 他要找的人,是这座楼里最耀眼,最昂贵,也是最神秘的那颗明珠。 李师师。 当朝官家赵佶的红颜知己,汴京城无数达官贵人、文人骚客魂牵梦萦的梦中情人。 没人知道,她也是拱圣营安插在汴京最高级别的“盾印”持有者,一把藏在君王身侧,最锋利的毒刺。 更没人知道。 多年前,在元符兵变那场血色长夜里,当滔天的火光将汴河染成红色时,是年少的他,将一个落水濒死、浑身冰冷的小女孩从河里救起。 然后,他将自己身上唯一仅有的,一个同样冰冷的炊饼,分了她一半。 那是他们之间,最早,也是最深刻的羁绊。 是绝望中的一丝生机,是血海里的一点微光。 周邦彦没有通报,他知道李师师的规矩。 他径直穿过喧闹的大堂,无视了那些朝他投来或好奇或轻蔑目光的酒客,直接走上了三楼。 在三楼一间最雅致的阁楼外,两个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彪形大汉,如门神般守着门。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铁片,递了过去。 那是元符兵变时,拱圣营最高统帅“弓印”的一部分,在他手心摩挲了十几年,早已温润如玉,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两个大汉看到铁片,眼神瞬间一凛,看向周邦彦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他们没有多问一个字,默默地躬身行礼,让开了通往阁楼的路。 周邦彦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淡雅檀香与女子体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阁楼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雅致。 李师师正端坐于一张七弦琴后。 她今日身着一袭素白长裙,未施粉黛,一头青丝如墨色瀑布般垂下,只在发间,斜斜地插了一支并蒂莲金簪。 即便如此,她依旧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的美,不是那种勾魂摄魄的妖娆,而是一种冷冽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艳,宛如雪山之巅,一朵于风雪中傲然绽放的雪莲。 她没有看进门的周邦彦,只是静静地拨弄着琴弦。 琴音清越,如山间清泉,缓缓流淌,能洗涤人心底最深的尘埃。 “你来了。” 她开口,声音和她的琴音一样,清冷,却又带着一丝只有他能听懂的,不易察觉的暖意。 “我来了。” 周邦彦走到她对面坐下,将那片浸透了血迹的茶叶,和那个印着“冬”字的炊饼,轻轻地放在了琴案之上。 一黑,一白。 一血,一素。 强烈的反差,让整个雅致的房间,瞬间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李师师的目光,扫过这两样东西。 她弹琴的修长玉指,微微一顿。 琴音,在这一瞬间,由潺潺的清泉,骤然转为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王二麻子,死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已然结了冰。 “死了。” “消息传出来了?” “艮岳,运石。” 短短的十二个字,交换了最核心的情报。 李师-师点了点头,指尖再次拨动,琴音再转,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杀气,只是幻觉。 “你来我这里,是想借我的手,把消息递进宫里去?” “是,”周邦彦看着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也是想让你帮我查一样东西。”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开在琴案上。 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诡异的纹路。 “这是从‘人桩血佛’那个死者袖口的内衬上发现的暗记,我怀疑,是应奉局的某种标记。” 李师师看着那个由花鸟鱼虫组成的复杂纹路,黛眉微蹙。 她伸出纤纤玉手,手腕上,戴着一只戴了十余年的银镯。 镯子上,刻着一个几乎快要磨平的“盾”字印记。 她轻轻转动着银镯,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应奉局和花石纲,最近确实在从艮岳往外运东西,”她缓缓道,声音压得极低,“但运的不是祥瑞的石头,是兵器。他们勾结了辽人,走私铁甲,图谋不轨。” 周邦彦的眼神,瞬间凝固。 他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 “今晚,辽国使臣耶律乙辛就在樊楼,”李师师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他点了我的琴,高俅和蔡京作陪。这是一场鸿门宴。” 周邦彦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在今晚的宴会上,动手。 用她自己的方式。 “太危险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李师师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映出了他此刻狼狈又担忧的模样。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如寒冬里悄然绽放的雪莲,美得惊心动魄。 “你忘了?元符兵变之后,我们就是拱圣营最后的‘弓’和‘盾’。” “弓,负责破敌,负责杀人。” “盾,负责守护,负责潜伏。”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半个冰冷的炊饼上,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穿透了十年的血雨腥风,看到了当年汴河边那个分给她半个炊饼的少年。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传入周邦彦的耳中。 “也负责……守护你。” 第4章 桥下鬼影,炊饼之约 子时,樊楼。 当李师师那一句“也负责……守护你”轻飘飘落下时,周邦彦眼中的杀意已凝如实质。 他知道,她为他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刺杀耶律乙辛的窗口。 但他不能。 身后,两道阴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气息,早已死死锁定了他。 高俅的亲卫! 他们从始至终,就不是来听曲的,而是来杀人的。 “轰!” 没有丝毫犹豫,周邦彦猛地踢翻身前的琴案。 名贵的七弦琴混合着碎裂的茶盏,化作一道致命的残影,朝着耶律乙辛的面门疾飞而去! 借着这瞬息的混乱,他身如鬼魅,不退反进。 一头撞碎了身后的雕花窗格,从三楼纵身跃下! “追!死活不论!” 高俅阴沉的怒吼,在身后炸响,如同催命的符咒。 半空中,周邦彦听见弓弦震动的微响。 那是禁军特有的神臂弓!破甲三百步的杀器! 他强行在空中扭转身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堪堪避开了后心要害。 “噗——” 一支冰冷的弩箭,还是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左腿膝弯,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雾。 剧痛钻心! 他借着下坠之力,砸断了一楼的酒家幌子,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骨头仿佛都要散架。 来不及喘息,他拖着一条血腿,一头扎进了樊楼后方那片蛛网般、不见天日的陋巷迷宫之中。 不良井。 只有那里的黑暗,才能吞噬掉身后的猎犬。 两个时辰后。 夜色彻底吞没了汴京。 州桥之下,靠近东岸的桥洞阴影里,周邦彦蜷缩着身体,靠着冰冷的石壁。 他撕下衣摆,正用力勒紧左腿的伤口。 鲜血早已浸透了简陋的包扎,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阵抽搐的剧痛。 寒风从桥洞穿过,带着河水的腥气和冰碴子,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没有选择逃离,而是藏在了这里——汴京城最繁华地标下的阴暗角落。 大隐隐于市。 这里是全城守卫的视觉盲区,却能将整个汴河水道的动向尽收眼底。 他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观察应奉局夜间通过漕运走私“花石”的船只规律。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桥下漆黑的河水。 他在等。 等那些藏在夜色里的鬼船。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踩在薄冰上的细碎声响,极其有规律。 周邦彦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腰间的匕首,肌肉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你的腿伤,再不止血,这条腿就废了。”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女声,在阴影外响起。 她没有靠近,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是李师师。 周邦彦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但眼中的警惕并未消散。 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桥下的寒冰。 “李大家不在樊楼抚琴弄曲,侍奉达官显贵,来这冰天雪地的污秽之地,不怕脏了你的并蒂莲金簪?” 李师师缓步走到桥洞边缘,月光勾勒出她素衣罩体的清瘦身影。 “朱勔的裁决司,已经拿到了你的画像。” “开封府里,有他的人。” “他知道是你,从他的人桩血佛里,拆出了一具不该被拆出的尸体。” 周邦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多谢。” 声音里没有半分感激,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你从钱府书房里带出来的东西,他更想拿回去。”李师师的语气加重了几分,“那幅画,对他来说,比钱员外郎的命重要得多。” 周邦彦终于侧过头,第一次在黑暗中,正眼打量她。 她的眼神,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沉着化不开的怨与恨。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师师没有回答,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两个还带着一丝余温的炊饼。 她沉默地将其中一个,轻轻放在了周邦彦身旁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天冷,吃了它,至少能让血流得快一些。” 周邦彦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炊饼上,瞳孔剧烈地收缩。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记忆深处。 洪水决堤。 元符三年,那个血与火交织的雨夜…… 他记得,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 周邦彦的视线,不自觉地从炊饼,缓缓移向李师师的手腕。 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看到了她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淡的、陈旧的环形疤痕。 像是常年佩戴某个饰物,留下的印记。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个炊饼。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带着常年验尸留下的冰冷,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李师师的手腕。 李师师的身体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却被他牢牢钳住。 周邦彦的拇指,精准地按在了那道环形疤痕之上。他闭上了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冰冷,只有肌肤正常的温度。 他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就在他即将松手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按住的那块皮肤之下,一股极细微、但冰冷如铁的内息,缓缓流转,与他的指尖轻轻一触。 这股内息,只有修炼过“拱圣遗术”的人才能催动和感知! 是她!她在回应他! 周邦彦猛地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炊饼还是冷的。” 李师师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红了。 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壁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声音嘶哑。 “可它,能让人活下去。” 十年。 地狱里爬出来的两个孤魂,终于在这座埋葬了他们一切的桥下,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周邦彦松开了她的手腕,拿起那个炊饼,狠狠咬了一口。 面粉的粗糙混着一丝咸涩的泪水,在他口中化开,带来一股久违的、苦涩的生机。 “弓。”他低声道,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李师师抬手,用袖口拭去泪痕,恢复了那份清冷。 “盾。”她回应道,声音坚定如铁。 “朱勔的老巢,在艮岳脚下的应奉局。”周邦彦三两口将炊饼咽下,腹中升起一丝暖意,“我要进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不仅仅是账本。”李师师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还有一份名册,一份十年前,出卖了我们所有人的,叛徒的名册。” 她看着周邦彦骤然变化的眼神,补充道: “应奉局如龙潭虎穴,你想进去,需要一个诱饵。” “三日后,我会以赏梅为名,引开朱勔和大部分明哨。但里面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周邦彦点了点头,将最后一口炊饼咽下。 接下来的两日,他没有再露面。他像一只真正的野狗,消失在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他用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换来了伤药、一小包引走恶犬的肉干,以及一些从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能让人闹肚子的巴豆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哪怕是地狱,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再闯。 第5章 应奉鬼局,花石藏骸 三日后,应奉局。 一辆装饰着流苏与明珠的华贵马车,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停在了应奉局那座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暗藏杀机的正门前。 车帘掀开,李师师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宫裁的绯色云锦长裙,发髻高挽,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仪态万方。 那张绝美的脸庞,瞬间吸引了门口所有明哨暗哨的注意力。 就在此时,应奉局东侧那面高达三丈的院墙上。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块墙砖被无声地向内推开。 一道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从洞口滑入。 正是周邦彦。 他身上的夜行衣与墙角的阴影完美地融为一体。 腿上的伤势经过处理已无大碍,但快速移动时依旧会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时间紧迫。 不良井的地图并不详尽,只标注了几个关键区域和巡逻队的大致路线。 真正的凶险,藏在看不见的细节里。 他如狸猫般翻上一处假山,正欲越过,一股极淡的腥气让他猛然止步。 那气味,是野兽的口涎。 他瞳孔一缩,目光下移。 假山下方的草丛中,几根几乎看不见的绊索,连接着数个涂满桐油的响铃。 而在响铃旁边,趴着一条毛色暗沉的恶犬,正闭目假寐。 一旦惊动,犬吠铃响,他将插翅难飞。 周邦彦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肉干,迎着风,将肉干的粉末,撒向了下风口的位置。 恶犬的鼻子动了动,猛地睁开眼,循着气味,悄无声-息地朝另一个方向溜去。 有惊无险。 绕过陷阱,他来到一处回廊。 前方传来两名护卫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周邦彦并未躲藏,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些许巴豆粉,迎风一撒。 两名护卫走过,其中一人果然皱眉揉了揉肚子,骂骂咧咧地走向不远处的茅厕。 “妈的,昨晚的酒有问题!” 另一人落单,警惕性大减,嘴里嘟囔着同伴的糗事。 周邦彦如鬼魅般从其身后掠过,手刀精准地砍在其后颈。 连一声闷哼都未发出,那护卫便软软倒下,被他无声地拖入暗处。 终于,他抵达了朱勔书房所在的院落。 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无取巧的可能。 所有的护卫,都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家好手。 周邦彦没有硬闯,而是攀上了书房对面的阁楼。 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屋脊的阴影中,收敛了所有的气息,耐心地等待着。 一炷香,两炷香…… 他的耐心,如同最老练的猎人。 终于,院内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管事匆匆跑来,对着书房门口的护卫头领耳语了几句,脸上满是焦急。 “头儿,李大家在梅园被蛇惊了,提举让您带人过去护驾!” 那头领脸色一变,立刻抽调了门口一半的人手,匆匆赶往梅园方向。 “留几个人看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机会! 周邦彦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下屋脊,趁着防卫空虚的瞬间,闪入了书房之内。 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龙涎香和陈腐纸张混合的古怪味道。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整个房间。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珍本古籍,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桌上是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 这些,都是障眼法。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用紫檀木打造、足有一人高的多宝阁上。 他运用“听骨之术”,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紫檀木上。 手指骨节,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多宝阁的不同位置轻轻敲击。 每一次敲击,都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一分。 这门秘术,极耗心神。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强忍着不适,鼻腔里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腥味。 “叩……叩叩……” 终于,在多宝阁底座一个毫不起眼的木纹节点,他听到了那个最细微的、代表着内部中空的共鸣点!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对准那个节点,轻轻刺入。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多宝阁的侧面,一整块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暗格。 暗格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厚厚账册。 周邦彦心中一凛,迅速取出账册。 他快速翻开其中一本,烛火下,那一行行用蝇头小楷记录的文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 账册上记录的,并非什么花鸟鱼虫、亭台楼阁的开销。 而是一批批铁器、硫磺、精盐、甚至是军械弩箭的交易记录! 朱勔,这个国之巨蠹,竟以“括田令”强占百姓的土地房产,将其折算成物资,通过花石纲的漕运渠道,走私通敌! 而在所有账册的最底下,他发现了一张用某种兽皮鞣制、薄如蝉翼的皮纸。 上面绘制的,竟是汴京西水门到整个黄河渡口的详细布防图! 就在他准备将账册和布防图收入怀中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以及朱勔那令人作呕的淫笑。 “师师大家,外头天寒,不如到我的书房,品一品今年新到的贡茶?” 退路已断! 周邦彦身形一闪,攀上了书房的房梁,将整个身体都藏入了最深的阴影之中。 他,要在这里,亲眼看看这条毒蛇的真面目。 第6章 茶引为钥,血染之谏 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朱勔挺着他那标志性的肚腩,一脸谄媚地引着李师师走了进来。 他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淫欲,仿佛李师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即将被他收入囊中的、最珍贵的“花石纲”。 “李大家请看,这可是官家御赐的龙凤团茶!” 朱勔献宝似的从一个锦盒中捧出一块用金箔包裹的茶饼,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清雅的茶香。 李师师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仿佛一朵开在冰雪里的莲花,美丽,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整个书房。 在房梁最深的那片暗影处,极快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朱提举的雅兴,师师素来佩服。” 她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前,似乎被桌上随意堆放的一叠纸张吸引了。 “这些是……茶引?” 朱勔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随即,他哈哈一笑,摆手道: “哦,一些废纸罢了,是微臣平日里记录茶叶采买的凭证,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茶引?” 李师师仿佛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伸出纤纤玉指,拈起其中一张。 “‘崇宁五年,建州北苑,龙凤团茶,柒’。” 她轻声念道,“寻常茶引,只记年份和品类,为何朱提举的,还记着产地和……一个数字?” 房梁之上,周邦彦听到“崇宁五年”这四个字,心中猛地一震! 那是他父亲周御,大宋护国大将军,被诬谋逆,满门抄斩的年份!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 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茶引,正是解开这本加密账册的——钥匙! “崇宁五年”,对应的正是账册上谋逆案发生的年份! “建州北苑”,对应的不是茶叶产地,而是当年负责押运军械的某个卫所! “龙凤团茶”,对应的也不是贡茶,而是某种军械的代号! 而最后的数字“柒”,则对应着具体的数量,或是船队的编号! 这张走私网络,竟与十年前的惊天血案,环环相扣! 就在这时,李师师端起桌上侍女刚刚沏好的一盏热茶,似乎想要品尝。 她的手腕,却微微一晃。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死一般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盏上好的汝窑茶盏,竟被她“不慎”打翻在地,摔得粉碎。 李师师满脸歉意地蹲下身,似乎要去捡拾那些锋利的瓷片。 “是师师鲁莽,弄脏了提举大人的地毯。” 她的广袖,如同一片流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房梁上,周邦彦看到,李师师的指尖,在触碰到一块最锋利的瓷片时,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用尽力气地,在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掌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血,瞬间涌出。 李师师忍着剧痛,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看向房梁,而是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伸到了朱勔的面前,脸上,是凄楚而哀婉的笑容。 “提举大人,”她的声音,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无助,“师师不慎受伤,怕是今日不能为大人抚琴了。这手……怕是会污了您的眼。” 她将伤口暴露出来,用一种自残的方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笨拙”和“受伤”这件事上。 这是一个顶级的谍者,在发现同伴可能暴露时,能做出的最快、最有效的掩护。 朱勔的注意力果然被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吸引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和淫邪,连忙上前一步。 “哎呀,美人受伤,我见犹怜!” 然而,就在他高声准备呼喊医官时,他淫邪的目光中,却骤然闪过一丝毒蛇般的阴狠。 他看着李师师手上的血,又扫了一眼看似平静的书房,突然高声喝道: “来人啊!有刺客!” “李大家在我书房被人所伤,定是那樊楼的刺客余孽潜入!” “为了李大家的安全,即刻起——” 朱勔的声音,变得尖利而狠毒。 “封锁整个应奉局!许进不许出!” “全员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耗子给我揪出来!”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房梁上的周邦彦耳边炸响。 朱勔这条老狐狸! 他根本不信李师师的说辞,竟借着保护她的名义,瞬间将整个应奉局变成了铁桶! 李师师用血为他创造的逃生窗口,被朱勔用更狠辣的手段,瞬间焊死了! 他,被困住了。 周邦彦将账册和布防图紧紧收入怀中,身体再次融入黑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不再是等待机会的猎人。 他成了一只被困在虎穴中的孤狼。 接下来,不是他要找机会。 而是要在这座布满陷阱的牢笼里,活下去! 第7章 虎穴脱身,投名之状 朱勔那声阴狠的“掘地三尺”,如同丧钟,在应奉局上空回荡。 书房之内,杀机密布。 房梁上的周邦彦,心沉到了谷底。 他就像一只被堵死在洞里的孤狼,外面是成群的猎犬和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李师师为他划开的那道血色生机,被朱勔用更狠毒的手段,瞬间焊死。 然而,就在所有护卫的注意力都被李师师那只流血的手和朱勔的咆哮吸引时,周邦彦动了。 他没有选择破门而出,那是自投罗网的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房那面挂着王维《雪溪图》的墙壁上。不良井的求生之术,教他的第一课,就是任何看似奢华的装饰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条生路。 他从怀中掏出那根从“人桩血佛”上取下的铜签,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画轴下的墙壁接缝处,猛地刺了进去! 没有声音,铜签如泥牛入海。 成了! 这面墙是空的!是专供朱勔这种怕死之徒逃生的密道! 他不再犹豫,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那幅价值连城的《雪溪图》上借力一蹬,整个人撞向墙壁。 “轰!” 一声闷响,墙壁应声而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刺客在那里!” 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但已经晚了。周邦彦一头扎进黑暗之中,身后,是利箭破风的尖啸和朱勔气急败坏的嘶吼:“给本官抓住他!死活不论!” 密道内,一片漆黑,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和土腥气,脚下湿滑,不知是青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周邦彦拖着受伤的腿,在其中玩命飞奔。他能听到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支冷箭贴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皮肤生疼。 绝不能停! 他猛地一个拐弯,身体几乎贴在了满是蛛网的墙壁上,躲过了又一轮攒射。 半个时辰后,当他终于从一处枯井中爬出时,浑身沾满了污泥,狼狈不堪,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井外,是汴京城西一处荒废的乱葬岗,四下里鬼火幽幽。 他没有片刻停留,辨明方向,朝着那片灯火最是喧嚣,也最是藏污纳垢的区域走去。 他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能在这汴河之上,掀起滔天巨浪的人。 ** 子时,汴河码头,“船火儿酒肆”。 这里是漕帮的地盘,空气里都弥漫着鱼腥、汗臭和烈酒混合的复杂味道。官府的灯笼在这里,光亮都要暗上三分。 周邦彦换上了一身从当铺换来的短打劲装,背着那张从不离身的铁胎弓,找到了漕帮在码头的总舵。 他将一枚锈迹斑斑的黑色铁质“弓”字令牌,轻轻放在了漕帮总瓢把子、“船火儿”张横面前那张油腻的桌上。 张横看到令牌,铜铃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却并未立刻动容。他身旁一个独眼龙副手轻蔑地嗤笑一声:“哪来的野小子,拿块破铁就想见我们瓢把子?” 张横挥手制止了手下,亲自拿起令牌,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上面的“弓”字,沉声道:“周大将军的信物,我认得。但周大将军已经死了十年了。” 言下之意,人死如灯灭,旧日的情分,未必能当饭吃。 “我凭什么信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又凭什么为你,搭上我八千漕帮弟兄的身家性命?”张横的目光如刀,充满了审视和压迫感。 周邦彦知道,仅靠父辈的交情,不足以驱动这头纵横汴河的猛虎。 他平静地说道:“漕帮最近是不是丢了一批从江南运来的‘雨前龙井’?被西城禁军第五营的都头‘李豹子’以查验走私为名,给黑了?还折了七八个弟兄?” 张横的脸色猛地一变。 这是漕帮内部的机密,更是他近来最头疼的麻烦。“李豹子”是太尉高俅安插在城西的地头蛇,油盐不进,手下又都是硬茬,漕帮几次想把货抢回来,都吃了暗亏,颜面尽失。 “你到底是谁?”张横的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警惕。 “一个能帮你解决麻烦的人。”周邦彦的眼神锐利如鹰,“李豹子不过是高俅养的一条狗,专门咬你们漕帮这种在官府眼里上不得台面的势力。他今日敢黑你的茶,明日就敢断你的漕运,一步步把你们的地盘和生意都吞掉。你若只把他当个地痞,那你漕帮迟早被他蚕食干净。” 张横的呼吸一滞,周邦彦这番话,正戳中了他最深的忧虑。 “我能帮你拿回茶叶,还能废了李豹子。这,是我的投名状。”周邦彦将那张铁胎弓轻轻放在桌上,“而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忙,拦一条船。” 张横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笑声里却满是煞气:“好大的口气!李豹子的营地,比官府的牢房还难进!今夜子时,他会在‘快活林’赌坊里喝酒。你要是能在天亮前,把这包茶叶放在我的桌上,”他从身后货架上取下一包印着漕帮标记的茶叶,“我就信你有这个本事,跟你干了!” “不必等到天亮。” 周邦探扔下这句话,拿起那包茶叶,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个时辰后。 当酒肆即将打烊,张横的心腹正低声劝他不必当真时,一个血淋淋的布包,被从门外“啪”的一声扔了进来,正好落在张横脚下。 布包散开,里面赫然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手上,还戴着一枚李豹子从不离身的猛虎银戒。 紧接着,周邦彦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身上带着一股血腥和劣酒混合的味道,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但他眼神依旧平静。他将那包印着漕帮标记的茶叶,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桌上,仿佛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酒肆内,瞬间死寂。 所有漕帮头目的眼神,都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彻骨的敬畏和恐惧。他们想象不出,这个青年是如何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潜入守卫森严的赌坊,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断李豹子的手,还拿回了东西。 张横死死盯着那只断手,又看了看周邦彦,终于缓缓站起身,对着周邦彦,深深一揖。 这一拜,拜的不是父辈交情,而是眼前这青年神鬼莫测的手段和洞若观火的智慧。 “张横,见过周兄弟!从今往后,但有差遣,我八千漕帮,万死不辞!”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找回了一批货,更是斩断了高俅伸向漕帮的一只黑手。眼前这个青年,是一头比他更狠、更致命的独狼。追随他,或许是九死一生,但却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唯一可能杀出生路的机会! “我要拦的船,应奉局,‘花石纲’船队,编号‘龙七’。”周邦彦拿出从朱勔书房盗出的账册副本,“船上运的,是给辽人的铁甲。” 张横双目赤红,猛地一拍桌子:“干了!我不管什么朝堂倾轧,但谁敢通辽,就是我八千漕帮的死敌!” “少主,辽国使臣耶律乙辛今夜在樊楼大宴宾客,高俅、朱勔之流都在作陪。这条船,很可能会趁机提前出港!” 周邦彦眼神一冷,望向窗外漆黑的汴河水道,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我们就让这汴河的水,今夜,为他们烧开一回。” 第8章 利箭破风,辽使初现 子时,汴河之上雾气弥漫,如同鬼域。 三艘漕帮最精锐的“海东青”快船,船身被涂成了黑色,如三道鬼魅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主航道。 船头的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出征前,张横将三大碗烈酒摆在码头,一碗敬天,一碗敬地,最后一碗,敬那些死在李豹子手下的兄弟。 “弟兄们!”他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满身的伤疤,“今晚咱们要干的,是掉脑袋的买卖!怕死的,现在可以滚!留下来的,要是折了,你们的爹娘老婆孩子,我张横养一辈子!” 没人退缩。他们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狠狠摔碎在地上,眼中燃着复仇与决绝的火焰。 周邦彦站在船头,手中那张铁胎弓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光,他的目光,比弓弦上的箭矢更加锐利。他正在仔细地检查每一支箭矢,调整弓弦的松紧,冷静得像一块寒冰。 张横亲自掌舵,他身后的漕帮好手,人人腰挎朴刀,神情肃杀。他们是刀口舔血的汉子,却也知道今夜要撞的,是足以让整个漕帮粉身碎骨的庞然大物。 远处,一艘挂着“应奉局”灯笼的巨大楼船,劈开薄雾,缓缓驶来。 船体庞大,航行时几乎没有水声,显然经过特殊改造。 正是“龙七”号! “就是现在!撞沉它!” 张横一声暴喝,如同平地起雷。 三艘快船瞬间成品字形,如同三支射向巨兽的利箭,从三个方向猛地撞向“龙七”号的船腹! “轰!轰!轰!” 巨大的撞击声中,“龙七”号只是剧烈地晃了三晃,船身的铁皮上,仅仅留下了几道凹痕。 船上警钟大作,瞬间冲出数十名身穿黑衣、头戴面罩的武士,他们手中的兵刃在灯笼下闪着寒光,与早已借着撞击之力跳上船的漕帮弟子,狠狠地战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漕帮弟兄们凭着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与敌人缠斗。但更让周邦彦心惊的是,这些黑衣武士的招式,狠辣、直接,招招都是战场上最实用的杀人技,配合默契,带着一股浓烈的草原彪悍之气。 是辽国的精锐武士! “放箭!” 周邦彦一声令下,他自己更是弯弓搭箭,箭矢如同一道道追魂的流星,在混乱的战场上,精准地寻找着敌人的咽喉与心口。他没有浪费任何一支箭,每一箭射出,必有一名辽人武士应声倒地,极大缓解了漕帮弟兄的压力。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划破夜空。从“龙七”号最为华丽的船舱之内,猛地冲出四个身影!他们身穿辽国特有的狼皮甲,手持淬着绿芒的弯刀,气息阴冷而强大,为首那人眼神阴鸷如鹰,直扑手持铁胎弓的周邦彦而来! 他知道,这个弓手,是最大的威胁! 周邦彦不退反进,手中铁胎弓不射,反而化作一杆铁棍,猛地横扫而出! 弓身与弯刀激烈碰撞,发出“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借着这股巨力,身形如柳絮般向后飘退,瞬间拉开数丈距离,三支羽箭已然搭在弦上。 “嗖!嗖!嗖!” 三箭成品字形,快如闪电,封死了对方所有闪避的路线。那辽人怒吼一声,弯刀舞成一团密不透风的光影,竟将三支箭矢尽数磕飞。 但周邦彦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空隙。他身形如鬼魅般贴近另一名辽人武士,放弃了弓箭的远程优势,转而用坚硬的弓身做武器,砸、扫、点、戳,正是拱圣营压箱底的近身搏杀术! 只听“咔嚓”一声骨裂脆响,那辽人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周兄弟!船舱里有古怪!石头下面有东西!”张横一刀劈翻一个敌人,指着船舱大吼。他身旁,一个跟了他十年的老弟兄,被一名辽人武士一刀穿胸,脸上还带着错愕的表情,缓缓倒下。 张横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周邦彦朝船舱看去,只见里面堆满了巨大的太湖石,但其中一块巨石的底部,因船体晃动,露出了一角闪着幽光的金属!铁甲! “必须凿开它!” 周邦彦一脚踢开缠斗的敌人,从背后箭囊一个隐秘的夹层中,抽出一支与众不同的特制箭矢。这支箭的箭头,并非寻常的棱形,而是由精钢打造的螺旋状,尖锐无比,名为“破甲锥”!是拱圣营专门用来对付重甲和攻城器械的杀器!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坟起,将那张足有两石之力的铁胎弓,拉成了一个完美的满月! “开!” 一声暴喝,弓弦震响如雷鸣!“破甲锥”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色闪电,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那块巨石早已被他看出的天然裂缝! “轰——!” 巨石应声而裂,碎石四溅!里面藏着的,果然是一箱箱码放得整整齐齐、崭新发亮的辽式铁甲!而在铁甲之下,还有数箱用油布包裹的黑色粉末!是黑火药! 就在此时,远处一艘看似寻常的画舫上,辽国使臣耶律乙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废物。”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对身旁的随从道:“发信号,让他们动手。船和货都毁了,这些人,一个不留。” 一枚凄厉的红色烟花,在汴河的夜空中猛然炸开。 “龙七”号上的辽国武士看到信号,瞬间变得无比疯狂,几名船员则狞笑着点燃了火把,冲向了那些装满黑火药的箱子! “不好!他们要炸船同归于尽!”张横大惊失色。 “跳船!”周邦彦当机立断,一把拉住还在酣战的张横,将他扔向冰冷的汴河之中,自己也随之纵身一跃。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龙七”号,连同船上所有的铁甲、火药,以及那些来不及撤退的辽人、死战不退的漕帮弟子,一同化作了漫天飞溅的碎片和血雨。 周邦彦和幸存者从冰冷刺骨的水中浮起,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惨状,皆是目眦欲裂。 他拼命游到一块漂浮的船板残骸边,在烈火吞噬它之前,从上面拔下了一支敌人射出的箭矢。 箭是辽国特有的狼牙箭制式。 但箭羽,用的却是大宋禁军最精锐的“羽林卫”,才被允许使用的金丝雀羽。 高俅! 周邦彦握紧了手中的箭,锋利的箭簇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张横也游了过来,他看着火海,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三十七个弟兄……就这么没了……” 周邦彦将那支罪证之箭递给他,声音沙哑而坚定。 “张大哥,他们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账,我们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9章 天子之疑,金簪试探 皇宫,文德殿。 暖炉里的银炭烧得正旺,殿内温暖如春。 但宋徽宗赵佶的心,却比殿外的冻雨还要冰冷。 他独自一人站在殿中,背着手,烦躁地看着眼前一幅新得的王维《雪溪图》。画中山水静谧,意境悠远,本是他最爱的格调。可现在,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觉得那画上的皑皑白雪,像极了昨夜汴河上那些死者的惨白脸庞。 作为一位艺术成就登峰造极的帝王,他追求的是极致的和谐与美。他将整个大宋天下,都视作自己最宏伟的一件艺术品,他要的是笔触精妙,设色典雅,意境高远。 而“人桩血佛”、“汴河炸船”这两件惊天大案,却像是两滴最肮脏的浓墨,粗暴地甩在了他精心绘制的盛世画卷上,充满了不和谐的、令他作呕的丑陋。 更让他烦躁的,是这种失控的感觉。 他这位天子,竟然是从塘报和奏折中,才得知自己的都城发生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高爱卿,”赵佶终于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喜怒,“禁军塘报说,昨夜汴河之上,有水匪火并,可有此事?” 侍立在侧的太尉高俅立刻出列,躬身奏道:“回陛下,确有此事。乃是汴京漕帮,与一伙不明身份的江洋大盗械斗,不幸波及了一艘应奉局的花石纲船只。臣已下令禁军,严查此事!” 他三言两语,就将一场通敌卖国的惊天阴谋,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了“水匪火并”。 “哦?”赵佶的尾音拖得很长,他那双善于鉴赏书画的眼睛,此刻正细细地审视着高俅的脸,仿佛在欣赏一幅破绽百出的赝品。 “那开封府呈上来的奏报,又为何说,船上有辽国武士,和成箱的走私铁甲?甚至,还发现了羽林卫特制的箭羽。难道李彦绩那个蠢货,敢欺瞒于朕?还是说,我大宋的江洋大盗,如今都用上辽国的兵器和禁军的箭了?” 赵佶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高俅的心头。 高俅心中猛地一凛,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后背的朝服几乎被浸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鉴!此乃开封府尹李彦绩的臆测之词!他为推卸失察之责,故而危言耸听!至于那箭羽,或许是贼人偶然拾得,用来混淆视听!” 一旁的太师蔡京也抚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如同古井无波:“陛下,高太尉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而非听信流言,动摇朝局根基。辽使尚在京中,此事若张扬出去,恐伤两国邦交,于社稷无益啊。” 赵佶看着跪在地上的高俅和一脸淡然的蔡京,心中冷笑。这两个他最倚重的臣子,此刻却像两堵密不透风的墙,将真相挡在了外面。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厌恶。 他挥了挥手,语气淡漠:“都起来吧。宣李师师。” 很快,李师师抱着琵琶,莲步轻移,走进了文德殿。她今日未施粉黛,素衣罩体,却依旧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像一尊完美无瑕的白玉观音,不染尘埃。 “师师,朕今日心绪不宁,你为朕弹一曲《胡笳十八拍》吧。”赵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李师师心中猛地一惊。《胡笳十八拍》讲述的是流落异乡、家国之思的悲苦故事,官家在这时候点这首曲子,意有所指!她悄悄瞥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蔡京和高俅,心中已然明了。 她素手调弦,起手便是一段如泣如诉的旋律,充满了边塞的苍茫与战争的悲凉之意。 当弹到“雁南飞兮无留意,今我独兮不可量”这句时,她的手腕,看似无意地微微一抖。 “崩!”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弦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臣妾该死!惊扰圣驾!”李师师立刻起身,惶恐地跪下请罪。 “无妨。”赵佶却亲自走下御座,将她扶了起来。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是弦断了,还是……人心,断了?” 李师师心中剧震,面上却是一副受惊小鹿般的惶恐之色:“陛下……臣妾不懂……” “朕听说,应奉局出事那晚,你也去了?”赵佶的语气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这是一场试探!一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君王试探! 李师师贝齿轻咬下唇,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凄楚,轻声道:“是。臣妾……是去寻一件旧物。” 她抬起手,露出了光洁如玉的手腕。 “臣妾幼时,曾有一只银镯,是家母唯一的遗物。前日听闻朱提举的应奉局搜罗天下奇珍,便心生妄想,去碰碰运气。” “那银镯上,刻着‘崇宁五年’的字样。” “崇宁五年”! 这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毒针,狠狠扎在了大殿之内,所有人的心上!那是护国大将军周御蒙冤,拱圣营满门覆灭的年份! 高俅和蔡京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赵佶的眼神,却变得愈发复杂起来。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自己的发冠上,拔下一根嵌着硕大南海明珠的金簪,亲手为李师师插在了发间。金簪的冰冷,透过发丝,直刺她的头皮。 “你的银镯,朕会下旨,帮你找。” 他轻轻拍了拍李师师的肩膀,动作亲昵,话语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根簪子,你先戴着。以后,莫要再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了。” 李师师低头谢恩,额头之上,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就是被天子亲自戴上枷锁的“金丝雀”。 这根华美的金簪,既是恩宠,也是一道随时可以取她性命的催命符。 第10章 一曲采桑,声景传书 西城,一处因“括田令”而被官府强拆的废墟之中,寒风呼啸,卷起尘土和破碎的瓦砾。 周邦彦找到了工部员外郎张承的遗孀。 这位曾经的官夫人,如今衣衫褴褛,抱着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蹲在残垣断壁边,眼神空洞。 在她的指引下,周邦彦在一块断裂的门板下,找到了那份血迹斑斑的万民书。 每一个手印,都代表着一户被“括田令”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周邦彦手握这份沉甸甸的万民书,一夜未眠。他走遍了这片废墟,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嚎,看着那些茫然的面孔。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自己被推平的祖宅前,一遍遍地用手刨着地上的瓦砾,嘴里念叨着:“我的根……我的根没了……” 他知道,这份血书必须送到天子面前,但更重要的,是让这份血书背后所承载的滔天民怨,以一种无法被捂住、无法被扑灭的方式,在整个汴京城,彻底引爆。 而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李师师。 但他更清楚,此刻的李师师,身处樊楼,头戴金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同被困在金丝笼中的凤鸟,一举一动,都在徽宗和奸党的监视之下。 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哪怕是一张纸条,都会给她带去杀身之祸。 只能用他们的“语言”来对话。 ** 第二日清晨,周邦彦找到了樊楼对面“惠风茶寮”里那位双目失明的说书老者。 他将几枚铜钱和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放在老者面前,低声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您曾在开封府前唱《无衣》,为被冤杀的陈校尉鸣不平,可还记得?” 老者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眶里,竟泛起了泪光。 “后生……你……你是什么人?”老者警惕地问道。 “我不是官府的人。”周邦彦将那份万民书上的内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化作了一首新词,低声念给了他听。他没有直接给歌词,而是将他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幕幕,用最朴实的语言讲给了老者听。 “……那个老人家,守着一堆瓦砾,说他的根没了。那个母亲,为了不让孩子饿死,准备把自己卖了……” 老者听着,握着二胡弓的手不住地颤抖。 周邦彦最后才念出那首词:“我只希望,这首词,能让更多人听到。” 老者听罢,沉默了许久,将碗中热汤一饮而尽。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抱起那把破旧的二胡,颤巍巍地走到茶寮的窗边,对着外面繁华的街道,用他那苍老而沙哑的嗓音,拉动了琴弦。 悲凉的《采桑子》前奏,悠悠响起。 恰在此时,樊楼那扇精致的雕花小门被推开,李师师在侍女的陪伴下,正缓步走出。她发间那根徽宗御赐的金簪,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她身后的暗处,有数道隐晦的目光,如影随形。 突然,一阵熟悉的、悲凉的曲调,伴随着一个苍老而悲愤的歌声,从街对面飘了过来。 “城南喜见麦苗青,官府来人,如狼似鹰。” “夺我良田,毁我屋庭,一家老小,何处安生?” 李师师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的心,也随之狠狠一揪。 是《采桑子》的调,却不是《采桑子》的词!这歌词,字字句句,都如同惊雷,炸响在她的心头! 她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他,这是周邦彦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信息! 用最公开的方式,传递最危险的情报! 瞎眼老者的歌声,引来了街上行人的驻足,也引来了那些监视者的警惕。一名便衣禁军皱眉道:“哪里来的老东西,唱这种晦气的玩意儿,赶走!” 但已经晚了。 李师师已经听完了整首词。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对身边的侍女微微一笑,指着园中的一朵梅花,说了句“开得正好”,仿佛完全没有被这歌声影响。 但她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她知道,周邦彦将一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了她的手上。 接,就是将自己彻底推到风口浪尖。不接,她就辜负了那份血书,也辜负了那个在冰冷的汴河水中,分给她半个炊饼的少年。 她没有选择。 ** 当晚,汴京城内最大的瓦舍“百戏楼”。 当朝第一名妓李师师登台献艺,为城外流离失所的难民募捐善款的消息,引来了万人空巷。 万众瞩目之下,李师师静静地站在台上,一身素衣,宛如一朵于污泥浊世中,悄然绽放的白莲。 她开口了。唱的,正是那首新词的《采桑子》。 “城南喜见麦苗青,官府来人,如狼似鹰……” 歌声清亮,却字字泣血,如同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每一个听者的心上。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因“括田令”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听着这戳心窝子的歌词,忍不住掩面而泣。 “西城血泪染青衣,状告无门,唯有悲啼。” “朱门酒肉,路有冻毙,敢问青天,公道何依?” 李师师的歌声,在无数百姓的哭声中,越来越高亢,充满了撕心裂肺的质问和压抑不住的悲愤! “公道何依!” 台下,一个被夺了全部家产的老农,双目赤红,将手中那个讨饭用的破碗,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还我田地!” “打倒朱勔!打倒应奉局!” 压抑已久的民怨,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被李师师的歌声,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周邦彦就坐在台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端着一碗最廉价的粗茶。茶水苦涩,入口,却带着一丝甘甜。 一曲《采桑子》,点燃了汴京城的滔天怒火,也传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之内。 大庆殿。 一名须发皆白的御史言官,手持那份被周邦彦以匿名方式投递进谏院的万民书,在大殿之上,神情激愤,一字一句地,将那首《采桑子》的歌词,念给了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 “……陛下!民怨如沸,已在鼎中!‘敢问青天,公道何依?’此乃万民之问,亦是苍天之问!若再不严惩国贼朱勔,整治括田所,恐天下生变,祸起萧墙啊!” 说罢,老御史竟将万民书高高举过头顶,而后重重叩首,声泪俱下:“臣,死谏!” 赵佶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铁青如铁。 他看着下面噤若寒蝉的蔡京和高俅,手中的白玉如意,被他死死攥住,骨节发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一盘关乎大宋国运的棋局,因为这首歌,这汹涌的民怨,被彻底掀翻,摆上了台面。 再也无法遮掩。 第11章 孤舟不敢渡银河 巷口的风,带着汴河千年不散的潮腥,混杂着鬼市里腐朽的霉味。 一下下刮着他的脸。 钝重,而磨人。 这风,更像是无数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 李师师那声颤抖的“邦彦哥哥”,如同一根被地狱业火烧得通红的铁钎,狠狠烙穿了他用十年孤寂与血污筑起的冰冷外壳。 那脆弱的音节,撕开了他天衣无缝的冷漠。 让深埋心底、早已结痂的剧痛,轰然炸裂。 血肉模糊。 痛。 痛得他几乎要站不稳,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拧得几欲碎裂。 他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任由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疯狂弥漫。 他用这股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情感洪流。 他看着那抹青色身影,决绝地没入巷尾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像一滴泪,落入大江。 无声无息,却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背影,看似柔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韧。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决绝,他的冷酷。 他的手,还僵在半空。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腕上银镯的冰凉,以及那句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轻得像羽毛,却重如山岳的低语: “师师……等你回来。” 她没有问他为何不认。 她只说,她等。 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质问,都更像一把无形的刀,将他的心剖开,摊在寒风里,任其血流不止。 那份跨越十年生死,依旧纯粹如初的无条件信任,如同淬毒的蜜糖。 甜到极致。 也痛到极致。 他的思绪,被这股剧痛狠狠拽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寒冬。 崇宁五年。 汴河。 冰冷的河水,彻骨的寒风。 那个浑身湿透,牙关不住打颤,却依旧死死抱着半块冰冷炊饼的小女孩。 她的眼神,在绝望中几乎熄灭,却在被他从刺骨河水中奋力捞起时,重新燃起一簇惊心动魄的亮光。 那光,曾是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记忆的碎片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性堤坝。 怎么会不记得? 又怎么敢忘? 那一年,隆冬时节,冰封千里。 父亲血洒雁门关,拱圣营三百忠魂背负“通敌叛国”的污名,被满门抄斩。 他从将门虎子,一夜之间跌入泥沼,沦为一条人人得而诛之的丧家之犬。 汴河的水,冰冷刺骨,一如他当时那颗死寂的心。 他本想就此沉沦,与这污浊的世界一同腐烂。 是那个小小的、濒死的身体,那份透过湿透衣衫传来的微弱体温,像一束微光,强行刺破了他无边的绝望。 是那半块冰冷的炊饼,在两个同样饥寒交迫的灵魂之间传递,成了他们之间最温暖的链接,也是他苦难中最珍贵的救赎。 可现在…… 他只能将这丝人性,将这点微光,亲手掐灭。 他是谁? 一个行走在刀尖上的幽灵。 一个在不良井的污泥里打滚,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孤臣。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赌上的是拱圣营三百忠魂的清白,赌上的是父亲的遗志。 任何一丝光明与温暖,都可能成为敌人手中最致命的筹码。 她又是谁? 是这场滔天阴谋中最耀眼,也最脆弱的棋子。 她的“盾印”持有者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一旦说破,一旦相认,那些潜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窥伺的敌人,会毫不犹豫地用这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他唯一的软肋。 他们会利用她的安危,逼他就范,让他多年来的隐忍与蛰伏,功亏一篑。 “记得”二字,此刻重逾千钧。 他不能说,不敢说,更没资格说。 周邦彦缓缓弯腰。 他没有去捡那块掉落在地,沾满尘土的银锭。 而是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了那片她用来抵住自己脖颈的、沾着她殷红鲜血的碎瓷。 瓷片边缘锋利如刀,上面残留着她身上独有的淡雅兰花香,此刻却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几欲发狂。 他死死攥住瓷片。 “噗嗤。” 锋利的瓷片瞬间割破掌心,深深嵌入肉中。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落下,和着她留在瓷片上的血迹,融为一体。 刺骨的疼痛,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这痛楚,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个遥控器,将他从情感的深渊中强行拉回现实。 它会时刻提醒着他,他背负的不仅仅是拱圣-营的清白,更有这个女孩,那份跨越生死的信任与守护。 不认,是为了让她活。 不认,是为了将来能堂堂正正地,亲手为她戴上那只银镯,告诉她,他回来了! 周邦彦猛地挺直了脊背。 那张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重新覆上一层千年不化的寒霜。 眼底翻涌的悲愤、不甘与滔天怒火,被他强行压下,凝结成了两点幽深如炼狱的凛冽杀意。 他不再是那个在河边救人的少年周邦彦。 他是不良帅口中“一条没人注意的野狗”。 是一条在黑暗中蛰伏十年,随时准备撕碎敌人咽喉的嗜血孤狼! 朱勔! 应奉局! 樊楼雅间里,那碎裂的建盏瓷片,拼凑出的诡异地图…… 应奉局提举朱勔的私印,赫然出现在代表“艮岳”的那块瓷片之上…… 所有线索,如同一条条毒蛇,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汴河下游,鬼市! 那里,是汴京城阳光永远无法照耀的罪恶渊薮。 那里,隐藏着朱勔与辽金勾结的铁证,也隐藏着拱圣营当年蒙冤的真相。 他必须去! 立刻! 马上! 周邦彦不再有半分犹豫,将那片染血的碎瓷贴身藏好,紧贴着心脏。 如同收藏了一份最痛苦,也最决绝的誓言。 他转身,大步流星,身影决绝,再无半分彷徨。 每一步,都踏得坚定而有力,仿佛要将脚下的黑暗与懦弱,通通踩碎! 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而他,必须做那颗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 过河卒! 第12章 鬼市龙吟茶藏锋 子时。 汴河下游,瓦子巷。 白日里喧嚣鼎沸,百戏杂陈的瓦舍勾栏,此刻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真面目。 高耸的坊墙如同一只巨兽的肋骨,将月光彻底隔绝、吞噬。 巷道深处,只有偶尔从破旧窗户里透出的一线昏黄烛火,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投下诡异的光斑,将过往人影拉得扭曲而诡异,如同地府游荡的孤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那是河水的腥臭、劣质脂粉的甜腻、牲畜的臊臭,以及各种违禁品在阴暗角落里腐烂发酵出的霉味…… 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呼出的腐朽气息。 这里,是鬼市。 大宋律法在此地是一纸空文,人命比草芥更贱。 周邦彦换了身沾满油污的灰色短打,脸上涂着灶底的锅灰,遮掩了清俊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腰间斜插着一柄刃口崩了几个小缺口的解腕尖刀,刀柄用粗麻绳胡乱缠着,上面还沾着凝固的、暗褐色的血迹。 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闪烁,步履猥琐。 像一只真正的野狗,完美融入了这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耀的法外之地。 他穿过几个正在阴影里交易着某种白色粉末的亡命徒,绕开一个正拖着一具尸体往河边走的麻风病人。 最终,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巷尾那个卖发霉面饼的摊位。 摊主是个精瘦的独眼龙,像一只成了精的老鼠,眼窝深陷,只剩下那只浑浊的独眼在昏暗中闪烁着狡黠、贪婪的光芒。 他正用一根黑得看不出原色的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 周邦彦没有废话。 他走到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满是油垢的摊板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一慢。 两快。 这是不良井最隐秘的联络暗号之一,只有在确认所有常规联络点都被监视的情况下,才会启用。 独眼龙剔牙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那只死鱼般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狼一般的精光,充满了警惕、贪婪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惧。 他抬起头,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周邦-彦,仿佛要将他脸上的锅灰看穿。 “龙凤团。” 周邦彦压低声音,嗓音粗嘎,带着市井无赖的痞气。 空气瞬间凝固。 “龙凤团”三个字,像三块滚烫的烙铁,让独眼龙的身体都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是贡品,是禁品。 在鬼市,这个词代表着最顶级的货色,也代表着足以掉一百次脑袋的弥天大罪。 最终,贪婪战胜了谨慎。 独眼龙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摊板上。 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暗红色的血迹。 周邦彦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从怀里最深处,摸出了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五十贯宝钞。 这是不良帅当年把他扔进不良井时,塞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是让他用来买棺材的“安家费”,不到万不得已,动之即死。 而今,他要用它,去敲开地狱的门。 他将宝钞重重拍在摊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口价。我赶时间。” 独眼龙瞳孔猛缩,他从未见过如此爽快的买家。 他飞快地抓过宝钞,用那沾血的手指捻了捻,确认真伪后,贪婪地塞进怀里,将油布包推了过来。 周邦彦抓起油布包,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股凌厉到极致的恶风,从背后呼啸袭来! 周邦彦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身子猛地向左一矮! 一柄闪着幽光的短斧,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咄”的一声,死死钉进了对面的墙壁,斧柄兀自颤动不休! 与此同时,左右两侧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同时扑出两条壮硕的黑影,手中短刀闪着寒光,角度刁钻,直取他的肋下要害! 是埋伏! 这独眼龙,收了钱还要黑吃黑! 周邦彦眼中杀机一闪,不退反进! 他左手死死护住怀里的茶饼,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右手的解腕尖刀如毒蛇出洞,不挡不架,而是反手向上,精准地刺向左侧大汉的持刀手腕! “噗嗤!” 一声闷响,刀尖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对方的手筋! 那大汉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短刀脱手落地。 周邦彦却借着这一刺的反作用力,身体如陀螺般急速旋转,右腿如鞭,狠狠踹在右侧大汉的膝盖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电光石火间,周邦彦已废掉两人! 但他没有恋战,脚下发力,便要冲出巷口。 然而,摊主独眼龙不知何时已堵在巷口,他那瘦小的身躯此刻却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他手中,赫然多了一把上了弦的军用手弩! 弩身黝黑,结构精密,弩箭的铁簇在昏暗中泛着致命的蓝光——淬了剧毒! “小子,身手不错!” 独眼龙狞笑道,独眼之中满是残忍。 “可惜,你惹了不该惹的人。把东西留下,我留你全尸!” 周邦彦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手弩的制式,他认得——是高俅麾下殿前司禁军的标配!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不止是朱勔的私活,背后还有高俅的影子! 整个殿前司,都可能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你废话太多了。” 周邦彦冷冷道,眼神却在飞速扫视四周,寻找破局之法。 就在独眼龙得意地准备扣动扳机,享受猎物死前绝望的那一刻。 周邦彦猛地将手中那柄刚缴获的短刀,朝着独眼龙身侧的一个半人高的酱菜缸,用尽全力掷去! “哐当!” 一声巨响,酱菜缸应声而碎,腥臭的汤汁和腐烂的菜叶泼洒一地。 独眼龙的注意力,下意识地被吸引了万分之一的刹那。 就是现在! 周邦彦动了! 他不是前冲,而是猛地向后一跃,双脚如同装了弹簧,重重蹬在身后的墙壁上! 身体如壁虎般向上攀爬了两步,随即一个鹞子翻身,姿态舒展,却快如闪电,从三名目瞪口呆的敌人的头顶,轻盈地越过! 落地无声。 他头也不回地冲入更深的黑暗中。 身后,传来独眼龙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弩箭射入空墙的“咄咄”闷响。 周邦彦的身影,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彻底融入了这片罪恶的深渊。 只留下一股越来越浓,几欲沸腾的杀意,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第13章 帛画惊魂冬至变 周邦彦在一处堆满废弃瓦罐和朽烂木箱的死角停下。 他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孤狼,侧耳倾听了许久,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息。 刚刚的突围,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但他顾不上休息。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怀里那个用性命换来的油布包。 一股浓郁的、带着特殊焙火香气的茶香,扑鼻而来。 这正是上等龙凤团茶独有的气息,是皇家贡品的象征。 然而,周邦彦的手指轻轻拂过茶饼边缘,他经过“拱圣遗术”千锤百炼的超凡触感,让他立刻发现了那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黏合痕迹! 这茶饼,被人从中间撬开过,又用极其高明的手法,重新黏合! 他的心,猛地一沉! 这绝不是简单的走私贡茶! 他从腰间拔出那柄崩口的解腕尖刀,屏住呼吸,用刀尖沿着那道隐秘的缝隙,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茶饼剥离开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生怕损坏了里面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茶饼应声而开。 如同一个精心制作的秘密盒子,在时隔多年后,终于露出了它隐藏多年的、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 茶饼内部,赫然被掏空! 在那小小的凹槽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卷被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细如小指的黄色丝帛!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用刀尖,极其轻柔地挑开蜡封。 黄色的丝帛,在他颤抖的手中,缓缓展开。 上面用殷红如血的朱砂,绘制着一幅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微缩舆图。 那画的,是皇家禁苑,艮岳的一角! 周邦彦的心跳漏了一拍。 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在图中央一座不起眼的假山背后,赫然用虚线勾勒出了一道极其隐秘的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正在熊熊燃烧的——地下锻造工坊! 图上清晰地标注着风箱、铁砧、淬火池,以及一排排兵器架,上面堆积如山的铁锭和寒光闪闪的兵器半成品! 天子脚下,皇家庭苑之中,竟藏着一座规模如此庞大的地下兵工厂! 而在舆图旁边,用同样细小的朱砂字,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几行扭曲盘旋,如同鬼画符般的古怪文字! 是……辽国契丹文! 周邦彦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曾随父亲在边关多年,对契丹文虽不精通,但一些关键的军事词汇,却早已烂熟于心! 他不需要再逐字解读,那一个个血淋淋的词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穿刺着他的眼球,灼烧着他的灵魂! 第一个词——“狼牙”! 辽国皇帝最精锐的亲卫铁骑,以凶残嗜血着称,每一个士兵的牙齿都被磨尖,如同恶狼! 第二个词——“神臂”! 一股刺骨的寒气,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是大宋赖以对抗北方铁骑的最强利器,神臂弩! 他们在这里,在汴京城的心脏,仿造大宋的神臂弩! 第三个词——“冬月”! 这个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想起李师师在茶渣中发现的那个“冬”字! 冬月……就是冬至! 他们要在冬至动手! 他不需要再看下去,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瞬间串联成一条淬毒的锁链,死死扼住了大宋的咽喉! 花石纲是幌子,是用来运输铁料和武器的掩护! 艮岳是兵工厂,是为敌人打造利刃的巢穴! 朱勔在通敌! 高俅在掩护! 他们要在天子脚下,为北地铁骑打造足以颠覆江山的兵器! 他们要在冬至那天,里应外合,让汴京城血流成河!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冰冷的绝望,在他胸腔中轰然炸开!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耳边全是父亲战死前那不甘的怒吼,是拱圣营同袍们临死前的哀嚎。 不! 不能倒下!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这已经不是他一人的血海深仇。 这是悬于整个大宋,悬于汴京城百万生民头顶的利剑! 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但他现在被高俅的人盯上了,任何一个不良井的联络点都可能已经暴露,去任何地方都是自投罗网。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的脑中飞速旋转,想起了不良帅在教他“蛰伏之道”时,曾提过的、只有拱圣营最高层才知道的、启动最高级别“警世令”的最终紧急联络方式。 那是同归于尽的法子,一旦启动,所有潜伏者都将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他咬破手指,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那张价值连城的丝帛背面,迅速而坚定地画下一个极其古朴的符号—— 一张被拉满的弓,弓弦之上,却搭着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弓盾合一! 这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警世令”! 意味着大厦将倾,号令所有潜伏的旧部,不论生死,不论代价,立即启动所有暗线,向一个地方汇集! 画完,他将丝帛重新卷好,用尽最后的力气,塞回茶饼之中。 然后,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鬼市边缘的一家“张记脚店”。 这是汴京城最大的物流中转站之一,背景复杂,三教九流混杂,往来的货物堆积如山,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用最后几文钱,将这个藏着惊天秘密的“龙凤团茶饼”,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货物,加急寄往—— “金明池,樊楼,李大家亲启。” 他看着伙计将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茶饼收走,混入成千上万的包裹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彻底的虚脱,靠着墙角滑坐下来,意识都有些模糊。 他知道,他刚刚点燃了一根引线。 这根引线,一头连着李师师在樊楼那张看不见的情报网。 另一头,将引爆整个汴京城下,所有潜藏的、忠诚的、愤怒的力量! 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第14章 赤狼索命,智取神臂 巷口的风,带着汴河千年不散的潮腥与腐朽,一下下刮过周邦彦的脸,如同钝刀割肉,磨人筋骨。 他蜷缩在废弃瓦罐与朽烂木箱构成的死角里,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从茶摊突围时留下的无数伤口。他死死攥着那个油布包,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突围的代价是巨大的,但他终究是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浸满水汽的油布,又挑开内里蜂蜡的封口。一股被压抑许久的、浓郁的焙火香气终于挣脱束缚,扑鼻而来。 然而,周邦彦的注意力却不在茶香上。他没有急着看,而是用粗糙的指腹,如同最老练的鉴宝师,轻轻摩挲着茶饼的边缘。 那里,有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黏合痕迹。那痕迹的手法虽然高明,却终究骗不过他这双曾在无数战场上分辨伪装的手。 他的心,猛地一沉。 这茶饼,果然被人从中间撬开过!鬼市,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解腕尖刀,刃口上带着几个细小的缺口,那是刚才搏命时留下的印记。他屏住呼吸,刀尖沿着那道若有若无的缝隙,如庖丁解牛般精准地、一点点地剥离。他的动作沉稳如山,生怕损坏了里面藏着的、足以颠覆乾坤的惊天秘密。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茶饼应声而开,宛若一个机关精巧的盒子,露出了它真正的内核。 内部被掏空的小小凹槽里,静静躺着一卷被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细如小指的黄色丝帛。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他用刀尖轻柔地挑开蜡封,黄色的丝帛在他颤抖的手中缓缓展开。 殷红的朱砂,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是凝固的鲜血,绘制着一幅精细得令人心悸的微缩舆图。 艮岳,皇家禁苑的一角。 舆图中央,一座毫不起眼的假山背后,赫然用虚线勾勒出了一道隐秘的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座规模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下锻造工坊。 风箱、铁砧、淬火池、堆积如山的铁锭,还有一排排在图上都闪烁着寒光的兵器半成品…… 天子脚下,皇家庭苑,竟藏着一座如此庞大的地下兵工厂!这景象,荒谬得如同一个最疯狂的噩梦。 舆图旁边,是密密麻麻、扭曲盘旋的朱砂小字,是辽国的契丹文。 周邦彦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攻城锤狠狠击中。他曾随父亲在边关多年,对契丹文虽不精通,但那些关乎生死的军事词汇,早已像烙印般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第一个词,“狼牙”——辽国皇帝最精锐的亲卫铁骑,凶残嗜血,以破甲能力着称。 第二个词,“神臂”——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们竟在仿造大宋赖以对抗北方铁骑的最强利器,神臂弩! 第三个词,“冬月”——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他猛地想起李师师在茶渣中发现的那个“冬”字,原来那不是简单的日期,而是行动的号角! 冬月,就是冬至!祭天大典之日! 花石纲是幌子,用来运输铁料和武器。艮岳是兵工厂,为敌人打造利刃。朱勔在通敌,高俅在掩护! 他们要在冬至那天,里应外合,用大宋自己制造的神臂弩,射穿大宋将士的胸膛,让汴京城血流成河! 一股冰冷的绝望与滔天的愤怒在他胸腔中轰然炸开。父亲战死前不甘的怒吼,拱圣营同袍们临死前的哀嚎,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倒下!他强迫自己清醒。 他狠狠咬住舌尖,剧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这已不是他一人的血海深仇,这是悬于整个大宋,悬于汴京城百万生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就在他心神剧震,出现万分之一刹那失神的瞬间—— 巷子深处的黑暗活了过来。那片黏在墙角的污秽与潮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从中无声无-息地渗出了一道乌黑的影子。 它快如鬼魅,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泄露半分杀气,本身就是死亡最忠诚的使者。 淬毒的手刺带着一股阴冷的风,直扑他的后心要害。 这一击,狠辣,刁钻,凝聚了千百次刺杀的经验。 但周邦彦,是拱圣营最后的“箭”!他的警觉早已融入骨血。 就在手刺即将触及衣衫的前一刻,他后颈的汗毛猛地根根倒竖。 他没有回头,而是手腕一抖,将手中那半块坚硬无比的龙凤茶饼,如同一块最致命的暗器,朝着身后的气息来源,狠狠地甩了过去! “啪!” 茶饼在空中高速旋转,精准地砸在刺客的脸上,巨大的力道混合着碎裂的茶渣,瞬间迷住了他的眼睛,也打乱了他的呼吸。 刺客的必杀一击,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高手相争,只争一线! 周邦彦的身体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拧转过来,左臂如铁鞭般格挡开那柄已经偏离了要害的手刺,任由那淬毒的刃口在自己右肩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以伤换机! 剧痛炸开,但他眼神冰冷得如同寒冬的冻土,不退反进,用肩膀狠狠撞进刺客怀里! “砰!” 刺客被这玉石俱焚的打法撞得气息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就是现在! 周邦彦忍着肩头传来的撕裂剧痛,左手五指如鹰爪,闪电般扣向刺客持刀的右腕!不是手筋,而是手腕内侧的阳谷穴! 拱圣营秘传擒拿,专破人体节点!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刺客的腕骨竟被他一指之力硬生生戳裂!剧痛袭来,刺客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嚎,手中的手刺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坠地。 周邦彦眼中血丝遍布,杀意凛然,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挟着风雷,狠狠凿向刺客脆弱的喉结! “咔嚓!”又是一声更加致命的骨裂声。 刺客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暴凸,布满血丝,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周邦彦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刺客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瘫倒在地。 从遇袭到反杀,不过五个呼吸。 他大口喘息,右肩的伤口血流如注,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开始蔓延。他迅速扯下刺客的蒙面黑布,耳后根部,那个咆哮的狼头刺青,证实了他的猜测。 辽国,赤狼卫! 他刚将丝帛舆图和那柄淬毒手刺贴身藏好—— “咻!咻!咻!” 三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几乎不分先后,从巷口、墙头、屋顶三个方向同时响起! 三支闪烁着乌光的弩箭,成品字形,封死了他所有可以闪避的空间。 大宋禁军,神臂弓! 追兵已至,而且是精锐!刺客只是诱饵,用以将他从暗处逼出的棋子。 周邦彦瞳孔猛缩,但他没有慌乱。在反杀赤狼卫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这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他没有后退,而是猛地抓起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刺客尸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发出弩箭的巷口方向,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噗!噗!” 两支神臂弓的弩箭,带着巨大的力道,直接贯穿了刺客的尸身。 巨大的噪音和尸体飞出的动静,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邦彦则借着这个机会,朝相反的方向,一个翻滚,如受伤的狸猫般蹿上了低矮的墙头。 第三支箭矢紧随而至,角度刁钻无比。 “噗嗤!” 弩箭擦着他的左大腿飞过,强大的动能带走一大片血肉,剧痛让他险些从墙头跌落。 但他终究是成功了。 在追兵冲入巷子,对着尸体确认身份的前一刻,他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鬼市那如同蛛网般密布的黑暗之中。 身后,只留下一具尸体,一滩血迹,和一个被他用智慧与决绝硬生生破开的、必死的杀局。 第15章 孤灯不灭,盾影无声 听琴小筑。 这是周邦彦在汴京城最隐秘的藏身之所,一处被藤蔓和杂草彻底掩盖的破败宅院,承载着他少年时最温暖的记忆。 “吱呀——” 他推开破旧的木门,几乎是滚进了院子,最终靠着老槐树下的石桌,重重地滑倒在地。他活下来了,暂时,但付出的代价是身体濒临崩溃。 石桌上,一盏孤灯如豆,在熹微的晨风中摇曳,光晕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如他此刻的生命之火。 他费力地撕开上身的短打,右肩的伤口已经发黑,散发着不祥的腥气,那是“牵机引”的毒。左腿的裤管被鲜血浸透,一道恐怖的贯穿伤,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他拔出解腕尖刀,没有丝毫犹豫,将刀刃在灯火上反复灼烧,直到金属发出幽冷的红光。 随后,他从地上捡起一截朽木,死死咬在嘴里,开始动手。 一点一点,将伤口中毒素浸染的腐肉剜掉。 这是一场对他意志的凌迟。每一刀下去,伴随着肌肉纤维被割裂的微响,神经末梢传来剧烈抽搐。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滴在石桌上,溅开微小的水花。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只有紧咬的牙关,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双在痛苦中愈发坚毅明亮的眼睛。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石桌旁的铁胎弓上。 那是父亲的弓,是他的锚,是拱圣营不倒的魂。 他不能倒下。 …… 与此同时,樊楼。 李师师一袭青衣,静坐窗前,看似在调试琴弦,实则心乱如麻,指尖冰凉。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遍布全城的情报网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殿前司精锐,神臂弓营,在瓦子巷一带秘密设伏。 汴京城内,有谁值得高俅动用这支专门用来对付北方重甲骑兵的军国利器? 答案只有一个,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拱圣营的余孽。 邦彦哥哥! 李师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强迫自己冷静。冲动是魔鬼,是通往地狱的捷径。她是“盾”,她必须永远保持清醒和理性,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诅咒。 她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预案,所有暗线转入静默,只负责监听和观察,如同一张在黑暗中悄然张开的蛛网。 很快,一条条零碎的信息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汇集到她这里。 “目标逃脱,身负重伤。” “禁军封锁了附近所有街区,正在进行暗中搜查。” “有校尉在交谈中提及‘听琴小筑’……” 当最后这条信息传来时,李师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听琴小筑,是他们少年时嬉戏的地方,后来被周邦彦买下,成了他的秘密据点。这个地方,按理说只有她和他知道。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 那个已经死去的、将她抚养长大的李姥姥。而李姥姥的死,至今仍是一团迷雾,隐隐与宫中秘辛有关。 难道……高俅他们早就知道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心底升起,让她不寒而栗。 她必须去确认。她必须去救他。 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仆妇衣衫,用头巾包住秀发,脸上抹了些许灰尘,像一道青色的幽灵,悄然融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她没有直接靠近小筑,而是在几条街区外,如一只警惕的狸猫,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悄无声息地绕行,观察。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很快,她在小筑后门不起眼的门轴下方,发现了一丝极淡的、新近留下的灰尘扰动痕迹。 街对面的屋檐下,空气中飘来一股极淡的桐油味道。那是禁军军靴为了防水防潮,特有的保养用油的气息。 这里,已经被布控了! 他们没有立刻冲进去,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们想把所有与周邦彦有关的人,一网打尽! 邦彦哥哥,危险! 她的心猛地揪紧,几乎要窒息。 透过墙头瓦片的缝隙,她看到了院中那惨烈的一幕。 看到了他正在用烧红的刀子剜去自己肩头的腐肉,看到了他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倔强冷硬的脸庞,看到了他身旁那把熟悉的铁胎弓。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用怀里最好的金疮药为他敷上,告诉他别怕,有我。 但她不能。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逼了回去,化作胸口一阵阵的刺痛。那涌上喉头的哽咽,被她硬生生咽下。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的大脑在极度的悲痛与冷静中飞速运转。冲进去,只会让他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她必须用更聪明的方式,将信息传递给他。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极小的、用苦竹制成的竹哨。这是他们少年时玩耍的信物,后来约定,用不同的音节和长短,代表不同的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将竹哨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段极轻、极短促、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 “啾……啾啾……啾……” (一长,两短,一长) 这声音,与清晨偶尔传来的鸟鸣混杂在一起,毫不起眼。但在周邦彦听来,却不啻于天籁。 它的意思是:“有埋伏。后墙,东侧,薄弱。一炷香后,有乱。”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贪婪地看了一眼院中那个孤寂而坚韧的背影。 邦彦哥哥,撑下去。 师师,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她毅然决然地转身,身影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院墙之内,正在处理伤口的周邦彦,手上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四周,耳朵微微耸动。 是师师! 这不是幻觉。这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密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伤口带来的部分寒意。她还活着,她就在附近,她正在用她的方式帮他! 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慰藉,但随即被更大的警觉所取代。 有埋伏。 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所处的险境,也明白了李师师为何不现身。 他加快了处理伤口的速度,动作更加果决。一炷香,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第16章 茶饼藏锋,死信为媒 一炷香的时间,对周邦彦而言,既漫长又短暂。 他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伤口,用撕下的衣角草草包扎。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料,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将那张浸染着他鲜血的丝帛舆图,重新卷好。 他咬破手指,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那张丝帛背面,迅速而坚定地画下了一个极其古朴的符号。 一张被拉满的弓,弓弦之上,却搭着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弓盾合一。 这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警世令”。自拱圣营创立以来,此令从未被启用。它代表着国难当头,大厦将倾,号令所有潜伏的旧部,不论生死,不论代价,立即向“盾印”持有者靠拢,听其号令,共赴国难。 画完,他将丝帛重新塞回了那个龙凤茶饼之中,用布条紧紧缠好。 就在这时,远处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哗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走水了!快救火啊!南货铺走水了!” “哎呀!我的马车翻了!快来人帮我一把,车上的瓷器要碎了!”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伴随着人群的奔跑和叫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邦彦知道,这是李师师为他创造的机会。那些埋伏在暗处的禁军,注意力必然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所分散。 他不再犹豫,抓起铁胎弓,来到院子东侧的后墙。这里果然如李师师所说,年久失修,有几处砖石已经松动。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攀上墙头,翻身跃下,融入了另一条更加幽暗的巷道。 他安全了,暂时。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移动的靶子,随时可能被重新锁定。而怀中的茶饼,更是烫手的山芋,必须尽快送出去,变成一把能够刺穿黑幕的利剑。 他不能亲自交给李师师,那样会把天大的危险引向樊楼。 必须使用“死信箱”。 他脑中瞬间浮现出不良帅在弥留之际,告诉他的那个拱圣营在汴京城内布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隐秘的“死信箱”。 大相国寺,万佛殿,第三排,第七尊罗汉像座下的蒲团夹层。 那里绝对安全。因为那尊罗汉像,是当年拱圣营第一任统帅的家眷所捐,负责维护的僧人,至今仍是拱圣营的暗线。 可如何通知李师师去取?他又如何联系上自己那些散落在汴京各处、不知生死的旧部?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踉踉跄跄地穿梭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他的目标,是城南一处极其混乱的区域——鸽子房。 这里是汴京城信鸽的集散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气味熏天,是最好的藏身与传递消息之所。 他摸进一间相熟的鸽房,房主是个不起眼的独眼老人,也是拱圣营最外围的人员,只负责养鸽,不知内情。此刻,老人正在前院打盹。 周邦彦没有惊动他,而是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鸽笼前。 笼子里,一只羽毛格外乌亮,眼神锐利如鹰的信鸽,看到他后,发出了低低的咕咕声。这是他当年亲手养大的“墨云”,专门用来在极端情况下联络最核心的兄弟。 他知道,“墨云”的飞行路线,会经过他最信任的两个兄弟——刀十三和鬼十七的潜藏点附近。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木炭,在鸽子腿上的竹环内侧,飞快地画下了一个微小的符号。 一个简化的“弓”字。 这是他与旧部之间,最紧急的召集令。看到这个符号,他们会立刻明白,“帅旗”未倒,有紧急任务,需立即前往预定的集结点。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鸽笼,将“墨云”奋力抛向天空。 信鸽盘旋一圈,发出一声清亮的鸽哨,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既定的方向疾飞而去。 周邦彦看着那消失在天际的黑点,心中稍定。 接下来,是通知李师师。 他来到西大街的一家“孙记茶铺”。这是樊楼采买茶叶的定点商铺之一,也是李师师情报网的一个外围节点,负责人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人。 他装作一个普通的茶客,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 在付钱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将铜钱递给伙计,而是看似无意地,将几枚铜钱在桌上摆成了一个特殊的形状。 三枚铜钱呈品字形,在他们的暗语中,代表“大相国寺”。 另一枚铜钱,则被他用指尖轻轻拨动,指向了东南方——那里,正是万佛殿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转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茶铺的伙-计,那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人,在他走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铜钱,眼神微微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铜钱收走,继续招呼着其他客人。 周邦彦做完这一切,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 他知道,自己已经点燃了两根引线。 一根,通往他生死与共的兄弟。 另一根,通往他心中唯一的牵挂与依靠。 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另一处备用的,更加破败的安全屋——一间废弃的瓦窑。 他刚把自己藏进冰冷的窑洞,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第17章 烽火连营,弓盾再合 不知过了多久,周邦彦从昏迷中醒来。 是被一阵极轻,却极有规律的叩击声惊醒的。 那声音,并非来自破烂的窑门,而是直接敲击在他藏身的瓦窑土墙之上,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叩……叩……叩…… 三声长,沉重如山,代表着拱圣营的坚韧。 紧接着。 叩叩! 两声短,急促如电,代表着拱圣营的锋芒。 三长两短。 这不是不良人的暗号,这是……拱圣营旧部,在确认收到最高级别将令后,前来与最高统帅接头的,独一无二的,回令! 周邦彦浑身一震,那双因失血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挣扎着起身,靠着冰冷的窑壁,紧紧握住身旁的铁胎弓,用尽全力,朝着黑暗中的土墙,沉声问道:“弓在否?”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一个同样沙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仿佛是对他灵魂的呼应。 “盾未失!”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瓦窑的破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两道身影,如同从幽暗中生长出来一般,无声地浮现。 一人身形高瘦,动作迅捷如猎豹,一双眼睛锐利得像刀子,充满了警惕与冰冷的杀气。正是拱圣营最锋利的刃——鬼十七。 另一人身形矮壮,步履沉稳如山,目光平静而坚毅,仿佛能承载一切风雨。正是拱圣营最坚实的盾——刀十三。 他们看到了靠在墙壁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如纸的周邦彦。 更看到了他手中那把从未离身、象征着拱圣营军魂的铁胎弓。 “少帅!” 鬼十七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剧烈颤抖。他快步上前,却在离周邦彦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当他看清周邦彦身上的伤势时,双拳瞬间攥紧,指节因愤怒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刀十三则沉默地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揭开周邦彦肩头那已经被血痂和污泥糊住的布条,开始检查伤口。他的动作专业而轻柔,与他粗犷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们……”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情感,在看到这两张熟悉的面孔时,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都来了。” “看到‘墨云’腿上的将令,属下们不敢不来。”鬼十七的眼眶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后怕,“我还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少帅了!” 刀十三一边熟练地从皮囊中取出伤药,一边沉声补充道:“李姑娘的情报网也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示,说‘箭’已暴露,全城搜捕。我们便知,出大事了。” 周邦彦心中一暖。 弓与盾,箭与网,在他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开始了第一次无声的协同。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伤势无妨,死不了。”周邦彦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他将鬼市的发现,茶饼中的舆图,以及辽人在艮岳的惊天阴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遍。 瓦窑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连跳动的烛火似乎都凝固了。 “艮岳……地下兵工厂……冬至祭天……”鬼十七一字一顿地念着,眼中杀气沸腾得如同实质,“这帮狗娘养的!朱勔!高俅!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活剥了!”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刀十三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其中蕴含的怒火,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少帅,您的意思是,那份关系到大宋国运的舆图……” “我已经把它放在了‘死信箱’。”周邦彦点头道,“在大相国寺的罗汉像下。” “李姑娘那边,也已通过孙记茶铺的暗号通知了取信的地点。” “好!”刀十三眼中精光一闪,他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全盘计划,一个清晰的作战思路在他脑中形成。 他抬起头,看向周邦彦,目光坚定如铁。 “李姑娘的人,也就是‘盾’的力量,负责情报、渗透和取回证物。她们更擅长在光天化日之下,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冰冷,充满了军人的铁血味道。 “而我们,拱圣营,也就是‘弓’的力量,负责扫清道路。任何敢于靠近大相国寺的鹰犬,任何可能威胁到取信计划的爪牙,都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们要用最直接的手段,确保‘盾’,能把‘箭’最关键的一击,稳稳地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周邦彦看着眼前这两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感受着从他们身上传来的、久违的、生死与共的力量。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张沉寂了多年的弓,终于再次找到了属于它的弦。 而那面蒙尘已久的盾,也已经重新擦亮了它的锋芒,准备迎接最猛烈的冲击。 弓盾再合,烽火连营。 一场针对整个卖国集团的,无声的战争,在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里,正式打响了。 第18章 血火引线 弓弦待发 周邦彦从瓦窑冰冷的泥地中醒来。 胸口和腿部的剧痛,如附骨之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疯狂地冲刷着他的神经,仿佛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撕碎。 刀十三的军中秘药虽是上品,但伤势实在太重。 他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濒死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 他强撑着坐起,窑洞深处,那豆大的火光在他眼中微微跳动,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 火光下,刀十三正沉默地清理着沾满暗红色血迹的纱布,他的动作轻柔而专业,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处理一件冰冷的器物,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身上的血腥味,和他自己的一样浓。 鬼十七则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紧紧守在窑口,他那双在黑夜中异常明亮的眼珠,警惕地扫视着窑外深邃无边的夜色。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眼睛。 寒风从窑口的缝隙中灌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泥土的腥气。 “少帅,您醒了。”鬼十七的声音压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目光却从未离开窑外。 周邦彦没有回应。 他只是缓缓起身,身体的僵硬让他每动一下都像被无数根钢针穿刺。伤口的撕裂感,让他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一步步走向角落,那里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用来清洗伤口的烈酒。 浓烈的酒气辛辣无比,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眶发热。 他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这一整碗冰冷的烈酒,尽数浇灌在自己右边的肩胛骨上! “刺啦——!” 酒精与新生的血肉猛烈接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缕混合着酒气与血腥味的白烟袅袅升腾,仿佛他背上燃起了一丛无形的鬼火。 那道狰狞的“弓印”烙痕,是拱圣营最高统帅之子的唯一证明,是荣耀,更是枷锁。 此刻,它在剧痛中猛地翻卷、抽搐,烙印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仿佛一头被惊醒的沉睡凶兽,在他皮下疯狂地咆哮、挣扎。 极致的痛楚,如同一万条烧红的铁蛇,顺着他的筋骨疯狂钻心,撕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唯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他骤然收紧、骨节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此刻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折磨。 痛。 只有这种足以将寻常人逼疯的痛,才能让他从仇恨的烈焰中,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与理智。 十年了。 这已经成为一种近乎自残的仪式。 每一次触碰这道烙印,都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他元符元年的那个血色黎明。 父亲周御那顶天立地的身躯,如被伐倒的神木轰然倒塌,溅起的血染红了他整个童年。 母亲温柔似水的眼眸,在冲天的烈火中瞬间失去所有的光彩,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是让他活下去的无声命令。 府中上百口亲族、家仆的哀嚎与悲鸣,被权臣蔡京、高俅那得意的狞笑与噼啪作响的火光彻底吞没,最终化为史书上一行冰冷的罪名——“谋逆”。 他,周邦安,从拱圣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帅,一夜之间,活成了一条不良井里人人唾弃的野狗。 这十年,他学会了像狗一样在泥水里刨食,像狗一样对强者摇尾乞怜,像狗一样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蛰伏、忍耐。 仇恨、悲愤、思念……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他死死地压在这口名为“理智”的幽深古井之下。 他必须活下去。 活着,才能等到那石破天惊、血债血偿的一刻! 刀十三无声地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周邦彦接过,面无表情地擦去肩头的血水和酒渍。 “少帅,”刀十三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李姑娘的信号已经确认收到,裁决司的人确实在盯梢听琴小筑。好在我们行动及时,否则她此刻也已身陷囹圄。” 鬼十七也回头道:“大相国寺的死信箱,属下已派人去确认。孙记茶铺的暗号也已发出,各路潜伏的人手都已进入待命状态,只等您一声令下。” 周邦彦点点头,声音沙哑:“让他们按兵不动,等我的命令。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厚重的木门被敲响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节奏,穿透了门板,精准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 这不是不良井里任何一种地下势力的暗号。 这是警钟! 是拱圣营自太祖皇帝亲手创立以来,便轻易不会动用的最高级别紧急讯号! 它只代表一件事——血光之灾,十万火急! 周邦彦的动作瞬间凝固,那双沉静得像千年古井的眸子里,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仿佛井底之下,那条被他压制了十年的复仇恶龙,于沉睡中,猛地睁开了血色的双眼! 他猛地抓起身边的青袍披上,甚至来不及包扎仍在丝丝渗血的伤口,一把扯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道枯槁的身影。 是拱圣营旧部,王顺,绰号瘸腿老王。 他曾是父亲麾下最勇猛的百夫长,能空手撕裂虎豹,力能扛鼎。 如今,却像一棵被风霜与雷电彻底摧残过的老树,只剩下嶙峋的躯干,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他的脸上布满了焦灼与血红的愤怒,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身上还带着一路狂奔而来的泥泞与寒气,混杂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少帅!” 王顺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同惊雷,在周邦彦耳边轰然炸响。 他剧烈地喘息着,枯瘦的胸膛如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用尽了全力奔来。 “出大事了!”王顺的嘴唇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西城括田所……那帮猪狗不如的畜生……为了逼西郊张老三家那块刚下种的地,把他才生了娃的婆娘,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活活逼死了!” 王顺的声音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要将自己的牙根生生咬碎。 “张老三是个硬骨头,不服!他咬破手指,写了血书,带着几十个活不下去的乡亲,抬着翠莲那还没凉透的尸首,去开封府告状!” “结果……” “结果被府尹李彦绩那条狗官,当成聚众闹事的刁民,要动用堂杖,将为首的张老三,当堂活活打死!” “括田所……李彦绩……” 周邦彦的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冰封三尺的刺骨寒意。 汴河浮尸,鬼市血战,如今又是公堂逼命。 所有线索,如同一根根淬着剧毒的丝线,终于在这一刻,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应奉局提举,朱勔! 而开封府尹李彦绩,就是朱勔豢养在官场上,最凶、最会咬人的一条恶犬!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颗早已布下的棋子,一条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引线,正滋滋燃烧,即将引爆足以炸毁整个大宋心脏的火药桶。 十年隐忍,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将所有仇敌一网打尽、彻底翻案的机会。 他原以为,这个机会还需要更长久的等待,更周密的布局。 但今夜,他心中那股蛰伏的直觉告诉他,时机到了。 不是因为他的计划已经完美。 而是因为,他若再不出手,这天下的冤屈,便要将青天都给彻底染黑! 周邦彦反手,将那张父亲留下的铁胎弓负于身后。 弓身冰冷的金属触感,紧紧贴着背后那道还在渗血的“弓印”伤口。 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瞬间让他体内几欲沸腾的血液,恢复了绝对的冷静。 那股比伤口更灼人的滔天火焰,被他强行压入心底,凝结成足以焚尽一切的凛冽杀意。 他看着王顺,只说了一个字。 “走。” 声音很轻,却重如泰山。 今夜,他不再是那条蛰伏在不良井底的“野狗”。 他是拱圣营的少帅,是替天行道,索命的阎罗。 第19章 明镜蒙尘 公堂为笼 开封府,公堂。 夜已深,这里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烛台上滋滋燃烧,烛泪滚滚而下,堆积成小山。那股熏人的油烟味混杂着堂上官吏们身上的汗味、香料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名为“权势”的腐朽气息。 烛光将“明镜高悬”那块巨大匾额照得雪亮,每一个鎏金大字都在明晃晃地晃人眼目,充满了无声的、巨大的讽刺。 可那刺眼的光,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堂下任何一个人的心里。 光亮之下,是更深、更冷的黑暗与绝望。 堂下两侧,衙役们手持水火棍,脸上挂着戏谑而残忍的狞笑。他们大多是城中的泼皮无赖出身,最擅长的便是看人下菜碟,欺软怕硬。 他们看着堂下跪着的那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农户,眼神就像看着一群已经绑好了、待宰的猪羊,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漠然和一丝不耐烦。 “放肆!简直是放肆!” 府尹李彦绩高坐堂上,那张因常年酒色过度而浮肿的肥脸,此刻因愤怒而极度扭曲,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活像一只发怒的癞蛤蟆。 他手中的惊堂木,被他一下又一下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铺着虎皮的公案上,木屑横飞。 “尔等刁民,不思皇恩浩荡,竟敢聚众冲击府衙,还敢污蔑朝廷命官!” 李彦绩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这是想造反不成?!” 为首的汉子张老三,双目赤红,额头早已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磕出了一个血窟窿。 鲜血混着泥土,糊住了他的眼,让他看不清眼前这吃人的世界。 他身旁,停着一副用门板临时搭成的简陋担架,上面盖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草席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了一只青紫色的、已经僵硬的手,那正是他婆娘的手。 “大人冤枉啊!” 张老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无数砂石磨过的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我婆娘……我那刚给我生了娃的婆娘,她就想多要一斗米,好有奶水喂娃,就被括田所那帮畜生推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活活逼死了啊!” 他泣不成声,声泪俱下。 “我们升斗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想求个公道,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重重地叩首,每一次,都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在这威严的公堂之上生生磕碎。 “公道?” 李彦绩发出一声刻薄至极的冷笑,脸上的肥肉随之剧烈地抖动起来。 “在这开封府之内,在本官的这公堂之上,本官,就是公道!”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声音狠厉如枭。 “来人!堵住他的嘴!给本官狠狠地打!” “将这些聚众闹事的刁民,统统给本官叉出去!为首的逆贼张老三,杖责二十……不,杖责四十!打到他认罪为止!” 数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狞笑着,一步步逼近。 他们手中的水火棍,在烛光下泛着常年浸染血迹的、油腻腻的光,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 农户们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这声咆哮彻底浇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死寂。 有几个妇人,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更多的男人,则是死死地咬着牙,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如筛糠。 他们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在这座代表着大宋法度的威严公堂上,他们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权力的畏惧。 张老三被两名衙役死死按在地上,另一名衙役撕下一块肮脏的破布,就要往他嘴里塞。 他拼命挣扎着,绝望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李彦绩,看着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眼中,血泪横流。 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寒泉过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压过了堂上所有的嘈杂与咆哮。 “慢着。” 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在瞬间凝固。 连那个正要行刑的衙役,都下意识地停住了手,茫然四顾。 整个嘈杂的公堂,突兀地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袍的青年,正从府衙大堂入口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他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不是走在人间府衙,而是踏在所有人的心跳节点上。 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瘦,身上没有任何官威,却自带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锋锐之气,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古剑,虽未出鞘,那浸透了血与火的寒气,已然逼人。 李彦绩眯起一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公堂,阻挠本官办案!”他厉声喝道,试图用官威压倒对方。 然而,青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穿过所有人,径直落在了被按在地上的张老三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滔天怒火。 周邦彦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精确量过,不疾不徐。 他穿过那些手持水火棍、面露惊疑之色的衙役,径直走到了那群抖如筛糠的农户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被恐惧和绝望扭曲的脸。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得生疼。 这些人,不就是十年前,自己那满门忠烈却落得个“谋逆”罪名的周家吗? 一样的无辜,一样的绝望,一样的,任人宰割。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双手,将为首的张老三,从冰冷的地面上,稳稳地扶了起来。 当他的手触碰到张老三那粗糙的布料和剧烈颤抖的肌骨时,一个尘封的画面,如闪电般劈开他的记忆。 十年前,冲天的火光中,母亲倒在血泊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他伸出那只冰冷的手…… 同样的无助,同样的绝望。 一股滚烫的岩浆,从他冰封了十年的心底深处,轰然冲上眼眶,又被他用十年练就的冷酷,死死地压了回去。 从“为父报仇”,到“为民请命”。 这第一次的思想升华,就在这扶起一个卑微农夫的瞬间,悄然完成。 他的仇,不再只是周家一门的仇,更是这天下万民的仇! 他扶稳了张老三,这才缓缓转身,那双看过太多死亡、幽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一寸一寸地,审视着高坐堂上的李彦绩。 那眼神,不再仅仅是查案的审视,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判。 “开封府推官,周邦彦。” 周邦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公堂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奉命,协查汴河漕运失踪一案。” 第20章 影中之刃 弦外之音 “周……周邦彦?” 李彦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不良井里那条疯狗!那个不按常理出牌,连高太尉都敢顶撞的愣头青!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李彦绩的尾椎骨升起,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直冲后脑。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但他毕竟是久历官场的老油条,脸上并未露出分毫,强自镇定,官腔十足地说道:“原来是周推官,失敬,失敬。” 他试图夺回主动权。 “不过,周推官,你协查的是漕运大案,此乃民事纠纷,与你的案子并无半点干系。本官正在审理刁民聚众闹事,还请周推官不要妨碍本官审案,先行回避。” “有没有干系,不是你说了算。” 周邦彦冷冷地打断了他,语气中不带一丝一毫的客气。 他的眼神,如同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仿佛要将李彦绩这个人,从里到外,一层一层地彻底剥开。 这是拱圣营秘传的审讯术——“拱圣遗术”。 它教的不是如何用刑,而是如何用眼、用心,去看穿一个人所有伪装下的真实。 “李府尹,本官在不良井的旧档中,无意间查阅了你近三年的所有卷宗,发现你有一个很有趣的习惯。” 李彦绩的心猛地一跳,强笑道:“哦?周推官竟对本官如此感兴趣?真是让本官受宠若惊啊。” 周邦彦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声音愈发冰冷,如同地府阎罗的判词,一字一句,敲击在李彦绩最脆弱的神经上。 “你每次在堂上说谎,或者心虚的时候,右眼的外眼角,都会不自觉地,轻微抽动一下。频率越高,代表你内心的恐惧越盛。” 李彦绩心中猛地一凛,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眼角,却又在半空中强行忍住。 这个僵硬的动作让他显得更加滑稽和心虚。 周邦彦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最精准的账房先生在报账。 “就像现在。” “上个月,你审理城西米铺的案子,指着发霉的陈米说那是‘日晒充足的新粮’时,它抽动了三次。” “三个月前,你将一桩富商子弟草菅人命的案子,强行定为‘失足落水,意外身亡’时,它也抽动了五次。” “而现在,你说这桩逼死人命的官司与漕运无关,从我进来到现在,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它已经动了足足七次。” 周邦彦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陡然拔高,如山崩,如海啸。 “李大人,你在怕什么?”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一锤,又一锤,狠狠砸在李彦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上。 但他并未立刻崩溃,反而被逼出了骨子里的狠劲。 “一派胡言!” 李彦绩猛地一拍公案,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 “周邦彦!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你一无凭证,二无实据,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敢来本官的公堂上撒野?” “你动我,就是跟应奉局作对,就是跟朱提举作对!朱提举背后是谁,你担当得起吗?!” 他豁然起身,指着周邦彦,对堂下那些已经有些动摇的衙役厉声吼道: “都愣着干什么!给本官上!将这个擅闯公堂,意图劫囚的疯子拿下!本官保你们一世富贵!” 衙役们面面相觑,握着水火棍的手紧了又松,却无人敢第一个上前。 周邦彦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那股无形的杀气,让他们心底发寒。 “废物!一群废物!” 李彦绩气急败坏,他看到了人群中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都头。 “张都头!你还等什么!给本官废了他!” 这张都头是李彦绩的心腹,手底下沾过不少血,向来无法无天。 他狞笑一声,掂了掂手中的水火棍,朝周邦彦逼近。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天就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话音未落,他势大力沉的一棍,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直直地朝着周邦彦的头顶砸下! 衙役们都闭上了眼,仿佛已经看到了血溅当场的惨状。 然而,周邦彦动都没动。 就在水火棍即将触及他发梢的瞬间,他动了。 快! 快到极致! 众人只看到一道残影闪过。 下一刻,“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脆响,伴随着张都头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周邦彦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张都头身侧,一手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向外一折! 张都头那粗壮的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手中的水火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周邦彦顺势一脚,踢在他的膝弯。 “扑通!” 凶悍的张都头,像条死狗一样跪倒在地,痛得满头大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招制敌!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整个公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衙役看向周邦彦的眼神,都从惊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恐惧! 这哪里是什么文弱推官,这分明是个杀神! 李彦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眼中充满了惊骇。 局势,彻底失控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到几乎要滴出水的死寂中。 一道清越的女子声音,从府衙门口传来,如同一缕清风,吹散了满堂的血腥与紧张。 “妾身樊楼李师师,听闻府尹大人爱听新词,特为大人献上一曲,不知可否方便?” 众人回头。 只见李师师怀抱紫檀琵琶,款款而来。 她并未硬闯,而是利用自己汴京第一名妓的身份,让守门的衙役不敢阻拦,只当是府尹大人宣召,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进来。 她的出现,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改变了整个局势的走向。 第21章 弦断之时 裂痕之始 李师师一现身,整个开封府公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空气凝滞。 连堂外风声都似乎在此刻停歇。 李彦绩脸上的惊恐,在短暂的凝固后,瞬间被一种病态的狂喜所取代。 他像一头在屠宰场门前看到救星的肥猪,连滚带爬地从虎皮大椅上摔了下来。 官帽歪了,官服皱了,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 “李……李大家!”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充满了谄媚的油腻感。 “哎呀!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等腌臜之地,可千万别污了您的凤驾!”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并用地往李师师身边蹭,那肥硕的身躯在地上蠕动,试图将她当成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只要躲到这个女人身后,周邦彦这个疯子,定然不敢再造次分毫! 然而,李师师只是静静地站着,清冷的目光越过他丑态百出的身躯,径直落在了堂中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她没有看李彦绩伸来的、颤抖如鸡爪的脏手。 只在他即将触碰到自己裙角的前一刹,身形如弱柳扶风般轻轻一侧。 “噗通。” 李彦绩一个猛子扑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 他脸上肥肉抽搐,尴尬地僵在原地,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李师师自始至终,未曾施舍他一个眼神。 她抱着那把名贵的紫檀错金琵琶,莲步轻移,穿过那些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衙役。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最终,她在周邦彦面前三尺之地,停下了脚步。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变化。 但周邦彦懂了。 时机已至。 李师师也懂了。 杀机当启。 这份无声的默契,却让一旁的李彦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死死地盯着周邦彦,又惊疑不定地望向李师师。 不对劲! 这两个人……太不对劲了! 他忽然想起一桩被他忽略的传闻——李师师所用的琴弦,从不假手于人,皆是自己亲手更换,且用的都是西域进贡的百炼精钢弦,其韧性,足以做弓弦! 一个歌姬,为何要用如此坚韧的琴弦?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能再等了! 就在此时,公堂之外,一阵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还夹杂着甲叶摩擦的金属声! 是高太尉的人! 李彦绩心中狂喜,援兵到了! 他脸上闪过一抹狰狞的决绝,猛地从怀中最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了一支通体乌黑的哨子。 那哨子不过三寸长,非金非玉,竟是用某种野兽的腿骨打磨而成,表面还泛着幽幽的狼性光泽。 这是应奉局的最高级别警报——狼骨哨! 此哨一响,声传半里,不仅能召集埋伏的裁决司高手,更能通知外面的禁军,将此地彻底封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将狼骨哨猛地举到嘴边,鼓起腮帮,便要吹响! 他要让周邦彦和李师师,这对狗男女,一同葬身于此! 千钧一发! 就在李彦绩的嘴唇即将触碰到哨口的那一瞬—— 李师师,动了。 她怀中那把温婉雅致的紫檀琵琶,在这一刻,化作了世间最凌厉的夺命凶器。 “铮——!”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锐响,如一道惊雷,骤然划破了公堂的死寂! 不是弹奏。 是崩断! 一根精钢琵琶弦,在李师师的指尖骤然崩断! 银光一闪! 那根断弦并未如利刃般飞出,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如一条灵蛇,精准无比地缠向李彦绩高举着狼骨哨的手腕! 它的目标,不是杀人,是夺械! “啊!” 李彦绩只觉手腕一紧,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手一松,狼骨哨便要脱手飞出! 然而,他毕竟是高俅心腹,并非全无准备。 他猛地一矮身,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竟是要在半空中接住那哨子! 但周邦彦,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动了。 身形如鬼魅,快得仿佛一道掠过地面的疾风。 在李彦绩矮身的瞬间,周邦彦已然一步欺近。 他没有去抓李彦绩,而是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踢起了一枚刚才被撞飞的铜钱。 “嗖!” 铜钱带着破风声,后发先至,精准地打在了那支即将被接住的狼骨哨上! “当啷!” 哨子被击飞,滚落到公堂的角落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而周邦彦的身影,已经如附骨之疽,贴上了李彦绩! 他一把揪住李彦绩的衣领,将他肥硕的身体狠狠地提了起来,然后猛地按在了冰冷的公案之上! “砰!” 一声巨响! 砚台里的浓墨溅了李彦绩满头满脸。 周邦彦的另一只手,则像一只烧红的铁钳,精准无误地扣住了他的下颌骨。 掌心,微微用力。 “说。” 一个字,冰冷、低沉,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 “外面的人,是你叫来的?” 周邦彦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审判。 李彦绩瞳孔猛地收缩!他怎么知道? “看来是了。”周邦彦冷笑,“高俅还真是看得起你,居然派了禁军的‘鹰犬卫’来捞你。” 他手上力道陡然加重! 李彦绩的下颌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再不说,等他们冲进来,你猜,高俅会让他们救你,还是……连你一起灭口?”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李彦绩的头上! 他瞬间想起了高太尉那双阴鸷的眼睛,和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废子,就该有废子的觉悟”。 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是……是账册!一本黑色的……黑色的账册!在艮岳地宫!” 他终于崩溃了,语无伦次地招供。 “只有这些?”周邦彦的声音愈发冰冷。 “还……还有……朱提举……他把……他把沿边的布防图……给了辽人!饶命!周大人饶命啊!我只是个看门的!太尉说了,事成之后……会送我出关!” 他情急之下,连高俅的承诺都说了出来。 通敌叛国! 走私军械! 泄露布防图! 堂上的衙役们,早已被这惊天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而堂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周邦彦心中一沉。 够了。 他猛地松手,李彦绩像一滩烂泥般从公案上滑落。 弓与盾。 十年饮冰,今日合璧。 完美无瑕,一击致命。 但周邦彦和李师师都无比清楚—— 真正的风暴,已经撞上了门! 第22章 暗夜奔流 前路歧途 一声沉闷如攻城锤般的巨响。 公堂的后门被悍然踹开! 碎裂的木屑在激荡的气流中翻飞,如同惊散的黑色蝴蝶。 周邦彦与李师师的身影,仿佛两道被强弓射出的无声之箭。 瞬间,没入汴京城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的暗巷深处。 他们身后,禁军校尉气急败坏的怒喝,与沉重铁器撞击门板的巨响,被迅速拉长、扭曲。 最终,被这片城区特有的腥气彻底吞没。 那是由阴沟的腐臭、湿冷的雾气与陈年泥土混合而成的味道。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覆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每一次落足,都会溅起混杂着秽物的污水,冰凉地渗透鞋履。 这股味道对周邦焉而言,是蛰伏于不良井时的熟悉伪装。 但对李师师,却是与樊楼焚香缭绕、酒暖花深的绮丽世界,决然对立的冰冷现实。 她的罗裙下摆早已被污泥浸染,但步伐没有丝毫紊乱,紧紧跟随着前方那个坚实如山岳的背影。 “他们封锁了所有通往主街的巷口。” 奔行中,李师师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却异常平稳,显露出惊人的心肺能力。 “鹰犬卫倾巢而出,连巡城司的兵马都被调动了。” “高俅疯了,他要将我们当场格杀,不留任何活口送去大理寺的机会。” 周邦彦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供藏身的阴影与角落。 在一个岔路口,他猛地扣住李师师的手腕。 肌肉瞬间绷紧,传递出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将她扯入一个堆满破烂陶瓮与朽木的死胡同。 几乎在他们藏好气息的瞬间,一队手持劲弩的黑衣人鬼魅般掠过巷口。 他们的脚步轻得不可思议,踩在积水的地面上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行动间队形紧密,配合默契,显然是比寻常禁军更致命的猎手。 其中一人的肩头,甚至栖着一只眼神凶戾的夜枭,转动着头颅,无声地探查着黑暗。 “不止鹰犬卫。” 周邦彦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如同逝去的生命。 “还有朱勔裁决司的‘夜不收’。” “你看他们靴子的样式,是特制的消音软皮,肩上的夜枭是用来追踪气息的。高俅和朱勔,这是把两支最精锐的私军都动用了。” 李师师紧了紧怀中断弦的琵琶,冰凉的木质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 她从那冰冷的琴身上,仿佛汲取到了某种力量。 她看向周邦彦,目光冷静得可怕:“他们以为我们会挟持李彦绩去宗泽府求援,所以那边才是天罗地网。” “对。” 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讥讽。 “越是众所周知能庇护我们的地方,此刻越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艮岳……那里是天子游乐之所,守备森严,但正因如此,反而成了他们搜捕的心理盲区。” “但这只是暂时的。” 李师师一针见血,她抬起眼,眸光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一旦他们发现李彦绩被我们弃在公堂,立刻就会反应过来。我们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所以必须分开走。” 周邦彦的声音里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合则两败,分则……或有一线生机。” 他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枚用艾草反复编织、已摩挲得十分光滑的指环。 他不由分说地塞进李师师冰凉的手心。 那上面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混着淡淡的、能安神定魄的草药香气。 在那一瞬间,仿佛是这绝境中唯一的暖源。 “这是拱圣营的信物。” 周邦彦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去城西‘三碗不过岗’茶寮,老板是我们的旧部。找到他,告诉他——‘故人西辞,阳关无声’。” “阳关无声……” 李师师的指尖猛地收紧,将那枚艾草指环攥得生疼,指环的纹路深深印入掌心。 她瞬间明白了这句暗号中蕴含的血泪与悲怆。 阳关三叠为琴曲,如今“无声”,既是暗指她这把刚刚在公堂上为护他而崩断琴弦的琵琶,更是向旧部传递最高级别的警讯与托付。 “他会带你去安全之地。在那里,等我的信号。” “你呢?” 李师师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动。 “独自去艮岳,是送死!” “我必须去。” 周邦彦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从靴筒里抽出一卷用多层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事,郑重地递了过去。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一张残谱。我怀疑,它与艮岳地宫的机关有关。”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沙哑而深沉,仿佛在追忆遥远的往事。 “我父亲……他并非纯粹的武将。” “他深信,天地万物皆有其律,音律不止能动人心,更是开启金石、操控机巧的钥匙。” “艮岳,名为苑囿,实则是我父亲协助圣上建造的一座巨大的、以音律驱动的机关城。” “这上面的音符……更像是一种语言,一种能与那座城对话的语言。” “我需要你,用你的才华,在天亮之前,破译它。” 这番话,终于让“乐谱破机关”这一看似荒诞的计划,拥有了沉甸甸的、源自血脉与传承的逻辑。 李师师接过那卷份量不轻的乐谱,油布下仿佛是整个拱圣营最后的希望与复仇的火焰。 她没有再问,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将那份重逾千钧的信任,连同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指环,一同贴身藏好。 “我明白。” 就在这时,巷口再次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比之前更加密集,更有章法,如同正在收紧的渔网。 远处,甚至传来了沉重的城门关闭时,铁栓落闸的轰鸣。 全城戒严了。 “走!” 周邦彦低喝一声,不再有片刻迟疑。 他没有选择推开那扇会发出巨大声响的朽坏木门,而是转身抵住侧墙,双臂肌肉贲张,竟硬生生将一块松动的墙砖推入墙内,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他闪身而入,动作干净利落,背影决绝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话语: “别弹错了调子。” 李师师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口猛地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 再抬眸时,她眼中所有的脆弱与不安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钢铁般的冰冷与决然。 她低声回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已远去的人影: “你也别死得太难看。” 语毕,她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攀上低矮的院墙。 身姿轻盈如夜枭,足尖在湿滑的瓦面上点过,不带起一丝声响。 她借着层叠的屋脊与月色投下的阴影,朝着与周邦彦截然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个,是孤身闯入龙潭虎穴的执刀者,正走向那座集大宋风雅与杀机于一体的华美坟墓。 一个,是于万军围困中破解生死谜题的解钥人,她的心弦与琴弦,此刻皆系于一线。 汴京的夜,暗流奔涌。 那场席卷大宋的滔天风暴,伴随着公堂上那一声惊心动魄的断弦,终于露出了它最残酷,也最真实的面貌。 第23章 玉坠惊寒 周邦彦的心,在那一瞬,沉入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他决定调查艮岳浮尸案开始,就已经悄然张开的死亡之局。 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 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证据,那些被逼到绝路的农户,甚至连李彦绩那恰到好处的崩溃,都指向了一个早已预设好的结局。 朱勔! 那条盘踞在汴京城最阴暗角落里的毒蛇,不仅算准了他会查到艮岳,甚至连他最引以为傲的验尸之能都了若指掌,并以此为饵,布下了这个绝杀之阵! 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一步步走进别人为他挖掘好的坟墓。 公堂之上,李彦绩那不似人声的哀嚎还在继续,凄厉的惨叫撕裂了府衙的庄严肃穆。 而堂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声音,正由远及近,轰然传来。 “咚……咚……咚……” 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死神的鼓点,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是金属靴底与青石板的碰撞,带着冷酷无情的节奏。 高俅麾下,最精锐的私军——铁鹰卫! 周邦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甚至能透过门窗,看到外面火光映照下,那一片片如同乌云般压来的黑色铁甲。 他们已经包围了整个开封府! 这里,已成囚笼! 时间,已经没有了。 在这一片死寂的绝望中,周邦彦与李师师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仅仅是一刹那的对视,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懂了。 一切都懂了。 “走!” 周邦彦的喉咙里,几乎是挤出了这一个字。 他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李彦绩,所有的怜悯和愤怒,在生死存亡面前,都必须暂时放下。 他猛地转身,行动快如电闪! 他不是冲向被铁鹰卫堵死的大门,而是反向,朝着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蜷缩在角落里的农户们冲了过去。 “官府杀人灭口!快跑啊!” 一声暴喝,如同滚油泼入烈火,瞬间引爆了公堂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恐惧之弦! 那些本就惊恐万状的百姓,他们听不懂什么国贼,但“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却是他们能理解的最恐怖的字眼!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和畏惧。 “啊——!” 最先发出一声尖叫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她的尖叫像一道信号。 紧接着,哭喊声、尖叫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混乱的洪流。 人群如同被饿狼追赶的羊群,疯了一般,不辨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所有能看到的出口涌去。 “拦住他!快拦住周邦彦!” 有几个忠于李彦绩的衙役嘶吼着,挥舞着水火棍,试图上前阻拦。 但他们面对的,是数十个为了活命而爆发出无穷力量的普通人。 一个身材壮硕的农夫,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直接用肩膀将一个衙役撞飞了出去。 人潮汹涌,瞬间就将那几个不长眼的衙役冲倒在地,无数双沾着泥土的脚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痛苦的呻吟。 整个公堂,彻底化为了一片混乱的漩涡。 而周邦彦,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游鱼,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几个闪烁,利用那些慌不择路的身影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通往后院的侧门之外。 李师师,却走向了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没有逃。 她抱着那把断弦的琵琶,一步一步,走到了公堂的正中央。 她就站在那块刻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任由周围人潮汹涌,我自岿然不动。 她知道,此刻,她必须成为全场的焦点。 她必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为周邦彦的脱身,争取哪怕多一个呼吸的时间。 “轰!” 公堂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第一队铁鹰卫甲士,身披黑铁重甲,手持寒光闪闪的朴刀,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他们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满地狼藉,府尹李彦绩抱着断手在地上翻滚,百姓们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而艳冠京华的李师师,却如一朵遗世独立的雪莲,清冷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世间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为首的铁鹰卫校尉,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悍如鹰。 他一眼就认出了李师师,眉头瞬间皱紧。 “拿下所有人!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他厉声下令,声音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 立刻,两名铁鹰卫甲士便脱离队伍,手持朴刀,凶神恶煞地走向李师师。 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光芒。 李师师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光扫过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我乃一介歌姬,来公堂,是为枉死百姓鸣冤。”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此举,何罪之有?” 她顿了顿,绝美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 “倒是李府尹,私通辽人,证据确凿。你们铁鹰卫不拿国贼,反倒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这,便是高太尉教给你们的王法吗?” 刀疤校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厉声道:“少废话!高太尉有令,所有涉案人等,一律拿下!” 他大手一挥,示意手下不必留情。 看着逼近的刀锋,李师师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她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扶一下自己略显散乱的衣领。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抹温润的翠色,从她微敞的领口中,若隐若现。 那是一枚小巧的玉坠,通体碧绿,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有春水流淌。 玉坠的雕工精湛绝伦,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看到那玉坠的瞬间,正要上前的刀疤校尉,瞳孔猛地一缩! 但他常年刀口舔血,凶性不减,仅仅是犹豫了一瞬,便咬牙准备继续下令。太尉的命令,重于山! 然而,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个身形更高大、眼神更为内敛的中年百户从他身后走出,声音低沉而有力:“校尉,住手。” 刀疤校尉猛地回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凶狠。 那百户没有看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师师领口的那枚玉坠,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是‘莲华佩’,”百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个月,官家亲赐。持此佩,如官家亲临。”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罪责,太尉也担不起。” 刀疤校尉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了深深的忌惮。他可以为高俅去死,但他不能给高俅带去能让整个高家都万劫不复的滔天大祸!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师师抱着琵琶,在铁鹰卫让开的一条通道中,缓缓离去。 而李师师,要的,就是这片刻的僵持。 她的心,早已飞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公堂。 她清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刀光剑影,望向周邦彦消失的方向,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快走。 第24章 血仇之刃 周邦彦的身影如鬼魅般穿出开封府的侧门,一头扎进了汴京城最复杂、最阴暗的巷道迷宫。 脚下的青石板常年不见阳光,湿滑油腻。 空气中,弥漫着阴沟、腐烂菜叶混合的独特腥臭。 这是他蛰伏不良井时,早已刻入骨髓的味道。 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与污浊之中,他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 然而,他刚拐过一个狭窄的巷口,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便如芒刺在背,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 他想也不想,猛地向一侧侧身,整个身体几乎是贴着满是污垢的墙壁,以一个极限的角度翻滚了出去。 “咻!咻!咻!” 三支短小精悍的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带着凄厉的破风声,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射来! 它们精准地覆盖了他刚才所站立、以及可能前冲和后退的所有位置,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绝杀之网! 一支弩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狠狠地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之中。 箭尾的黑色羽毛,在阴影中微微颤动,如同死神的嘲笑。 不是铁鹰卫的制式装备! 这种箭,更轻,更毒,更致命! 是朱勔的裁决司! 他们竟然没有去公堂,而是像经验最丰富的猎人,预判了他的逃跑路线,提前在此地设下了伏击! 周邦彦心中一凛,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身形如同一只被惊动的狸猫,借着翻滚的力道,瞬间蹿上了一处低矮的院墙。 黑暗中,三道同样矫健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从两侧的屋顶和后方的巷口中追了上来。 他们是裁决司的“夜不收”,朱勔手中最见不得光的刀! 周邦彦在凹凸不平的屋脊上飞速奔跑,大脑却在急速运转。 高俅的铁鹰卫是明网,负责封锁全城。 而朱勔的裁决司,则是暗箭,专门负责定点清除! 朱勔的目的很明确,他不要活口,他要在艮岳的秘密泄露出去之前,将他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彻底抹杀! 他不能去艮岳,那里必然已是天罗地网。 他猛地改变方向,不再朝着城外逃窜,而是折返回身,朝着汴京城最繁华、灯火最璀璨的心脏地带——樊楼的方向,冲了过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 一股前所未有、几乎令他窒息的极度心悸感,让他浑身的汗毛都根根倒竖了起来! 他猛地停下脚步,抬头。 只见对面一座三层酒楼的飞檐之上,一道身影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等待了许久。 那人身形高瘦,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手中提着一把平平无奇的带鞘长刀。 他没有蒙面,脸上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像个儒雅的先生。 但当周邦彦看到他那双眼睛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那是一双没有丝毫情感波动的眼睛。 平静,死寂,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能吞噬一切光芒和希望。 这个人的画像,周邦焉在拱圣营幸存者用鲜血书写的秘密卷宗里,见过无数次。 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裁决司,指挥使。 李虎。 一个双手沾满了拱圣营袍泽鲜血的刽子手! 他的父亲,当年便是死在此人的刀下! 周邦彦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如同火山般沸腾。 但他的脸,却比寒冰更冷。 他知道,愤怒,是此刻最廉价、最无用的情绪。 李虎看着他,温和地笑了,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周家的小子,十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丝毫征兆。 前一刻,他还在十丈开外,下一刻,他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出现在周邦彦面前! 太快了! 快到周邦彦的眼睛,甚至跟不上他的动作! 周邦彦想也不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拔出腰间的佩刀,拼尽全力,一刀斩出! 然而,李虎甚至没有拔刀。 “锵!”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李虎只是随意地抬起手中的刀鞘,便轻描淡写地格开了周邦彦这拼尽全力的一击。 一股沛然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周邦彦虎口发麻。 “你父亲当年,性子也像你这么急。” 李虎一边说着,一边用刀鞘行云流水般地再次挡开周邦彦的劈砍。 “锵!锵!” 每一次格挡,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周邦彦的心上。 这不是战斗。 这是羞辱! 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可惜,他的刀,太慢了。” 李虎的声音,如同魔咒,钻入周邦彦的耳朵。 “锵!” 又是一次格挡。 “他的力气,也太小了。” “锵!” “所以,他连我三刀都没接住。” “嗤啦!”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李虎的刀鞘诡异地一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剧痛,反而让周邦彦更加清醒! 他借着被击退的力道,狼狈地向后翻滚,滚向一处茶楼后巷堆放垃圾的角落。 他的目光,在电光火石之间,扫过四周。 那是一堆破损的麻袋,还有一只用来给伙计们取暖的、尚有余温的炭火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划过!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地上翻滚的同时,脚尖猛地一勾,一个破旧的麻袋被他勾了起来,朝着李虎的面门狠狠砸了过去! 李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手一挥刀鞘,便要将麻袋击飞。 然而,就在刀鞘接触到麻袋的瞬间,麻袋破裂! “呼——!” 漫天的黄褐色粉末,铺天盖地般朝着李虎笼罩而去! 那不是沙土,是茶楼里最劣质、最干燥的茶末! 李虎的视线,被这突如其来的茶末遮蔽了刹那。 就是现在! 周邦彦忍着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紧握的另一大把干燥至极的茶末,朝着那个通红的炭火盆,狠狠地掷了过去! “轰——!” 一声巨大的爆响! 细腻如尘的茶末落入火盆,瞬间爆燃! 火焰冲天而起,卷着滚滚浓烟,将整个阴暗的陋巷,照得亮如白昼!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李虎下意识地用手臂遮挡这突如其来的强光与热浪。 而周邦彦,已经借着这个机会,冲向了巷子尽头的墙壁! 他手臂受伤,力气不济,眼看无法一跃而上,他猛地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入墙体之中! 以匕首为支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借力翻上了墙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火焰噼啪作响,浓烟滚滚。 李虎缓缓放下手臂,毫发无伤,只是衣衫上沾了些许灰尘。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墙头,那张始终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敛去了所有的笑意,变得冰冷而漠然。 他缓步走到那面被熏黑的墙壁前,目光落在了那柄还插在墙上的、普通的匕首,以及匕首下方,那一道因发力过猛而留下的深深划痕上。 那道划痕,势大力沉,一气呵成,充满了不屈与决绝。 李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道冰冷的划痕,嘴角,竟又勾起了一丝奇特的笑意。 像一张拉满的弓。 蓄势待发。 第25章 笼中雀 夜,是汴京城冰冷的铁幕,厚重、无情,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邦彦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铁幕死死压住的困兽。每一次喘息,肺腑都像被灌满了掺着铁锈的冰水,从内到外透着一股绝望的寒意。 他背靠着一条散发着百年馊水味的暗巷墙壁,黏腻的湿冷透过单薄的衣衫,不断侵蚀着他所剩无几的体温。左臂的伤口已经彻底麻木,凝固的血液将衣衫和皮肉死死粘连在一起,僵硬得像一块腐朽的木头。 这不是一道寻常的伤。 裁决司“血手”李虎的刀鞘,像一把最顶尖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优雅与残忍,精准地切断了他的肌腱。李虎甚至没有出刀,那份轻蔑与戏谑,比刀锋本身更伤人。 那句温和却阴森的话语——“你父亲的刀,太慢了”,如同一根烧红的毒针,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反复灼烧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逃遁途中,为了躲避屋顶上如毒蛇般攒射的弩箭,他失足从高高的瓦檐上跌落。右腿被锋利的碎瓦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腿。 双重伤势,让他每挪动一步,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中行走。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神经。 体力,正在随着血液一点一滴地流失,视野边缘已经开始出现阵阵黑雾。 他知道,裁决司的“夜不收”是汴京城里最耐心、最可怕的猎犬。他们暂时被那场小规模的粉尘爆燃惊退,但那不过是拖延了片刻。很快,他们就会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循着他留下的痕迹重新围上来。下一次,包围网将更加致命,再无侥幸。 而高俅的铁鹰卫,则像一张光明正大的天罗地网,封锁了所有出城的路口,只等着收网捕鱼。 天罗地网,无路可逃。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巷道切割出的那一线扭曲的天穹,能看到远处灯火通明,如同海市蜃楼般璀璨的樊楼。 那里是全城最瞩目的焦点,是销金窟,是温柔乡。 也是此刻,全城防备最森严、最华丽的囚笼。 李师师就在那座囚笼里。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藏着最不可能的生机。这是拱圣营的生存法则,是用无数袍泽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教训。 但他现在这副模样,连樊楼百步之内都无法靠近,就会被街面上巡逻的卫兵当成一条流窜的野狗,乱棍打死。 周邦彦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强迫自己在剧痛和眩晕中保持绝对的冷静。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超负荷运转的精密机器。不良井时期刻在骨子里的汴京城地下水道图,与拱圣营绘制的秘密联络点图谱,两张复杂无比的图谱在他的脑海中飞速重叠、筛选、排除。 死路,死路,还是死路……裁决司的势力早已渗透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已知的密道都已暴露或被封锁。 忽然,一个被拱圣营卷宗标记为【废弃】、【高危】、【已坍塌】的红色标记点,在他黑暗的意识中闪电般亮起。 那不是一条密道。 而是一条被汴京城遗忘了整整三十年的……前朝排污暗渠。 卷宗记载,这条暗渠始建于前朝,曾连接皇宫与汴河,用于排放宫中污水。本朝建立后,因其结构老化,多次发生坍塌,造成人员伤亡,早已被官府用巨石封死,彻底废弃。 它的其中一个分支,在复杂的地下网络中,恰好就经过樊楼的地底。 赌一把。 赌这条被世人遗忘的通道,尚未被泥沙完全淤死。 赌裁决司那群只习惯在地面上追猎的鹰犬,想象力还不足以让他们钻进城市的“肠道”里搜寻。 他咬紧牙关,用唯一还能灵活使用的右手,撕下衣袍内衬,死死勒住右腿的伤口,用剧痛换来片刻的清醒。 然后,他像一道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影子,最后看了一眼樊楼的方向,便转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他朝着记忆中一个早已被杂草和垃圾覆盖的古井口,一瘸一拐地潜行而去。 …… 与此同时,樊楼三楼,一间最奢华,也最孤寂的厢房内。 李师师端坐在光可鉴人的铜镜前,镜中的美人云鬓微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上好的宣纸,没有半分血色。 她回来了。 凭借官家亲赐的那枚“莲华佩”,高俅的人马终究不敢对她动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登上马车,一路“护送”回了樊楼。 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从汴京城最自由的女人,变成了一只被关在黄金囚笼中的金丝雀。 窗外,楼下,甚至隔壁的雅间,都布满了高俅安插的眼线。他们不敢动她,却像一群无声的苍蝇,用黏腻的视线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等着那条“漏网之鱼”自投罗网。 周邦彦……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收紧,都带来一阵让她无法呼吸的剧痛。 她不敢去想他现在怎么样了,不敢去想那些血腥的场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这里,用自己做最耀眼的诱饵,将所有猎人的目光都死死吸引到这座樊楼之上。 为他,在无边的黑暗中,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姑娘,夜深了,可要安歇?” 门外,传来一个老妈子的声音,沙哑而恭顺,听不出任何情绪。 “进来吧。”李师师的声音同样平静无波。 门被推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妈子端着一盆热水,低着头,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放下水盆,动作熟练地拧干毛巾,递给李师师。 就在两人手指交错的瞬间,老妈子用指甲,在李师师的掌心,极其快速地划了两下。 ——外面,安全。 李师师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用一种慵懒得近乎疲惫的语气问道:“苏姨,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这老妈子,正是当年从宫中将她带出的掌事女官,苏念薇。二十年来,她潜伏在仇敌身边,如今又来到樊楼,是她最隐秘的守护者,也是她最可靠的情报来源。 苏念薇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李师师从她精准的唇语中,读出了三个字。 ——李虎,西城。 李师师的心,仿佛被一块巨石砸中,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李虎亲自出动,意味着裁决司的精锐尽出。西城,是不良井的根基所在,是周邦彦最后的退路。 这代表着,西城的联络点,恐怕已经全军覆没。 一股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吞噬。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是周邦彦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灯塔。 “备水,我要沐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丝倦意和不容置疑的任性。 “是。” 苏念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很快,两个小丫鬟抬着巨大的柏木浴桶进来,热水的热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水雾缭绕,也暂时模糊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视线。 李师师缓缓褪下外衣,走入水中。 这是唯一的机会。 沐浴,是她唯一能隔绝所有视线和监听的时刻。 她将整个身体沉入温热的水中,只留下一双敏锐的耳朵在水面之上。 她屏住呼吸,将拱圣营独有的内息法门灌注于双耳。 【听音术】。 一瞬间,整个樊楼的杂音,在她耳中被无限放大,又被她受过严格训练的大脑飞速过滤。 食客的喧哗,歌姬的吟唱,后厨的锅铲碰撞声,守卫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无数无用的信息流过。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声音的海洋中,寻找着那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只属于他的信号。 第26章 腐骨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水,渐渐变凉。 她的心,也随着水温,一点点地变冷,沉寂。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最坏结果的瞬间—— “叩……叩叩……” 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楼外风声和自身心跳完全掩盖的敲击声,从浴桶底部,透过厚实的木板和冰冷的地砖,传入了她的耳中。 一短,两长。 这不是求救信号。 这是拱圣营旧部之间,用于确认彼此“坐标”的暗号! 他没死! 他就在这栋楼的下面! 李师师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仿佛在最深的黑夜里点燃了两颗星辰! 她猛地从水中站起,带起大片水花,发出哗啦的巨响。 “都出去!” 她对着门外厉声喝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怒气。 守在门口的丫鬟和眼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敢迟疑,纷纷退下。 确认四周彻底无人,李师师立刻行动。 她没有去触碰墙上任何看似机关的东西。 她走到房间一角,那里铺着一张厚重华美的波斯地毯。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湿漉漉的地毯掀开,露出一块与其他地板颜色略有不同的青石板。 她从发簪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钢针,撬开石板边缘的缝隙,然后双手用力,将沉重的石板缓缓抬起。 一股混合着百年淤泥腐臭和下水道腥气的恶风,猛地从洞口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要当场呕吐。 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的洞口。 这就是那条被废弃的暗渠。它不是什么精心设计的逃生密道,而是一条通往城市地底,通往地狱的、肮脏的捷径。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提着一盏早就备好的、灯光昏暗的羊皮灯笼,不顾身上未干的水珠和华贵的丝绸内衫,俯身钻了进去。 通道里,腐臭的气息几乎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熏得翻江倒海。 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粘稠液体,每一步都可能滑倒。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厚厚的蜘蛛网和不知名虫类的干瘪尸体,偶尔有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飞速窜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李师师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护着灯笼,在这条令人作呕的通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莫百步。 前方,是一个稍微宽敞一些的石室,大概是某个管道的交汇处,空气稍微流通一些。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笼光,她看到了靠在潮湿墙角的那个人。 周邦彦。 他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狼狈不堪,身上散发着血腥和淤泥混合的恶臭。 听到脚步声,他已经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腰间那柄磨损的匕首,眼中迸发出野兽在绝境中最后的警惕与凶狠。 然而,当灯笼的光晕照亮来人的脸庞,当他看清那张熟悉又焦急的绝色容颜时,他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然一松。 那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回响。 “你……” 他刚想说些什么,一股压抑不住的腥甜便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黑色的、带着腐蚀性毒素的血液,猛地喷出,溅在冰冷的石壁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缕白烟。 他的身体,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软软地朝着一侧倒了下去。 “周邦彦!” 李师师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触手所及,是他滚烫得吓人的额头,和冰冷的、被血和污水浸透的衣衫。这种冰与火的交织,让她心头发颤。 这股滚烫,不是正常的体温,而是毒素入体、正在疯狂破坏他生机的征兆。 “别管我……快走……”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李虎的刀上有毒……是裁决司的‘腐骨散’……无药可解……” “闭嘴。” 李师师的声音异常冷静,冷静得近乎残酷。 她没有哭,也没有慌乱。她知道,此刻的眼泪和恐惧,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她将周邦彦扶正,让他靠在相对干燥的墙面上,然后转身从石壁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拖出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急救包。 这是她早就备下的东西,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油布打开,里面是烈酒、上好的金疮药、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套用锦缎精心包裹的、长短不一的银针。 她拔开烈酒的木塞,没有丝毫犹豫,将半瓶辛辣的烈酒直接浇在了周邦彦那道皮肉翻卷、边缘发黑的伤口上。 “滋啦——” 一声轻响,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摁进了冰水之中。 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弓,像一条被扔上滚烫铁板的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极致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的意识,被硬生生地重新拉回了现实。 李师师的动作没有停。 她点燃灯笼旁的火折子,将一套银针中最粗的一根,在明亮的火焰上反复灼烧,直到针尖变得赤红,散发出金属的焦糊味。 她抬起头,看向周邦彦,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下,清澈而坚定。 “我要用这根针,把所有腐肉和毒血都剔出来,会很疼,比刚才疼十倍。忍住。” “动手。”周邦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 李师师不再言语。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捏着烧红的银针,精准地、稳定地,刺入伤口周围那圈已经发黑坏死的皮肉之中。 这不是在救人。 这更像是一场最精细的、也最残忍的“剔骨”酷刑。 她没有用刀去割,因为“腐骨散”的毒素会顺着刀口蔓延得更快,侵入骨髓。她只能用烧红的银针,以灼烧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那些被毒素侵蚀的、已经坏死的组织,从健康的血肉中精准地剥离出来。 每一次下针,都带起一缕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毒血和焦糊的皮肉。 周邦彦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冷汗早已将他身下的地面浸湿了一大片。 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拱圣营的驻地,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他的父亲,那个在他心中如山岳般伟岸的男人,就是被李虎用同样戏谑而残忍的方式,慢慢折磨致死。 “你父亲的性子,也像你这么急。” “可惜,他的刀,太慢了。” 李虎那温和而又阴森的声音,如同跗骨的魔咒,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响。 仇恨,像一头被囚禁了十年的凶兽,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咆哮、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和胸膛! “啊——!”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这一声嘶吼,不是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 而是因为那份无能为力的、深入骨髓的愤怒与屈辱! 第27章 死局棋 李师师捏着银针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看到周邦彦那双布满血丝的、因极致的仇恨而显得有些扭曲变形的眼睛。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去安慰他,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苍白无力的“挺住”。 她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银针,用一块干净的布条,沾上他流出的黑色毒血。 然后,她抬起手,将这块沾满了他毒血的布条,郑重地举到他的眼前。 她的眼神,在摇曳的烛火下,亮得像两颗最冷的寒星。 “你的仇,也是我的仇。”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周邦彦心中那层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十年前,我躲在草垛里,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他们一刀捅穿肚子。她到死,都还紧紧攥着那枚刻着我名字的银镯,想把它留给我。” “拱圣营三百兄弟的血,西城不良人兄弟的血,我娘的血,你父亲的血……”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年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些债,一笔一笔,我们都要用他们的命,来还。” 周邦彦眼中的疯狂与扭曲,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 他看着李师师那双清冷而坚定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处理伤口而沾满了他毒血的纤纤玉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背负着各自仇恨的孤魂。 他们是一体。 是一把双刃的、淬满了血与泪、只为复仇而出鞘的利剑。 他缓缓伸出自己还能动弹的右手,覆在李师师的手上,将那块混着他毒血的布条,紧紧地握在掌心。 粘稠的、带着体温的触感,让他那颗几乎被仇恨烧成灰烬的心,重新找到了一个坚实的锚点。 “对。”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浴火重生后的平静与决绝。 “一笔一笔,讨回来。” 这是一个无声的盟誓,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沉重,更加牢不可破。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暗渠中,两颗复仇的心,被血与恨,彻底焊接在了一起。 剔骨刮毒的酷刑终于结束。 周邦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伤口传来的剧痛依旧让他阵阵眩晕,但至少,那股腐蚀骨髓的阴毒之气,已经被遏制住了。 李师师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血污和用过的布条,动作轻柔而专注。 这片狭窄的石室暂时是安全的,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被困在了一个更大、更危险的囚笼里。 “我们被困住了。”周邦彦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狼一般的冷静与锐利。 他开始分析眼前的死局:“高俅的铁鹰卫布下了天罗地网,封锁全城,这是阳谋,他要的是活口,是拱圣营的秘密。而朱勔的裁决司则像藏在暗影里的毒蛇,他们只要我的命,不计任何代价。我们现在藏身的樊楼,既是囚笼,也是唯一的堡垒。但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我明白。”李师师点点头,抬起清亮的眸子,“苏姨的情报说,李虎亲自带队在西城清剿,这意味着裁决司的主力都被吸引到了那里。这是我们唯一的时间差。但这个时间差很短,一旦他们发现扑空了,很快就会将所有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樊楼。” “所以,”周邦彦的目光投向那条深不见底的漆黑水道,那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生机,在水里,在漕帮。” “漕帮帮主张横。”李师师秀眉微蹙,“我记得卷宗里提过,他受过你父亲的大恩。有龙王令信物在,他会出手吗?” “会,但也不会。”周邦彦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智慧光芒,缓缓解释道:“张横此人,我研究过。他能从一个码头苦力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绝不仅仅是义气。义气是他的招牌,是他的立身之本,但他骨子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为漕帮数万兄弟的身家性命负责。” “十年前,他或许会为了报恩,提着刀带人来救我。但现在,他是帮主,面对的是应奉局和裁决司这两座大山,仅凭一枚信物和一份旧日恩情,不足以让他豁出整个漕帮来保我们。那样做,是匹夫之勇,不是帮主所为。”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所以,我们不能去‘求’他救,那样会把他置于两难之地。” “没错!”周邦彦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我们不仅要让他救,还要让他觉得,救我们,是眼下对他、对整个漕帮最有利的选择!我们要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必须出手的理由!” 李师师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身受重伤,却依旧在绝境中布局的男人,沉声问道:“你的计划是?”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开始勾勒一盘石破天惊的棋局。 “第一步,造势。朱勔贪婪成性,早就对汴河漕运这块肥肉垂涎三尺。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将他要收回漕帮‘官粮转运权’的消息,提前泄露出去,闹得满城风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一下,就把所有人都逼到了明面上。朱勔为了立威,必然会选择在虹桥这个漕帮的象征之地,公开宣布此事,当众羞辱漕帮。而张横,作为帮主,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去虹桥码头面对。” 李师师的眼睛亮了:“如此一来,你就创造了一个他们两人必定会同时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正是!”周邦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第二步,就是你的任务。当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在虹桥码头时,你要在樊楼抚琴。用我们约定的暗号,将‘龙王令现,虹桥有难’的信号,精准地传递给张横。” “这个信号,会让他陷入沉思。他会知道我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他会猜测我的意uto,但又不敢确定。” “然后,就是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破局!”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当他们在码头对峙,气氛最紧张的时刻,我会乘着一艘小船,以自杀式的姿态,冲向应奉局的官船!” “这太危险了!”李师师失声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邦彦的声音斩钉截铁,“我的出现,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龙王令掷给张横,再用手势告诉他,我正被裁决司追杀!” “你想……”李师师瞬间明白了整个计划的可怕之处。 “我想让张横明白,他别无选择!”周邦彦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救我,就是公然对抗朝廷,九死一生。他不救我,漕帮的基业今天照样被夺,他威信扫地,同样是死路一条。而我的出现,给了他第三条路——祸水东引!” “把裁决司这把刀,引向应奉局!让朱勔和高俅的势力,在光天化日之下狗咬狗!而漕帮,就可以趁着这天大的混乱,从死局中撕开一道口子,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接走,赢得喘息之机!” 整个计划说完,石室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算尽人心的阳谋。它赌上了所有人的性命,赌上了周邦彦的胆魄,赌上了李师师的琴技,更赌上了张横的野心。 许久,李师师缓缓开口,声音清冷而坚定:“好,就这么办。我抚琴,你渡河。” 第28章 破阵乐 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尚未能刺破汴京城上空缭绕的薄雾。 然而,一则比晨光传播更快的消息,已经如同一枚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座都城。 消息从高耸的朱门,流向拥挤的坊市,钻进每一个茶棚酒肆,叩响了每一扇半掩的窗扉。 “听说了吗?应奉局的朱太尉,今天要对漕帮下手了!” “何止是下手!我表兄在衙门里当差,说朱太尉要成立一个什么‘内河司’,把漕帮的官粮转运权,彻底收归官有!” “我的天爷!官粮转运可是漕帮的命根子啊!这五十多年来,汴河上的船,哪个不看漕帮的脸色?朱勔这是要往绝路上逼啊!” “嘘!小声点!如今的应奉局,权势熏天,背后站着的可是蔡京相公。朱勔这是要杀鸡儆猴,把汴河这条油水最足的脉络,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街头巷尾,议论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交织着兴奋、恐惧与期待。 兴奋的是,终于能看到两头盘踞在汴京的巨兽,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撕咬。 恐惧的是,一旦这两头猛兽斗红了眼,不知会溅出多少血,殃及多少无辜的池鱼。 期待的是,这潭死水般的汴京,或许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局。 码头上,那些终日劳作的苦力们,停下了肩上的重担,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不安。他们不知道,明日的工钱,该向谁去讨。 粮行的掌柜们,则紧锁眉头,默默盘算着。漕帮倒了,新的“内河司”来了,这孝敬的门路,又该如何打点?这河运的价钱,又会涨到何种地步? 就连那些平日里只关心风花雪月的达官贵人,此刻也纷纷遣出家仆,四处打探消息。 他们比谁都清楚,汴河的安稳,关乎着京城的命脉。 漕帮帮主,‘船火儿’张横,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一场席卷汴河的风暴,已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酝酿。 …… 樊楼,水榭。 与外界的喧嚣鼎沸截然不同,这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李师师一袭素白长裙,未施粉黛的脸上,神情肃穆得如同一尊冰雕。 她亲手点燃了一炉顶级的龙涎香。 青烟袅袅,如梦似幻。 这珍贵的香料,不仅能安抚她因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更能以其独特的馥郁,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和麻痹那些藏于暗处、时刻监听着她的耳朵。 她知道,此时此刻,水榭周围的每一个角落,都潜伏着蔡京的眼线。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一声叹息,都会被精准地记录,而后呈送到那位权倾朝野的相公案头。 她缓缓坐下,将那把陪伴了她多年的紫檀木琵琶,横抱于怀。 冰凉而坚硬的木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肌肤上,让她因高度紧张而微微发汗的掌心,瞬间变得冷静而干燥。 今天,她要弹的,不是那首为官家献媚、婉转承欢的《安平乐》。 她要奏的,是一曲真正的,为战争,为杀伐,为破局而生的—— 《破阵乐》。 这是她和周邦彦,在那个昏暗的地窖中,用沙盘推演了无数次后,定下的唯一计划。 一个疯狂、大胆,却又充满希望的计划。 她的目标,不是远在深宫的徽宗,也不是为了安抚汴京的民心。 她要做的,是动用自己手中最强大的武器——音律,将一个精准无比的“钩子”,抛向一个她和周邦彦都笃定,今日必定会咬钩的人。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冰冷的琴弦上。 深吸一口气。 而后,骤然发力! “铮——!” 一声激越的琴音,毫无预兆地炸响! 它不像寻常乐曲那般由缓入急,而是开篇即高潮,仿佛一匹挣脱了缰绳的战马,在出征前发出的第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 金戈铁马,杀伐之气,瞬间冲破了水榭的宁静,响彻云霄! 滚滚的轮指,如同千军万马正从她的指尖奔腾而出,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席卷了整座樊楼。 所有在暗中监听的眼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暴烈与愤怒情绪的琴音,震得心头一颤。 “记录!李师师心绪不稳,情绪激动,琴音暴烈,似有怨怼之意!” 一名藏在假山后的暗探,迅速在手中的小本子上记录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被软禁的女人,在用音乐发泄她心中的不甘与无能狂怒罢了。 他们忠实地记录着她外露的情绪,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在这狂暴乐声的掩护之下,正传递着另一种更隐秘,更致命的信号。 李师师的眼神,专注而冰冷。 她的左手在琴颈上飞速游走,按弦精准如电;右手在琴腹上拨弹扫拂,势如狂风暴雨。 十指翻飞,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就在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动作中,她的小指,却总是在每一个特定的节拍点上,以一种超越常人感知极限的频率和节奏,极其轻微地,敲击着琵琶的面板。 那敲击声轻不可闻,被排山倒海般的琴音完美地覆盖。 “哒……哒哒……” 一短,两长。 这是失传已久的,拱圣营与漕帮水上联络的最高密语——“龙王令”的求救信号。 更关键的是,她敲击的位置。 她选择的,是琴身面板上那个弧度最大,共鸣效果最好的区域。 在周邦彦教给她的那张,只有拱圣营和漕帮最高层才知晓的暗语图谱中,整把琵琶,就是一张微缩的汴京水路地图。 琴头是北,琴尾是南。 琴颈是支流,品相是渡口。 而琴身中段那个最宽阔,共鸣最宏大的核心区域,所代表的,正是连接汴河两岸的经济命脉,是漕帮的荣耀与根基所在—— 虹桥! 在代表“虹桥”的区域,敲响“龙王令”的信号。 这个组合传递出的信息,只有一个意思: 【虹桥有难,龙王令现】! 这个被激昂乐声包裹的信号,化作一道无形的声波,越过亭台楼阁,穿过喧闹街市,如同一根看不见的鱼线,精准无比地抛向了那条浑浊、翻滚的汴河。 抛向了那位,此刻正被架在烈火之上,进退维谷的江湖枭雄。 李师师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是在演奏。 她在战斗。 这把琵琶,是她的刀。 这曲《破阵乐》,是她为那个行走在黑暗中的男人,擂响的,冲锋陷阵的战鼓! 她不知道这根鱼线,能否被那条已经遍体鳞伤的巨鱼咬住。 但她必须将钩子抛出去。 这是她的任务。 也是她的赌注。 她赌的,不仅仅是张横对故人之子的那份江湖义气。 她赌的,更是他身为一代枭雄,那不甘屈服、渴望死中求活的野心! 第29章 龙王令 漕帮总舵。 一间位于地下,密不透风的石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十几名漕帮的堂主、舵主,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刻却都面色铁青,如同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牲口。 空气中,浓烈的汗味、劣质的烟草味,以及刀口舔血之人的煞气,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屈辱与愤怒,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每个人的胸中剧烈翻滚。 “帮主!应奉局那群阉人欺人太甚!这他娘的是要刨咱们的祖坟,断咱们的活路啊!” 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堂主,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 他红着双眼,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嘶声力竭地吼道。 “咱们跟他们拼了!大不了就是个死!也比跪着当狗强!” 他的手,已经死死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粗糙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拼了!” “跟他们干!” 一时间,群情激奋,石室里“锵锵”之声不绝于耳,都是拔刀的声音。 “都给我坐下!” 一声沉雷般的怒喝,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张横坐在主位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缓缓扫视了一圈自己的心腹手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沙哑。 “拼?拿什么拼?拿你们手里这几把破刀,去跟应奉局的铁甲军拼?还是去跟禁军的天子亲卫拼?”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滚烫的头顶上。 石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张横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朱勔这一招,有多么狠,多么准。 他就是要用这道公文,逼漕帮造反。 只要漕帮敢在虹桥码头公然抗命,朱勔就能名正言顺地请出禁军,以“平叛”之名,将他们这群盘踞在汴河上的“水匪”,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可若不反抗呢? 任由朱勔收回官粮转运权,漕帮就等于被拔了牙的老虎,断了水的蛟龙。 数万兄弟的生计,将无以为继。 漕帮百年的基业,将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他张横,也将从一个威震汴河的枭雄,沦为一个任人宰割的丧家之犬。 进,是死路一条。 退,是万劫不复。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必死的棋局。 张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种感觉,他只在十年前,亲眼目睹拱圣营那座固若金汤的营寨,被烈火吞噬时,才体会过。 就在这时,一个亲信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神色慌张,脸色古怪。 “帮主!外面……” “滚出去!没看到老子正烦着吗!”张横正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挥手怒斥。 “不……不是啊帮主!” 那亲信被吓得一哆嗦,但还是鼓足勇气,连忙压低声音,凑到张横耳边。 “是樊楼的方向……李师师在弹琴。” “弹琴?”张横眉头皱得更深了,“都什么时候了!一个娘们弹琴,关我屁事!” “不是普通的琴声!” 亲信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张横耳边炸响。 “帮里懂音律的兄弟,从那琴音里,听出了咱们和……和拱圣营当年共用的水上暗号!” 他不敢耽搁,将那组音律代表的信号,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张横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虹桥有难,龙王令现!】 这八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他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锁孔,然后狠狠一拧! 无数尘封的画面,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豁然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狭小的石室里来回踱步。 他脸上的神情,在昏暗的油灯下变幻不定,震惊、疑惑、忌惮、狂喜……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那张坚毅的脸庞撕裂。 “龙王令……龙王令……那是周大哥的信物……” 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 那是拱圣营统帅的私人信物,见此令如见统帅本人。当年,正是周御将军,将他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并给了他这枚信物,让他以此联络旧部,重整旗鼓。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李师师手上?她一个风尘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个信号?” “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出指向虹桥的信号?” 一个大胆到让他心脏狂跳,全身血液都开始倒流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混乱的思绪。 “难道……是周大哥的那个孩子?” 他猛地想起来,十年前,拱圣营满门被屠,血流成河,只有统帅周御的独子,那个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张叔”的少年,下落不明! “他想干什么?他怎么知道我今天会被朱勔逼到虹桥码头?” 张横的心跳,陡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开始沸腾,燃烧! 他原本的计划,是去虹桥码头,与朱勔虚与委蛇,哪怕是暂时低头认怂,也要先保住漕帮的根基,再图后策。 但现在,这个来自故人之子的信号,给了他第二个选择。 一个风险巨大到足以让漕帮瞬间灰飞烟灭,但回报也同样巨大到足以扭转乾坤的选择! 他猛然间,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这不是求救! 这是一个计划!一个邀请!一个疯狂到极致的破局之策! 那个孩子,他算准了自己会被朱勔逼入绝境,算准了自己进退维谷,算准了自己心中的不甘! 然后,他用“龙王令”这把钥匙,递给了自己一把,能够将眼前这盘死棋,砸得稀巴烂的……巨锤! 他不是在求自己去救他。 他是要自己,去救整个漕帮! “帮主!午时就快到了!您快下令吧!兄弟们都等得急死了!” 堂主们见他神色变幻,焦急地催促着。 张横猛地停下脚步,一双虎目之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如同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在最后一局押上自己性命的凶光。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漕帮就能借此机会,死中求活,甚至能攀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传我命令!” 张横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冰冷,无比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刃,响彻整个密室。 “所有堂口精锐,全部伪装成货船、渔船,立刻向虹桥码头水域集结!” “告诉所有兄弟,今天,我们不谈判,不示弱,更不投降!” 他咧开嘴,露出一丝狰狞而快意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杀意与期待,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去……接一位,分别了整整十年的贵客!” 第30章 惊天一掷 午时,虹桥码头。 太阳悬在天空正中,本该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可码头上的空气,却冰冷得像是要凝固起来。 风,从浑浊的汴河上吹过,带着一股肃杀的铁锈味,吹得人汗毛倒竖。 应奉局的官兵,身披精良的铁甲,手持明晃晃的枪戟,如同一排排冰冷的铁桩,将整个虹桥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金戈铁马,气势逼人。 阳光照在他们寒光闪闪的盔甲和刀刃上,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往日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码头,此刻空无一人。 胆大的百姓们,都远远地躲在街角巷口,伸长了脖子,紧张又兴奋地朝着这边张望。 无人敢靠近这片,已经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是非之地。 一艘巨大的三层官船,挂着应奉局那面威风凛凛的“奉旨办事”大旗,如同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蛮横地停靠在码头的中央泊位。 朱勔的心腹,那个总是满脸堆笑的锦袍管事,此刻正背着手,意气风发地站在船头甲板上。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空旷的码头,眼神里充满了轻蔑与得意。 “哼,一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泥腿子。” 他轻声嗤笑,对着身边的副手说道:“你瞧瞧,这张横到现在才来,架子倒是不小。等会儿我宣读完公文,看他还怎么神气得起来!” 副手连忙谄媚地笑道:“管事大人说的是!他漕帮再横,也横不过咱们应奉局,横不过朱太尉!今天过后,这汴河,就该姓朱了!” 锦袍管事满意地点点头,他很享受这种将一方霸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并即将宣判其死刑的快感。 万众瞩目之下,漕帮帮主张横,只带了寥寥数名亲信,乘坐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小船,缓缓地,从下游驶来。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屈服,深沉得如同一潭千年不波的死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即将到来的,决定汴河未来归属的最后交锋上。 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在码头下游百丈开外,一个被浮萍、水草和生活垃圾半掩着的,肮脏腥臭的排污口。 一艘瘦长的,通体漆黑,仿佛能融入河水阴影的乌篷船,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鳄鱼,无声无息地滑出洞口,融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船舱里,周邦彦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 连日的奔波与厮杀,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每一次颠簸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但他死死咬着牙,将一声呻吟都吞回肚里。 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正在瞳孔深处熊熊燃烧。 他透过船篷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远方那艘嚣张的官船,和那艘正在靠近的,张横的小船。 他算准了。 他赌赢了。 他赌的,从来都不是张横还剩下多少“江湖义气”。 他赌的,是朱勔那深入骨髓,无法抑制的“贪婪”和“傲慢”。 只要朱勔想彻底吞并漕运这块肥肉,就必然会选择在虹桥——这个漕帮的象征之地,进行一场公开的羞辱和宣判。 他要杀鸡儆猴,他要昭告天下,他要享受那种将对手彻底碾碎的快感。 而张横,作为漕帮之主,无论他内心作何打算,都必须亲自到场。 这,就是周邦彦从这个必死的棋局中,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撬开的唯一一丝缝隙! “动手!” 周邦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驾船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漕帮汉子。他是周邦彦用“龙王令”的特殊联络方式,从水下一个隐秘的联络点召来的死士。 他们是漕帮中最忠诚于“龙王令”信物的一批人,是当年周御将军亲手扶持起来的力量。 他们只听令,不问缘由。 那汉子听到命令,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怒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拼尽全身力气,猛地划动手中的船桨! 黑色的乌篷船,如同一支离弦的,饱含着复仇怒火的利箭,瞬间调转方向,逆流而上! 它不闪不避,以一种决绝而疯狂的,自杀式的姿态,直直地朝着那艘戒备森严的巨大官船,冲了过去! 这石破天惊的一幕,让码头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哪里来的疯狗!瞎了你们的狗眼!敢冲撞应奉局的官船!给我射死他们!” 官船船头上的锦袍管事,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对他,对朱太尉,乃至对应奉局无上权威的,最大挑衅! 船上的弓箭手反应极快,立刻引弓搭箭,数十个冰冷的箭头,在瞬间便锁定了那艘飞速驶来的,小小的乌篷船。 就连已经准备好屈服的张横,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故人之子,会用如此激烈,如此不要命的方式登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邦彦猛地从船舱中站起身,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稳住了身形。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在手中攥得发烫,几乎要烙进血肉里的乌木鱼符,朝着张横所在的小船,奋力掷了过去! 那枚小小的鱼符,在空中划过一道绝绝的弧线。 它承载的,是十年的血海深仇,是一个覆灭军团的希望,更是一个能将整个汴京搅得天翻地覆的惊天计划!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吸引。 周邦彦在掷出鱼符的瞬间,没有喊话。 他知道,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任何言语都会被风声和喧哗声淹没。 他只做了一个极其清晰,却又充满了暗示的连续动作。 他先用手指了指自己这艘,正在向官船发起自杀式冲锋的乌篷船。 紧接着,他的手指,又指向了岸边那些已经发现异状,正从阴影中快速包抄而来,身穿裁决司“夜不收”黑色劲装的黑影。 最后,他的手指,决绝地,指向了那艘耀武扬威的,代表着应奉局的巨大官船! 这个连续的动作,如同三道闪电,在电光火石之间,狠狠劈进了张横的脑海里! 张横的虎目,瞬间睁大如铜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稳稳地,将那枚呼啸而来的乌木鱼符,接在了掌心! 冰冷的,磨损的触感,瞬间传来。 第31章 龙王怒 当那枚乌木鱼符落入掌心的瞬间,张横感觉自己接住的,不是一块木头。 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又或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更是一份,迟到了十年的沉重嘱托! 冰冷的,磨损的触感,仿佛一道电流,瞬间从他的掌心窜遍全身,让他每一个毛孔都炸了起来!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到了极致。 周邦彦刚才那三个连续的,快如闪电的动作,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第一个动作,指着他自己的船——【我在这里!】 第二个动作,指着岸上的裁决司——【他们正在追杀我!】 第三个动作,指向应奉局的官船——【把他们引向那里!】 这三个动作串联起来,再结合李师师那曲《破阵乐》送来的“龙王令”,一个完整、大胆、疯狂到极致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好小子……” 张横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周邦彦根本不是来求援的! 他这是来“送礼”的! 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火药桶,把裁决司这群全天下最疯的狗,当成引线,然后硬生生地,将这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扔到了朱勔的地盘上! 他要让这两条同样凶狠,同样贪婪的朝廷恶犬,当着全汴京城百姓的面,狠狠地,咬在一起! 狗咬狗,一嘴毛! 而他漕帮,就能从这场天大的混乱中,找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义气? 救命恩人周御的独子,他不能不救!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江湖道义! 利益? 如果现在出手,漕帮就等于彻底和朱勔、和裁决司两大朝廷鹰犬势力撕破脸,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如果不救呢? 漕帮今日一样要被朱勔温水煮青蛙,慢慢蚕食吞并,他张横一样要沦为丧家之犬! 横竖都是一条死路! 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选一条,能站着死,能拉着仇人一起死,甚至……有可能死中求活的路?! 周御大哥,你看到了吗? 你的儿子,比你当年还要疯!还要狠! “哈哈……哈哈哈哈!” 张横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而快意的笑容,他猛地仰天长啸,笑声中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决绝的豪情,以及重获希望的狂喜!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枚乌木鱼符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裁决司的狗杂碎!竟敢在汴河上追杀我漕帮的贵客!漕帮的兄弟们,给我抄家伙,剁了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声怒吼,如同龙王发怒,江海倒灌! 它不是给官船上的官兵听的,也不是给岸上的百姓听的。 它是给那些早已埋伏在四周水域,伪装成普通货船、渔船的漕帮精锐听的! 是总攻的信号! “杀——!” 一声令下,如同在滚油中倒入了一瓢冷水,整个虹桥码头的水面,瞬间沸腾! “哗啦啦——” 十几艘看似笨重的货船,船舷两侧的挡板猛然落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手持刀斧的精壮汉子! 数十艘看似在捕鱼的小船,渔网一掀,底下藏着的,全是闪着寒光的钩镰和短弩! 他们从四面八方冲出,船头劈开白浪,如同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船上那些看似淳朴憨厚的船工,瞬间撕掉了身上的伪装,露出底下精悍的短打扮和满脸的杀气! 他们挥舞着雪亮的刀斧、沉重的铁篙,如狼似虎地朝着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裁决司“夜不收”,以及岸上的应奉局官兵,扑了过去! 场面,瞬间失控! 锦袍管事彻底傻眼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漕帮竟然真的敢动手,而且规模如此之大! 他想命令官兵镇压,但裁决司和应奉局分属不同系统,向来互不统属,他根本指挥不动! 而裁决司的“夜不收”们,也万万没想到漕帮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动手,他们本来是来抓捕周邦彦的,此刻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江匪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漕帮、应奉局、裁决司三方的大混战,就在虹桥码头,当着无数百姓的面,轰然爆发! 周邦彦的乌篷船,趁着这片天赐的混乱,如一条滑溜的游鱼般,成功靠上了张横的小船。 “张叔。” 周邦彦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刀疤,煞气冲天的汉子,声音沙哑地喊道。 “臭小子!” 张横重重地一拳捶在他的胸口,震得周邦彦一阵剧咳,眼中却闪烁着无比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有后怕,更有抑制不住的欣赏。 “你爹要是知道你这么能惹事,非得从坟里爬出来,亲手再揍你一顿不可!” 他嘴上骂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慢,一把将浑身是血的周邦彦拉上自己的船,转身对着身后的亲信怒吼道: “传令下去,把水搅浑,把人救走!走!先回咱们的水寨!” …… 远处,樊楼水榭的最高层。 激昂狂暴的琴音,早已停止。 李师师凭窗而立,清冷的目光,穿过重重楼阁,遥遥地望着那片已经化为血腥战场的河面。 风,吹起她素白的衣角,猎猎作响,宛如一面不倒的战旗。 她知道,周邦彦成功了。 他不仅从必死的追杀中逃出生天,更用他自己做饵,将漕帮这头沉睡在汴河中的猛虎,彻底拖入了这盘棋局。 汴京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从今天起,将再无宁日。 她的嘴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的笑意。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32章 九曲回龙荡 乌篷船的船头,像一把钝刀,艰难地剖开汴河黏稠如墨的夜色。 身后,虹桥码头已化作一片遥远而模糊的血色炼狱。那震天的喊杀、兵刃撕裂皮肉的闷响、以及临死前绝望的嘶吼,仿佛都被这浑浊冰冷的河水尽数吞噬,只剩下压抑的死寂。 船舱里,周邦彦背靠着湿滑的船板,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他背后的伤口里搅动。 剧痛,早已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寒刺骨的诡异感觉,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冰虫,正从伤口处钻进他的血肉,顺着经脉,贪婪地啃噬着他身为拱圣营传人赖以为生的那股纯阳内力。 视野一阵阵发黑,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沉浮。 他死死咬着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血沫和闷哼,连同最后一丝示弱的念头,狠狠咽回肚子里。 他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船头那个如铁塔般的身影。 漕帮帮主,张横。 “好小子……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张横布满血丝的双眼死盯着前方迷宫般的水道,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死死把着船舵。他的声音嘶哑,混合着后怕、狂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点燃的悍勇。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将漕帮上千号弟兄的身家性命,连同他自己的脑袋,一起押在了这个几乎只见过几面的年轻人身上。 这个赌注,足以让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追上来了!” 船尾负责了望的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十几艘殿前司的追击快船,如同一群嗜血的江狼,破开水浪,死死咬在他们身后。船头林立的强弓硬弩,在惨淡的月色下,反射着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森然寒光。 一道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命令,顺着风声传来: “传令,不必急于追击!他们进了‘九曲回龙荡’,那是漕帮的老巢,水下遍布暗桩铁索,硬闯徒增伤亡。” “但是魏校尉,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放过?”那个被称为“魏校尉”的指挥官发出一声冷笑,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传我将令,所有船只立刻散开,呈扇形包围,将这片芦苇荡的所有出口,无论大小,全部给我死死封住!一只鸟,都不准飞出去!” “他们跑不了。通知岸上的兄弟,调集民夫,开始往荡子里扔石头、沉烂船,把水道给我一寸寸堵死!” “天亮之后,再调两营神臂弓手,占据制高点。我倒要看看,他们是瓮中的鳖,还能蹦跶几天!” 这番话,比直接冲杀过来还要恶毒,还要让人绝望。 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船上所有漕帮汉子的咽喉,让他们从刚刚死里逃生的庆幸中,瞬间坠入更深的冰窟。 这是围点打援的阳谋,更是要将他们活活困死、饿死、耗死在这片水泽之中! “帮主……”有汉子声音发颤,握着刀的手都开始抖了。 “慌什么!”张横怒吼一声,压下众人的骚动,他回头看向周邦彦,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周老弟,现在怎么办?” 周邦彦的嘴唇已经干裂,脸色青白得吓人。 那份早已刻在骨子里的汴河水道图,在他脑中飞速运转,与体内那股不断侵蚀的阴寒之力做着最后的抗争。 “张叔……信我。”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镇定,“往左前方,‘一线天’水道……那里水浅,下面全是淤泥,他们的大船过不去。” “好!”张横再无犹豫,猛地一打船舵。 小船如同鬼魅般,贴着水面滑行,钻进了一条仅容一船通过的狭窄水道。 身后,是追兵惊疑不定的叫骂声。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和周邦耶越来越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帮主,周公子他……他不对劲!”一名心细的汉子终于发现了异常。 张横猛地回头。 只见周邦彦的身体已经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他背后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不再是鲜红色,而是一种不祥的暗紫色,甚至开始凝固成细小的黑色晶体。 “快!快靠岸!”张横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不知在如同迷宫的水道里穿行了多久,当小船从一个被巨大水草和浮木掩盖的隐秘出口钻出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由数百艘大小船只以巨型铁索相连,形成的庞大水上堡垒,静静地蛰伏在月色之下。 箭楼、哨塔、巡逻的快船,构成了一道道严密的防线。 这里,便是漕帮的命脉所在——龙王寨。 “到家了……” 船上的汉子们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然而,当张横跌跌撞撞地冲到周邦彦身边时,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郎中!把寨子里所有的郎中都给老子叫过来!” 张横抱起周邦彦,那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心跳,让他这位在刀口上舔血半辈子的汉子,第一次感到了手脚冰凉。 他发出了一声惊怒交加、响彻整个水寨的嘶吼。 “快——!” 第33章 琴心血引 三更的梆子声,穿过水面上浓得化不开的冷雾,幽幽传来,如同地府的催命符。 龙王寨,聚义厅。 数十支牛油大烛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中央那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 周邦彦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得若有若无。他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青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向脸颊蔓延。 “帮主……” 一位胡须花白的老郎中,颤抖着手,将最后一根银针从周邦彦的穴位上拔出。那原本银白的针尖,此刻竟变得漆黑如墨。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恕老朽无能!这不是普通的刀伤,更不是寻常的毒药!” “伤口里,中了一种前所未闻的奇毒。此毒不伤皮肉,专破武者护体真气,尤其是……尤其是至刚至阳的内力。它就像一块烙铁,死死钉在了周公子的丹田气海之上,老朽……老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毒……无药可解啊!” “什么?!” 张横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立柱上。坚硬的木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木屑纷飞。 整个聚义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他们拼上了一切,从修罗场里救回来的,难道只是一具即将冰冷的尸体? 就在这时,一名亲信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几乎是滚进大厅的。 “帮主!不好了!” “寨外……寨外来了一艘小船,船上是个女人,她……她说她有办法救周公子!” “什么人?”张横猛地回头,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这种时候,哪来的女人?是奸细吗?!” 那亲信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地说道:“她说……她叫李师师。是……是受了王二麻子最后的遗命所托,启动了‘冬’字暗号,才由咱们在金水门外的暗桩,拼死送进来的。” “李师师?” 这个名字一出,满堂哗然。 “帮主!万万不可!”独眼堂主立刻站了出来,急声劝道,“这李师师是官家面前的红人,是樊楼的头牌!谁知道这是不是朱勔和高俅那两个狗官设下的圈套?” “是啊帮主!咱们现在是瓮中之鳖,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进来的?这事太蹊跷了!为了一个快死的人,引狼入室,万一走漏了风声,咱们上千号弟兄,可就全完了!” “都给老子闭嘴!” 张横猛地转身,那双铜铃般的虎目扫过众人,其中蕴含的煞气,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你们只知道她是个歌姬,可忘了是谁在樊楼用一曲《采茶叹》,把花石纲的消息传出来的?” “你们只知道他快死了,可忘了是谁在虹桥码头,把咱们从朱勋那狗官的屠刀下,硬生生拽了回来?” 张横一字一顿,声音如同砸在众人心头的重锤。 “王二麻子用命保的人,周御将军唯一的血脉……他信她,老子就信她!” “传我将令!”张横的声音斩钉截铁,“开水门,放她和她的人进来!若有半句虚言,老子亲手拧下她的脑袋!” 半柱香后。 一道纤弱的身影,在两名漕帮汉子的护送下,快步走进了聚义厅。 她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粗布衣裙,头上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 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与决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佝偻、背着一个破旧药箱的老者。老者满脸风霜,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李师师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周邦彦的床边。 当她看到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时,斗笠的阴影下,她的嘴唇瞬间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直接看向张横,声音清冷而急促: “张帮主,时间不多。这位是钱老叔,曾是拱圣营的随军郎中。只有他,认得此毒。” 那被称为“钱老叔”的老者上前一步,只是看了一眼周邦彦伤口的颜色,便沉声道:“是‘腐骨钉’。辽人专门用来对付我拱圣营将士的阴毒手段。此毒以七七四十九种阴寒之物炼制,一旦入体,便会化作一颗钉子,死死钉住气海,不断侵蚀宿主的阳气,直到油尽灯枯。寻常汤药,根本无用。” 张横的心彻底凉了。 “那……那还有救吗?” “有。”钱老叔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只有一个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以血为引,以身为炉,强行拔钉!” 他看向张横,目光灼灼:“此法,需要一位内力至刚至阳的高手,以自身功力为‘炉’,护住他的心脉。整个龙王寨,只有帮主你做得到。” 他又看向李师师,眼神变得复杂而沉重:“同时,还需要一位身负拱圣营血脉的亲族,以自身精血为‘引’,将那‘腐骨钉’从他体内引出。这……是唯一的药引。”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拱圣营早已覆灭,周将军更是满门抄斩,哪里还有什么血脉亲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李师师。 李师师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苍白如纸的脸。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她看着张横,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帮主,请用双掌抵住他的后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过程之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 张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镇住,但还是依言照做。 李师师深吸一口气,将那滴血,轻轻地点在了周邦彦的眉心。 随后,她俯下身,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他冰冷的唇。 她不是在亲吻他。 而是在用一种古老而悲壮的秘法,将自己蕴含着拱圣营稀薄血脉的精血,混着自己的“琴心内力”,一缕一缕地,渡入他的体内。 那不仅仅是血,更是她的生命本源。 随着她精血的渡入,周邦彦体内的那颗“腐骨钉”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噗——!” 李师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透明。 但她死死咬住舌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执拗,强行将最后一口精血渡了过去! “就是现在!”钱老叔厉声大喝。 张横爆喝一声,全身内力毫无保留,如山洪般冲入周邦彦体内! “呃啊——!” 周邦彦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猛地弓起身子,一口黑紫色的毒血,如同箭一般,从他口中喷射而出,溅落在地,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毒,被拔出来了。 而李师师,也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周邦彦缓缓睁开的,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眸子。 第34章 弓盾之盟 天,亮了。 晨光穿过聚义厅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在场每个人沉重的心底。 周邦彦已经醒了过来。 他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力量正在缓慢地回归。 然而,当他试图运转内力时,却发现丹田气海之中,虽然那颗致命的“腐骨钉”已经消失,但原地却留下了一片冰冷的“空洞”,如同被寒冰侵蚀过的土地,寸草不生。 他没死,但一身引以为傲的拱圣营纯阳内力,却被废了十之八九。 他成了一个暂时无法拉开铁胎弓的“弓”手。 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另一张床铺。 李师师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白玉雕像。钱老叔正在为她施针,她的眉头痛苦地蹙着。 张横坐在一旁,一夜之间,这位豪迈的汉子鬓角竟也添了几缕霜白。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叠写满了名字的纸,那是虹桥一战中,漕帮死伤兄弟的名单。 压抑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帮主。” 周邦彦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死了多少兄弟?” 张横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七十三个兄弟,回不来了。一百二十六人重伤。”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个人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寒潭般的冷静。 “虹桥一战,我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也彻底打乱了朱勔和高俅的阵脚,把他们从暗处,逼到了明面上。” “我们不再是被动挨打的猎物。” 周邦彦看着张横,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李师师。 “我们成了棋手。虽然是三个……受了重伤的棋手。” 这时,床上的李师师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当她看到周邦彦和张横时,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处境。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钱老叔按了回去。 “别动,你失了三成精血,没有三个月,根本补不回来。” 李师师没有再坚持,只是虚弱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直指核心: “朱勔……生性贪婪,高俅……为人阴狠。虹桥码头,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殿前司和应奉局内斗,让他们成了整个汴京的笑柄。此刻,他们之间……必然已经生了嫌隙。” 周邦彦的目光,与她对上。 无需任何言语,两人瞬间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才能催生出的,极致的默契。 “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同盟。” 周邦彦接过她的话,声音虽弱,却掷地有声。 “我,”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更多的是决绝,“代表覆灭的拱圣营,是复仇的‘弓’。即便现在这把弓暂时拉不开满月,但它依旧是帅旗,是所有散落在天下各处旧部心中的信念。我的任务,是成为象征,去召集所有被遗忘的力量。” 李师师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我,以樊楼为中心的情报网,以及在朝堂上残存的人脉,是守护我们的‘盾’。我负责在明处周旋,利用他们的矛盾,制造迷雾,为‘弓’的重新蓄力,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最后,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了张横身上。 周邦彦的眼中,充满了敬意和托付。 “而张叔,你和整个漕帮的兄弟们,是握住弓,举起盾的‘手臂’!是我们所有计划得以实现的,最坚实、最可靠的力量!” 弓、盾、手臂。 一个分工明确,彼此依存,却又都带着伤痕的攻守同盟,在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清晰地成型。 这,不是强强联手。 这是在绝境中,三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将自己仅剩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捆绑在一起,向死而生。 张横听得是虎目圆睁,胸中那股被压抑了一夜的憋屈和绝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化作一股滔天的豪情。 “好!说得好!”他猛地一拍大腿,“干了!他娘的,反正烂命一条!就听你们的!说吧,我们现在第一步,该怎么做?” “我要回去。” 李师师毫不犹豫地说道。 “现在,樊楼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朱勔和高俅都需要我这颗棋子去牵制对方。我会回去,继续扮演好我的角色。” 她看着周邦彦,补充道:“同时,我会把一样东西,送到一个关键的人手上。” “大内总管,杨戬。”周邦彦立刻说出了那个名字。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没错。”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冷意,“杨戬贪婪善妒,又与朱、高二人素有嫌隙。我们不需要拉拢他,只需要利用他。我会想办法,将我们缴获的那本应奉-局走私账册的‘拓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他的案头上。” “拓本?”张横一愣。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正的账册,必须留在我们手上,这是最后的王牌。送出去的拓本,我会亲手‘处理’一下,只留下朱勔经手‘花石纲’时,私吞的那些证据。” “我们要让杨戬这条疯狗,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块肥肉,让他去撕咬朱勔。只要他们狗咬狗,我们就有喘息的时间,去布下一个更大的局!” 李师师看着周邦彦,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那你呢?你体内的伤……” “这伤,封住了我的过去,或许……也给了我新的可能。”周邦彦感受着体内那片沉寂的气海,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 “我会借助张叔的渠道,拿着我父亲的信物,去把那些散落在市井乡野,被埋没了十年的拱圣营旧部,一个个,重新找回来。” “我要让这支被折断了脊梁的‘弓’,重新拥有拉满弦的力量!” 一番话,掷地有声。 一个庞大而疯狂的计划,就此定下。 聚义厅内,众人领命而去,各自准备。厅内,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周邦彦和李师师,以及守在一旁的张横。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周邦彦看着李师师苍白如纸的脸,之前所有的运筹帷幄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最纯粹的歉意和担忧。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不再是谈论计谋,而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值得吗?” 李师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晨光染成灰金色的水面,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如承诺。 “我们……必须让它值得。” 第35章 孤舟别离 晨光熹微,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龙王寨的浓雾尚未散尽,带着水泽特有的清冷与草木的生腥,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水上巢穴。 聚义厅内,彻夜燃烧的牛油巨烛早已熄灭,只留下凝固的蜡泪和一缕若有若无的焦味。 空气里,那股由鲜血、药草和决绝盟誓混合而成的凝重气息,依旧盘桓在粗大的梁柱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师师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船家女的粗布衣衫。 褪去樊楼头牌的锦绣华服,洗尽铅华的脸上,不见了那份雍容华贵,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 这份虚弱,并非伪装。 为了结下血盟,她失了足足三成精血。此刻,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内息的严重亏空,让她的指尖都泛着刺骨的凉意,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周邦彦一言不发地站在船头,亲自为她整理着头上那顶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 那双曾拉开过千斤铁胎弓、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在触碰到她冰凉的发丝时,竟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他的内力同样尚未恢复,脸色比李师师好不了多少。那双往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团沉静而炽热的火焰。 “樊楼,如今是龙潭,也是虎穴。” 他的声音沙哑,被晨雾浸透,压得极低,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高俅和朱勔都是生性多疑的老狐狸,你此番‘失踪’又‘归来’,他们绝不会轻易相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唇上,声音更沉了几分。 “回去之后,你面对的每一个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把淬毒的刀。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投来的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是为你精心准备的陷阱。” 李师师扶着斗笠的边缘,缓缓抬起眼。 那双往日里流转着万种风情、能让满座王侯失魂落魄的眸子,此刻被血气洗涤过后,清澈如山涧清泉,只倒映着他一人苍白而坚毅的脸。 “他们越是不信,我便越是安全。” 她轻声回应,声音虽弱,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字字清晰。 “一个让他们捉摸不透,又觉得尚在掌控之中的‘猎物’,远比一个彻底消失的敌人,更能让他们安心。”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却无比坚定的弧度。 “他们会因为怀疑而互相猜忌,会动用各自的力量来‘保护’我,监视我。而这,正是我需要的舞台。一个能让他们自相残杀的舞台。” 一旁的张横,这位在刀口上舔血半生、见惯了生死搏杀的漕帮之主,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听不懂那些朝堂上弯弯绕绕的复杂算计,但他看得懂。 他看得懂那份在生死边缘滋长出的、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托付。 “师师姑娘,周老弟,你们放心。” 张横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指着岸边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小船。 “我已安排了帮里最精明、水性最好的三个小子护送。他们会沿着‘泥鳅沟’走,那里水道又窄又浅,淤泥深厚,官家的那些吃水深的巡江快船,根本进不去。” “到了金水门外三里地的野渡口,自会有咱们的暗桩接应,保你神不知鬼不... ...” 他的话还没说完,钱老叔也从船舱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老人家一夜未眠,熬红了双眼,手里却稳稳地捧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姑娘,”他步履蹒跚地走到跟前,将纸包递上,“这是老朽用七种补气血的上好药材,以古法炮制的‘七宝丸’。你元气大伤,切记每日含服一粒,不可间断。此行……此行凶险,万望保重。” 李师师接过那尚带着老人体温的药丸,那份沉甸甸的关切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对着钱老叔和张横,深深一福,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 “有劳钱老叔,多谢张帮主。” 再抬起头时,她的目光,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周邦彦身上。 没有缠绵悱恻的告别。 没有千言万语的嘱托。 他们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仿佛要用这短短的瞬间,将对方的模样,深深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刻进自己的神魂中。 在这乱世之中,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终于,李师-师转过身,在那两名漕帮弟兄的搀扶下,踏上了那艘孤零零的乌篷小船。 船身轻晃,没入晨雾。 周邦彦默默地看着。 看着那艘小船如同一道青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弥漫的晨雾,彻底消失在纵横交错、望不见尽头的芦苇荡深处。 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望向远方的石像,连心跳都随之停滞。 张横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江湖人的粗犷和无言的安慰。 “周老弟,她是个奇女子。吉人自有天相。” 周邦彦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良久,良久。 直到那片雾气中再也辨不出丝毫船的影子,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寒雾浸透的冰冷: “张帮主,殿前司的围困,还能撑多久?” 一提到正事,张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那帮狗娘养的,用沉船和巨石堵死了几条主要的水道。如今整个龙王寨,就像被塞住口的葫芦,水泄不通。”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血丝。 “寨子里的存粮,省着吃,最多……最多还能撑十天。” “十天之后,若是冲不出去,我这上千号弟兄,就只能活活饿死在这片水泊里!” 周邦彦的拳头,在宽大的袖中猛然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留给他们的时间,同样不多了。 第36章 锦笼囚雀 乌篷船在迷宫般的水道里穿行。 船身几乎是贴着浑浊的水面滑行,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被驾船的漕帮好手压制到了最低,如同机警的游鱼摆尾,只留下一圈圈悄然散开的涟漪。 李师师靠在狭窄的船舱里,看似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复盘着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故。 她不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去。 她更不能毫发无损地出现。 她必须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过、至今仍惊魂未定的可怜人。 恐惧和脆弱,是她此刻最好的伪装,是她用以麻痹所有豺狼虎豹的保护色。 当小船行至一处名为“断魂滩”的浅水区时,护送的漕帮汉子压低了嗓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忍和敬佩: “姑娘,按计划,就是这里了。” 李师-师缓缓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先是将自己本就湿透的衣衫,又在满是淤泥的船底蹭了几下,让那份狼狈更添几分真实。 然后,她从发髻中拔下那根用来固定的银簪。 簪头在常年使用中被打磨得颇为锐利,在昏暗的船舱里闪着一道冷酷的银光。 她看着自己光洁如玉的手臂,深吸一口气,毫不留情地划下! “嘶——” 一道深深的血口瞬间绽开。 剧痛传来,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被划开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染红了她的衣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力量正随着温热的血液加速流失,但她的内心,却在这一刻愈发清醒,愈发冷静。 她只是将渗出的鲜血,随意地抹在自己苍白的脸颊,抹在破损的衣襟上,制造出挣扎搏斗过的惨状。 做完这一切,她才对那汉子,轻轻点了点头。 那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猛地拉开了引线。 “啾——!” 一道尖锐的响箭,带着漕帮特有的信号,撕裂晨雾,冲天而起! 几乎是在信号发出的同时,远处原本平静的水面上,立刻出现了几艘殿前司巡逻快船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飞速向这边包抄而来。 “姑娘,保重!” 漕帮汉子将李师师一把推上浅滩,自己则与同伴猛地一掉船头,向着另一条更为狭窄的岔路亡命冲去,成功吸引了大部分追兵的注意力。 李师师踉踉跄跄地在齐膝的淤泥里跋涉,每一步都耗尽了她本就不多的力气,向着岸边一处早已约好的芦苇丛艰难跑去。 她刚一藏好身形,便有另一队巡逻兵赶到。 为首的一名殿前司都头,一眼就看到了淤泥上那串新鲜的、带着点点血迹的脚印,立刻露出了贪婪无比的狞笑。 “搜!给老子仔细地搜!” 他挥舞着手中的佩刀,声音里满是兴奋。 “高太尉有令,活捉李师师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李师师躲在冰冷的芦苇丛中,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污秽的叫骂声,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微弱的状态。 她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真正的“救援者”的到来。 果不其然,就在那些殿前司的兵痞即将发现她的藏身之处时,一道更迅捷、更肃杀的黑影,从岸边的树林中闪电般掠出! “殿前司办事,闲人退避!” 那都头话音未落,便被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扫中膝弯,“咔嚓”一声脆响,他惨叫一声,整个人都跪倒在泥水里。 紧接着,十几名身穿玄色劲装,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汉子,如同鬼魅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出。 三下五除二,便将这队贪功冒进的殿前司巡逻兵尽数制服,手法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为首之人,正是高俅的心腹,铁鹰卫队长,李虎。 他看都没看地上哀嚎的都头一眼,目光如电,扫过这片广阔的芦苇荡。最后,他的目光精准地定格在李师师藏身的方向。 “铁鹰卫奉太尉之命,迎李大家回府。请大家现身。”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冰。 李师师这才“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惊呼,满脸“恐惧”与“茫然”地从芦苇丛中走了出来。 当李虎看到她这副衣衫破碎、浑身带伤、血迹斑斑的凄惨模样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终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察的惊异。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早已等候在旁的女眷上前,用一件厚厚的锦缎披风,将瑟瑟发抖的李师师裹住。 “李大家受惊了。太尉已在樊楼备下薄宴,为您压惊。” 李师师的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虎,又看了一眼那些被制服的殿前司官兵,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语调: “你……你们是何人?那些……那些人又是谁?” 李虎冷冷地答道:“我们是奉命保护大家的人。至于他们,”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都头,“不过是一群见利忘义、冒犯大家的匪类罢了。” 李师-师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眼眶一红,两行清泪滑落,竟是就此“力竭昏厥”,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虎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挥了挥手。 “带上她,回樊楼。” 马车辘辘,驶向那座灯火辉煌的销金窟。 车厢内,原本“昏迷”的李师师,长长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车窗外,樊楼那标志性的飞檐斗拱已然在望。 她知道,自己这只孤舟,已经成功驶入了虎穴。 而这第一步棋,她走得天衣无缝。 她被“安置”在顶层的“倾城阁”,名义上是休养,实则是座不折不扣的锦绣囚笼。 窗外原本能看到市井景致的飞檐上,多了一只一动不动的鸽子,那鸽子的眼神,却锐利如鹰。 楼下花园里新来的那个修剪花枝的园丁,手法笨拙,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的窗棂。 甚至连送餐的侍女,走路的步法都带着练家子的沉稳。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镀金的牢笼。 房间内,熏香依旧是她最爱的“定神香”,但她能清晰地闻出,里面被掺杂了微量的“软筋草”,长期闻吸,会使人内息不畅,四肢乏力。 桌上的茶水里,有几不可见的粉末,那是能让人精神萎靡的“散神丹”。 夜幕降临,她屏退所有人,独自走到窗边。 她必须向外界传递信号。 她伸出苍白的手,看似无意地拂去最左边那盏绘着“寒梅”图案的琉璃风灯上的灰尘。 但在拂过时,她的指尖用巧劲,将风灯的挂钩,向外推了寸许。 这个动作,微小到几乎无法察察。 但她知道,对街茶馆二楼的那个眼睛,一定看到了。 做完这一切,她躺回榻上,将钱老叔给的“七宝丸”含在舌下,抵御着空气中的毒性。 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进入一种浅眠的状态。 她在等待。 等待着高俅和朱勔失去耐心,主动出招。 果然,子时将近,外面传来了细微的骚动。 似乎是有人来了,和门外的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 紧接着,阁楼内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机,陡然浓重了几分! 李师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7章 毒计暗藏 太尉府,书房。 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的龙涎香,却丝毫压不住那股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气氛。 高俅高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像是在敲打着某个人的心脏。 他的面前,恭敬地站着刚刚从郊外回来的铁鹰卫队长,李虎。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属下赶到时,殿前司的一队巡逻兵正欲对李大家不轨,已被我等制服。李大家身心受创,惊吓过度,回到樊楼后便一直卧床不起,水米未进。” 李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没有丝毫感情,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高俅眯起了眼睛,眼神锐利如刀。 “惊吓过度?卧床不起?”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她李师师是何等人物?在汴京城中长袖善舞,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连官家都对她青眼有加。这等奇女子,会是那么容易被几个兵痞吓破胆的弱女子?” “属下不敢妄言。”李虎低头道,姿态谦卑。 “哼,”高俅端起手边的建盏,轻轻吹了吹翠绿的茶汤浮沫,“这出戏,倒是演得不错。被漕帮掳走,又恰好被我的人‘救’下。她这是在向我高俅,表忠心呢?”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试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音恭敬而短促。 “太尉,应奉局朱提举求见。” 高俅的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但还是淡淡地说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身材微胖,面色油滑的中年官员,满脸堆笑地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华丽的官服,走起路来,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 正是花石纲的负责人,应奉局提举,朱勔。 “哎呀,高太尉,深夜打扰,恕罪,恕罪啊!” 朱勔一进门,就远远地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的笑容谄媚得能挤出油来。 “听闻师师大家已经安然返回,下官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太尉当真是神机妙算,派出铁鹰卫,果然马到功成,真是让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高俅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朱提举客气了。师师大家毕竟是樊楼的头牌,也是你我二人的摇钱树,她若有失,你我面上都不好看。” 两人一番虚伪至极的客套,让书房内本就凝重的空气,又多了几分火药味。 朱勔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透着精明与算计,他试探着问道: “不知师师大家,可曾说起被掳的经过?那些漕帮的泥腿子,粗鄙不堪,有没有……有没有对她……” “她受了惊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俅直接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哦?是吗?” 朱勔脸上立刻露出“万分担忧”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坏消息。 “这可如何是好。依下官愚见,此事非同小可啊,太尉!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师大家不是被掳走,而是……而是与那漕帮逆匪有所勾结,那可就是养虎为患,是咱们的心腹大患了啊!” 他这句话,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精准地、狠狠地扎在了高俅的心上。 这也正是高俅最担心的地方。 一个李师师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与漕帮联手、并且可能掌握了某些秘密的李师师。 高俅看着朱勔那张写满“忠心”与“忧虑”的脸,心中冷笑不止。 他知道,朱勔这个老狐狸,比他更紧张,更害怕。 那本神秘的账册,就像一柄悬在朱勔头顶的铡刀,而李师师,就是那个随时可能拉动绳子的人。 “朱提举多虑了。” 高俅淡淡地说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威严。 “我的人,已经将樊楼围得水泄不通。就算她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是人是鬼,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朱勔一听,立刻连连点头哈腰:“太尉说的是,是下官杞人忧天了,下官该罚,该罚!太尉英明!” 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更谄媚的笑容。 “不过……为了师师大家的身体着想,下官特地从宫里的御药房,为她求来了一些安神的汤药,已经派人送去樊楼了。也算是,为太尉分忧解难嘛。” 高俅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一缩! 派人送药? 这哪里是分忧,这分明是要越过他,直接去试探李师师!是想在他的地盘上,安插自己的眼线! 好一个朱勔! 高俅心中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张肥脸撕碎,但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大度地一挥手,甚至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朱提举有心了。如此甚好,多一个人关心,师师大家也能好得快一些。” 朱勔见高俅没有反对,心中暗喜,以为自己的计策得售,又闲聊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他一走,高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李虎。” “属下在。” “派人盯紧朱勔送去的人。我倒要看看,他那碗汤药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是。” 高俅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汴京城的无边夜景。 樊楼的方向,灯火璀璨,如同一颗明珠。 但在他眼中,那不是明珠,而是一个充满了变数的血腥棋盘。 李师师、朱勔、漕帮……还有那个如同幽灵般躲在暗处的周邦彦。 所有人都搅在了一起。 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既然你们都喜欢往这浑水里跳,那我就把水搅得再浑一些。我倒要看看,最后谁能活下来。” 而在另一边,离开太尉府的朱勔,一坐上回府的轿子,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敛去,变得阴沉狠毒。 他对着轿子里的亲信,低声吩咐道: “告诉王婆子,让她仔细观察李师师的一举一动。特别是,要看看她房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纸张、信物。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放过!”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那碗安神汤里,我加了‘吐真散’。药效温和,寻常银针试不出来,但足以让一个心神不定的人,在梦中说出实话。” “是,小人明白。” 朱勔靠在柔软的轿垫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肥硕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 李师师,你最好真的只是一个被吓傻的女人。 否则…… 他的眼中,杀机毕露,毫不掩饰。 那碗即将送到倾城阁的汤药,不是良药,而是催命的毒符! 第38章 汤药试人心 子时刚过,汴京城陷入了最沉的梦乡,连更夫的梆子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倾城阁内,却是一片死寂的清醒。 “咚、咚、咚。” 三声轻微而克制的敲门声,在静谧的夜里,如同三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声的涟漪。 榻上,李师师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眸中没有半分睡意,只有冰湖般的冷静与警惕。 来了。 她心中默念,朱勔的耐心,比她想象中还要差。 “李大家,您睡下了吗?” 门外,是白日里那名侍女的声音,依旧柔和,却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僵硬。 然而,李师师的耳朵何其敏锐,她清晰地捕捉到,侍女平稳的呼吸声旁,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气息。那道呼吸更轻、更沉,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沙哑感,像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 这绝不是普通的探望。 “何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吵醒的慵懒与不悦,声线微微沙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娇弱女子该有的反应。 门外沉默了片刻,那个陌生的声音终于响起,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语气恭敬得近乎谄媚。 “李大家,老身是朱提举府上的王婆子。提举大人心疼大家今日受了惊吓,特意命老身送来安神的汤药,嘱咐务必请大家趁热喝下,方能安稳入眠。” “安神汤?”李师师心中冷笑。 这哪里是安神汤,分明是鸿门宴上的穿肠酒。 这碗汤,是非喝不可的“投名状”。喝了,或许能暂时获得信任;不喝,今夜就休想安宁。 她缓缓从榻上坐起,故意让床榻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拖延着时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思索着万全之策。 怎么办? 房间里的一切,都可能被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监视着。她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引人怀疑的动作。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的书案。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她早已准备好的澄心堂纸,上面是她亲手誊抄的一首闺怨诗拓本。 那不是普通的纸,更不是普通的诗。 每一个笔画的粗细、长短、顿挫,都暗藏着拱圣营的“笔画密码”,上面记录着朱勔与辽使私下交易的关键罪证——包括走私铁甲的数量、交接的时间地点。 那是足以让他抄家灭族,万劫不复的铁证! 这张纸,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咳……咳咳……咳咳咳……” 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肺都从喉咙里呕出来。那瘦弱的香肩剧烈地颤抖着,看上去无比可怜。 “哎呀,大家您怎么了?”门外的侍女焦急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李师师没有回答,她扶着桌角,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就在门外的王婆子耐心快要耗尽,准备强行推门的瞬间,她脚下一个踉跄,像是体力不支,整个身体“不小心”地撞向了书案。 “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 沉重的端砚、紫檀木的笔架、雕花的白玉镇纸,连同那张承载着所有秘密的澄心堂纸,一同被她撞得飞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 砚台中的墨汁泼洒而出,像一条黑色的毒蛇,瞬间将那张洁白的纸彻底吞噬。 浓郁的墨色迅速浸透了纸张的每一个缝隙,上面的字迹在墨色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污迹,再也无法辨认分毫。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门边,“砰”的一声拉开了房门。 门口的王婆子和侍女,只看到一个脸色惨白如纸,鬓发散乱,嘴角甚至因为剧烈咳嗽而渗出一丝血迹的绝色佳人,正虚弱地扶着门框,大口地喘息着。 王婆子那双精明的老眼锐利如鹰,第一时间就越过李师师,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房内。 当她的目光落在地上一片狼藉,尤其是那张被墨汁彻底毁掉的纸上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与狐疑。 但仅仅一瞬,她脸上便立刻堆满了关切的笑容,那份虚伪的热情让人作呕。 “哎呀,我的大家!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动了大气,伤了身子?快,快,喝了这碗安神汤,定定神,对身子好。” 她说着,将手中的托盘递了过来。 一只描金的黑釉瓷碗里,盛着半碗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李师师的鼻尖微微翕动。 除了寻常安神药材的甘草与茯苓味,她还闻到了一股极淡、极隐蔽的,属于“吐真散”的特殊异味。 这是一种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问什么答什么的迷药。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了一丝脆弱和感激。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碗汤药,看了一眼王婆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然后,当着她们的面,她仰起头,将那碗不知是药还是毒的汤,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不祥的气息。 她将空碗递了回去,眼神开始变得涣散,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仿佛药效已经开始发作。 “多谢……我实在累了,你们……退下吧。” 说完,她不等对方再有任何反应,便用尽力气,“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将一切窥探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门外,王婆子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眉头紧紧皱起。 李师师的反应,激烈却又合乎情理。毁掉的信纸,像是无心之失。喝药的干脆,又像是不知情。 一切都天衣无缝,可正是这份天衣无缝,反而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她一无所获,也只能悻悻地转身离去,向朱勔复命。 房间内,李师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方才的柔弱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 她没有片刻耽搁,迅速走到床边,从床底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一颗早已备好的、用鱼腥草和皂角制成的催吐药丸,塞入口中。 她跪在地上,将手指探入喉咙深处,一阵剧烈的反胃后,刚刚喝下的汤药,被她尽数吐入了墙角的痰盂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 今夜,第一回合,她凭着这份果决与狠辣,险之又险地胜了。 但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她必须立刻将警示和新的指令送出去。 第39章 墨烬传烽火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危机正在逼近。 李师师知道,她不能有片刻的松懈。 她走到墙角,那里有一个用来倾倒残茶剩水、炭火灰烬的鎏金瑞兽炭盆。 她将地上那张被墨汁浸透、已成废纸的“闺怨诗”,连同其他几张练字的废纸,一同投入了炭盆之中。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纸张在火焰中卷曲、变黑,迅速化为一捧灰烬。 这个举动,在任何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看来,都只是一个心烦意乱的女子在清理垃圾,再正常不过。 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张被墨汁浸透的“闺怨诗”拓本,所用的墨,是周邦彦亲手调制的。 墨里,混入了一种只属于拱圣营的特殊药汁。这种药汁无色无味,唯有在燃烧时,才会散发出一股极其隐蔽的、混杂着焦糊与特殊药草的独特气味。 这种气味,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拱圣营旧部,才能分辨。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最高级别的警示信号! 它代表的含义是:情报已毁,目标暴露,原计划作废,启动备用方案! 此刻,樊楼的后院,一个最不起眼的哑巴老仆阿贵,正提着水桶,在寒风中一下一下地清洗着恭桶。 他形容枯槁,动作迟缓,仿佛已经对这污秽的工作麻木了。 他看似在专心干活,一双耳朵却像雷达一般,始终在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气息。 突然,一股极淡、极特殊的味道,顺着风,精准地飘入了他的鼻中。 是“墨烬香”! 阿贵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麻木。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干完活,然后提着空桶,像往常一样,走向了樊楼后巷的泔水处理处。 在那里,他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一模一样的澄心堂纸,上面用同样的笔迹写着另一首无关紧要的普通诗词,悄无声息地揉成一团,扔进了准备运出城的垃圾车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张纸,会被送到城外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它传递的信息,是李师师的第二道指令:原计划失败,我需要一件可以藏于掌心、用于自保的利器。 做完这一切,阿贵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哑巴老仆,消失在后院的阴影里。 而倾城阁内,李师师在烧完纸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躺回了榻上。 她已经做完了她能做的一切。 接下来,就看周邦彦的了。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青年沉稳而坚毅的脸庞。 邦彦,你一定要收到我的消息。 我的命,交给你了。 …… 夜色如墨,寒风似刀。 龙王寨的哨塔上,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周邦彦和漕帮帮主张横并肩而立,面前的地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出不安的悲鸣。 一名漕帮的暗探,如幽灵般从黑暗中潜回,他的脸上带着风霜,也带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情报。 第一份,是白天通过“茶引”暗号收到的。 “左一,寒梅,外推寸许。” 这是他们约定的平安信号,代表李师师已安全抵达倾城阁,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当时,周邦彦和张横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第二份情报,却是在半个时辰前,通过城外那个废弃的垃圾场,几经辗转才送到这里的。 那是一张被揉成一团的澄心堂纸。 周邦彦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昏黄的灯光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一首闺怨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张横凑过来看了一眼,他是个粗人,看不出什么门道。 “周老弟,这……是师师姑娘传出来的?写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想家了?” 周邦彦的脸色,却在看到那字迹的瞬间,一寸寸地沉了下来,变得无比凝重。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肯定。 “这不是她。” “什么?”张横大惊,“难道情报有误?或者她出事了?” “字迹模仿得很像,几乎可以乱真。”周邦彦将纸凑到鼻尖,轻轻一嗅,然后闭上了眼睛,“但,失了神韵。” 他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 “师师的字,如她的人,外柔内刚,笔锋藏而不露,带着一股韧劲。这首诗的字,虽美,却软,只有其形,未得其骨。” 他将纸递给张横,指尖在纸上轻轻摩挲。 “更重要的是,没有‘墨烬香’的味道。这说明,我们原定的、用药墨传递账册罪证的计划,失败了。” “失败了?!”张横的声音都变了调,“那师师姑娘她……她岂不是很危险?” “她很聪明。”周邦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和后怕,“她用一张假的情报,引开了敌人的视线,甚至可能骗过了朱勔的第一次试探,暂时保全了自己。” “但这也说明,她身边的监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密,如同一座铁桶。她现在,孤立无援。” 周邦彦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锐利。 “而且,她送出这张假信,是在告诉我一件事——她需要武器。”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被动地等待消息,只会让李师师陷入更深的险境。 他必须立刻行动,启动他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底牌。 “张叔,”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横,“我想启用漕帮的‘青蚨’了。” “青蚨”二字一出,张横这位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豪雄,瞳孔都猛地一缩。 “周老弟,你可想清楚了?‘青蚨’是咱们漕帮最深的暗桩,轻易不动。一旦动了,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无转圜的余地!” 周邦彦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如铁,没有丝毫动摇。 “我没有时间再等了。朱勔的老巢如同龙潭虎穴,我必须尽快将所有被这个朝廷遗忘的力量,重新召集起来,拧成一股绳!”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之上。 第40章 棺木问故人 周邦彦的手指,点在自己凭记忆绘制的汴京城防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巷。 “铁牛,原拱圣营重甲陌刀队什长,力能扛鼎,一手锻造技艺出神入化。我要立刻找到他。”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张横看着他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劝无用,便沉声问道:“需要‘青蚨’做什么?”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张横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计划。 “我需要‘青蚨’帮我做一件事。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送到城西铁匠巷,最深处那家没有招牌的铁匠铺门口。” 张横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送……送棺材?周老弟,你这是要去招揽人,还是去结仇?这……这不是上门挑衅吗?那铁牛的脾气,火爆得很!”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彻骨的悲凉,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 “张叔,你有所不知。”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诉说一段被尘封的血色往事。 “这口棺材,不是催命符,而是……归队的号角。” “十年前,老帅在葫芦口战前,曾亲口对弟兄们许诺:我拱圣营的兄弟,生是营中人,死是营中鬼。将来马革裹尸,我必会用最好的楠木棺材,将你们每一个人的骸骨,堂堂正正地送回故里,魂归故土!” “铁牛,是那场血战的幸存者之一。这十年,他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但他心里,一定还在等着这口棺材。”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一口黑漆漆、散发着木材清香的上好楠木棺材,被四个漕帮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放在了铁匠巷尽头那家铁匠铺的门口。 “铛!铛!铛!” 铺子里,脾气火爆的铁匠铁牛,看到门口的棺材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没有发作。 他只是打铁的声音,变得更加狂暴,每一锤落下,都像是要将满腔的悲愤与怒火,尽数砸进那烧红的铁块之中。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缓步走来,正是周邦彦。 他无视了铁牛那能杀人的目光,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木,仿佛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老帅说,英雄战死,当有归宿。” 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打铁声。 “铛啷!” 铁牛手中的重锤,应声落地。 他那如铁塔般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死死地盯着周邦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怀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了十年的剧烈颤动。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周邦彦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早已干枯的香囊,缓缓走到淬火的水缸前,将里面碾碎的干枯艾草,尽数倒入了水中。 “滋啦——”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草木清香与特殊药味的奇特气息,随着蒸汽,瞬间在小小的铁匠铺里弥漫开来。 那是“拱圣营疗伤汤”的味道!是他们当年在死人堆里赖以活命的味道! 铁牛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高大的身躯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但他依旧没有完全放下戒备,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涯,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 “不够!” 周邦彦似乎早有预料,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平静地看着铁牛,在那口黑色的楠木棺材前缓缓蹲下,伸出右手,用一种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却奇异无比的节奏,在那光滑冰冷的棺盖上,轻轻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 这不是敲击声! 这是“骨语”!是拱圣营当年为了在战场上传递机密,由老帅亲创、模仿骨骼断裂声的最高机密! 周邦彦敲出的内容,正是十年前,葫芦口之战,铁牛所在小队,从什长到伍长,再到每一个普通士兵的伤亡名单! 每一个名字,每一声敲击,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铁牛的心脏上。 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地狱的呼唤,彻底击溃。 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老帅身后,沉默寡言、却把铁胎弓拉得最满的少年身影,缓缓重合。 “你……” 铁牛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那铁塔般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跪倒。 “扑通!” 他单膝重重地跪在满是煤灰的地上,那颗硕大的头颅,也随之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卑职……拱圣营,第三营,陌刀队什长,牛大壮……” 他报出了自己尘封了十年的真名,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参见……少帅!” 周邦彦立刻上前,双手用力将他扶起,顺势脱下自己的外衫,露出了右肩之上,那个狰狞而深刻的“弓”字烙印。 “铁牛,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拱圣营的兄弟,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战死的袍泽!” 铁牛看着那个熟悉的烙印,看着那双与老帅一般无二的坚定眼神,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当场失声痛哭。 良久,他才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煤灰,重新站直了身体,像一杆被重新擦亮的标枪,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熊熊火焰。 “少帅,您这次回来,是要……?”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也无比冰冷,如同腊月的寒潭。 “铁牛,我要你重新燃起炉火。” “但这一次,我们不打锄头,不打菜刀。” 他迅速而清晰地下达了十年来的第一道指令。 “我需要三样东西,两天之内,必须完成!” “第一,一套‘鱼肠’。要能藏于掌心,薄如蝉翼,吹毛断发。这是给师师保命用的。” “第二,十枚‘蜂刺’。每一枚都要淬上烈性麻药,见血封喉。我要用它来拔除暗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副‘百解’。我要潜入一个地方,取回一样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铁牛猛地一捶自己的胸口,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仿佛在宣誓。 “少帅放心!两天足矣!十年了,我这身手艺没丢下,反而越发精进了!”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那是希望与复仇之光。 周邦彦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凛冽的寒风吹起他的衣角,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铁匠铁牛。你是拱圣营的刀锋,是刺向敌人心脏的第一滴毒。” 铁牛转过身,看着门口那口黑色的棺材,眼中不再有悲伤,而是无尽的战意。 “铛!” 他重新抄起铁锤,狠狠砸下,炉火在他的怒吼中冲天而起。 这一次,他要为覆灭的拱圣营,为惨死的袍泽,为枉死的老帅…… ——重铸刀锋! 第41章 幽巷传声,孤楼待刃 夜,汴京,铁匠巷。 风雪被巷口的屋檐割裂,卷着刺骨的寒意,却扑不灭那座小铁匠铺里熊熊燃烧的炉火。 火光映照下,一个魁梧的身影赤着虬筋毕露的上身,每一次挥舞重锤,都仿佛在向这苍天发出无声的怒吼。 是铁牛。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肌肤滑落,瞬间被高温蒸发,腾起一阵白雾。 他的身前,不再是普通的铁砧,而是一块从战场上拖回来的、嵌着半截断矛的巨大青石。每一次重锤落下,都迸射出璀璨的火星,像一颗颗不甘熄灭的流星。 铺子最深处的阴影里,静静地躺着一口黑漆楠木棺材。 它不再是催命符。 是见证者,见证着一群被世人遗忘的亡魂,如何在这风雪之夜,于烈火中重新擦亮他们的獠牙。 炉火的红光,终究映不亮整座汴京城的阴诡。 高俅的铁鹰卫与朱勔的裁决司,如同两条被激怒的疯狗,在樊楼周围的街巷中,已经展开了数次无声却血腥的撕咬。 双方都折损了一些藏在暗处的眼线,也抓了几个对方的外围,却都默契地没有将事情闹大。 这是一场微妙的平衡。 平衡的支点,就是樊楼之上,那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被囚于锦笼的名妓,李师师。 …… 龙王寨,水汽氤氲。 周邦彦和漕帮帮主张横并肩站在哨塔上,任凭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吹拂着面颊。远方汴京城的轮廓,在薄暮中模糊成一片巨大的、沉睡的兽影。 “两天了,邦彦。” 张横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他是看着周邦彦长大的,这个平日里沉稳如山的孩子,此刻却像一把绷紧了弦的弓,让他心疼。 “铁牛那边递话过来,你要的东西都妥了。可樊楼那边,如今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么送进去?怎么把人救出来?”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被风吹来的、湿漉漉的柳叶。 叶脉清晰,却已失了生机,在他掌心微微蜷缩。 “张叔。”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硬闯,是死路。我们的人手,经不起任何一次正面的消耗。” “那……” “但有时候,最严密的防守,反而藏着最致命的破绽。”周邦彦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属于弈棋者的光芒,“高俅和朱勔,都想知道师师到底是谁的人。他们互相猜忌,这便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他的手指轻轻碾过那片枯叶,将其碾成了碎末。 “朱勔比高俅更急。因为账册在我手上,他怕师师知道些什么,更怕高俅先从师师嘴里问出些什么。所以,他一定会先动手,他会想尽办法,把师师从樊楼这个高俅的地盘上,转移到他自己的地方。” 张横的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在他们转移的路上动手?” “不。”周邦彦摇头,眼中的光芒愈发深沉,“那会让我们彻底暴露在两方的视野里,变成他们共同的猎物。我们要做的,不是在路上劫囚,而是……逼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的计划,在脑海中已经推演了千百遍,每一个细节都浸透了血与火的预演。 “我需要漕帮的兄弟们,帮我一个忙。”周邦彦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说!” “今夜,我要樊楼……‘闹鬼’。” 一个时辰后。 一个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汴京城的几个特定角落,悄然荡开涟漪。 城西的瓦舍里,说书人正讲到“包龙图夜审乌盆案”,惊堂木一拍,话锋却突然一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各位看官可知,这世上之事,往往比戏文里更邪乎。就说那樊楼,前几日不是淹死个哑巴老仆么?叫阿贵那个。” “可不是嘛,听说死的蹊跷,捞上来的时候,七窍流血,眼睛瞪得老大。”台下一个漕帮的船工,扮作茶客,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 说书人压低声音,身体前倾,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我那在樊楼里当差的表兄,悄悄与我说,阿贵死前一晚,总指着倾城阁的地板,啊啊地叫,念叨着什么……‘墙里有声音……有东西在敲墙’……” 流言,通过船工、苦力、瓦舍说书人之口,被刻意地、精准地传到了几个特定的耳朵里。 其中一个,便是裁决司指挥使李虎的耳朵。他听到消息时,只是冷笑一声,往淬了毒的刀锋上呵了口气,他从不信鬼神,只信手中的刀。但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命人盯紧了樊楼后院的那口井。 另一个,则是铁鹰卫队长铁十的耳朵。他的反应却不同。他想起前几日,李师师被救回时,确实有手下报告,说樊楼的下人里,有个哑巴老仆举止有些异常。 高俅的指令是:盯紧一切。 一个不信但警惕,一个多疑且重视。这正是周邦彦想要的棋局开端。 夜,渐深。 子时,樊楼。 倾城阁内,李师师端坐在窗前,面前的古琴,她已许久未动。 琴弦上,落了薄薄一层灰。 她知道,外面的监视从未放松。朱勔派来的那个王婆子,每日三次送来的汤药,里面的“吐真散”剂量一次比一次大。高俅的铁鹰卫,就藏在对面的屋顶,像一群耐心的猎鹰。 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 等那个男人的信号。 突然,一阵阴风吹开了窗户,桌上的烛火猛地一跳。 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芦苇折断的“咔哒”声。 一声,两声,三声。 连续三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 李师师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这声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十年前,在芦苇荡里躲避追兵时,他们之间约定的、独一无二的信号。 三声短促的响动,代表: “计划开始,见机行事。” 他来了。 或者说,他的计划,已经像一张无形的网,开始收拢。 就在这时,倾城阁的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侍女压抑的惊呼。 “怎么回事?”是王婆子警惕的声音。 “王妈妈,不好了!”一个侍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在地上。 “后……后院的井里,有……有哭声!” 第42章 鱼肠渡水,鬼火引路 “胡说八道!” 王婆子厉声呵斥,但心中却是一凛。 白天的流言她听过,本不屑一顾,但此刻夜深人静,侍女吓成这副模样,由不得她不重视。 朱提举有令,樊楼内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老鼠打架,都必须查清。 “慌什么!没用的东西!”她压下心头那丝寒意,脸上露出惯有的狠厉,“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圣在装神弄鬼!” 她带着几名护卫和侍女,提着灯笼,匆匆朝着后院走去。 偌大的倾城阁外,一瞬间,竟出现了短暂的防卫真空。 李师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 就在王婆子离去不到十个呼吸。 阁楼的房梁之上,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一片被夜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落。 来人是漕帮里水性最好、身手最敏捷的汉子,外号“水猴子”。 他浑身湿透,散发着河水的腥气,落地时,精准地踩在了一块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不敢多做停留,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事,放在李师师面前的琴案上。 然后,他指了指房梁,又指了指窗外,做了一个“速战速决,我们的人在外面接应”的手势。 李师师与他对视一眼,重重点头。 水猴子不再耽搁,身形一晃,如狸猫般蹿上房梁,从原路消失无踪。 从他出现到消失,整个过程,快得像一个幻觉。 李师师颤抖着手,解开油布。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枚小巧玲珑、却泛着幽蓝光泽的“鱼肠”发簪。簪尾锋利如刃,轻轻一旋,还能从簪身内弹出一根淬了剧毒的、细如牛毛的毒针。 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上,只有三个字,和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 “引火,东。” 那个图形,是樊楼东侧戏台的简图,上面用一个叉号,标记了戏台的廊柱。 她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全部计划。 他不是要救她。 他是要她,自救。 并且,由她亲手点燃这场搅动汴京风云的大火,成为引诱所有猎犬的火星。 她将发簪稳稳地插入发髻,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杀意和决绝都敛入眼底,又变回了那个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绝代佳人。 “砰!” 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去而复返的王婆子,带着两名裁决司的精锐,一脸煞气地冲了进来。 “李大家,没受惊吧?” 王婆子嘴上说着关切的话,一双三角眼却如刀子般,飞快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自己上当了。 后院的井里,只有一块被人用鸡血画了鬼脸的石头,下面压着一只半死的野猫。 是调虎离山。 “李大家,夜深了,朱提举担心您的安危,特命老奴来,接您去府中暂住几日。那里护卫森严,定比这樊楼安稳。”王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已经没了耐心。 “不……我不去……”李师师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待在这里……” “这可就由不得您了。”王婆子的脸色冷了下来,“来人,‘请’李大家上车!” 那两名裁决司的汉子,狞笑着便要上前。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李师师衣袖的瞬间。 “轰隆!” 一声巨响,从倾城阁另一侧的窗口传来,木屑纷飞,冷风倒灌。 紧接着,外面传来铁鹰卫中气十足的暴喝声。 “铁鹰卫奉命查案!里面的人,全部不许动!” 王婆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高俅的人!他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强攻樊楼? “保护李大家!”王婆子尖叫道,她知道,今晚若是让高俅的人把李师师带走,朱提举那边,她没法交代。 两名裁决司的杀手立刻拔出腰刀,护在李师师身前,与破窗而入的几名铁鹰卫对峙起来。 倾城阁内,一时间剑拔弩张。 而高俅和朱勔这两大势力,此刻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都以为,对方才是今晚这场异动的幕后黑手。 没有人想到,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护一个真正的目的。 就是现在! 李师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坏了,尖叫一声,猛地向后退去。 在后退的过程中,她的身体看似慌不择路,实则用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不经意”地撞向了身侧那座立着七八根蜡烛的巨大烛台。 “哗啦!” 沉重的铜制烛台轰然倒地,燃烧的蜡烛翻滚而出,精准地落在了旁边华丽无比、干燥易燃的波斯纱帘上。 火光,轰然亮起! 浓烟,滚滚而生! “走水啦!” 混乱,达到了顶点。 裁决司和铁鹰卫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搞得手忙脚乱。 就在这片刻的迟滞中,李师师动了。 她没有冲向门口,也没有冲向窗口,而是矮下身,像一只受惊的狸猫,以惊人的速度钻进了床底的阴影之中。 那里,有一块被李姥姥生前就做过手脚的松动地砖,以备不时之需。 她用尽全力掀开地砖,下面是一个漆黑、狭窄、充满了霉味的废弃送菜通道。 黑暗,瞬间将她吞噬。 她没有丝毫犹豫,沿着通道在黑暗中飞快爬行。 在爬过一个仅有拳头大小的通气孔时,她停了下来。 她拔下头上的“鱼肠”发簪,旋出那根淬了剧毒的细针。 毒针的尾部,涂着一层薄薄的白磷。 她将针尖对着通气孔外的空气,用指甲在上面用力一划。 “噗”的一声轻响,白磷遇氧,瞬间燃起一团惨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细小火焰。 她用尽全力,将这枚燃烧着鬼火的毒针,朝着记忆中纸条上指示的方向——东边的戏台,奋力弹射出去! 她不知道能否射中,这只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为他争取时间的方法。成与不成,皆看天意。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回头,加速朝着黑暗的深处爬去。 那里,有通往自由的水路。 第43章 鬼火引路,死局开盘 那团惨绿色的鬼火,如同一只来自地狱的萤火虫,在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微弱却又无比诡异的弧线。 “咄!”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毒针精准地钉在了樊楼东侧戏台的朱红廊柱上。 火光虽小,却在黑暗中醒目异常,仿佛一只窥探人间的魔眼。 “在那边!” 李虎和铁十,几乎同时从混乱的火场中脱身,看到了那团诡异的绿火。 他们两人,一个是裁决司的指挥使,一个是铁鹰卫的队长,都是各自主人手下最顶尖的鹰犬,对自己追踪和判断的能力都极为自信。 在他们看来,这必然是潜入者留下的痕 迹,或许是接头的信号,或许是得手后的挑衅。 “追!” 李虎眼中杀机毕露,他认为这是高俅的人在故弄玄虚,想引开他们,好从别的方向带走李师师。他当即分出一半人手继续搜查倾城阁周围,自己则带着精锐,直扑戏台。 而铁十则更加多疑,他觉得这是朱勔的人在声东击西,他冷哼一声,同样分兵,一队人封锁后厨和水路,自己则带着另一队人,从侧翼包抄戏台。 两队人马,一黑一褐,如两股湍急的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中庭,从不同方向,朝着戏台合围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后厨一个不起眼的排污口,淤泥和水草被轻轻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的护城河。 李师师像一条鱼,没入水中,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她潜伏在桥洞的阴影下,冰冷的河水让她因紧张而滚烫的身体迅速冷静下来。她看到两队人马的火把都冲向了戏台,心中稍定。 她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 戏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那枚钉在柱子上的毒针,依旧燃烧着幽幽的绿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磷臭。 李虎和铁十几乎同时抵达。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杀意与戒备。 “李指挥使,好快的身手。”铁十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冷硬如铁。 “铁队长也不慢。”李虎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假笑,“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高太尉今天要查抄樊楼呢?” “我等奉命追查匪类,倒是朱提举的人,为何对一个歌姬如此上心?莫非,她身上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铁十寸步不让。 两人言语交锋,暗藏机锋,手下的人也各自散开,将小小的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搜遍了戏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戏台下的空箱都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不对!” 李虎经验何其丰富,瞬间反应过来。 这不是声东击西,这是……金蝉脱壳!他们所有人都被耍了! 可就在他准备下令,分头去追的时候。 异变,陡生。 “嗖!嗖!嗖!” 不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数十声尖锐而密集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破空声! 声音,来自他们头顶的戏台房梁,来自两侧包厢的阴影,来自后台深邃的黑暗之中! 是手弩! 是拱圣营秘制的、可以连发三矢的“蜂巢”手弩! “噗!噗!噗!” 血花,在黑暗中连串绽放。 无论是裁决司的杀手,还是铁鹰卫的精锐,在这种距离下,面对这种角度刁钻、猝不及不及防的饱和式攻击,瞬间倒下了一片。 弩箭射出的角度极为刁钻,专攻脖颈、面门等甲胄无法防护的要害。 惨叫声此起彼伏,却又迅速被弩箭入肉的闷响所取代。 “有埋伏!结阵!” 李虎和铁十大惊失色,肝胆俱裂。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汴京城的核心地带,竟然有人敢动用军中利器,对他们两方势力进行无差别屠杀。 他们仅存的手下,狼狈不堪地聚拢过来,背靠着背,手中的刀因恐惧而颤抖,警惕地望着四周的黑暗。 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身形略显清瘦的年轻人。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两颗燃烧的寒星。 是周邦彦。 他身后,只跟着五六个沉默的身影。 他们有的跛了脚,有的瞎了眼,有的缺了胳膊。但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凝如实质的杀气。 他们手中的手弩,像死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场中幸存的猎物。 “两位,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周邦彦的脸,记忆深处那张血色黄昏下的少年面孔,与眼前这张冷峻的脸庞,缓缓重合。 十年前,葫芦口,那个躲在马车下,眼中充满了无尽仇恨与恐惧的少年! “是你!”李虎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镇定,变得尖锐起来,充满了不可思议。 “是我。” 周邦彦缓缓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扔在地上。 不良人。 “拱圣营余孽,你们想造反吗!”李虎色厉内荏地喝道。 “造反?”周邦彦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嘲讽,“不,李指挥使,你搞错了。” “我不想造反。” 他拍了拍手。 戏台后方,铁牛高大的身影出现,他手里,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个被堵住嘴、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的女人。 正是裁决司的心腹,王婆子。 周邦彦的目光越过李虎,落在了不远处的铁十身上,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我只是想请两位,看一出戏。一出……揭露国贼的戏。” 第44章 血溅戏台,乱世棋手 戏台上的空气,在周邦彦那句话之后,凝固成了冰。 血腥气混杂着磷粉的臭味,还有泥土被鲜血浸透后的腥气,疯狂地往鼻腔里钻,令人作呕。 铁鹰卫队长铁十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 这不是一场针对铁鹰卫的袭击,更不是什么所谓的造反。 这是一场……“投名状”。 那个自称拱圣营余孽的年轻人,正在用一种最极端、最血腥的方式,将朱勔这条疯狗的罪证,活生生地剥离出来,然后,打包成一份大礼,送到高太尉的面前。 他的忠诚,在此刻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是遵从铁鹰卫的职责,与裁决司联手对抗这群神秘的疯子? 还是……坐山观虎斗,甚至,在关键时刻,顺水推舟,帮自己的主子,将朱勔这条心腹大患,彻底踩死? 他的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青筋暴起,却迟迟没有拔刀。 理智在疯狂地嘶吼: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邦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没有再看如丧家之犬的李虎,而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了铁十。 “铁队长,这出戏,还看得入眼吗?” 铁十喉结滚动,没有回答。 周邦彦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缓缓走到抖如筛糠的王婆子面前,解开她嘴里的布团,然后将一份从地宫里拓印出来的账册,扔在了她的脚下。 “写。” 周邦彦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朱勔勾结辽金、走私铁甲、出卖军情的所有罪证,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婆子惊恐地尖叫,拼命地摇头。 周邦彦笑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铁十。 “你没有时间了。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若还不写,我就把这份拓本,连同你的舌头,一起送给铁队长。我很好奇,高太尉的审讯手段,比起朱提举的,会温和几分?” 这句话,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王婆子的心里。 她比谁都清楚,落在高俅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一。” 周邦彦开始计数,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二。” 王婆子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 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是扑到了那张纸上,抓起旁边地上的半截炭笔,颤抖着,开始写下那些足以让整个朱家,乃至牵连到蔡京的惊天秘密。 “朱提举……他……他不止走私铁甲,他还把……把神臂弓的图纸,卖给了辽人……” “还有,还有汴京城的……城防图,他……他拓印了一份,就藏在……藏在艮岳地宫的九龙壁后面……” 王婆子每吐出一个字,李虎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知道,全完了。 朱勔完了,裁决司完了,他也完了。 不,他不能完!只要消息传出去,朱提举就能调动府中死士,还有蔡相的人马,将这里夷为平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最后的疯狂,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就要放到嘴边。 那是裁决司最高级别的警讯! “嗖!” 又是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响。 一支手弩箭矢,后发先至,精准地射穿了他的手腕,将那只竹哨,死死地钉在了戏台的地板上。 是周邦彦。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一名老卒手中,接过了一架上好弦的手弩。 “我说了,今晚,是看戏。”周邦彦的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谁,都不能打扰。” “啊——!”李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彻底疯了,用完好的左手拔出腰间的软剑,不顾一切地朝着周邦彦扑了过去! 他要用所有人的命,来换自己的一线生机! 然而,他快。 一道黑色的山影,比他更快! 铁牛,动了。 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双手握住那柄沉重的陌刀,自上而下,迎着李虎,狠狠地劈了下去! 简单,粗暴,充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李虎那柄以刁钻诡异着称的百炼软剑,在铁牛那柄势不可挡的重型陌刀面前,就像一根脆弱的稻草。 剑,被从中斩断! 巨大的、无可匹敌的反震力,顺着断剑传导到李虎的手臂。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虎整个人如遭雷击,倒飞出去,左臂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扭曲角度,重重砸在戏台的柱子上,狂喷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不是秒杀。 是碾压。 是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摧枯拉朽般地碾得粉碎! 铁牛横刀立马,如一尊不可撼动的铁塔,用那口独特地、带着风箱般质感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嘶吼道: “谁敢,动我少帅!” 全场死寂。 周邦彦缓缓走到奄奄一息的李虎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 “十年前,葫芦口。你斩下我父亲头颅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他站起身,将那份写满了罪证的供状,连同那本账册拓本,一起踢到了铁十的脚下。 “铁队长,这是我家少帅,送给高太尉的见面礼。”铁牛瓮声瓮气地说道,“人,和东西,都交给你了。怎么向官家复命,是你的事。” 说完,周邦彦深深地看了铁十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平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 然后,他转身,带着他那群沉默的、如同鬼魅般的部下,一步步退入了戏台后台的黑暗之中。 打开暗门,下面是通往汴河的暗渠。 他们来时如风,去时如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座被鲜血浸透的戏台,一个被废掉的裁决司指挥使,一个吓破了胆的证人,和一份足以撼动整个朝堂的惊天罪证。 铁十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 他知道,汴京城的天,要变了。 而他,高俅,铁鹰卫,都不过是那个年轻人棋盘上,一颗被算计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 汴河,水波荡漾。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上,李师师换下了一身华服,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衣,静静地靠在船头。 周邦彦从岸边跃上船,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硝烟与血气。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良久,周邦彦从怀中,取出一个还热腾腾的炊饼,掰开,将更大的一半,递给了她。 一如十年前,芦苇荡的那个夜晚。 李师师接过炊饼,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她看着远处樊楼冲天的火光,和那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的夜空,轻声问道。 “结束了?” “不。” 周邦彦摇了摇头,将另一半炊饼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这,只是开始。” 第45章 半个炊饼,十年霜 汴河的风,终于甩脱了樊楼那边的喧嚣与血腥。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带着几分悲悯,穿过层层叠叠的屋檐,轻柔地拂过城南这条被世界遗忘的僻静巷陌。 周邦彦的身形猛地一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单手扶住斑驳的墙壁,墙上粗糙的砖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股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从肩胛骨旧伤处传来的、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灼痛。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筋骨,喉头涌上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与胃里的苦水混在一处,翻江倒海。 他身后,李师师的脚步同样虚浮。 那身曾令满城权贵倾倒的霓裳羽衣,如今已是破碎的布条,沾满了尘灰与不知名的血渍,狼狈地贴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上,勾勒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凄美。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唯独那双眸子,在沉沉的夜色里,亮得惊人。 那光芒,是淬了火的冰,死死地钉在周邦彦的背影上,仿佛怕他会像一道青烟,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悄然散去。 他们逃出了那座华丽的囚笼,也逃离了那片惨烈的修罗场。 然而,周邦彦心中那根名为“警觉”的弦,却始终紧绷着,没有因为暂时的脱险而有丝毫松懈。 太安静了。 这条巷子,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 没有更夫的梆子声,没有巡夜甲士的脚步声,甚至,连一声犬吠、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这是一种死寂。 一种被刻意制造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空气中,除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混杂着一丝极其隐秘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不是寻常人家的熏香,也不是女子的脂粉香。 而是一种由“龙涎”、“麝香”和“沉水香”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后,经过特殊手法熏烤过的茶末香气。 ——“追魂香”。 殿前司禁军最精锐的斥候“鹰犬”,在锁定死囚、布设绝杀之局时,才会动用的追踪标记! 这味道,对于在不良井中被当成野狗般训练出来的周邦彦而言,比任何警钟都要刺耳! 他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这不是安全屋。 这是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等待他们自投罗网的……囚笼。 巷子尽头,一扇破败的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豆大的、在风中摇曳的昏黄光晕。 周邦彦的目光扫过门楣上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不良人”暗记,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湮灭。 暗记被人动过。 那个代表“安全”的刻痕,位置,向下偏了半分。 这半分的偏差,在外人看来毫无意义,但在不良人的规矩里,它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警示——此地已为敌控,内有死结,速离! 然而,身后巷口,已经传来细碎而又整齐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像是在驱赶着两只已经入笼的困兽。 退路,已断。 周邦彦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冷静,冷静得近乎残酷。 他推开了那扇通往地狱的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悲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奏响序曲。 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费力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 听到门响,她浑身剧烈一颤,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涌上了无尽的震惊与惶恐。 她看清了来人。 “你们……” 李姥姥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让李师师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火之下。 李姥姥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目光,从李师师的脸上,缓缓移到周邦彦那张被血污与硝烟熏染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 十年。 隔着十年的血海深仇,隔着十年的午夜梦回,隔着十年的生死两茫茫。 李师师的目光,也终于找到了焦点。 她看着他,看着那双依旧深邃如渊的眼睛,那双曾出现在她无数个噩梦与美梦中的眼睛。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邦彦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自己溺毙的悲伤,心中那座用十年仇恨与孤独筑起的冰山,终于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 但他不能让她崩溃。 至少,现在不能。 他迎上那双含泪的、写满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眸子,将心中翻江倒海的杀意与冰冷的筹谋,尽数压下。 最终,只化为一句仿佛从灵魂深处,一字一字挤出来的话: “还欠我半个炊饼。” 五个字。 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师师尘封了十年的记忆闸门。 芦苇荡的寒夜,冰冷的河水,少年温暖的背脊,还有那掰开的、带着体温的半个炊饼…… 泪水,汹涌决堤。 那不是喜悦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而是用十年的血与恨,孤独与隐忍,熬制成的浓稠毒药。 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脆弱的温情即将弥漫开来的瞬间。 “轰——!” 院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外面轰然踹开! 腐朽的木屑在空中狂舞,如同惊飞的黑色蝴蝶。 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便如同一条条从地狱裂缝中探出的毒舌,瞬间吞噬了院落的幽暗。 一个身着殿前司都头官服的彪悍武官,手中提着一柄还在往下滴血的环首刀,重重一脚,踩过破碎的门板,踏入了这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的院落。 “张都头。” 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缓缓将李师师护在身后,这个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张都头狞笑着,眼神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二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 “周邦彦,李师师,高太尉有令,缉拿朝廷钦犯,同党逆贼,就地格杀!”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吓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死死挡在灶膛前的李姥姥身上。 “不过……” 张都头刻意拖长了语调,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在杀你们之前,得先清一清这老鼠洞里的……老鼠。” 他手中的环首刀,刀尖一转,遥遥指向李姥姥。 “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 “周邦彦,你若自断双臂,跪地受缚,本官,就饶这老婆子一命。” “如何?” 第46章 焚心之血,不屈之琴 张都头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连带着将这寒夜的空气都冻得生疼。 这不仅仅是威胁,更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诛心的折辱。 他要的不是周邦彦的命,他要的是当着全天下最负盛名的美人面前,当着这院子里所有效忠或曾效忠于他的人面前,彻底摧毁拱圣营最后传人那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他要将这面在血火中都不曾倒下的“帅旗”,亲手踩进汴京城最肮脏的泥里,碾得粉碎!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琥珀。 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像是在为周邦彦所剩无几的尊严,一下一下地倒数计时。院墙外,隐约传来了更多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那张为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无情地收紧。 李师师的指甲,早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她死死地盯着周邦-彦的背影,那道在箭雨刀丛中都未曾弯曲分毫的背脊,此刻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如此孤绝,又如此沉重。 她知道,他宁可被乱刀分尸,也绝不会向仇敌下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周邦彦沉默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那双一向深邃如渊的眼眸,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那不是恐惧,也不是屈服,而是一种在计算着什么,在权衡着什么的、冰冷到极致的挣扎。 仿佛,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足以将他所有骄傲打入地狱的屈辱提议。 张都头见状,脸上的狞笑愈发得意,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在陷阱中徒劳挣扎的快感。“怎么?大名鼎鼎的拱圣营‘弓印’,护国将军的遗孤,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有多硬的骨头!” 他身后的禁军甲士们,也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污言秽语混杂着兵器碰撞的声响,比任何刀锋都更伤人。 然而,就在这片嘈杂的哄笑声中,一个苍老而又颤抖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将军百战死……” 是李姥姥。 她那佝偻的身子,不知何时,竟缓缓地挺直了。常年被苦难压弯的脊梁,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浑浊的双眼,不再有恐惧与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澄澈与决绝。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刀丛,深深地望着周邦彦,也望着他身后的李师师。 “壮士……十年归……” 她的声音,一句一顿,沙哑却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悲凉的曲调,仿佛从厚重的历史尘埃中传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凉州词》。是当年,拱圣营出征前,响彻汴京的战歌!也是她,这位曾经的宫廷第一乐师,在送别护国将军时,亲自含泪弹奏过的曲子! 张都头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就算再无知,也听得出这首曲子里的杀伐之气!这个看似寻常的老妪,竟与拱圣营有关! 周邦彦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丝“挣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滔天杀意!他明白了。李姥姥不是在求死。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不要犹豫!不要为我所累!拱圣营的魂,不能断! “老虔婆!你找死!”张都头被彻底激怒,他感觉自己被一个将死的老妪给戏耍了。他猛地一挥环首刀,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森白的弧线,厉声喝道:“给我剁了她!” 两名禁军狞笑着上前,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带着劲风劈向那道瘦弱的身影! 然而,就在刀光即将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李姥姥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猛地转身,扑向了身后的灶膛!她不是要躲,而是用她那瘦弱的身躯,狠狠地撞向了那口正在熬煮着什么东西的陶罐! “哐当——!” 陶罐应声碎裂,滚烫的、褐色的液体泼洒而出,浇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上。 “刺啦——!” 一股浓烈到无法形容的、混杂着艾草、烈酒与某种特殊药材的刺鼻浓烟,冲天而起!那烟,不是黑色,不是白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只有不良人内部才懂得辨认的——青色! 青烟为引!死士来援! 这,才是这间安全屋真正的、最后的求救信号!是李姥姥,这位前宫廷乐正,隐藏了十年的不良人暗桩,用自己的生命,点燃的最后的烽火! “你——!”张都头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 “杀了她!”他声嘶力竭地咆哮。 刀光,终究还是落下了。血光迸溅。 李姥姥缓缓倒下,圆睁的双目,死死地望着那股袅袅升起的青烟,嘴角,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的笑意。她用生命,完成了最后的守护。 “姥姥——!” 李师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那巨大的悲痛,在那一瞬间,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刺骨的恨意所取代!她不是柔弱的菟丝花!她是被仇恨之火淬炼了十年的,最锋利的毒刺! 一名禁军狞笑着,趁机一刀劈向因悲痛而呆滞的李师师。 “师师小心!”周邦彦目眦欲裂。 然而,李师师的反应,比他的呼喊更快!她猛地抬起右手,那根一直紧攥在手中、沾染着李姥姥鲜血与她自己泪水的银簪,在火光下,闪过一抹凄厉的寒芒!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朝着那名偷袭禁军持刀的手腕,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嗤!” 银簪,没柄而入! “啊——!”那名禁军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为周邦彦争取到了万分之一刹那的喘息之机。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没有丝毫犹豫。他左肩的伤口,甲叶破碎处,鲜血正汩汩涌出。每动用一分力气,都像是有一柄烧红的烙铁在骨肉间搅动。 然而他的手,稳如磐石。 他手中那张父亲传下的铁胎弓,弓弦被瞬间拉至极限,沉重的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十年的沉寂与愤怒。 弓弦之上,竟同时搭上了三支箭簇黝黑、箭尾却泛着一丝奇异银白的狼牙箭。 他的目标,不是任何一名敌人。 而是——天! “铮!铮!铮!” 三声弓弦震鸣,短促、高亢,又尖锐无比,几乎连成了一声,骤然撕裂了这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夜空!三道乌黑的流光,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如三条挣脱了锁链的黑龙,直冲漆黑的天际! 第47章 鬼火为号,狼烟作答 三支鸣镝,如三条挣脱了锁链的黑龙,拖着凄厉的尖啸,扶摇直上,狠狠刺破了汴京上空这片死寂的夜幕。 箭簇后方镂空的特殊小孔,在高速气流的灌注下,发出的不再是寻常的破空声,而是一种能刺穿耳膜,直灌天灵的尖锐呼啸。那声音里没有金铁之音,只有无尽的怨恨与悲鸣,如鬼哭,如魂嚎。 是十年前,埋骨西市的三百七十一道拱圣营忠魂,在此刻,于九泉之下发出的不甘怒吼! 院内所有禁军甲士的动作,都在这声音下猛地一滞,脸上血色尽褪。 张都头的脸色,更是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白难看。作为殿前司的都头,他或许不认识李姥姥用生命点燃的那股“不良人”青烟,但他绝不可能不认识这只属于拱圣营、在禁军传说中被列为最高禁忌的死亡指令! “鸣镝追魂……是、是鸣镝追魂!”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甚至破了音,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不可能!拱圣营早就死绝了!怎么可能还有余孽!”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件让他更加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三支箭矢势尽力竭,即将从高空坠落的瞬间,箭尾猛地迸射出刺眼夺目的火花。 三朵惨白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轰然燃起! 那火焰的颜色诡异至极,不带丝毫温度,却在无边的黑暗中犹如三颗坠落的鬼星,短暂、却又夺目得令人心悸。它们的光芒,将地面上所有人的脸,都映成了一片毫无血色的死灰。 “白磷……鬼火!”张都头失声惊呼,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他终于想起来了。 鸣镝为号,鬼火为标! 这他娘的根本不是什么求救信号!这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总攻令!用以召唤所有潜伏于汴京城内外的力量,对信号标定之地,进行不死不休的饱和式攻击! “我们中计了!快!结圆阵!防御!”张都头惊恐地大叫,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与绝望。他终于明白,周邦彦从头到尾都不是在求救,他是在发号施令!这不是一场围杀,这是一场反向的、蓄谋已久的包围猎杀!从他们踏入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猎人。 他们,是踏入了陷阱的猎物! “杀了他!快杀了他!只要杀了他,这该死的信号就断了!”张都头回过神来,指着院中那道摇摇欲坠的孤高身影,声嘶力竭地咆哮。 数十名禁军甲士如梦初醒,挥舞着长刀,如同被激怒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敢于戏耍殿前司的“猎物”,乱刀砍成肉泥! 周邦彦在射出那三箭之后,整个人剧烈地晃了晃,左肩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衫。他脸色煞白如纸,呼吸急促如风箱,却依旧死死地将李师师护在身后,手中的铁胎弓,是他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他要等。等一个回答,一个来自黑暗深处的回应。 然而,敌人的刀锋,已经近在咫尺,森寒的刀气几乎要割裂他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从院墙外的黑暗中传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禁军甲士,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心口处,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截细如牛毛的钢针。 钢针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甚至连火光都照不亮它。伤口不大,甚至没有流出多少血。但那名甲士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僵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的那一刻,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 “噗!噗!噗!噗!” 一连串更加密集的、几乎连成一片的闷响,从四面八方所有的阴暗角落里传来!那些隐藏在屋檐下、墙角边、乃至破败柴草堆里的黑暗,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布满了毒刺的蛛网。 数十名正向前冲锋的禁军甲士,如同秋风中被割倒的麦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成片成片地倒下。他们的死状一模一样,都是眉心或咽喉处,插着一根致命的毒针。 一击毙命,绝无虚发! 这诡异而又高效的杀戮,让原本气势汹汹的殿前司禁军,攻势不由得为之一滞! 张都头更是瞳孔猛缩,满脸骇然。 吹箭?不!那声音不对!是机括!是比寻常军弩更加精巧、更加隐蔽的……袖弩!而且,是浸了见血封喉剧毒的袖弩! 这是……这是当年专属于不良人“影雀”部的独门暗器! 那股从灶膛中升起的青烟,和这神出鬼没的毒针袖弩……张都????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让他遍体生寒、如坠冰窟的念头。 不良人!是那些本该死绝了的,前朝的鹰犬! 拱圣营的鸣镝,不良人的毒针……这两股早就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幽魂势力,竟然同时出现在了这里!他瞬间想通了一切。 “结圆阵!背靠背!小心暗箭!”张都头凄厉地嘶吼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哭腔。他知道,今夜,他们踢到的不是铁板,而是两座埋藏了十年的火山! 幸存的二十余名禁军甲士,在死亡的恐惧下,迅速收缩阵型,背靠着背,将手中的钢刀护在身前,惊恐地四下张望着。 院子里,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周邦彦趁机大口喘息,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看也不看,便将里面的药末尽数倒在肩上的伤口处。剧烈的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周大哥……”李师师的声音依旧在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明。她看着院中那些倒毙的禁军,又看了看那股依旧在袅袅升起的青烟,终于明白了李姥姥临死前那最后一眼的含义。 那是托付。也是传承。 “我没事。”周邦彦声音沙哑地回了一句,他看了一眼院子中央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青烟为引,是坐标。但,还不够! 不良人的规矩,青烟只是“一级警示”,召唤来的,只是负责外围警戒和辅助的“影雀”。想要召唤真正负责攻坚刺杀的“苍鹰”,还需要另一个信号! 一个,需要用鲜血和火焰才能点燃的、最高等级的信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李师师,眼中带着询问。 李师师瞬间便懂了。她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漫天的火光,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朝着那口枯井冲去。 然而,张都头也反应了过来,他看懂了那口井,那是这片死地唯一的变数!他嘶吼道:“拦住她!她要去井边!” 第48章 茶香破夜,杀局逆转 张都头的吼声,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那些被恐惧攫住心神的禁军。 两名离得最近的甲士,眼中闪过一丝凶戾,挥舞着长刀,一左一右,朝着李师师的身影疯狂地包夹而去! 他们知道,那口井,绝对是这个诡异杀局的关键! 只要控制住那里,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找死!” 周邦彦眼中寒芒爆闪,强忍着肩胛骨撕裂般的剧痛,再次拉开了手中的铁胎弓。 这一次,弓弦之上,只有一支箭。 一支,通体由百炼精钢打造,箭头呈三棱螺旋状,专门用以破甲的——“透甲锥”! “铮!” 弓弦震响,如龙吟虎啸! 那支透甲锥,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流光,后发先至! 它的目标,并非任何一名禁军,而是二人之间那片被火光照亮的空地! “铛——!” 透甲锥狠狠地钉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巨大的力道让箭尾剧烈地震颤着,发出“嗡嗡”的悲鸣。 更可怕的是,箭矢与地面碰撞的瞬间,竟迸射出大片的、耀眼的火星! 这,才是周邦彦真正的目的! 李师师的反应快到了极致。 她几乎在看到火星的瞬间,便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普通的火油布,而是一块被特殊药油浸泡得坚硬如石,散发着奇异茶香的“艾草香饼”! 这是“不良人”最高级别的联络信物,不同的燃烧方式,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指令。 她看准了那片飞溅的火星,手腕一抖,将香饼精准地抛了过去。 火星,触及香饼的瞬间。 “轰!” 一团妖异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深紫色火焰,冲天而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 紧接着,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一脚将那块燃烧着紫色火焰的香饼,狠狠地踢进了深不见底的枯井! 下一瞬! 井口之中,喷涌而出的,不再是烟。 而是一股笔直冲天的、仿佛要将这夜幕都烧出一个窟窿的——紫色狼烟! 青烟为引,是坐标! 紫烟为杀,是强攻! 这是她与那些隐匿在汴京城最阴暗角落里的不良人旧部,早在潜伏之初就定下的最高密令! 周邦彦的鸣镝,是拱圣营吹响的开战鼓点。 而她的狼烟,才是不良人指引刀锋,决定生死的将令! 当那股熟悉的紫色狼烟升起,当空气中弥漫开那股独特的、只有在皇城司审讯逆党时才能闻到的艾草焦糊味时。 张都头,彻底绝望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夜面对的,根本不是两个走投无路的亡命徒。 而是两个蛰伏了十年,手握着两支大宋最恐怖的秘密力量的……复仇之神! “撤!快撤!冲出去!” 他惊恐地尖叫着,再也顾不上什么都头的威严,转身就想朝着巷口逃窜。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咻咻咻——!” 院墙之外,寂静的巷道里,数十声更加沉猛、更加致命的机括崩响骤然爆发! 那声音,像是沉睡了十年的地狱巨兽,终于睁开了它饥渴的眼睛。 由破甲重弩形成的死亡之雨,瞬间遮蔽了火光,笼罩了天空,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 那些身披黑鳞重甲的殿前司精锐,他们平日里引以为傲、刀枪不入的甲胄,在这些灌注了万钧之力、专门为破甲而生的三棱弩箭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层浸了水的薄纸。 “噗!噗!噗!” 弩箭洞穿铁甲、撕裂血肉的闷响,在此刻成了院落中唯一的旋律。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却又被新的弩箭破空声瞬间压过。 刚才还如狼似虎、不可一世的殿前司禁军,瞬间阵脚大乱。 他们成了从天而降的箭靶,在绝望中被一一射杀,钉死在墙上,钉死在地上。 那名都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最勇猛的亲卫,前一刻还挥刀格挡,下一刻胸前就爆出一蓬血雾,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带着向后飞起,重重地撞在墙上,像一幅破烂的画般滑落。 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一支弩箭,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膝盖,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 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来人一身夜行衣,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青铜面具,手中,握着一柄还在滴血的短刃。 “不良人,‘苍鹰’部,参见‘盾印’大人。” 那人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是对着李师师的方向。 随即,又有数十个同样装束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迅速地清理着战场,在每一具尸体上补刀,手法娴熟得令人心寒。 另一个方向,一个身形魁梧如铁塔的汉子,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身上还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对着周邦彦,轰然单膝跪下。 “拱圣营,‘虎贲’部残部,参见‘弓印’大人!” “大人,西城门已被漕帮兄弟控制,但禁军巡城司的大队人马正在合围,我们必须立刻从水道撤离!” 周邦彦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走到李姥姥的尸身前,缓缓蹲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合上了她那双圆睁的眼睛。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同样浑身浴血、呆立当场的李师师面前。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一道血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是在触碰一件绝世的珍宝。 “我们,回家。” 他说。 李师师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压抑了十年的深情与痛楚,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周邦彦抱紧了她,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走向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那里,通往黑暗。 也通往,一个崭新的、属于他们的黎明。 第49章 黄雀远在后边 三声鸣镝,是三支射向夜空的泣血之箭,穿透了汴京城沉沉的夜幕。 这声音是命令! 是坐标! 更是拱圣营尘封十年,用无数忠骨埋葬的复仇号角! “白磷鬼火!这是军中禁术!” 张都头那声凄厉的尖叫还未在喉咙里完全散去,院墙之外,数十声更加沉闷,也更加致命的机括迸响,便如平地惊雷般骤然炸开! “咻咻咻咻——!” 那声音密集得如同骤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当头罩下。 这不是寻常弓箭。 这是足以洞穿城门铁甲的重弩!是汴河漕帮压在船舱底下,轻易不见天日的镇帮杀器——破甲水龙弩! 一张由死亡编织成的罗网,瞬间笼罩了整个院落。 那些方才还不可一世,将屠刀对准无辜老妪的殿前司禁军,脸上的狞笑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们引以为傲的黑鳞重甲,在这些淬火的三棱破甲弩箭面前,脆弱得如同糊在窗户上的朽坏窗纸! “噗!噗!噗!” 一连串沉闷得令人心悸的箭矢入肉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在小院中骤然炸开。 那声音,像是盛夏时节,壮汉用重锤猛砸熟透的西瓜,血肉迸溅,汁液淋漓。 弩箭轻易地洞穿了他们的胸膛,脖颈,还有面门。巨大的动能将他们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钉在墙上,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散开来。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白磷燃烧后的怪异气味,刺得人几欲作呕。 许多禁军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生命之火便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彻底浇灭。 短短数息之间,原本将周邦彦二人逼入绝境的数十名禁军精锐,已然倒下了大半。 鲜血,染红了院中的每一寸土地,汇成细小的溪流,浸润了干裂的泥土。 张都头瞳孔剧烈收缩,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着一支插在身旁同僚眼窝里的弩箭。 那箭尾用细麻绳缠绕出的“三横一竖”的独特标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漕帮! 是汴河上那群视官府如无物、无法无天的船火儿! 周邦彦那三声鸣镝,根本不是在向不良井的残部求救。 他是在发号施令! 这不是一场围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阱!一场以他们这群殿前司精锐为猎物的、血腥的反向包围!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张都头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他以为局面已经彻底逆转,准备拼死突围之时,院墙之外,漕帮那暴雨般的弩箭声,却诡异地减弱了。 紧接着,几声短促的闷哼与兵刃碰撞的刺耳脆响,从墙外的黑暗中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 “咻——!” 一支截然不同的乌黑箭矢,竟从院外倒射而入! 它带着一股阴毒无比的劲风,没有射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钉在了张都头脚边的土地上。 箭矢入土半尺,箭尾兀自嗡嗡作响,仿佛在嘲笑着院中所有人的天真。 几乎在同一时刻,院墙之上,数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叶枭,悄无声息地飘然落下。 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脸上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眼睛。 他们手中所持的,是比殿前司的制式弓弩更加精良、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军中利器——神臂弓! 这群人出现的瞬间,一股比殿前司的军痞气、比漕帮的江湖气,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院落。 这股杀意,是经过无数次鲜血洗礼,才能凝聚成的实质,冰冷、黏稠,让人呼吸都为之困难。 他们甫一落地,便毫不留情地对着院中所有还站着的殿前司残兵,进行无差别的屠戮! 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到了极致,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射箭,都像是在执行一道冰冷的命令,精准而致命,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一丝冰凉顺着周邦彦的脊椎骨攀爬而上,直冲头顶。他握着弓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惨白。 他认得那恶鬼面具! 他也认得那只有在边军最精锐的斥候部队中才会配备的神臂弓! 应奉局。 朱勔豢养的最精锐、也最神秘的杀戮机器——裁决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 这只黄雀,从一开始,就张开了网,等着螳螂和蝉,一同落入它的致命陷阱! 那为首的裁决司头领,踏过满地尸体,脚下的粘稠血液仿佛无法沾染他分毫。 他恶鬼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如同最阴冷的毒蛇,死死地锁定了周邦彦。 “周推官,好手段。” 声音沙哑,仿佛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冰冷。 “你的鸣镝,的确是召集旧部的好信号。” 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很享受周邦彦脸上那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残忍的真相。 “只可惜,对我们来说……” “它也是最好的路标。” “路标”二字,如同一柄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口。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从他射出鸣镝的那一刻起,他就暴露了自己,也暴露了前来接应的漕帮。 他的求救,也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朱勔的算计,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毒! “朱勔好大的手笔。” 周邦彦的脊背,在这一刻反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喜怒。 他甚至笑了。 那笑意,却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冷彻骨髓。 “为了区区一本账册,竟然不惜暴露裁决司这张底牌。” “看来,这账册里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烫手得多。” 裁决司头领,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周推官是聪明人,当知顺势而为,方能少受些苦楚。” “提举大人只要东西。” 他缓缓抬起手,黑色的皮质手套指向周邦彦的怀中。 “交出来,你可以死得痛快点。”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一旁的李师师,周邦彦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僵直。 头领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作呕的玩味。 “至于她……” “提举大人说了,可以活。” 第50章 焚身以火 “提举大人说了,可以活。” 这短短七个字,如同一根根淬了剧毒的冰针,从四面八方扎来,狠狠刺入李师师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是一重枷锁。 每一个字,都是一堵囚笼。 这是最赤裸的攻心之计,也是最残忍的阳谋。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的确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她的娇躯,不受控制地猛烈一颤,那股寒意顺着脊椎骨攀爬,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 周邦彦却仿佛没有听见那裁决司头领的话。 他甚至没有去看李师师一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为首的恶鬼面具,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即将吞噬一切的火山。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与李师师那双强忍着泪水、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眸子,在半空中交汇了一刹那。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点头。 但十年的血海深仇,十年的生死与共,早已在他们之间,用鲜血与烈火,浇筑出一种超越世间一切言语的默契。 在那一瞬间,他们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也读懂了,这最后的结局。 周邦彦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点燃了他体内最后的火焰。 他的内心最深处,一道尘封的记忆轰然开启。 那是父亲周御临终前,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重重地抚摸着他右肩胛骨上那枚“弓印”烙痕时的沉重告诫。 “吾儿,此弓印,既是拱圣营的荣耀,也是一道诅咒。” 父亲的声音,穿越了十年的血雨腥风,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 “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动用那以血换命的禁忌之术——‘血燃’。” “一旦燃血为薪,魂将为烬。纵能护佑所爱,己身亦难复全……记住,你的命,不只属于你自己,更属于那些追随我们的袍泽,属于这天下万民!” 父亲的话,字字如山,言犹在耳。 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 一股奇异的血色,开始从他的皮肤之下,缓缓地,一寸寸地渗透出来。 他的双眼,渐渐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赤红。 两团地狱般的火焰,正在他的瞳孔深处熊熊燃烧。 “噼啪……咔咔……” 周身筋骨发出一阵细密的、如同豆子在热锅中爆开的脆响,仿佛有一头沉睡了太久的远古凶兽,正在他血肉铸成的牢笼中,缓缓苏醒! 拱圣营最终秘术——血燃! 他缓缓抬起手。 在所有裁决司卫那紧张而贪婪的目光中,他将怀中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狼皮账册,缓缓地,掏了出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一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件物品上。 那是朱勔的命门。 那是通敌的铁证。 也是他们此行的唯一目标。 “想要?” 周邦彦掂了掂手中的账册,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嘲讽、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弧度。 他目光一转,看向角落里那堆被殿前司的火把引燃,此刻正熊熊燃烧的柴堆。 火焰疯狂地跳动着,发出“噼啪”的爆响,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口,急欲吞噬世间的一切罪恶与纯良。 “好啊。” 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 在裁决司头领眼神骤然一凝,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将账册扔进火堆的瞬间,周邦彦动了! 他没有去扔账册。 他整个人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饿狼! 周身升腾起淡淡的血雾,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朝着那名裁决司头领,狂冲而去! 他不是要逃! 他竟是要以自己燃烧的生命为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李师师创造那唯一的机会! “找死!” 裁决司头领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身形急退,同时拔刀格挡。 但周邦彦的速度更快! 与此同时,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李师师,动了! 她眼中的泪水早已被决绝的火焰风干,只剩下冰冷的、可以焚烧一切的意志。 她抓着那本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账册,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扑向了那堆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不是临时起意。 这是他们在那一瞬间,用一个眼神定下的、最惨烈的计划。 一个用生命做诱饵,一个用决绝去执行。 天衣无缝,却也惨烈到了极致! “你敢!” 裁决司头领发出一声惊怒到极致的咆哮! 他想要阻止,却被状若疯魔的周邦彦死死缠住。 那柄沉重的铁胎弓,此刻在周邦彦手中已不再是弓,而是一柄开山裂石的重锤,带着万钧之势,每一次挥舞都让他感到手臂发麻,虎口欲裂。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嗤——!” 油布包裹的账册,义无反顾地落入了火堆! 火焰瞬间席卷而上,贪婪地舔舐着油布。 暗红色的狼皮在烈焰中迅速卷曲、焦黑,一股混杂着皮革焦臭和纸张焚毁的气味,刺鼻地弥漫在整个院落。 火光,映红了李师师那张泪痕未干,却写满了决绝与解脱的脸! 她做到了。 她没有让他失望。 “抢回账册!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裁决司头领捂着被周邦彦弓身狠狠撞伤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嘶吼。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功亏一篑的愤怒。 更充满了近乎疯狂的绝望。 他知道,账册毁了,他回去也无法交差。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两个人的头颅带回去! 周邦彦在账册入火的那一刻,心中一块压了十年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仰天发出了一声既像痛苦又像畅快的长啸。 周身的血雾愈发浓郁,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的旋风,主动迎向了那群如狼似虎的裁决司卫。 他买来的时间,不能浪费。 他要用自己燃烧的生命,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第51章 劫后余生 火,焚尽了罪证。 血,浸透了绝望。 “血燃”秘术下的周邦彦,宛如一尊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战神。 他的力量、速度、乃至对疼痛的忍耐力,都达到了一个凡人无法企及的恐怖境地。 但代价,是他宝贵的生命力,正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疯狂地流逝。 “噗!噗!” 两柄锋利的长刀,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狠狠地砍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刀锋破开皮肉,深可见骨! 若是平时,这样沉重的伤势,足以让他瞬间失去所有的战斗力。 但此刻,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 他反手一弓,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地砸在了其中一名裁决司卫的头盔之上。 “砰!” 一声闷响。 精钢打造的头盔应声凹陷下去,那名训练有素的杀手,甚至连哼都未能哼出一声,便像一滩烂泥般软软地倒了下去,生机断绝。 周邦彦身上的血雾,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浓,但他的视线,也开始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还有三十息! “周大哥!” 李师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又是这样! 十年前,在滔天的洪水中,他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生天。 十年后,在这刀山火海之中,他依旧用自己燃烧的生命,为她铸成了一道凡人无法逾越的城墙! 她恨! 她恨这些杀害姥姥、摧毁她所有平静的凶手! 她恨他们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永远是他的拖累,是他最柔软、也最致命的软肋! 她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她绝不能! 就在一名裁决司卫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空当,身形如同鬼魅般绕到周邦彦的身侧,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阴狠的寒光,斩向他腰间毫无防备的空门之时! 那名裁决司卫的心神,完全被前方那个状若疯魔、以命搏命的周邦彦所吸引,他确信,这一刀,必将建功! 他侧翼的防御,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当。 但李师师捕捉到了! 她动了! 她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那根沾染着李姥姥温热的鲜血和她自己冰冷泪水的银簪,在跳动的火光之下,闪过一抹凄厉无比的寒芒! 她没有去刺向敌人的身体。 她知道,以她的力气,那毫无用处。 她要成为他的盾。 不,她要用敌人的血,为他开路! 我成不了你的刀,那便做你的盾! 用我的方式! “噗嗤!”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抹近乎疯狂的决绝,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朝着那名偷袭者毫无防备的眼睛,狠狠地扎了下去! 银簪,没柄而入! “啊——!” 那名身经百战的裁决司卫,发出了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双手捂着那个血流如注的眼眶,疯狂地嘶吼着、翻滚着,倒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惨烈无比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滞! 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绝色歌姬,竟能爆发出如此狠戾、如此果决的一击! 周邦彦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无尽心痛与难以言喻的骄傲的狂暴力量! 他的师师,没有选择软弱! 他所有的潜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一股焚尽八荒的滔天力量! “滚开!” 他手中的铁胎弓,如同苏醒的远古凶兽,爆发出沉重无比的轰鸣,狠狠地横扫而出! “砰!砰!砰!” 围攻在他身周的数名裁决司卫,如同被全速奔跑的战马正面撞上,惨叫着倒飞而出,身体重重地砸在院墙之上,骨骼碎裂之声清晰可闻! 周邦彦借着这千钧一发的空隙,闪电般探出手,一把抓住李师师那只冰冷刺骨的手腕。 她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簪子上,那滚烫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她洁白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走!” 周邦彦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因为剧痛与愤怒而变得扭曲。 他死死地攥着李师师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拉上了院墙,纵身一跃,跳入了墙外那幽暗深邃的巷道。 两人踉跄着落在地上。 周邦彦拉起李师师,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我说过,要带你活下去!就一定会带你活下去!” 身后的院墙上,裁决司卫暴怒的吼叫与急促的脚步声,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 巷口的风,带着血腥味和焦臭,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 奔出不过十余丈,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软,再也支撑不住。 他周身的血雾,如同退潮一般,迅速散去。 “噗!” 一口漆黑如墨的淤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青石板路。 “血燃”的代价,终于如同山崩海啸般,降临了。 仿佛全身的力气,连同灵魂,都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空。 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肢百骸的每一处伤口,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他的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的声响都在迅速远去,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直挺挺地朝着冰冷的地面倒去。 “周大哥!” 李师师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死死-地抱住了他。 绝望,再次将她笼罩。 巷子的尽头,数道黑影已经出现,正如同戏弄猎物的狼群,不紧不慢地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第52章 狼烟血菩提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李师师彻底淹没。 她抱着怀中昏死过去的周邦彦,看着巷子尽头步步逼近的死亡阴影,眼中没有了恐惧。 只剩下,一片燃烧着一切的,冰冷的死寂。 她缓缓将周邦彦靠墙放在地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举起了手中那支依旧在滴血的银簪。 这一次,簪尖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咽喉。 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他的前面。 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他再争取一息,哪怕只是一息的时间。 巷口的风,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对亡命鸳鸯,奏响最后的悲歌。 裁决司头领,那张布满刀疤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对付这种硬骨头,言语是多余的。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神臂弓,弓弦上,一支通体乌黑的箭矢,在月色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享受着猎物在死亡面前那最后的、无助的颤抖。 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拉成了一轮饱满的、象征着死亡的圆月。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师师闭上了眼睛。 一滴清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周大哥,对不起。 师师,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来生,若有来生……我再还你那半个炊饼。 然而,就在那弓弦即将崩响,死亡即将降临的那一瞬! 异变,陡生! “砰!砰!砰!砰!” 数声沉闷的陶罐破裂声,毫无征兆地从巷子两侧的屋顶上传来! 紧接着,七八个黑乎乎的陶罐,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天降的石块,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了裁决司众人脚下的石板路上! 陶罐瞬间爆裂开来! 里面溅出的不是液体,而是大片灰白色的粉末,同时,一股浓烈刺鼻、辛辣呛人、令人窒息的烟雾,瞬间升腾而起! 是石灰! 是磨得极细的干辣椒粉! 甚至还混着遇空气便迅速燃烧的硫磺和松脂! 这是漕帮走水路时,用来驱赶水匪和驱散江面浓雾的独门土法子——狼烟火罐! “咳咳……该死!” “有埋伏!稳住!” 烟雾爆开的瞬间,裁决司训练有素的阵型,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与混乱。 刀疤脸被呛得连连咳嗽,眼中充满了暴怒,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弓弦,但射出的箭矢却因为视线受阻而偏离了方向,“咄”的一声钉在了墙壁上。 “是漕帮的杂碎!杀了他们!” 他捂着口鼻,疯狂地嘶吼。 回答他的,是屋顶上一声粗豪无比的大笑。 “哈哈哈!朱勔养的狗,爷爷们就在这儿!” 漕帮帮主张横,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屋顶的轮廓线上,手中提着一柄磨得雪亮的船头铁篙。 在他身后,更多的漕帮好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冒了出来,如同下山的猛虎。 “兄弟们!” 张横声如洪钟,响彻夜空。 “给咱们死去的兄弟报仇!凿沉这群狗娘养的!”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 漕帮的人如同潮水般,悍不畏死地冲入了那片混乱的烟雾之中! 他们的武功或许不如裁决司精锐,但那股子在风浪中磨砺出的悍勇之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双方人马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的混乱之中,一道更加瘦小的身影,如同黑夜中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的阴影中窜出。 他的目标,正是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周邦彦。 那人闪电般地背起周邦彦,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朝着另一条更深的、更黑暗的巷子狂奔而去! “漕帮的张大爷在前面顶着,我们快走!” 李师师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小葫芦! 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仇恨。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紧紧地跟了上去。 穿过数条曲折复杂的陋巷,小葫芦终于在一扇不起眼的后门前停下。 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货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味。 他将周邦彦轻轻放在一堆干草上。 李师师跪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周邦彦的鼻息。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李师师的心,也跟着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小葫芦看着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极其严实的、沉甸甸的包裹,递了过去。 “那三声鸣镝,是我师父和他约好的信号。师父说,若听到此声,便让我来此地接应。” 他看着昏迷的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敬佩,也有悲伤。 “这是师父临终前交代的,是他散尽毕生积蓄,又欠下天大人情,才从一个西域行脚僧那里换来的‘镇元血菩提’,世间……仅此一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沉重。 “师父说,此物并非救命仙丹,而是催命符。它能强行榨干人最后一丝精血,压住将死之人的心脉。但代价,是透支未来所有的生机。燃烧的是血,灼伤的是经脉,救活之后,此生都将活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之中,武功尽废,与废人无异。” “师父说,此物太过霸道,非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垂死英雄,不可妄用。” 他将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塞进李师师冰冷的手中。 “你……把他救活。” “告诉他,我师父王二麻子的仇,我小葫芦,自己会报!”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周邦彦,又看了一眼李师师,转身,头也不回地,再次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只留下,那句在寒风中飘散的、充满了决绝的誓言。 以及,一个被托付了所有希望,却也承载着无尽痛苦的、沉重的选择。 李师师颤抖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颗暗红色、仿佛由鲜血凝固而成的果实,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既像药香又像血腥的气味。 她看着怀中面如金纸、生机即将断绝的周邦彦,泪水再次决堤。 救他,他将承受无尽的痛苦。 不救,他现在就会死。 她没有再犹豫。 她用颤抖的手,将那颗血菩提,一点一点地,塞进了周邦彦紧闭的唇中。 果实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滚烫的血线,滑入他的喉咙。 几乎在瞬间,周邦彦冰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骇人的赤红色,仿佛有岩浆在他的血管里流淌! 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却没有任何神采,嘴巴无声地张大,似乎在发出一种人类耳朵无法听见的、最极致的痛苦嘶吼。 李师师死死地抱住他,任由他的挣扎撞得自己生疼。 她救回了他的命。 却也将他,拖入了另一个更深、更痛苦的地狱。 第53章 残弓之誓 痛苦。 极致的痛苦,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针,从周邦彦的四肢百骸,疯狂地刺入他的每一寸经脉。 镇元血菩提的药力,霸道绝伦。 它像是一场席卷全身的风暴,强行将他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但燃烧的燃料,却是他未来的所有生机。 他的皮肤赤红如烙铁,青筋如蚯蚓般在皮下扭曲、鼓动,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冷汗与血汗交织,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干草。 他无声地嘶吼着,身体剧烈地痉挛、弓起,又重重地落下,每一次撞击,都让身旁的李师师心如刀绞。 她死死地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试图给予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将所有的泪水,混着无尽的悔恨与心疼,吞进肚子里。 她知道,她做出了选择。 一个残忍的,却也是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整个黑夜。 巷战的喊杀声早已平息,货仓外,只剩下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 周邦彦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抽搐。 那骇人的赤红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苍白。 他躺在那里,像一尊破碎的玉像,气息微弱,却终于平稳了下来。 命,吊住了。 但李师师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折磨,还在后面。 货仓的门被轻轻推开,张横浑身浴血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手臂上,都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新伤,一条胳膊用布条草草地吊在胸前,显然已经骨折。 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伤痕累累的漕帮好手。 “嫂夫人,”张横的声音沙哑而疲惫,看向李师师的眼神中,充满了敬重,“裁决司的狗崽子们被我们杀退了,但咱们的弟兄……也折损了近一半。” 他的话语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 这场救援,代价惨重。 这不是一次轻松的胜利,而是一场血淋淋的惨胜。 李师师站起身,对着张横深深一躬。 “张帮主大恩,师师没齿难忘。只是……” 她的目光转向昏迷的周邦彦,声音哽咽。 张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紧锁。 他上前探了探周邦彦的脉搏,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脉象虚浮,气若游丝……这……这比老朽见过的任何重伤之人,都要凶险。” 一名懂些医理的漕帮老人也上前查看,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五脏六腑皆受重创,经脉更是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寸寸断裂。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天大的奇迹。只是……只是他这身武功,怕是……全废了。” 全废了。 三个字,像三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漕帮众人一片死寂。 他们拼死救出的,是那个在虹桥码头以一敌百的战神。 可现在,这个战神,成了一个连寻常壮汉都不如的废人。 这巨大的落差,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无力与茫然。 周邦彦,他们的“弓”,折了。 李师师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 她的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三天后。 周邦彦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了。 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向他传递着尖锐的痛楚。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废了。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嘶吼,也没有绝望。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仿佛那被废掉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躯壳。 他转过头,看到了守在身旁,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李师师。 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紧锁,似乎在睡梦中,也充满了不安。 周邦彦静静地看着她,许久,许久。 他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当李师师醒来时,对上的,便是他那双清醒而深邃的眼睛。 “周大哥!你醒了!” 李师师喜极而泣,紧紧抓住他的手。 “值得吗?” 周邦彦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李师师愣住了。 “为了救我这个废人,值得吗?” 他重复了一遍。 李师师看着他,泪水再次涌出。 但这一次,她笑了。 笑得凄美,却也无比决绝。 她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十年前,你用半个炊饼,救了我一条命。” “十年后,我用我的所有,换你一条命。” “我们之间,从来不谈值不值得。” 她顿了顿,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们……必须让它值得!” 周邦彦看着她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焰,终于,也缓缓地笑了。 他的身体废了。 但他的心,他的意志,却在这一刻,与她,与所有牺牲的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他不再是那张杀伐果断的“弓”。 他要做,那个执弓的,手。 第54章 锦笼里的金丝雀 残破的货仓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三张同样疲惫却又无比坚毅的脸。 周邦彦靠在干草堆上,身体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四肢百骸的剧痛。 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朱勔丢了账册,失了人证,在高俅面前已经落了下风。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周邦彦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清晰,充满了洞穿人心的力量。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杀人灭口。杀了我,杀了师师,杀了所有知道那晚真相的漕帮兄弟。” 张横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这几日,汴京城四门盘查得极严,到处都是应奉局的眼线。我们这处货仓,也未必安全。” “所以,我们不能等他来找我们。”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我们要主动出击。” “出击?”张横一愣,“周老弟,你现在这个身子……我们漕帮也元气大伤,如何主动出击?” “武力,是最后的手段。”周邦彦缓缓说道,“在这汴京城里,杀人最快的刀,从来不是我们手里的兵器。” “而是,人心。” 他看向李师师。 “师师,你必须尽快回到汴京城。” “什么?”张横大惊失色,“这怎么行!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师师却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意图,她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不能以一个‘逃犯’的身份回去。”她接着周邦彦的话说道,“我要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回去。” 周邦彦赞许地点了点头。 “没错。朱勔以为我们躲在暗处,他就会用尽一切办法,把我们挖出来。” “但如果你,出现在了高俅的视线里呢?” “高俅生性多疑,他绝不会相信朱勔。他会认为,你是他拿捏朱勔的最重要的棋子。他会‘保护’你。” “而这份‘保护’,就是我们最需要的,喘息的时间。” 张横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这其中还有如此曲折的算计。 “可是……这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活命,亦是如此。”李师师的语气异常平静。 她看向周邦彦,问道:“我该如何回去?” “不能是我们送你回去,也不能是你自己走回去。”周邦彦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黑暗。 “你需要被‘发现’。” “被一个,既不属于朱勔,也不属于高俅的第三方势力‘发现’。” “殿前司。”李师师瞬间明白了。 殿前司是皇帝的禁军,名义上中立,但内部派系林立,是各方势力角力的场所。 “只要你被殿前司的人抓住,消息会立刻传遍整个汴京。”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 “朱勔会派人来灭口。” “而高俅,则会派人来‘抢人’。” “到那时,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落入高俅的手中,成为他府上的‘贵客’。”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却又合情合理,严丝合缝。 张横听得背后发凉,他看着眼前这个身体残破,却智计百出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 “好!”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应下。 “张帮主,”周邦彦又转向张横,“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周老弟尽管吩咐!” “去城西的铁匠巷,找一个叫‘铁牛’的铁匠。” 周邦彦从怀中,摸出半块早已生锈的铁质令牌。 “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我需要三样东西。” “第一,一件能藏于发间,既可自保,又能发出信号的暗器,给师师防身。” “第二,一份汴京城最详细的地下水路图。” “第三,我要城中所有拱圣营旧部的联络方式。” 张横接过那半块令牌,只觉得入手沉重。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令牌。 这是周邦彦,吹响反击号角的,第一声军令!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让李师师入局。 他要做的,是在暗中,重新召集那些被埋没十年的力量! 为这把已经折断的“弓”,重新积蓄拉开的力气! 夜色中,三颗在绝境中挣扎的心,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再次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场以整个汴京城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的无声棋局,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三日后,清晨。 汴京城外的一处破庙。 李师师对着铜镜,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仪容。 她没有化妆,一张素面,略显苍白憔悴。 她故意弄乱了发髻,撕破了裙角,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逃亡了数日、狼狈不堪的弱女子。 张横派来的漕帮弟子,在庙外低声道:“嫂夫人,都安排好了。殿前司的巡逻队,一炷香后,就会经过此地。” 李师师点了点头。 “有劳了。” 她走出破庙,迎着晨光,深吸了一口气。 风中,仿佛还带着周邦彦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 她没有再回头。 她知道,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比刀山火海更加凶险的道路。 没有刀光剑影,却步步杀机。 一炷香后,一队殿前司的官兵,果然出现在了官道上。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蹒跚而行的、绝色的白衣女子。 “站住!什么人!” 为首的都头厉声喝道。 李师师仿佛受了惊吓的兔子,浑身一颤,跌坐在地。 官兵们上前,当他们看清李师师的容貌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是樊楼的李师师!” “她不是失踪了吗?” 都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惊喜。 他知道,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无论是交给朱提举,还是高太尉,都够他平步青云了!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就在两名官兵上前,准备架起李师师之时。 “嗖!嗖!” 两支凌厉的箭矢,带着破风声,精准地钉在了他们脚前的土地上,箭羽兀自嗡嗡作响! “什么人!” 都头大惊,猛地拔出腰刀。 只见道路两旁的树林中,闪出十余名身着黑衣的汉子。 他们个个神情冷峻,手持神臂弓,胸口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铁鹰。 高俅的铁鹰卫! 铁鹰卫的头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冷冷地看着殿前司都头。 “奉太尉之命,请李姑娘回府‘做客’。你们,可以滚了。” 那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与轻蔑。 殿前司都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自己惹不起高太尉的人。 但他又不甘心到手的功劳就这么飞了。 “这……这是我们殿前司先发现的……” “我再说一遍。”铁鹰卫头领的声音,冷得像冰,“滚。” 同时,他身后所有铁鹰卫的神臂弓,都缓缓抬起,对准了这队官兵。 那森然的杀机,让殿前司都头瞬间冷汗直流。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走……我们走!” 他咬了咬牙,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场“争夺”,就此落下帷幕。 李师师被铁鹰卫“请”上了一辆马车,一路疾驰,进入了汴京城。 但马车并没有驶向太尉府。 而是停在了城中一处极为雅致僻静的别院前。 李师师被带入别院顶层的一间阁楼。 这里布置得比她在樊楼的房间还要华丽。 名贵的熏香,精致的茶点,柔软的床榻,应有尽有。 然而,李师师知道,自己住进的,是一个华丽的囚笼。 她能感觉到,这间阁楼的四周,布满了监视的眼睛。 她甚至能从那熏香中,闻到一丝微不可察的、能让人四肢无力的“软筋草”的味道。 那端上来的茶水中,也掺了能让人心神涣散的“散神丹”。 高俅,用最温柔的方式,给了她最严密的囚禁。 夜幕降临。 李师师沐浴更衣后,坐在窗前,假装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月亮。 她的手,却状似无意地,将窗边一盏小小的风灯,向左移动了三寸。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在监视者的眼中,或许只是她无聊时的随手之举。 但在城中某处黑暗的角落里。 一个一直盯着这扇窗户的漕帮弟子,立刻屏住了呼吸。 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立刻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信号,已经发出。 【我已就位,一切安好。】 一场致命的博弈,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李师师,这只被关入锦笼的囚雀,正准备用她清亮的歌喉,为这场大戏,唱响最华丽的序章。 第55章 瓦舍惊变藏杀机 东角楼街,保康巷。 这里是汴京城的心脓。 一个永远流淌着欲望与秽物的巨大疮口。 五十多座勾栏瓦舍日夜不休,像五十多个贪婪的巨口,将人间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尽数吞下,嚼碎了,再混着酒气、汗臭与廉价脂粉的甜腻,化作一片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烟云,笼罩在这片法外之地。 “张家老店”说书场,便是这疮口中最深、最烂的一处。 空气黏稠得能用刀切开。 脚臭、馊茶、霉变木头和无数人汗液蒸腾的气味,混合成一种具体的、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味道。 房梁上垂下的蛛网,都像是醉汉的胡须般,被这污浊的空气熏得微微颤抖。 周邦彦就坐在这片浑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像一滴污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潭死水。 他现在的身份,是“哑巴张三”。 一个从黄河故道逃难而来,连户帖都在路上被水泡烂了的流民。 头上那顶破烂斗笠的帽檐,被他用手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满是胡茬、粗糙干裂的下巴。 阴影,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面前,一碗只浮着几片枯黄茶梗的劣茶早已凉透,水面上漂着几粒来历不明的尘灰,像几具小虫的浮尸。 他一口未动。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人间炼狱里的石像,沉默、冰冷,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死气。 不良帅曾对他说过,真正的蛰伏,不是装成死人,而是要变成一只真正的、属于这里的野狗。 野狗不会引人注目,因为它身上的每一寸肮脏,都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刻,他就是那条野狗。 他的心,却不像他的人一样安静。 师师…… 樊楼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如今是何等光景? 耶律乙辛的阴狠,高俅的毒辣,蔡京的伪善……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一座怎样的龙潭虎穴。 一想到李师师要在那样的毒蛇猛兽环伺之下周旋,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透不过气。 他必须相信她。 相信那个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求生,却依旧能抓住他递过去的半个炊饼的女孩。 她和他,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在绝境中,咬紧牙关活下去。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着这间屋子里每一张模糊的脸孔。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一个由李师师在樊楼那座血色囚笼中,用生命点燃的信号。 台上,说书人“赛三国”张十一,正说到关云长败走麦城。 他口沫横飞,青筋暴起,一块乌木惊堂木被他拍得山响,声如炸雷! “啪!” “叹那关圣一生英雄,到头来,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可悲!可叹!” 满堂的茶客,有捶胸顿足的,有扼腕叹息的,也有趁机起哄,将几枚铜钱砸在台上的。 叮当声,混杂着叫好声,将这片小小的瓦舍推向了喧嚣的顶峰。 就在这最高潮的时刻。 后排,一个衣着体面、独自饮茶的富商,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那咳声,很突兀。 节奏更是古怪。 三声短促,一声绵长。 “咳、咳、咳……咳——” 像是更夫在绝望中,敲错了报丧的鼓点。 拱圣营,“三短一长”! 最高等级的内部警讯! 周邦彦藏在斗笠下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根最细的针! 这不是他要等的信号! 这是拱圣营旧部用以示警的暗号,意味着——有内鬼!或者,有埋伏! 他的身体依旧纹丝不动,但全身的肌肉,却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一张即将射出致命一箭的满弓。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剃刀,瞬间穿过嘈杂的人群,锁定了那个呛咳的“富商”。 那人看似富态,满面油光,但颈后被衣领遮住的皮肤,却有被烈日暴晒过的粗糙痕迹,那是常年在军营操练才会留下的烙印。 端茶杯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层只有常年握刀才会磨出的厚茧。 最致命的破绽,是他腰间佩戴的玉坠。 样式是时下京中流行的“福禄双全”,但玉坠上系着的丝质络子,却用了一种极其隐晦的“死结”打法。 这种结,看似普通,实则收尾处多绕了半圈,是为了在紧急搏斗时,能瞬间扯断,防止被敌人抓住。 这是殿前司禁军的杰作,高俅的鹰犬!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周邦彦的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了另外两个异常。 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看似在打瞌睡的脚夫,揣在怀里的手,正死死握着一柄短柄铁尺的轮廓。那铁尺的长度和样式,是官府捕快专用的。 而他对面,一个卖花生的货郎,箩筐底下,隐约露出了一截用黑布包裹的弩机!那弩机的机臂比军弩要短,是专门用于狭窄巷战的“袖弩”,威力巨大。 不止一个! 这是一个局! 一张由殿前司精锐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张网,不是冲着他这个“死人”来的。 是冲着今晚,将要在这里传递的所有“活人”来的! 王二麻子面圣那一着险棋,虽然成功将血书送达天听,却也彻底惊动了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 高俅,已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动手清洗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渠道了! 周邦彦的心,一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台上,唾沫横飞的张十一,眼神几不可察地一凝,他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他放下了茶碗。 那股子说三国的激昂劲儿,像是被那一口凉茶给彻底浇熄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惊堂木在桌上轻轻一磕,话锋陡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里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戏谑。 “今日三国暂且不表,关二爷死得太憋屈,听得人心里发堵。小子我啊,新得了一段本朝的话本,轻松快活,给各位爷解解闷。” “说的是那青面兽杨志!杨家将的后人,时乖命蹇,被逼无奈,于这汴京街头,叫卖祖传宝刀!” 场子里的喧嚣,瞬间低了三分。 常客们都愣住了,张十一从不说《水浒》的段子,嫌它粗鄙,是草莽之言,上不得台面。 今儿个,是吃错了什么药? 只有周邦彦知道,信号,接上了。 戏,要开场了。 只是,这出戏的台下,坐着的不仅仅是观众,还有一群手持屠刀、耐心等待着落幕的刽子手。 第56章 血穗为引诉民怨 张十一的声音,变得又急又碎。 像一阵冰雹,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将那惊堂木敲得如同战场上催命的鼓点,语气也从先前的戏谑,转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苍凉,如杜鹃泣血,字字啼血! “好汉杨志立于街头,只盼寻个识货的英雄,谁曾想,没等来英雄,却等来个泼皮破落户,唤作——‘没毛大虫’牛二!” 他把“牛二”两个字,咬得如同在咀嚼仇人的骨头,眼神阴鸷地扫过台下,仿佛那牛二就坐在其中。 “那牛二,不问价,不看货,上来便一口咬定,你这刀是偷的!是抢的!是赃物!非要英雄好汉当街剖开胸膛,自证清白!” “各位看官,你们给评评理,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我祖祖辈辈吃饭的家伙,你空口白牙就说是赃物?还要我死给你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在闷热的空气里轰然炸开! “杨志说,我这刀,是祖上传下的清白物!牛二却狞笑道,你说是清白,就是清白了?在这汴京城里,我牛二说谁不清白,谁就得烂了心肝!除非……你把这刀,白送给我!” 说到此处,张十一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那张薄木桌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强取豪夺!血口喷人!竟能无耻到这般地步!” 周邦彦的心脏,随着那一声砸桌,重重一沉! “应奉局”强夺民船,污蔑船主…… 这说的哪里是杨志,这分明就是那些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漕工船户! 这分明说的就是他周邦彦自己! 台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那些原本嘻嘻哈哈的茶客,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们或许不明白什么朝堂大义,但他们听懂了“强取豪夺”,听懂了“血口喷人”。 因为这些事,就发生在他们身边,甚至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那几个伪装成茶客的殿前司探子,脸色也微微变了。他们显然没料到,一场普通的说书,会突然变得如此尖锐,如此……大逆不道! 那个“富商”头目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警惕与残忍。 就在此时,周邦彦的余光锁定了场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王二麻子的徒弟,小葫芦。 他瘦得像根芦柴棒,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机警。 就在全场因“牛二”的恶行而群情激愤之时,一个穿着短衫的脚夫,猛地从角落里站起身。 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被生活这根磨盘榨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掷向戏台! 那不是铜钱。 是一把干瘪的、穗上还沾着早已凝固成黑褐色的血迹的稻谷! “啪嗒、啪嗒——” 血稻穗稀稀拉拉地打在张十一面前的桌上,像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血雨。 “好!说得好啊!” 那脚夫沙哑地嘶吼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的一口陈年血痰。 仿佛一个信号被点燃。 整个说书场里,靠近后门和角落的数十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他们大多是汴京城最底层的脚夫、船工、小贩,一个个面带悲愤,双目赤红,纷纷从怀里、袖中掏出同样沾着血迹的麦穗、甚至是干枯的桑叶,劈头盖脸地朝台上扔去! “官府夺了我的田!还打断我的腿!” “我的船被他们征去运石头,人……人就再也没回来啊!” “我那刚过门的儿媳妇,被应奉局的杂种拖走了啊!天杀的啊!” 场面瞬间失控! 压抑的哭喊声、绝望的咒骂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像一个蓄满脓血的巨大毒疮,被张十一那声惊堂木,狠狠地戳破了! 殿前司的几个探子脸色剧变。 就在这片地狱般的混乱之中,小葫芦动了。 他没有跟着人群起哄,而是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茶寮伙计旁,趁人不备,用手指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轻轻画了一个**“井”**字。 ——不良井! 这是李师师通过不良人系统,传给他的最终确认信号! “哑巴张三”这个身份,是她在樊楼那边激活的备用联络人之一,而小葫芦的任务,就是确认“哑巴张三”已经就位,并引导他完成下一步。 画完字,小葫芦端起一盘刚出炉的炊饼,开始在混乱的茶客间穿梭叫卖。 他没有直接走向周邦彦,而是在经过那个“富商”探子身边时,故意脚下一滑,整个人朝探子扑去。 “哎哟!” 一盘炊饼,尽数撒了开来。 更要命的是,小葫芦手中那碗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正好泼了那探子一身! “找死!” 探子勃然大怒,衣袍上淋漓的茶水烫得他龇牙咧嘴,他一脚将小葫芦踹开。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边的冲突吸引时,小葫芦在地上翻滚的瞬间,已经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手法,将一个特定的炊饼,不着痕迹地用脚尖一勾,踢到了周邦彦的脚边。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电光石火。 周邦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低头,依旧保持着抱头鼠窜的惊恐姿态,只是在随着人流移动时,用脚尖轻轻一勾,将那枚沾满尘土的炊饼踩在脚下。 再顺势弯腰,装作系鞋带,闪电般将其收入怀中。 “追那个说书的!别让他跑了!” “富商”探子的怒吼传来,他显然将制造混乱的小葫芦和台上的张十一视为了主要目标。 他压根没有注意到,真正的“信物”,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致命的交接。 第57章 弦断志绝催命符 周邦彦借着人潮的推力,如同枯叶般被“冲”出了门外。 瞬间,他消失在保康巷那如同迷宫般黑暗的巷口。 身后,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个! 他没有选择翻越高墙,那太显眼,也太容易成为活靶子。 他像一只熟悉自己巢穴每一寸土地的老鼠,在纵横交错、堆满垃圾的巷道中飞速穿行,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借着障碍物的遮挡,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最终,他一头扎进了一条最窄、最臭的死胡同。 尽头,是一个早已废弃、散发着恶臭的公共茅厕。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巷口,他们看到是死路,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狞笑。 然而,周邦彦没有丝毫惊慌。 他猛地一脚,踹开茅厕旁一块早已被他记在心里的松动地砖。 “轰隆。” 一声闷响,地砖翻开,下面赫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更浓郁、更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这是**“不良井”**的排污支道入口之一。 是汴京城光鲜外表之下的地下血管。 也是他们这些“野狗”的专属通道。 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追兵冲进了死胡同,看到的却只有空无一人的墙壁和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茅厕。 “人呢?!” “他娘的,见鬼了不成!” 咒骂声从地面上传来,越来越远。 地下的黑暗中,周邦彦凭借着幼年时被不良帅逼着记住的触觉和嗅觉记忆,在污泥和暗流中快速前进。 这里没有光明,却给了他最极致的安全感。 冰冷的污水浸泡着他的双脚,黏腻的污泥不时没过他的脚踝,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死亡的气息。 这是他的世界。 是他在那场灭门血案之后,赖以生存的世界。 一炷香后,他从另一处街角的一个枯井中悄然爬出,身上沾满了污泥和恶臭,像一个真正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彻底甩掉了所有尾巴。 他走到一处无人、墙角滴着污水的破败屋檐下,才敢停下脚步。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冷油腻、几乎被他捏碎的炊饼,颤抖着手,将它掰开。 里面,是一张被汗水和油渍浸透,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很小,是用最廉价的草纸,似乎是从某本账册上撕下来的。 他展开纸条。 上面是用锅底灰混合着唾沫写下的潦草字迹,笔锋的转折处,却带着一股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只有拱圣营高层才懂的密写手法。 “冬至。葫芦河故道。二十船。甲,弓,图。” 十二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刚刚从锻炉里取出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邦彦的眼球上,烫进了他的心脏! “冬至”——与王二麻子带来的血色“冬”字讣告完美吻合,确定了总攻的时间! “葫芦河故道”——验证了他从父亲手札中推断出的“冰井”暗线,那是一条早已废弃、不为人知的隐秘水道! “二十船”——如此庞大的规模,绝非普通走私! “甲,弓,图”——铁甲!强弓!兵备图! 这不是简单的通敌! 这不是贪腐敛财! 这是在挖空大宋的武备,用花石纲作掩护,将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大军的兵器,秘密运往北方! 这是灭国之祸!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纸条的最末端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在那十二个字的末尾,还有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 一截断裂的弓弦。 这个符号,瞬间击碎了周邦-彦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幅血色的画面。 元符兵变的那个雨夜,父亲周御站在庭院中,面对着冲进来的叛军,没有拔刀,而是缓缓举起了他视若生命的那张铁胎弓。 在周邦彦惊骇的目光中,父亲用尽全身力气,生生将那坚韧的弓弦折断。 “邦彦,记住!” “弦断,志不绝!”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师师…… 她不仅传出了情报,她还在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符号告诉他——拱圣营最后的尊严,正在被这群奸贼踩在脚下,肆意出卖! 这不只是通敌,这是对他父亲、对整个拱圣营亡魂最恶毒的亵渎! 一股比愤怒更深沉、比冰冷更刺骨的悲凉与杀意,从他的骨髓深处疯狂涌出。 他捏紧纸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没有仰天长啸,也没有怒发冲冠。 他只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深渊。 “朱勔,高俅,蔡京……”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这三个名字,仿佛不是在念人名,而是在为三座坟墓,刻下碑文。 “父亲,孩儿……来收账了。” 第58章 死人开口布新局 那张薄薄的草纸,在周邦彦的指尖,仿佛有千钧之重。 油墨、汗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炊饼香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他和李师师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味道。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李师师在樊楼上艳光四射的模样,而是多年前,在冰冷的汴河边,那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接过半个冰冷炊饼的小女孩。 那个炊饼,是他们苦难的开始,也是他们羁绊的起点。 如今,这另一张承载着讯息的“炊饼”,却可能成为他们命运的终点。 他不能垮。 他这个在官方卷宗里早已死去的“鬼”,是眼下这盘死局中,唯一能跳出棋盘外的棋子。 他将那张纸条在掌心反复揉搓,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炊饼的油渍和李师师指尖的温度。 最终,纸条连同上面的字迹、油污、汗渍,一同化为一团黑色的粉末。 他迎着巷子里的阴风一撒,任其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秘密,必须烂在心里,然后化为雷霆万钧的行动。 瓦舍里的那场“血穗雨”,是他们这些潜伏在市井的暗桩,对李师师信号的第一次回应。 也是一次民怨的试探与集结。 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还要决绝。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这股隐藏在水面下的力量,已经彻底暴露在了高俅的眼皮底下。 张十一…… 周邦彦的脑海中,闪过那个第一个扔出血穗的脚夫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写满憨厚与隐忍的脸。 但在扔出血穗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是足以燎原的火焰。 还有那些在皇城司的屠刀下,依旧选择站出来的百姓…… 他们的脸庞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清晰而又模糊。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他知道,他们都因他而死。 一股沉重如山的愧疚和冰冷刺骨的愤怒,在他的胸腔中交织冲撞。 牺牲,从这一刻起,已经开始。 他必须让这些牺牲,变得有价值。 他不能再回任何一个已知的据点。 甜水巷的王二麻子茶寮,城郊西山上的土地庙,甚至是漕帮帮主张横提供的几处秘密船坞…… 高俅的鹰犬,比他想象的更敏锐,嗅觉更灵敏。 这些地方,此刻恐怕都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需要一个新的联络方式,一个新的计划。 一个……能将所有棋子都盘活,能让所有牺牲都不被辜负的计划。 他压低斗笠,快步融入了比夜色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魂,穿行在汴京城庞大身躯的脉络里。 他走的路,不是寻常的街道,而是屋顶的瓦楞、狭窄的夹巷、甚至是散发着恶臭的排污水道。 每一步,都踏在巡逻禁军的视野死角和听觉盲区。 他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连王二麻子都不知道的,拱圣营真正的“死信之地”。 “死信”,顾名思义,是为赴死者准备的。 启动它,意味着传信人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而收信人,也必须以生命为代价,去完成信中的指令。 这是拱圣营覆灭前,他父亲周御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启动它的代价,是暴露拱圣营最深层的秘密,但眼下,他别无选择。 城西,金水河畔。 在一排早已废弃的染坊后面,有一座被藤蔓和野草彻底覆盖的古老水闸。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水草和铁锈混合的腥气。 水闸早已淤塞,铁锈斑斑的绞盘如同怪物的骸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周邦彦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来到水闸一侧的石壁前。 他没有急着敲击,而是静立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他如同一尊石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仔细倾听着周围的风声、虫鸣,甚至雨水滴落的节奏。 确认没有任何异常的窥探后,他才伸出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道,敲击着石壁上三块不起眼的青砖。 “咚……咚咚……咚。” 长,双短,长。 这不是简单的暗号,而是蕴含了内力震动的“启棺”信号。 只有拱圣营核心成员,才能发出这种能穿透数尺厚石壁,却又不会引起普通人注意的独特频率。 它意味着——有统领级人物下达最高指令,所有潜伏人员,无论生死,必须回应。 就在他收回手的瞬间,不远处的一堆杂物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弓,整个人如同壁虎般贴在湿冷的石壁上,与阴影融为一体。 一个提着灯笼的打更人,骂骂咧咧地从巷口转了过来。 “哪来的野猫,叫春叫到这儿来了……” 灯笼的光晕晃晃悠悠,一点点逼近。 光线扫过周邦彦藏身的石壁,只差三尺的距离! 周邦彦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他甚至能闻到更夫身上那股劣质汗烟的味道。 更夫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嘟囔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解开裤腰带,对着墙角开始放水。 水声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邦更是个话痨,一边放水一边自言自语:“这鬼天气,尿都比平时多……明儿还得去李屠户家赊点肉,给婆娘补补……” 就在这时,石壁内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沉闷而压抑,像是棺木开启。 声音虽小,但在死寂的夜里,依旧有可能被听到! 周邦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动声色地,从指间弹出一颗比米粒还小的石子,精准地打在远处的一扇破窗上。 “啪嗒!” 一声轻响。 “谁?!” 更夫被吓了一跳,连忙提上裤子,举着灯笼朝声音来源照去。 “妈的,又是野猫……”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灯笼的光晕也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周邦彦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一块青砖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能容纳手臂伸入的漆黑洞口。 他迅速将刻好字的木炭和纸绳塞入,然后将青砖复位,抹去了所有痕迹。 他知道,从今夜起,拱圣营的“死信”将通过乞丐的饭碗、暗娼的裙摆、船夫的号子……以一种官方永远无法想象的方式,传遍汴京的每一个阴暗角落。 而他,将是那场风暴的风眼。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师师,撑住。 等我。 第59章 寒鸦孤影,天罗地网 夜色愈发深沉。 一场冰冷的冬雨,毫无征兆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细密如针,打在汴京城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它洗刷着瓦舍里刚刚平息的血腥与喧嚣,也似乎想洗尽这座城市的罪恶。 皇城司。 阴森的大堂内,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重的药味。 那个在说书场失手的“富商”探子,此刻正狼狈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新鲜的鞭痕,深可见骨。 “饭桶!一群饭桶!” 堂上,一个身着飞鱼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皇城司指挥使高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他不是高俅的亲族,却是高俅一手提拔的,最忠诚也最凶狠的一条狗。 滚烫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溅了那探子一身,他却连躲都不敢躲,任由皮肉被烫伤。 “一个小小的说书场,死了我们三名好手,还让一个哑巴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溜了!高太尉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大人息怒!属下无能!”探子磕头如捣蒜,“那……那哑巴极其狡猾,对城西巷道的熟悉程度,简直……简直就像是耗子熟悉自己的洞!我们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全城搜捕,定能将他揪出来!” “搜?” 高杰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冰渣。 他没有再咆哮,而是缓缓走到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盘前,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一名书记官战战兢兢地用红色的细线,在沙盘上标记出周邦彦消失的轨迹。 那是一条极其诡异的路线,充满了各种不合常理的转折和攀爬,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人能走出来的。 “你看这里,”高杰指着其中一个点,“他从三丈高的酒楼翻下,落点却在对面窄巷的屋檐上,中间隔着两丈宽的街道。这不是寻常的轻功,这是军中刺杀的搏命身法。” 他又指向另一处。 “还有这里,他连续穿过了七条巷子,每一条都恰好避开了我们巡逻队的交接点。这说明,他对皇城司的布防了如指掌。” 高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就在这时,一名仵作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木盘。 “报!大人!我们在瓦子街的一处屋檐瓦片缝隙里,发现了这个!” 木盘上,是一小撮湿润的泥土。 高杰眯起眼睛,示意仵作说下去。 “大人,这泥土极为特殊。经过小的检验,其中含有金水河下游特有的‘铁线藻’的孢子!这种水藻只生长在常年不见光、且水流淤塞的河段,整个城西,只有……只有废弃的染坊区那一段符合!” “水路!” 高杰猛地一拍沙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物证的出现,将他所有的推测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他想走水路!” 高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封锁所有水路出口!一队人马,立刻包围城西废弃染坊区,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还有,去查瓦舍死者的身份,尤其是那个说书的和第一个闹事的脚夫张十一。给我掘地三尺,查他们的家人、邻里,查他们最近三个月去过哪里,和谁接触过。我要把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只一只地给我挖出来,挂在城墙上风干!” 一张基于精准情报分析的无形大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和远超寻常的效率收紧。 而此刻,这张网正在寻找的“猎物”,却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出现在了汴京城北门。 他没有走城门。 他熟练地避开了一队又一队加紧巡逻的守军,来到一段偏僻的城墙下。 那里,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巨大根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树洞,被枯叶和藤蔓巧妙地遮掩着。 洞内,早已有人为他备好了一套出城的文书、一些用油纸包好的干硬肉脯,以及一把拆解开的、用厚厚的油布紧紧包裹的铁胎弓。 周邦彦先拿起那份文书,仔细地检查起来。 烛光下,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文书上的官印、纸张、字迹都天衣无缝,但上面的“出城凭由”一栏,写的是“为母采药”,而落款的日期,却是“宣和三年,冬月初十”。 今天,是冬月初九。 日期错了。 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说明,传递这个情报的暗桩可能出了意外,或者是在极度匆忙和紧张中犯了错。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份“催命符”烧成了灰烬。 从城门大摇大摆出去的b计划,已经作废。 他只能选择最危险、也最考验他能力的a计划。 他将弓的部件一一取出,用一块干净的鹿皮,仔细擦拭着每一个零件。 他擦得很慢,很虔诚,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的指尖划过弓臂上那些细微的划痕,每一道划痕,都是一个故事,一场血战。 他将弓的部件一一组装,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一般。 最后,他将弓弦扣上,轻轻拉动。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龙吟,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嗡鸣声,让他那颗因为计划突变而泛起波澜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弓在,魂在。 他,不再是那个在市井中蛰伏的“哑巴”。 他,是拱圣营的少帅,周邦彦。 他将弓背在身后,用宽大的蓑衣遮盖住。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被乌云和冬雨笼罩的、死气沉沉的汴京城。 城内,有他誓死要守护的挚爱,也有他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国贼。 他知道,此去葫芦河故道,便是踏上了真正的黄泉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可能会死。 但他绝不会,让这座城,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在他死前沉沦。 周邦彦压低了头上的斗笠,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滑落,打湿了他的胡茬。 他没有再回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被风雨吞噬的黑暗之中。 他的身影,如同一只离群的寒鸦,孤独而决绝。 前方,是冰封的河道,是重重的杀机,是几乎看不到希望的险关。 冬至,将至。 一场席卷整个大宋朝堂的滔天风暴,已然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 第60章 漕帮夜宴 汴河的夜。 浑浊的河水一下下舔舐着码头粗大的木桩,那声音沉闷而粘稠。 周邦彦的身影,一步步,无声无息地踩在湿滑的浮桥上。 他如今的身份是“哑巴张三”。 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幽魂。 那张被烈火烙下地狱印记的脸,就是他行走于这个活人世界的通行凭证。 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 空气里,各种味道拧成一股辨不清的绳索,蛮横地钻进人的鼻腔。 鱼虾腐烂的腥味、脚夫们流不尽的汗臭味、烂木头发酵的酸腐气味…… 还有远处青楼飘来的、被寒风吹散得只剩一丝甜腻的脂粉香。 这,就是汴河码头的味道。 是底层挣扎求活的味道。 码头的尽头,一艘通体漆黑的乌篷船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泊在那里。 船身无灯无火,只有船头用猩红的漆,刷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兽首。 两只冰冷的铜环眼在夜色中,反射着水面幽幽的、仿佛能吃人的冷光。 这便是“船火儿”张横的座驾——“下山虎”。 两个铁塔般的壮汉赤着上身,即便在如此寒夜,古铜色的皮肤上也蒸腾着淡淡的白气。 他们身上虬结的肌肉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仅用一根手腕粗的麻绳,便拦住了周邦彦的去路。 他们的眼神,比汴河冬月的风更冷,更硬。 “此路不通。” 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粗粝的石头在互相摩擦,不带一丝感情。 周邦彦没有说话。 沉默,是他最好的伪装。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藏在袖中的手指伸出三根,在自己的左肩上,极富韵律地,轻轻敲击了三下。 一长。 两短。 这是十年前,拱圣营尚在,他父亲周御,与眼前的“船火儿”张横,在一个大雪封喉的寒夜,用一坛能烧穿喉咙的烈酒和半条人命的交情,定下的最高等级的暗号。 知道这个暗号的,世间本应只有他们三人。 那铁塔般的汉子,眼神骤然一缩! 他脸上的横肉猛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毛骨悚然的戒备。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斗笠下的阴影,目光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刮下一层皮来,看清他的骨头究竟是什么颜色。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等着。” 他转身一跃,动作看似笨重,落地却悄无声息,稳稳地站在“下山虎”的甲板上,掀开船帘钻了进去。 片刻之后,那厚重的船帘被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股浓烈得几乎能将人熏醉的酒气和肉香,混合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迫人气息,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拍在周邦彦脸上。 一个同样身材高大,但气息更为沉凝如山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短打,却被他穿出了一股将军披甲的气势。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角斜劈至嘴角的刀疤。 那刀疤随着他的呼吸,像一条活着的紫红蜈蚣,在轻轻蠕动,狰狞而凶悍。 他就是张横,人称“船火儿”。 一个跺跺脚,能让汴河水倒流三分的狠角色。 张横的目光锐利如鹰,在他的注视下,寻常人恐怕连站稳都难。 他上下打量着周邦恩,眼神最终落在他那张被伪装成毁容的脸上,眉头紧锁。 “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每个字都能在空气中砸出一个坑。 “这玩笑,可开不得。” “开了,是要用命来还的。” 周邦彦依旧沉默。 他知道,一个暗号,还不足以让这个在刀口上舔了半辈子血的漕帮之主,完全放下戒心。 他缓缓地,从怀里最深、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 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捧滚烫的、随时会从指缝间流走的骨灰。 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枚断裂的、锈迹斑斑的铁胎弓弓头。 这是他从父亲冰冷的尸身上,唯一能带走的东西。 他将弓头,轻轻放在了面前的木板上。 收回手时,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又一次被那段记忆里冰冷的铁意所烫伤。 弓头之上,用最细的刻刀,雕着一个极其古朴的“御”字。 那是他父亲,周御的私印。 船舱内原本喧闹的喝酒划拳声,早已沉寂。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弓头上。 张横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抢也似地抓起那枚弓头,用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御”字,感受着上面熟悉的刻痕与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的风箱。 那条蜈蚣般的刀疤,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狰狞可怖。 “周……周大哥他……” 张横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他猛地抬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混杂着惊恐、悲痛,以及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绝望的希冀。 “你到底是谁?!” 他嘶吼道,声音里带着血腥气。 周邦彦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那张被伪装成毁容的脸,在昏暗中显得狰狞可怖。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亮得让张横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 那里面,有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沉稳,也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死寂般的深邃。 “张叔。” 周邦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无数碎石碾过喉咙。 “家父……为国尽忠了。” 这六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狠狠砸在张横的心口。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周邦彦的目光穿过张横,望向他身后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汴河。 “我这个‘死人’,从万人坑里爬回来,就是要替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轰! 张横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船舷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的眼睛,那张脸是陌生的,可那眼神…… 那眼神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个在大雪中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周御的儿子,以后也叫你一声叔”的少年! “你……你是……彦之?!” 张横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你不是……告示上说你通敌辽人,满门抄斩,你本人也畏罪自尽了吗?!” 第61章 故人之血 “畏罪自尽?”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在他那张“毁容”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可怖。 “是他们希望我死。” “希望我周家所有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万劫不复。”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从地狱乱葬岗里爬回人间的彻骨冰寒。 那份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是足以焚尽苍穹的恨意。 张横嘴唇哆嗦着,那条蜈蚣般的刀疤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 他猛地挥手,对着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弟兄们低吼一声: “都滚进去!”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他亲自将周邦彦让进船舱,然后一把拉上了厚重的船帘,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船舱里,酒气更浓,桌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酱肉和花生米,一片狼藉。 张横没有倒酒。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周邦彦,仿佛要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出这几个月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 “彦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告示贴满了汴京城,说你勾结辽人,罪证确凿……开封府的卷宗,殿前司的证词……怎么会……” “罪证,可以伪造。” “证词,可以屈打成招。” 周邦彦淡淡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我爹教过我,眼睛看到的东西,最会骗人。”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那张狰狞的脸。 “就像这张脸,它可以是忠臣的遗孤,也可以是通敌的叛贼。” “全看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愿意相信哪一个故事。” 张横沉默了。 他能感受到周邦彦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死气。 那是真正经历过九死一生、从血与火的灰烬里才能淬炼出的气息。 这,做不了假。 他颓然坐下,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厚实的木桌上! 桌上的酒碗和盘子都高高跳了起来,发出“哐当”的巨响! “应奉局!!”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瞬间喷出滔天的怒火! “朱勔那条老狗!” “他的人就像一群疯了的蝗虫,见船就抢,见人就抓!” “嘴上说是为官家运送花石纲,可我的人传回消息,那些船根本就没往江南富庶之地去!” “凡是不从的,当场打死!” “活着的,都被用烧红的烙铁在脸上烙上一个‘奉’字,像牲口一样被铁链拴着押走了,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横的声音里带着血丝,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自责。 “我漕帮上千弟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了近两百人!” “两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的愤怒转向了自身,又是一拳,这一次是狠狠砸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爹当年……你爹当年把漕帮的暗线交给我,说万一有事,这是拱圣营最后的退路!” “可我……” “我他娘的连他的独苗都护不住!” “我有什么脸去见周大哥的在天之灵!!” 这声嘶吼,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悔恨。 他的愤怒,不仅仅是为了死去的兄弟,更是为了辜负了挚友临终前的托付。 周邦彦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虎的汉子,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伸出手,按住了张横的肩膀,掌心温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叔,这不怪你。” “他们的局,是冲着整个大宋来的,我们都只是棋子。” 张横赤红着双眼,一把抓住周邦彦的手,吼道: “我派了最机灵的小六子带人去查,可也失踪了半个月了……” “彦之,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帮天杀的畜生,到底想干什么?!” 周邦彦的心,一沉再沉。 李师师的情报,和漕帮的遭遇,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他反手握住张横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去了葫芦河故道。” “什么?!” 张横大惊失色,“那条河早就淤塞废弃了几十年,河道狭窄,暗礁遍布,只有吃水极浅的快船才能走,他们去那里做什么?运石头?绝不可能!” “运的不是石头。”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如同万年玄冰。 他凑近张横,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能砸碎人骨头的冰。 “是兵器。” “是铁甲。” “是能要我们大宋千万人性命的刀!” 张横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船舱里安静得能听见他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周邦彦看着他,吐出了最残忍,也是最核心的两个字。 “通敌。” 轰!!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狭小的船舱内轰然炸开! 张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继而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暴起,像是有无数条狰狞的蚯蚓在皮下游走! “这群……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咬牙切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两个字活活嚼碎吞下。 “为了钱,他们连祖宗都不要了!” “不只是为了钱。” 周邦彦的语气愈发冰冷,带着一种看穿棋局的洞察力。 “张叔,朱勔是在挖空大宋的根。” “他要的,是这条汴河,是整个漕运,甚至……是这座汴京城!” 他松开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横。 “张叔,我需要你的人手,在冬至之前,截住这批货!” “好!!” 张横猛地站起身,眼中烈焰焚烧,整个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奶奶的!反了!” “老子跟他们拼了!” “我这就去召集人手,点齐兄弟,杀进葫芦河,把我那两百个兄弟的尸骨抢回来!” 他怒吼着,转身就要冲出船舱。 “等等!” 周邦彦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坚硬如铁钳。 “张叔,这是个陷阱!” “陷阱?”张横赤红着双眼回头,状若疯狂,“老子烂命一条!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我不能让兄弟们死不瞑目,被那些杂碎当成牲口一样埋在臭水沟里!” “他们就是要你这么想!” 周邦彦厉声道,“他们故意让你知道船被征了,人被抓了,就是用你兄弟的血在给你下饵!” “葫芦河故道,现在就是一个张开了口的血盆大口,就等着我们漕帮的兄弟前仆后继地去送死!”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气氛紧张到极点之时! 船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至极的呼喊和杂乱得如同战败逃命般的脚步声! “帮主!” “帮主!不好了!!” 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道。 “是小六子……是小六子回来了!!” 船帘被猛地一把掀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船舱里所有的酒气和肉香。 第62章 三指朝天 张横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攥住,然后狠狠撕扯。 他甚至来不及回应周邦彦的警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唰”的一声! 他一把掀开厚重的船帘,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周邦彦紧随其后,那股萦绕心头的不祥预感,此刻已在他四肢百骸凝成刺骨的寒意。 甲板上,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将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惨白如纸,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浮尸。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湿冷,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与其说是被扶着,不如说是被拖拽着,像一个被戳破了无数窟窿的血水麻袋,正被人从跳板上抬上船。 每挪动一步,他身下都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 是小六子。 漕帮里最机灵、水性最好的斥候之一。 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脸上、胸口全是深可见骨的刀口,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从喉咙深处喷出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色血沫子。 “小六子!” 张横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弟兄,那巨大的力道让两个壮汉都踉跄着后退。 他冲过去,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温柔,将那具破败不堪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小六…子…哥…” 小六子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睛,在看到张横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回光返照,爆出一丝骇人的光亮。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那只满是血污和泥泞的手,铁钳般死死抓住张横的衣襟。 他张开嘴,喉咙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泡破裂的声响。 “帮……帮主……” “葫芦河……有……诈……” 说完这几个字,他猛地积蓄起全身最后的力量! 那只空着的右手挣脱了搀扶,以一种不属于活人的僵硬姿态,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直直地、狠狠地,指向那片漆黑如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三指朝天! 这是漕帮最高级别的血誓警讯! 是刻在每个核心帮众骨子里的暗号——前方是绝地,是死地,是踏进去就永无归途的鬼门关! 做完这个动作,小六子的头颅猛地一歪,脖颈处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便彻底没了气息。 可那三根直指苍穹的手指,却依旧固执地挺立着。 像是在对这不公的世道,做着无声而绝望的控诉。 “小六子!小六子——!” 张横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了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小六-子身上尚有余温的血水,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上肆意流淌。 “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开眼!你忘了答应你娘,今年要攒钱给她买根金簪子吗?你忘了你说过,要当漕帮的副帮主吗!!” 周围的漕帮汉子们,一个个双目充血,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在空气中凝结、发酵,几乎要引爆整条死寂的汴河。 周邦彦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生疼。 小六子脸上的痛苦与不甘,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刺破了他多年来用冷漠筑起的心防。 它将他,硬生生拖回了那个元符年间的血色午后。 那一天,父亲的帅府,也是这般光景。血流成河,残肢遍地,亲人的哀嚎与敌人的狞笑交织在一起。 他也是这样,躲在尸体堆里,闻着同样的血腥味,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在眼前倒下。 他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但他旋即用更大的力气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从那片记忆的血海中挣脱出来。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悲伤,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张叔,节哀。” 他一步上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蹲下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开始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检查小六子的尸体。 “彦之,你……”张横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不解。 “我要让他,死得瞑目。” 周邦彦头也不回,声音冰冷而坚定,像一块刚从冬日河水里捞出来的玄铁。 “更要让杀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从小六子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划过。 手法干净利落,招招致命,是军中制式的杀招,但比禁军的手法更狠、更刁钻。 真正让他瞳孔猛然收缩的,是小六子那双至死都攥得死死的拳头。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力道,一根一根地,掰开了那已经僵硬如铁的手指。 拳心,是空的。 但周邦彦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了他的指甲缝里。 那里,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黑色粉末。 他用自己的小指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粉末刮了出来,凑到鼻尖,轻轻一闻。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兽骚与松油的特殊墨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辽国狼毫墨粉! 与他从辽国使馆那本秘密账册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不是应奉局的鹰犬,更不是寻常江湖人能用的东西! 是辽国最精锐的谍报杀手,亲自下的灭口令! 周邦彦猛地抬头,与张横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对上。 “辽狗……”张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杀意和彻骨的寒冷。 陷阱! 一个由辽人、应奉局、朝中奸佞共同编织的,巨大而恶毒的陷阱,早已设下。 小六子的死,不是简单的灭口。 是示威! 是挑衅! 是辽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我们知道你们在查,我们就在葫芦河等着你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双! 退,是让兄弟白死,是懦夫。 进,是九死一生,是踏入敌人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传我将令!” 张横猛地站起身,将小六子的尸体交给身旁的弟兄,那魁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召集所有能动刀的弟兄!今夜,老子要用辽狗的血,把葫芦河染红!” 第63章 计中计 “然后呢?” 就在张横的命令即将脱口而出,就在所有漕帮汉子热血上头,准备拔刀赴死之际,周邦彦冰冷的声音如同当头一盆夹着冰碴的雪水,浇了下来。 张横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邦彦,像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猛虎。 他胸膛剧烈起伏,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贲张起来,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 “你说什么?!” “我问你然后呢?”周邦彦站起身,与暴怒的张横对视,眼神没有丝毫退让,“你带着所有兄弟,冲到葫芦河故道,去给小六子报仇。然后呢?”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定的、血淋淋的结局。 “你知道那里有多少辽国精锐吗?” “有多少应奉局的弩手在暗处等着吗?” “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条船,船上是弓是弩,还是辽国最精锐的皮室军!” “他们杀了小六子,故意留下辽墨的线索,就是在赌!赌你的血性,赌漕帮的义气!” “他们就是要你怒,要你疯,要你带着兄弟们的命,去填一个他们早就挖好的坑!” “你去,就是送死!” “你让漕帮几千号弟兄,都去给小六子陪葬?让他娘不仅没了儿子,连给他儿子报仇的希望都没了?!” “你告诉我,这是义气,还是愚蠢?!” 周邦彦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横的心口,也砸在周围每一个热血上头的漕帮汉子心上。 张横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脸上的狂怒渐渐褪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悲凉和无力。 他颓然坐倒在甲板上,双手抱着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连嘶吼都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你说,怎么办?” “报仇,但不是送死。”周邦彦眼中闪过一抹森然的寒光,“他们想看我们发疯,我们就疯给他们看。但怎么个疯法,得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张叔,我要你挑出漕帮最精锐、最不怕死的一百个弟兄。” “再挑出最大、最显眼的三艘货船。” “把船上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堆满,浇上火油,再覆上厚厚一层湿草。” 张横的瞳孔一缩:“湿草?” “对,湿草。”周邦彦道,“火油能起冲天大火,湿草能生遮天浓烟。我要整个汴京城的人,半夜里都被呛醒,都以为天塌下来了!我要他们看不清,想不明,只能死死盯着一个地方!” “虹桥!” “你是要……” “对。我要一场弥天大火,一场能照亮整个汴京城的火!” 周邦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疯狂。 “我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虹桥。我要让朱勔、高俅,还有辽国的探子,都以为我们中计了,以为我们疯了,要去虹桥玉石俱焚!” “他们越是觉得我们愚蠢,对葫芦河的防备就越是松懈。” 周邦-彦话音刚落,一个粗豪的声音猛地响起。 “我反对!” 一个满脸络腮胡,额角有一道刀疤的汉子站了出来,他是漕帮里有名的悍将,人称“铁头李”。 “张帮主,周大人!小六子的尸骨未寒,我们不去杀仇人,却跑去烧什么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万一辽狗不上当,我们岂不是白白折了去放火的兄弟,又耽误了报仇的时机?” “铁头李”的话,说出了不少人心中的疑虑。 一时间,甲板上的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 周邦彦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张横,他知道,这个决定只能由张横来做。 张横缓缓抬起头,他看了一眼“铁头李”,又看了一眼周邦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漆黑的、通往葫芦河方向的水面。 他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沙哑地开口。 “彦之,你这个计,太险。” “而且,你只说了一半。” 他站起身,走到周邦-彦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烧虹桥是声东。那击西的‘西’,在哪里?” 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张横,绝非有勇无谋之辈。 “西,在水下。”他压低了声音,“张叔,这汴河,你比我熟。除了葫芦河故道,还有没有别的、更隐秘的水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葫芦河的上游?” 张横的眼中,瞬间爆出一团精光! 他猛地一拍大腿! “有!” “有一条废弃了几十年的‘子母渠’!当年是为了分流泄洪挖的,狭窄曲折,水下全是暗礁和沉船,官府的船进去就是个死!” “只有我们漕帮的老人,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那里,能直通葫芦河最窄的‘锁龙口’!” “好!”周邦彦猛地一攥拳,“火烧虹桥是虚。水淹七军是实!” “你带人去虹桥放火,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我,带上你最精锐的十个水鬼,走子母渠,去给他们送一份……水底的大礼!” 此计,名为‘声东击西’,也叫……引蛇出洞。 张横深吸一口气,他走到“铁头李”面前,一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但没等“铁头李”反应过来,张横又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声音嘶哑地在他耳边说:“兄弟,帮主我,对不住你们!但这一仗,我们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听我的,去虹桥,把火给老子点得比太阳还亮!” 然后他转向周邦彦,眼神郑重如山。 “彦之,这个计,我跟你赌了!” “人,你随便挑。船,你随便用!” “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张叔请讲。” “去虹桥的一百个兄弟,是我张横的心头肉。他们若是回不来,你必须答应我,把葫芦河那些辽狗和应奉局鹰犬的脑袋,一个不少地,全都给我带回来!” 张横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要用他们的头,码在小六子的坟前,给他下酒!” 第64章 鬼船入河 夜色愈发深沉。 命令,迅速传遍了漕帮的核心层。 在帮主张横的绝对威信和兄弟血仇的催化下,整个漕帮变成了一台冰冷、精密、且充满了暴戾之气的战争机器。 汴河之上,出现了诡异而壮烈的一幕。 三艘巨大的漕帮货船,如同三头沉默的嗜血怪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主航道。 船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与周围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张横亲自坐镇中央的主船。 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伤疤纵横的肌肉。 他将一坛坛火油,亲手浇在堆积如山的木柴和棉絮上,动作沉稳,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一百名被挑出的漕帮死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有的在用磨刀石,一遍遍地、机械地擦拭手中的鱼叉,那“唰唰”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的在检查腰间的短刀,确保一击就能割断喉咙。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将一条条浸透了火油的布带,一圈一圈,紧紧缠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们不是去作战。 他们是去做……火种。 是去点燃一场大火,一场足以让整个汴京城为之震颤的大火。 用自己的生命,为另一条黑暗水道里的兄弟,照亮前程。 而在他们身后数里之外,一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子母渠”入口处。 茂密的芦苇荡深处,一条通体漆黑,窄得像一根巨大棺材的“鬼船”,正被十名水性最好的“水鬼”,用一种特制的、划动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短桨,推动着。 他们在齐腰深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淤泥和水草中,艰难前行。 周邦彦就站在船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与这片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斗笠的阴影下,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他的身后,是十几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巨大包裹,散发着冰冷的铁锈味。 里面,不是兵器。 是几十年来漕帮从汴河河底捞出来的,最沉、最重的废弃船锚和铁链。 这些,将是他们送给辽人的“棺材钉”。 十名“水鬼”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身上涂满了黑色的淤泥,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们是漕帮真正的精锐,是能在水下屏息一炷香,用一把短刀就能在混浊的水中解决掉一条大鱼的顶级杀手。 鬼船在黑暗的水道中无声潜行,像一个真正的幽魂。 突然,最前方负责探路的一名水鬼,右手举过头顶,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 这是“停,有情况”的暗号。 整条鬼船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纹丝不动地停在了原地。 周邦彦立刻压低身子,目光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的芦苇,望向前方。 子母渠真正的入口,就在前方百米处的一个拐角。 那里,泊着一艘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破灯笼。 一个头戴斗笠的渔夫,正坐在船尾,仿佛在打盹。 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但周邦彦的瞳孔却猛然收缩。 现在是深夜,风雨交加,哪个渔夫会在这种鬼天气,停在一条废弃了几十年的河道入口打盹? 而且,他斗笠的影子下,偶尔会反射出一丝不属于这个环境的、金属般的冷光。 是暗哨! 敌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 周邦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必须在不发出任何声音、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解决掉这个暗哨。 一旦对方有机会发出任何警示,哪怕只是一声短促的哨音,他们今夜所有的计划都将满盘皆输! 他没有下令。 他知道,这种时候,这些水鬼比他更专业。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朝那艘乌篷船的方向,轻轻地、向下划了一下。 一个最简单的手势。 ——解决掉。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两名水鬼,像两条滑溜的泥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从船侧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水面上只泛起两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消失不见。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周邦彦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他紧紧握着身后的铁胎弓,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盯着那艘乌篷船,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渔夫,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 风声,雨声,芦苇摇曳的沙沙声…… 突然,那名“渔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正要起身。 就在这一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鱼儿跃出水面又落下的声音响起。 “渔夫”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 那里,一只沾满了淤泥的手,正握着一把没入他心口的短刀刀柄。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只手从水下伸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连一声垂死的闷哼都发不出来。 两名水鬼,如同水中的鬼魅,一击得手,便抱着尸体,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漆黑的河底。 水面,除了风雨带来的涟漪,再无他物。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一名水鬼的头颅悄然浮出水面,对着周邦彦的方向,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横切手势。 ——威胁解除。 周邦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鬼船,再次启动,如同一条真正的幽冥之蛇,悄无声息地,滑过了那个死亡渡口,驶入了真正深邃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滑落。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然而,就在鬼船完全没入子母渠的黑暗之后,在他视线的死角,那片被他们刚刚清理过的水域,水下几十米深处的淤泥里,那具“渔夫”的尸体,胸口处,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竹哨,因为心血的浸泡和水压的变化,悄无声息地裂开。 一股无色无味,却能让受过特殊训练的猎犬在数里之外感知的气味,缓缓地、持续地,从河底散发开来…… 而在更远处的汴河岸边,一个身穿辽国服饰,脸上戴着青铜狼头面具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下。他的脚边,匍匐着三头体型巨大的黑色獒犬,它们原本焦躁不安,此刻却同时抬起了头,湿润的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 狼头面具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鱼儿……上钩了。” “传令下去,虹桥的火,让他们烧。葫芦河的饵,继续放着。” “所有人,跟着犬奴,去‘子母渠’的出口‘锁龙口’,等着收网。” 他抬头望向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到那艘正在死亡水道中潜行的鬼船。 “周邦彦……你以为你是猎人?” “其实,你不过是我网里,最大的一条鱼罢了。” 第65章 火烬余寒,棋局启新篇 汴京城东方的天际,那片触目惊心的火光。 直到晨曦微露,冬雨淅沥,才被一点点吞噬、熄灭。 那不是寻常的火光,带着焦油与血肉混合的腥臭,如同恶魔的呼吸,笼罩着整座都城。 空气里,浓烈的焦糊味、刺鼻的血腥气,混杂着汴河特有的水汽腐朽之味,像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这座庞大都城的咽喉。 让每一个呼吸的人,都感到胸闷欲裂。 连清晨的鸟鸣都变得异常稀疏,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噤声。 樊楼,顶层。 那间囚禁凤凰的华美牢笼。 李师师一夜未眠。 她静静倚在窗边,清澈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凝望着天光从妖异的赤红,缓缓过渡到绝望的死灰。 最终,被一抹苍茫的鱼肚白取代。 但那份苍白,却未能洗尽她眼底的疲惫和心头的沉重。 她的精神异常清醒,每一寸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仿佛能感受到整个汴京城在火光与血腥中颤栗的脉搏。 远方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喊,是城郊百姓在清理残骸,还是禁军在搜捕残余? 一切都蒙着一层迷雾,唯有心头那份沉甸甸的预感,清晰得令人窒息。 朱汝贤那几日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早已随着虹桥那场惊天大火,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杂音。 他像一条被主子急召的丧家之犬,被高太尉府上的人匆匆带走,连夜便从樊楼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给这樊楼一片诡异的死寂。 这种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悸。 因为它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朱汝贤的匆忙撤离,更像是一枚落下的棋子,预示着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而他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尚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往何处。 哑婆佝偻着身子进来,端着一碗早已冰冷的米粥。 粥面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米油,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光泽。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悄悄瞥了一眼李师师苍白的侧脸。 那份担忧,如同冬日里一缕微弱的烛火,在李师师冰冷的心房里,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哑婆无声地将那枚画着碎裂茶杯的细小木片,连同李师师昨夜分毫未动的残羹,一同敛入食盒,又无声退了出去。 “杯碎”。 在拱圣营的暗语中,这既代表着“任务完成”,也代表着“牺牲”。 周邦彦,他成功了。 用一场惨烈的大火,暂时阻断了奸佞的图谋。 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失败了。 那场火,那条冰冷的葫芦河故道,埋葬了辽人与奸臣的阴谋。 但也一定,埋葬了许多鲜活的好汉。 那些为了大宋百姓,为了心中那份道义,甘愿赴死的无名英雄。 他们的牺牲,沉重地压在李师师的心头。 她能想象到那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的场景,也能感受到那些英魂在寒风中无声的哀嚎。 她不知道,周邦彦此刻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他是否也像这汴京的天空一样,苍白而疲惫?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他那张坚毅的脸,和他眼中那份对百姓的深沉悲悯。 他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像一道孤傲的剪影,逆着风雨而行。 而她,李师师,又该如何? 是继续在这华美的樊楼中,扮演那身不由己的歌姬?还是,真正成为他身侧,能够并肩作战的“盾印”持有者? 屋内,只剩下她一人,与这满室的孤寂。 樊楼的陈设,极尽奢华,每一件器物都价值连城。 雕花的梨花木床榻,软烟罗帐,锦绣屏风,还有那架陪伴了她无数个日夜的缠枝牡丹琵琶。 然而,在这一刻,这些华美之物,都成了束缚她的无形枷锁。 她缓缓起身,步履不再虚浮,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却坚定的力量。 她走向房间角落。 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只尘封已久的梨花木箱。 李姥姥的遗物。 自姥姥惨死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勇气去打开。 每一次靠近,那股血腥味、那份绝望,便会如潮水般将她吞噬,让她无法呼吸。 李姥姥的死,是她心中最深的痛,也是她隐藏身份、潜伏赵佶身边的最初动力。 她曾以为,只要潜伏得足够深,就能为姥姥报仇。 但现在,她隐隐觉得,姥姥的死,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今日,她却出奇的平静。 或许是昨夜的火光,燃尽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软弱。 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面对。有些秘密,注定要被揭开。 她不再是那个只懂得隐忍和等待的李师师。 她需要找到答案。 找到那些被掩盖在血与火之下的真相。 找到,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和破局的可能。 作为“盾印”持有者,她不再能被动地等待周邦彦的指令。 她必须主动出击,从自己的过去中,寻找对抗未来的武器。 木箱的铜锁早已锈蚀,轻轻一拨,便应声而开。 “吱呀——” 一声轻响,像是沉睡多年的记忆被唤醒。 又像是,某种被尘封的命运,发出了微弱的叹息。 一股混杂着陈年樟木与旧日尘埃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姥姥身上特有的温暖。 那气息,是她记忆中李姥姥身上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茉莉香和宫廷里特有的檀香。 那是一种母亲般慈爱而又带着一丝神秘的气息。 箱内,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触手粗糙,却干净整洁,带着岁月磨砺的痕迹。 几本页脚翻卷的乐谱,墨迹已然模糊,却仿佛还能听到姥姥当年指点她音律时的谆谆教诲。 再往下,是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一支断齿的梳子,半块不成形的胭脂,一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 每一件都如此普通,却承载着她与姥姥相依为命的岁月,那些在樊楼风月场中,姥姥默默守护着她,教她如何在泥沼中不染纤尘的时光。 李师师纤长的手指,在那些熟悉的物件上轻柔抚过。 她的目光,敏锐地停留在乐谱下方,一处微微凸起的布料上。 那是一个靛蓝色的布香囊,早已被洗得微微发白,边缘起了细密的毛边,显然是被人长久佩戴过的。 那布料的质地,粗糙而朴实,与樊楼的锦绣华服截然不同,显得格格不入。 但李师师的心,却在触碰到它的瞬间,猛地一颤。 这香囊,她见过。 甚至,拥有过。 香囊的正面,用最朴拙、甚至有些笨拙的针法,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 “拱圣”。 李师师的呼吸,在看清那两个字的瞬间,猛地一滞!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天灵盖! 她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个被她刻意尘封了整整五年的雨夜! 那个雨夜的每一个细节,在这一刻,都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第66章 雨夜孤影,香囊系旧情 那个雨夜,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 也是她获得新生的转折点。 那一年,她还不是名动京华的樊楼花魁,只是一个在汴河边靠采摘莲蓬为生的孤女。 日子贫苦,却也自在。 直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黄昏时分,天色晦暗,乌云低垂,仿佛要压垮整个汴京城。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瞬间将泥土打湿,溅起一片腥臊的气味。 汴河的水位在暴雨中迅速上涨,变得汹涌浑浊,裹挟着泥沙和枯枝败叶,咆哮着向下游奔去。 她不慎失足滑落进这狂暴的河流之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她吞噬,巨大的漩涡将她拖向死亡的深渊。 她不会水,只能拼命挣扎,但那水流的力量远超一个瘦弱女孩所能承受。 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四肢,冰冷的水灌入她的口鼻,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水流的怒吼和自己微弱的挣扎声。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她的生命,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被这条无情的汴河吞噬。 就在她意识模糊,以为必死无疑的绝望之际。 一道身影,像撕裂漆黑雨幕的闪电,义无反顾地跃入了冰冷的河水。 那是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个少年。 她看不清他的脸,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能感受到他手臂的强劲,感受到他冰冷的皮肤下,那份炙热的生命力。 他将她托出水面,那份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只记得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淡淡艾草与少年汗水交织的、异常干净好闻的味道。 那味道,在冰冷的雨夜中,如同救命的浮木,让她紧紧抓住。 他用尽全力将她托出水面,推向岸边的坚实臂膀。 “抓住!” 他嘶哑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穿透了雨幕和水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被推上岸,瘫软在泥泞的河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视线模糊地看着他。 他却在将她推上岸后,身体晃了晃,最终因为脱力,无声地倒在了河水中。 就在他倒下的一瞬,从他湿透的怀中,滚落出了一个靛蓝色的布香囊。 它在雨水中翻滚,眼看就要被卷入湍急的河水之中。 李师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那香囊的边缘,将其从死神的边缘拽了回来。 她将香囊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后来,她被路过的李姥姥所救。 李姥姥那天恰巧出宫办事,避开了元符兵变的血腥,却在回宫途中,发现了昏迷的她和那倒在水边的少年。 姥姥将她带回樊楼,悉心照料,并将她培养成绝代风华的歌姬。 而那个救了她性命的少年,以及这个被她悄悄藏起的香囊,便成了她生命中永生难忘的秘密。 一个她不敢轻易触碰,却又日夜思念的秘密。 她曾无数次地在深夜里摩挲着这个香囊,猜测着那个少年的身份。 她曾偷偷向姥姥打听,是否有关于那个雨夜的更多线索,但姥姥总是避而不谈,只是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要学会隐忍,要活下去。 可汴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她一个身陷风尘的弱女子,又去何处寻他? 她只能将那份感激与思念深埋心底,将香囊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偶尔取出,用指尖轻抚,感受那份来自过去的温暖。 时间流逝,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她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烂在心底,成为她独有的,带着苦涩与甜蜜的回忆。 却没想到,五年之后,这个香囊真正的主人,竟会以那样惨烈而悲壮的方式,再一次闯入了她的生命。 周邦彦。 开封府推官,拱圣营统领周御之子。 那个背负血海深仇,却又沉稳内敛,坚韧不拔的男子。 原来是他。 原来,那个在五年前的雨夜,奋不顾身救下她性命的少年,就是他! 他不仅仅是她的恩人,更是她如今并肩作战的伙伴。 “弓印”与“盾印”,早在五年前,便已在命运的河畔,悄然交汇。 李师师的眼眶,瞬间滚烫,视线刹那模糊。 那不是单纯的泪水,而是五年来所有压抑、所有思念、所有命运的纠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将那枚香囊紧紧地攥在掌心,那粗糙的布料,摩挲着她的掌纹,仿佛还残留着五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河水,以及那个少年掌心炙热的温度。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悸动,在她心中翻涌。 命运的齿轮,早在五年前便已悄然转动,将他们紧密相连。 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深的羁绊。 她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香囊上那两个朴拙的“拱圣”绣字。 这两个字,绣得并不精巧,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认真与执拗。 那是属于他的印记,也是他家族的荣耀与悲歌。 是“拱卫圣上,护佑苍生”的誓言,也是“满门抄斩,血海深仇”的悲剧。 忽然,李师师的指尖在香囊的边缘,触碰到一处异常细微的、却坚硬的凸起。 她心头一凛。 这香囊她摩挲了五年,从未发现这等异样! 是自己过去不够细心?还是,这凸起,是最近才显现? 她的情报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寻常的缝合线。 作为“音律谍者”,她对细微之处的感知远超常人,无论是琴弦的颤动,还是茶盏的裂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香囊,在被她珍藏的五年里,或许因为时间的磨砺,亦或是某种外力的作用,其内部的秘密,才终于显露出一丝端倪。 这份凸起,就像是黑暗中,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预示着更深层次的秘密。 第67章 辽文惊魂,浴火铸决意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直觉,几乎从未出错。 她急忙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磨得光滑的乌木发簪,这发簪平日里只是用来固定发髻,此刻却成了她探寻真相的利器。 她用簪尖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挑开香囊边缘早已磨损的缝线。 她的动作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与时间赛跑的仪式。 每一次挑动,都伴随着指尖的轻微颤抖,和心跳加速的频率。 随着最后一根丝线被挑断,一道细微的“嗤啦”声,如同撕裂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一片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丝帛碎片,从夹层中悄然滑落。 掉落在她素白的手心。 那丝帛早已被五年前的汴河水浸泡得褪尽了原色,呈现出一种陈年枯叶般的暗黄色。 它极薄,触感冰冷,仿佛带着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意。 上面,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如同鬼画符一般扭曲盘旋的文字,写着几个残缺的字迹。 李师师虽然不通辽文,但她常年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对不同民族的文字风格,有着敏锐的直觉。 她能清晰地辨认出,那笔触充满了狼性、野蛮与毫不掩饰的侵略感。 笔画粗犷,锋芒毕露,绝非宋人文字的婉约内敛。 是辽文!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感,让她浑身僵硬。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周邦彦,他为什么会带着一片写有辽文的密信碎片?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九天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拱圣营……父亲周御是拱圣营的统领……周御,通敌辽人,畏罪自尽…… 周邦彦……辽文密信…… 原来,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巧合,所有的命运纠葛,早在五年前的那个冰冷的雨夜,就已经被那条无情的汴河水,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那不仅仅是家族的悲剧,更是国家层面的巨大阴谋。 这不是朱勔和高俅针对周邦彦的构陷! 这根本就是一张从他父亲周御那一代,就已经开始精心编织的,横跨了十数年的惊天巨网! 一张足以将整个大宋都笼罩在内的阴谋之网! 而香囊中的这片辽文,正是这张密不透风的网,不为人知的一处破绽,一个被时间掩埋的、可能颠覆一切的漏洞! 这碎片,或许是周御当年在兵变中,意外从敌人手中夺得,却来不及传递出去的铁证。 又或许,是奸臣们在清洗拱圣营时,遗漏的一角,如今却成了李师师手中最锋利的刀尖。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如同毒蛇般迅猛地蹿起,直冲天灵盖!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恐惧与愤怒。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周邦彦,揭露奸臣,洗刷冤屈。 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这盘早已布好的绝命棋局上,一颗早就被算计好了位置的棋子! 她的人生,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这只无形的大手所操控。 李姥姥对她的培养,那些琴棋书画的才艺,潜入赵佶身边的目的,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她不再只是一个复仇者,她成为了一个更庞大阴谋的揭露者。 李师师缓缓闭上双眼。 两行滚烫的清泪,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那泪水,是悲愤,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是对被蒙蔽的愤怒,也是对周邦彦所背负的沉重命运的深刻共情。 她没有去擦拭,只是任由它们滑过脸颊,最终汇聚在下颚,滴落在她紧握香囊的手背上。 那滴滴泪水,仿佛淬火的冷水,将她心中的迷茫和脆弱,彻底蒸发。 她将那片薄如蝉翼的辽文丝帛,用颤抖的手,重新塞回香囊的夹层。 这个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它是她手中最关键的筹码,也是她和周邦彦,能够逆转乾坤的唯一希望。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截平日里缝制衣物的细密丝线,穿上针,一针,一针,仔仔细细地,将那道被她挑开的口子,重新缝合了起来。 她的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 每一针,都仿佛缝合的不是一个香囊,而是自己那颗一度迷茫、一度绝望的心。 缝合的是过去与现在的断裂,缝合的是个人命运与国家兴亡的紧密相连。 这份缝补,更像是一种仪式,宣告着她的蜕变。 再睁开眼时,她眼中的悲伤与脆弱,已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万次的寒冰般的决绝与锋锐。 她的眼神,不再是樊楼歌姬的柔情似水,而是刀锋出鞘般的冷厉。 那份眼神,足以洞察人心,也能穿透最浓重的迷雾。 周邦彦。 你不只是在为你自己,为你的父亲报仇雪恨。 你是在为这风雨飘摇的大宋,为这万千黎民百姓,逆天改命,搏一线生机。 那好。 那我,李师师,便做你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这香囊,这辽文,便是我的刀尖。 它将刺破谎言,揭露黑暗。 哪怕最终,刀断人亡,魂飞魄散。 哪怕要献上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她的情感。 也在所不惜。 她,李师师,不再是樊楼的歌姬,她是“盾印”持有者,是拱圣营的遗孤,是周邦彦最坚实的伙伴。 而这香囊,将是她反击的起点。 第68章 寒香冷烬,血誓凝霜 樊楼,顶层雅阁。 那只尘封的梨花木箱被重新合上。 “咔哒。” 铜锁冰冷,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声响,一如李师师此刻坠入无底冰窟的心。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跪坐在箱前,指尖划过箱盖上雕刻花纹。那冰凉沿着指尖一路蔓延,缓缓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窗外,冬雨未歇,淅沥如泣。 雨丝被夜风吹得斜斜的,细密地织成一张巨网,将灯火璀璨的汴京城笼罩其中。 那片辽文丝帛,此刻就藏在李姥姥留下的那香囊的夹层里,被她贴身放置在心口。隔着几层衣料,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属于人体的暖意。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猩红如血的辽文,在衣物的黑暗中无声地闪烁,每一个扭曲怪异的字符,都像一只只来自北地铁骑的眼睛,充满了嘲弄与杀戮的意味,正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指尖冰凉,身体微微战栗。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席卷而来的愤怒。 拱圣营。 周御。 周邦彦。 辽文。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中反复穿刺,搅得她神思欲裂。 一瞬间,天地都仿佛失去了颜色。她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信念世界,她所坚信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 难道……他这些日子的所有坚毅与悲悯,都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伪装? 难道她自以为的并肩作战,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局? 不! 这个念头,只在心中出现了一刹那,就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掐灭! 她强迫自己,去回忆。 她想起周邦彦在皇城司水牢中,那双不屈的眼睛。 她想起他为了素不相识的汴京百姓,甘愿赴死时的决绝。 她想起多年前,在冰封的汴河边,他将那半个还带着体温的炊饼分给她时,那干净而温暖的掌心。 那不是伪装!一个人的眼神,可以欺骗天下人,却骗不了另一个同样在绝望中挣扎过的灵魂。 那么,辽文…… 一个更可怕,也更合理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轰然炸响在她的脑海! 这不是罪证! 这是钉死他全家的棺材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心设计好的,足以诛灭九族的惊天陷阱!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想通此节的瞬间,李师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万倍! 那瞬间的动摇与恐惧,在这一刻,瞬间升华。 李师师的心,乱如乱麻,却在这极致的混乱中,牢牢抓住了唯一的线索——信任。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阵地。 她的思绪回到了不久前,樊楼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彼时,樊楼之内,死寂如坟。 蔡京那一声阴冷如冰的“杖毙”。 角落的阴影里,走出两名蔡府的家丁,身形魁梧如熊,面无表情,眼神里只有麻木与死寂。 高俅嘴角的弧度愈发残忍,好整以暇地晃动着酒杯,像是在欣赏一幅名为“毁灭”的画作。 邻桌的朱汝贤,眼中闪烁着淫邪与快意交织的火苗,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李师师立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将怀中的古琴,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扭曲的嘴脸,望向樊楼之外。 周邦彦,我为你唱完了最后一曲。此后,黄泉路上,你莫要走得太快,等等我。 就在一名家丁那蒲扇般粗壮的大手,即将抓住她手臂的瞬间。 李师师动了。 她猛地抬起手,袖中一根早已备好的凤头金簪,在烛火下划过一道凄美决绝的寒芒,闪电般刺向自己白皙如玉的咽喉! 以身为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太师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门外射入。 众人骇然望去。门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队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藏青色宦官服饰的中年太监,手持一柄雪白的拂尘。他身后,是一队盔甲森然、气息冰冷的大内禁卫。 官家身边最得宠的内侍,大太监,杨戬! 高俅与朱汝贤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蔡京抚须的动作,僵在了半空,老眼中第一次闪过难以掩饰的惊骇。 杨戬径直走到大堂中央,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蔡京的脸上。他视满堂权贵如无物,目光只落在李师师的身上,在那根离咽喉只有分毫之差的金簪上停顿了一瞬。 他微微欠身,声音平滑得像一块寒冰。 “李师师,官家宣你入宫,御前抚琴。” 轰! 这句话,是攻城槌!砸的不是蔡京的脸,而是他耗费一生心血经营起来的,那座名为“权势”的城墙! 官家,要保李师师。而且,是在蔡太师的家丁即将行刑的瞬间,用最直接、最不留情面、最当众打脸的方式来保! 蔡京的脸,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青,最终定格成一片死灰。 “杨公公。”蔡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此女妖言惑众,冲撞老夫在先,理应受罚。官家那边,待老夫明日早朝,自会去分说。” 他试图用自己当朝太师的身份,做最后的顽抗。 杨戬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只是对着李师-师,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调毫无波澜。 “师师姑娘,莫让官家等久了。” 言下之意,你的话,你的身份,你的脸面,在官家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李师师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放下金簪,抱着琴,对着面如死灰的蔡京,再次盈盈一拜。 这一拜,不含悲喜,却比任何羞辱都更锥心刺骨。 随即,她转身,在杨戬和一众禁卫的护卫下,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樊楼。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李师-师的眼神重新聚焦在眼前这方小小的香囊上。 她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愤怒、迷茫之后,一点点沉淀下来,最终,化为一片比窗外冬雨更加冰冷的决绝。 “周邦彦。”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立誓,“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背负着什么,我李师师,都会站在你身边。” “若你是被冤屈的,我便助你昭雪。” “若你是被蒙蔽的,我便为你拨开迷雾。” “若这天下真要倾覆,我便与你一同,在这崩塌的废墟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百炼成钢的坚定。那双曾令无数王孙公子沉醉的清眸,此刻闪烁着的是比星辰更冷,比刀锋更利的寒芒。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的樊楼花魁。 她要主动出击。 她要亲手撕开这层层迷雾,找到那个被掩盖的真相。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她亦无所畏惧。 第69章 孤灯心计,暗室索魂 自从那封用音律加密的乐谱通过哑婆送出后,李师师便陷入了焦灼的、近乎焚心的等待。 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她不知道哑婆能否成功,更不知道周邦彦是否还活着。这等待,就像是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中独行,不知前方是光明,还是绝望。 樊楼顶层的雅阁,依旧死寂。 明面上的看守似乎松懈了许多,但李师师清楚,暗地里窥伺的眼睛只会更加警惕,像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她露出破绽。 为了麻痹那些看不见的眼睛,她开始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她刻意装作心灰意冷、沉溺琴曲的模样。每日抚琴,弹奏的都是些哀婉凄切的曲子,如《长门怨》、《秋风词》,琴声幽怨,闻者伤心。她甚至会故意弹错几个音符,更显心神不宁。 饮食也极少,短短几日,她本就清减的身形更显消瘦,脸色愈发苍白。 她要让那些监视她的人彻底放松警惕,让他们相信,她真的只是一个被巨大恐惧击垮、心如死灰的柔弱歌姬。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深夜,当整个樊楼都沉入梦乡,她却会悄然起身,点亮那豆孤灯。 在跳跃的烛火下,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白日里的哀怨与脆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与锐利。 她将李姥姥的遗物一件件摊开,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她反复研究那片辽文丝帛,试图从那扭曲的字符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 她总觉得,李姥姥的死,绝不仅仅是因为撞破了奸情那么简单。除非,她发现了更可怕的秘密。 她拿起那支断齿的黄杨木梳,对着烛光仔细端详。梳齿的断口并不平整,似乎是在激烈挣扎中被硬生生折断。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断口,仿佛能感受到李姥姥临死前那刻的恐惧与不甘。 她又翻看那些泛黄的乐谱,发现其中几首看似寻常的曲子,在某些特定的音符之下,有用指甲划出的、极难察觉的细微刻痕。 还有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在莲叶的一角,却有一个与整体截然不同的、突兀的线结,像是某种记号。 这些蛛丝马迹,像一盘被吹散的棋子,她需要一根线,将它们全部串联起来。 而这根线,或许就是哑婆。 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眉笔。 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却掩不住眉宇间那股新生的、如同淬火后的钢一般坚韧的锐气。 她想起了哑婆。那个妇人,每日进出都如同一道影子,脚步轻微,动作精准。有一次,她故意将一根头发放在门缝下,第二天哑婆送饭进来时,那根头发已不见踪影,而哑婆没有任何异常。 李师师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绝非普通的下人,而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顶尖斥候。 她铺开一张素笺,开始在纸上书写。 她写的不是字,而是一段乐谱。一段经过她精心改编的《梅花三弄》。 她选择这首曲子,自有深意。“梅花三弄”以其高洁、坚韧的品格着称,象征着君子在逆境中的不屈精神,这正是她和周邦彦处境的最好写照。 她落笔极稳,曲调依旧清雅,但在某些音符的排列与转折处,却暗藏玄机。 这是她与周邦彦在研究拱圣营密语时,共同设计的一种音律密码。每一个音符的高低、长短、停顿,都对应着特定的含义。 比如,一个“宫”音的延长,代表“平安”;一个“羽”音的急促跳进,则代表“危险”。 除非精通音律,并且知晓拱圣营的解码规则,否则,外人看来,这只是一段普通的乐谱,甚至会因为其些许不和谐的改编,而认为弹奏者心绪不宁,技艺有所生疏,正好符合她白日里伪装的形象。 她将写好的乐谱折好,藏在袖中,静静等待。 等到下午哑婆再次送来茶点时,李师师端起茶杯,故作失手,将茶水洒了一些在桌上。 “哎呀。”她轻呼一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无力。 哑婆立刻放下托盘,拿起抹布上前擦拭。 就在哑婆躬身靠近桌子,用抹布擦拭水渍的瞬间,李师师借着递还空杯的机会,用一个极其隐蔽、快如闪电的动作,将那张小小的乐谱纸条,悄悄塞进了哑婆宽大的衣袖之中。 哑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仅仅一瞬,便恢复如常。她接过茶杯,将桌面擦拭干净,端着托盘,像往常一样,躬身默默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破绽。 李师师站在窗前,看着哑婆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这封用音律加密的“信”,能否安全送到周邦彦手中?哑婆,又能否帮她解开这重重迷雾?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已经迈出了反击的第一步。在这座华美的牢笼中,在这间幽暗的密室里,她点亮了一盏孤灯,开始了自己的心计与博弈。 她要用自己的智慧,去索解那些被尘封的秘密,去追寻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哪怕代价是她的性命。 第70章 风雨欲来,危楼囚凰 这天黄昏,大雨初歇。 天空被洗得一片澄澈如琉璃,西边的天际却残留着一抹诡异的殷红,如同伤口凝固的血,凄美,而不祥。 哑婆送来了晚膳。依旧是几样简单的素菜,一碗清粥。 李师师注意到,哑婆在放下食盒时,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窗台上那盆已经枯萎的茉莉。那眼神只停留了半息不到,便迅速移开,但其中的深意,却被一直高度戒备的李师师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那是她与哑婆约定的暗号之一:若茉莉花盆的土壤中有新的松动痕迹,便代表有回讯。 她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面色如常地用完了晚膳。待哑婆收拾好碗筷退下,她听着那轻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立刻反锁上门,快步走到窗边。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用一根发簪,小心翼翼地拨开枯萎茉莉花盆表层的浮土。果然,在浮土之下约一寸深的地方,埋着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小的东西。 李师师的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取出,展开。 里面,是一小撮晒干的艾草,以及一张折叠得极小、几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艾草,是拱圣营常用的联络信物,有“平安”之寓意。 周邦彦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温暖的激流,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她心头的阴霾与冰冷。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她急忙用手背用力擦去泪水,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张纸条。 纸条上没有字,只画着几笔简单的、甚至有些潦草的线条。 一弯残月,下面是三道波浪线,波浪线上方,有一个用力画下、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小小的“x”标记。 李师-师凝视着这幅简陋的图画,眉头紧锁。 残月……三道波浪线……“x”标记……这代表什么? 她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又结合艾草的出现,以及她之前送出的那段《梅花三弄》乐谱进行推敲。 突然,她福至心灵!如同一道闪电划破迷雾! 《梅花三弄》的曲谱中,她特意在第三段“弄”的尾声,加入了一个不和谐的低音“商”音。“商”音,在五音中对应西方。三道波浪线,通常指代汴河。而那个“x”标记,则代表极度危险,或者……某个重要的目标地点。 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答案呼之欲出:周邦彦在暗示她,他目前藏身之处与汴河有关,地处城西,且极度危险!他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而那撮艾草,除了报平安之外,或许还有“蛰伏”、“隐匿”之意。他正在蛰伏,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等待着反击的机会。 李师师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在火焰中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心中的大石,落下了一半。至少,周邦彦还活着。 然而,新的疑问又涌上心头。他为何会藏身在如此危险之地?又该如何与他取得更进一步的联系? 就在她沉思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的摩擦声和兵器碰撞的金属声,直奔她的雅阁而来! 紧接着,房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砰!”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两名身着应奉局服饰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身形微胖、面色阴沉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此人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与狠毒,正是应奉局管勾,朱勔的心腹爪牙,李玄度! 李师师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刚刚拨弄过花盆、指甲上还残留着一丝湿润泥土的手藏于袖后。 李玄度的目光如毒蛇般,阴冷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李师师身上,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李师师,奉朱提举之命,前来‘请’你过府一叙。” 他的眼神,忽然又转向了窗台那盆枯萎的茉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猫捉老鼠般的冷笑,那笑容里满是洞悉一切的得意。 “师师姑娘真是好雅兴,这花都枯死了,还天天松土,莫不是指望着它起死回生,开出什么……了不得的‘花’来?”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李师师耳边轰然炸响! 他知道了! 她与哑婆的联络方式,暴露了!哑婆……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李管勾说笑了,”李师师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色依旧平静,甚至还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柔弱,“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以自遣罢了。不知朱提举深夜要见我,所为何事?” “何事?”李玄度狞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自然是想问问,那份让朱提举寝食难安的名册,究竟藏在何处!” 名册!原来他们的目标始终是这个!哑婆的暴露,只是一个引子!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李师师断然否认,眼神清澈而无辜。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玄度见她嘴硬,更是得意,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 “给我搜!” “连人带东西,一根头发丝都别放过!尤其是贴身的物件!” 他一声令下,那些兵士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开始在房间内大肆翻找。 箱笼被粗暴地撬开,里面的丝绸衣物被扔得满地都是,被肮脏的靴子肆意踩踏。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被尽数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破碎声。 李师师被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地架住,动弹不得。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藏着辽文丝帛的香囊,此刻就贴身藏在她的衣襟之内! 若是被他们搜出…… 那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死罪,更是会将周邦彦彻底钉死在叛国罪名上的铁证! 一名兵士的目光,已经带着淫邪与不怀好意,落在了她的身上。那只粗糙、沾满灰尘的手,正缓缓地、带着狞笑向她的衣襟伸来。 第71章 残谱觅影,死局求生 雅阁之内,空气凝滞如死水。 应奉局的爪牙们像一群贪婪的鬣狗,将这方寸之地翻了个底朝天。 紫檀木几被粗暴地推倒,发出沉闷的呻吟。 挂在墙上的《潇湘水云图》被利刃划破,空灵的山水间多了一道伤疤。 而那些李师师平日里视若性命的乐谱,此刻如被蹂躏的蝶翼,散落一地。 为首的李玄度,乃是应奉局提举朱勔的心腹,一双三角眼,死死锁定在李师师的身上。 他享受这种将美人逼入绝境,看她从优雅从容到惊惶失措的过程。 然而,他失望了。 李师师静静地立在那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早已乱了章法。 那只藏有辽文丝帛的“拱圣”香囊,就贴在她的心口,随着剧烈的心跳微微起伏,像一只被囚禁于笼中、濒临死亡的蝴蝶。 她知道,一旦被搜出,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周邦彦在不良井中蛰伏多年的计划,拱圣营旧部最后的希望,她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调匀气息,这是李姥姥教给她的、在登台前平复心绪的法子,此刻却成了她对抗死亡的唯一武器。 李玄度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躁,刺耳难听。 “找到了吗?” “回大人,没有!” “大人,搜遍了,都是些女儿家的寻常物事!脂粉钗环,别无他物!” 爪牙们陆续回报,李玄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难看的疙瘩。 他缓缓逼近,肥胖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李师师完全笼罩。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官场腐臭与劣质熏香的气息。 “李师师,”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自以为充满了威慑力,“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东西交出来,或可留你一个全尸。” “否则……” “本官只好亲自来搜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粗人,手脚没个轻重,万一撕坏了你这身绫罗绸缎,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他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肥厚右手,缓缓伸向李师师的衣襟。 那肮脏的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胸前最后的防线。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至喉咙。 就在那只咸猪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前一刹那…… 李师师忽然抬起眼,笑了。 那笑容,于绝境中生出一种凄厉的美,决绝,而又充满了嘲弄。 “李大人,你要找的东西,确实不在我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柔。 李玄度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错愕。 一个将死之人,怎会露出这般神情? 李师师没有理会他脸上的惊疑,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落在角落里那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梨花木箱上。 那箱子是李姥姥的遗物,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旧衣物和一些早已泛黄的乐谱。 “你们要的名册,你们那位朱提举做梦都想销毁的证据……”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恐惧,仿佛一个被逼到极限、即将精神崩溃的弱女子。 “它……它一直就在那里。”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了李玄度的意料。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会抵死不从,会激烈反抗,会哭泣求饶,甚至会引颈就戮。 却唯独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主动地供出“秘宝”的所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玄度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有诈? 可那只箱子已经被他的人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件破衣服和一堆废纸,空无一物。 “贱人,你敢耍我?!” 李玄度恼羞成怒,眼神一厉,便要发作。 “住手!”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厉喝,如同一柄生锈的铁锤,从门口沉沉地砸了进来。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那个平日里在樊楼打杂,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的哑婆,此刻却如一杆标枪般挺直了脊梁,死死挡在门口。 她的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浑浊与麻木,而是淬了火的钢,燃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锐利得骇人。 “谁敢动那只箱子!” 哑婆的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干涩刺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玄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弄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大胆奴才,滚开!否则连你一同杖毙!” 一名禁军校尉狞笑着上前,大手便要推搡哑婆。 哑婆不退反进,那只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从怀中闪电般探出,手中赫然多了一块牌子! 那是一块色泽深沉的紫檀木牌,边缘包着暗沉的银边,牌身已经磨损得十分光滑,显然是常年贴身之物。 上面只用古篆雕着三个字—— 乐正司。 这并非官阶令牌,而是一块宫中内造的身份凭引,品阶不高,权力不大,寻常官员根本不识。 但李玄度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 别人不识,他却识得! 他曾在朱勔醉酒后翻阅的一本秘档中,见过这块牌子的图样。 这是几十年前,宫中专为乐正司大总管特制的出入令牌,整个大内,仅此一块! 见此牌如见总管亲至! 而那位大总管,连同他的家族,早已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宫廷秘变中,被安上“巫蛊”的罪名,灭了满门! 这块牌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世上! 它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玄度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哑婆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缓缓扫过一脸决然的李师师,又扫过那只普通的木箱。 最后,她的目光如两把冰锥,定格在李玄度的脸上。 “那箱子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她沙哑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碰了,你背后的朱提举,会亲手拧下你的脑袋,用来平息宫里的怒火。” 这番话,更是让李玄度心惊肉跳,如坠冰窟。 一个早已失传的宫中令牌,一个知晓内情的神秘老妇,一个被李师师“主动”指认的箱子…… 这三者联系在一起,让他嗅到了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李师师看着挡在身前的哑婆,心中巨浪翻腾。 她知道,哑婆此刻站出来,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为她争取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下。 再次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李玄度,用一种近乎蛊惑的、梦呓般的语气,轻声说道: “李大人,你想知道……抚养我长大的李姥姥,是怎么死的吗?” “你想知道,她临死前,究竟发现了什么能让朱提举都为之恐惧的秘密吗?” “那个秘密……就藏在姥姥的遗物里。” 她遥遥指向那只梨花木箱,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你,敢看吗?” 第72章 血染宫墙,孤注一掷 梨花木箱,静静地躺在雅阁的角落。 此刻,它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箱子,而仿佛一头蛰伏于黑暗中的饕餮凶兽,张着无形的巨口,正等待着吞噬一切胆敢窥探其秘密的血肉。 李玄度的额头上,冷汗密布。 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肥胖的脸颊滚落,洇湿了华贵官袍的领口,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一半是源于恐惧,另一半,则是源于一种无法抑制的贪婪。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告诉他这其中必有天大的凶险,眼前的女子和老妇,分明是布下了一个死亡陷阱。 但李师师那句“朱提举做梦都想销毁的证据”,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若真是那件东西,他今日若是不取,他日被旁人得了去,捅到陛下面前,他李玄度作为今日的办事之人,同样是死路一条! 贪婪与恐惧,在他的心中疯狂交战。 最终,对功劳的渴望和对未来的侥幸,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打开它!” 他对着身旁一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兵士,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那兵士被他一吼,吓得一个哆嗦,但军令难违。 他哆哆嗦嗦地上前,在哑婆冰冷如刀的注视下,将箱子里的旧衣、乐谱一件件取出。 这些东西,早已被他们翻查过无数遍,确实并无任何异常。 李玄度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觉得自己被一个歌妓和一个老奴给耍了,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李师师却在此时,无视了周围环伺的刀剑,缓缓走上前。 她蹲下身,伸出保养得宜、如春葱般的纤细手指。 在那空空如也的箱子底部,一处看似寻常的木纹接缝处,用指甲不轻不重地轻轻一划。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机括轻响,在死寂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箱子的底部,竟然弹开了一道比纸还薄的暗格! 李玄度的眼睛,瞬间瞪得像一对铜铃! 他和他的人搜了这么久,竟然没发现还有这等玄机! 李师师的心,也猛地一紧。 这是她不久前,在整理李姥姥遗物时,根据一张《霓裳羽衣曲》残谱上特殊的刻痕,和一条旧手帕上奇特的线结,反复推敲,才最终发现的秘密。 这是李姥姥用生命守护的遗物。 也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赌注! 暗格之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暗红色蜀锦包裹的锦盒。 李玄度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如牛。 他一把推开那名碍事的兵士,自己抢上前去,像是怕人抢夺一般,用颤抖的双手,将锦盒捧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掀开了盒盖。 锦盒之内,没有想象中的名册,没有金银珠宝,更没有传国玉玺。 只有一截早已干涸、发黑的断指。 断指上,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指环,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闪烁着妖异的、仿佛凝固了鲜血的光芒。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李玄度的脸色瞬间煞白,被这阴森之物吓得几乎要把锦盒扔掉。 李师师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招魂之音,冰冷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李大人,你再仔细看看。” “看看指环的内侧,刻着什么。” 李玄度闻言,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将那截断指翻了过来。 在指环冰冷的内壁上,他借着光,看到了两个用宫廷小篆镌刻的、纤细却清晰无比的字。 ——贤妃。 轰!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李玄度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二十年前,那位深受先帝宠爱,却因“巫蛊之祸”被秘密赐死,甚至从宗室玉牒和所有史书上被抹去一切痕迹的废妃—— 贤妃! 李玄度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终于明白,朱提举真正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拱圣营名册! 而是这个! 是这个能将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背后的朱勔、高俅、蔡京,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你……你胡说!这是伪造的!” 李玄度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试图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李师师却笑了。 她从地上散落的乐谱中,不紧不慢地捡起一张。 那是李姥姥亲笔抄录的《长门怨》,一首宫怨之曲。 她将乐谱翻到背面,那里,有一处被蜡油封住的微小印记。 李师师用她那留着精致蔻丹的指甲,轻轻刮开蜡油,露出下面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字。 字迹早已发黑干涸,却依旧触目惊心。 “贤妃蒙冤,血海深仇,托于吾女,来日必报!” “李大人,”李师师将那血字,如同一道催命的诏书,展示给李玄度看,声音冰冷如刀,“现在,你还觉得……我在胡说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锥: “这截断指,是物证!” “这份血书,是人证!” “而你,”她的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狠狠刺入李玄度早已崩溃的眼眸深处,“你看到了它们,你就是下一个要被灭口的人证!” “朱提举……会放过一个看到了这份证据的活口吗?” “啊——!” 李玄度彻底崩溃了! 他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地。 他终于明白,自己踏入了一个何等恐怖的陷阱! 他不是来寻宝的,他是来送命的! 朱勔的狠辣,他比谁都清楚。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李玄度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李师师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宣读一道神谕。 “把这截断指,带回去,亲手交给朱提举。” “告诉他,贤妃的女儿,还活着。” “告诉他,这笔二十年前的血债,有人来讨了。” “至于我……” 李师师扶起一直沉默不语、却给了她无穷力量的哑婆,缓缓向外走去。 那些持刀的禁军,竟无一人敢拦。 “我要去找一个……能为我主持公道的人。” 李玄度瘫软在地,看着手中那小小的锦盒,却如同捧着一座烧红的山。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他只能将这颗随时会爆炸的雷,亲手送到朱勔的面前。 然后,祈祷自己能多活一天。 他带着那些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爪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樊楼。 房间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李师师扶着哑婆,一步步走下楼梯。 她的手,紧紧攥着心口处那个藏有辽文丝帛的“拱圣”香囊,感受着它温热的触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周邦彦,等我。 等我撕开这宫墙的黑幕,等我找到那被掩埋的真相。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我与你,共赴。 第73章 寒鸦渡水觅旧巢 樊楼的喧嚣,像一场被强行中止的噩梦,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李师师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的汹涌之声。 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 指尖冰冷,无法动弹。 哑婆,不,如今应唤她苏念薇。 她就坐在对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 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眼神躲闪的哑婆。 “孩子,喝口水。” 苏念薇将一碗浑浊的水,推到李师师面前。 水面倒映着李师师失魂落魄的脸,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她看到自己惨白的嘴唇,空洞的双眼。 那不是名满京华的李师师,而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鬼。 贤妃的女儿…… 林昭雪…… 官家的血脉…… 这个认知,不是醍醐灌顶,而是一根烧红的铁刺,捅进她的魂魄。 她,在风尘泥淖中挣扎着洁身自好、被无数王孙公子追捧的清倌人李师师…… 原来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不……” 她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姥姥……李姥姥她……她不会……” 提到那个用一生温情将她抚养长大的老人,李师师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 一幕幕画面,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那个午后,她练琴倦了,趴在窗边打盹。 李姥姥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柔软的衣裳,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她当时半梦半醒,却清楚地看到,姥姥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恸、愧疚,与爱怜。 她还想起,幼时学女红,姥姥曾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地教她刺绣。 姥姥说过:“傻孩子,这针线活,不止是用来缝补衣裳的。宫里的有些绣法,那针脚的走向,丝线的颜色,本身就是一句话,一道无人能懂的心事。” 当时只当是故事来听。 如今想来,那眼神、那话语里的每一分深意,都成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原来,那不仅仅是慈爱。 更是忏悔。 “李姐姐她……没有对不起你。”苏念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瞬间哽咽,泪水滑过她深刻的皱纹,像两条悲伤的河流。 “她用一生,守护了你。也用一生,背负着对你母亲的承诺和愧疚。” “她把你教得这么好,琴棋书画,风骨气节,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不会被仇恨彻底吞噬,能活成一个人样,而不是一件复仇的工具。” 李师师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无声滑落。 她不恨李姥姥。 她只恨这颠倒黑白的世道!恨那些高高在上的豺狼! 恨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在别人编织的舞台上,唱了二十年虚假的风花雪月!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迸射出一种惊人的、骇人的光亮。 那是绝望的尽头,燃起的复仇火焰! “我母亲……贤妃娘娘,她究竟因何而死?” “因为她发现了朱勔、高俅、蔡京那些奸贼,通敌卖国的罪证!一份足以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的……金、辽密约!” 苏念薇将当年的宫闱惨案,一字一句地泣血道出。 从贤妃娘娘无意中截获密信,到试图传信却心腹被杀,再到最后被联手构陷,打入冷宫。 “那截断指,便是娘娘在被赐死前,用头上的金簪,当着我的面,生生撬断,让我藏在嘴里带出来的!” “她要我告诉你,她是被冤枉的!她要我,有朝一日,定要为她沉冤昭雪!” 李师师的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紧紧地攥住了那枚“拱圣”香囊。 苏念薇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香囊上。 “这香囊……是娘娘在你襁褓中时,亲手为你所绣。你可曾发现它的异常?” “里面有一片辽文丝帛,只是残缺不全。”李师师颤声答道。 “不止。” 苏念薇接过香囊,指尖在香囊边缘,轻轻摩挲。 那里的针脚细密得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 “是‘回纹针法’……我想起来了,李姐姐曾说过,这是宫中秘传,从外面看天衣无缝。这针法本身,就是一句密语!” 她取下一根银簪,用簪尖小心翼翼地、一节一节地挑开了那道隐秘的线头。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在拆解一段尘封了二十年的时光。 随着丝线被缓缓抽离,香囊的边缘,果然露出了一道比纸还薄的、细微的夹层开口。 苏念薇将香囊口朝下,屏住呼吸,轻轻一抖。 夹层里,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茫然和失望,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难道连这最后的线索,也遗失在了二十年的动荡之中? “孩子,你别急。” 苏念薇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她没有去看那空空如也的夹层,而是死死盯着自己刚刚拆下的那段丝线和那独特的针法。 “回纹针法有九种变化,这种‘藏空针’,是你母亲与我之间约定好的、最凶险的一种信号。” 她一字一顿,砸在李师师的心上: “它的意思是——‘物已非我所藏,其解在弓弦之上’。” 弓弦之上? 李师师的脑中轰然一响,仿佛一道惊雷炸开! 周御! 拱圣营! 周邦彦!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那个和她一样,背负着灭门之仇,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男人。 周邦彦。 “娘娘出事后,我走投无路,曾将那份足以定下乾坤的密约正本,连同这香囊的秘密,一并托付给了当时唯一值得信任的忠臣——拱圣营统帅,周御将军。” 苏念薇声音充满了悔恨与痛苦。 “我原以为,他能为你母亲翻案。可谁曾想……不久之后,周家便惨遭灭门,满门忠烈,尽数被屠……” 李师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昏厥过去。 原来,她和周邦彦的命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奸佞的屠刀与忠臣的鲜血,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必须找到他!立刻!马上!” 李师师脱口而出,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急切。 这不是请求,而是一个溺水者,抓向唯一浮木的本能。 苏念薇看着她眼中那份决绝,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了担忧。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她从小呵护长大的孩子,将真正踏上一条充满了荆棘与鲜血的、不归之路。 “好。”苏念薇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沉稳。 “活下去,然后,找到答案。” 李师师紧紧攥着那枚空了夹层的香囊。 她不再流泪。 只是静静地坐着。 她的世界被彻底打碎。 窑洞外,夜色深沉如铁。 有寒鸦在夜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哑的鸣叫。 像是在寻找着自己被烈火焚毁的旧巢。 而她,也一样。 第74章 拱圣旧物藏密语 夜色如墨,将整个汴京城浸泡得密不透风。 虹桥大火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焦糊与血腥混合的诡异气息。 全城戒严。 禁军的铁甲摩擦声和巡逻的马蹄声,成了这死寂长夜里唯一的背景音,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苏念薇没有丝毫耽搁。 她从窑洞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瓦罐里,取出一块黑色的木炭和几片晒干的艾草。 这不是普通的木炭,而是用拱圣营秘传的配方,将数种药材混合桐油烧制而成。 用它写出的字迹,在寻常火光下难以显现,唯有用特定的艾草熏烤,才会如鬼影般慢慢浮现。 这是拱圣营旧部之间,传递最高等级绝密信息的法子。 李师师静静地看着苏念薇忙碌,她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看着那双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在粗糙的草纸上,迅速勾勒出几个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符号。 一个符号,形似断裂的琴弦,代表着她李师师的现状——身份揭晓,危在旦夕。 另一个符号,则是一张紧绷的弓,旁边跟着一串急切的问号,问的,正是那句“弓弦之上”的秘密。 写完后,苏念薇将草纸卷成一个细小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一截事先备好的、中空的芦苇管里,最后用蜂蜡将两头封死。 “城西,大相国寺后门,有一株三百年的老槐树。”苏念薇沉声道,“槐树离地三尺的第三个树洞,是我们的一个死信箱。每逢单日,会有人去取信。今日是十四,要等到明日。” “不行。” 李师师断然道,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颤抖,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 “等不到明日了。李玄度带回去的是足以让朱勔疯狂的催命符,他今夜必定会调动所有力量,像疯狗一样搜捕我们。” “我们等得起,周邦彦等不起。他若不知我们已经暴露,很可能落入陷阱。” 她看着苏念薇,一字一句道:“必须今夜就送去。” 苏念薇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我去。” “不,我去。” 李师师站起身。 “您目标太大,而且……如今的汴京,我比您更熟悉那些阴沟暗渠。我这些年,看似在樊楼弹琴,实则早已将这城里的每一条路,都刻在了心里。” 三更时分,夜最深沉。 苏念薇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递给李师师,又用草木灰和一种黄色的泥土,将她那张足以倾城的脸蛋涂抹得蜡黄而粗糙。 这个过程,像是一场残忍的仪式,将“李师师”这个身份,连同她的绝代风华,一层层地剥落、掩埋。 最后,包上一方灰布头巾,此刻的李师师,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因生活所迫而不得不连夜出城的贫家少女。 “孩子,万事小心。”苏-念薇将那截芦苇管塞进她的怀里,“若遇不测,毁掉信物,保全自己。” “姥姥,等我回来。” 李师师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窑洞外的黑暗。 正如她所料,全城风声鹤唳。 禁军封锁了所有主要路口,火把的光亮将街巷照得如同白昼。 她没有走大路,而是凭借着记忆,钻进了一条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污暗巷。 粘稠的、冰冷的污水没过她的脚踝,老鼠从她脚边窜过,但她毫不在意。 当她终于靠近大相国寺后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从前方传来。 她心中一凛,立刻闪身躲进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将自己埋入腐烂的菜叶堆中,屏住了呼吸。 一队禁军校尉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她藏身的巷口匆匆走过。 火光下,李师师看清了那个被押之人的脸。 是樊楼的一个伙计!他曾帮自己传递过几次无关紧要的消息! 那伙计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为首的校尉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臭小子,嘴还挺硬!等到了应奉局的大牢,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咱们的烙铁硬!” 李师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应奉局的报复,已经开始了。 她等巡逻队走远,才从角落里出来,心中更是急切。 她像一只灵巧的夜猫,悄无声-声地翻过大相国寺斑驳的后墙,落地无声。 她迅速交换了信物,在禁军的火把亮起的前一刻,再次没入黑暗。 就在她即将翻出墙头的刹那,一声凄厉的猫叫,突然从不远处的屋顶上传来。 紧接着,是几支弩箭破空的声音,带着死亡的呼啸,擦着她的头皮钉入墙壁! “有贼人!在那边!” 墙外,火把骤然亮起,人声鼎沸! 她暴露了! 当她终于带着那截新的竹管,有惊无险地回到窑洞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她将竹管交给苏念薇,整个人便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 极致的疲惫和后怕如潮水般涌来。 但比疲惫更深重的,是那种被连根拔起的、无处可归的茫然。 苏念薇在另一头研究着竹管里的地图,而李师师则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一头受伤的幼兽。 她没有哭。 眼泪似乎已经在昨夜流干。 她只是伸出纤细的、沾满污泥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临摹着三个字。 周。邦。彦。 这一刻,她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个冷峻的、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不良人。 也不是拱圣营的遗孤。 而是二十年前,在刺骨的汴河边,那个眼神深邃如夜,默默将半个冰冷的炊饼递到她手里,让她在濒死的绝望中,尝到第一口生机的少年。 国仇家恨太过宏大,太过遥远。 而那个炊饼的温度,却是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铭心。 是她二十年虚假人生中,唯一真实的光。 黑暗中,她将脸埋进双膝,肩膀极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活下去。 找到他。 这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复仇口号。 而是一个溺水的女孩,对自己生命中唯一那束光的,本能的追寻。 当晚,汴河之上,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头悄然挂上了一盏油灯。 与寻常渔船不同的是,这盏灯的灯罩内,衬了一层极薄的绿纱。 灯火在水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绿色。 有规律地,一长两短,明灭了三次。 信号,已传出。 孤灯,在等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归人。 第75章 残垣血印识弓痕 信号发出后,整整两天,杳无音信。 窑洞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几乎要窒息。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苏念薇变得愈发沉默,时常一个人坐在洞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般,望着外面荒芜的废墟,一坐就是半天。 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焦虑。 李师师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她仔细研究着从大相国寺树洞里带回来的那幅地下排污系统详图。 她用指尖一遍遍地划过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安全屋的标记,每一个可能的逃生路线。 这种机械的、专注的行动,帮助她暂时压制住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到了第三天傍晚,就在李师师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窑洞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模仿蟋蟀鸣叫的声音。 三长,两短。 是约定的回音! 苏念薇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双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她立刻起身,对李师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自己像一头捕食的猎豹,压低身子,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洞口。 片刻之后,她带回了一小块用油布包裹的、尚带着湿气的泥块。 “这是回信。” 苏念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的油布,一股汴河河底淤泥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用手指沾着清水,均匀地、轻轻地涂抹在泥块表面。 奇迹,发生了。 随着水分的缓慢渗透,原本平平无奇的泥块表面,竟然慢慢浮现出几个用某种利器刻下的、深刻的字迹! 字迹很小,笔锋却凌厉至极,带着一股仿佛能透出纸背的金石之气。 “弓在,弦断,血未干。” 短短七个字,却仿佛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悲怆之气,狠狠撞入李师师的眼帘。 她的心猛地揪紧。 弓在,弦断…… 这不仅仅是对“弓弦之上”这个秘密的回答,更像是一种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宣告。 宣告着周家的不屈与悲剧。 宣告着那段被尘封的往事,从未被遗忘,那腔忠臣的热血,从未冷却! 苏念薇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深刻的字迹,喃喃道:“这刻字的力道……是彦之的字,是他父亲周御将军,亲手教的‘刻石枪法’……” 她将泥块小心翼翼地翻过来。 背面,同样刻着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极其简略,却又精准无比的地图。 箭头,指向拱圣营旧址的后墙。 “‘血未干’……难道说,线索就藏在那面墙上?”苏念薇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但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可二十年前的血迹,如何能保存至今?那里现在是禁军的重点监视区域,彦之让我们去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百思不得其解,死死盯着那块泥块。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李师师也凑了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部心神去观察。 她的目光,比苏念薇少了几分经验,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敏锐。 “姥姥,”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这泥土的气味……有些不对。” “不对?” “是河底的淤泥,但似乎……还混着一丝别的味道。” 李师师闭上眼,努力回想着。 “像我那夜逃亡时,路过城西一家皮货铺子时闻到的……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桐油味。对,就是桐油!” 桐油味!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念薇脑中的迷雾! 她的脸色猛地一变,随即那份惊疑又化作了狂喜! “是了!是了!我怎么忘了!” 她激动地抓住李师-师的手,声音都在发抖。 “好孩子!好孩子!你救了我们!这不是普通的朱砂!这是混了桐油和特殊药材的‘封血石’!是拱圣营用来保存重要血证的最高秘法!” 她激动地向李师师解释道:“用这种秘法封存的血迹,可以深达数十年而不变色!它会与墙体融为一体,肉眼无法分辨。但必须用这‘封血石’的粉末调和特定的药水,涂抹在墙上,才能让隐藏的血字重新显现!” “彦之的意思是,二十年前,周将军就已经在拱圣营的后墙上,用自己的鲜血,留下了关于‘弓弦’、关于那份密约的最终秘密!” “而他,现在把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送到了我们手上!” 苏念薇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师师,充满了赞许。 “若不是你闻出了这桐油味,我险些就错过了这天大的玄机!” 她颤抖着,用银簪的尖端,将泥块上那七个字的字迹连同里面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全部刮下来,收集在一方小小的瓷碟里。 那暗红色的粉末,在昏暗的窑洞中,仿佛闪烁着点点血光。 这些,便是开启二十年前那段血色遗言的唯一解药! 李师师的心,狂跳不止。 她看着那碟暗红色的粉末,仿佛已经能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血色长夜—— 一位顶天立地的孤勇将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一面冰冷的墙壁上,刻下了足以颠覆整个大宋乾坤的、惊天的秘密。 而现在,揭开这个秘密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第76章 州桥密库风雨急 汴京的雨,像是天上漏下来的一条河,永无止境。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御街的青石板,映出樊楼飘摇的灯火。 那灯火,也洗涤着周邦彦那颗早已被仇恨浸泡得坚硬如铁的心。 他没有回不良井。 那里有不良帅如父的关切。 那里有旧部们期盼的眼神。 那些温暖,在此刻对他而言,是一种会让他刀锋变钝的奢侈。 他也没有去找李师师。 她是唯一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的女人。 今夜,他需要的是比深渊更彻底的孤独,比玄冰更刺骨的决绝。 他像一缕融于夜色的鬼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州桥之下。 这里是汴京城的暗面。 是辉煌御街之下,淤积了百年脓血与污秽的阴沟。 桥上是王公贵胄的车马碾过的盛世浮华。 桥下是无人问津的骸骨与冤魂。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 水流湍急,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秽物。 死鱼的腥臭混杂着腐烂水草的气味,野蛮地灌入他的鼻腔。 这股味道,像极了当年元符兵变后,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整个汴京城弥漫的气息。 舌根泛起一阵熟悉的铁锈味。 是血的味道。 他贴着冰冷滑腻的桥柱,一根,一根地摸索过去。 水下的石头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锋利的螺壳轻易就能划破人的皮肉。 周邦彦的手指却像没有知觉的铁爪,稳稳地在石壁上移动。 指甲缝里,早已嵌满了黑色的淤泥与绿色的苔藓。 皮肤被螺壳划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浑浊的河水渗入,带来阵阵刺痛。 他全无反应。 第一根,实心。 第二根,实心。 当他那双枯瘦但筋骨毕现的手指,触碰到正对水流漩涡中心的那第三根桥柱时…… 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阻滞感。 那种感觉,与粗糙石料截然不同。 是金属。 不,更准确地说,是瓷。 这个发现,让周邦舟那颗死寂的心,猛地一跳。 他从怀中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匕。 这是他从不良井的武库中,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匕首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他用匕首的尖端,在那片被淤泥和青苔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地方,极其耐心地、轻轻地刮擦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 仿佛不是在刮擦石壁,而是在为一个亡者清理面容上的污垢。 一层层伪装的泥垢剥落。 露出的,竟是一块靛蓝色的建盏瓷片。 烛火般微弱的天光下,瓷片上兔毫般的釉色纹理依稀可见。 那釉色,那窑口,他认得。 正是樊楼后厨用来盛“蟹酿橙”的老器,每一片都价值不菲。 朱勔! 这个搜刮民脂民膏的国贼,竟连藏匿罪证的密道,都要用百姓的血汗钱来堆砌。 何其贪婪。 何其讽刺。 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用匕首的刀柄,在那瓷片周围轻轻敲击。 王二麻子临死前,在他掌心用血画出的那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北斗七星”阵图,瞬间浮现在脑海。 老人温热的血,临终前不甘的眼神,都化作此刻他指尖的力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 手腕发力,按照特定的顺序与力道,依次敲下。 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阵图所标识的发力点上。 “咔……咔咔……” 一连串细碎而沉闷的响动,从桥柱深处传来。 那声音,不像是机关开启。 更像是深埋地下的骨骼,被一节节硬生生折断。 最终,那块镶嵌着瓷片的部分,竟向内凹陷下去。 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漆黑洞口,赫然出现。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气息,如同地狱的叹息,猛地扑面而来。 那气息里混合着陈年霉味,桐油腐朽气,还有河底淤泥的腥臭。 周邦彦没有片刻犹豫。 他收起匕首,如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侧身闪入。 洞内空间狭小,仅能容纳一个半人高的铁箱。 那铁箱被厚厚的油布包裹了十几层。 每一层的接口处,都用滚烫的桐油反复浇灌封死。 这种手法,确保水汽无法侵入分毫。 也昭示着箱中之物的极端重要。 他伸出双手,抱住铁箱。 入手处,冰冷沉重。 那重量,超出了他的预估,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的手臂青筋暴起,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抱住的仿佛不是铁。 是父亲周御的忠骨。 是拱圣营三千忠魂的冤屈。 是无数被这罪恶吞噬的无辜百姓的尸骨。 远处,梆子声遥遥传来,敲过了三更。 桥面上,巡城禁军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铁甲叶片摩擦的声响,军官低声的呵斥,都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脚步声震得桥洞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几粒掉进了他的眼睛里,刺得生疼。 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不能再耽搁。 周邦彦抱起铁箱,用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 他将机关复原,用湿滑的淤泥重新涂抹好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又潜入水中,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冲刷干净,确保不留一丝破绽。 而后,他逆着雨夜中巡逻禁军摇曳的灯火,如一缕真正的鬼魂。 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城南一座早已废弃的破庙之中。 那座庙,供奉的是前朝的一位战神。 如今,神像倾颓,蛛网遍布,神像的脸上裂开一道缝,仿佛在无声地哭泣。 满目疮痍。 像极了如今的大宋。 他将铁箱重重地放在神像前的破旧供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惊起了梁上的一窝寒鸦。 他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散乱的发丝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铁箱上冰冷的油布。 那只手,指甲翻裂,血肉模糊。 却坚定如山。 第77章 茶引染血惊天秘 破庙里,四处漏风。 冰冷的雨丝从屋顶的破洞中斜斜飘入,打在周邦彦那张被火纹与刀疤毁掉的脸上,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对此恍若未觉。 一堆潮湿的木柴,被他用火折子费力地点燃。 跳动的火苗,发出鬼火般的幽幽微光,映照着他那张没有悲、没有喜,只有一片死寂的脸。 那张脸上,比窗外的雨夜更深沉,比庙里的神像更漠然。 他将沉重的铁箱放在地上。 用那柄薄如蝉翼的匕首,一层层划开包裹的油布。 “刺啦——” 油布坚韧,浸透了桐油,每一刀下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当最后一层油布被割开,露出里面黑沉沉的铁箱时……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铁箱上没有锁。 开启它的方式,亦是一种暗语。 周邦彦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周御曾在他童年时,手把手教他点茶的场景。 “彦儿,记住,点茶之道,亦是为将之道。其要在控,控水,控力,亦是控心。”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铁箱盖上,按照记忆中的茶道仪轨,虚空点划。 而后,他找到箱盖上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 那是一个仿照水涡纹理雕刻的记号。 他屏住呼吸。 手腕发力,逆时针,缓缓旋转三圈。 不多,不少。 如父亲教他的,点茶时的“调膏”。 而后,五指猛然收紧,发力,向内狠狠一推!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开声。 铁箱打开的瞬间,周邦彦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箱内,并非金银珠宝。 而是一本厚厚的,用上等宣纸装订的账册。 账册的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因潮湿而微微卷曲。 上面,没有一个汉字。 密密麻麻,全都是一些形如鬼画符般的诡异符号! 这些符号,周邦彦死也不会忘记! 在他父亲周御被构陷“谋逆”,拱圣营被满门抄斩的那个血色之夜,他从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曾见过一本一模一样的密码原稿! 那是父亲穷尽一生心血,以当今官家赵佶亲笔所着的茶道圣典《大观茶论》为蓝本,独创的一种用北宋最顶级的“点茶七汤法”术语,所构建的绝密暗语体系! 史称,“茶引密码”! 以茶为引,以术为锁,记录着拱圣营所有最核心的机密! 周邦彦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粗重。 他颤抖着手,从湿透的怀中,取出另一本同样被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书。 书的封面,只有四个古朴的篆字——《大观茶论》。 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能破解这本“茶引密码”的…… 钥匙! 他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彻骨的寒意,剧烈地颤抖着。 他几乎是撕扯着,翻开了那本罪恶的账册,对照着《大观茶论》,开始了一场与亡魂的、跨越生死的对话。 每一个诡异的符号,都是一道通往地狱的门。 「蟹眼」,《茶论》中指水初沸,气泡如蟹眼。在此处,赫然代表着“甲胄”之“甲”! 「鱼目」,指水二沸,气泡渐大。在此处,赫然代表着“弓弩”之“弓”! 「龙团胜雪」,乃贡茶极品,非皇室不可得。在此处,竟是暗指辽国特有的“弯刀”! 周邦彦的手指在书页上飞快地移动。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账册上的每一个符号,都在《大观茶论》中找到了与之对应的、血淋淋的释义。 一条条罪证,如同一具具被活生生剥皮剔骨的尸骸,触目惊心地展现在他眼前! 「崇宁三年,三月。以花石纲船队,于葫芦河故道,偷运铁甲三千,弓弩五千,交予辽使耶律乙辛部。」 「大观元年,七月。以应奉局名义,夹带辽国私盐、铁器入汴京,由高俅高太尉之殿前司接收,获利三十万贯。」 这些,证实了李师师在葫芦河的情报! 也印证了他在鬼市老卒那里看到的辽国制式铁甲! 周邦彦的目光,继续向下。 他的脸色,愈发惨白,毫无血色。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麻木…… 最后,化为一片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死灰。 当他用那只几乎不听使唤的手,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时。 他的整个身体,猛地一僵。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又被灌入了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 那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一行用最触目惊心的符号,写下的绝命之言。 周邦彦一个字一个字地破译出来。 每破译一个字,他的心就被凌迟一刀,鲜血淋漓。 「……每月十五……以朝廷贡茶船……入幽州……交换……大宋……禁军……沿边三路……布防总图……」 贡茶船! 入幽州! 交换的,是大宋禁军沿边三路布防总图!!! 这不再是走私。 这不是贪腐。 这是卖国! 这是将大宋的国门钥匙,将北方边境线上数十万将士的头颅,将整个国家的脊梁骨,一寸寸敲碎,打包好了,恭恭敬敬地,献给虎视眈眈的辽人! “嗬……嗬嗬……” 周邦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受伤野兽般的嘶鸣。 他死死地捏着那本账册。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发出“咯咯”的脆响,几乎要将书页捏成齑粉。 破庙屋顶漏下的雨丝,冰冷地扎在他的脸上。 他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 剧痛与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 这股味道…… 这股味道,和元符三年,那些溃兵冲散人群,母亲把他死死按在粮囤之下时,他闻到的那股粮秣的霉味混着鲜血的气息…… 一模一样! 眼前跳动的火焰,在他眼中,化作了当年拱圣营营地那场冲天的大火。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穿着大宋军服的同袍,因为防线被洞悉,而在睡梦中被屠戮殆尽,尸骨无存。 他仿佛听到了,他父亲周御,在被万箭穿心之时,那一声撕心裂肺、死不瞑目的怒吼! “护……国……”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足以焚天灭地的杀意,混合着最深沉的绝望,几乎要从他的眼眶中喷涌而出! 将这阴沉的雨夜,彻底点燃! 他,要他们死! 他要所有在这本账册上留下名字的人,用最痛苦的方式,血债血偿! 第78章 禁苑死士夜闯宫 周邦彦一步步走出破庙,重新站在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浇灌着他,似乎想要洗刷掉他身上那股杀气,却只是徒劳。 他没有回不良井。 他现在谁也不信。 他只信自己手中这把冰冷的铁胎弓,和那本足以让天地翻覆的血色账册! 将账册公之于众? 可笑。 迎接他的,只会是铺天盖地的追杀,和那些权臣们在皇帝面前更疯狂的构陷与反扑。 那本“鬼画符”,在他们嘴里,可以被说成是任何东西。 寻找以为数不多的清流官员? 他们或许有心,却绝无力。 在蔡京、高俅、朱勔这些参天大树面前,他们不过是几根随时会被碾碎的枯枝。 周邦彦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望向了皇城深处那片灯火辉煌的所在。 那里,是权力的中心。 那里,是罪恶的源头。 那里,住着这个帝国名义上的主人,一个沉迷于花鸟鱼虫、奇石美玉的艺术家皇帝。 指望他来主持公道?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雨水中,似乎还残留着王二麻子身上那股劣质茶末被烧焦后的糊味。 “王大哥……”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问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你说,这天底下,若没了王法……人,该怎么办?”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冰冷的雨滴。 突然,他的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铁胎弓。 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与犹豫。 如果光明无法驱散黑暗,那就用更深的黑暗去吞噬它! 如果律法无法制裁罪恶,那就用最原始的血腥去审判它!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要去禁苑。 他要去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是去告状。 不是去祈求。 而是去…… 兵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心中疯狂燃烧,再也无法遏制。 他知道,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不归路。 踏出这一步,他将成为大宋的叛逆,天下的公敌。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大宋,也没有退路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用兽骨打磨而成的小小竹哨,放在唇边,吹响了一个沉寂了整整十年的暗号。 那哨音凄厉而短促,如同子规啼血。 那是拱圣营旧部的集结令。 也是不良人内部,代表着最高级别召唤的“死士令”! 不多时,一道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汴京城各个阴暗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向着这座破庙汇聚。 他们中,有白发苍苍、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卒,眼中却闪烁着不灭的战意。 有身形佝偻、每日敲着梆子巡夜的更夫,手中却紧握着一柄磨得锃亮的短刀。 有混迹于市井码头、看似油滑的贩夫走卒,此刻却露出了属于百战精锐的沉稳与肃杀。 他们,是拱圣营的残部。 是不良人的骨血。 是这个腐朽王朝,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最后一丝暗火。 他们看着站在神像废墟前的周邦彦,眼神中没有疑问,只有绝对的信任与赴死的忠诚。 “头儿,有何吩咐?”一个声音沙哑的老卒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周邦彦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夜,随我……闯宫!” 两个字,石破天惊。 然而,在场近三十人,竟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没有人质疑。 没有人退缩。 他们的眼神中,燃烧着与周邦-彦同样的火焰。 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怒,是对这个黑暗世道最彻底的绝望反抗! “头儿,漕帮的三百个兄弟,早已在汴河上待命!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策应!”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沉声道。他是漕帮的一位香主,在虹桥之战后,便奉张横之命,唯周邦彦马首是瞻。 周邦彦点了点头。 他看向所有人,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刀: “此次行动,不为升官发财,不为荣华富贵!” “只为……这天下,还能给无辜的百姓,留一条活路!” “只为……我大宋,不至于在睡梦中亡国灭种!” “只为……那些在边关枉死的袍泽,那些被构陷屈死的冤魂,能有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回荡,带着一种苍凉而悲壮的决绝。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铁胎弓,高声喝问: “拱圣营,何在?!” “在!” “不良人,何在?!” “在!” 一声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嘶吼,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出发!” 数十道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射向地狱的箭,瞬间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他们的目标—— 皇城禁苑! 禁苑,守卫森严如铁桶。 殿前司的禁军,层层布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不透风。 但在周邦彦的带领下,这支由顶尖死士组成的队伍,却如同庖丁解牛般,利用着不良人几代人用心血绘制的暗道与巡逻空隙图,精准地避开了一处处明哨暗卡。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徽宗寝宫延福宫附近时,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几乎凝固。 高墙之内,灯火通明。 隐约可以听到靡靡的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宫女们婉转承欢的娇笑。 国难当头,这位皇帝,依旧沉浸在他风花雪月的艺术世界里。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彻骨的嘲讽。 他示意众人散开,占据有利地形,弓上弦,刀出鞘。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 弯弓搭箭。 箭头上,绑着的,正是那本被他用火油浸透了的…… 血色账册! 他没有瞄准任何人。 他瞄准的,是寝宫前那盏巨大无比、用上等琉璃打造,象征着皇权威严的宫灯! “嗖——!” 火箭破空! 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一道复仇的黑色流星,撕裂雨幕,精准地射中了宫灯! “轰!” 一声巨响,琉璃灯应声炸裂,火光冲天而起! 那本燃烧着的罪恶账册,在空中爆开,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火焰的黑色蝴蝶,纷纷扬扬地落在延福宫的庭院之中,点燃了帘幕,点燃了花草! 寝宫内外,瞬间陷入一片大乱!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尖叫声,呼喊声,兵器碰撞声,瞬间响彻整个禁苑! 周邦彦站在暗处的屋脊之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要的,就是乱! 只有这焚城的烈火,才能将那个沉睡的皇帝,从他的温柔乡中惊醒! 禁军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寝宫团团围住。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之中,正是高俅。 他那张阴鸷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怒。 周邦彦从暗处缓缓走出,如同踏着火焰而来的修罗。 他的身后,跟着那些沉默而决绝的战士。 “高太尉,别来无恙。”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高俅看到周邦彦,瞳孔猛地一缩:“周邦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人闯宫谋逆?!” “我不仅敢闯宫,”周邦彦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铁胎弓,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死亡气息,“我还敢……请陛下,出来一见!”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寝宫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眼神中带着惊慌与浓浓愠怒的身影,在宦官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正是徽宗赵佶。 “外面……外面何事喧哗?!” 周邦彦的目光,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直刺徽宗,毫无畏惧。 他单膝跪地,声音却响彻全场。 “臣,前拱圣营指挥使之子,不良井不良帅,周邦彦,有天大的冤情,要向陛下……” 他顿了顿,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死谏!” 第79章 血诏琵琶震奸佞 火光跳跃。 映着徽宗惊疑不定的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谋逆”的恐怖气息。 徽宗死死盯着周邦彦手中那本泛黄的账册。 “这……” “究竟是何物?” 徽宗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帝王的威严。 周邦彦! 一个被官方文书宣告“畏罪自尽”的钦犯! 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还率领八十亡命徒夜闯禁苑! 这已不是喊冤,这是兵谏! 是提着满门九族的性命,来下的一场豪赌! 如果这本账册的分量不够重,那周邦彦此刻的行为,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高俅的瞳孔在火光下剧烈收缩。 完了! 但他混迹官场多年,早已练就一副厚脸皮。在徽宗进一步反应之前,他必须抢占先机! “陛下!” 高俅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洪钟般炸响,试图用声势压倒一切。 “休听此獠胡言!” “此乃叛逆周邦彦穷途末路,伪造乱言,意图构陷忠良,蛊惑圣听!” 他猛地一指周邦彦,满脸“忠愤”。 “其心可诛!罪当万死!” “来人!” 他甚至不等徽宗下令,便直接对殿前司的禁军下令。 “将此逆贼与身后乱党,给本太尉就地格杀!!” 声色俱厉!杀气腾腾! 他试图用最快的速度,最血腥的手段,将这个可怕的变数彻底抹除! 禁军们闻声而动。 甲胄摩擦“铿锵”作响,冰冷的刀锋在雨夜中出鞘,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杀气,陡然弥漫! 然而—— “谁敢!” 周邦彦身后,那八十名沉默如铁的汉子,齐声怒喝! 声若平地炸雷! 八十人的声音,硬生生将数百禁军涌动的气焰给压了回去! 他们的眼神,透着一决绝寒光!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眼神! 禁军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们感到了恐惧。不是对这八十人的武力,而是对他们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疯狂! 周邦彦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徽宗。 那目光,像两道凝实的寒芒,穿透雨幕,死死锁定在那身明黄色的龙袍之上。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陛下,臣,只问您一句。” “您,想不想知道,为何我大宋军备精良,却屡屡在边境受挫?” “您,想不想知道,为何朝廷年年拨下巨额军饷,边关的将士却依旧衣不蔽体?” “您,想不想知道,是谁,将我大宋的血脉,一寸寸地卖给虎狼之国?!” 他每问一句,徽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些问题,精准地扎进了这位帝王心中最不愿触碰的痛处! 周邦彦不再等他回答,将那本账册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此账册之上,每一个字,皆是我大宋忠魂的血泪!” “每一个诡异的符号,都代表着一条通往万劫不复的亡国之路!” “此账册,详实记录了应奉局提举朱勔,太尉高俅,相国蔡京一党,如何狼狈为奸,勾结辽金,走私铁甲,出卖军国机要,荼毒我大宋江山的滔天罪行!” “轰——!” 徽宗龙躯猛地一晃,眼前一阵发黑。若非身旁的大太监梁师成死死搀扶,他几乎要从龙椅上栽倒。 他嘴唇哆嗦着,指着周邦彦,竟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高俅与刚刚闻讯赶来的蔡京,更是面如死灰,魂飞魄散!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蔡京的声音尖利刺耳,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周邦彦!竖子狂悖!你可知污蔑当朝宰执,是何等灭顶大罪?!” “妖言惑众?颠倒黑白?” 周邦彦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冷笑,那笑声里,是悲凉。 “蔡相公,高太尉。” “这账册之上,你们的名字,罪行,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敢不敢,当着陛下的面,与我对质这上面的每一笔血债?!” 他目光如电,直刺二人那因恐惧而变形的面孔。 “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宣和三年冬,你们如何利用‘花石纲’的船队,将我大宋武库中三千副铁甲、五百具神臂弓,源源不断地偷运出关!” “这上面,明明白白地记录着,宣和四年春,你们如何将我大宋河北两路的禁军布防图、关隘险要,一次次拱手献给虎视眈眈的金人!” “这上面,更是触目惊心地记录着,你们这些年,吞没的军饷、赈灾粮款、民脂民膏,其数目之巨,足以让整个汴京城的百姓,衣食无忧整整十年!” 周邦彦的话,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诛心! 那些原本只知听命行事的殿前司禁军,此刻也都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动摇。 通敌卖国!克扣军饷!敲骨吸髓! 这样的罪名,足以让任何一个尚存血性的汉子,感到切齿的愤怒! “拿……拿上来……” 徽宗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 小黄门内侍颤颤巍巍地接过账册,呈送御前。 徽宗翻开账册,看着上面那些如同鬼画符一般的诡异符号,眉头紧锁。 “这……写的究竟是些什么?” 周邦彦昂首挺立。 “启禀陛下,此乃臣父周御将军,所创的‘茶引密码’。” “此密码的唯一密匙,便是陛下当年御笔亲着,被天下茶人奉为圭臬的旷世奇书——《大观茶论》!唯有配合此书,方能破解!” “臣,愿为陛下一字一句,释读这其中的罪状!” 此言一出,高俅和蔡京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徽宗的视线,猛地转向阶下瑟瑟发抖的高俅和蔡京。那两张曾经让他无比信任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狰狞。 “高卿,蔡卿。”徽宗的声音里,压抑着火山爆发前的滚滚怒火。“你们……有何话说?!” “陛下!冤枉啊!此乃周邦彦小儿栽赃陷害!”高俅依旧强作镇定,声音却已然变调。 “没错!圣上明鉴!”蔡京急忙嘶声附和,“周邦彦狼子野心,其言辞荒谬绝伦,恳请陛下将其就地正法!”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方悠悠传来: “陛下,妾身,愿为周大人泣血作证。”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雨幕之中,李师师一袭素衣,不施粉黛,怀抱紫檀琵琶,如同一朵于污泥浊世中悄然绽放的雪莲,缓缓走出。 “师师?”徽宗见到她,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松,却又旋即变得更加复杂。 李师师走到场中,盈盈下拜,不卑不亢。 “启禀陛下,周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妾身虽是一介弱质,亦不敢坐视奸党颠倒黑白,蒙蔽圣听。”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凤目,此刻却清澈如九天寒潭。 “妾身,亦有铁证在此!” 她身后的侍女苏念薇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靛蓝色的旧香囊,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古朴的“拱圣”二字! 更令人心惊的是,苏念薇小心翼翼地从香囊夹层中,取出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辽文丝帛! “此香囊,乃是前拱圣营统领周御将军的贴身遗物!” “这片辽文丝帛,便是朱勔、高俅、蔡京等国贼,暗中勾结辽国,意图出卖大宋的如山铁证!” 李师师的声音清脆决绝,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狠狠剜在奸佞心头! “妾身在樊楼之中,曾无意间截获辽国使臣与应奉局朱勔往来的密信,其中便提及了‘茶引密码’之事!这片辽文丝帛,妾身已凭借家传之学,解读出部分内容,与周大人账册所录,可互为印证!” 李师师的证词与物证,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徽宗的面色,此刻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的视线,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高俅和蔡京那两张早已血色全无的脸。 “好……好啊……” 徽宗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 然的怒极反笑,那笑声里,是彻骨的失望,是滔天的愤怒,是君王被愚弄后的极致屈辱! “朕待你们不薄,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突然! 高俅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拔出佩剑,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陛下被奸人蒙蔽!殿前司众将士听令!” “诛杀此獠,清君侧!” 他这是要狗急跳墙,作最后一搏! 然而,他身后的禁军们,此刻却迟疑了,无人应和。 “住手!” 徽宗发出一声积蓄已久的、雷霆般的怒吼!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迷艺术的皇帝,而是一个被彻底激怒、龙威迸发的九五之尊! “高俅!蔡京!朱勔!” 徽宗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 “尔等奸党,可知罪?!” 高俅和蔡京身体猛地一软。 手中的佩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冰冷的雨水之中。 大势已去。 第80章 护民授命新篇启 雨水,依旧淅淅沥沥。 延福宫前,死一般的寂静。 瘫软在地上的高俅和蔡京,像两条被抽了筋骨的死狗,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只剩下末日降临的空洞与绝望。 徽宗宽大的龙袖之下,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正极力平复着那翻腾如怒海狂涛的思绪。 他没有立刻下令处置这两人。 他的目光,越过这两个曾经的宠臣,落在了依旧昂首挺立的周邦彦身上。 目光深邃而复杂。 其中有怒意,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臣子架空后、急于夺回权柄的决绝。 这些年,他何尝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架空?只是他沉溺于艺术,选择了逃避。 而今天,周邦彦用最极端的方式,替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他,已经无路可退。 “周邦彦。” 徽宗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沙哑,“你今夜擅闯禁苑,胁迫宫禁,已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众人心中一紧,难道官家要过河拆桥? 周邦彦闻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缓缓挺直了那早已被血水与雨水浸透的脊背。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臣知罪。” “然,若臣一人之死,能换来奸佞伏法,江山清明,臣,死而无憾!”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畏惧。 徽宗沉默了。 他看着周邦彦,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足够没有顾忌、能替他剜去这满朝腐肉的刀。 而眼前这个家破人亡,背负血海深仇的孤臣,正是最好的人选! 这是阳谋,是帝王心术,是用周邦彦的仇恨,来清洗自己的朝堂! 徽宗的心中,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李师师,以及她怀中那具名贵的紫檀琵琶。 他伸出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 “师师,借你的琵琶一用。” 李师师微微一愣。冰雪聪明的她,看着官家那双混杂着愤怒与决绝的眼睛,瞬间便明白了官家的深意。 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将琵琶奉上。 徽宗接过琵琶,没有试音调弦,而是将其平放在湿滑的青石地面。 他深吸一口气,从身旁内侍颤抖着递上的笔筒中,取过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大笔。 那乌黑的笔尖,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惨烈意味,重重落在那名贵的紫檀背板之上! 笔走龙蛇!墨透木背! 徽宗的笔触,不似往日绘制《千里江山图》时的细腻,而是充满了金戈铁马般的苍劲与悲怆。 他竟以乐器为载体,绘出了一幅淋漓写意、触目惊心的简笔江山社稷图。 图中,山河破碎,烽烟处处。一条象征大宋命脉的江河,被几只面目狰狞的硕鼠啃噬得千疮百孔。 画毕,徽宗将手中的狼毫重重掷于地上! 笔杆落地,发出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朕今日,便以这琵琶为诏,以这禁苑血色为鉴,立誓于此!” 他的声音如同九天落雷,在雨夜中轰然炸响。 “奸臣高俅、蔡京、朱勔,蠹国害民,通敌卖国,罪不容诛!” “着令三司会审!所有罪证,务必查清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徽宗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怒与杀伐之气,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应奉局上下,凡涉此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彻查到底!所有不法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前拱圣营指挥使周御将军忠勇殉国,却反遭奸佞诬陷,满门含冤。” “贤妃林氏,温婉贤淑,却无辜蒙尘,屈死宫中。” “此二案,着令即刻重查!务必还周将军清白!还贤妃清白!告慰忠魂于九泉!” 徽宗的目光,再次落在周邦彦那张坚毅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周邦彦,你虽有擅闯禁苑之罪,但亦有揭露奸党、护国救民之功。” “功过相抵,朕,今日赐你‘护民校尉’之衔,重组不良人,不归三司管辖,直属于朕!” “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专司查办奸佞贪墨,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不归三司管辖,直属皇帝,还可先斩后奏! 这已经不是一个校尉,这简直就是一把悬在所有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官家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徽宗的目光,又转向李师师。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师师,才情冠绝,智勇可嘉,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揭露奸佞有功。” “朕今日特设一职,封汝为‘护民密使’,赐金牌信物,可便宜行事,协助护民校尉,查处奸党余孽,安抚流离万民!” “此诏,朕命你李师师,亲自谱曲,以你这琵琶传唱天下!” “要让这大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子民,都知道朕今日的决心!” “都知道朕,绝不容忍任何一个祸国殃民之徒,窃居庙堂之上!” 徽宗的声音在雨夜中激荡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铁血意志。 那把沾染了墨痕的紫檀琵琶,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在火光与雨水的映照下,散发着一股肃杀而悲壮的凛然气息。 周邦彦虎目含泪。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悲愤,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对着徽宗的方向,深深叩首。 “咚!” 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 压抑了整整十年的血海深仇,背负了整整十年的家国期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石破天惊般的宣泄与昭雪! “臣,周邦彦,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师师也敛衽下拜,清泪潸然。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触碰到那冰冷的琵琶背板,感受到那尚未干透的墨迹。 从樊楼歌姬到护民密使。 身份的骤然转变,使命的骤然沉重,让她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 她与周邦彦在叩拜的间隙,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眼神坚定如铁,一个眼神温柔如水。 但都蕴含着对未来的无尽决心。 他们都清楚,这场用鲜血和生命作为赌注的兵谏,终于为这个沉沦的时代,奋力撕开了一道微弱却又弥足珍贵的光明。 雨,依旧在下。 但汴京城的天,似乎真的要变了。 第81章 护民之路荆棘生 雨势渐歇。 天色将明。 东方天际,透出一抹鱼肚白,将笼罩汴京的夜幕撕开一道缝隙。 禁苑的火光被晨曦前的微光渐渐吞噬,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 高俅与蔡京,如同两条死狗,被禁军拖了下去,消失在宫墙的拐角。 徽宗疲惫地挥了挥手,由内侍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返回了寝宫。这一夜,将他从风花雪月的幻境中,狠狠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延福宫前,只剩下周邦彦、李师师,以及他们身后那些沉默的战士。 八十名死士,此刻还能站着的,不足五十人。余下的,或重伤倒地,或早已化作冰冷的尸体。 胜利的代价,是鲜血。 周邦彦缓缓站起身,走到一名牺牲的老卒身旁。 他胸口插着一柄长刀,双目圆睁。 周邦彦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他合上了双眼。他的手指触碰到老卒冰冷的皮肤,那股寒意,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他没有流泪。 他的泪,早已在十年前流干。 “厚葬他们。”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 “他们,是英雄。” 不良井和漕帮的汉子们默默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同伴的尸体,神情肃穆。 李师师走到周邦彦身边,将那具沾染着墨迹与血痕的琵琶,轻轻递还给他。 她看到,他的嘴唇毫无血色,脸色也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 “周校尉。” 她轻声说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护民校尉”。 这个刚刚被赐予的身份,沉甸甸的,压在周邦彦的肩上。它不是荣耀,是责任,是无数冤魂的期盼。 周邦彦接过琵琶,入手冰凉。他看着背板上那幅潦草却触目惊心的《江山社稷图》,目光深沉如海。 “奸党盘根错节,势力遍布朝野。” “高俅、蔡京倒了,但他们的爪牙还在。” “拔出萝卜带出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李师师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我担心,官家只是一时激愤。待风波平息,那些党羽在朝中运作,今日之诏令,恐怕会成为一纸空文。”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所以,我们不能等。” “要趁着这股雷霆之怒还未消散,趁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快刀斩乱麻!” 他将目光投向宫城之外,那片逐渐被晨光照亮的、庞大而复杂的汴京城。 “李姑娘。”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李师师。 “你的人脉遍布京城,耳目众多。我需要你,帮我梳理出一份名单。” “所有与蔡、高、朱三贼有关联的官员、富商、江湖势力,一个都不能漏。” “顺藤摸瓜。”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 “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李师师看着周邦彦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心中微微一凛,却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个男人,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更没有被仇恨吞噬理智。 “好。” 李师师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樊楼的所有情报网络,从今日起,全部为你所用。” “三日之内,名单会送到你手上。”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周邦彦的左臂上。 那里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在向外缓缓渗着血珠。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递给周邦彦。 “这是樊楼最好的金疮药。” “你……也受伤了。” 周邦彦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左臂的伤势如此严重。方才精神高度紧张,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 他伸手去接。 “别动。” 李师师却轻声制止了他。 她上前一步,不顾周围还有数十名汉子在场,竟亲自打开瓶塞,倒出药粉,小心翼翼地为他撒在伤口上。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冰凉的药粉落在滚烫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却也有一丝清凉。 周邦彦身体一僵。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雅兰香,混杂着金疮药的药味和血腥味,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李师师微凉的指尖。 两人都是微微一震,如同触电一般,又迅速分开。 一股莫名的情愫,在这肃杀的晨光中,悄然流转。 “多谢。” 周邦彦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师师收回手,俏脸微红,低着头道:“你为国为民,妾身不过尽绵薄之力。” 就在这时。 一名不良人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从宫外跑了进来,神情无比惊慌。 他快步冲到周邦彦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邦彦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怎么了?” 李师师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周邦彦缓缓抬起头,看向宫城的东南方向,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理寺……走水了。” “什么?!” 李师师大惊失色,刚刚泛起红晕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 大理寺! 乃是关押朝廷重犯,存放重要卷宗之地! 高俅和蔡京被押下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大理寺就失火了? 这绝不是巧合!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 “好快的手段!” “这是要杀人灭口,销毁罪证!” 他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图谋。大火一起,高俅和蔡京这两个最重要的证人,很可能就会“意外”死于火场。而那些记录着他们罪行的文书,也会被付之一炬! 到时候,死无对证!他们身后的党羽,就能安然脱身!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对身后的汉子们下令: “还能动的,分出一半人手,随我赶赴大理寺!” “剩下的人,护送李姑娘,将牺牲的弟兄们,带回不良井安葬!” 话音未落。 他已如一支离弦之箭,向着宫外疾驰而去,身影决绝而悲壮。 李师师望着他那被晨光拉得颀长的背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那个白玉瓷瓶。 她知道。 禁苑里的战斗,只是一个开始。 一场血腥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汴京城的天,虽然亮了。 但隐藏在光明之下的黑暗,却更加汹涌,更加致命。 第82章 禁苑余波,毒计暗生 雨,停了。 但禁苑里的血腥味,却像是渗进了汴京城的每一块砖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未干的墨香,酿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护民校尉”。 这个由官家赵佶亲笔御书,用逆臣之血染就的封号,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周邦彦的心头。 他没有接受任何实质性的封赏,甚至没有在百官惊魂未定的目光中多停留一刻。 天光微亮,他便领着那群在黎明前用命赌出一线生机的弟兄,如同一缕融入晨雾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南纵横交错的陋巷深处。 这不是凯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仅仅是另一场更无声、也更凶险的战争,拉开的序幕。 漕帮废弃的粮仓地窖内,霉味与草药味交织,钻进鼻腔。烛火如豆,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跳动,将周邦彦那张被火纹扭曲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昨夜搏杀留下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远不及怀中那本从州桥第三根桥柱下取出的账册,所带来的刺骨寒意。 那本用“茶引密码”写就的账册,像一块从地狱捞出的寒冰,正一丝丝抽走他四肢百骸的温度。 他知道,蔡京、高俅之流,是盘踞在大宋肌体上数十年的毒瘤。昨夜的兵谏,不过是撕开了他们一层伪善的皮肉,绝不足以剜其筋骨。接下来,必然是他们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反扑。 时间。 他唯一拥有的,只剩下时间。 他摊开账册,另一只手,则抚上了那本官家赵佶亲笔所着的《大观茶论》。 一个,是淬毒的锁。 一个,是唯一的钥匙。 他的手指在《大观茶论》的字句间飞速掠过,脑中那些扭曲如蛇的诡异符号,开始逐一与茶道的风雅意象对应,然后,显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真容。这是一个用风雅编织的,足以颠覆国祚的卖国罗网。 “明前茶,五斤……”周邦彦低声念出账册上的符号,目光落在《大观茶论》对“明前”的注解上——“明前,早春之珍,其芽如枪,其形如剑,锐利之器也。” 锐利之器……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 “——铁甲,五百副!” “雨前茶,十担……”《大观茶论》云:“雨前,蓄势待发,其力千钧,厚重甘醇。” 千钧之力…… “——神臂弓,一千张!” 账册一页页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花石纲的奇珍异石是伪装,应奉局的皇命在身是虎皮,繁忙的漕运是输送血液的脉络。他们用天下最风雅的茶,行着天下最龌龊的勾当! 他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一页。那一行用朱砂标记的符号,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刺得他眼睛生疼。 “龙团胜雪,一匣。” 周邦彦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龙团胜雪,茶中之王,非帝王不可得,乃是皇权的象征。在他们的密码体系中,这,代表着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钉在《大观茶论》的最后篇章。赵佶亲笔写下的几个字,此刻看来,却像是用整个大宋的国运在书写。 “……茶之上品,非社稷之重器,无以匹配其尊……” 社稷之重器! 轰! 一个可怕到足以让天地倾覆的念头,如一道黑色闪电,狠狠劈入周邦彦的脑海!父亲书房里那些尘封的舆图,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拱圣营满门的鲜血……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炸开! “大宋……沿边……禁军……布防总图!” “噗——” 一口压抑不住的心血,猛地喷洒在账册上,将“龙团胜雪”那几个朱砂符号,染得更加妖异,更加触目惊心。 他死死盯着交易日期,那几个扭曲的符号,在他血红的瞳孔中,化为三个足以敲碎大宋脊梁的字。 天贶节。 三日后! 三日之后,他们要将大宋的半壁江山,打包好,恭恭敬敬地,献给北方的豺狼! 与此同时,皇宫,福宁殿。 龙椅上的徽宗赵佶,脸上的雷霆之色早已被深深的疲惫与后怕所取代。他看着阶下伏跪的蔡京,这位四朝元老此刻涕泪横流,老泪纵横,哪里还有昨夜被兵谏时的半分狰狞。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治下不严,用人不察,致使朱勔、高俅之流祸国殃民,老臣罪该万死!”蔡京以头抢地,声声泣血,“但老臣对大宋,对陛下的一片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罪在何处,你且说来。”徽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疏离。 “老臣……要弹劾周邦彦!”蔡京猛然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出一团骇人的精光!“此人名为清君侧,实为乱国贼!他根本不是孤臣,他背后……勾结的是江南逆贼,方腊余党!”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降了三分! 方腊!这个名字,是徽宗心头一根拔不掉的毒刺! 蔡京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高高举过头顶:“陛下!此乃老臣先前安插在殿前司的眼线,从昨夜一名被格杀的闯宫逆匪身上搜出!其上墨迹,经殿中省高人查验,正是方腊摩尼教妖人祭祀时所用的‘圣火血墨’!此信早已备好,只待时机栽赃于我等!” 徽宗身边的杨戬连忙接过,呈了上去。徽宗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微微一变。 见状,蔡京立刻呈上第二件“罪证”,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画中,周邦彦正与一名眼如饿狼的契丹人推杯换盏。 “陛下请看!”蔡京声泪俱下,“此画乃老夫月前布下的一步闲棋,原想用此离间他与官家的关系,谁知此子狡猾躲过。未曾想,他竟是贼喊捉贼!其所谓账册,兵谏,不过是与辽人合演的一出苦肉计!欲借陛下之手剪除我等,而后引方腊余孽入京,再行那颠覆社稷的祸国之事啊!” 徽宗死死盯着画卷,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因过度用力,指节已然发白。 他不是昏君。他岂会不知蔡京之言九分假,一分真? 但…… 他怕的不是贪腐,不是横行,而是动乱!是皇权旁落! 周邦彦在禁苑的兵谏,已经是在他这位天子心头狠狠扎了一刀!这与谋逆,仅一线之隔! 他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狂吼:一个通辽的权臣,朕尚能掌控;一个意图煽动民变、甚至敢于兵谏的“孤臣”,朕如何能容?罢黜蔡京易,平定内乱难!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已化为一片冰冷的决断。 “此事……疑点重重。”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那道血诏……暂且收回。杨戬!” “奴婢在!” “给朕去查!往死里查!”徽宗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暴戾,“朕要知道,到底是狼在咬朕,还是朕养的狗……疯了!” “遵旨!”杨戬叩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蔡京叩首的阴影里,嘴角,勾起一抹毒蛇般得逞的狞笑。 他知道,他为自己,也为那桩天大的交易,赢回了最宝贵的时间。 风向,已然逆转。 几乎在同一时刻,地窖的暗门被猛地撞开,一名不良人兄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恐惧而嘶哑扭曲: “头儿!宫里出事了!大太监杨戬已下达海捕文书,以‘勾结江南匪类,图谋不轨’为名,全城搜捕我等!” 第83章 寒茶问魂,火莲暗影 海捕文书。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地窖中每一个人的心脏。 “护民校尉”的墨迹未干,转眼就成了“勾结匪类”的钦犯。这荒诞的转变,让地窖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周邦彦的面容在跳动的光影下,看不出丝毫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那道足以将人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命令,与他毫不相干。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怒火,正在他的胸膛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蔡京! 好一条老狗!好一招毒计!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污蔑,而是早已布下的陷阱!蔡京必然是掌握了王二麻子身上某些不为人知的线索,此刻,正等着自己一头撞上去,然后,将“勾结方腊余孽”这盆最脏、最致命的污水,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泼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让他百口莫辩,甚至会让天下人都视他为敌的死局! 就在这时,又一名漕帮弟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急切。 “周……周大人!”他声音急促,喘着粗气,“有……有王二麻子的消息了!” 地窖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在汴河下游被发现了,只剩一口气!”那弟子急切地说道,“被……被李师师姑娘的人救了,送去了城西刚开的‘护民茶肆’!” 周邦彦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王二麻子!他还活着! 这个消息,在蔡京的毒计压顶之时,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王二麻子是漕帮的老人,也是不良人的暗线,他掌握着应奉局最核心的秘密。他为什么会暴露?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 没有片刻犹豫,周邦演身形一晃,如同一道离弦的利箭,破开黑暗,射向城西。 他知道,王二麻子就是解开蔡京毒计,甚至揭露更深层阴谋的唯一钥匙。他必须赶在蔡京的人之前,从王二麻子口中得到真相。 护民茶肆。 这个刚刚挂起的招牌,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单薄。它藏在城西最混乱的贫民窟里,像一株于污泥中顽强生出的青莲,周围是肮脏的泥水和嘈杂的叫卖声。 周邦彦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看到了李师师。 她正坐在床边,神色专注地用一块浸透了微温茶汤的细麻布,轻轻擦拭着王二-麻子浮肿的脸。那茶汤色泽澄黄,散发着一股混着姜味的特殊茶香,用以驱散溺水之人深入骨髓的寒气。 她的出现,让周邦彦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至少,王二麻子是安全的。至少,他还有机会。 “他如何?”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溺水太久,寒邪入体,一直昏迷不醒。”李师师轻轻摇头,眉宇间的忧色更浓,“大夫来看过,说……凶多吉少,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周邦彦快步上前,修长的手指搭上王二麻子的脉搏。脉象微弱,散乱,如风中残烛。他的目光极其锐利,迅速扫过王二麻子的全身,发现他指甲缝里,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和一种特殊的粘土。 他在被追杀的最后时刻,曾拼命在某个地方挖掘过什么! 突然。 “呃……花……” 床上的王二麻子喉咙里发出一丝微弱而痛苦的呓语,干裂的嘴唇翕动,脸上是极度的恐惧。 周邦彦和李师师立刻屏住呼吸,同时凑了过去。 “……好大的……红花……烧起来了……烫……” 他仿佛陷入了最可怕的噩梦,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双手在空中乱抓,像要推开什么无形的东西。 “……光……光佛……在笑……都在笑……” 断断续续的字句,模糊不清,毫无逻辑。 然而,就是这几个破碎的词,却让李师师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看向周邦彦,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红色的花……燃烧……光佛……周邦彦,你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年幼时在江南,见过那些‘食菜事魔’的教匪……”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他父亲周御的书房旧案卷宗中,曾有数次提到过那些诡异的符号! “他们崇拜火焰,以莲花为图腾。”李师师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什么鬼魅,“他们最核心的信徒集会时,会点燃一种用红纸扎成的巨型莲花灯,称之为……‘火莲’!他们信奉的,就是所谓的‘摩尼光佛’!” 火莲!摩尼! 这两个词,像两道来自地狱的烙印,瞬间烫开了周邦彦尘封的记忆!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全部串联了起来! 王二麻子不仅仅是应奉局通辽的知情者,他更是……辽人与方腊余孽之间联系的见证者! 这才是蔡京那条毒计的真正根源! 他们早已掌握了王二麻子身上的部分线索,故意派人追杀,逼他走投无路,然后放出消息,等着自己一头撞上来。他们要的,不仅仅是拿回账册,更是要将自己和“方腊余孽”死死地捆绑在一起,彻底钉死在叛国乱臣的耻辱柱上! 周邦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这是一个何等阴险、何等庞大的罗网! 他们要交易的,不仅仅是大宋的布防图,他们还要引狼入室,让南北两股最可怕的势力,里应外合,将这大宋江山,彻底撕碎! 第84章 以身为饵,逆转乾坤 死局。 一个天罗地网般的死局。 当“火莲”与“摩尼”这两个词从李师师口中吐出,与王二麻子痛苦的呓语重合时,周邦彦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所有的线索都清晰了,但这份清晰,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明白了蔡京的毒计,看透了辽人的野心,也窥见了那潜伏在江南阴影下的巨大威胁。可看透了又如何?他就像一个被蛛网缠住的飞虫,看得越清楚,挣扎得越无力。 他缓缓退后两步,靠在了斑驳的墙壁上,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做了什么? 他冒死兵谏,揭露奸臣,自以为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可结果呢?他成了通缉犯,他的弟兄成了乱党,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敌人手中最锋利的刀,反过来将他自己钉死。 “呵……” 周邦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充满自嘲的笑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拉开过最硬的弓,也曾握住过官家御赐的笔,写下“护民校尉”四个字。而现在,这双手沾满了洗不清的污点。 “护民?”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虚无,“我连自己都护不住……这天下……这天下……已经烂透了。” 那一瞬间,他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仿佛“啪”的一声断了。复仇的火焰,救国的信念,都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化为了可笑的灰烬。 他甚至有了一丝冲动,想拉着李师师,带着那些信任他的弟兄,逃离这座肮脏的城市,逃离这个腐朽的王朝。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远离这无尽的阴谋和背叛。 李师师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厉声喝斥。她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触碰了一下他右肩胛骨下方,那道透过衣衫依然能感受到轮廓的“弓印”烙痕。 那烙印,在这一刻,仿佛被她的指尖重新点燃,变得滚烫。 “周御将军的儿子,会说这种话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上。 “你若是走了,你父亲的冤屈,谁来洗刷?拱圣营三百忠魂的血,难道就白流了?汴河里那些被花石纲压死的冤魂,谁来安抚?” 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震,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师师。 她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严酷的清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是啊…… 他可以逃,但他背负的那些血海深仇,那些沉甸甸的托付,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眼中的迷茫与虚无,在与李师-师对视的瞬间,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 对! 烂透了! 既然已经烂透了,那就由我来,亲手将这些烂肉,连带着骨头,一起剜出来! 既然他们说我勾结匪类,那我就……通给他们看! 既然他们设下天罗地网要我钻,那我就……将这张网,连同织网的人,一起烧了! 周邦彦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将自己也当做棋子,当做柴薪,投入烈火的决绝。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之前所有的颓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静的疯狂。 “三日。” 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天贶节,葫芦河故道,布防图交易。”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被压缩到了一个即将爆炸的临界点。 “你想如何?”李师师问。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做出了选择。 “硬闯,是送死。解释,无人会信。”周邦彦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油布紧紧包裹的账册上。“他们以为我最大的凭仗是它,他们想毁了它,也想用它来做我的罪证。”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既然他们要将脏水泼在我身上,那我就……将这汴京城的水,搅得更浑!” 他猛地转头,看向李师-师,目光灼灼,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力量。 “师师,我需要你。” “为你,也为那些枉死的人,去做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李师师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丝毫退缩:“何事?”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去见蔡京。” 李师师的身体,微微一震。 周邦彦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智慧光芒。 “替我去向蔡相公……‘献图’。”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不,是‘献计’。” “告诉他,我周邦彦,愿意与他合作。那本真正的账册,还有那份布防总图的下落,我都可以给他。但前提是,他要帮我做一件事——” “帮我,坐实‘勾结方腊余孽’的罪名。”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意图,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何等疯狂、何等大胆的计划! 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将计就计,火中取栗。 他要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明面上的“乱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将真正的杀机,藏在这片滔天浊浪之下! 这不仅仅是九死一生,这几乎是十死无生! 她看着周邦彦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到了他眼底深处,对她的绝对信任。他是在将自己的命,甚至更多人的命,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李师师没有问“为什么是我”,也没有问“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她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 “我去。” 第85章 引火烧身,茶盏诡局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块冰,砸在李师师心头。 “去见蔡京。” 他没有说“你去”,而是“去见”。 这一个字之差,便将李师师从“执行者”提升为“布局者”—— 她才是真正能将这步棋走活的关键。 “向他……献计。” 李师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不是恐惧。 而是从周邦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燃尽一切的疯狂。 那疯狂的尽头。 是比深渊更沉重的绝望。 “你想借蔡京之手,引蛇出洞?” 她的声音已恢复平静。 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琵琶弦上,划过一道颤音。 “不。” 周邦彦摇头,声音沙哑。 “是引火烧身。” 他平静地看着她。 “他们要往我身上泼‘勾结方腊’的脏水。 我就把这盆水,搅成滔天巨浪!” 他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光。 “我会给蔡京一个‘礼物’。 一个让他深信不疑,我周邦彦已是丧家之犬,只能与摩尼妖人同流合污的‘礼物’。” 他猛地咳了几声。 喉间涌上一股血腥味。 “这份大礼,会让他把殿前司所有的精锐,都死死钉在城西。” “为我们,在葫芦河,争取到……最后的时间。” 李师师懂了。 这不是险棋。 这是用自己的命。 用所有人的命。 去做赌注。 赌局的另一头,是万劫不复。 她没有退路。 从她决定站在周邦彦身边的那一刻起。 她的命运,便与他,与这风雨飘摇的大宋,捆在了一起。 “我去做。” 李师师没有问缘由,没有谈条件。 声音里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坚定。 “告诉我,这计,如何献?” 周邦彦将那本被血浸透的账册,推到她面前。 他的指尖,在某一页上,重重一点。 “蔡京自诩聪明,但他不懂江湖。 更不懂那些‘食菜事魔’的教匪。 你可以告诉他,摩尼教有一种‘火莲仪式’。 能在冬至之夜,引动地火,焚城灭国。 这份弥天大谎的核心,就在城西那座废弃的码头。” 周邦彦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会让人在那里的暗道中,布下一些‘痕迹’。 蔡京的老狗们会查到。 会‘证实’。 会相信他们自己找到的‘真相’。” 李师师点头。 脑中已然开始推演。 “民女……会通过一种‘意外’的方式。 让这份‘真相’,出现在蔡京的茶盏中。”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指尖轻抚着腕间的“盾印”银镯。 她要利用蔡京的贪婪。 利用他对皇权的偏执。 让他自以为是那个最高明的猎人。 然后,亲手将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需要一些……能让蔡京深信不疑的‘线索’。” “不良人的暗桩,会给你所有你需要的。” 周邦彦看着她。 眼中那冰冷的疯狂褪去,只剩下一丝复杂到极致的情绪。 他知道。 他正在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推向最深的黑暗。 李师师走了。 她的背影单薄。 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割开了清晨的薄雾。 她没有回樊楼。 而是先去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布庄,换上一袭最普通的素衣。 对着铜镜,她将平日里倾倒众生的风情,一丝丝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惶恐、是无助、是绝望。 更有一丝被逼上绝路后,鱼死网破的疯狂。 她要扮演的。 是一个被卷入乱局,为了活命,不惜出卖灵魂的弱女子。 …… 夜,深了。 相国府,书房。 灯火通明。 紫檀木桌上,上等的“龙凤团茶”在建盏中。 散发着醇厚的、属于权力的香气。 蔡京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姿态优雅得仿佛昨夜禁苑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 他对面的高俅,却如坐针毡。 “太师,周邦彦那条疯狗,若是狗急跳墙……” “他不敢。” 蔡京放下茶盏。 苍老的面容上,是洞悉一切的漠然。 “官家怕的,从来不是臣子贪。 而是臣子……有了他不该有的民心。 周邦彦昨夜,已经死了。” 他轻蔑地笑了笑。 “如今,杨戬那条老狗,会替我们‘查’出官家想看的真相。 周邦彦已是瓮中之鳖。 那本账册,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也成了最烫手的山芋。” “可天贶节的交易……” “耶律乙辛的船,会准时到。” 蔡京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的算计。 “而我们的人,会在汴京城,等着周邦彦自投罗网。” 他冷哼一声。 “他那种被‘护民’二字灌傻了的人。 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会看着大宋的布防图落入辽人之手。 这,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就在此时。 心腹管家匆匆入内,躬身禀报: “相爷,今日有位老乞丐,在府门前兜售一盏奇特的茶盏。 上面刻有古怪符号。 小的觉得蹊跷,便将其拿下。 从其破烂衣衫中,搜出一张残破的……城西码头图纸。” 管家说着,将一个包袱呈上。 蔡京与高俅对视一眼。 蔡京那双深陷的眼眶里,陡然亮起一丝玩味的光。 “哦?拿来我瞧瞧。” 他接过包袱,解开。 露出一个其貌不扬的粗瓷茶盏。 和一张沾染着陈年茶渍的羊皮图纸。 图纸上,赫然是城西码头。 以及用朱砂标注的“摩尼暗道”字样。 而那茶盏底部,在茶渍的掩映下。 隐约能看出一些细密的裂纹,似乎勾勒出某种图案。 蔡京手指轻抚着茶盏,眼神锐利如鹰。 他拿起茶盏,在灯下细看,又将图纸展开。 “一个老乞丐,能有这等图纸?” 高俅疑惑。 蔡京没有回答。 只是将茶盏中的残茶倒掉。 然后用指尖沾了沾茶盏底部的茶渍,在桌案上轻轻一抹。 一瞬间。 那茶渍在桌案上,竟诡异地显现出几个模糊的字迹—— “火莲……冬至……焚城”。 蔡京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猛地看向那张图纸,又看向茶盏。 “这……这是摩尼教的秘法!” 他声音中带着一丝震惊。 他终于想起了最近流传在市井中的一些关于“摩尼教妖术”的谣言。 以及城西码头最近的异常动静。 “周邦彦!好一个周邦彦!” 蔡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不是要勾结方腊,他是要……以摩尼妖术,颠覆汴京! 然后嫁祸方腊,自己再趁乱夺权!” 他自以为看穿了周邦彦的“阴谋”。 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狠辣的光芒。 “传我令! 调集殿前司所有精锐,由你带队,将城西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做出雷霆万钧之势! 更要昭告全城,周邦彦勾结摩尼妖孽,图谋不轨,格杀勿论!” “那葫芦河……” “葫芦河,才是正餐。” 蔡京的声音,冰冷刺骨。 “他想声东击西,我们就将计就计! 我会亲自坐镇葫芦河,再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他若出现在城西,你便将其挫骨扬灰! 他若敢去葫芦河,那便是自寻死路!” 蔡京的笑容愈发阴鸷。 他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周邦彦的所有底牌。 第86章 天贶血祭,弦断惊雷 天贶节,子时。 城西码头,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殿前司精锐如潮水般涌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高俅面色阴沉。 指挥着士兵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他要将周邦彦这颗毒瘤,彻底铲除。 数十里外的葫芦河故道。 月黑风高,芦苇荡中,杀机四伏。 上游,五艘挂着应奉局灯笼的快船,悄然驶来。 船上满载着铁甲弓弩。 和那个装着大宋国运的紫檀木匣。 蔡京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猎物,就位了。 突然! 上游河道,十几只火筏如龙,直扑船队! “有埋伏!” “雕虫小技。” 蔡京不屑。 他早已料到周邦彦会有此一着,这不过是佯攻。 然而。 就在船队为闪避而散开的瞬间。 十几道黑影如水鬼,无声无息地从船底冒出! 是漕帮的水鬼! 血腥的厮杀瞬间爆发! “动手!” 蔡京令下。 芦苇荡中的杀手如饿狼般扑出。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水上激战吸引时。 一道身影! 如一支离弦的血箭,从另一侧芦苇丛中爆射而出! 他的眼中没有敌人,没有刀剑。 目标只有一个—— 中央主船上,那个紫檀木匣! 周邦彦! 他身形如鬼魅,每一步都踏在对手的死穴。 手中铁胎弓已不再是射箭的武器。 而是最锋利的刀,最坚硬的盾! 他左肩被长剑贯穿。 后背被钢刀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但他不闪不避。 竟是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 嘶吼着扑上主船,一把抓向木匣! 四面八方的刀剑已将他所有退路封死。 他,插翅难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越、悲怆,又带着无尽决绝的琴声。 仿佛穿透时空,从遥远的下游,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 是李师师的琴声! 琴音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金戈铁马。 其中却隐隐夹杂着一种古怪的节奏。 仿佛某种急促的、不祥的信号。 “不好!调虎离山!” 蔡京那张从容的老脸,猛然惊醒,血色尽褪! 他终于明白了! 城西是饵! 火筏水鬼是饵! 甚至连周邦彦本人,这个不惜以命相搏的疯子,也是一枚……血肉之饵! 真正的杀招,根本不在这里! 他猛地转头,望向下游! 那片漆黑的河面上,骤然亮起了无数盏茶灯。 它们不是普通灯笼,而是由漕帮特制的“火莲灯”。 灯芯浸油,在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茶香。 这些茶灯组成一张巨大的光网,封死河道! 光网之后。 漕帮总舵主张横手持巨斧,傲立船头。 身后是数百名杀气腾腾的漕帮兄弟! “蔡京老狗!纳命来!” 怒吼如雷! 蔡京面如死灰。 主船上。 周邦彦趁众人失神的刹那,已死死抱住那个紫檀木匣。 他没有试图打开,也没有试图逃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抱着那个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带着满身的鲜血和狰狞的伤口。 翻身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血,在漆黑的河水中。 如一朵悲壮的红莲,悄然绽放。 然而。 就在周邦彦的身影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下游,张横的船队后方,更远处的黑暗里。 几点微弱的火光,如同鬼火般,一闪即逝。 那,正是李师师在暗图上标记的,“火莲”燃起的方位! 这“火莲”并非妖术,而是摩尼教秘密研制的“地火雷”。 其引爆需要特定的地脉与茶油引信。 一旦成功,可焚城灭国。 蔡京自以为的“妖术”,不过是周邦彦借力打力,利用其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与此同时。 蔡京的船队中。 一名最不起眼的亲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他悄然抬手。 一支信号火箭,带着尖锐的啸声,划破夜空,直冲云霄! 这支火箭,并非来自蔡京的部署。 它是周邦彦在坠河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从怀中掏出,以弓弦之势,弹出的一支茶引火箭! 火箭尾部。 赫然绑着一枚刻有“弓印”的微型茶引碎片! 这枚茶引碎片,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紧急召集令。 唯有“弓印”持有者以精血为引,方能激活。 它所指示的方向,并非葫芦河。 而是汴京城中,那些早已潜伏就位的拱圣营旧部暗桩! 琴弦断裂! 远方,李师师的琵琶弦,在弹奏到最激昂处时,骤然崩断! 那断裂的琴弦,在夜色中发出刺耳的悲鸣。 随即,她猛地将琵琶掷入河中! 她知道。 信号已经发出。 周邦彦的“引火烧身”,不仅是为了吸引火力。 更是为了以自己的“身死”,彻底引爆蔡京的贪婪和自负。 让其在葫芦河的“胜利”中,放松对城内真正的警惕。 而那支带着“弓印”茶引的火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它将唤醒沉睡的“弓印”旧部。 同时,也将那份金辽密约的“茶香密文”,彻底公之于众! 局中局,套中套。 蔡京以为自己是黄雀。 却不知,他早已被周邦彦和李师师这双“弓盾”,牢牢锁定。 成为了那只被引诱入瓮的……螳螂。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87章 鬼渡獠牙 子时。 汴河下游,枯苇荡。 这里是死水的坟场,风中全是腐烂的腥气,混合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淡淡的焦糊味。 水面如一面破碎的黑镜,倒映着惨白的月光,被一道人影悍然撞碎。 水花四溅,溅起的每一滴水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周邦彦破水而出。 身体的沉重感几乎要将他重新拽回深渊。 他挣扎着,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月光照在他身上。 每一颗水珠都像从尸体上刮下来的寒霜,带着地府的阴寒,瞬间浸透他残破的衣衫。 冰冷的河水是他的裹尸布,黏腻而沉重,死死地吸附着他,将他体内仅存的温度迅速抽离。 左肩的剑创,每一次被水流冲刷,都带来骨骼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正沿着伤口深入他的血肉,贪婪地啃噬着他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意。 他几乎能感觉到,血管中的血液也变得迟滞,即将凝固。 他攀上废弃的渡口石阶,动作迟缓得如同一个已经死去了百年的僵尸。 每向上挪动一步,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骨骼在吱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胸腔剧烈地起伏,肺部传来火烧般的灼痛。 唯独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迷惘,甚至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一种燃尽了所有情感与血肉之后,那种绝对的、死寂的清醒。 瞳孔深处泛着一种极冷的、幽暗的蓝光,像是从无尽深渊里凝结出的冰晶。 葫芦河那惊天一跃,从来就不是玉石俱焚的终点。 那是献祭! 以他自己为祭品,以漕帮兄弟的命为祭品,上演的一出金蝉脱壳! 他用一块裹着铁皮的巨石,和一场冲天的火光,将蔡京、耶律乙辛、殿前司、皇城司……所有毒蛇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片血腥的舞台上。 他们以为他已落入陷阱,以为他已穷途末路。 他要让他们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无奈的困兽之斗。 而真正的杀招,此刻,才要在这无人问津的鬼渡,露出它沾满了血与恨的獠牙。 “头儿!” 石阶之后,七道同样湿透的身影如真正的鬼魅般闪出。 他们是影子,是幽魂,是拱圣营与不良人最后的骨血。 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几乎要将这片枯苇荡的空气都凝固成血块。 每个人都带着伤,衣衫破烂,但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带着一种与周邦彦同样的、死寂的清醒。 他们是“七尺棒”,是周邦彦最信任的兄弟,也是他在这乱世中仅存的依靠。 周邦彦缓缓抬起一只手。 一个代表“噤声”与“聆听”的古老手势。 他的动作僵硬,但手势的含义却清晰无比。 他侧过头,耳朵像一架最精准的罗盘,捕捉着夜风中传来的、凡人无法分辨的讯息。 远处的马蹄声,细碎而急促,仿佛地府鬼差的巡逻,正由远及近。 还有船只破开波浪时,那种因满载货物而特有的、沉重压抑的闷响,像是棺材入土的声音,正沿着汴河的水面,缓缓靠近。 “虹桥,朱勔的船?”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两块朽烂的墓碑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一名不良人旧部,代号“铁鼠”的汉子,压低声音,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压抑的兴奋与决绝。 “三艘!挂着‘钦命贡茶’的灯笼,比他娘的催命符还扎眼!” “吃水线不对!我的人用命试出来的,船舱内有夹层,载重极大,绝不是寻常贡茶!” “殿前司精锐一百二十人,弓已上弦,刀已出鞘,护卫严密!” “铁鼠”顿了顿,眼中闪过狼一般的狠厉,和一丝决绝的悲怆。 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船工,是咱们的人!都是签了生死状的兄弟!咱们早就知晓,此行九死一生,便是那硫磺火,也早已在兄弟们心中烧透!只等头儿一声令下,便视死如归!” 他的声音中带着对兄弟们牺牲的悲痛,但更多的是对复仇的渴望。 周邦彦缓缓点头,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夜色,望向远处那座如一头史前巨兽般蛰伏在水面上的虹桥。 那里,是朱勔和高俅的巢穴,也是他今夜要捣毁的罪恶之地。 葫芦河,是“诛心”。 他要让蔡京以为自己赢了。 让官家以为乱党已灭,从而放松警惕,将重心放在对摩尼教余孽的清剿上。 他用一场假的胜利,麻痹了蔡京,为真正的行动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虹桥,才是“断骨”。 他要让高俅和朱勔这对大宋的硕鼠,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天贶节之夜,被他亲手敲碎每一根脊梁骨! 他要让他们为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为那些被花石纲压榨至死的漕帮兄弟,付出血的代价。 他知道此行凶险万分。 但他已无退路。 他的心,在冰冷的河水中被淬炼得如同寒铁,只剩下复仇与护国的信念。 他要用敌人的鲜血,祭奠那些为他牺牲的英魂。 周邦彦的身体虽然破败,但他的意志却坚不可摧。 他深知,今夜的行动,将彻底改变大宋的命运。 也将决定他自己的归宿。 他不再是那个被陷害的不良帅。 也不是那个被追捕的通敌逆贼。 他是一把刀。 一把为民除害,为国护道的利刃。 他要让那些欺压百姓、出卖国家的奸佞之辈,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尝到真正的绝望。 第88章 虹桥火棺 虹桥之下,涡流暗涌。 河水在桥墩间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 三艘巨大的漕船,船头那盏写着“钦命贡茶”的惨白灯笼,在阴风中剧烈摇曳,在水面拉出三道扭曲挣扎的鬼影。 灯笼的光线昏暗,将船身笼罩在一片影子里,透着不祥的气息。 船队行至桥心,水流最湍急之处。 这里是掌控船只最困难的区域,也是他们选择的时机。 一名殿前司的军官扯着嗓子厉声喝道: “换长篙!稳住船身!谁敢出了岔子,老子现在就把他扔下河喂鱼!” 他的声音带着盛气凌人的傲慢,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降临的危机。 这是规矩,也是漕运的惯例,船只在此处必须减速,以避免被急流冲撞。 但对周邦彦来说,这更是…… 钟鸣。 一个致命的信号,一个行动开始的序曲。 就在新旧船篙交替,船速出现那致命的一瞬间凝滞之时。 一道黑影,从最粗壮的桥墩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如一支没有声音的箭,爆射而出! 他脚尖在一名漕帮兄弟的斗笠上轻轻一点,身体便如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掠过十余名殿前司护卫的头顶。 那些护卫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察觉。 他们的目光依旧紧盯着船只,对头顶的杀机一无所知。 他落在了为首主船的船头,精准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手中没有刀,没有剑,只有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方方正正的黑色铁块。 那铁块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来自西域的草药与矿石混合的味道。 他蹲下身,动作快如闪电,将那东西贴近一口用婴儿手臂粗的巨钉封死的、看似装满了太湖奇石的巨大木箱。 木箱的表面粗糙,带着河水的潮气。 但周邦彦的指尖能感受到其内部隐约传来的金属冰冷。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吸附声,透过厚厚的木板传了出来! 那声音,在周邦彦耳中,不啻于九天惊雷! 成了! 这声音是死神的耳语,更是胜利的号角! 他知道,那块来自西域的强力磁石,是他父亲周御,拱圣营最后一任都指挥使的遗物。 它此刻正死死地吸附在木箱内层,证明了他的猜测。 木箱内层,是铁! 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太湖奇石! 而是足以武装一支精锐、能从汴京城外一路杀进皇宫的辽国铁甲!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正欲抽身,发出总攻的信号。 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那些奸佞伏法的画面。 但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瞬间,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硫磺混合着桐油的味道,毫无征兆地从船舱的每一条缝隙中,疯狂地喷涌而出! 那味道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令人心悸。 不好! 有诈! 这个念头如一道黑色闪电,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这不是意外,这是圈套! 但,晚了! 下一刻,三艘大船的甲板之下,幽蓝色的火苗贴着甲板、船舷、水面,如同从地狱深处伸出的无数鬼爪,瞬间爆燃! 硫磺火! 汴河水军的禁忌,遇水不灭,遇木则燃,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这是一种专门用于水上作战的毒火,一旦沾染,便无法扑灭。 顷刻间,整支船队变成了一个漂浮在汴河之上的、巨大的、移动的火棺! 烈焰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红了周邦彦双目欲裂的瞳孔。 “护民——!” 一声声带着血腥与决绝的怒吼,从火海中爆发! 数十名漕帮兄弟,他们没有惨叫,没有哀嚎。 他们知道结局,他们选择了赴死! 他们的身体在火焰中扭曲,却依然有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长篙狠狠插入船舷,加速火势的蔓延。 有人在烈焰中,声嘶力竭地唱起了漕帮那古老的《水鬼歌》。 歌声悲壮而沙哑,很快被火焰的咆哮吞噬。 但那份视死如归的意志,却仿佛穿透了烈火,直击周邦彦的心脏! 周邦彦双目欲裂! 瞳孔中倒映着冲天的火光,和兄弟们在火中挣扎、扭曲、化为灰烬的惨状! 那些伪装成船工的兄弟,已经没有生路! 他们是为了他,为了大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的怒吼,他们的歌声,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头。 就在他准备跃入河中的瞬间,离他最近的一名漕帮兄弟,那个平日里最喜欢说笑的汉子,此刻已浑身浴火,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被火焰彻底吞噬前,他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对他做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暗号! 那汉子的手指,没有指向岸边,没有指向天空。 而是决绝地、狠狠地指向了…… 船底的河水深处! 那个方向!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明白了! 那是“沉船墓地”的方向! 是漕帮处理最见不得光的“货物”时,才会动用的绝密水路! 真正的目标,在那里! “跳——!” 周邦彦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带着对兄弟们牺牲的悲痛,以及对敌人狡猾的愤怒。 他毫不犹豫地翻身,如一块被投入炼狱的顽石,带着那块死死吸附在箱壁上的磁石,纵身跃入了冰冷刺骨的汴河! 这不是逃亡! 这是追猎! 用他自己的命,去追猎那最后的真相! 他要让这些奸佞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即使这意味着他要将自己也一同葬送在这冰冷的河底。 第89章 幽州耶律 刺骨的河水瞬间吞噬了周邦彦。 火焰的灼热在他的背上灼烧,如同无数毒蛇在撕咬。 河水的冰冷在他的身前穿刺,仿佛有无数冰针刺入他的骨髓。 一股力量要将他焚为灰烬,另一股力量要将他冻成坚冰。 两种极致的痛苦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撕扯着他的肉体,更撕扯着他几近崩溃的灵魂。 他几乎当场昏厥,意识在模糊与清醒之间挣扎。 左肩的剑创,被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 那不是简单的疼痛。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与剧痛,无数细小的冰针,正顺着他的血管,贪婪地啃噬着他体内最后一丝阳气,要把他冻成一具沉在河底的僵尸。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追寻着那名兄弟用生命指引的方向,奋力下潜。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那些无辜牺牲的兄弟,为了大宋的未来。 幽蓝色的硫磺鬼火,将整片河底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诡异。 惨烈。 水草的影子在他眼前狂乱舞动,它们不再是水草,它们是无数在招魂的幡,是无数溺死兄弟伸出的、冰冷的手,在欢迎他这个新死的鬼魂。 这种地狱般的景象,却并未动摇周邦彦的决心。 他必须找到那个东西。 也正是借着这诡异的地狱之光。 周邦彦的瞳孔,猛然收缩成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他看见了。 他妈的看见了。 就在那艘燃烧的主船船底,靠近龙骨的水线之下,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来自北方的特殊挂钩,悬挂着一口小得多的、涂抹了厚厚防水桐油的黑色铁箱。 那艘主船燃烧的残骸,正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拖着这口真正的“珍宝”,朝着“沉船墓地”的水域,缓缓沉去。 好一招瞒天过海。 好一招金蝉脱壳。 用三船铁甲作为障眼法。 用数十名漕帮好汉的命作为祭品。 真正的国之命脉,却藏于这阴森的水下。 这让周邦彦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更让他通体冰凉,如坠九幽冰狱的是,在那口黑色铁箱的表面,赫然用利器深深地刻着四个他永生永世都忘不掉的、飞扬跋扈、充满了血腥与征服意味的契丹文字—— 幽州耶律! 轰! 周邦彦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简单的走私。 这不是简单的通敌。 这是辽国。 是辽国在北宋的疆域之内,拥有的一支挂着大宋官方旗号,可以在汴河之上畅行无阻的“幽灵舰队”。 一股寒意,比这十二月的河水更冷,从他脊椎骨的最末端,如同一条最恶毒的冰蛇,瞬间窜上他的天灵盖。 他猛地窜出水面。 整个人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脸上的河水混合着鲜血,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抬眼望向岸边。 火光冲天。 就在那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他们居高临下,仿佛在欣赏一出他们亲手导演的、无比盛大的烟火。 应奉局提举,朱勔。 本该在数十里外葫芦河的辽使,耶律乙辛。 他们根本没有去葫芦河。 或者说,去葫芦河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替身。 周邦彦的身体,在冰冷的河水中,抖如筛糠。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所有的计划。 自己所有的算计。 从头到尾,都在敌人的算计之中。 他自以为是的声东击西,在对方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在卖力表演。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 原来,他才是那只被戏耍得团团转的猎物。 岸上的朱勔,那张肥胖的脸上,堆满了令人作呕的狞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中全是得意。 他指着河中在火光里挣扎的周邦彦,对着身边的耶律乙辛谄媚地大笑道: “辽使请看!这就是那条自以为是的疯狗!如今,不过是一条连叫都叫不出来的落水狗罢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对周邦彦的嘲弄与轻蔑。 耶律乙辛那张阴鸷的脸上,也勾起一抹极度残忍的弧度。 他的眼神冰冷,仿佛能冻结一切。 他缓缓抬起了手,准备和朱勔击掌,庆祝这场完美的胜利。 就在这一刻。 河中的周邦彦,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非但没有绝望。 反而…… 笑了。 一种低沉的、嘶哑的、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笑声,穿越了烈火的爆鸣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岸上两人的耳中。 那笑声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令人毛骨悚然。 朱勔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充满了疑惑。 周邦彦抹去脸上的血水。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柄淬了剧毒的冰锥,穿透火光,死死钉在了耶律乙辛的脸上。 他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幅画面。 那是在不良井深处,无数个不眠之夜。 他对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密卷,用拱圣营的“烛照之术”,一点点解析着那些诡谲的契丹文字。 那密卷是父亲周御当年从辽国边境带回的绝密战报。 其中有一行,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偶然在不良帅的藏书中,看到了一本关于萨满祭祀的古籍,才终于窥得其中一角。 如今,当他看到耶律乙辛那张自傲的脸时,那句被尘封多年的密语,如同被血腥唤醒的毒蛇,瞬间冲出他的喉咙! 他用一种极其标准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契丹贵族语,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狼血祭孤月,黑山葬忠魂!” 轰! 耶律乙辛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第一次,彻底变了颜色。 他脸上的轻蔑与残忍,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无法掩饰的震惊。 与一丝…… 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句话。 这是他们耶律皇族最核心、最隐秘的誓言。 是当年萨满大祭司在黑山之巅,为他父亲举行血祭时,才传下的神谕。 知晓这句话的,除了他父亲、他自己,和那位早已被他亲手灭口的萨满,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 这个汴京城里蝼蚁般的不良帅。 他…… 他究竟是谁?! 耶律乙辛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还在错愕的朱勔。 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无法遏制的猜忌与凛冽的杀意。 他开始怀疑朱勔,怀疑这场看似完美的局,是否还有他不知道的内幕。 周邦彦看着他那张惊骇欲绝的脸,笑容更冷,更充满了血腥味。 他输了这场仗。 但他赢了这场战争的…… 未来。 一颗名为“猜忌”的种子,已经被他用兄弟们的鲜血,狠狠地种进了敌人的心脏。 他不再停留,趁着敌人心神大乱的瞬间,一个猛子,再次潜入水中,迅速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第90章 血誓掌印 许久之后。 下游一处荒僻的渡口,周邦彦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那具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拖上了岸。 河岸的淤泥混着腐烂水草的腥气,死死地黏住他的双腿,每一次挪动,都像是从皮肉上撕下一层皮。 他靠着一根布满湿滑青苔的木桩,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咯咯作响,撞击出细碎而令人心悸的声音。 冰冷的河水冻结了血肉,剧痛如潮水般拍打着残躯。更甚者,是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以兄弟们的鲜血为自己铺就死路的耻辱与锥心之痛。那痛意如附骨之蛆,缠绕着他每一寸神经,让他体会着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他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 指尖颤抖,每一根指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看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兄弟们最后挣扎的温度,耳边回荡着他们临死前的呼喊。那不是屈辱,那是刻骨的痛,是血淋淋的责任,是他身为拱圣营遗孤,却未能护佑旧部的无力与自责。这份自责如千锤百炼的烈焰,将他所有软弱与犹豫焚烧殆尽,只剩下淬炼到极致的坚韧意志,以及对奸佞最深沉、最精准的复仇锋芒。他不是没有痛苦,而是将痛苦化为最锋利的刀尖,指向那些让他痛苦的源头。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这只手掌,按在了身下的木桩之上。 木桩粗糙的表面,瞬间被鲜血浸透。 一个狰狞的、带着无尽恨意的掌印,在惨白的月光下,赫然成形。 这,不是耻辱。这是他周邦彦,以血为墨,以骨为笔,与这吃人的世道,立下的不死不休的血誓。 从今往后,再无那个心怀天下,却仍被束缚的护民校尉。 只有……一个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将所有痛苦化为力量,将所有恨意凝为利刃的以血肉为代价重铸的复仇之刃。他将精准地、致命地,一步步收割那些罪恶的灵魂。 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棋手,亲身体会一下,成为棋子的滋味。 …… 樊楼,摘星阁。 李师师一袭素衣,独立窗前,身形孤绝得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玉雕。 指尖触碰着冰冷的窗棂,那寒意顺着皮肤,一直钻进心底。 远处,夜空之下,两道冲天而起的火光,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仍在淌着血。 一道在南,葫芦河。 一道在北,虹桥。 汴京城乱了,计划似乎成功了。 可李师师的心,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一点点沉入无底的深渊。 不对。 太不对了。 火势……太大了。 葫芦河是诱敌,虹桥是佯攻,都不该是这般玉石俱焚、燃尽一切的模样。 这不像是周邦彦的手笔。 那两处火光,燃烧得太过炽烈,太过持久,没有一丝收敛的迹象,这绝非寻常的诱敌之计。这更像是……一个被点燃的、华丽的陷阱,将所有涉足其中的生灵,都吞噬殆尽。而周邦彦和他的弟兄们,恐怕就是那个被当做祭品扔进陷阱里的,唯一的诱饵。 她的敌人,是蔡京,是高俅,是耶律乙辛。 那些在权谋血腥里浸泡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被区区一场大火烧掉爪牙? 火,只会让他们更清醒,更疯狂。 不能再等了。 再等,就是为他收尸。 李师师的心脏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比恐惧更冰冷的警兆——她必须行动。 “备车。”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从另一具躯壳中发出。 贴身的侍女满眼惊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姑娘!全城戒严……皇城司的番子见人就杀……您……您要去哪儿啊?” “城隍庙。” 李师师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那两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那天空,像极了周邦彦此刻正在流血的伤口。 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城隍庙,是不良人埋伏在汴京,最后一条、也最隐秘的联络线。我必须过去。”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一丝符合名妓身份的忧愁,眸中掠过深沉的痛色:“至于理由……我自有说辞。便说我夜不能寐,心绪难平,唯有以琴音寄托哀思,以焚香祈愿太平。为这汴京城里的无辜生灵,也为……为那生死未卜的故人,焚香祈福。这便是最好的掩饰,亦是世人最能被理解和接受的姿态。” 她转身走向梳妆台,拿起那枚绣有“拱圣”二字的靛蓝色旧香囊。 香囊触手冰凉,她却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力量。 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一团不灭的火焰。 今夜, 她要踏入的, 是一个比樊楼凶险万倍的战场. 第91章 血茶秘图 城隍庙内,香火缭绕。 浓郁的檀香,却怎么也压不住从殿外渗透进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李师师跪在最中央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玉雕像,于这乱世中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悲悯。 她拿起签筒,缓缓摇动。 竹签在筒中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一支竹签在筒口晃动几下,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啪”的一声,清脆,且决绝。 她捡起签文。 签文上赫然写着:“枯木逢春犹可待,奈何风雨正满楼。” 老道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李师师却笑了,那笑容清冷如霜雪,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道长,民女不求解签。”她目光落在签文上,似在深思,指尖轻抚那几行字。在她心中,这签文并非神佛的直接指引,而更像是一面映照现实的镜子,印证了她对时局的洞察与决断——枯木,是腐朽的朝堂;逢春,是民心的觉醒;风雨满楼,是辽金之祸,亦是奸臣当道。她将这混乱的时局,将自己心中那份不甘与决断,清晰地赋予了这寥寥数语。她不需要神佛给出答案,她只需要一个信念,一个让她将心中所想转化为行动的理由。 她接过一支狼毫小笔,垂下眼帘。 纤长的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两片悲戚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所有的锋芒。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她飞快地在光滑的竹签背面书写。 不是字。 是一幅图。 一幅用最简洁、最精准的线条,勾勒出的,从汴京城郊,一路向北,直达黄河渡口的绝密行军路线图。 图上,一个杀气腾腾的“高”字,被她用朱砂重重圈出。 这,是太尉高俅不日即将启程,押送献给金人的第一批“生辰纲”的路线图。 是她耗费无数心血,用无数姐妹的性命与清白,一点一滴拼凑出的,足以一击致命的绝密情报。 她用的墨,很特殊。 是藏在她尾指那精巧的纯金护甲缝里,用自己的一滴指尖精血,混上精研到极致的“龙凤团茶”茶末,再用自己身体的温度,调配出的特殊“血茶墨”。 这龙凤团茶,是周邦彦最爱喝的茶。她曾无数次看他泡茶,看他饮茶,那茶香,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她童年里,那半块炊饼的苦涩与回甘——那是在苦难中唯一的温暖,也是他们之间最深刻的羁绊。 这种墨,写下后会迅速渗入竹签的天然纹理,肉眼几不可见。 唯有懂行之人,用特定的药水浸泡,或是心意相通之人以炽热体温将其激活,方能使其重新显现。此墨,乃拱圣营秘传的“无形之术”,借由特殊药材与人体热量的交互,使隐秘信息浮现。 写完后,她将签文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素色香囊,转身走向殿内一个正在添香油的、衣着普通的香客。 “这位大哥。”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真的只是求了一支签。 “这支签文,便赠予你了。” 她将香囊递了过去。 “愿城隍爷保佑你,也保佑你所念之人,一路顺遂,逢凶化吉。” 那香客,是不良人埋伏在此的最后一名暗桩。 他接过尚带着李师师体温的香囊,粗糙的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随即不动声色地躬身一礼,声音沙哑地回道:“谢姑娘吉言。” 说完,他转身混入人群,如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后。 城南,一座早已破败的土地庙。 周邦彦靠在满是蛛网的神像基座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都像是从濒死边缘拉扯回来。 一名不良人兄弟正咬着牙,用最烈的烧刀子,为他清洗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 烈酒浇在翻卷的皮肉上,发出“滋啦”的轻响,冒起一阵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剧痛让周邦彦的身体猛地绷紧,冷汗瞬间湿透了破烂的衣衫,但他从始至终,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具正在被酷刑折磨的身体,不是他的。他咬紧牙关,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强撑着,每挪动分毫,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然而眼神却愈发清明,犹如淬火的钢刀,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生存的唯一希望。 “头儿,师师姑娘的人送来的。” 那名暗桩将素色香囊递了过来。 周邦彦缓缓睁开眼。 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活人的光。 他接过香囊,指尖触及那微凉的锦缎,却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那一丝,独属于她的、决绝的温度。 他倒出那支薄薄的竹签,借着远处火光映照下的微弱红光,看清了签文正面那句刺眼的**“枯木逢春犹可待,奈何风雨正满楼。”** 他没有药水。 他只是将那支冰冷的竹签,缓缓地、郑重地,贴在了自己因高烧而滚烫灼热的额头上。 他以濒死之躯,将体内每一分残存的温度与意志,都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洪流,顺着指尖,尽数灌注到竹签之上。这是他为激活这份血茶秘图,所能付出的全部生理极限。 下一瞬,异变突生。 那张原本空无一物的竹签背面,一道道暗红色的线条,在他的视线中缓缓浮现,继而变得清晰无比,滚烫无比。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入记忆。 高俅。 生辰纲。 周邦彦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眼中所有的痛苦、愤怒、绝望……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你们,不是喜欢玩游戏吗。 好。 我陪你们玩。 下一局,由我来定规矩。 他看着身边仅存的几名兄弟,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字字如铁,带着一种从骨血深处压榨出的、沉重而压抑的力量。 “高俅的生辰纲……是送给我们那些死去兄弟的奠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去。”他厉声低喝,声音如同淬了血的刀锋,冰冷而决绝。 他竭力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艰难的弧线,最终坚定地指向北方,那指向,仿佛他决意踏上的一条不归路,血色弥漫,直抵苍穹。 “把咱们的血债,连本带利,一文不少地,讨回来!” 第92章 绝地钩沉 城南,那座破败的土地庙。 神像泥胎斑驳,眼眶里凝着千年不变的悲悯。 蛛网在房梁与神龛间织成灰色的网。 周邦彦靠坐在冰冷的基座上。 竹签上拓印下来的地图,通往黄泉。 他高烧的额头炙烤着那图。 每一个地名。 每一条路线。 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神魂深处。 高俅。 生辰纲。 这五个字,五根淬了剧毒的钢钉,钉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天真。 葫芦河与虹桥两场冲天大火,烧掉了他麾下最精锐的兄弟。 也烧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以为的诛心之计,敌人眼中,不过一场助兴的烟火。 他以为的金蝉脱壳,换来的却是更彻底的赶尽杀绝。 他输了。 败得彻底。 “头儿,你的伤……” “铁鼠”撕下衣袍一角,声音沙哑。 他想为周邦彦重新包扎那道已经发黑的剑创。 伤口翻卷的皮肉,被他自己用陈年老茶敷着,泛着死寂的暗红,散发出一股近乎腐烂的气息。 那是辽人弯刀上的毒。 也是周邦彦心里,那份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绝望。 “不必。” 周邦彦声音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 他缓缓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与狂怒都已压榨干净。 只剩下一片死寂,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平静。 他看着身边仅存的七名兄弟。 他们是“七尺棒”。 拱圣营与不良人最后的骨血。 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血海深仇。 他们的眼底,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那是复仇的火焰。 那是,护民的信念。 “高俅的生辰纲,师师姑娘用命换来的饵。” 周邦彦声音沙哑,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但我们不是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兄弟的脸。 那目光冷得他们打了个寒颤。 “我们是钩子。” “藏在鱼饵里的,索命的钩。” “高俅这条大鱼,我们现在吃不下,一口,就会把他满嘴的牙都崩碎。” 一名汉子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不甘。 “那我们……” “我们不去咬钩。”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森然的弧度。 “我们要做的是,在所有人都盯着这块鱼饵的时候,回到水底,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把他们的船,连龙骨都给它凿穿!” 他收起那张薄薄的竹签,动作轻柔,仿佛收起了一道催命的符咒。 竹签在他滚烫的指尖,微微颤动。 “师师姑娘不会做无谓的牺牲,她把高俅的路线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去送死。” “是调虎离山!” “高俅要亲自押送生辰纲,这等泼天功劳,他必然会带走他最信任的皇城司精锐!” “到那时,汴京城内的防卫,必然会以外松内紧的方式,交到蔡京和殿前司的手里。” “这,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的目光,穿透了土地庙破败的屋顶,望向那片深沉的皇城方向。 那里,所有罪恶的根源。 “我要的,不是高俅的命。” “我要的,是他们的根!” 他的声音,轻。 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冬夜的风吹散。 却带着一股足以掀翻整个大宋的重量。 …… 皇城,艮岳。 子夜寒风,卷着葫芦河与虹桥两处大火未散尽的焦糊味,钻进这座极尽奢华的皇家园林。 奇花异石,在月光下投下斑驳阴影,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萧索。 宋徽宗赵佶,披一件玄色龙纹大氅,孑然立于一座假山之巅。 他睡不着。 城中两场冲天大火,像两道烙在天际的血色伤疤,也烙在他这位艺术天子的心头。 那火光,惊扰了他的美梦。 也动摇了他用无数财富与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那个名为“盛世”的琉璃宝塔。 他烦躁。 不安。 于是,他不顾贴身大太监杨戬的劝阻,执意要来这艮岳走一走。 只有在这里,在他的艺术王国里,他才能找到片刻安宁。 他信步而行,绕过一块状如卧虎的太湖石。 眼前却出现了一座他从未见过的楼阁。 那楼阁修建得精巧雅致,飞檐翘角,与周围景致浑然天成。 若非他这位艮岳真正的设计者,旁人绝看不出这是后面加盖的。 楼阁匾额上,瘦金体题着三个字——“怀远楼”。 好一个“怀远楼”。 赵佶的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心中泛起一丝不悦。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他的艮岳里私自添建? 他推开楼门。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檀香与北方皮革特有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那气息,带着异域的粗犷,与汴京的雅致格格不入。 楼内陈设简单。 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中人,身着皮裘,面容威严,目光如鹰,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破纸而出。 赵佶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幅画。 更认得画中人。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 “陛下,您怎么深夜来此?” 一个谄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应奉局提举朱勔,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 肥胖的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恭敬。 “朱爱卿,这‘怀远楼’,你建的?” 赵佶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正是微臣。”朱勔躬身。 “微臣想着,我大宋乃天朝上国,当有容纳四海之胸襟。在此处供奉辽太祖画像,既能彰显陛下怀柔远人之仁德,亦可使辽使来访时,感念陛下天恩,不敢再生事端。” 好一个“怀柔远人”。 赵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信步走到一旁的紫檀木长案前。 案上,文房四宝俱全。 一张刚刚画了一半的地图,随意压在镇纸下。 他虽是皇帝,骨子里却是个顶级的艺术家。 他对线条、色彩、构图的敏感,远超常人。 只一眼,他就看出,那地图画法,山川走势,河流标注,绝非大宋的舆夫所为。 那是一种粗犷、雄浑,带着征服意味的北方笔触。 他状似无意地拿起地图,目光落在地图的右上角。 两个清晰的契丹文字,如毒蛇般刺入他的眼帘——幽州! 赵佶的心,猛地一沉。 自己的皇家园林里,建一座供奉着敌国开国皇帝的楼。 楼里还藏着对方战略要地的地图。 这叫“怀柔”? 这分明是把一把刀,插在大宋的咽喉上! 朱勔的脸色,瞬间惨白。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他没想到,官家会看得如此仔细。 赵佶将地图缓缓放下,脸上依旧挂着那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转身,拍了拍朱勔的肩膀。 “朱爱卿,有心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转身走出了怀远楼,将一室的阴谋与惊惧,都留在了身后。 但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回到寝宫,赵佶依旧心神不宁。 他挥退了所有人,只宣召一人。 “传李师师,入宫抚琴。” 第93章 玉坠藏秘 半个时辰后,艮岳深处,水榭“听琴小筑”。 夜风穿过水面,带着寒意,吹动了檐下悬挂的琉璃宫灯。 灯影摇曳,光华流转,映得小筑内一室通明。 李师师素衣而至,怀中抱着那张跟了她十余年的焦尾古琴。 她对着龙椅上那位身披玄色大氅的天子,盈盈下拜。 她的身姿,如同一朵在寒风中悄然绽放的白莲,带着不染尘埃的清冷与孤傲。 赵佶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他眼中的烦躁已被夜色冲淡,此刻只剩下一种略带疲惫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师师,今夜汴京不安,朕心亦不安。” “为朕弹一曲《平沙落雁》吧。” “是,官家。” 李师师跪坐在织金锦垫之上,将古琴置于膝前,一双素手轻轻扬起。 流水般的琴音,从她指尖缓缓流淌而出,瞬间充盈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琴声清越,泠泠作响,仿佛秋日高远的苍穹,雁群掠过长空。 其中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萧索与悲悯。 这琴声,与今夜汴京城上空盘旋不散的焦糊味,与那两道血色火光,奇妙地融为了一体。 安抚着听者的心,也刺痛着听者的心。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赵佶长长地吁了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心中的烦躁与不安,仿佛真的被这琴声洗去了几分。 他竟亲自走下龙椅,提起案上的玉壶,为李师师倒了一杯热茶。 茶汤在白瓷杯中呈现出琥珀般的光泽,热气氤氲,模糊了天子俊雅的面容。 “你的琴,总能解朕心忧。” 赵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切的慰藉。 他俯下身,将那杯热茶递到李师师面前。 就在这个瞬间,李师师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腰间。 那里佩戴着一枚玉坠。 那是一块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几乎毫无瑕疵,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玉坠雕成祥云托月的式样,名唤“通天玉坠”,是官家从不离身的饰物,象征着君权神授,天下安宁。 可此刻。 李师师的呼吸,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凝滞了。 她的四肢百骸,仿佛被一道来自九幽地府的寒流瞬间冻结,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那枚“通天玉坠”的祥云一角,有一个极其微小,若不细看绝难发现的缺口。 一个不规则的,像是被外力猛然崩裂的缺口。 那个缺口的形状…… 轰! 一道惊雷,在李师师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将她的神魂都震得粉碎。 五年前。 同样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大雨滂沱。 她冒雨回到家中,推开门的刹那,看到的却是养母李姥姥冰冷的,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她永远忘不了,姥姥那只死死攥紧的,早已冰冷僵硬的手。 她哭喊着,发了疯似的,用尽全身力气才掰开那僵硬的手指。 姥姥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块碎玉。 一块极小的,边缘锋利,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发黑的血丝的,羊脂白玉的残片。 那块残片的形状。 那崩裂的断口,那细微的弧度。 与此刻官家玉坠上的缺口。 可以丝毫不差,完美地嵌合在一起! 一个恐怖到让她浑身剧烈颤栗的念头,如同一头挣脱了锁链的凶兽,疯狂地撞击着她的神智。 李姥姥曾是宫中乐正,德高望重。 只因年老体衰,恩旨出宫养老。 李师师一直以为,姥姥是在宫中无意间得罪了某位权贵,才被寻仇报复,暗中灭口。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明白。 她的姥姥,不是得罪了谁。 而是……撞见了天大的秘密! 一个足以让凶手不顾一切,当场将其灭口,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的,惊天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源头,就藏在这位看似优柔寡断,沉迷琴棋书画的艺术天子身上! 李师师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尖锐的剧痛,如同钢针,强行将她濒临崩溃的神智拉了回来。 她必须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失态。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天子的目光。 那张儒雅俊秀的脸上,此刻正带着一丝对她琴技的欣赏,一丝对知己的微笑。 可在李师师的眼中,这微笑的背后,却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黑暗里,翻涌着无尽的血腥。 她面前的,哪里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艺术家。 这是一个,可以为了一个秘密,而云淡风轻地抹去一条无辜人命的,真正的,帝王! “铮——” 琴弦,再次被拨动。 只是这一次。 琴音里,再无半点悲悯与萧索。 只剩下,一缕化不开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 那恨意,如同暗流,如同潮水,在她心底疯狂涌动,却被她用十余年练就的定力,死死地压在琴音的最深处。 琴声,开始变得诡异。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在空气中无声地划过。 切割着小筑之内,那份虚伪到令人作呕的宁静。 赵佶似乎并未察觉到琴音的骤然变化。 或许,在他耳中,这只是另一种更为高深的意境。 他依旧静静地听着,眼神迷离,嘴角含笑,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师师的指尖,在琴弦上急速地跳跃,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她的目光,却如同最冰冷的刀锋,不动声色地扫过小筑的每一个角落。 梁上的暗影。 窗外的竹林。 水榭的回廊。 她被困住了。 这座极尽奢华的听琴小筑,已经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一座金碧辉煌的坟墓。 她的心,在滴血。 为惨死的李姥姥。 也为那份被至高无上的皇权,随意践踏、掩盖的真相。 她必须将这个惊天的秘密,传递出去。 必须让那个人,让周邦彦知道! 可是,她又能如何? 这小筑内外,遍布着皇城司的眼线。 他们就像一条条无声的毒蛇,鬼魅般隐藏在每一个阴影里,吐着冰冷的信子,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丝一毫的轻举妄动,都可能让她,和她安插在汴京城内仅有的几个忠心手下,瞬间血溅当场,万劫不复。 琴音,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急促。 像是在绝望地挣扎,又像是在无声地嘶吼。 但那绝望,只是一瞬。 很快。 琴音便被一股更深沉,更冰冷,也更决绝的力量所取代。 那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是,向死而生的勇气。 她要用这琴,用这琴音,撕裂这虚假的盛世。 撕裂这黑暗的囚笼! 第94章 琴音锁喉 夜色浓,浓得化不开。 从艮岳回到听琴小筑,李师师遣散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那块她贴身珍藏了五年的碎玉,此刻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玉石冰凉。 却像烙铁一般,灼痛了她的皮肤,更灼痛了她的灵魂。 姥姥死时的惨状。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只紧紧攥着碎玉的手。 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中疯狂回放。 原来,所有的慈爱,所有的庇护,都终结于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皇家秘密。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是蔡京,是高俅,是那些看得见的权臣。 直到今夜,她才悚然惊觉,那条最毒的蛇,一直盘踞在权力的最顶端。 用艺术与仁慈的外衣,包裹着它冰冷的鳞甲与致命的毒牙。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心底最深处升起,让她整个人坠入冰窟。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惊天的发现告诉周邦彦! 她站起身,正欲唤来心腹的侍女。 可就在她推开房门的刹那,脚步猛地顿住。 院子里,平日里那些松散的宫中护卫,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被替换。 取而代之的,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绣春刀的汉子。 他们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散布在小筑的每一个角落。 眼神锐利。 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是皇城司的番子! 高俅的人! 李师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缓缓关上门,退回屋内。 她被软禁了。 那所谓的“圣驾保护”,不过一座用刀剑筑成的,华丽的囚笼。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那个看似平静的院落。 每一个阴影里,都可能藏着一双监视的眼睛。 她不能冒险。 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让她和她仅有的几个忠心手下,瞬间血溅当场。 她试探性地让一名平日里负责采买的侍女出门,借口是自己的安神香用完了。 那名侍女刚刚走到院门口,就被两名皇城司番子面无表情地拦下。 “姑娘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冰冷的声音,不带感情。 侍女还想争辩,其中一名番子眼中寒光一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那名侍女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跑了回来,跪在李师师面前,浑身抖得厉害。 “姑娘……出不去了……他们……他们要杀人……” 李师师轻轻扶起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清亮的眸子,愈发深沉。 她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挣扎的每一分力气,只会让那致命的丝线勒得更紧。 铮——! 一声尖锐、急促,充满了杀伐之气的琴音,一道惊雷,划破了小筑的死寂。 那声音,不再是哀怨,不再是悲悯。 那是,磨刀的声音。 她那招赖以成名的“断弦反杀术”的起手式。 囚笼里的蝴蝶,已经收起了它美丽的翅膀。 露出了它淬毒的,锋利如刀的口器。 …… 与此同时。 汴京城内,一处废弃的染坊地窖中。 周邦彦正靠着潮湿的墙壁,默默擦拭着他那张铁胎弓。 弓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 自从那夜之后,整个汴京城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高俅与蔡京的反扑,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还要血腥。 无数的漕帮兄弟被屠戮,不良人的暗桩被一个个拔起。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皇城司与殿前司的兵马。 全城搜捕所谓的“乱党余孽”。 他和他手下这七名兄弟,就像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苟延残喘。 地窖里,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弥漫着泥土和腐朽的气味。 “头儿,三天了,师师姑娘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铁鼠”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焦躁。 “我们的兄弟去听琴小筑附近探过,那里……已经被皇城司围得跟铁桶一样了。” 周邦彦擦拭弓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这意味着什么。 李师师暴露了。 或者说,被囚禁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狂暴的杀意,却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 不行。 不能乱。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竹签,指尖摩挲着上面那光滑的纹路。 竹签上,仿佛还残留着李师师指尖的温度。 高俅的生辰纲,最迟五日后便会启程。 如果再得不到李师师的确认,或者更进一步的情报,他们所有的计划,都将是镜花水月。 他抬起头,环视着地窖里这几位生死与共的兄弟。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信任与期盼。 “等。” 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等?” 一名年轻的不良人忍不住说道,声音里带着绝望。 “等到什么时候?头儿!再等下去,咱们就得活活饿死在这儿了!” 周邦彦没有解释。 他相信李师师。 就像李师师相信他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地窖唯一的一个通风口前。 那是一个被伪装成枯井的出口,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一角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他连夜赶制出来的,一盏小小的孔明灯。 灯的骨架,最轻的竹篾扎成的。 灯纸,城中能找到的最薄的宣纸。 他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混合着地窖角落里仅存的一点锅底灰,调成了最原始的墨。 然后,他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做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专注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字,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图案。 而是七颗星。 七颗连在一起的,指向北方的星。 北斗七星。 夜,终于深了。 周邦彦和“铁鼠”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出地窖,来到染坊最高的一处屋顶。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周邦彦点燃了灯芯。 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焰,在黑暗中亮起。 他松开手。 那盏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孔明灯,晃晃悠悠地,朝着无尽的夜空,缓缓升起。 它一个孤独的灵魂。 一个不屈的信使。 在整座死寂的,被恐怖笼罩的汴京城上空,倔强地,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第95章 北斗落,鱼龙动 听琴小筑。 夜色如墨。 将汴京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 空气中。 似乎还弥漫着前几日元符兵变后。 那未曾散尽的血腥与硝烟味。 偶尔有巡城的禁军甲胄摩擦声。 划破沉寂。 便又迅速被更深重的黑暗吞噬。 李师师端坐窗前。 素手轻抚着那张冰冷的焦尾琴。 她的指尖,却悬在半空。 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琴,是至宝“九霄环佩”。 音色清越。 曾伴她度过无数寂寥长夜。 抚慰世人心弦。 但今夜。 它仿佛一块冰冷的顽石。 承载着她内心深处。 最沉重的抉择。 她的脑中。 是生与死的疯狂推演。 无数条纠缠不清的线索。 每一条,都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以及,大宋的未来。 元符兵变那夜的血腥。 家族覆灭的惨状。 李姥姥临终前的嘱托。 周邦彦在汴河边递来的半个炊饼…… 所有的记忆。 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翻涌。 几乎要将她纤弱的身躯。 彻底吞噬。 她感到自己的心。 几乎要撕裂开来。 她知道。 周邦彦的计划,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孤狼。 终于要露出獠牙。 而她,便是那支最锋利的箭。 必须精准无误地射向目标。 可前线传来的消息。 混乱而模糊。 她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这种信息差。 是谍战中最致命的毒药。 能将最坚韧的意志,也消磨殆尽。 就在她心乱如麻。 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黑暗与焦虑吞噬之际。 一抹微弱的光。 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光点。 并非来自富丽堂皇的皇城。 也非来自官员府邸。 而是从城南最混乱的贫民窟方向。 缓缓升起。 那里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是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也是最容易滋生反抗火种的地方。 那光点。 像一粒不甘沉寂的星辰。 倔强地,越升越高。 在深沉的夜幕中,显得如此渺小。 却又如此夺目。 孔明灯? 李师师的心脏,猛地一缩。 在这全城戒严、血腥味还未散尽的夜晚。 谁敢如此大胆? 皇城司的番子们。 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将整个汴京,翻了个底朝天。 任何一点异动。 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是城中百姓在为死去的亲人祈福吗? 向这无情的天,发出无声的质问? 她脑海中。 浮现出那些被花石纲和括田令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户。 那些在应奉局前流血的漕帮兄弟。 那些被压榨得连乞讨都成了奢望的饥民。 他们的冤魂。 在这夜色中无声嘶吼。 而这盏灯。 便是他们微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反抗。 李师师死死盯着那个在风中摇曳的光点。 呼吸几乎凝滞。 光点越升越高。 在惨白的月色下。 灯身上一个独特的轮廓。 渐渐让她心头一颤。 那不是寻常的祈福图案。 也不是常见的市井符号。 它模糊,却又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秩序感。 她的双眼在黑暗中微微眯起。 凭借自幼培养的超凡洞察力。 以及对不良人秘术的深刻了解。 她几乎是本能地。 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模糊的线条。 当她看清那图案的瞬间。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北斗七星! 那独特的排列,不是巧合。 更不是百姓随意涂鸦的图案。 这是不良人最高级别的暗号! 是周邦彦! 他还活着! 一股混杂着巨大喜悦与锥心酸楚的暖流。 瞬间冲垮了她用理智筑起的所有防线。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在冰冷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她曾以为他已葬身火海。 曾以为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 但现在,这盏灯,这七颗星。 像黑暗中的灯塔。 重新点燃了她心中几乎熄灭的火苗。 但她很快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用袖角拭去泪痕。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 她知道。 周邦彦冒着暴露的奇险升起这盏灯。 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一声平安。 这盏灯,是命令。 是信号。 更是他计划的最新进展。 北斗七星……斗柄指向…… 在不良人的暗语体系中。 北斗七星,既是方向,也是地图! 斗柄指向的。 不是某个模糊的方位。 而是一个具体的,唯一的坐标! 她的目光。 顺着那斗柄在脑海中画出一条无形的线。 越过无数的屋脊。 穿过黑暗的街巷。 最终,稳稳地落在了…… 州桥! 州桥之下的那个密库!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 周邦彦在告诉她。 他放弃了拦截高俅生辰纲那条看得见的险路。 那条路固然能重创高俅。 却无法从根本上动摇整个腐朽的朝堂。 他要回到一切罪恶的源头! 真正的要害,不在生辰纲。 而在州桥密库里。 那本记录了所有通敌罪证的“茶引”账册! 那才是足以将蔡京、高俅一党连根拔起的根! 周邦彦改变计划了。 他要毕其功于一役! 窗外。 皇城司指挥使王禀。 正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番子巡视而过。 王禀面容阴沉疲惫。 连续数日搜捕镇压。 神经绷至极致。 他抬头瞥了一眼那盏孔明灯。 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随即又松开。 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又是这些愚民的把戏。” “以为这样就能把冤魂招回来?” 他挥了挥手。 示意手下不必理会。 他当然注意到了这盏灯的异常。 但在这座被权力与欲望扭曲的庞大城市里。 每天都有无数的怨气和不满。 以各种形式发泄出来。 他习惯将这些“异象”。 归结为百姓的无知和迷信。 此刻,维护汴京表面的“安定”,更为重要。 他不想为了一盏看似无害的灯。 而分散精力。 他自负于皇城司的情报网络。 深信只要是足以威胁到朝堂的“乱党”。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盏小小的孔明灯。 又能算得了什么? 但他不会知道。 这盏灯。 点燃的,是即将燎天的业火。 两个被逼入绝境的人。 以整个汴京为棋盘。 下出了最疯狂,也是最致命的一步棋。 他们的命运。 大宋的命运。 都在这一刻。 被这盏摇曳的灯火。 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李师师缓缓走到琴案前。 重新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角落里。 那个正在默默扫着落叶的、不起眼的老仆身上。 老仆佝偻着背。 动作迟缓而笨拙。 仿佛只是这座大宅院里。 最普通的一个看门人。 但李师师知道。 这才是她手中最锋利。 也最可靠的刀。 那是她的人。 当年李姥姥拼死送出宫。 唯一活下的心腹。 他曾是宫中乐坊的杂役。 沉默寡言,却心思缜密。 对音律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 李姥姥在培养李师师的同时。 也暗中将他训练成一个顶尖的暗桩。 只为有朝一日。 能与拱圣营的旧部取得联系。 李师师伸出纤纤玉指。 轻轻搭在琴弦上。 铮——! 一声尖锐、急促。 充满了杀伐之气的琴音。 如一道惊雷,划破了小筑的死寂。 那声音,不再是哀怨。 不再是悲悯。 更不是平日里她为徽宗弹奏的靡靡之音。 那是磨刀的声音。 是弓弦绷紧,箭矢离弦的声音。 囚笼里的蝴蝶。 已经收起了它美丽的翅膀。 露出了它淬毒的。 锋利如刀的口器。 “铮!铮!铮!” 尖锐的琴音。 密集的冰雹。 从听琴小筑中不断传出。 敲打着每一个守卫番子的耳膜。 那不再是悦耳的乐曲。 而是一种充满了暴戾与不安的噪音。 仿佛有人正用指甲。 狠狠刮擦着一块生锈的铁板。 让听者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院中,王禀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个李师师,疯了不成? 想用这种方式来抗议? 还是在发泄她的恐惧? 他听不懂音律。 但他能感觉到。 这琴声里,藏着一股让他极不舒服的东西。 一种……鱼死网破的决绝。 “派人进去盯着。” “别让她寻了短见。” “官家那里,不好交代。” 王禀对手下吩咐道。 他更不会知道。 李师师的琴声,根本不是弹给他听的。 这急促的、毫无章法的噪音。 并非随心所欲。 而是她与老仆多年前便约定好的“乱音”。 只有在绝境之中。 用“九霄环佩”以特定指法发出的连串杂音。 才意味着那两个字: “动手!” 这是他们之间。 最简单,也最致命的暗号。 它隐藏在混乱之中。 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辨别出其中的深意。 那老仆扫地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一簸箕落叶。 倒入了后院的灶炉之中。 炉火瞬间将枯叶吞噬。 也吞噬了其中藏着的秘密。 落叶之下。 藏着一只信鸽。 信鸽的脚环里。 塞着一张用蜜蜡封好的字条。 字条上。 只有一幅简笔画: 一盏孔明灯。 和七颗星。 以及一个用血写下的字—— “桥”。 信鸽振翅高飞。 融入夜色。 汴京的夜。 因这盏灯。 这琴音。 这飞鸟。 而变得不再平静。 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正在酝酿。 第1章 人桩血佛,佛口血舌 宣和三年,冬至。 汴京城的天,死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刚下过一场冻雨,寒风如刀,卷着冰碴子,刮在人脸上。 州桥下的汴河河面,凝着一层薄冰,散发着鱼尸和水草腐烂后特有的腥臭。 码头上,只有几个监工揣着手,呵着白气,正大声呵斥着一群衣衫单薄、在寒风中抖得像筛糠的民夫。 他们在给一尊新落成的“镇河石佛”做最后的加固。 那石佛高逾三丈,半身沉在冰面之下,双手合十,低眉垂目,水泥塑成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慈悲。 这是应奉局提举朱勔大人,献给当今官家赵佶的“祥瑞”。 据说,能镇住汴河年年泛滥的水患,保我大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一片死寂中,所有人都冻得麻木,只剩下凿子敲击石头的单调声响。 突然! “咔嚓——” 一声极其刺耳的脆响,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冰冷的空气。 那声音,不像石头开裂,倒像是有人用锋利的指甲,生生刮过了一块冻得僵硬的人皮,让在场所有人的心尖,都猛地一抽。 “铛啷!” 有民夫手里的锤子,吓得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望向那尊石佛。 只见石佛的眉心处,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血红色的细线。 那血线,仿佛是活物! 它扭曲着,蠕动着,像一条细小的血蛇,顺着佛陀高挺的鼻梁,缓缓向下爬行。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铁锈与尸油的腥臭,伴随着血线的蔓延,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血线舔过佛陀紧闭的嘴唇,在冰寒的空气里,竟凝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雾! 最终,它蜿蜒至石佛的心口位置,仿佛积蓄了无穷的力量。 轰然迸裂! “轰隆!” 一声闷响! 石佛表面的水泥外壳,伴随着冰屑与灰尘,如同干裂的泥块般,层层剥落。 露出的,却不是冰冷坚硬的青石佛胎。 而是一具…… 一具被血水泥浆死死浇筑在佛身之内,早已僵硬变形的人体! 那人身穿绯色官袍,依旧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坐化姿势,仿佛与这尊石佛,早已融为了一体。 他的头颅微微低垂,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凝固着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 那嘴角的弧度,仿佛是亲眼见到了极乐世界,又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这荒唐的人间。 死寂。 整整三息的死寂。 随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恐惧。 “啊——!” 凄厉的惨叫,如同利刃般划破了铅灰色的天幕。 人群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炸开! 民夫、监工,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佛……佛里吃人了!” “人桩!是人桩血佛!” “妖僧索命啊——!” 半个时辰后。 开封府的衙役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连新上任的府尹李彦绩,都顶着寒风亲临了现场。 他那张常年被酒色掏空的胖脸,在寒风中白得像刚出笼的死面馒头,两片厚嘴唇发着紫,显然是吓得不轻。 几名开封府经验最老道的仵作,围着那尊“人桩血佛”转了三圈,又是焚香又是祷告,却硬是没一个敢下手。 那场面太过诡异,血肉、官袍与水泥冻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艺术品”,彻底击溃了他们从业数十年的心理底线。 “府……府尊大人,”一个山羊胡老仵作哆哆嗦嗦地禀报,牙齿都在打颤,“这……这乃前朝酷刑‘人桩’之法。此人与佛身已然长为一体,血肉和水泥混着冰碴子冻得比金石还硬,除非……除非将这尊祥瑞石佛彻底砸毁,否则尸身根本取不出来啊!” 李彦绩一听这话,脸上的肥肉都气绿了。 砸了佛? 这镇河石佛可是应奉局提举朱勔的心肝宝贝,明日就要请官家亲临剪彩的祥瑞之物! 朱勔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能活剥了他的皮!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李彦绩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指着几个仵作的鼻子破口大骂,“本官养你们何用!连具尸体都弄不出来!” 就在他急得满头大汗,差点要昏厥过去时,一个机灵的师爷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如同耳语般道:“府尊,卑职倒想起一人,或许……或许能解此局。” “哪个?”李彦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就是那个……从不良井里捞出来,寄在后院档案房当文吏的,周邦彦。” 师爷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忌惮。 “属下听闻,此人懂些早已失传的‘拱圣遗术’,专攻的就是骨骼肌理、机关榫卯之道。凡是死人身上的事儿,再邪门的,到了他手里,都能拆解得明明白白。” “拱圣营的余孽?” 李彦绩的胖脸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混杂着嫌恶与恐惧的复杂神色。 但眼下的局面,也容不得他挑剔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立刻尖着嗓子叫道:“快!快去传!” 很快,一个身影单薄修长的年轻人,穿过躁动的人群和窃窃私语,缓缓走来。 周邦彦。 开封府档案房里一个不入流的文吏。 他走来时,脚步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四周的混乱与恐慌,似乎都与他隔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了那尊血佛之前。 现场那股浓郁的血腥与水泥的腥臭,仿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深冬里结了厚冰的古井,深不见底,不起一丝波澜。 “周……周邦彦,”李彦绩清了清嗓子,强行摆出官威,颐指气使道,“本官命你,在不毁坏石佛的前提下,将尸身取出!办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周邦彦没应声,甚至没看他一眼。 他伸出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 他轻轻触摸着尸体与血水泥浆的接合处,闭上了眼。 那触感,冰冷,坚硬,粗糙,像是摸着一块嵌着人骨的顽石。 他的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不良帅当年沙哑的话语: “记住,小子。人骨就像老木匠做的榫卯,颈七节、腰五节,每一节都有个‘松口’的缝。冻住了?就用火烤热筋,滚油泼开骨缝——跟冬天卸冻住的车轴,是一个理儿!” 他猛然睁开眼。 眼神里最后一丝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专注,像一位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匠人。 他转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身旁的衙役,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取一桶陈年烈酒,一束浸油的细麻绳,三根铜签,半斤滚沸的桐油,一盆冰水。” 衙役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有什么用。 但在李彦绩杀人般的眼神逼视下,还是迅速照办了。 周邦彦接过东西,将浸透了烈酒的麻绳,以一种极为复杂且精准的手法,缠绕在尸体的颈、肩、肘、腕、胯、膝、踝七处主要关节之上。 那手法,像是在给一件精密的器物布线,看得人眼花缭乱。 随后,他划着火石,点燃麻绳。 “嗤——” 幽蓝的火焰,顺着麻绳瞬间游遍尸身。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酒气与桐油混合的怪异味道。 他没有丝毫停顿,看准火焰最盛、将水泥烧得微微发烫的瞬间,拿起铜签,如庖丁解牛般,精准无比地刺入关节连接的缝隙。 “噗!” 滚沸的桐油,顺着铜签灌入,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冒起一缕缕白烟。 最后,他端起那盆冰水,猛地泼了上去! “咔啦啦——” 极致的热胀冷缩之下,尸体与水泥连接的关节处,同时迸裂出无数细密的裂纹。 周邦彦伸出手,在那具尸身上,轻轻一推。 那具被所有仵作认为与石佛“长”为一体的尸身,竟如积木般,被完整地、一块块地拆解了下来,平铺在了地上。 石佛本体,完好无损。 全场死寂。 李彦绩和一众仵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着周邦彦的眼神,如同白日见鬼。 周邦彦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落在了死者被撬开的嘴里。 那里,含着一片被血浸透的茶叶。 第2章 茶引藏冬,陋巷杀机 那片茶叶,并非寻常之物。 它被卷成一个极小的卷儿,浸透了早已凝固的血水,在死者冰冷的舌苔下藏得极深。 若非周邦彦用铜签探查口腔,绝无可能发现。 他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那片茶叶,将其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那片被血水浸泡的茶叶,竟缓缓舒展开来。 这不是一片完整的茶叶。 而是用几片碎茶,以一种特殊的、遇水即化的米胶黏合而成。 此刻,它在白布上,拼凑出了一个字。 一个血红色的,触目惊心的—— “冬”! 看到这个字,周邦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缩了一下。 不良井的黑暗岁月里,不良帅曾教过他数百种江湖暗号、军中密语。 其中一种,便是拱圣营内部最高级别的“茶引密令”。 以茶为引,字为令。 “冬”字令,在拱圣营的密语体系中,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警示—— 外敌入侵,内奸呼应,行动就在冬至! 就是今天! “周……周先生,”李彦绩那张肥胖的脸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凑过来,“这……这是何物?” 周邦彦面无表情地将那块写着“冬”字的白布,连同茶叶,仔细收起,揣入怀中。 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查案的证物,府尊大人不必过问。” 说完,他甚至没再看李彦绩一眼,转身便走。 留下李彦绩在原地,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孤高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他必须立刻找到城里的“隐雀”暗桩,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离开码头,周邦彦没有回府衙,而是拐进了一条条蛛网般纵横交错的陋巷。 他在甩掉可能存在的尾巴。 元符兵变的血海深仇,早已让他养成了野狗般的警惕与直觉。 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了足足半个时辰,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他最终在城西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家“大碗茶寮”。 茶寮很破旧,一口大锅里煮着浑浊的粗茶,几个衣衫褴褛的苦力正缩在角落里,捧着粗瓷碗取暖。 茶寮老板是个脸上长着几颗麻子的中年人,人称王二麻子,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副生意惨淡、百无聊赖的市侩模样。 周邦彦走过去,在一张满是油污的破旧方桌旁坐下,要了一碗茶。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食指,蘸着碗里冰冷的茶水,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三下,不快不慢,间隔均等。 这是“隐雀”接头的暗号之一。 正靠在门边打盹的王二麻子,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散市侩的模样。 他打着哈欠,慢悠悠地端着一碗茶走过来,放在桌上时,拇指在粗瓷碗的碗沿上,不经意地抹了一下。 这是回应的暗号:周围安全,可以交谈。 周邦彦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几乎没有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茶引,藏冬。” 王二麻子那张麻子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他正要开口追问。 突然,茶寮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哐当!” 茶寮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一脚粗暴地踹开。 七八个身穿禁军服饰,但眼神凶悍、腰挎横刀的汉子,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瞬间堵住了茶寮所有的出口。 为首的,是一个鹰钩鼻的都头,叫张保衡,是殿前都指挥使高俅麾下的心腹爪牙。 “王二-麻子!” 张保衡狞笑着,用刀鞘重重地敲着桌子,发出“梆梆”的声响,眼神如毒蛇般扫过茶寮,最后定格在王二麻子身上。 “有人看见你今早在州桥码头鬼鬼祟祟,跟我们走一趟吧!” 王二麻子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了周邦彦身前。 “官……官爷,您一定是误会了,小人就是个卖茶的,今儿一早到现在,就没出过这门啊……” 张保衡根本不听他废话,目光越过他,落在了神色平静的周邦彦身上。 “这个小白脸,看着眼生得很啊。管他呢,一并带走!” 话音未落,两个禁军已如饿狼般扑了上来。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右手已经悄然摸向了腰间。 他没有动。 因为就在禁军的手即将抓到他衣领的瞬间,王二麻子突然暴起!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懦弱市侩的茶寮老板,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抄起炉子上那把滚烫的茶壶,猛地砸向一个禁军的面门,茶水四溅,烫得那人发出一声惨叫! 同时,他一脚狠狠踹在另一个禁军的膝盖上,口中爆喝出一个字: “走!” 周邦彦毫不犹豫! 他知道,这是王二麻子在用命为他争取时间! 他身形如狸猫般,没有丝毫声息,从茶寮后方一个狭窄的窗户,闪电般窜了出去。 “找死!” 张保衡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这个卖茶的竟敢反抗,想也不想,拔出腰间的横刀,一刀便狠狠捅进了王二麻子的腹部! 王二麻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灰色的破旧衣襟。 他却死死抱住张保衡的腿,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着周邦彦逃离的巷子深处,嘶嘶力竭地喊道: “冬至!艮岳!运石!” 这是他用生命,传递出的最后情报。 周邦彦在狭窄的巷中飞奔,王二麻子的吼声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不能停。 他身上系着的不只是一个暗桩的性命,更是整个汴京城无数百姓的安危。 穿过几条小巷,他猛地停住脚步,警惕地看向前方。 巷子的尽头,一个瘦弱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破棉袄,手里提着一个空了一半的炊饼篮子,正用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是王二麻子的徒弟,那个平日里总跟在王二麻子身后,沉默寡言的小葫芦。 “我师父呢?” 小葫芦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决绝。 周邦彦看着他,看着那双和王二麻子赴死前一模一样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你师父,是条好汉。”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钱你拿着,离开汴京,去南方,活下去。” 小葫芦没有接钱。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周邦彦,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了最后一个炊饼,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炊饼。 在炊饼的中间,被他用指甲,也用力掐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 “冬”字。 师徒二人,用不同的方式,向他传递了同样的情报。 周邦彦接过炊饼。 入手冰冷,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那个既是全汴京最安全,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樊楼。 第3章 樊楼音杀,红颜白骨 樊楼。 是汴京城的一颗明珠。 或者说,是一颗用金银、脂粉、权力和欲望堆砌起来的,流光溢彩的毒瘤。 当周邦彦站在樊楼之下时,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混杂着女人的娇笑和男人的狂欢,从雕花的窗格里飘散出来,带着一股醉生梦死的靡靡之气。 这一切,与外面巷子里的黑暗、冰冷和死亡,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邦彦抬头看了一眼那块金字招牌,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那块冰冷的炊饼贴身藏好。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个少年的体温,和一个死者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座销金窟。 他要找的人,是这座楼里最耀眼,最昂贵,也是最神秘的那颗明珠。 李师师。 当朝官家赵佶的红颜知己,汴京城无数达官贵人、文人骚客魂牵梦萦的梦中情人。 没人知道,她也是拱圣营安插在汴京最高级别的“盾印”持有者,一把藏在君王身侧,最锋利的毒刺。 更没人知道。 多年前,在元符兵变那场血色长夜里,当滔天的火光将汴河染成红色时,是年少的他,将一个落水濒死、浑身冰冷的小女孩从河里救起。 然后,他将自己身上唯一仅有的,一个同样冰冷的炊饼,分了她一半。 那是他们之间,最早,也是最深刻的羁绊。 是绝望中的一丝生机,是血海里的一点微光。 周邦彦没有通报,他知道李师师的规矩。 他径直穿过喧闹的大堂,无视了那些朝他投来或好奇或轻蔑目光的酒客,直接走上了三楼。 在三楼一间最雅致的阁楼外,两个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彪形大汉,如门神般守着门。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铁片,递了过去。 那是元符兵变时,拱圣营最高统帅“弓印”的一部分,在他手心摩挲了十几年,早已温润如玉,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两个大汉看到铁片,眼神瞬间一凛,看向周邦彦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他们没有多问一个字,默默地躬身行礼,让开了通往阁楼的路。 周邦彦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淡雅檀香与女子体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阁楼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雅致。 李师师正端坐于一张七弦琴后。 她今日身着一袭素白长裙,未施粉黛,一头青丝如墨色瀑布般垂下,只在发间,斜斜地插了一支并蒂莲金簪。 即便如此,她依旧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的美,不是那种勾魂摄魄的妖娆,而是一种冷冽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艳,宛如雪山之巅,一朵于风雪中傲然绽放的雪莲。 她没有看进门的周邦彦,只是静静地拨弄着琴弦。 琴音清越,如山间清泉,缓缓流淌,能洗涤人心底最深的尘埃。 “你来了。” 她开口,声音和她的琴音一样,清冷,却又带着一丝只有他能听懂的,不易察觉的暖意。 “我来了。” 周邦彦走到她对面坐下,将那片浸透了血迹的茶叶,和那个印着“冬”字的炊饼,轻轻地放在了琴案之上。 一黑,一白。 一血,一素。 强烈的反差,让整个雅致的房间,瞬间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李师师的目光,扫过这两样东西。 她弹琴的修长玉指,微微一顿。 琴音,在这一瞬间,由潺潺的清泉,骤然转为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王二麻子,死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已然结了冰。 “死了。” “消息传出来了?” “艮岳,运石。” 短短的十二个字,交换了最核心的情报。 李师-师点了点头,指尖再次拨动,琴音再转,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杀气,只是幻觉。 “你来我这里,是想借我的手,把消息递进宫里去?” “是,”周邦彦看着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也是想让你帮我查一样东西。”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开在琴案上。 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诡异的纹路。 “这是从‘人桩血佛’那个死者袖口的内衬上发现的暗记,我怀疑,是应奉局的某种标记。” 李师师看着那个由花鸟鱼虫组成的复杂纹路,黛眉微蹙。 她伸出纤纤玉手,手腕上,戴着一只戴了十余年的银镯。 镯子上,刻着一个几乎快要磨平的“盾”字印记。 她轻轻转动着银镯,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应奉局和花石纲,最近确实在从艮岳往外运东西,”她缓缓道,声音压得极低,“但运的不是祥瑞的石头,是兵器。他们勾结了辽人,走私铁甲,图谋不轨。” 周邦彦的眼神,瞬间凝固。 他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 “今晚,辽国使臣耶律乙辛就在樊楼,”李师师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他点了我的琴,高俅和蔡京作陪。这是一场鸿门宴。” 周邦彦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在今晚的宴会上,动手。 用她自己的方式。 “太危险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李师师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映出了他此刻狼狈又担忧的模样。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如寒冬里悄然绽放的雪莲,美得惊心动魄。 “你忘了?元符兵变之后,我们就是拱圣营最后的‘弓’和‘盾’。” “弓,负责破敌,负责杀人。” “盾,负责守护,负责潜伏。”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半个冰冷的炊饼上,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穿透了十年的血雨腥风,看到了当年汴河边那个分给她半个炊饼的少年。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传入周邦彦的耳中。 “也负责……守护你。” 第4章 桥下鬼影,炊饼之约 子时,樊楼。 当李师师那一句“也负责……守护你”轻飘飘落下时,周邦彦眼中的杀意已凝如实质。 他知道,她为他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刺杀耶律乙辛的窗口。 但他不能。 身后,两道阴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气息,早已死死锁定了他。 高俅的亲卫! 他们从始至终,就不是来听曲的,而是来杀人的。 “轰!” 没有丝毫犹豫,周邦彦猛地踢翻身前的琴案。 名贵的七弦琴混合着碎裂的茶盏,化作一道致命的残影,朝着耶律乙辛的面门疾飞而去! 借着这瞬息的混乱,他身如鬼魅,不退反进。 一头撞碎了身后的雕花窗格,从三楼纵身跃下! “追!死活不论!” 高俅阴沉的怒吼,在身后炸响,如同催命的符咒。 半空中,周邦彦听见弓弦震动的微响。 那是禁军特有的神臂弓!破甲三百步的杀器! 他强行在空中扭转身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堪堪避开了后心要害。 “噗——” 一支冰冷的弩箭,还是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左腿膝弯,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雾。 剧痛钻心! 他借着下坠之力,砸断了一楼的酒家幌子,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骨头仿佛都要散架。 来不及喘息,他拖着一条血腿,一头扎进了樊楼后方那片蛛网般、不见天日的陋巷迷宫之中。 不良井。 只有那里的黑暗,才能吞噬掉身后的猎犬。 两个时辰后。 夜色彻底吞没了汴京。 州桥之下,靠近东岸的桥洞阴影里,周邦彦蜷缩着身体,靠着冰冷的石壁。 他撕下衣摆,正用力勒紧左腿的伤口。 鲜血早已浸透了简陋的包扎,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阵抽搐的剧痛。 寒风从桥洞穿过,带着河水的腥气和冰碴子,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没有选择逃离,而是藏在了这里——汴京城最繁华地标下的阴暗角落。 大隐隐于市。 这里是全城守卫的视觉盲区,却能将整个汴河水道的动向尽收眼底。 他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观察应奉局夜间通过漕运走私“花石”的船只规律。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桥下漆黑的河水。 他在等。 等那些藏在夜色里的鬼船。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踩在薄冰上的细碎声响,极其有规律。 周邦彦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腰间的匕首,肌肉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你的腿伤,再不止血,这条腿就废了。”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女声,在阴影外响起。 她没有靠近,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是李师师。 周邦彦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但眼中的警惕并未消散。 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桥下的寒冰。 “李大家不在樊楼抚琴弄曲,侍奉达官显贵,来这冰天雪地的污秽之地,不怕脏了你的并蒂莲金簪?” 李师师缓步走到桥洞边缘,月光勾勒出她素衣罩体的清瘦身影。 “朱勔的裁决司,已经拿到了你的画像。” “开封府里,有他的人。” “他知道是你,从他的人桩血佛里,拆出了一具不该被拆出的尸体。” 周邦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多谢。” 声音里没有半分感激,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你从钱府书房里带出来的东西,他更想拿回去。”李师师的语气加重了几分,“那幅画,对他来说,比钱员外郎的命重要得多。” 周邦彦终于侧过头,第一次在黑暗中,正眼打量她。 她的眼神,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沉着化不开的怨与恨。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师师没有回答,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两个还带着一丝余温的炊饼。 她沉默地将其中一个,轻轻放在了周邦彦身旁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天冷,吃了它,至少能让血流得快一些。” 周邦彦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炊饼上,瞳孔剧烈地收缩。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记忆深处。 洪水决堤。 元符三年,那个血与火交织的雨夜…… 他记得,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 周邦彦的视线,不自觉地从炊饼,缓缓移向李师师的手腕。 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看到了她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淡的、陈旧的环形疤痕。 像是常年佩戴某个饰物,留下的印记。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个炊饼。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带着常年验尸留下的冰冷,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李师师的手腕。 李师师的身体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却被他牢牢钳住。 周邦彦的拇指,精准地按在了那道环形疤痕之上。他闭上了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冰冷,只有肌肤正常的温度。 他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就在他即将松手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按住的那块皮肤之下,一股极细微、但冰冷如铁的内息,缓缓流转,与他的指尖轻轻一触。 这股内息,只有修炼过“拱圣遗术”的人才能催动和感知! 是她!她在回应他! 周邦彦猛地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炊饼还是冷的。” 李师师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红了。 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壁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声音嘶哑。 “可它,能让人活下去。” 十年。 地狱里爬出来的两个孤魂,终于在这座埋葬了他们一切的桥下,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周邦彦松开了她的手腕,拿起那个炊饼,狠狠咬了一口。 面粉的粗糙混着一丝咸涩的泪水,在他口中化开,带来一股久违的、苦涩的生机。 “弓。”他低声道,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李师师抬手,用袖口拭去泪痕,恢复了那份清冷。 “盾。”她回应道,声音坚定如铁。 “朱勔的老巢,在艮岳脚下的应奉局。”周邦彦三两口将炊饼咽下,腹中升起一丝暖意,“我要进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不仅仅是账本。”李师师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还有一份名册,一份十年前,出卖了我们所有人的,叛徒的名册。” 她看着周邦彦骤然变化的眼神,补充道: “应奉局如龙潭虎穴,你想进去,需要一个诱饵。” “三日后,我会以赏梅为名,引开朱勔和大部分明哨。但里面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周邦彦点了点头,将最后一口炊饼咽下。 接下来的两日,他没有再露面。他像一只真正的野狗,消失在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他用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换来了伤药、一小包引走恶犬的肉干,以及一些从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能让人闹肚子的巴豆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哪怕是地狱,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再闯。 第5章 应奉鬼局,花石藏骸 三日后,应奉局。 一辆装饰着流苏与明珠的华贵马车,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停在了应奉局那座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暗藏杀机的正门前。 车帘掀开,李师师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宫裁的绯色云锦长裙,发髻高挽,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仪态万方。 那张绝美的脸庞,瞬间吸引了门口所有明哨暗哨的注意力。 就在此时,应奉局东侧那面高达三丈的院墙上。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块墙砖被无声地向内推开。 一道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从洞口滑入。 正是周邦彦。 他身上的夜行衣与墙角的阴影完美地融为一体。 腿上的伤势经过处理已无大碍,但快速移动时依旧会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时间紧迫。 不良井的地图并不详尽,只标注了几个关键区域和巡逻队的大致路线。 真正的凶险,藏在看不见的细节里。 他如狸猫般翻上一处假山,正欲越过,一股极淡的腥气让他猛然止步。 那气味,是野兽的口涎。 他瞳孔一缩,目光下移。 假山下方的草丛中,几根几乎看不见的绊索,连接着数个涂满桐油的响铃。 而在响铃旁边,趴着一条毛色暗沉的恶犬,正闭目假寐。 一旦惊动,犬吠铃响,他将插翅难飞。 周邦彦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肉干,迎着风,将肉干的粉末,撒向了下风口的位置。 恶犬的鼻子动了动,猛地睁开眼,循着气味,悄无声-息地朝另一个方向溜去。 有惊无险。 绕过陷阱,他来到一处回廊。 前方传来两名护卫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周邦彦并未躲藏,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些许巴豆粉,迎风一撒。 两名护卫走过,其中一人果然皱眉揉了揉肚子,骂骂咧咧地走向不远处的茅厕。 “妈的,昨晚的酒有问题!” 另一人落单,警惕性大减,嘴里嘟囔着同伴的糗事。 周邦彦如鬼魅般从其身后掠过,手刀精准地砍在其后颈。 连一声闷哼都未发出,那护卫便软软倒下,被他无声地拖入暗处。 终于,他抵达了朱勔书房所在的院落。 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无取巧的可能。 所有的护卫,都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家好手。 周邦彦没有硬闯,而是攀上了书房对面的阁楼。 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屋脊的阴影中,收敛了所有的气息,耐心地等待着。 一炷香,两炷香…… 他的耐心,如同最老练的猎人。 终于,院内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管事匆匆跑来,对着书房门口的护卫头领耳语了几句,脸上满是焦急。 “头儿,李大家在梅园被蛇惊了,提举让您带人过去护驾!” 那头领脸色一变,立刻抽调了门口一半的人手,匆匆赶往梅园方向。 “留几个人看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机会! 周邦彦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下屋脊,趁着防卫空虚的瞬间,闪入了书房之内。 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龙涎香和陈腐纸张混合的古怪味道。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整个房间。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珍本古籍,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桌上是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 这些,都是障眼法。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用紫檀木打造、足有一人高的多宝阁上。 他运用“听骨之术”,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紫檀木上。 手指骨节,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多宝阁的不同位置轻轻敲击。 每一次敲击,都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一分。 这门秘术,极耗心神。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强忍着不适,鼻腔里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腥味。 “叩……叩叩……” 终于,在多宝阁底座一个毫不起眼的木纹节点,他听到了那个最细微的、代表着内部中空的共鸣点!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对准那个节点,轻轻刺入。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多宝阁的侧面,一整块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暗格。 暗格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厚厚账册。 周邦彦心中一凛,迅速取出账册。 他快速翻开其中一本,烛火下,那一行行用蝇头小楷记录的文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 账册上记录的,并非什么花鸟鱼虫、亭台楼阁的开销。 而是一批批铁器、硫磺、精盐、甚至是军械弩箭的交易记录! 朱勔,这个国之巨蠹,竟以“括田令”强占百姓的土地房产,将其折算成物资,通过花石纲的漕运渠道,走私通敌! 而在所有账册的最底下,他发现了一张用某种兽皮鞣制、薄如蝉翼的皮纸。 上面绘制的,竟是汴京西水门到整个黄河渡口的详细布防图! 就在他准备将账册和布防图收入怀中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以及朱勔那令人作呕的淫笑。 “师师大家,外头天寒,不如到我的书房,品一品今年新到的贡茶?” 退路已断! 周邦彦身形一闪,攀上了书房的房梁,将整个身体都藏入了最深的阴影之中。 他,要在这里,亲眼看看这条毒蛇的真面目。 第6章 茶引为钥,血染之谏 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朱勔挺着他那标志性的肚腩,一脸谄媚地引着李师师走了进来。 他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淫欲,仿佛李师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即将被他收入囊中的、最珍贵的“花石纲”。 “李大家请看,这可是官家御赐的龙凤团茶!” 朱勔献宝似的从一个锦盒中捧出一块用金箔包裹的茶饼,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清雅的茶香。 李师师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仿佛一朵开在冰雪里的莲花,美丽,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整个书房。 在房梁最深的那片暗影处,极快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朱提举的雅兴,师师素来佩服。” 她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前,似乎被桌上随意堆放的一叠纸张吸引了。 “这些是……茶引?” 朱勔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随即,他哈哈一笑,摆手道: “哦,一些废纸罢了,是微臣平日里记录茶叶采买的凭证,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茶引?” 李师师仿佛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伸出纤纤玉指,拈起其中一张。 “‘崇宁五年,建州北苑,龙凤团茶,柒’。” 她轻声念道,“寻常茶引,只记年份和品类,为何朱提举的,还记着产地和……一个数字?” 房梁之上,周邦彦听到“崇宁五年”这四个字,心中猛地一震! 那是他父亲周御,大宋护国大将军,被诬谋逆,满门抄斩的年份!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 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茶引,正是解开这本加密账册的——钥匙! “崇宁五年”,对应的正是账册上谋逆案发生的年份! “建州北苑”,对应的不是茶叶产地,而是当年负责押运军械的某个卫所! “龙凤团茶”,对应的也不是贡茶,而是某种军械的代号! 而最后的数字“柒”,则对应着具体的数量,或是船队的编号! 这张走私网络,竟与十年前的惊天血案,环环相扣! 就在这时,李师师端起桌上侍女刚刚沏好的一盏热茶,似乎想要品尝。 她的手腕,却微微一晃。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死一般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盏上好的汝窑茶盏,竟被她“不慎”打翻在地,摔得粉碎。 李师师满脸歉意地蹲下身,似乎要去捡拾那些锋利的瓷片。 “是师师鲁莽,弄脏了提举大人的地毯。” 她的广袖,如同一片流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房梁上,周邦彦看到,李师师的指尖,在触碰到一块最锋利的瓷片时,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用尽力气地,在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掌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血,瞬间涌出。 李师师忍着剧痛,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看向房梁,而是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伸到了朱勔的面前,脸上,是凄楚而哀婉的笑容。 “提举大人,”她的声音,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无助,“师师不慎受伤,怕是今日不能为大人抚琴了。这手……怕是会污了您的眼。” 她将伤口暴露出来,用一种自残的方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笨拙”和“受伤”这件事上。 这是一个顶级的谍者,在发现同伴可能暴露时,能做出的最快、最有效的掩护。 朱勔的注意力果然被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吸引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和淫邪,连忙上前一步。 “哎呀,美人受伤,我见犹怜!” 然而,就在他高声准备呼喊医官时,他淫邪的目光中,却骤然闪过一丝毒蛇般的阴狠。 他看着李师师手上的血,又扫了一眼看似平静的书房,突然高声喝道: “来人啊!有刺客!” “李大家在我书房被人所伤,定是那樊楼的刺客余孽潜入!” “为了李大家的安全,即刻起——” 朱勔的声音,变得尖利而狠毒。 “封锁整个应奉局!许进不许出!” “全员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耗子给我揪出来!”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房梁上的周邦彦耳边炸响。 朱勔这条老狐狸! 他根本不信李师师的说辞,竟借着保护她的名义,瞬间将整个应奉局变成了铁桶! 李师师用血为他创造的逃生窗口,被朱勔用更狠辣的手段,瞬间焊死了! 他,被困住了。 周邦彦将账册和布防图紧紧收入怀中,身体再次融入黑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不再是等待机会的猎人。 他成了一只被困在虎穴中的孤狼。 接下来,不是他要找机会。 而是要在这座布满陷阱的牢笼里,活下去! 第7章 虎穴脱身,投名之状 朱勔那声阴狠的“掘地三尺”,如同丧钟,在应奉局上空回荡。 书房之内,杀机密布。 房梁上的周邦彦,心沉到了谷底。 他就像一只被堵死在洞里的孤狼,外面是成群的猎犬和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李师师为他划开的那道血色生机,被朱勔用更狠毒的手段,瞬间焊死。 然而,就在所有护卫的注意力都被李师师那只流血的手和朱勔的咆哮吸引时,周邦彦动了。 他没有选择破门而出,那是自投罗网的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房那面挂着王维《雪溪图》的墙壁上。不良井的求生之术,教他的第一课,就是任何看似奢华的装饰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条生路。 他从怀中掏出那根从“人桩血佛”上取下的铜签,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画轴下的墙壁接缝处,猛地刺了进去! 没有声音,铜签如泥牛入海。 成了! 这面墙是空的!是专供朱勔这种怕死之徒逃生的密道! 他不再犹豫,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那幅价值连城的《雪溪图》上借力一蹬,整个人撞向墙壁。 “轰!” 一声闷响,墙壁应声而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刺客在那里!” 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但已经晚了。周邦彦一头扎进黑暗之中,身后,是利箭破风的尖啸和朱勔气急败坏的嘶吼:“给本官抓住他!死活不论!” 密道内,一片漆黑,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和土腥气,脚下湿滑,不知是青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周邦彦拖着受伤的腿,在其中玩命飞奔。他能听到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支冷箭贴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皮肤生疼。 绝不能停! 他猛地一个拐弯,身体几乎贴在了满是蛛网的墙壁上,躲过了又一轮攒射。 半个时辰后,当他终于从一处枯井中爬出时,浑身沾满了污泥,狼狈不堪,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井外,是汴京城西一处荒废的乱葬岗,四下里鬼火幽幽。 他没有片刻停留,辨明方向,朝着那片灯火最是喧嚣,也最是藏污纳垢的区域走去。 他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能在这汴河之上,掀起滔天巨浪的人。 ** 子时,汴河码头,“船火儿酒肆”。 这里是漕帮的地盘,空气里都弥漫着鱼腥、汗臭和烈酒混合的复杂味道。官府的灯笼在这里,光亮都要暗上三分。 周邦彦换上了一身从当铺换来的短打劲装,背着那张从不离身的铁胎弓,找到了漕帮在码头的总舵。 他将一枚锈迹斑斑的黑色铁质“弓”字令牌,轻轻放在了漕帮总瓢把子、“船火儿”张横面前那张油腻的桌上。 张横看到令牌,铜铃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却并未立刻动容。他身旁一个独眼龙副手轻蔑地嗤笑一声:“哪来的野小子,拿块破铁就想见我们瓢把子?” 张横挥手制止了手下,亲自拿起令牌,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上面的“弓”字,沉声道:“周大将军的信物,我认得。但周大将军已经死了十年了。” 言下之意,人死如灯灭,旧日的情分,未必能当饭吃。 “我凭什么信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又凭什么为你,搭上我八千漕帮弟兄的身家性命?”张横的目光如刀,充满了审视和压迫感。 周邦彦知道,仅靠父辈的交情,不足以驱动这头纵横汴河的猛虎。 他平静地说道:“漕帮最近是不是丢了一批从江南运来的‘雨前龙井’?被西城禁军第五营的都头‘李豹子’以查验走私为名,给黑了?还折了七八个弟兄?” 张横的脸色猛地一变。 这是漕帮内部的机密,更是他近来最头疼的麻烦。“李豹子”是太尉高俅安插在城西的地头蛇,油盐不进,手下又都是硬茬,漕帮几次想把货抢回来,都吃了暗亏,颜面尽失。 “你到底是谁?”张横的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警惕。 “一个能帮你解决麻烦的人。”周邦彦的眼神锐利如鹰,“李豹子不过是高俅养的一条狗,专门咬你们漕帮这种在官府眼里上不得台面的势力。他今日敢黑你的茶,明日就敢断你的漕运,一步步把你们的地盘和生意都吞掉。你若只把他当个地痞,那你漕帮迟早被他蚕食干净。” 张横的呼吸一滞,周邦彦这番话,正戳中了他最深的忧虑。 “我能帮你拿回茶叶,还能废了李豹子。这,是我的投名状。”周邦彦将那张铁胎弓轻轻放在桌上,“而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忙,拦一条船。” 张横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笑声里却满是煞气:“好大的口气!李豹子的营地,比官府的牢房还难进!今夜子时,他会在‘快活林’赌坊里喝酒。你要是能在天亮前,把这包茶叶放在我的桌上,”他从身后货架上取下一包印着漕帮标记的茶叶,“我就信你有这个本事,跟你干了!” “不必等到天亮。” 周邦探扔下这句话,拿起那包茶叶,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个时辰后。 当酒肆即将打烊,张横的心腹正低声劝他不必当真时,一个血淋淋的布包,被从门外“啪”的一声扔了进来,正好落在张横脚下。 布包散开,里面赫然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手上,还戴着一枚李豹子从不离身的猛虎银戒。 紧接着,周邦彦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身上带着一股血腥和劣酒混合的味道,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但他眼神依旧平静。他将那包印着漕帮标记的茶叶,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桌上,仿佛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酒肆内,瞬间死寂。 所有漕帮头目的眼神,都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彻骨的敬畏和恐惧。他们想象不出,这个青年是如何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潜入守卫森严的赌坊,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断李豹子的手,还拿回了东西。 张横死死盯着那只断手,又看了看周邦彦,终于缓缓站起身,对着周邦彦,深深一揖。 这一拜,拜的不是父辈交情,而是眼前这青年神鬼莫测的手段和洞若观火的智慧。 “张横,见过周兄弟!从今往后,但有差遣,我八千漕帮,万死不辞!”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找回了一批货,更是斩断了高俅伸向漕帮的一只黑手。眼前这个青年,是一头比他更狠、更致命的独狼。追随他,或许是九死一生,但却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唯一可能杀出生路的机会! “我要拦的船,应奉局,‘花石纲’船队,编号‘龙七’。”周邦彦拿出从朱勔书房盗出的账册副本,“船上运的,是给辽人的铁甲。” 张横双目赤红,猛地一拍桌子:“干了!我不管什么朝堂倾轧,但谁敢通辽,就是我八千漕帮的死敌!” “少主,辽国使臣耶律乙辛今夜在樊楼大宴宾客,高俅、朱勔之流都在作陪。这条船,很可能会趁机提前出港!” 周邦彦眼神一冷,望向窗外漆黑的汴河水道,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我们就让这汴河的水,今夜,为他们烧开一回。” 第8章 利箭破风,辽使初现 子时,汴河之上雾气弥漫,如同鬼域。 三艘漕帮最精锐的“海东青”快船,船身被涂成了黑色,如三道鬼魅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主航道。 船头的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出征前,张横将三大碗烈酒摆在码头,一碗敬天,一碗敬地,最后一碗,敬那些死在李豹子手下的兄弟。 “弟兄们!”他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满身的伤疤,“今晚咱们要干的,是掉脑袋的买卖!怕死的,现在可以滚!留下来的,要是折了,你们的爹娘老婆孩子,我张横养一辈子!” 没人退缩。他们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狠狠摔碎在地上,眼中燃着复仇与决绝的火焰。 周邦彦站在船头,手中那张铁胎弓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光,他的目光,比弓弦上的箭矢更加锐利。他正在仔细地检查每一支箭矢,调整弓弦的松紧,冷静得像一块寒冰。 张横亲自掌舵,他身后的漕帮好手,人人腰挎朴刀,神情肃杀。他们是刀口舔血的汉子,却也知道今夜要撞的,是足以让整个漕帮粉身碎骨的庞然大物。 远处,一艘挂着“应奉局”灯笼的巨大楼船,劈开薄雾,缓缓驶来。 船体庞大,航行时几乎没有水声,显然经过特殊改造。 正是“龙七”号! “就是现在!撞沉它!” 张横一声暴喝,如同平地起雷。 三艘快船瞬间成品字形,如同三支射向巨兽的利箭,从三个方向猛地撞向“龙七”号的船腹! “轰!轰!轰!” 巨大的撞击声中,“龙七”号只是剧烈地晃了三晃,船身的铁皮上,仅仅留下了几道凹痕。 船上警钟大作,瞬间冲出数十名身穿黑衣、头戴面罩的武士,他们手中的兵刃在灯笼下闪着寒光,与早已借着撞击之力跳上船的漕帮弟子,狠狠地战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漕帮弟兄们凭着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与敌人缠斗。但更让周邦彦心惊的是,这些黑衣武士的招式,狠辣、直接,招招都是战场上最实用的杀人技,配合默契,带着一股浓烈的草原彪悍之气。 是辽国的精锐武士! “放箭!” 周邦彦一声令下,他自己更是弯弓搭箭,箭矢如同一道道追魂的流星,在混乱的战场上,精准地寻找着敌人的咽喉与心口。他没有浪费任何一支箭,每一箭射出,必有一名辽人武士应声倒地,极大缓解了漕帮弟兄的压力。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划破夜空。从“龙七”号最为华丽的船舱之内,猛地冲出四个身影!他们身穿辽国特有的狼皮甲,手持淬着绿芒的弯刀,气息阴冷而强大,为首那人眼神阴鸷如鹰,直扑手持铁胎弓的周邦彦而来! 他知道,这个弓手,是最大的威胁! 周邦彦不退反进,手中铁胎弓不射,反而化作一杆铁棍,猛地横扫而出! 弓身与弯刀激烈碰撞,发出“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借着这股巨力,身形如柳絮般向后飘退,瞬间拉开数丈距离,三支羽箭已然搭在弦上。 “嗖!嗖!嗖!” 三箭成品字形,快如闪电,封死了对方所有闪避的路线。那辽人怒吼一声,弯刀舞成一团密不透风的光影,竟将三支箭矢尽数磕飞。 但周邦彦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空隙。他身形如鬼魅般贴近另一名辽人武士,放弃了弓箭的远程优势,转而用坚硬的弓身做武器,砸、扫、点、戳,正是拱圣营压箱底的近身搏杀术! 只听“咔嚓”一声骨裂脆响,那辽人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周兄弟!船舱里有古怪!石头下面有东西!”张横一刀劈翻一个敌人,指着船舱大吼。他身旁,一个跟了他十年的老弟兄,被一名辽人武士一刀穿胸,脸上还带着错愕的表情,缓缓倒下。 张横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周邦彦朝船舱看去,只见里面堆满了巨大的太湖石,但其中一块巨石的底部,因船体晃动,露出了一角闪着幽光的金属!铁甲! “必须凿开它!” 周邦彦一脚踢开缠斗的敌人,从背后箭囊一个隐秘的夹层中,抽出一支与众不同的特制箭矢。这支箭的箭头,并非寻常的棱形,而是由精钢打造的螺旋状,尖锐无比,名为“破甲锥”!是拱圣营专门用来对付重甲和攻城器械的杀器!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坟起,将那张足有两石之力的铁胎弓,拉成了一个完美的满月! “开!” 一声暴喝,弓弦震响如雷鸣!“破甲锥”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色闪电,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那块巨石早已被他看出的天然裂缝! “轰——!” 巨石应声而裂,碎石四溅!里面藏着的,果然是一箱箱码放得整整齐齐、崭新发亮的辽式铁甲!而在铁甲之下,还有数箱用油布包裹的黑色粉末!是黑火药! 就在此时,远处一艘看似寻常的画舫上,辽国使臣耶律乙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废物。”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对身旁的随从道:“发信号,让他们动手。船和货都毁了,这些人,一个不留。” 一枚凄厉的红色烟花,在汴河的夜空中猛然炸开。 “龙七”号上的辽国武士看到信号,瞬间变得无比疯狂,几名船员则狞笑着点燃了火把,冲向了那些装满黑火药的箱子! “不好!他们要炸船同归于尽!”张横大惊失色。 “跳船!”周邦彦当机立断,一把拉住还在酣战的张横,将他扔向冰冷的汴河之中,自己也随之纵身一跃。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龙七”号,连同船上所有的铁甲、火药,以及那些来不及撤退的辽人、死战不退的漕帮弟子,一同化作了漫天飞溅的碎片和血雨。 周邦彦和幸存者从冰冷刺骨的水中浮起,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惨状,皆是目眦欲裂。 他拼命游到一块漂浮的船板残骸边,在烈火吞噬它之前,从上面拔下了一支敌人射出的箭矢。 箭是辽国特有的狼牙箭制式。 但箭羽,用的却是大宋禁军最精锐的“羽林卫”,才被允许使用的金丝雀羽。 高俅! 周邦彦握紧了手中的箭,锋利的箭簇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张横也游了过来,他看着火海,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三十七个弟兄……就这么没了……” 周邦彦将那支罪证之箭递给他,声音沙哑而坚定。 “张大哥,他们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账,我们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9章 天子之疑,金簪试探 皇宫,文德殿。 暖炉里的银炭烧得正旺,殿内温暖如春。 但宋徽宗赵佶的心,却比殿外的冻雨还要冰冷。 他独自一人站在殿中,背着手,烦躁地看着眼前一幅新得的王维《雪溪图》。画中山水静谧,意境悠远,本是他最爱的格调。可现在,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觉得那画上的皑皑白雪,像极了昨夜汴河上那些死者的惨白脸庞。 作为一位艺术成就登峰造极的帝王,他追求的是极致的和谐与美。他将整个大宋天下,都视作自己最宏伟的一件艺术品,他要的是笔触精妙,设色典雅,意境高远。 而“人桩血佛”、“汴河炸船”这两件惊天大案,却像是两滴最肮脏的浓墨,粗暴地甩在了他精心绘制的盛世画卷上,充满了不和谐的、令他作呕的丑陋。 更让他烦躁的,是这种失控的感觉。 他这位天子,竟然是从塘报和奏折中,才得知自己的都城发生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高爱卿,”赵佶终于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喜怒,“禁军塘报说,昨夜汴河之上,有水匪火并,可有此事?” 侍立在侧的太尉高俅立刻出列,躬身奏道:“回陛下,确有此事。乃是汴京漕帮,与一伙不明身份的江洋大盗械斗,不幸波及了一艘应奉局的花石纲船只。臣已下令禁军,严查此事!” 他三言两语,就将一场通敌卖国的惊天阴谋,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了“水匪火并”。 “哦?”赵佶的尾音拖得很长,他那双善于鉴赏书画的眼睛,此刻正细细地审视着高俅的脸,仿佛在欣赏一幅破绽百出的赝品。 “那开封府呈上来的奏报,又为何说,船上有辽国武士,和成箱的走私铁甲?甚至,还发现了羽林卫特制的箭羽。难道李彦绩那个蠢货,敢欺瞒于朕?还是说,我大宋的江洋大盗,如今都用上辽国的兵器和禁军的箭了?” 赵佶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高俅的心头。 高俅心中猛地一凛,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后背的朝服几乎被浸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鉴!此乃开封府尹李彦绩的臆测之词!他为推卸失察之责,故而危言耸听!至于那箭羽,或许是贼人偶然拾得,用来混淆视听!” 一旁的太师蔡京也抚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如同古井无波:“陛下,高太尉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而非听信流言,动摇朝局根基。辽使尚在京中,此事若张扬出去,恐伤两国邦交,于社稷无益啊。” 赵佶看着跪在地上的高俅和一脸淡然的蔡京,心中冷笑。这两个他最倚重的臣子,此刻却像两堵密不透风的墙,将真相挡在了外面。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厌恶。 他挥了挥手,语气淡漠:“都起来吧。宣李师师。” 很快,李师师抱着琵琶,莲步轻移,走进了文德殿。她今日未施粉黛,素衣罩体,却依旧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像一尊完美无瑕的白玉观音,不染尘埃。 “师师,朕今日心绪不宁,你为朕弹一曲《胡笳十八拍》吧。”赵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李师师心中猛地一惊。《胡笳十八拍》讲述的是流落异乡、家国之思的悲苦故事,官家在这时候点这首曲子,意有所指!她悄悄瞥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蔡京和高俅,心中已然明了。 她素手调弦,起手便是一段如泣如诉的旋律,充满了边塞的苍茫与战争的悲凉之意。 当弹到“雁南飞兮无留意,今我独兮不可量”这句时,她的手腕,看似无意地微微一抖。 “崩!”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弦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臣妾该死!惊扰圣驾!”李师师立刻起身,惶恐地跪下请罪。 “无妨。”赵佶却亲自走下御座,将她扶了起来。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是弦断了,还是……人心,断了?” 李师师心中剧震,面上却是一副受惊小鹿般的惶恐之色:“陛下……臣妾不懂……” “朕听说,应奉局出事那晚,你也去了?”赵佶的语气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这是一场试探!一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君王试探! 李师师贝齿轻咬下唇,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凄楚,轻声道:“是。臣妾……是去寻一件旧物。” 她抬起手,露出了光洁如玉的手腕。 “臣妾幼时,曾有一只银镯,是家母唯一的遗物。前日听闻朱提举的应奉局搜罗天下奇珍,便心生妄想,去碰碰运气。” “那银镯上,刻着‘崇宁五年’的字样。” “崇宁五年”! 这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毒针,狠狠扎在了大殿之内,所有人的心上!那是护国大将军周御蒙冤,拱圣营满门覆灭的年份! 高俅和蔡京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赵佶的眼神,却变得愈发复杂起来。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自己的发冠上,拔下一根嵌着硕大南海明珠的金簪,亲手为李师师插在了发间。金簪的冰冷,透过发丝,直刺她的头皮。 “你的银镯,朕会下旨,帮你找。” 他轻轻拍了拍李师师的肩膀,动作亲昵,话语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根簪子,你先戴着。以后,莫要再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了。” 李师师低头谢恩,额头之上,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就是被天子亲自戴上枷锁的“金丝雀”。 这根华美的金簪,既是恩宠,也是一道随时可以取她性命的催命符。 第10章 一曲采桑,声景传书 西城,一处因“括田令”而被官府强拆的废墟之中,寒风呼啸,卷起尘土和破碎的瓦砾。 周邦彦找到了工部员外郎张承的遗孀。 这位曾经的官夫人,如今衣衫褴褛,抱着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蹲在残垣断壁边,眼神空洞。 在她的指引下,周邦彦在一块断裂的门板下,找到了那份血迹斑斑的万民书。 每一个手印,都代表着一户被“括田令”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周邦彦手握这份沉甸甸的万民书,一夜未眠。他走遍了这片废墟,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嚎,看着那些茫然的面孔。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自己被推平的祖宅前,一遍遍地用手刨着地上的瓦砾,嘴里念叨着:“我的根……我的根没了……” 他知道,这份血书必须送到天子面前,但更重要的,是让这份血书背后所承载的滔天民怨,以一种无法被捂住、无法被扑灭的方式,在整个汴京城,彻底引爆。 而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李师师。 但他更清楚,此刻的李师师,身处樊楼,头戴金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同被困在金丝笼中的凤鸟,一举一动,都在徽宗和奸党的监视之下。 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哪怕是一张纸条,都会给她带去杀身之祸。 只能用他们的“语言”来对话。 ** 第二日清晨,周邦彦找到了樊楼对面“惠风茶寮”里那位双目失明的说书老者。 他将几枚铜钱和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放在老者面前,低声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您曾在开封府前唱《无衣》,为被冤杀的陈校尉鸣不平,可还记得?” 老者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眶里,竟泛起了泪光。 “后生……你……你是什么人?”老者警惕地问道。 “我不是官府的人。”周邦彦将那份万民书上的内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化作了一首新词,低声念给了他听。他没有直接给歌词,而是将他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幕幕,用最朴实的语言讲给了老者听。 “……那个老人家,守着一堆瓦砾,说他的根没了。那个母亲,为了不让孩子饿死,准备把自己卖了……” 老者听着,握着二胡弓的手不住地颤抖。 周邦彦最后才念出那首词:“我只希望,这首词,能让更多人听到。” 老者听罢,沉默了许久,将碗中热汤一饮而尽。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抱起那把破旧的二胡,颤巍巍地走到茶寮的窗边,对着外面繁华的街道,用他那苍老而沙哑的嗓音,拉动了琴弦。 悲凉的《采桑子》前奏,悠悠响起。 恰在此时,樊楼那扇精致的雕花小门被推开,李师师在侍女的陪伴下,正缓步走出。她发间那根徽宗御赐的金簪,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她身后的暗处,有数道隐晦的目光,如影随形。 突然,一阵熟悉的、悲凉的曲调,伴随着一个苍老而悲愤的歌声,从街对面飘了过来。 “城南喜见麦苗青,官府来人,如狼似鹰。” “夺我良田,毁我屋庭,一家老小,何处安生?” 李师师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的心,也随之狠狠一揪。 是《采桑子》的调,却不是《采桑子》的词!这歌词,字字句句,都如同惊雷,炸响在她的心头! 她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他,这是周邦彦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信息! 用最公开的方式,传递最危险的情报! 瞎眼老者的歌声,引来了街上行人的驻足,也引来了那些监视者的警惕。一名便衣禁军皱眉道:“哪里来的老东西,唱这种晦气的玩意儿,赶走!” 但已经晚了。 李师师已经听完了整首词。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对身边的侍女微微一笑,指着园中的一朵梅花,说了句“开得正好”,仿佛完全没有被这歌声影响。 但她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她知道,周邦彦将一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了她的手上。 接,就是将自己彻底推到风口浪尖。不接,她就辜负了那份血书,也辜负了那个在冰冷的汴河水中,分给她半个炊饼的少年。 她没有选择。 ** 当晚,汴京城内最大的瓦舍“百戏楼”。 当朝第一名妓李师师登台献艺,为城外流离失所的难民募捐善款的消息,引来了万人空巷。 万众瞩目之下,李师师静静地站在台上,一身素衣,宛如一朵于污泥浊世中,悄然绽放的白莲。 她开口了。唱的,正是那首新词的《采桑子》。 “城南喜见麦苗青,官府来人,如狼似鹰……” 歌声清亮,却字字泣血,如同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每一个听者的心上。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因“括田令”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听着这戳心窝子的歌词,忍不住掩面而泣。 “西城血泪染青衣,状告无门,唯有悲啼。” “朱门酒肉,路有冻毙,敢问青天,公道何依?” 李师师的歌声,在无数百姓的哭声中,越来越高亢,充满了撕心裂肺的质问和压抑不住的悲愤! “公道何依!” 台下,一个被夺了全部家产的老农,双目赤红,将手中那个讨饭用的破碗,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还我田地!” “打倒朱勔!打倒应奉局!” 压抑已久的民怨,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被李师师的歌声,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周邦彦就坐在台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端着一碗最廉价的粗茶。茶水苦涩,入口,却带着一丝甘甜。 一曲《采桑子》,点燃了汴京城的滔天怒火,也传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之内。 大庆殿。 一名须发皆白的御史言官,手持那份被周邦彦以匿名方式投递进谏院的万民书,在大殿之上,神情激愤,一字一句地,将那首《采桑子》的歌词,念给了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 “……陛下!民怨如沸,已在鼎中!‘敢问青天,公道何依?’此乃万民之问,亦是苍天之问!若再不严惩国贼朱勔,整治括田所,恐天下生变,祸起萧墙啊!” 说罢,老御史竟将万民书高高举过头顶,而后重重叩首,声泪俱下:“臣,死谏!” 赵佶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铁青如铁。 他看着下面噤若寒蝉的蔡京和高俅,手中的白玉如意,被他死死攥住,骨节发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一盘关乎大宋国运的棋局,因为这首歌,这汹涌的民怨,被彻底掀翻,摆上了台面。 再也无法遮掩。 第11章 孤舟不敢渡银河 巷口的风,带着汴河千年不散的潮腥,混杂着鬼市里腐朽的霉味。 一下下刮着他的脸。 钝重,而磨人。 这风,更像是无数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 李师师那声颤抖的“邦彦哥哥”,如同一根被地狱业火烧得通红的铁钎,狠狠烙穿了他用十年孤寂与血污筑起的冰冷外壳。 那脆弱的音节,撕开了他天衣无缝的冷漠。 让深埋心底、早已结痂的剧痛,轰然炸裂。 血肉模糊。 痛。 痛得他几乎要站不稳,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拧得几欲碎裂。 他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任由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疯狂弥漫。 他用这股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情感洪流。 他看着那抹青色身影,决绝地没入巷尾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像一滴泪,落入大江。 无声无息,却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背影,看似柔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韧。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决绝,他的冷酷。 他的手,还僵在半空。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腕上银镯的冰凉,以及那句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轻得像羽毛,却重如山岳的低语: “师师……等你回来。” 她没有问他为何不认。 她只说,她等。 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质问,都更像一把无形的刀,将他的心剖开,摊在寒风里,任其血流不止。 那份跨越十年生死,依旧纯粹如初的无条件信任,如同淬毒的蜜糖。 甜到极致。 也痛到极致。 他的思绪,被这股剧痛狠狠拽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寒冬。 崇宁五年。 汴河。 冰冷的河水,彻骨的寒风。 那个浑身湿透,牙关不住打颤,却依旧死死抱着半块冰冷炊饼的小女孩。 她的眼神,在绝望中几乎熄灭,却在被他从刺骨河水中奋力捞起时,重新燃起一簇惊心动魄的亮光。 那光,曾是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记忆的碎片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性堤坝。 怎么会不记得? 又怎么敢忘? 那一年,隆冬时节,冰封千里。 父亲血洒雁门关,拱圣营三百忠魂背负“通敌叛国”的污名,被满门抄斩。 他从将门虎子,一夜之间跌入泥沼,沦为一条人人得而诛之的丧家之犬。 汴河的水,冰冷刺骨,一如他当时那颗死寂的心。 他本想就此沉沦,与这污浊的世界一同腐烂。 是那个小小的、濒死的身体,那份透过湿透衣衫传来的微弱体温,像一束微光,强行刺破了他无边的绝望。 是那半块冰冷的炊饼,在两个同样饥寒交迫的灵魂之间传递,成了他们之间最温暖的链接,也是他苦难中最珍贵的救赎。 可现在…… 他只能将这丝人性,将这点微光,亲手掐灭。 他是谁? 一个行走在刀尖上的幽灵。 一个在不良井的污泥里打滚,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孤臣。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赌上的是拱圣营三百忠魂的清白,赌上的是父亲的遗志。 任何一丝光明与温暖,都可能成为敌人手中最致命的筹码。 她又是谁? 是这场滔天阴谋中最耀眼,也最脆弱的棋子。 她的“盾印”持有者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一旦说破,一旦相认,那些潜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窥伺的敌人,会毫不犹豫地用这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他唯一的软肋。 他们会利用她的安危,逼他就范,让他多年来的隐忍与蛰伏,功亏一篑。 “记得”二字,此刻重逾千钧。 他不能说,不敢说,更没资格说。 周邦彦缓缓弯腰。 他没有去捡那块掉落在地,沾满尘土的银锭。 而是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了那片她用来抵住自己脖颈的、沾着她殷红鲜血的碎瓷。 瓷片边缘锋利如刀,上面残留着她身上独有的淡雅兰花香,此刻却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几欲发狂。 他死死攥住瓷片。 “噗嗤。” 锋利的瓷片瞬间割破掌心,深深嵌入肉中。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落下,和着她留在瓷片上的血迹,融为一体。 刺骨的疼痛,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这痛楚,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个遥控器,将他从情感的深渊中强行拉回现实。 它会时刻提醒着他,他背负的不仅仅是拱圣-营的清白,更有这个女孩,那份跨越生死的信任与守护。 不认,是为了让她活。 不认,是为了将来能堂堂正正地,亲手为她戴上那只银镯,告诉她,他回来了! 周邦彦猛地挺直了脊背。 那张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重新覆上一层千年不化的寒霜。 眼底翻涌的悲愤、不甘与滔天怒火,被他强行压下,凝结成了两点幽深如炼狱的凛冽杀意。 他不再是那个在河边救人的少年周邦彦。 他是不良帅口中“一条没人注意的野狗”。 是一条在黑暗中蛰伏十年,随时准备撕碎敌人咽喉的嗜血孤狼! 朱勔! 应奉局! 樊楼雅间里,那碎裂的建盏瓷片,拼凑出的诡异地图…… 应奉局提举朱勔的私印,赫然出现在代表“艮岳”的那块瓷片之上…… 所有线索,如同一条条毒蛇,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汴河下游,鬼市! 那里,是汴京城阳光永远无法照耀的罪恶渊薮。 那里,隐藏着朱勔与辽金勾结的铁证,也隐藏着拱圣营当年蒙冤的真相。 他必须去! 立刻! 马上! 周邦彦不再有半分犹豫,将那片染血的碎瓷贴身藏好,紧贴着心脏。 如同收藏了一份最痛苦,也最决绝的誓言。 他转身,大步流星,身影决绝,再无半分彷徨。 每一步,都踏得坚定而有力,仿佛要将脚下的黑暗与懦弱,通通踩碎! 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而他,必须做那颗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 过河卒! 第12章 鬼市龙吟茶藏锋 子时。 汴河下游,瓦子巷。 白日里喧嚣鼎沸,百戏杂陈的瓦舍勾栏,此刻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真面目。 高耸的坊墙如同一只巨兽的肋骨,将月光彻底隔绝、吞噬。 巷道深处,只有偶尔从破旧窗户里透出的一线昏黄烛火,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投下诡异的光斑,将过往人影拉得扭曲而诡异,如同地府游荡的孤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那是河水的腥臭、劣质脂粉的甜腻、牲畜的臊臭,以及各种违禁品在阴暗角落里腐烂发酵出的霉味…… 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呼出的腐朽气息。 这里,是鬼市。 大宋律法在此地是一纸空文,人命比草芥更贱。 周邦彦换了身沾满油污的灰色短打,脸上涂着灶底的锅灰,遮掩了清俊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腰间斜插着一柄刃口崩了几个小缺口的解腕尖刀,刀柄用粗麻绳胡乱缠着,上面还沾着凝固的、暗褐色的血迹。 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闪烁,步履猥琐。 像一只真正的野狗,完美融入了这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耀的法外之地。 他穿过几个正在阴影里交易着某种白色粉末的亡命徒,绕开一个正拖着一具尸体往河边走的麻风病人。 最终,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巷尾那个卖发霉面饼的摊位。 摊主是个精瘦的独眼龙,像一只成了精的老鼠,眼窝深陷,只剩下那只浑浊的独眼在昏暗中闪烁着狡黠、贪婪的光芒。 他正用一根黑得看不出原色的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 周邦彦没有废话。 他走到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满是油垢的摊板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一慢。 两快。 这是不良井最隐秘的联络暗号之一,只有在确认所有常规联络点都被监视的情况下,才会启用。 独眼龙剔牙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那只死鱼般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狼一般的精光,充满了警惕、贪婪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惧。 他抬起头,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周邦-彦,仿佛要将他脸上的锅灰看穿。 “龙凤团。” 周邦彦压低声音,嗓音粗嘎,带着市井无赖的痞气。 空气瞬间凝固。 “龙凤团”三个字,像三块滚烫的烙铁,让独眼龙的身体都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是贡品,是禁品。 在鬼市,这个词代表着最顶级的货色,也代表着足以掉一百次脑袋的弥天大罪。 最终,贪婪战胜了谨慎。 独眼龙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摊板上。 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暗红色的血迹。 周邦彦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从怀里最深处,摸出了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五十贯宝钞。 这是不良帅当年把他扔进不良井时,塞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是让他用来买棺材的“安家费”,不到万不得已,动之即死。 而今,他要用它,去敲开地狱的门。 他将宝钞重重拍在摊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口价。我赶时间。” 独眼龙瞳孔猛缩,他从未见过如此爽快的买家。 他飞快地抓过宝钞,用那沾血的手指捻了捻,确认真伪后,贪婪地塞进怀里,将油布包推了过来。 周邦彦抓起油布包,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股凌厉到极致的恶风,从背后呼啸袭来! 周邦彦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身子猛地向左一矮! 一柄闪着幽光的短斧,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咄”的一声,死死钉进了对面的墙壁,斧柄兀自颤动不休! 与此同时,左右两侧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同时扑出两条壮硕的黑影,手中短刀闪着寒光,角度刁钻,直取他的肋下要害! 是埋伏! 这独眼龙,收了钱还要黑吃黑! 周邦彦眼中杀机一闪,不退反进! 他左手死死护住怀里的茶饼,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右手的解腕尖刀如毒蛇出洞,不挡不架,而是反手向上,精准地刺向左侧大汉的持刀手腕! “噗嗤!” 一声闷响,刀尖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对方的手筋! 那大汉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短刀脱手落地。 周邦彦却借着这一刺的反作用力,身体如陀螺般急速旋转,右腿如鞭,狠狠踹在右侧大汉的膝盖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电光石火间,周邦彦已废掉两人! 但他没有恋战,脚下发力,便要冲出巷口。 然而,摊主独眼龙不知何时已堵在巷口,他那瘦小的身躯此刻却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他手中,赫然多了一把上了弦的军用手弩! 弩身黝黑,结构精密,弩箭的铁簇在昏暗中泛着致命的蓝光——淬了剧毒! “小子,身手不错!” 独眼龙狞笑道,独眼之中满是残忍。 “可惜,你惹了不该惹的人。把东西留下,我留你全尸!” 周邦彦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手弩的制式,他认得——是高俅麾下殿前司禁军的标配!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不止是朱勔的私活,背后还有高俅的影子! 整个殿前司,都可能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你废话太多了。” 周邦彦冷冷道,眼神却在飞速扫视四周,寻找破局之法。 就在独眼龙得意地准备扣动扳机,享受猎物死前绝望的那一刻。 周邦彦猛地将手中那柄刚缴获的短刀,朝着独眼龙身侧的一个半人高的酱菜缸,用尽全力掷去! “哐当!” 一声巨响,酱菜缸应声而碎,腥臭的汤汁和腐烂的菜叶泼洒一地。 独眼龙的注意力,下意识地被吸引了万分之一的刹那。 就是现在! 周邦彦动了! 他不是前冲,而是猛地向后一跃,双脚如同装了弹簧,重重蹬在身后的墙壁上! 身体如壁虎般向上攀爬了两步,随即一个鹞子翻身,姿态舒展,却快如闪电,从三名目瞪口呆的敌人的头顶,轻盈地越过! 落地无声。 他头也不回地冲入更深的黑暗中。 身后,传来独眼龙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弩箭射入空墙的“咄咄”闷响。 周邦彦的身影,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彻底融入了这片罪恶的深渊。 只留下一股越来越浓,几欲沸腾的杀意,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第13章 帛画惊魂冬至变 周邦彦在一处堆满废弃瓦罐和朽烂木箱的死角停下。 他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孤狼,侧耳倾听了许久,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息。 刚刚的突围,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但他顾不上休息。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怀里那个用性命换来的油布包。 一股浓郁的、带着特殊焙火香气的茶香,扑鼻而来。 这正是上等龙凤团茶独有的气息,是皇家贡品的象征。 然而,周邦彦的手指轻轻拂过茶饼边缘,他经过“拱圣遗术”千锤百炼的超凡触感,让他立刻发现了那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黏合痕迹! 这茶饼,被人从中间撬开过,又用极其高明的手法,重新黏合! 他的心,猛地一沉! 这绝不是简单的走私贡茶! 他从腰间拔出那柄崩口的解腕尖刀,屏住呼吸,用刀尖沿着那道隐秘的缝隙,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茶饼剥离开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生怕损坏了里面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茶饼应声而开。 如同一个精心制作的秘密盒子,在时隔多年后,终于露出了它隐藏多年的、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 茶饼内部,赫然被掏空! 在那小小的凹槽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卷被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细如小指的黄色丝帛!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用刀尖,极其轻柔地挑开蜡封。 黄色的丝帛,在他颤抖的手中,缓缓展开。 上面用殷红如血的朱砂,绘制着一幅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微缩舆图。 那画的,是皇家禁苑,艮岳的一角! 周邦彦的心跳漏了一拍。 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在图中央一座不起眼的假山背后,赫然用虚线勾勒出了一道极其隐秘的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正在熊熊燃烧的——地下锻造工坊! 图上清晰地标注着风箱、铁砧、淬火池,以及一排排兵器架,上面堆积如山的铁锭和寒光闪闪的兵器半成品! 天子脚下,皇家庭苑之中,竟藏着一座规模如此庞大的地下兵工厂! 而在舆图旁边,用同样细小的朱砂字,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几行扭曲盘旋,如同鬼画符般的古怪文字! 是……辽国契丹文! 周邦彦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曾随父亲在边关多年,对契丹文虽不精通,但一些关键的军事词汇,却早已烂熟于心! 他不需要再逐字解读,那一个个血淋淋的词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穿刺着他的眼球,灼烧着他的灵魂! 第一个词——“狼牙”! 辽国皇帝最精锐的亲卫铁骑,以凶残嗜血着称,每一个士兵的牙齿都被磨尖,如同恶狼! 第二个词——“神臂”! 一股刺骨的寒气,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是大宋赖以对抗北方铁骑的最强利器,神臂弩! 他们在这里,在汴京城的心脏,仿造大宋的神臂弩! 第三个词——“冬月”! 这个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想起李师师在茶渣中发现的那个“冬”字! 冬月……就是冬至! 他们要在冬至动手! 他不需要再看下去,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瞬间串联成一条淬毒的锁链,死死扼住了大宋的咽喉! 花石纲是幌子,是用来运输铁料和武器的掩护! 艮岳是兵工厂,是为敌人打造利刃的巢穴! 朱勔在通敌! 高俅在掩护! 他们要在天子脚下,为北地铁骑打造足以颠覆江山的兵器! 他们要在冬至那天,里应外合,让汴京城血流成河!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冰冷的绝望,在他胸腔中轰然炸开!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耳边全是父亲战死前那不甘的怒吼,是拱圣营同袍们临死前的哀嚎。 不! 不能倒下!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这已经不是他一人的血海深仇。 这是悬于整个大宋,悬于汴京城百万生民头顶的利剑! 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但他现在被高俅的人盯上了,任何一个不良井的联络点都可能已经暴露,去任何地方都是自投罗网。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的脑中飞速旋转,想起了不良帅在教他“蛰伏之道”时,曾提过的、只有拱圣营最高层才知道的、启动最高级别“警世令”的最终紧急联络方式。 那是同归于尽的法子,一旦启动,所有潜伏者都将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他咬破手指,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那张价值连城的丝帛背面,迅速而坚定地画下一个极其古朴的符号—— 一张被拉满的弓,弓弦之上,却搭着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弓盾合一! 这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警世令”! 意味着大厦将倾,号令所有潜伏的旧部,不论生死,不论代价,立即启动所有暗线,向一个地方汇集! 画完,他将丝帛重新卷好,用尽最后的力气,塞回茶饼之中。 然后,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鬼市边缘的一家“张记脚店”。 这是汴京城最大的物流中转站之一,背景复杂,三教九流混杂,往来的货物堆积如山,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用最后几文钱,将这个藏着惊天秘密的“龙凤团茶饼”,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货物,加急寄往—— “金明池,樊楼,李大家亲启。” 他看着伙计将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茶饼收走,混入成千上万的包裹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彻底的虚脱,靠着墙角滑坐下来,意识都有些模糊。 他知道,他刚刚点燃了一根引线。 这根引线,一头连着李师师在樊楼那张看不见的情报网。 另一头,将引爆整个汴京城下,所有潜藏的、忠诚的、愤怒的力量! 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第14章 赤狼索命,智取神臂 巷口的风,带着汴河千年不散的潮腥与腐朽,一下下刮过周邦彦的脸,如同钝刀割肉,磨人筋骨。 他蜷缩在废弃瓦罐与朽烂木箱构成的死角里,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从茶摊突围时留下的无数伤口。他死死攥着那个油布包,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突围的代价是巨大的,但他终究是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浸满水汽的油布,又挑开内里蜂蜡的封口。一股被压抑许久的、浓郁的焙火香气终于挣脱束缚,扑鼻而来。 然而,周邦彦的注意力却不在茶香上。他没有急着看,而是用粗糙的指腹,如同最老练的鉴宝师,轻轻摩挲着茶饼的边缘。 那里,有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黏合痕迹。那痕迹的手法虽然高明,却终究骗不过他这双曾在无数战场上分辨伪装的手。 他的心,猛地一沉。 这茶饼,果然被人从中间撬开过!鬼市,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解腕尖刀,刃口上带着几个细小的缺口,那是刚才搏命时留下的印记。他屏住呼吸,刀尖沿着那道若有若无的缝隙,如庖丁解牛般精准地、一点点地剥离。他的动作沉稳如山,生怕损坏了里面藏着的、足以颠覆乾坤的惊天秘密。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茶饼应声而开,宛若一个机关精巧的盒子,露出了它真正的内核。 内部被掏空的小小凹槽里,静静躺着一卷被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细如小指的黄色丝帛。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他用刀尖轻柔地挑开蜡封,黄色的丝帛在他颤抖的手中缓缓展开。 殷红的朱砂,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是凝固的鲜血,绘制着一幅精细得令人心悸的微缩舆图。 艮岳,皇家禁苑的一角。 舆图中央,一座毫不起眼的假山背后,赫然用虚线勾勒出了一道隐秘的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座规模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下锻造工坊。 风箱、铁砧、淬火池、堆积如山的铁锭,还有一排排在图上都闪烁着寒光的兵器半成品…… 天子脚下,皇家庭苑,竟藏着一座如此庞大的地下兵工厂!这景象,荒谬得如同一个最疯狂的噩梦。 舆图旁边,是密密麻麻、扭曲盘旋的朱砂小字,是辽国的契丹文。 周邦彦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攻城锤狠狠击中。他曾随父亲在边关多年,对契丹文虽不精通,但那些关乎生死的军事词汇,早已像烙印般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第一个词,“狼牙”——辽国皇帝最精锐的亲卫铁骑,凶残嗜血,以破甲能力着称。 第二个词,“神臂”——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们竟在仿造大宋赖以对抗北方铁骑的最强利器,神臂弩! 第三个词,“冬月”——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他猛地想起李师师在茶渣中发现的那个“冬”字,原来那不是简单的日期,而是行动的号角! 冬月,就是冬至!祭天大典之日! 花石纲是幌子,用来运输铁料和武器。艮岳是兵工厂,为敌人打造利刃。朱勔在通敌,高俅在掩护! 他们要在冬至那天,里应外合,用大宋自己制造的神臂弩,射穿大宋将士的胸膛,让汴京城血流成河! 一股冰冷的绝望与滔天的愤怒在他胸腔中轰然炸开。父亲战死前不甘的怒吼,拱圣营同袍们临死前的哀嚎,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倒下!他强迫自己清醒。 他狠狠咬住舌尖,剧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这已不是他一人的血海深仇,这是悬于整个大宋,悬于汴京城百万生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就在他心神剧震,出现万分之一刹那失神的瞬间—— 巷子深处的黑暗活了过来。那片黏在墙角的污秽与潮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从中无声无-息地渗出了一道乌黑的影子。 它快如鬼魅,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泄露半分杀气,本身就是死亡最忠诚的使者。 淬毒的手刺带着一股阴冷的风,直扑他的后心要害。 这一击,狠辣,刁钻,凝聚了千百次刺杀的经验。 但周邦彦,是拱圣营最后的“箭”!他的警觉早已融入骨血。 就在手刺即将触及衣衫的前一刻,他后颈的汗毛猛地根根倒竖。 他没有回头,而是手腕一抖,将手中那半块坚硬无比的龙凤茶饼,如同一块最致命的暗器,朝着身后的气息来源,狠狠地甩了过去! “啪!” 茶饼在空中高速旋转,精准地砸在刺客的脸上,巨大的力道混合着碎裂的茶渣,瞬间迷住了他的眼睛,也打乱了他的呼吸。 刺客的必杀一击,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高手相争,只争一线! 周邦彦的身体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拧转过来,左臂如铁鞭般格挡开那柄已经偏离了要害的手刺,任由那淬毒的刃口在自己右肩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以伤换机! 剧痛炸开,但他眼神冰冷得如同寒冬的冻土,不退反进,用肩膀狠狠撞进刺客怀里! “砰!” 刺客被这玉石俱焚的打法撞得气息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就是现在! 周邦彦忍着肩头传来的撕裂剧痛,左手五指如鹰爪,闪电般扣向刺客持刀的右腕!不是手筋,而是手腕内侧的阳谷穴! 拱圣营秘传擒拿,专破人体节点!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刺客的腕骨竟被他一指之力硬生生戳裂!剧痛袭来,刺客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嚎,手中的手刺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坠地。 周邦彦眼中血丝遍布,杀意凛然,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挟着风雷,狠狠凿向刺客脆弱的喉结! “咔嚓!”又是一声更加致命的骨裂声。 刺客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暴凸,布满血丝,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周邦彦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刺客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瘫倒在地。 从遇袭到反杀,不过五个呼吸。 他大口喘息,右肩的伤口血流如注,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开始蔓延。他迅速扯下刺客的蒙面黑布,耳后根部,那个咆哮的狼头刺青,证实了他的猜测。 辽国,赤狼卫! 他刚将丝帛舆图和那柄淬毒手刺贴身藏好—— “咻!咻!咻!” 三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几乎不分先后,从巷口、墙头、屋顶三个方向同时响起! 三支闪烁着乌光的弩箭,成品字形,封死了他所有可以闪避的空间。 大宋禁军,神臂弓! 追兵已至,而且是精锐!刺客只是诱饵,用以将他从暗处逼出的棋子。 周邦彦瞳孔猛缩,但他没有慌乱。在反杀赤狼卫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这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他没有后退,而是猛地抓起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刺客尸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发出弩箭的巷口方向,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噗!噗!” 两支神臂弓的弩箭,带着巨大的力道,直接贯穿了刺客的尸身。 巨大的噪音和尸体飞出的动静,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邦彦则借着这个机会,朝相反的方向,一个翻滚,如受伤的狸猫般蹿上了低矮的墙头。 第三支箭矢紧随而至,角度刁钻无比。 “噗嗤!” 弩箭擦着他的左大腿飞过,强大的动能带走一大片血肉,剧痛让他险些从墙头跌落。 但他终究是成功了。 在追兵冲入巷子,对着尸体确认身份的前一刻,他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鬼市那如同蛛网般密布的黑暗之中。 身后,只留下一具尸体,一滩血迹,和一个被他用智慧与决绝硬生生破开的、必死的杀局。 第15章 孤灯不灭,盾影无声 听琴小筑。 这是周邦彦在汴京城最隐秘的藏身之所,一处被藤蔓和杂草彻底掩盖的破败宅院,承载着他少年时最温暖的记忆。 “吱呀——” 他推开破旧的木门,几乎是滚进了院子,最终靠着老槐树下的石桌,重重地滑倒在地。他活下来了,暂时,但付出的代价是身体濒临崩溃。 石桌上,一盏孤灯如豆,在熹微的晨风中摇曳,光晕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如他此刻的生命之火。 他费力地撕开上身的短打,右肩的伤口已经发黑,散发着不祥的腥气,那是“牵机引”的毒。左腿的裤管被鲜血浸透,一道恐怖的贯穿伤,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他拔出解腕尖刀,没有丝毫犹豫,将刀刃在灯火上反复灼烧,直到金属发出幽冷的红光。 随后,他从地上捡起一截朽木,死死咬在嘴里,开始动手。 一点一点,将伤口中毒素浸染的腐肉剜掉。 这是一场对他意志的凌迟。每一刀下去,伴随着肌肉纤维被割裂的微响,神经末梢传来剧烈抽搐。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滴在石桌上,溅开微小的水花。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只有紧咬的牙关,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双在痛苦中愈发坚毅明亮的眼睛。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石桌旁的铁胎弓上。 那是父亲的弓,是他的锚,是拱圣营不倒的魂。 他不能倒下。 …… 与此同时,樊楼。 李师师一袭青衣,静坐窗前,看似在调试琴弦,实则心乱如麻,指尖冰凉。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遍布全城的情报网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殿前司精锐,神臂弓营,在瓦子巷一带秘密设伏。 汴京城内,有谁值得高俅动用这支专门用来对付北方重甲骑兵的军国利器? 答案只有一个,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拱圣营的余孽。 邦彦哥哥! 李师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强迫自己冷静。冲动是魔鬼,是通往地狱的捷径。她是“盾”,她必须永远保持清醒和理性,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诅咒。 她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预案,所有暗线转入静默,只负责监听和观察,如同一张在黑暗中悄然张开的蛛网。 很快,一条条零碎的信息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汇集到她这里。 “目标逃脱,身负重伤。” “禁军封锁了附近所有街区,正在进行暗中搜查。” “有校尉在交谈中提及‘听琴小筑’……” 当最后这条信息传来时,李师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听琴小筑,是他们少年时嬉戏的地方,后来被周邦彦买下,成了他的秘密据点。这个地方,按理说只有她和他知道。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 那个已经死去的、将她抚养长大的李姥姥。而李姥姥的死,至今仍是一团迷雾,隐隐与宫中秘辛有关。 难道……高俅他们早就知道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心底升起,让她不寒而栗。 她必须去确认。她必须去救他。 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仆妇衣衫,用头巾包住秀发,脸上抹了些许灰尘,像一道青色的幽灵,悄然融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她没有直接靠近小筑,而是在几条街区外,如一只警惕的狸猫,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悄无声息地绕行,观察。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很快,她在小筑后门不起眼的门轴下方,发现了一丝极淡的、新近留下的灰尘扰动痕迹。 街对面的屋檐下,空气中飘来一股极淡的桐油味道。那是禁军军靴为了防水防潮,特有的保养用油的气息。 这里,已经被布控了! 他们没有立刻冲进去,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们想把所有与周邦彦有关的人,一网打尽! 邦彦哥哥,危险! 她的心猛地揪紧,几乎要窒息。 透过墙头瓦片的缝隙,她看到了院中那惨烈的一幕。 看到了他正在用烧红的刀子剜去自己肩头的腐肉,看到了他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倔强冷硬的脸庞,看到了他身旁那把熟悉的铁胎弓。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用怀里最好的金疮药为他敷上,告诉他别怕,有我。 但她不能。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逼了回去,化作胸口一阵阵的刺痛。那涌上喉头的哽咽,被她硬生生咽下。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的大脑在极度的悲痛与冷静中飞速运转。冲进去,只会让他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她必须用更聪明的方式,将信息传递给他。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极小的、用苦竹制成的竹哨。这是他们少年时玩耍的信物,后来约定,用不同的音节和长短,代表不同的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将竹哨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段极轻、极短促、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 “啾……啾啾……啾……” (一长,两短,一长) 这声音,与清晨偶尔传来的鸟鸣混杂在一起,毫不起眼。但在周邦彦听来,却不啻于天籁。 它的意思是:“有埋伏。后墙,东侧,薄弱。一炷香后,有乱。”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贪婪地看了一眼院中那个孤寂而坚韧的背影。 邦彦哥哥,撑下去。 师师,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她毅然决然地转身,身影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院墙之内,正在处理伤口的周邦彦,手上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四周,耳朵微微耸动。 是师师! 这不是幻觉。这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密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伤口带来的部分寒意。她还活着,她就在附近,她正在用她的方式帮他! 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慰藉,但随即被更大的警觉所取代。 有埋伏。 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所处的险境,也明白了李师师为何不现身。 他加快了处理伤口的速度,动作更加果决。一炷香,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第16章 茶饼藏锋,死信为媒 一炷香的时间,对周邦彦而言,既漫长又短暂。 他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伤口,用撕下的衣角草草包扎。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料,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将那张浸染着他鲜血的丝帛舆图,重新卷好。 他咬破手指,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那张丝帛背面,迅速而坚定地画下了一个极其古朴的符号。 一张被拉满的弓,弓弦之上,却搭着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弓盾合一。 这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警世令”。自拱圣营创立以来,此令从未被启用。它代表着国难当头,大厦将倾,号令所有潜伏的旧部,不论生死,不论代价,立即向“盾印”持有者靠拢,听其号令,共赴国难。 画完,他将丝帛重新塞回了那个龙凤茶饼之中,用布条紧紧缠好。 就在这时,远处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哗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走水了!快救火啊!南货铺走水了!” “哎呀!我的马车翻了!快来人帮我一把,车上的瓷器要碎了!”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伴随着人群的奔跑和叫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邦彦知道,这是李师师为他创造的机会。那些埋伏在暗处的禁军,注意力必然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所分散。 他不再犹豫,抓起铁胎弓,来到院子东侧的后墙。这里果然如李师师所说,年久失修,有几处砖石已经松动。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攀上墙头,翻身跃下,融入了另一条更加幽暗的巷道。 他安全了,暂时。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移动的靶子,随时可能被重新锁定。而怀中的茶饼,更是烫手的山芋,必须尽快送出去,变成一把能够刺穿黑幕的利剑。 他不能亲自交给李师师,那样会把天大的危险引向樊楼。 必须使用“死信箱”。 他脑中瞬间浮现出不良帅在弥留之际,告诉他的那个拱圣营在汴京城内布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隐秘的“死信箱”。 大相国寺,万佛殿,第三排,第七尊罗汉像座下的蒲团夹层。 那里绝对安全。因为那尊罗汉像,是当年拱圣营第一任统帅的家眷所捐,负责维护的僧人,至今仍是拱圣营的暗线。 可如何通知李师师去取?他又如何联系上自己那些散落在汴京各处、不知生死的旧部?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踉踉跄跄地穿梭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他的目标,是城南一处极其混乱的区域——鸽子房。 这里是汴京城信鸽的集散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气味熏天,是最好的藏身与传递消息之所。 他摸进一间相熟的鸽房,房主是个不起眼的独眼老人,也是拱圣营最外围的人员,只负责养鸽,不知内情。此刻,老人正在前院打盹。 周邦彦没有惊动他,而是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鸽笼前。 笼子里,一只羽毛格外乌亮,眼神锐利如鹰的信鸽,看到他后,发出了低低的咕咕声。这是他当年亲手养大的“墨云”,专门用来在极端情况下联络最核心的兄弟。 他知道,“墨云”的飞行路线,会经过他最信任的两个兄弟——刀十三和鬼十七的潜藏点附近。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木炭,在鸽子腿上的竹环内侧,飞快地画下了一个微小的符号。 一个简化的“弓”字。 这是他与旧部之间,最紧急的召集令。看到这个符号,他们会立刻明白,“帅旗”未倒,有紧急任务,需立即前往预定的集结点。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鸽笼,将“墨云”奋力抛向天空。 信鸽盘旋一圈,发出一声清亮的鸽哨,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既定的方向疾飞而去。 周邦彦看着那消失在天际的黑点,心中稍定。 接下来,是通知李师师。 他来到西大街的一家“孙记茶铺”。这是樊楼采买茶叶的定点商铺之一,也是李师师情报网的一个外围节点,负责人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人。 他装作一个普通的茶客,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 在付钱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将铜钱递给伙计,而是看似无意地,将几枚铜钱在桌上摆成了一个特殊的形状。 三枚铜钱呈品字形,在他们的暗语中,代表“大相国寺”。 另一枚铜钱,则被他用指尖轻轻拨动,指向了东南方——那里,正是万佛殿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转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茶铺的伙-计,那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人,在他走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铜钱,眼神微微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铜钱收走,继续招呼着其他客人。 周邦彦做完这一切,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 他知道,自己已经点燃了两根引线。 一根,通往他生死与共的兄弟。 另一根,通往他心中唯一的牵挂与依靠。 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另一处备用的,更加破败的安全屋——一间废弃的瓦窑。 他刚把自己藏进冰冷的窑洞,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第17章 烽火连营,弓盾再合 不知过了多久,周邦彦从昏迷中醒来。 是被一阵极轻,却极有规律的叩击声惊醒的。 那声音,并非来自破烂的窑门,而是直接敲击在他藏身的瓦窑土墙之上,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叩……叩……叩…… 三声长,沉重如山,代表着拱圣营的坚韧。 紧接着。 叩叩! 两声短,急促如电,代表着拱圣营的锋芒。 三长两短。 这不是不良人的暗号,这是……拱圣营旧部,在确认收到最高级别将令后,前来与最高统帅接头的,独一无二的,回令! 周邦彦浑身一震,那双因失血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挣扎着起身,靠着冰冷的窑壁,紧紧握住身旁的铁胎弓,用尽全力,朝着黑暗中的土墙,沉声问道:“弓在否?”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一个同样沙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仿佛是对他灵魂的呼应。 “盾未失!”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瓦窑的破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两道身影,如同从幽暗中生长出来一般,无声地浮现。 一人身形高瘦,动作迅捷如猎豹,一双眼睛锐利得像刀子,充满了警惕与冰冷的杀气。正是拱圣营最锋利的刃——鬼十七。 另一人身形矮壮,步履沉稳如山,目光平静而坚毅,仿佛能承载一切风雨。正是拱圣营最坚实的盾——刀十三。 他们看到了靠在墙壁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如纸的周邦彦。 更看到了他手中那把从未离身、象征着拱圣营军魂的铁胎弓。 “少帅!” 鬼十七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剧烈颤抖。他快步上前,却在离周邦彦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当他看清周邦彦身上的伤势时,双拳瞬间攥紧,指节因愤怒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刀十三则沉默地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揭开周邦彦肩头那已经被血痂和污泥糊住的布条,开始检查伤口。他的动作专业而轻柔,与他粗犷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们……”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情感,在看到这两张熟悉的面孔时,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都来了。” “看到‘墨云’腿上的将令,属下们不敢不来。”鬼十七的眼眶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后怕,“我还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少帅了!” 刀十三一边熟练地从皮囊中取出伤药,一边沉声补充道:“李姑娘的情报网也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示,说‘箭’已暴露,全城搜捕。我们便知,出大事了。” 周邦彦心中一暖。 弓与盾,箭与网,在他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开始了第一次无声的协同。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伤势无妨,死不了。”周邦彦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他将鬼市的发现,茶饼中的舆图,以及辽人在艮岳的惊天阴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遍。 瓦窑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连跳动的烛火似乎都凝固了。 “艮岳……地下兵工厂……冬至祭天……”鬼十七一字一顿地念着,眼中杀气沸腾得如同实质,“这帮狗娘养的!朱勔!高俅!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活剥了!”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刀十三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其中蕴含的怒火,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少帅,您的意思是,那份关系到大宋国运的舆图……” “我已经把它放在了‘死信箱’。”周邦彦点头道,“在大相国寺的罗汉像下。” “李姑娘那边,也已通过孙记茶铺的暗号通知了取信的地点。” “好!”刀十三眼中精光一闪,他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全盘计划,一个清晰的作战思路在他脑中形成。 他抬起头,看向周邦彦,目光坚定如铁。 “李姑娘的人,也就是‘盾’的力量,负责情报、渗透和取回证物。她们更擅长在光天化日之下,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冰冷,充满了军人的铁血味道。 “而我们,拱圣营,也就是‘弓’的力量,负责扫清道路。任何敢于靠近大相国寺的鹰犬,任何可能威胁到取信计划的爪牙,都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们要用最直接的手段,确保‘盾’,能把‘箭’最关键的一击,稳稳地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周邦彦看着眼前这两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感受着从他们身上传来的、久违的、生死与共的力量。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张沉寂了多年的弓,终于再次找到了属于它的弦。 而那面蒙尘已久的盾,也已经重新擦亮了它的锋芒,准备迎接最猛烈的冲击。 弓盾再合,烽火连营。 一场针对整个卖国集团的,无声的战争,在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里,正式打响了。 第18章 血火引线 弓弦待发 周邦彦从瓦窑冰冷的泥地中醒来。 胸口和腿部的剧痛,如附骨之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疯狂地冲刷着他的神经,仿佛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撕碎。 刀十三的军中秘药虽是上品,但伤势实在太重。 他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濒死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 他强撑着坐起,窑洞深处,那豆大的火光在他眼中微微跳动,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 火光下,刀十三正沉默地清理着沾满暗红色血迹的纱布,他的动作轻柔而专业,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处理一件冰冷的器物,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身上的血腥味,和他自己的一样浓。 鬼十七则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紧紧守在窑口,他那双在黑夜中异常明亮的眼珠,警惕地扫视着窑外深邃无边的夜色。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眼睛。 寒风从窑口的缝隙中灌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泥土的腥气。 “少帅,您醒了。”鬼十七的声音压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目光却从未离开窑外。 周邦彦没有回应。 他只是缓缓起身,身体的僵硬让他每动一下都像被无数根钢针穿刺。伤口的撕裂感,让他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一步步走向角落,那里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用来清洗伤口的烈酒。 浓烈的酒气辛辣无比,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眶发热。 他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这一整碗冰冷的烈酒,尽数浇灌在自己右边的肩胛骨上! “刺啦——!” 酒精与新生的血肉猛烈接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缕混合着酒气与血腥味的白烟袅袅升腾,仿佛他背上燃起了一丛无形的鬼火。 那道狰狞的“弓印”烙痕,是拱圣营最高统帅之子的唯一证明,是荣耀,更是枷锁。 此刻,它在剧痛中猛地翻卷、抽搐,烙印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仿佛一头被惊醒的沉睡凶兽,在他皮下疯狂地咆哮、挣扎。 极致的痛楚,如同一万条烧红的铁蛇,顺着他的筋骨疯狂钻心,撕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唯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他骤然收紧、骨节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此刻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折磨。 痛。 只有这种足以将寻常人逼疯的痛,才能让他从仇恨的烈焰中,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与理智。 十年了。 这已经成为一种近乎自残的仪式。 每一次触碰这道烙印,都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他元符元年的那个血色黎明。 父亲周御那顶天立地的身躯,如被伐倒的神木轰然倒塌,溅起的血染红了他整个童年。 母亲温柔似水的眼眸,在冲天的烈火中瞬间失去所有的光彩,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是让他活下去的无声命令。 府中上百口亲族、家仆的哀嚎与悲鸣,被权臣蔡京、高俅那得意的狞笑与噼啪作响的火光彻底吞没,最终化为史书上一行冰冷的罪名——“谋逆”。 他,周邦安,从拱圣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帅,一夜之间,活成了一条不良井里人人唾弃的野狗。 这十年,他学会了像狗一样在泥水里刨食,像狗一样对强者摇尾乞怜,像狗一样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蛰伏、忍耐。 仇恨、悲愤、思念……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他死死地压在这口名为“理智”的幽深古井之下。 他必须活下去。 活着,才能等到那石破天惊、血债血偿的一刻! 刀十三无声地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周邦彦接过,面无表情地擦去肩头的血水和酒渍。 “少帅,”刀十三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李姑娘的信号已经确认收到,裁决司的人确实在盯梢听琴小筑。好在我们行动及时,否则她此刻也已身陷囹圄。” 鬼十七也回头道:“大相国寺的死信箱,属下已派人去确认。孙记茶铺的暗号也已发出,各路潜伏的人手都已进入待命状态,只等您一声令下。” 周邦彦点点头,声音沙哑:“让他们按兵不动,等我的命令。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厚重的木门被敲响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节奏,穿透了门板,精准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 这不是不良井里任何一种地下势力的暗号。 这是警钟! 是拱圣营自太祖皇帝亲手创立以来,便轻易不会动用的最高级别紧急讯号! 它只代表一件事——血光之灾,十万火急! 周邦彦的动作瞬间凝固,那双沉静得像千年古井的眸子里,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仿佛井底之下,那条被他压制了十年的复仇恶龙,于沉睡中,猛地睁开了血色的双眼! 他猛地抓起身边的青袍披上,甚至来不及包扎仍在丝丝渗血的伤口,一把扯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道枯槁的身影。 是拱圣营旧部,王顺,绰号瘸腿老王。 他曾是父亲麾下最勇猛的百夫长,能空手撕裂虎豹,力能扛鼎。 如今,却像一棵被风霜与雷电彻底摧残过的老树,只剩下嶙峋的躯干,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他的脸上布满了焦灼与血红的愤怒,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身上还带着一路狂奔而来的泥泞与寒气,混杂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少帅!” 王顺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同惊雷,在周邦彦耳边轰然炸响。 他剧烈地喘息着,枯瘦的胸膛如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用尽了全力奔来。 “出大事了!”王顺的嘴唇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西城括田所……那帮猪狗不如的畜生……为了逼西郊张老三家那块刚下种的地,把他才生了娃的婆娘,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活活逼死了!” 王顺的声音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要将自己的牙根生生咬碎。 “张老三是个硬骨头,不服!他咬破手指,写了血书,带着几十个活不下去的乡亲,抬着翠莲那还没凉透的尸首,去开封府告状!” “结果……” “结果被府尹李彦绩那条狗官,当成聚众闹事的刁民,要动用堂杖,将为首的张老三,当堂活活打死!” “括田所……李彦绩……” 周邦彦的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冰封三尺的刺骨寒意。 汴河浮尸,鬼市血战,如今又是公堂逼命。 所有线索,如同一根根淬着剧毒的丝线,终于在这一刻,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应奉局提举,朱勔! 而开封府尹李彦绩,就是朱勔豢养在官场上,最凶、最会咬人的一条恶犬!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颗早已布下的棋子,一条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引线,正滋滋燃烧,即将引爆足以炸毁整个大宋心脏的火药桶。 十年隐忍,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将所有仇敌一网打尽、彻底翻案的机会。 他原以为,这个机会还需要更长久的等待,更周密的布局。 但今夜,他心中那股蛰伏的直觉告诉他,时机到了。 不是因为他的计划已经完美。 而是因为,他若再不出手,这天下的冤屈,便要将青天都给彻底染黑! 周邦彦反手,将那张父亲留下的铁胎弓负于身后。 弓身冰冷的金属触感,紧紧贴着背后那道还在渗血的“弓印”伤口。 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瞬间让他体内几欲沸腾的血液,恢复了绝对的冷静。 那股比伤口更灼人的滔天火焰,被他强行压入心底,凝结成足以焚尽一切的凛冽杀意。 他看着王顺,只说了一个字。 “走。” 声音很轻,却重如泰山。 今夜,他不再是那条蛰伏在不良井底的“野狗”。 他是拱圣营的少帅,是替天行道,索命的阎罗。 第19章 明镜蒙尘 公堂为笼 开封府,公堂。 夜已深,这里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烛台上滋滋燃烧,烛泪滚滚而下,堆积成小山。那股熏人的油烟味混杂着堂上官吏们身上的汗味、香料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名为“权势”的腐朽气息。 烛光将“明镜高悬”那块巨大匾额照得雪亮,每一个鎏金大字都在明晃晃地晃人眼目,充满了无声的、巨大的讽刺。 可那刺眼的光,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堂下任何一个人的心里。 光亮之下,是更深、更冷的黑暗与绝望。 堂下两侧,衙役们手持水火棍,脸上挂着戏谑而残忍的狞笑。他们大多是城中的泼皮无赖出身,最擅长的便是看人下菜碟,欺软怕硬。 他们看着堂下跪着的那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农户,眼神就像看着一群已经绑好了、待宰的猪羊,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漠然和一丝不耐烦。 “放肆!简直是放肆!” 府尹李彦绩高坐堂上,那张因常年酒色过度而浮肿的肥脸,此刻因愤怒而极度扭曲,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活像一只发怒的癞蛤蟆。 他手中的惊堂木,被他一下又一下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铺着虎皮的公案上,木屑横飞。 “尔等刁民,不思皇恩浩荡,竟敢聚众冲击府衙,还敢污蔑朝廷命官!” 李彦绩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这是想造反不成?!” 为首的汉子张老三,双目赤红,额头早已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磕出了一个血窟窿。 鲜血混着泥土,糊住了他的眼,让他看不清眼前这吃人的世界。 他身旁,停着一副用门板临时搭成的简陋担架,上面盖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草席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了一只青紫色的、已经僵硬的手,那正是他婆娘的手。 “大人冤枉啊!” 张老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无数砂石磨过的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我婆娘……我那刚给我生了娃的婆娘,她就想多要一斗米,好有奶水喂娃,就被括田所那帮畜生推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活活逼死了啊!” 他泣不成声,声泪俱下。 “我们升斗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想求个公道,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重重地叩首,每一次,都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在这威严的公堂之上生生磕碎。 “公道?” 李彦绩发出一声刻薄至极的冷笑,脸上的肥肉随之剧烈地抖动起来。 “在这开封府之内,在本官的这公堂之上,本官,就是公道!”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声音狠厉如枭。 “来人!堵住他的嘴!给本官狠狠地打!” “将这些聚众闹事的刁民,统统给本官叉出去!为首的逆贼张老三,杖责二十……不,杖责四十!打到他认罪为止!” 数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狞笑着,一步步逼近。 他们手中的水火棍,在烛光下泛着常年浸染血迹的、油腻腻的光,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 农户们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这声咆哮彻底浇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死寂。 有几个妇人,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更多的男人,则是死死地咬着牙,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如筛糠。 他们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在这座代表着大宋法度的威严公堂上,他们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权力的畏惧。 张老三被两名衙役死死按在地上,另一名衙役撕下一块肮脏的破布,就要往他嘴里塞。 他拼命挣扎着,绝望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李彦绩,看着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眼中,血泪横流。 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寒泉过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压过了堂上所有的嘈杂与咆哮。 “慢着。” 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在瞬间凝固。 连那个正要行刑的衙役,都下意识地停住了手,茫然四顾。 整个嘈杂的公堂,突兀地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袍的青年,正从府衙大堂入口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他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不是走在人间府衙,而是踏在所有人的心跳节点上。 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瘦,身上没有任何官威,却自带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锋锐之气,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古剑,虽未出鞘,那浸透了血与火的寒气,已然逼人。 李彦绩眯起一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公堂,阻挠本官办案!”他厉声喝道,试图用官威压倒对方。 然而,青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穿过所有人,径直落在了被按在地上的张老三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滔天怒火。 周邦彦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精确量过,不疾不徐。 他穿过那些手持水火棍、面露惊疑之色的衙役,径直走到了那群抖如筛糠的农户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被恐惧和绝望扭曲的脸。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得生疼。 这些人,不就是十年前,自己那满门忠烈却落得个“谋逆”罪名的周家吗? 一样的无辜,一样的绝望,一样的,任人宰割。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双手,将为首的张老三,从冰冷的地面上,稳稳地扶了起来。 当他的手触碰到张老三那粗糙的布料和剧烈颤抖的肌骨时,一个尘封的画面,如闪电般劈开他的记忆。 十年前,冲天的火光中,母亲倒在血泊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他伸出那只冰冷的手…… 同样的无助,同样的绝望。 一股滚烫的岩浆,从他冰封了十年的心底深处,轰然冲上眼眶,又被他用十年练就的冷酷,死死地压了回去。 从“为父报仇”,到“为民请命”。 这第一次的思想升华,就在这扶起一个卑微农夫的瞬间,悄然完成。 他的仇,不再只是周家一门的仇,更是这天下万民的仇! 他扶稳了张老三,这才缓缓转身,那双看过太多死亡、幽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一寸一寸地,审视着高坐堂上的李彦绩。 那眼神,不再仅仅是查案的审视,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判。 “开封府推官,周邦彦。” 周邦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公堂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奉命,协查汴河漕运失踪一案。” 第20章 影中之刃 弦外之音 “周……周邦彦?” 李彦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不良井里那条疯狗!那个不按常理出牌,连高太尉都敢顶撞的愣头青!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李彦绩的尾椎骨升起,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直冲后脑。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但他毕竟是久历官场的老油条,脸上并未露出分毫,强自镇定,官腔十足地说道:“原来是周推官,失敬,失敬。” 他试图夺回主动权。 “不过,周推官,你协查的是漕运大案,此乃民事纠纷,与你的案子并无半点干系。本官正在审理刁民聚众闹事,还请周推官不要妨碍本官审案,先行回避。” “有没有干系,不是你说了算。” 周邦彦冷冷地打断了他,语气中不带一丝一毫的客气。 他的眼神,如同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仿佛要将李彦绩这个人,从里到外,一层一层地彻底剥开。 这是拱圣营秘传的审讯术——“拱圣遗术”。 它教的不是如何用刑,而是如何用眼、用心,去看穿一个人所有伪装下的真实。 “李府尹,本官在不良井的旧档中,无意间查阅了你近三年的所有卷宗,发现你有一个很有趣的习惯。” 李彦绩的心猛地一跳,强笑道:“哦?周推官竟对本官如此感兴趣?真是让本官受宠若惊啊。” 周邦彦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声音愈发冰冷,如同地府阎罗的判词,一字一句,敲击在李彦绩最脆弱的神经上。 “你每次在堂上说谎,或者心虚的时候,右眼的外眼角,都会不自觉地,轻微抽动一下。频率越高,代表你内心的恐惧越盛。” 李彦绩心中猛地一凛,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眼角,却又在半空中强行忍住。 这个僵硬的动作让他显得更加滑稽和心虚。 周邦彦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最精准的账房先生在报账。 “就像现在。” “上个月,你审理城西米铺的案子,指着发霉的陈米说那是‘日晒充足的新粮’时,它抽动了三次。” “三个月前,你将一桩富商子弟草菅人命的案子,强行定为‘失足落水,意外身亡’时,它也抽动了五次。” “而现在,你说这桩逼死人命的官司与漕运无关,从我进来到现在,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它已经动了足足七次。” 周邦彦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陡然拔高,如山崩,如海啸。 “李大人,你在怕什么?”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一锤,又一锤,狠狠砸在李彦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上。 但他并未立刻崩溃,反而被逼出了骨子里的狠劲。 “一派胡言!” 李彦绩猛地一拍公案,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 “周邦彦!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你一无凭证,二无实据,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敢来本官的公堂上撒野?” “你动我,就是跟应奉局作对,就是跟朱提举作对!朱提举背后是谁,你担当得起吗?!” 他豁然起身,指着周邦彦,对堂下那些已经有些动摇的衙役厉声吼道: “都愣着干什么!给本官上!将这个擅闯公堂,意图劫囚的疯子拿下!本官保你们一世富贵!” 衙役们面面相觑,握着水火棍的手紧了又松,却无人敢第一个上前。 周邦彦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那股无形的杀气,让他们心底发寒。 “废物!一群废物!” 李彦绩气急败坏,他看到了人群中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都头。 “张都头!你还等什么!给本官废了他!” 这张都头是李彦绩的心腹,手底下沾过不少血,向来无法无天。 他狞笑一声,掂了掂手中的水火棍,朝周邦彦逼近。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天就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话音未落,他势大力沉的一棍,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直直地朝着周邦彦的头顶砸下! 衙役们都闭上了眼,仿佛已经看到了血溅当场的惨状。 然而,周邦彦动都没动。 就在水火棍即将触及他发梢的瞬间,他动了。 快! 快到极致! 众人只看到一道残影闪过。 下一刻,“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脆响,伴随着张都头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周邦彦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张都头身侧,一手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向外一折! 张都头那粗壮的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手中的水火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周邦彦顺势一脚,踢在他的膝弯。 “扑通!” 凶悍的张都头,像条死狗一样跪倒在地,痛得满头大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招制敌!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整个公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衙役看向周邦彦的眼神,都从惊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恐惧! 这哪里是什么文弱推官,这分明是个杀神! 李彦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眼中充满了惊骇。 局势,彻底失控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到几乎要滴出水的死寂中。 一道清越的女子声音,从府衙门口传来,如同一缕清风,吹散了满堂的血腥与紧张。 “妾身樊楼李师师,听闻府尹大人爱听新词,特为大人献上一曲,不知可否方便?” 众人回头。 只见李师师怀抱紫檀琵琶,款款而来。 她并未硬闯,而是利用自己汴京第一名妓的身份,让守门的衙役不敢阻拦,只当是府尹大人宣召,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进来。 她的出现,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改变了整个局势的走向。 第21章 弦断之时 裂痕之始 李师师一现身,整个开封府公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空气凝滞。 连堂外风声都似乎在此刻停歇。 李彦绩脸上的惊恐,在短暂的凝固后,瞬间被一种病态的狂喜所取代。 他像一头在屠宰场门前看到救星的肥猪,连滚带爬地从虎皮大椅上摔了下来。 官帽歪了,官服皱了,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 “李……李大家!”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充满了谄媚的油腻感。 “哎呀!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等腌臜之地,可千万别污了您的凤驾!”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并用地往李师师身边蹭,那肥硕的身躯在地上蠕动,试图将她当成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只要躲到这个女人身后,周邦彦这个疯子,定然不敢再造次分毫! 然而,李师师只是静静地站着,清冷的目光越过他丑态百出的身躯,径直落在了堂中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她没有看李彦绩伸来的、颤抖如鸡爪的脏手。 只在他即将触碰到自己裙角的前一刹,身形如弱柳扶风般轻轻一侧。 “噗通。” 李彦绩一个猛子扑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 他脸上肥肉抽搐,尴尬地僵在原地,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李师师自始至终,未曾施舍他一个眼神。 她抱着那把名贵的紫檀错金琵琶,莲步轻移,穿过那些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衙役。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最终,她在周邦彦面前三尺之地,停下了脚步。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变化。 但周邦彦懂了。 时机已至。 李师师也懂了。 杀机当启。 这份无声的默契,却让一旁的李彦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死死地盯着周邦彦,又惊疑不定地望向李师师。 不对劲! 这两个人……太不对劲了! 他忽然想起一桩被他忽略的传闻——李师师所用的琴弦,从不假手于人,皆是自己亲手更换,且用的都是西域进贡的百炼精钢弦,其韧性,足以做弓弦! 一个歌姬,为何要用如此坚韧的琴弦?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能再等了! 就在此时,公堂之外,一阵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还夹杂着甲叶摩擦的金属声! 是高太尉的人! 李彦绩心中狂喜,援兵到了! 他脸上闪过一抹狰狞的决绝,猛地从怀中最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了一支通体乌黑的哨子。 那哨子不过三寸长,非金非玉,竟是用某种野兽的腿骨打磨而成,表面还泛着幽幽的狼性光泽。 这是应奉局的最高级别警报——狼骨哨! 此哨一响,声传半里,不仅能召集埋伏的裁决司高手,更能通知外面的禁军,将此地彻底封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将狼骨哨猛地举到嘴边,鼓起腮帮,便要吹响! 他要让周邦彦和李师师,这对狗男女,一同葬身于此! 千钧一发! 就在李彦绩的嘴唇即将触碰到哨口的那一瞬—— 李师师,动了。 她怀中那把温婉雅致的紫檀琵琶,在这一刻,化作了世间最凌厉的夺命凶器。 “铮——!”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锐响,如一道惊雷,骤然划破了公堂的死寂! 不是弹奏。 是崩断! 一根精钢琵琶弦,在李师师的指尖骤然崩断! 银光一闪! 那根断弦并未如利刃般飞出,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如一条灵蛇,精准无比地缠向李彦绩高举着狼骨哨的手腕! 它的目标,不是杀人,是夺械! “啊!” 李彦绩只觉手腕一紧,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手一松,狼骨哨便要脱手飞出! 然而,他毕竟是高俅心腹,并非全无准备。 他猛地一矮身,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竟是要在半空中接住那哨子! 但周邦彦,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动了。 身形如鬼魅,快得仿佛一道掠过地面的疾风。 在李彦绩矮身的瞬间,周邦彦已然一步欺近。 他没有去抓李彦绩,而是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踢起了一枚刚才被撞飞的铜钱。 “嗖!” 铜钱带着破风声,后发先至,精准地打在了那支即将被接住的狼骨哨上! “当啷!” 哨子被击飞,滚落到公堂的角落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而周邦彦的身影,已经如附骨之疽,贴上了李彦绩! 他一把揪住李彦绩的衣领,将他肥硕的身体狠狠地提了起来,然后猛地按在了冰冷的公案之上! “砰!” 一声巨响! 砚台里的浓墨溅了李彦绩满头满脸。 周邦彦的另一只手,则像一只烧红的铁钳,精准无误地扣住了他的下颌骨。 掌心,微微用力。 “说。” 一个字,冰冷、低沉,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 “外面的人,是你叫来的?” 周邦彦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审判。 李彦绩瞳孔猛地收缩!他怎么知道? “看来是了。”周邦彦冷笑,“高俅还真是看得起你,居然派了禁军的‘鹰犬卫’来捞你。” 他手上力道陡然加重! 李彦绩的下颌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再不说,等他们冲进来,你猜,高俅会让他们救你,还是……连你一起灭口?”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李彦绩的头上! 他瞬间想起了高太尉那双阴鸷的眼睛,和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废子,就该有废子的觉悟”。 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是……是账册!一本黑色的……黑色的账册!在艮岳地宫!” 他终于崩溃了,语无伦次地招供。 “只有这些?”周邦彦的声音愈发冰冷。 “还……还有……朱提举……他把……他把沿边的布防图……给了辽人!饶命!周大人饶命啊!我只是个看门的!太尉说了,事成之后……会送我出关!” 他情急之下,连高俅的承诺都说了出来。 通敌叛国! 走私军械! 泄露布防图! 堂上的衙役们,早已被这惊天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而堂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周邦彦心中一沉。 够了。 他猛地松手,李彦绩像一滩烂泥般从公案上滑落。 弓与盾。 十年饮冰,今日合璧。 完美无瑕,一击致命。 但周邦彦和李师师都无比清楚—— 真正的风暴,已经撞上了门! 第22章 暗夜奔流 前路歧途 一声沉闷如攻城锤般的巨响。 公堂的后门被悍然踹开! 碎裂的木屑在激荡的气流中翻飞,如同惊散的黑色蝴蝶。 周邦彦与李师师的身影,仿佛两道被强弓射出的无声之箭。 瞬间,没入汴京城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的暗巷深处。 他们身后,禁军校尉气急败坏的怒喝,与沉重铁器撞击门板的巨响,被迅速拉长、扭曲。 最终,被这片城区特有的腥气彻底吞没。 那是由阴沟的腐臭、湿冷的雾气与陈年泥土混合而成的味道。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覆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每一次落足,都会溅起混杂着秽物的污水,冰凉地渗透鞋履。 这股味道对周邦焉而言,是蛰伏于不良井时的熟悉伪装。 但对李师师,却是与樊楼焚香缭绕、酒暖花深的绮丽世界,决然对立的冰冷现实。 她的罗裙下摆早已被污泥浸染,但步伐没有丝毫紊乱,紧紧跟随着前方那个坚实如山岳的背影。 “他们封锁了所有通往主街的巷口。” 奔行中,李师师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却异常平稳,显露出惊人的心肺能力。 “鹰犬卫倾巢而出,连巡城司的兵马都被调动了。” “高俅疯了,他要将我们当场格杀,不留任何活口送去大理寺的机会。” 周邦彦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供藏身的阴影与角落。 在一个岔路口,他猛地扣住李师师的手腕。 肌肉瞬间绷紧,传递出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将她扯入一个堆满破烂陶瓮与朽木的死胡同。 几乎在他们藏好气息的瞬间,一队手持劲弩的黑衣人鬼魅般掠过巷口。 他们的脚步轻得不可思议,踩在积水的地面上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行动间队形紧密,配合默契,显然是比寻常禁军更致命的猎手。 其中一人的肩头,甚至栖着一只眼神凶戾的夜枭,转动着头颅,无声地探查着黑暗。 “不止鹰犬卫。” 周邦彦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如同逝去的生命。 “还有朱勔裁决司的‘夜不收’。” “你看他们靴子的样式,是特制的消音软皮,肩上的夜枭是用来追踪气息的。高俅和朱勔,这是把两支最精锐的私军都动用了。” 李师师紧了紧怀中断弦的琵琶,冰凉的木质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 她从那冰冷的琴身上,仿佛汲取到了某种力量。 她看向周邦彦,目光冷静得可怕:“他们以为我们会挟持李彦绩去宗泽府求援,所以那边才是天罗地网。” “对。” 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讥讽。 “越是众所周知能庇护我们的地方,此刻越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艮岳……那里是天子游乐之所,守备森严,但正因如此,反而成了他们搜捕的心理盲区。” “但这只是暂时的。” 李师师一针见血,她抬起眼,眸光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一旦他们发现李彦绩被我们弃在公堂,立刻就会反应过来。我们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所以必须分开走。” 周邦彦的声音里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合则两败,分则……或有一线生机。” 他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枚用艾草反复编织、已摩挲得十分光滑的指环。 他不由分说地塞进李师师冰凉的手心。 那上面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混着淡淡的、能安神定魄的草药香气。 在那一瞬间,仿佛是这绝境中唯一的暖源。 “这是拱圣营的信物。” 周邦彦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去城西‘三碗不过岗’茶寮,老板是我们的旧部。找到他,告诉他——‘故人西辞,阳关无声’。” “阳关无声……” 李师师的指尖猛地收紧,将那枚艾草指环攥得生疼,指环的纹路深深印入掌心。 她瞬间明白了这句暗号中蕴含的血泪与悲怆。 阳关三叠为琴曲,如今“无声”,既是暗指她这把刚刚在公堂上为护他而崩断琴弦的琵琶,更是向旧部传递最高级别的警讯与托付。 “他会带你去安全之地。在那里,等我的信号。” “你呢?” 李师师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动。 “独自去艮岳,是送死!” “我必须去。” 周邦彦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从靴筒里抽出一卷用多层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事,郑重地递了过去。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一张残谱。我怀疑,它与艮岳地宫的机关有关。”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沙哑而深沉,仿佛在追忆遥远的往事。 “我父亲……他并非纯粹的武将。” “他深信,天地万物皆有其律,音律不止能动人心,更是开启金石、操控机巧的钥匙。” “艮岳,名为苑囿,实则是我父亲协助圣上建造的一座巨大的、以音律驱动的机关城。” “这上面的音符……更像是一种语言,一种能与那座城对话的语言。” “我需要你,用你的才华,在天亮之前,破译它。” 这番话,终于让“乐谱破机关”这一看似荒诞的计划,拥有了沉甸甸的、源自血脉与传承的逻辑。 李师师接过那卷份量不轻的乐谱,油布下仿佛是整个拱圣营最后的希望与复仇的火焰。 她没有再问,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将那份重逾千钧的信任,连同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指环,一同贴身藏好。 “我明白。” 就在这时,巷口再次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比之前更加密集,更有章法,如同正在收紧的渔网。 远处,甚至传来了沉重的城门关闭时,铁栓落闸的轰鸣。 全城戒严了。 “走!” 周邦彦低喝一声,不再有片刻迟疑。 他没有选择推开那扇会发出巨大声响的朽坏木门,而是转身抵住侧墙,双臂肌肉贲张,竟硬生生将一块松动的墙砖推入墙内,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他闪身而入,动作干净利落,背影决绝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话语: “别弹错了调子。” 李师师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口猛地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 再抬眸时,她眼中所有的脆弱与不安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钢铁般的冰冷与决然。 她低声回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已远去的人影: “你也别死得太难看。” 语毕,她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攀上低矮的院墙。 身姿轻盈如夜枭,足尖在湿滑的瓦面上点过,不带起一丝声响。 她借着层叠的屋脊与月色投下的阴影,朝着与周邦彦截然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个,是孤身闯入龙潭虎穴的执刀者,正走向那座集大宋风雅与杀机于一体的华美坟墓。 一个,是于万军围困中破解生死谜题的解钥人,她的心弦与琴弦,此刻皆系于一线。 汴京的夜,暗流奔涌。 那场席卷大宋的滔天风暴,伴随着公堂上那一声惊心动魄的断弦,终于露出了它最残酷,也最真实的面貌。 第23章 玉坠惊寒 周邦彦的心,在那一瞬,沉入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他决定调查艮岳浮尸案开始,就已经悄然张开的死亡之局。 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 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证据,那些被逼到绝路的农户,甚至连李彦绩那恰到好处的崩溃,都指向了一个早已预设好的结局。 朱勔! 那条盘踞在汴京城最阴暗角落里的毒蛇,不仅算准了他会查到艮岳,甚至连他最引以为傲的验尸之能都了若指掌,并以此为饵,布下了这个绝杀之阵! 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一步步走进别人为他挖掘好的坟墓。 公堂之上,李彦绩那不似人声的哀嚎还在继续,凄厉的惨叫撕裂了府衙的庄严肃穆。 而堂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声音,正由远及近,轰然传来。 “咚……咚……咚……” 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死神的鼓点,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是金属靴底与青石板的碰撞,带着冷酷无情的节奏。 高俅麾下,最精锐的私军——铁鹰卫! 周邦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甚至能透过门窗,看到外面火光映照下,那一片片如同乌云般压来的黑色铁甲。 他们已经包围了整个开封府! 这里,已成囚笼! 时间,已经没有了。 在这一片死寂的绝望中,周邦彦与李师师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仅仅是一刹那的对视,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懂了。 一切都懂了。 “走!” 周邦彦的喉咙里,几乎是挤出了这一个字。 他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李彦绩,所有的怜悯和愤怒,在生死存亡面前,都必须暂时放下。 他猛地转身,行动快如电闪! 他不是冲向被铁鹰卫堵死的大门,而是反向,朝着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蜷缩在角落里的农户们冲了过去。 “官府杀人灭口!快跑啊!” 一声暴喝,如同滚油泼入烈火,瞬间引爆了公堂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恐惧之弦! 那些本就惊恐万状的百姓,他们听不懂什么国贼,但“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却是他们能理解的最恐怖的字眼!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和畏惧。 “啊——!” 最先发出一声尖叫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她的尖叫像一道信号。 紧接着,哭喊声、尖叫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混乱的洪流。 人群如同被饿狼追赶的羊群,疯了一般,不辨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所有能看到的出口涌去。 “拦住他!快拦住周邦彦!” 有几个忠于李彦绩的衙役嘶吼着,挥舞着水火棍,试图上前阻拦。 但他们面对的,是数十个为了活命而爆发出无穷力量的普通人。 一个身材壮硕的农夫,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直接用肩膀将一个衙役撞飞了出去。 人潮汹涌,瞬间就将那几个不长眼的衙役冲倒在地,无数双沾着泥土的脚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痛苦的呻吟。 整个公堂,彻底化为了一片混乱的漩涡。 而周邦彦,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游鱼,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几个闪烁,利用那些慌不择路的身影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通往后院的侧门之外。 李师师,却走向了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没有逃。 她抱着那把断弦的琵琶,一步一步,走到了公堂的正中央。 她就站在那块刻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任由周围人潮汹涌,我自岿然不动。 她知道,此刻,她必须成为全场的焦点。 她必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为周邦彦的脱身,争取哪怕多一个呼吸的时间。 “轰!” 公堂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第一队铁鹰卫甲士,身披黑铁重甲,手持寒光闪闪的朴刀,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他们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满地狼藉,府尹李彦绩抱着断手在地上翻滚,百姓们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而艳冠京华的李师师,却如一朵遗世独立的雪莲,清冷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世间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为首的铁鹰卫校尉,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悍如鹰。 他一眼就认出了李师师,眉头瞬间皱紧。 “拿下所有人!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他厉声下令,声音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 立刻,两名铁鹰卫甲士便脱离队伍,手持朴刀,凶神恶煞地走向李师师。 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光芒。 李师师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光扫过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我乃一介歌姬,来公堂,是为枉死百姓鸣冤。”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此举,何罪之有?” 她顿了顿,绝美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 “倒是李府尹,私通辽人,证据确凿。你们铁鹰卫不拿国贼,反倒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这,便是高太尉教给你们的王法吗?” 刀疤校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厉声道:“少废话!高太尉有令,所有涉案人等,一律拿下!” 他大手一挥,示意手下不必留情。 看着逼近的刀锋,李师师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她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扶一下自己略显散乱的衣领。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抹温润的翠色,从她微敞的领口中,若隐若现。 那是一枚小巧的玉坠,通体碧绿,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有春水流淌。 玉坠的雕工精湛绝伦,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看到那玉坠的瞬间,正要上前的刀疤校尉,瞳孔猛地一缩! 但他常年刀口舔血,凶性不减,仅仅是犹豫了一瞬,便咬牙准备继续下令。太尉的命令,重于山! 然而,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个身形更高大、眼神更为内敛的中年百户从他身后走出,声音低沉而有力:“校尉,住手。” 刀疤校尉猛地回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凶狠。 那百户没有看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师师领口的那枚玉坠,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是‘莲华佩’,”百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个月,官家亲赐。持此佩,如官家亲临。”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罪责,太尉也担不起。” 刀疤校尉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了深深的忌惮。他可以为高俅去死,但他不能给高俅带去能让整个高家都万劫不复的滔天大祸!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师师抱着琵琶,在铁鹰卫让开的一条通道中,缓缓离去。 而李师师,要的,就是这片刻的僵持。 她的心,早已飞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公堂。 她清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刀光剑影,望向周邦彦消失的方向,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快走。 第24章 血仇之刃 周邦彦的身影如鬼魅般穿出开封府的侧门,一头扎进了汴京城最复杂、最阴暗的巷道迷宫。 脚下的青石板常年不见阳光,湿滑油腻。 空气中,弥漫着阴沟、腐烂菜叶混合的独特腥臭。 这是他蛰伏不良井时,早已刻入骨髓的味道。 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与污浊之中,他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 然而,他刚拐过一个狭窄的巷口,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便如芒刺在背,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 他想也不想,猛地向一侧侧身,整个身体几乎是贴着满是污垢的墙壁,以一个极限的角度翻滚了出去。 “咻!咻!咻!” 三支短小精悍的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带着凄厉的破风声,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射来! 它们精准地覆盖了他刚才所站立、以及可能前冲和后退的所有位置,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绝杀之网! 一支弩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狠狠地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之中。 箭尾的黑色羽毛,在阴影中微微颤动,如同死神的嘲笑。 不是铁鹰卫的制式装备! 这种箭,更轻,更毒,更致命! 是朱勔的裁决司! 他们竟然没有去公堂,而是像经验最丰富的猎人,预判了他的逃跑路线,提前在此地设下了伏击! 周邦彦心中一凛,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身形如同一只被惊动的狸猫,借着翻滚的力道,瞬间蹿上了一处低矮的院墙。 黑暗中,三道同样矫健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从两侧的屋顶和后方的巷口中追了上来。 他们是裁决司的“夜不收”,朱勔手中最见不得光的刀! 周邦彦在凹凸不平的屋脊上飞速奔跑,大脑却在急速运转。 高俅的铁鹰卫是明网,负责封锁全城。 而朱勔的裁决司,则是暗箭,专门负责定点清除! 朱勔的目的很明确,他不要活口,他要在艮岳的秘密泄露出去之前,将他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彻底抹杀! 他不能去艮岳,那里必然已是天罗地网。 他猛地改变方向,不再朝着城外逃窜,而是折返回身,朝着汴京城最繁华、灯火最璀璨的心脏地带——樊楼的方向,冲了过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 一股前所未有、几乎令他窒息的极度心悸感,让他浑身的汗毛都根根倒竖了起来! 他猛地停下脚步,抬头。 只见对面一座三层酒楼的飞檐之上,一道身影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等待了许久。 那人身形高瘦,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手中提着一把平平无奇的带鞘长刀。 他没有蒙面,脸上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像个儒雅的先生。 但当周邦彦看到他那双眼睛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那是一双没有丝毫情感波动的眼睛。 平静,死寂,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能吞噬一切光芒和希望。 这个人的画像,周邦焉在拱圣营幸存者用鲜血书写的秘密卷宗里,见过无数次。 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裁决司,指挥使。 李虎。 一个双手沾满了拱圣营袍泽鲜血的刽子手! 他的父亲,当年便是死在此人的刀下! 周邦彦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如同火山般沸腾。 但他的脸,却比寒冰更冷。 他知道,愤怒,是此刻最廉价、最无用的情绪。 李虎看着他,温和地笑了,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周家的小子,十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丝毫征兆。 前一刻,他还在十丈开外,下一刻,他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出现在周邦彦面前! 太快了! 快到周邦彦的眼睛,甚至跟不上他的动作! 周邦彦想也不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拔出腰间的佩刀,拼尽全力,一刀斩出! 然而,李虎甚至没有拔刀。 “锵!”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李虎只是随意地抬起手中的刀鞘,便轻描淡写地格开了周邦彦这拼尽全力的一击。 一股沛然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周邦彦虎口发麻。 “你父亲当年,性子也像你这么急。” 李虎一边说着,一边用刀鞘行云流水般地再次挡开周邦彦的劈砍。 “锵!锵!” 每一次格挡,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周邦彦的心上。 这不是战斗。 这是羞辱! 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可惜,他的刀,太慢了。” 李虎的声音,如同魔咒,钻入周邦彦的耳朵。 “锵!” 又是一次格挡。 “他的力气,也太小了。” “锵!” “所以,他连我三刀都没接住。” “嗤啦!”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李虎的刀鞘诡异地一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剧痛,反而让周邦彦更加清醒! 他借着被击退的力道,狼狈地向后翻滚,滚向一处茶楼后巷堆放垃圾的角落。 他的目光,在电光火石之间,扫过四周。 那是一堆破损的麻袋,还有一只用来给伙计们取暖的、尚有余温的炭火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划过!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地上翻滚的同时,脚尖猛地一勾,一个破旧的麻袋被他勾了起来,朝着李虎的面门狠狠砸了过去! 李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手一挥刀鞘,便要将麻袋击飞。 然而,就在刀鞘接触到麻袋的瞬间,麻袋破裂! “呼——!” 漫天的黄褐色粉末,铺天盖地般朝着李虎笼罩而去! 那不是沙土,是茶楼里最劣质、最干燥的茶末! 李虎的视线,被这突如其来的茶末遮蔽了刹那。 就是现在! 周邦彦忍着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紧握的另一大把干燥至极的茶末,朝着那个通红的炭火盆,狠狠地掷了过去! “轰——!” 一声巨大的爆响! 细腻如尘的茶末落入火盆,瞬间爆燃! 火焰冲天而起,卷着滚滚浓烟,将整个阴暗的陋巷,照得亮如白昼!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李虎下意识地用手臂遮挡这突如其来的强光与热浪。 而周邦彦,已经借着这个机会,冲向了巷子尽头的墙壁! 他手臂受伤,力气不济,眼看无法一跃而上,他猛地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入墙体之中! 以匕首为支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借力翻上了墙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火焰噼啪作响,浓烟滚滚。 李虎缓缓放下手臂,毫发无伤,只是衣衫上沾了些许灰尘。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墙头,那张始终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敛去了所有的笑意,变得冰冷而漠然。 他缓步走到那面被熏黑的墙壁前,目光落在了那柄还插在墙上的、普通的匕首,以及匕首下方,那一道因发力过猛而留下的深深划痕上。 那道划痕,势大力沉,一气呵成,充满了不屈与决绝。 李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道冰冷的划痕,嘴角,竟又勾起了一丝奇特的笑意。 像一张拉满的弓。 蓄势待发。 第25章 笼中雀 夜,是汴京城冰冷的铁幕,厚重、无情,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邦彦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铁幕死死压住的困兽。每一次喘息,肺腑都像被灌满了掺着铁锈的冰水,从内到外透着一股绝望的寒意。 他背靠着一条散发着百年馊水味的暗巷墙壁,黏腻的湿冷透过单薄的衣衫,不断侵蚀着他所剩无几的体温。左臂的伤口已经彻底麻木,凝固的血液将衣衫和皮肉死死粘连在一起,僵硬得像一块腐朽的木头。 这不是一道寻常的伤。 裁决司“血手”李虎的刀鞘,像一把最顶尖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优雅与残忍,精准地切断了他的肌腱。李虎甚至没有出刀,那份轻蔑与戏谑,比刀锋本身更伤人。 那句温和却阴森的话语——“你父亲的刀,太慢了”,如同一根烧红的毒针,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反复灼烧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逃遁途中,为了躲避屋顶上如毒蛇般攒射的弩箭,他失足从高高的瓦檐上跌落。右腿被锋利的碎瓦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腿。 双重伤势,让他每挪动一步,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中行走。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神经。 体力,正在随着血液一点一滴地流失,视野边缘已经开始出现阵阵黑雾。 他知道,裁决司的“夜不收”是汴京城里最耐心、最可怕的猎犬。他们暂时被那场小规模的粉尘爆燃惊退,但那不过是拖延了片刻。很快,他们就会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循着他留下的痕迹重新围上来。下一次,包围网将更加致命,再无侥幸。 而高俅的铁鹰卫,则像一张光明正大的天罗地网,封锁了所有出城的路口,只等着收网捕鱼。 天罗地网,无路可逃。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巷道切割出的那一线扭曲的天穹,能看到远处灯火通明,如同海市蜃楼般璀璨的樊楼。 那里是全城最瞩目的焦点,是销金窟,是温柔乡。 也是此刻,全城防备最森严、最华丽的囚笼。 李师师就在那座囚笼里。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藏着最不可能的生机。这是拱圣营的生存法则,是用无数袍泽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教训。 但他现在这副模样,连樊楼百步之内都无法靠近,就会被街面上巡逻的卫兵当成一条流窜的野狗,乱棍打死。 周邦彦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强迫自己在剧痛和眩晕中保持绝对的冷静。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超负荷运转的精密机器。不良井时期刻在骨子里的汴京城地下水道图,与拱圣营绘制的秘密联络点图谱,两张复杂无比的图谱在他的脑海中飞速重叠、筛选、排除。 死路,死路,还是死路……裁决司的势力早已渗透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已知的密道都已暴露或被封锁。 忽然,一个被拱圣营卷宗标记为【废弃】、【高危】、【已坍塌】的红色标记点,在他黑暗的意识中闪电般亮起。 那不是一条密道。 而是一条被汴京城遗忘了整整三十年的……前朝排污暗渠。 卷宗记载,这条暗渠始建于前朝,曾连接皇宫与汴河,用于排放宫中污水。本朝建立后,因其结构老化,多次发生坍塌,造成人员伤亡,早已被官府用巨石封死,彻底废弃。 它的其中一个分支,在复杂的地下网络中,恰好就经过樊楼的地底。 赌一把。 赌这条被世人遗忘的通道,尚未被泥沙完全淤死。 赌裁决司那群只习惯在地面上追猎的鹰犬,想象力还不足以让他们钻进城市的“肠道”里搜寻。 他咬紧牙关,用唯一还能灵活使用的右手,撕下衣袍内衬,死死勒住右腿的伤口,用剧痛换来片刻的清醒。 然后,他像一道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影子,最后看了一眼樊楼的方向,便转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他朝着记忆中一个早已被杂草和垃圾覆盖的古井口,一瘸一拐地潜行而去。 …… 与此同时,樊楼三楼,一间最奢华,也最孤寂的厢房内。 李师师端坐在光可鉴人的铜镜前,镜中的美人云鬓微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上好的宣纸,没有半分血色。 她回来了。 凭借官家亲赐的那枚“莲华佩”,高俅的人马终究不敢对她动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登上马车,一路“护送”回了樊楼。 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从汴京城最自由的女人,变成了一只被关在黄金囚笼中的金丝雀。 窗外,楼下,甚至隔壁的雅间,都布满了高俅安插的眼线。他们不敢动她,却像一群无声的苍蝇,用黏腻的视线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等着那条“漏网之鱼”自投罗网。 周邦彦……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收紧,都带来一阵让她无法呼吸的剧痛。 她不敢去想他现在怎么样了,不敢去想那些血腥的场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这里,用自己做最耀眼的诱饵,将所有猎人的目光都死死吸引到这座樊楼之上。 为他,在无边的黑暗中,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姑娘,夜深了,可要安歇?” 门外,传来一个老妈子的声音,沙哑而恭顺,听不出任何情绪。 “进来吧。”李师师的声音同样平静无波。 门被推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妈子端着一盆热水,低着头,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放下水盆,动作熟练地拧干毛巾,递给李师师。 就在两人手指交错的瞬间,老妈子用指甲,在李师师的掌心,极其快速地划了两下。 ——外面,安全。 李师师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用一种慵懒得近乎疲惫的语气问道:“苏姨,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这老妈子,正是当年从宫中将她带出的掌事女官,苏念薇。二十年来,她潜伏在仇敌身边,如今又来到樊楼,是她最隐秘的守护者,也是她最可靠的情报来源。 苏念薇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李师师从她精准的唇语中,读出了三个字。 ——李虎,西城。 李师师的心,仿佛被一块巨石砸中,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李虎亲自出动,意味着裁决司的精锐尽出。西城,是不良井的根基所在,是周邦彦最后的退路。 这代表着,西城的联络点,恐怕已经全军覆没。 一股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吞噬。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是周邦彦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灯塔。 “备水,我要沐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丝倦意和不容置疑的任性。 “是。” 苏念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很快,两个小丫鬟抬着巨大的柏木浴桶进来,热水的热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水雾缭绕,也暂时模糊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视线。 李师师缓缓褪下外衣,走入水中。 这是唯一的机会。 沐浴,是她唯一能隔绝所有视线和监听的时刻。 她将整个身体沉入温热的水中,只留下一双敏锐的耳朵在水面之上。 她屏住呼吸,将拱圣营独有的内息法门灌注于双耳。 【听音术】。 一瞬间,整个樊楼的杂音,在她耳中被无限放大,又被她受过严格训练的大脑飞速过滤。 食客的喧哗,歌姬的吟唱,后厨的锅铲碰撞声,守卫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无数无用的信息流过。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声音的海洋中,寻找着那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只属于他的信号。 第26章 腐骨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水,渐渐变凉。 她的心,也随着水温,一点点地变冷,沉寂。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最坏结果的瞬间—— “叩……叩叩……” 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楼外风声和自身心跳完全掩盖的敲击声,从浴桶底部,透过厚实的木板和冰冷的地砖,传入了她的耳中。 一短,两长。 这不是求救信号。 这是拱圣营旧部之间,用于确认彼此“坐标”的暗号! 他没死! 他就在这栋楼的下面! 李师师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仿佛在最深的黑夜里点燃了两颗星辰! 她猛地从水中站起,带起大片水花,发出哗啦的巨响。 “都出去!” 她对着门外厉声喝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怒气。 守在门口的丫鬟和眼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敢迟疑,纷纷退下。 确认四周彻底无人,李师师立刻行动。 她没有去触碰墙上任何看似机关的东西。 她走到房间一角,那里铺着一张厚重华美的波斯地毯。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湿漉漉的地毯掀开,露出一块与其他地板颜色略有不同的青石板。 她从发簪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钢针,撬开石板边缘的缝隙,然后双手用力,将沉重的石板缓缓抬起。 一股混合着百年淤泥腐臭和下水道腥气的恶风,猛地从洞口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要当场呕吐。 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的洞口。 这就是那条被废弃的暗渠。它不是什么精心设计的逃生密道,而是一条通往城市地底,通往地狱的、肮脏的捷径。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提着一盏早就备好的、灯光昏暗的羊皮灯笼,不顾身上未干的水珠和华贵的丝绸内衫,俯身钻了进去。 通道里,腐臭的气息几乎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熏得翻江倒海。 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粘稠液体,每一步都可能滑倒。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厚厚的蜘蛛网和不知名虫类的干瘪尸体,偶尔有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飞速窜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李师师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护着灯笼,在这条令人作呕的通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莫百步。 前方,是一个稍微宽敞一些的石室,大概是某个管道的交汇处,空气稍微流通一些。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笼光,她看到了靠在潮湿墙角的那个人。 周邦彦。 他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狼狈不堪,身上散发着血腥和淤泥混合的恶臭。 听到脚步声,他已经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腰间那柄磨损的匕首,眼中迸发出野兽在绝境中最后的警惕与凶狠。 然而,当灯笼的光晕照亮来人的脸庞,当他看清那张熟悉又焦急的绝色容颜时,他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然一松。 那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回响。 “你……” 他刚想说些什么,一股压抑不住的腥甜便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黑色的、带着腐蚀性毒素的血液,猛地喷出,溅在冰冷的石壁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缕白烟。 他的身体,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软软地朝着一侧倒了下去。 “周邦彦!” 李师师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触手所及,是他滚烫得吓人的额头,和冰冷的、被血和污水浸透的衣衫。这种冰与火的交织,让她心头发颤。 这股滚烫,不是正常的体温,而是毒素入体、正在疯狂破坏他生机的征兆。 “别管我……快走……”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李虎的刀上有毒……是裁决司的‘腐骨散’……无药可解……” “闭嘴。” 李师师的声音异常冷静,冷静得近乎残酷。 她没有哭,也没有慌乱。她知道,此刻的眼泪和恐惧,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她将周邦彦扶正,让他靠在相对干燥的墙面上,然后转身从石壁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拖出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急救包。 这是她早就备下的东西,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油布打开,里面是烈酒、上好的金疮药、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套用锦缎精心包裹的、长短不一的银针。 她拔开烈酒的木塞,没有丝毫犹豫,将半瓶辛辣的烈酒直接浇在了周邦彦那道皮肉翻卷、边缘发黑的伤口上。 “滋啦——” 一声轻响,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摁进了冰水之中。 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弓,像一条被扔上滚烫铁板的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极致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的意识,被硬生生地重新拉回了现实。 李师师的动作没有停。 她点燃灯笼旁的火折子,将一套银针中最粗的一根,在明亮的火焰上反复灼烧,直到针尖变得赤红,散发出金属的焦糊味。 她抬起头,看向周邦彦,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下,清澈而坚定。 “我要用这根针,把所有腐肉和毒血都剔出来,会很疼,比刚才疼十倍。忍住。” “动手。”周邦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 李师师不再言语。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捏着烧红的银针,精准地、稳定地,刺入伤口周围那圈已经发黑坏死的皮肉之中。 这不是在救人。 这更像是一场最精细的、也最残忍的“剔骨”酷刑。 她没有用刀去割,因为“腐骨散”的毒素会顺着刀口蔓延得更快,侵入骨髓。她只能用烧红的银针,以灼烧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那些被毒素侵蚀的、已经坏死的组织,从健康的血肉中精准地剥离出来。 每一次下针,都带起一缕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毒血和焦糊的皮肉。 周邦彦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冷汗早已将他身下的地面浸湿了一大片。 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拱圣营的驻地,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他的父亲,那个在他心中如山岳般伟岸的男人,就是被李虎用同样戏谑而残忍的方式,慢慢折磨致死。 “你父亲的性子,也像你这么急。” “可惜,他的刀,太慢了。” 李虎那温和而又阴森的声音,如同跗骨的魔咒,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响。 仇恨,像一头被囚禁了十年的凶兽,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咆哮、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和胸膛! “啊——!”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这一声嘶吼,不是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 而是因为那份无能为力的、深入骨髓的愤怒与屈辱! 第27章 死局棋 李师师捏着银针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看到周邦彦那双布满血丝的、因极致的仇恨而显得有些扭曲变形的眼睛。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去安慰他,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苍白无力的“挺住”。 她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银针,用一块干净的布条,沾上他流出的黑色毒血。 然后,她抬起手,将这块沾满了他毒血的布条,郑重地举到他的眼前。 她的眼神,在摇曳的烛火下,亮得像两颗最冷的寒星。 “你的仇,也是我的仇。”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周邦彦心中那层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十年前,我躲在草垛里,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他们一刀捅穿肚子。她到死,都还紧紧攥着那枚刻着我名字的银镯,想把它留给我。” “拱圣营三百兄弟的血,西城不良人兄弟的血,我娘的血,你父亲的血……”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年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些债,一笔一笔,我们都要用他们的命,来还。” 周邦彦眼中的疯狂与扭曲,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 他看着李师师那双清冷而坚定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处理伤口而沾满了他毒血的纤纤玉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背负着各自仇恨的孤魂。 他们是一体。 是一把双刃的、淬满了血与泪、只为复仇而出鞘的利剑。 他缓缓伸出自己还能动弹的右手,覆在李师师的手上,将那块混着他毒血的布条,紧紧地握在掌心。 粘稠的、带着体温的触感,让他那颗几乎被仇恨烧成灰烬的心,重新找到了一个坚实的锚点。 “对。”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浴火重生后的平静与决绝。 “一笔一笔,讨回来。” 这是一个无声的盟誓,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沉重,更加牢不可破。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暗渠中,两颗复仇的心,被血与恨,彻底焊接在了一起。 剔骨刮毒的酷刑终于结束。 周邦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伤口传来的剧痛依旧让他阵阵眩晕,但至少,那股腐蚀骨髓的阴毒之气,已经被遏制住了。 李师师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血污和用过的布条,动作轻柔而专注。 这片狭窄的石室暂时是安全的,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被困在了一个更大、更危险的囚笼里。 “我们被困住了。”周邦彦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狼一般的冷静与锐利。 他开始分析眼前的死局:“高俅的铁鹰卫布下了天罗地网,封锁全城,这是阳谋,他要的是活口,是拱圣营的秘密。而朱勔的裁决司则像藏在暗影里的毒蛇,他们只要我的命,不计任何代价。我们现在藏身的樊楼,既是囚笼,也是唯一的堡垒。但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我明白。”李师师点点头,抬起清亮的眸子,“苏姨的情报说,李虎亲自带队在西城清剿,这意味着裁决司的主力都被吸引到了那里。这是我们唯一的时间差。但这个时间差很短,一旦他们发现扑空了,很快就会将所有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樊楼。” “所以,”周邦彦的目光投向那条深不见底的漆黑水道,那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生机,在水里,在漕帮。” “漕帮帮主张横。”李师师秀眉微蹙,“我记得卷宗里提过,他受过你父亲的大恩。有龙王令信物在,他会出手吗?” “会,但也不会。”周邦彦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智慧光芒,缓缓解释道:“张横此人,我研究过。他能从一个码头苦力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绝不仅仅是义气。义气是他的招牌,是他的立身之本,但他骨子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为漕帮数万兄弟的身家性命负责。” “十年前,他或许会为了报恩,提着刀带人来救我。但现在,他是帮主,面对的是应奉局和裁决司这两座大山,仅凭一枚信物和一份旧日恩情,不足以让他豁出整个漕帮来保我们。那样做,是匹夫之勇,不是帮主所为。”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所以,我们不能去‘求’他救,那样会把他置于两难之地。” “没错!”周邦彦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我们不仅要让他救,还要让他觉得,救我们,是眼下对他、对整个漕帮最有利的选择!我们要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必须出手的理由!” 李师师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身受重伤,却依旧在绝境中布局的男人,沉声问道:“你的计划是?”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开始勾勒一盘石破天惊的棋局。 “第一步,造势。朱勔贪婪成性,早就对汴河漕运这块肥肉垂涎三尺。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将他要收回漕帮‘官粮转运权’的消息,提前泄露出去,闹得满城风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一下,就把所有人都逼到了明面上。朱勔为了立威,必然会选择在虹桥这个漕帮的象征之地,公开宣布此事,当众羞辱漕帮。而张横,作为帮主,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去虹桥码头面对。” 李师师的眼睛亮了:“如此一来,你就创造了一个他们两人必定会同时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正是!”周邦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第二步,就是你的任务。当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在虹桥码头时,你要在樊楼抚琴。用我们约定的暗号,将‘龙王令现,虹桥有难’的信号,精准地传递给张横。” “这个信号,会让他陷入沉思。他会知道我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他会猜测我的意uto,但又不敢确定。” “然后,就是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破局!”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当他们在码头对峙,气氛最紧张的时刻,我会乘着一艘小船,以自杀式的姿态,冲向应奉局的官船!” “这太危险了!”李师师失声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邦彦的声音斩钉截铁,“我的出现,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龙王令掷给张横,再用手势告诉他,我正被裁决司追杀!” “你想……”李师师瞬间明白了整个计划的可怕之处。 “我想让张横明白,他别无选择!”周邦彦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救我,就是公然对抗朝廷,九死一生。他不救我,漕帮的基业今天照样被夺,他威信扫地,同样是死路一条。而我的出现,给了他第三条路——祸水东引!” “把裁决司这把刀,引向应奉局!让朱勔和高俅的势力,在光天化日之下狗咬狗!而漕帮,就可以趁着这天大的混乱,从死局中撕开一道口子,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接走,赢得喘息之机!” 整个计划说完,石室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算尽人心的阳谋。它赌上了所有人的性命,赌上了周邦彦的胆魄,赌上了李师师的琴技,更赌上了张横的野心。 许久,李师师缓缓开口,声音清冷而坚定:“好,就这么办。我抚琴,你渡河。” 第28章 破阵乐 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尚未能刺破汴京城上空缭绕的薄雾。 然而,一则比晨光传播更快的消息,已经如同一枚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座都城。 消息从高耸的朱门,流向拥挤的坊市,钻进每一个茶棚酒肆,叩响了每一扇半掩的窗扉。 “听说了吗?应奉局的朱太尉,今天要对漕帮下手了!” “何止是下手!我表兄在衙门里当差,说朱太尉要成立一个什么‘内河司’,把漕帮的官粮转运权,彻底收归官有!” “我的天爷!官粮转运可是漕帮的命根子啊!这五十多年来,汴河上的船,哪个不看漕帮的脸色?朱勔这是要往绝路上逼啊!” “嘘!小声点!如今的应奉局,权势熏天,背后站着的可是蔡京相公。朱勔这是要杀鸡儆猴,把汴河这条油水最足的脉络,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街头巷尾,议论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交织着兴奋、恐惧与期待。 兴奋的是,终于能看到两头盘踞在汴京的巨兽,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撕咬。 恐惧的是,一旦这两头猛兽斗红了眼,不知会溅出多少血,殃及多少无辜的池鱼。 期待的是,这潭死水般的汴京,或许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局。 码头上,那些终日劳作的苦力们,停下了肩上的重担,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不安。他们不知道,明日的工钱,该向谁去讨。 粮行的掌柜们,则紧锁眉头,默默盘算着。漕帮倒了,新的“内河司”来了,这孝敬的门路,又该如何打点?这河运的价钱,又会涨到何种地步? 就连那些平日里只关心风花雪月的达官贵人,此刻也纷纷遣出家仆,四处打探消息。 他们比谁都清楚,汴河的安稳,关乎着京城的命脉。 漕帮帮主,‘船火儿’张横,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一场席卷汴河的风暴,已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酝酿。 …… 樊楼,水榭。 与外界的喧嚣鼎沸截然不同,这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李师师一袭素白长裙,未施粉黛的脸上,神情肃穆得如同一尊冰雕。 她亲手点燃了一炉顶级的龙涎香。 青烟袅袅,如梦似幻。 这珍贵的香料,不仅能安抚她因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更能以其独特的馥郁,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和麻痹那些藏于暗处、时刻监听着她的耳朵。 她知道,此时此刻,水榭周围的每一个角落,都潜伏着蔡京的眼线。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一声叹息,都会被精准地记录,而后呈送到那位权倾朝野的相公案头。 她缓缓坐下,将那把陪伴了她多年的紫檀木琵琶,横抱于怀。 冰凉而坚硬的木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肌肤上,让她因高度紧张而微微发汗的掌心,瞬间变得冷静而干燥。 今天,她要弹的,不是那首为官家献媚、婉转承欢的《安平乐》。 她要奏的,是一曲真正的,为战争,为杀伐,为破局而生的—— 《破阵乐》。 这是她和周邦彦,在那个昏暗的地窖中,用沙盘推演了无数次后,定下的唯一计划。 一个疯狂、大胆,却又充满希望的计划。 她的目标,不是远在深宫的徽宗,也不是为了安抚汴京的民心。 她要做的,是动用自己手中最强大的武器——音律,将一个精准无比的“钩子”,抛向一个她和周邦彦都笃定,今日必定会咬钩的人。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冰冷的琴弦上。 深吸一口气。 而后,骤然发力! “铮——!” 一声激越的琴音,毫无预兆地炸响! 它不像寻常乐曲那般由缓入急,而是开篇即高潮,仿佛一匹挣脱了缰绳的战马,在出征前发出的第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 金戈铁马,杀伐之气,瞬间冲破了水榭的宁静,响彻云霄! 滚滚的轮指,如同千军万马正从她的指尖奔腾而出,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席卷了整座樊楼。 所有在暗中监听的眼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暴烈与愤怒情绪的琴音,震得心头一颤。 “记录!李师师心绪不稳,情绪激动,琴音暴烈,似有怨怼之意!” 一名藏在假山后的暗探,迅速在手中的小本子上记录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被软禁的女人,在用音乐发泄她心中的不甘与无能狂怒罢了。 他们忠实地记录着她外露的情绪,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在这狂暴乐声的掩护之下,正传递着另一种更隐秘,更致命的信号。 李师师的眼神,专注而冰冷。 她的左手在琴颈上飞速游走,按弦精准如电;右手在琴腹上拨弹扫拂,势如狂风暴雨。 十指翻飞,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就在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动作中,她的小指,却总是在每一个特定的节拍点上,以一种超越常人感知极限的频率和节奏,极其轻微地,敲击着琵琶的面板。 那敲击声轻不可闻,被排山倒海般的琴音完美地覆盖。 “哒……哒哒……” 一短,两长。 这是失传已久的,拱圣营与漕帮水上联络的最高密语——“龙王令”的求救信号。 更关键的是,她敲击的位置。 她选择的,是琴身面板上那个弧度最大,共鸣效果最好的区域。 在周邦彦教给她的那张,只有拱圣营和漕帮最高层才知晓的暗语图谱中,整把琵琶,就是一张微缩的汴京水路地图。 琴头是北,琴尾是南。 琴颈是支流,品相是渡口。 而琴身中段那个最宽阔,共鸣最宏大的核心区域,所代表的,正是连接汴河两岸的经济命脉,是漕帮的荣耀与根基所在—— 虹桥! 在代表“虹桥”的区域,敲响“龙王令”的信号。 这个组合传递出的信息,只有一个意思: 【虹桥有难,龙王令现】! 这个被激昂乐声包裹的信号,化作一道无形的声波,越过亭台楼阁,穿过喧闹街市,如同一根看不见的鱼线,精准无比地抛向了那条浑浊、翻滚的汴河。 抛向了那位,此刻正被架在烈火之上,进退维谷的江湖枭雄。 李师师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是在演奏。 她在战斗。 这把琵琶,是她的刀。 这曲《破阵乐》,是她为那个行走在黑暗中的男人,擂响的,冲锋陷阵的战鼓! 她不知道这根鱼线,能否被那条已经遍体鳞伤的巨鱼咬住。 但她必须将钩子抛出去。 这是她的任务。 也是她的赌注。 她赌的,不仅仅是张横对故人之子的那份江湖义气。 她赌的,更是他身为一代枭雄,那不甘屈服、渴望死中求活的野心! 第29章 龙王令 漕帮总舵。 一间位于地下,密不透风的石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十几名漕帮的堂主、舵主,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刻却都面色铁青,如同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牲口。 空气中,浓烈的汗味、劣质的烟草味,以及刀口舔血之人的煞气,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屈辱与愤怒,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每个人的胸中剧烈翻滚。 “帮主!应奉局那群阉人欺人太甚!这他娘的是要刨咱们的祖坟,断咱们的活路啊!” 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堂主,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 他红着双眼,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嘶声力竭地吼道。 “咱们跟他们拼了!大不了就是个死!也比跪着当狗强!” 他的手,已经死死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粗糙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拼了!” “跟他们干!” 一时间,群情激奋,石室里“锵锵”之声不绝于耳,都是拔刀的声音。 “都给我坐下!” 一声沉雷般的怒喝,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张横坐在主位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缓缓扫视了一圈自己的心腹手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沙哑。 “拼?拿什么拼?拿你们手里这几把破刀,去跟应奉局的铁甲军拼?还是去跟禁军的天子亲卫拼?”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滚烫的头顶上。 石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张横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朱勔这一招,有多么狠,多么准。 他就是要用这道公文,逼漕帮造反。 只要漕帮敢在虹桥码头公然抗命,朱勔就能名正言顺地请出禁军,以“平叛”之名,将他们这群盘踞在汴河上的“水匪”,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可若不反抗呢? 任由朱勔收回官粮转运权,漕帮就等于被拔了牙的老虎,断了水的蛟龙。 数万兄弟的生计,将无以为继。 漕帮百年的基业,将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他张横,也将从一个威震汴河的枭雄,沦为一个任人宰割的丧家之犬。 进,是死路一条。 退,是万劫不复。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必死的棋局。 张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种感觉,他只在十年前,亲眼目睹拱圣营那座固若金汤的营寨,被烈火吞噬时,才体会过。 就在这时,一个亲信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神色慌张,脸色古怪。 “帮主!外面……” “滚出去!没看到老子正烦着吗!”张横正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挥手怒斥。 “不……不是啊帮主!” 那亲信被吓得一哆嗦,但还是鼓足勇气,连忙压低声音,凑到张横耳边。 “是樊楼的方向……李师师在弹琴。” “弹琴?”张横眉头皱得更深了,“都什么时候了!一个娘们弹琴,关我屁事!” “不是普通的琴声!” 亲信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张横耳边炸响。 “帮里懂音律的兄弟,从那琴音里,听出了咱们和……和拱圣营当年共用的水上暗号!” 他不敢耽搁,将那组音律代表的信号,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张横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虹桥有难,龙王令现!】 这八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他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锁孔,然后狠狠一拧! 无数尘封的画面,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豁然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狭小的石室里来回踱步。 他脸上的神情,在昏暗的油灯下变幻不定,震惊、疑惑、忌惮、狂喜……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那张坚毅的脸庞撕裂。 “龙王令……龙王令……那是周大哥的信物……” 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 那是拱圣营统帅的私人信物,见此令如见统帅本人。当年,正是周御将军,将他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并给了他这枚信物,让他以此联络旧部,重整旗鼓。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李师师手上?她一个风尘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个信号?” “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出指向虹桥的信号?” 一个大胆到让他心脏狂跳,全身血液都开始倒流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混乱的思绪。 “难道……是周大哥的那个孩子?” 他猛地想起来,十年前,拱圣营满门被屠,血流成河,只有统帅周御的独子,那个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张叔”的少年,下落不明! “他想干什么?他怎么知道我今天会被朱勔逼到虹桥码头?” 张横的心跳,陡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开始沸腾,燃烧! 他原本的计划,是去虹桥码头,与朱勔虚与委蛇,哪怕是暂时低头认怂,也要先保住漕帮的根基,再图后策。 但现在,这个来自故人之子的信号,给了他第二个选择。 一个风险巨大到足以让漕帮瞬间灰飞烟灭,但回报也同样巨大到足以扭转乾坤的选择! 他猛然间,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这不是求救! 这是一个计划!一个邀请!一个疯狂到极致的破局之策! 那个孩子,他算准了自己会被朱勔逼入绝境,算准了自己进退维谷,算准了自己心中的不甘! 然后,他用“龙王令”这把钥匙,递给了自己一把,能够将眼前这盘死棋,砸得稀巴烂的……巨锤! 他不是在求自己去救他。 他是要自己,去救整个漕帮! “帮主!午时就快到了!您快下令吧!兄弟们都等得急死了!” 堂主们见他神色变幻,焦急地催促着。 张横猛地停下脚步,一双虎目之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如同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在最后一局押上自己性命的凶光。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漕帮就能借此机会,死中求活,甚至能攀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传我命令!” 张横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冰冷,无比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刃,响彻整个密室。 “所有堂口精锐,全部伪装成货船、渔船,立刻向虹桥码头水域集结!” “告诉所有兄弟,今天,我们不谈判,不示弱,更不投降!” 他咧开嘴,露出一丝狰狞而快意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杀意与期待,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去……接一位,分别了整整十年的贵客!” 第30章 惊天一掷 午时,虹桥码头。 太阳悬在天空正中,本该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可码头上的空气,却冰冷得像是要凝固起来。 风,从浑浊的汴河上吹过,带着一股肃杀的铁锈味,吹得人汗毛倒竖。 应奉局的官兵,身披精良的铁甲,手持明晃晃的枪戟,如同一排排冰冷的铁桩,将整个虹桥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金戈铁马,气势逼人。 阳光照在他们寒光闪闪的盔甲和刀刃上,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往日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码头,此刻空无一人。 胆大的百姓们,都远远地躲在街角巷口,伸长了脖子,紧张又兴奋地朝着这边张望。 无人敢靠近这片,已经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是非之地。 一艘巨大的三层官船,挂着应奉局那面威风凛凛的“奉旨办事”大旗,如同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蛮横地停靠在码头的中央泊位。 朱勔的心腹,那个总是满脸堆笑的锦袍管事,此刻正背着手,意气风发地站在船头甲板上。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空旷的码头,眼神里充满了轻蔑与得意。 “哼,一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泥腿子。” 他轻声嗤笑,对着身边的副手说道:“你瞧瞧,这张横到现在才来,架子倒是不小。等会儿我宣读完公文,看他还怎么神气得起来!” 副手连忙谄媚地笑道:“管事大人说的是!他漕帮再横,也横不过咱们应奉局,横不过朱太尉!今天过后,这汴河,就该姓朱了!” 锦袍管事满意地点点头,他很享受这种将一方霸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并即将宣判其死刑的快感。 万众瞩目之下,漕帮帮主张横,只带了寥寥数名亲信,乘坐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小船,缓缓地,从下游驶来。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屈服,深沉得如同一潭千年不波的死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即将到来的,决定汴河未来归属的最后交锋上。 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在码头下游百丈开外,一个被浮萍、水草和生活垃圾半掩着的,肮脏腥臭的排污口。 一艘瘦长的,通体漆黑,仿佛能融入河水阴影的乌篷船,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鳄鱼,无声无息地滑出洞口,融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船舱里,周邦彦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 连日的奔波与厮杀,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每一次颠簸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但他死死咬着牙,将一声呻吟都吞回肚里。 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正在瞳孔深处熊熊燃烧。 他透过船篷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远方那艘嚣张的官船,和那艘正在靠近的,张横的小船。 他算准了。 他赌赢了。 他赌的,从来都不是张横还剩下多少“江湖义气”。 他赌的,是朱勔那深入骨髓,无法抑制的“贪婪”和“傲慢”。 只要朱勔想彻底吞并漕运这块肥肉,就必然会选择在虹桥——这个漕帮的象征之地,进行一场公开的羞辱和宣判。 他要杀鸡儆猴,他要昭告天下,他要享受那种将对手彻底碾碎的快感。 而张横,作为漕帮之主,无论他内心作何打算,都必须亲自到场。 这,就是周邦彦从这个必死的棋局中,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撬开的唯一一丝缝隙! “动手!” 周邦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驾船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漕帮汉子。他是周邦彦用“龙王令”的特殊联络方式,从水下一个隐秘的联络点召来的死士。 他们是漕帮中最忠诚于“龙王令”信物的一批人,是当年周御将军亲手扶持起来的力量。 他们只听令,不问缘由。 那汉子听到命令,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怒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拼尽全身力气,猛地划动手中的船桨! 黑色的乌篷船,如同一支离弦的,饱含着复仇怒火的利箭,瞬间调转方向,逆流而上! 它不闪不避,以一种决绝而疯狂的,自杀式的姿态,直直地朝着那艘戒备森严的巨大官船,冲了过去! 这石破天惊的一幕,让码头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哪里来的疯狗!瞎了你们的狗眼!敢冲撞应奉局的官船!给我射死他们!” 官船船头上的锦袍管事,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对他,对朱太尉,乃至对应奉局无上权威的,最大挑衅! 船上的弓箭手反应极快,立刻引弓搭箭,数十个冰冷的箭头,在瞬间便锁定了那艘飞速驶来的,小小的乌篷船。 就连已经准备好屈服的张横,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故人之子,会用如此激烈,如此不要命的方式登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邦彦猛地从船舱中站起身,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稳住了身形。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在手中攥得发烫,几乎要烙进血肉里的乌木鱼符,朝着张横所在的小船,奋力掷了过去! 那枚小小的鱼符,在空中划过一道绝绝的弧线。 它承载的,是十年的血海深仇,是一个覆灭军团的希望,更是一个能将整个汴京搅得天翻地覆的惊天计划!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吸引。 周邦彦在掷出鱼符的瞬间,没有喊话。 他知道,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任何言语都会被风声和喧哗声淹没。 他只做了一个极其清晰,却又充满了暗示的连续动作。 他先用手指了指自己这艘,正在向官船发起自杀式冲锋的乌篷船。 紧接着,他的手指,又指向了岸边那些已经发现异状,正从阴影中快速包抄而来,身穿裁决司“夜不收”黑色劲装的黑影。 最后,他的手指,决绝地,指向了那艘耀武扬威的,代表着应奉局的巨大官船! 这个连续的动作,如同三道闪电,在电光火石之间,狠狠劈进了张横的脑海里! 张横的虎目,瞬间睁大如铜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稳稳地,将那枚呼啸而来的乌木鱼符,接在了掌心! 冰冷的,磨损的触感,瞬间传来。 第31章 龙王怒 当那枚乌木鱼符落入掌心的瞬间,张横感觉自己接住的,不是一块木头。 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又或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更是一份,迟到了十年的沉重嘱托! 冰冷的,磨损的触感,仿佛一道电流,瞬间从他的掌心窜遍全身,让他每一个毛孔都炸了起来!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到了极致。 周邦彦刚才那三个连续的,快如闪电的动作,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第一个动作,指着他自己的船——【我在这里!】 第二个动作,指着岸上的裁决司——【他们正在追杀我!】 第三个动作,指向应奉局的官船——【把他们引向那里!】 这三个动作串联起来,再结合李师师那曲《破阵乐》送来的“龙王令”,一个完整、大胆、疯狂到极致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好小子……” 张横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周邦彦根本不是来求援的! 他这是来“送礼”的! 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火药桶,把裁决司这群全天下最疯的狗,当成引线,然后硬生生地,将这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扔到了朱勔的地盘上! 他要让这两条同样凶狠,同样贪婪的朝廷恶犬,当着全汴京城百姓的面,狠狠地,咬在一起! 狗咬狗,一嘴毛! 而他漕帮,就能从这场天大的混乱中,找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义气? 救命恩人周御的独子,他不能不救!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江湖道义! 利益? 如果现在出手,漕帮就等于彻底和朱勔、和裁决司两大朝廷鹰犬势力撕破脸,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如果不救呢? 漕帮今日一样要被朱勔温水煮青蛙,慢慢蚕食吞并,他张横一样要沦为丧家之犬! 横竖都是一条死路! 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选一条,能站着死,能拉着仇人一起死,甚至……有可能死中求活的路?! 周御大哥,你看到了吗? 你的儿子,比你当年还要疯!还要狠! “哈哈……哈哈哈哈!” 张横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而快意的笑容,他猛地仰天长啸,笑声中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决绝的豪情,以及重获希望的狂喜!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枚乌木鱼符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裁决司的狗杂碎!竟敢在汴河上追杀我漕帮的贵客!漕帮的兄弟们,给我抄家伙,剁了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声怒吼,如同龙王发怒,江海倒灌! 它不是给官船上的官兵听的,也不是给岸上的百姓听的。 它是给那些早已埋伏在四周水域,伪装成普通货船、渔船的漕帮精锐听的! 是总攻的信号! “杀——!” 一声令下,如同在滚油中倒入了一瓢冷水,整个虹桥码头的水面,瞬间沸腾! “哗啦啦——” 十几艘看似笨重的货船,船舷两侧的挡板猛然落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手持刀斧的精壮汉子! 数十艘看似在捕鱼的小船,渔网一掀,底下藏着的,全是闪着寒光的钩镰和短弩! 他们从四面八方冲出,船头劈开白浪,如同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船上那些看似淳朴憨厚的船工,瞬间撕掉了身上的伪装,露出底下精悍的短打扮和满脸的杀气! 他们挥舞着雪亮的刀斧、沉重的铁篙,如狼似虎地朝着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裁决司“夜不收”,以及岸上的应奉局官兵,扑了过去! 场面,瞬间失控! 锦袍管事彻底傻眼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漕帮竟然真的敢动手,而且规模如此之大! 他想命令官兵镇压,但裁决司和应奉局分属不同系统,向来互不统属,他根本指挥不动! 而裁决司的“夜不收”们,也万万没想到漕帮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动手,他们本来是来抓捕周邦彦的,此刻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江匪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漕帮、应奉局、裁决司三方的大混战,就在虹桥码头,当着无数百姓的面,轰然爆发! 周邦彦的乌篷船,趁着这片天赐的混乱,如一条滑溜的游鱼般,成功靠上了张横的小船。 “张叔。” 周邦彦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刀疤,煞气冲天的汉子,声音沙哑地喊道。 “臭小子!” 张横重重地一拳捶在他的胸口,震得周邦彦一阵剧咳,眼中却闪烁着无比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有后怕,更有抑制不住的欣赏。 “你爹要是知道你这么能惹事,非得从坟里爬出来,亲手再揍你一顿不可!” 他嘴上骂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慢,一把将浑身是血的周邦彦拉上自己的船,转身对着身后的亲信怒吼道: “传令下去,把水搅浑,把人救走!走!先回咱们的水寨!” …… 远处,樊楼水榭的最高层。 激昂狂暴的琴音,早已停止。 李师师凭窗而立,清冷的目光,穿过重重楼阁,遥遥地望着那片已经化为血腥战场的河面。 风,吹起她素白的衣角,猎猎作响,宛如一面不倒的战旗。 她知道,周邦彦成功了。 他不仅从必死的追杀中逃出生天,更用他自己做饵,将漕帮这头沉睡在汴河中的猛虎,彻底拖入了这盘棋局。 汴京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从今天起,将再无宁日。 她的嘴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的笑意。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32章 九曲回龙荡 乌篷船的船头,像一把钝刀,艰难地剖开汴河黏稠如墨的夜色。 身后,虹桥码头已化作一片遥远而模糊的血色炼狱。那震天的喊杀、兵刃撕裂皮肉的闷响、以及临死前绝望的嘶吼,仿佛都被这浑浊冰冷的河水尽数吞噬,只剩下压抑的死寂。 船舱里,周邦彦背靠着湿滑的船板,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他背后的伤口里搅动。 剧痛,早已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寒刺骨的诡异感觉,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冰虫,正从伤口处钻进他的血肉,顺着经脉,贪婪地啃噬着他身为拱圣营传人赖以为生的那股纯阳内力。 视野一阵阵发黑,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沉浮。 他死死咬着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血沫和闷哼,连同最后一丝示弱的念头,狠狠咽回肚子里。 他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船头那个如铁塔般的身影。 漕帮帮主,张横。 “好小子……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张横布满血丝的双眼死盯着前方迷宫般的水道,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死死把着船舵。他的声音嘶哑,混合着后怕、狂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点燃的悍勇。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将漕帮上千号弟兄的身家性命,连同他自己的脑袋,一起押在了这个几乎只见过几面的年轻人身上。 这个赌注,足以让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追上来了!” 船尾负责了望的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十几艘殿前司的追击快船,如同一群嗜血的江狼,破开水浪,死死咬在他们身后。船头林立的强弓硬弩,在惨淡的月色下,反射着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森然寒光。 一道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命令,顺着风声传来: “传令,不必急于追击!他们进了‘九曲回龙荡’,那是漕帮的老巢,水下遍布暗桩铁索,硬闯徒增伤亡。” “但是魏校尉,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放过?”那个被称为“魏校尉”的指挥官发出一声冷笑,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传我将令,所有船只立刻散开,呈扇形包围,将这片芦苇荡的所有出口,无论大小,全部给我死死封住!一只鸟,都不准飞出去!” “他们跑不了。通知岸上的兄弟,调集民夫,开始往荡子里扔石头、沉烂船,把水道给我一寸寸堵死!” “天亮之后,再调两营神臂弓手,占据制高点。我倒要看看,他们是瓮中的鳖,还能蹦跶几天!” 这番话,比直接冲杀过来还要恶毒,还要让人绝望。 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船上所有漕帮汉子的咽喉,让他们从刚刚死里逃生的庆幸中,瞬间坠入更深的冰窟。 这是围点打援的阳谋,更是要将他们活活困死、饿死、耗死在这片水泽之中! “帮主……”有汉子声音发颤,握着刀的手都开始抖了。 “慌什么!”张横怒吼一声,压下众人的骚动,他回头看向周邦彦,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周老弟,现在怎么办?” 周邦彦的嘴唇已经干裂,脸色青白得吓人。 那份早已刻在骨子里的汴河水道图,在他脑中飞速运转,与体内那股不断侵蚀的阴寒之力做着最后的抗争。 “张叔……信我。”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镇定,“往左前方,‘一线天’水道……那里水浅,下面全是淤泥,他们的大船过不去。” “好!”张横再无犹豫,猛地一打船舵。 小船如同鬼魅般,贴着水面滑行,钻进了一条仅容一船通过的狭窄水道。 身后,是追兵惊疑不定的叫骂声。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和周邦耶越来越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帮主,周公子他……他不对劲!”一名心细的汉子终于发现了异常。 张横猛地回头。 只见周邦彦的身体已经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他背后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不再是鲜红色,而是一种不祥的暗紫色,甚至开始凝固成细小的黑色晶体。 “快!快靠岸!”张横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不知在如同迷宫的水道里穿行了多久,当小船从一个被巨大水草和浮木掩盖的隐秘出口钻出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由数百艘大小船只以巨型铁索相连,形成的庞大水上堡垒,静静地蛰伏在月色之下。 箭楼、哨塔、巡逻的快船,构成了一道道严密的防线。 这里,便是漕帮的命脉所在——龙王寨。 “到家了……” 船上的汉子们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然而,当张横跌跌撞撞地冲到周邦彦身边时,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郎中!把寨子里所有的郎中都给老子叫过来!” 张横抱起周邦彦,那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心跳,让他这位在刀口上舔血半辈子的汉子,第一次感到了手脚冰凉。 他发出了一声惊怒交加、响彻整个水寨的嘶吼。 “快——!” 第33章 琴心血引 三更的梆子声,穿过水面上浓得化不开的冷雾,幽幽传来,如同地府的催命符。 龙王寨,聚义厅。 数十支牛油大烛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中央那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 周邦彦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得若有若无。他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青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向脸颊蔓延。 “帮主……” 一位胡须花白的老郎中,颤抖着手,将最后一根银针从周邦彦的穴位上拔出。那原本银白的针尖,此刻竟变得漆黑如墨。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恕老朽无能!这不是普通的刀伤,更不是寻常的毒药!” “伤口里,中了一种前所未闻的奇毒。此毒不伤皮肉,专破武者护体真气,尤其是……尤其是至刚至阳的内力。它就像一块烙铁,死死钉在了周公子的丹田气海之上,老朽……老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毒……无药可解啊!” “什么?!” 张横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立柱上。坚硬的木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木屑纷飞。 整个聚义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他们拼上了一切,从修罗场里救回来的,难道只是一具即将冰冷的尸体? 就在这时,一名亲信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几乎是滚进大厅的。 “帮主!不好了!” “寨外……寨外来了一艘小船,船上是个女人,她……她说她有办法救周公子!” “什么人?”张横猛地回头,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这种时候,哪来的女人?是奸细吗?!” 那亲信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地说道:“她说……她叫李师师。是……是受了王二麻子最后的遗命所托,启动了‘冬’字暗号,才由咱们在金水门外的暗桩,拼死送进来的。” “李师师?” 这个名字一出,满堂哗然。 “帮主!万万不可!”独眼堂主立刻站了出来,急声劝道,“这李师师是官家面前的红人,是樊楼的头牌!谁知道这是不是朱勔和高俅那两个狗官设下的圈套?” “是啊帮主!咱们现在是瓮中之鳖,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进来的?这事太蹊跷了!为了一个快死的人,引狼入室,万一走漏了风声,咱们上千号弟兄,可就全完了!” “都给老子闭嘴!” 张横猛地转身,那双铜铃般的虎目扫过众人,其中蕴含的煞气,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你们只知道她是个歌姬,可忘了是谁在樊楼用一曲《采茶叹》,把花石纲的消息传出来的?” “你们只知道他快死了,可忘了是谁在虹桥码头,把咱们从朱勋那狗官的屠刀下,硬生生拽了回来?” 张横一字一顿,声音如同砸在众人心头的重锤。 “王二麻子用命保的人,周御将军唯一的血脉……他信她,老子就信她!” “传我将令!”张横的声音斩钉截铁,“开水门,放她和她的人进来!若有半句虚言,老子亲手拧下她的脑袋!” 半柱香后。 一道纤弱的身影,在两名漕帮汉子的护送下,快步走进了聚义厅。 她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粗布衣裙,头上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 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与决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佝偻、背着一个破旧药箱的老者。老者满脸风霜,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李师师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周邦彦的床边。 当她看到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时,斗笠的阴影下,她的嘴唇瞬间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直接看向张横,声音清冷而急促: “张帮主,时间不多。这位是钱老叔,曾是拱圣营的随军郎中。只有他,认得此毒。” 那被称为“钱老叔”的老者上前一步,只是看了一眼周邦彦伤口的颜色,便沉声道:“是‘腐骨钉’。辽人专门用来对付我拱圣营将士的阴毒手段。此毒以七七四十九种阴寒之物炼制,一旦入体,便会化作一颗钉子,死死钉住气海,不断侵蚀宿主的阳气,直到油尽灯枯。寻常汤药,根本无用。” 张横的心彻底凉了。 “那……那还有救吗?” “有。”钱老叔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只有一个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以血为引,以身为炉,强行拔钉!” 他看向张横,目光灼灼:“此法,需要一位内力至刚至阳的高手,以自身功力为‘炉’,护住他的心脉。整个龙王寨,只有帮主你做得到。” 他又看向李师师,眼神变得复杂而沉重:“同时,还需要一位身负拱圣营血脉的亲族,以自身精血为‘引’,将那‘腐骨钉’从他体内引出。这……是唯一的药引。”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拱圣营早已覆灭,周将军更是满门抄斩,哪里还有什么血脉亲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李师师。 李师师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苍白如纸的脸。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她看着张横,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帮主,请用双掌抵住他的后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过程之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 张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镇住,但还是依言照做。 李师师深吸一口气,将那滴血,轻轻地点在了周邦彦的眉心。 随后,她俯下身,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他冰冷的唇。 她不是在亲吻他。 而是在用一种古老而悲壮的秘法,将自己蕴含着拱圣营稀薄血脉的精血,混着自己的“琴心内力”,一缕一缕地,渡入他的体内。 那不仅仅是血,更是她的生命本源。 随着她精血的渡入,周邦彦体内的那颗“腐骨钉”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噗——!” 李师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透明。 但她死死咬住舌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执拗,强行将最后一口精血渡了过去! “就是现在!”钱老叔厉声大喝。 张横爆喝一声,全身内力毫无保留,如山洪般冲入周邦彦体内! “呃啊——!” 周邦彦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猛地弓起身子,一口黑紫色的毒血,如同箭一般,从他口中喷射而出,溅落在地,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毒,被拔出来了。 而李师师,也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周邦彦缓缓睁开的,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眸子。 第34章 弓盾之盟 天,亮了。 晨光穿过聚义厅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在场每个人沉重的心底。 周邦彦已经醒了过来。 他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力量正在缓慢地回归。 然而,当他试图运转内力时,却发现丹田气海之中,虽然那颗致命的“腐骨钉”已经消失,但原地却留下了一片冰冷的“空洞”,如同被寒冰侵蚀过的土地,寸草不生。 他没死,但一身引以为傲的拱圣营纯阳内力,却被废了十之八九。 他成了一个暂时无法拉开铁胎弓的“弓”手。 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另一张床铺。 李师师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白玉雕像。钱老叔正在为她施针,她的眉头痛苦地蹙着。 张横坐在一旁,一夜之间,这位豪迈的汉子鬓角竟也添了几缕霜白。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叠写满了名字的纸,那是虹桥一战中,漕帮死伤兄弟的名单。 压抑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帮主。” 周邦彦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死了多少兄弟?” 张横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七十三个兄弟,回不来了。一百二十六人重伤。”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个人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寒潭般的冷静。 “虹桥一战,我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也彻底打乱了朱勔和高俅的阵脚,把他们从暗处,逼到了明面上。” “我们不再是被动挨打的猎物。” 周邦彦看着张横,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李师师。 “我们成了棋手。虽然是三个……受了重伤的棋手。” 这时,床上的李师师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当她看到周邦彦和张横时,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处境。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钱老叔按了回去。 “别动,你失了三成精血,没有三个月,根本补不回来。” 李师师没有再坚持,只是虚弱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直指核心: “朱勔……生性贪婪,高俅……为人阴狠。虹桥码头,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殿前司和应奉局内斗,让他们成了整个汴京的笑柄。此刻,他们之间……必然已经生了嫌隙。” 周邦彦的目光,与她对上。 无需任何言语,两人瞬间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才能催生出的,极致的默契。 “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同盟。” 周邦彦接过她的话,声音虽弱,却掷地有声。 “我,”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更多的是决绝,“代表覆灭的拱圣营,是复仇的‘弓’。即便现在这把弓暂时拉不开满月,但它依旧是帅旗,是所有散落在天下各处旧部心中的信念。我的任务,是成为象征,去召集所有被遗忘的力量。” 李师师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我,以樊楼为中心的情报网,以及在朝堂上残存的人脉,是守护我们的‘盾’。我负责在明处周旋,利用他们的矛盾,制造迷雾,为‘弓’的重新蓄力,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最后,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了张横身上。 周邦彦的眼中,充满了敬意和托付。 “而张叔,你和整个漕帮的兄弟们,是握住弓,举起盾的‘手臂’!是我们所有计划得以实现的,最坚实、最可靠的力量!” 弓、盾、手臂。 一个分工明确,彼此依存,却又都带着伤痕的攻守同盟,在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清晰地成型。 这,不是强强联手。 这是在绝境中,三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将自己仅剩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捆绑在一起,向死而生。 张横听得是虎目圆睁,胸中那股被压抑了一夜的憋屈和绝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化作一股滔天的豪情。 “好!说得好!”他猛地一拍大腿,“干了!他娘的,反正烂命一条!就听你们的!说吧,我们现在第一步,该怎么做?” “我要回去。” 李师师毫不犹豫地说道。 “现在,樊楼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朱勔和高俅都需要我这颗棋子去牵制对方。我会回去,继续扮演好我的角色。” 她看着周邦彦,补充道:“同时,我会把一样东西,送到一个关键的人手上。” “大内总管,杨戬。”周邦彦立刻说出了那个名字。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没错。”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冷意,“杨戬贪婪善妒,又与朱、高二人素有嫌隙。我们不需要拉拢他,只需要利用他。我会想办法,将我们缴获的那本应奉-局走私账册的‘拓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他的案头上。” “拓本?”张横一愣。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正的账册,必须留在我们手上,这是最后的王牌。送出去的拓本,我会亲手‘处理’一下,只留下朱勔经手‘花石纲’时,私吞的那些证据。” “我们要让杨戬这条疯狗,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块肥肉,让他去撕咬朱勔。只要他们狗咬狗,我们就有喘息的时间,去布下一个更大的局!” 李师师看着周邦彦,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那你呢?你体内的伤……” “这伤,封住了我的过去,或许……也给了我新的可能。”周邦彦感受着体内那片沉寂的气海,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 “我会借助张叔的渠道,拿着我父亲的信物,去把那些散落在市井乡野,被埋没了十年的拱圣营旧部,一个个,重新找回来。” “我要让这支被折断了脊梁的‘弓’,重新拥有拉满弦的力量!” 一番话,掷地有声。 一个庞大而疯狂的计划,就此定下。 聚义厅内,众人领命而去,各自准备。厅内,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周邦彦和李师师,以及守在一旁的张横。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周邦彦看着李师师苍白如纸的脸,之前所有的运筹帷幄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最纯粹的歉意和担忧。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不再是谈论计谋,而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值得吗?” 李师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晨光染成灰金色的水面,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如承诺。 “我们……必须让它值得。” 第35章 孤舟别离 晨光熹微,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龙王寨的浓雾尚未散尽,带着水泽特有的清冷与草木的生腥,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水上巢穴。 聚义厅内,彻夜燃烧的牛油巨烛早已熄灭,只留下凝固的蜡泪和一缕若有若无的焦味。 空气里,那股由鲜血、药草和决绝盟誓混合而成的凝重气息,依旧盘桓在粗大的梁柱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师师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船家女的粗布衣衫。 褪去樊楼头牌的锦绣华服,洗尽铅华的脸上,不见了那份雍容华贵,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 这份虚弱,并非伪装。 为了结下血盟,她失了足足三成精血。此刻,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内息的严重亏空,让她的指尖都泛着刺骨的凉意,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周邦彦一言不发地站在船头,亲自为她整理着头上那顶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 那双曾拉开过千斤铁胎弓、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在触碰到她冰凉的发丝时,竟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他的内力同样尚未恢复,脸色比李师师好不了多少。那双往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团沉静而炽热的火焰。 “樊楼,如今是龙潭,也是虎穴。” 他的声音沙哑,被晨雾浸透,压得极低,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高俅和朱勔都是生性多疑的老狐狸,你此番‘失踪’又‘归来’,他们绝不会轻易相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唇上,声音更沉了几分。 “回去之后,你面对的每一个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把淬毒的刀。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投来的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是为你精心准备的陷阱。” 李师师扶着斗笠的边缘,缓缓抬起眼。 那双往日里流转着万种风情、能让满座王侯失魂落魄的眸子,此刻被血气洗涤过后,清澈如山涧清泉,只倒映着他一人苍白而坚毅的脸。 “他们越是不信,我便越是安全。” 她轻声回应,声音虽弱,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字字清晰。 “一个让他们捉摸不透,又觉得尚在掌控之中的‘猎物’,远比一个彻底消失的敌人,更能让他们安心。”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却无比坚定的弧度。 “他们会因为怀疑而互相猜忌,会动用各自的力量来‘保护’我,监视我。而这,正是我需要的舞台。一个能让他们自相残杀的舞台。” 一旁的张横,这位在刀口上舔血半生、见惯了生死搏杀的漕帮之主,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听不懂那些朝堂上弯弯绕绕的复杂算计,但他看得懂。 他看得懂那份在生死边缘滋长出的、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托付。 “师师姑娘,周老弟,你们放心。” 张横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指着岸边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小船。 “我已安排了帮里最精明、水性最好的三个小子护送。他们会沿着‘泥鳅沟’走,那里水道又窄又浅,淤泥深厚,官家的那些吃水深的巡江快船,根本进不去。” “到了金水门外三里地的野渡口,自会有咱们的暗桩接应,保你神不知鬼不... ...” 他的话还没说完,钱老叔也从船舱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老人家一夜未眠,熬红了双眼,手里却稳稳地捧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姑娘,”他步履蹒跚地走到跟前,将纸包递上,“这是老朽用七种补气血的上好药材,以古法炮制的‘七宝丸’。你元气大伤,切记每日含服一粒,不可间断。此行……此行凶险,万望保重。” 李师师接过那尚带着老人体温的药丸,那份沉甸甸的关切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对着钱老叔和张横,深深一福,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 “有劳钱老叔,多谢张帮主。” 再抬起头时,她的目光,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周邦彦身上。 没有缠绵悱恻的告别。 没有千言万语的嘱托。 他们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仿佛要用这短短的瞬间,将对方的模样,深深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刻进自己的神魂中。 在这乱世之中,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终于,李师-师转过身,在那两名漕帮弟兄的搀扶下,踏上了那艘孤零零的乌篷小船。 船身轻晃,没入晨雾。 周邦彦默默地看着。 看着那艘小船如同一道青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弥漫的晨雾,彻底消失在纵横交错、望不见尽头的芦苇荡深处。 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望向远方的石像,连心跳都随之停滞。 张横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江湖人的粗犷和无言的安慰。 “周老弟,她是个奇女子。吉人自有天相。” 周邦彦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良久,良久。 直到那片雾气中再也辨不出丝毫船的影子,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寒雾浸透的冰冷: “张帮主,殿前司的围困,还能撑多久?” 一提到正事,张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那帮狗娘养的,用沉船和巨石堵死了几条主要的水道。如今整个龙王寨,就像被塞住口的葫芦,水泄不通。”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血丝。 “寨子里的存粮,省着吃,最多……最多还能撑十天。” “十天之后,若是冲不出去,我这上千号弟兄,就只能活活饿死在这片水泊里!” 周邦彦的拳头,在宽大的袖中猛然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留给他们的时间,同样不多了。 第36章 锦笼囚雀 乌篷船在迷宫般的水道里穿行。 船身几乎是贴着浑浊的水面滑行,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被驾船的漕帮好手压制到了最低,如同机警的游鱼摆尾,只留下一圈圈悄然散开的涟漪。 李师师靠在狭窄的船舱里,看似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复盘着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故。 她不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去。 她更不能毫发无损地出现。 她必须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过、至今仍惊魂未定的可怜人。 恐惧和脆弱,是她此刻最好的伪装,是她用以麻痹所有豺狼虎豹的保护色。 当小船行至一处名为“断魂滩”的浅水区时,护送的漕帮汉子压低了嗓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忍和敬佩: “姑娘,按计划,就是这里了。” 李师-师缓缓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先是将自己本就湿透的衣衫,又在满是淤泥的船底蹭了几下,让那份狼狈更添几分真实。 然后,她从发髻中拔下那根用来固定的银簪。 簪头在常年使用中被打磨得颇为锐利,在昏暗的船舱里闪着一道冷酷的银光。 她看着自己光洁如玉的手臂,深吸一口气,毫不留情地划下! “嘶——” 一道深深的血口瞬间绽开。 剧痛传来,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被划开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染红了她的衣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力量正随着温热的血液加速流失,但她的内心,却在这一刻愈发清醒,愈发冷静。 她只是将渗出的鲜血,随意地抹在自己苍白的脸颊,抹在破损的衣襟上,制造出挣扎搏斗过的惨状。 做完这一切,她才对那汉子,轻轻点了点头。 那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猛地拉开了引线。 “啾——!” 一道尖锐的响箭,带着漕帮特有的信号,撕裂晨雾,冲天而起! 几乎是在信号发出的同时,远处原本平静的水面上,立刻出现了几艘殿前司巡逻快船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飞速向这边包抄而来。 “姑娘,保重!” 漕帮汉子将李师师一把推上浅滩,自己则与同伴猛地一掉船头,向着另一条更为狭窄的岔路亡命冲去,成功吸引了大部分追兵的注意力。 李师师踉踉跄跄地在齐膝的淤泥里跋涉,每一步都耗尽了她本就不多的力气,向着岸边一处早已约好的芦苇丛艰难跑去。 她刚一藏好身形,便有另一队巡逻兵赶到。 为首的一名殿前司都头,一眼就看到了淤泥上那串新鲜的、带着点点血迹的脚印,立刻露出了贪婪无比的狞笑。 “搜!给老子仔细地搜!” 他挥舞着手中的佩刀,声音里满是兴奋。 “高太尉有令,活捉李师师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李师师躲在冰冷的芦苇丛中,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污秽的叫骂声,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微弱的状态。 她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真正的“救援者”的到来。 果不其然,就在那些殿前司的兵痞即将发现她的藏身之处时,一道更迅捷、更肃杀的黑影,从岸边的树林中闪电般掠出! “殿前司办事,闲人退避!” 那都头话音未落,便被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扫中膝弯,“咔嚓”一声脆响,他惨叫一声,整个人都跪倒在泥水里。 紧接着,十几名身穿玄色劲装,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汉子,如同鬼魅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出。 三下五除二,便将这队贪功冒进的殿前司巡逻兵尽数制服,手法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为首之人,正是高俅的心腹,铁鹰卫队长,李虎。 他看都没看地上哀嚎的都头一眼,目光如电,扫过这片广阔的芦苇荡。最后,他的目光精准地定格在李师师藏身的方向。 “铁鹰卫奉太尉之命,迎李大家回府。请大家现身。”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冰。 李师师这才“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惊呼,满脸“恐惧”与“茫然”地从芦苇丛中走了出来。 当李虎看到她这副衣衫破碎、浑身带伤、血迹斑斑的凄惨模样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终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察的惊异。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早已等候在旁的女眷上前,用一件厚厚的锦缎披风,将瑟瑟发抖的李师师裹住。 “李大家受惊了。太尉已在樊楼备下薄宴,为您压惊。” 李师师的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虎,又看了一眼那些被制服的殿前司官兵,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语调: “你……你们是何人?那些……那些人又是谁?” 李虎冷冷地答道:“我们是奉命保护大家的人。至于他们,”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都头,“不过是一群见利忘义、冒犯大家的匪类罢了。” 李师-师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眼眶一红,两行清泪滑落,竟是就此“力竭昏厥”,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虎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挥了挥手。 “带上她,回樊楼。” 马车辘辘,驶向那座灯火辉煌的销金窟。 车厢内,原本“昏迷”的李师师,长长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车窗外,樊楼那标志性的飞檐斗拱已然在望。 她知道,自己这只孤舟,已经成功驶入了虎穴。 而这第一步棋,她走得天衣无缝。 她被“安置”在顶层的“倾城阁”,名义上是休养,实则是座不折不扣的锦绣囚笼。 窗外原本能看到市井景致的飞檐上,多了一只一动不动的鸽子,那鸽子的眼神,却锐利如鹰。 楼下花园里新来的那个修剪花枝的园丁,手法笨拙,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的窗棂。 甚至连送餐的侍女,走路的步法都带着练家子的沉稳。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镀金的牢笼。 房间内,熏香依旧是她最爱的“定神香”,但她能清晰地闻出,里面被掺杂了微量的“软筋草”,长期闻吸,会使人内息不畅,四肢乏力。 桌上的茶水里,有几不可见的粉末,那是能让人精神萎靡的“散神丹”。 夜幕降临,她屏退所有人,独自走到窗边。 她必须向外界传递信号。 她伸出苍白的手,看似无意地拂去最左边那盏绘着“寒梅”图案的琉璃风灯上的灰尘。 但在拂过时,她的指尖用巧劲,将风灯的挂钩,向外推了寸许。 这个动作,微小到几乎无法察察。 但她知道,对街茶馆二楼的那个眼睛,一定看到了。 做完这一切,她躺回榻上,将钱老叔给的“七宝丸”含在舌下,抵御着空气中的毒性。 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进入一种浅眠的状态。 她在等待。 等待着高俅和朱勔失去耐心,主动出招。 果然,子时将近,外面传来了细微的骚动。 似乎是有人来了,和门外的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 紧接着,阁楼内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机,陡然浓重了几分! 李师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7章 毒计暗藏 太尉府,书房。 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的龙涎香,却丝毫压不住那股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气氛。 高俅高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像是在敲打着某个人的心脏。 他的面前,恭敬地站着刚刚从郊外回来的铁鹰卫队长,李虎。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属下赶到时,殿前司的一队巡逻兵正欲对李大家不轨,已被我等制服。李大家身心受创,惊吓过度,回到樊楼后便一直卧床不起,水米未进。” 李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没有丝毫感情,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高俅眯起了眼睛,眼神锐利如刀。 “惊吓过度?卧床不起?”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她李师师是何等人物?在汴京城中长袖善舞,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连官家都对她青眼有加。这等奇女子,会是那么容易被几个兵痞吓破胆的弱女子?” “属下不敢妄言。”李虎低头道,姿态谦卑。 “哼,”高俅端起手边的建盏,轻轻吹了吹翠绿的茶汤浮沫,“这出戏,倒是演得不错。被漕帮掳走,又恰好被我的人‘救’下。她这是在向我高俅,表忠心呢?”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试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音恭敬而短促。 “太尉,应奉局朱提举求见。” 高俅的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但还是淡淡地说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身材微胖,面色油滑的中年官员,满脸堆笑地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华丽的官服,走起路来,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 正是花石纲的负责人,应奉局提举,朱勔。 “哎呀,高太尉,深夜打扰,恕罪,恕罪啊!” 朱勔一进门,就远远地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的笑容谄媚得能挤出油来。 “听闻师师大家已经安然返回,下官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太尉当真是神机妙算,派出铁鹰卫,果然马到功成,真是让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高俅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朱提举客气了。师师大家毕竟是樊楼的头牌,也是你我二人的摇钱树,她若有失,你我面上都不好看。” 两人一番虚伪至极的客套,让书房内本就凝重的空气,又多了几分火药味。 朱勔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透着精明与算计,他试探着问道: “不知师师大家,可曾说起被掳的经过?那些漕帮的泥腿子,粗鄙不堪,有没有……有没有对她……” “她受了惊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俅直接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哦?是吗?” 朱勔脸上立刻露出“万分担忧”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坏消息。 “这可如何是好。依下官愚见,此事非同小可啊,太尉!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师大家不是被掳走,而是……而是与那漕帮逆匪有所勾结,那可就是养虎为患,是咱们的心腹大患了啊!” 他这句话,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精准地、狠狠地扎在了高俅的心上。 这也正是高俅最担心的地方。 一个李师师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与漕帮联手、并且可能掌握了某些秘密的李师师。 高俅看着朱勔那张写满“忠心”与“忧虑”的脸,心中冷笑不止。 他知道,朱勔这个老狐狸,比他更紧张,更害怕。 那本神秘的账册,就像一柄悬在朱勔头顶的铡刀,而李师师,就是那个随时可能拉动绳子的人。 “朱提举多虑了。” 高俅淡淡地说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威严。 “我的人,已经将樊楼围得水泄不通。就算她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是人是鬼,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朱勔一听,立刻连连点头哈腰:“太尉说的是,是下官杞人忧天了,下官该罚,该罚!太尉英明!” 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更谄媚的笑容。 “不过……为了师师大家的身体着想,下官特地从宫里的御药房,为她求来了一些安神的汤药,已经派人送去樊楼了。也算是,为太尉分忧解难嘛。” 高俅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一缩! 派人送药? 这哪里是分忧,这分明是要越过他,直接去试探李师师!是想在他的地盘上,安插自己的眼线! 好一个朱勔! 高俅心中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张肥脸撕碎,但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大度地一挥手,甚至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朱提举有心了。如此甚好,多一个人关心,师师大家也能好得快一些。” 朱勔见高俅没有反对,心中暗喜,以为自己的计策得售,又闲聊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他一走,高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李虎。” “属下在。” “派人盯紧朱勔送去的人。我倒要看看,他那碗汤药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是。” 高俅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汴京城的无边夜景。 樊楼的方向,灯火璀璨,如同一颗明珠。 但在他眼中,那不是明珠,而是一个充满了变数的血腥棋盘。 李师师、朱勔、漕帮……还有那个如同幽灵般躲在暗处的周邦彦。 所有人都搅在了一起。 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既然你们都喜欢往这浑水里跳,那我就把水搅得再浑一些。我倒要看看,最后谁能活下来。” 而在另一边,离开太尉府的朱勔,一坐上回府的轿子,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敛去,变得阴沉狠毒。 他对着轿子里的亲信,低声吩咐道: “告诉王婆子,让她仔细观察李师师的一举一动。特别是,要看看她房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纸张、信物。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放过!”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那碗安神汤里,我加了‘吐真散’。药效温和,寻常银针试不出来,但足以让一个心神不定的人,在梦中说出实话。” “是,小人明白。” 朱勔靠在柔软的轿垫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肥硕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 李师师,你最好真的只是一个被吓傻的女人。 否则…… 他的眼中,杀机毕露,毫不掩饰。 那碗即将送到倾城阁的汤药,不是良药,而是催命的毒符! 第38章 汤药试人心 子时刚过,汴京城陷入了最沉的梦乡,连更夫的梆子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倾城阁内,却是一片死寂的清醒。 “咚、咚、咚。” 三声轻微而克制的敲门声,在静谧的夜里,如同三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声的涟漪。 榻上,李师师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眸中没有半分睡意,只有冰湖般的冷静与警惕。 来了。 她心中默念,朱勔的耐心,比她想象中还要差。 “李大家,您睡下了吗?” 门外,是白日里那名侍女的声音,依旧柔和,却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僵硬。 然而,李师师的耳朵何其敏锐,她清晰地捕捉到,侍女平稳的呼吸声旁,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气息。那道呼吸更轻、更沉,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沙哑感,像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 这绝不是普通的探望。 “何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吵醒的慵懒与不悦,声线微微沙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娇弱女子该有的反应。 门外沉默了片刻,那个陌生的声音终于响起,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语气恭敬得近乎谄媚。 “李大家,老身是朱提举府上的王婆子。提举大人心疼大家今日受了惊吓,特意命老身送来安神的汤药,嘱咐务必请大家趁热喝下,方能安稳入眠。” “安神汤?”李师师心中冷笑。 这哪里是安神汤,分明是鸿门宴上的穿肠酒。 这碗汤,是非喝不可的“投名状”。喝了,或许能暂时获得信任;不喝,今夜就休想安宁。 她缓缓从榻上坐起,故意让床榻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拖延着时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思索着万全之策。 怎么办? 房间里的一切,都可能被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监视着。她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引人怀疑的动作。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的书案。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她早已准备好的澄心堂纸,上面是她亲手誊抄的一首闺怨诗拓本。 那不是普通的纸,更不是普通的诗。 每一个笔画的粗细、长短、顿挫,都暗藏着拱圣营的“笔画密码”,上面记录着朱勔与辽使私下交易的关键罪证——包括走私铁甲的数量、交接的时间地点。 那是足以让他抄家灭族,万劫不复的铁证! 这张纸,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咳……咳咳……咳咳咳……” 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肺都从喉咙里呕出来。那瘦弱的香肩剧烈地颤抖着,看上去无比可怜。 “哎呀,大家您怎么了?”门外的侍女焦急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李师师没有回答,她扶着桌角,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就在门外的王婆子耐心快要耗尽,准备强行推门的瞬间,她脚下一个踉跄,像是体力不支,整个身体“不小心”地撞向了书案。 “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 沉重的端砚、紫檀木的笔架、雕花的白玉镇纸,连同那张承载着所有秘密的澄心堂纸,一同被她撞得飞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 砚台中的墨汁泼洒而出,像一条黑色的毒蛇,瞬间将那张洁白的纸彻底吞噬。 浓郁的墨色迅速浸透了纸张的每一个缝隙,上面的字迹在墨色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污迹,再也无法辨认分毫。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门边,“砰”的一声拉开了房门。 门口的王婆子和侍女,只看到一个脸色惨白如纸,鬓发散乱,嘴角甚至因为剧烈咳嗽而渗出一丝血迹的绝色佳人,正虚弱地扶着门框,大口地喘息着。 王婆子那双精明的老眼锐利如鹰,第一时间就越过李师师,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房内。 当她的目光落在地上一片狼藉,尤其是那张被墨汁彻底毁掉的纸上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与狐疑。 但仅仅一瞬,她脸上便立刻堆满了关切的笑容,那份虚伪的热情让人作呕。 “哎呀,我的大家!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动了大气,伤了身子?快,快,喝了这碗安神汤,定定神,对身子好。” 她说着,将手中的托盘递了过来。 一只描金的黑釉瓷碗里,盛着半碗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李师师的鼻尖微微翕动。 除了寻常安神药材的甘草与茯苓味,她还闻到了一股极淡、极隐蔽的,属于“吐真散”的特殊异味。 这是一种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问什么答什么的迷药。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了一丝脆弱和感激。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碗汤药,看了一眼王婆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然后,当着她们的面,她仰起头,将那碗不知是药还是毒的汤,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不祥的气息。 她将空碗递了回去,眼神开始变得涣散,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仿佛药效已经开始发作。 “多谢……我实在累了,你们……退下吧。” 说完,她不等对方再有任何反应,便用尽力气,“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将一切窥探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门外,王婆子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眉头紧紧皱起。 李师师的反应,激烈却又合乎情理。毁掉的信纸,像是无心之失。喝药的干脆,又像是不知情。 一切都天衣无缝,可正是这份天衣无缝,反而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她一无所获,也只能悻悻地转身离去,向朱勔复命。 房间内,李师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方才的柔弱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 她没有片刻耽搁,迅速走到床边,从床底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一颗早已备好的、用鱼腥草和皂角制成的催吐药丸,塞入口中。 她跪在地上,将手指探入喉咙深处,一阵剧烈的反胃后,刚刚喝下的汤药,被她尽数吐入了墙角的痰盂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 今夜,第一回合,她凭着这份果决与狠辣,险之又险地胜了。 但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她必须立刻将警示和新的指令送出去。 第39章 墨烬传烽火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危机正在逼近。 李师师知道,她不能有片刻的松懈。 她走到墙角,那里有一个用来倾倒残茶剩水、炭火灰烬的鎏金瑞兽炭盆。 她将地上那张被墨汁浸透、已成废纸的“闺怨诗”,连同其他几张练字的废纸,一同投入了炭盆之中。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纸张在火焰中卷曲、变黑,迅速化为一捧灰烬。 这个举动,在任何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看来,都只是一个心烦意乱的女子在清理垃圾,再正常不过。 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张被墨汁浸透的“闺怨诗”拓本,所用的墨,是周邦彦亲手调制的。 墨里,混入了一种只属于拱圣营的特殊药汁。这种药汁无色无味,唯有在燃烧时,才会散发出一股极其隐蔽的、混杂着焦糊与特殊药草的独特气味。 这种气味,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拱圣营旧部,才能分辨。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最高级别的警示信号! 它代表的含义是:情报已毁,目标暴露,原计划作废,启动备用方案! 此刻,樊楼的后院,一个最不起眼的哑巴老仆阿贵,正提着水桶,在寒风中一下一下地清洗着恭桶。 他形容枯槁,动作迟缓,仿佛已经对这污秽的工作麻木了。 他看似在专心干活,一双耳朵却像雷达一般,始终在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气息。 突然,一股极淡、极特殊的味道,顺着风,精准地飘入了他的鼻中。 是“墨烬香”! 阿贵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麻木。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干完活,然后提着空桶,像往常一样,走向了樊楼后巷的泔水处理处。 在那里,他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一模一样的澄心堂纸,上面用同样的笔迹写着另一首无关紧要的普通诗词,悄无声息地揉成一团,扔进了准备运出城的垃圾车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张纸,会被送到城外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它传递的信息,是李师师的第二道指令:原计划失败,我需要一件可以藏于掌心、用于自保的利器。 做完这一切,阿贵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哑巴老仆,消失在后院的阴影里。 而倾城阁内,李师师在烧完纸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躺回了榻上。 她已经做完了她能做的一切。 接下来,就看周邦彦的了。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青年沉稳而坚毅的脸庞。 邦彦,你一定要收到我的消息。 我的命,交给你了。 …… 夜色如墨,寒风似刀。 龙王寨的哨塔上,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周邦彦和漕帮帮主张横并肩而立,面前的地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出不安的悲鸣。 一名漕帮的暗探,如幽灵般从黑暗中潜回,他的脸上带着风霜,也带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情报。 第一份,是白天通过“茶引”暗号收到的。 “左一,寒梅,外推寸许。” 这是他们约定的平安信号,代表李师师已安全抵达倾城阁,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当时,周邦彦和张横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第二份情报,却是在半个时辰前,通过城外那个废弃的垃圾场,几经辗转才送到这里的。 那是一张被揉成一团的澄心堂纸。 周邦彦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昏黄的灯光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一首闺怨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张横凑过来看了一眼,他是个粗人,看不出什么门道。 “周老弟,这……是师师姑娘传出来的?写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想家了?” 周邦彦的脸色,却在看到那字迹的瞬间,一寸寸地沉了下来,变得无比凝重。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肯定。 “这不是她。” “什么?”张横大惊,“难道情报有误?或者她出事了?” “字迹模仿得很像,几乎可以乱真。”周邦彦将纸凑到鼻尖,轻轻一嗅,然后闭上了眼睛,“但,失了神韵。” 他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 “师师的字,如她的人,外柔内刚,笔锋藏而不露,带着一股韧劲。这首诗的字,虽美,却软,只有其形,未得其骨。” 他将纸递给张横,指尖在纸上轻轻摩挲。 “更重要的是,没有‘墨烬香’的味道。这说明,我们原定的、用药墨传递账册罪证的计划,失败了。” “失败了?!”张横的声音都变了调,“那师师姑娘她……她岂不是很危险?” “她很聪明。”周邦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和后怕,“她用一张假的情报,引开了敌人的视线,甚至可能骗过了朱勔的第一次试探,暂时保全了自己。” “但这也说明,她身边的监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密,如同一座铁桶。她现在,孤立无援。” 周邦彦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锐利。 “而且,她送出这张假信,是在告诉我一件事——她需要武器。”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被动地等待消息,只会让李师师陷入更深的险境。 他必须立刻行动,启动他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底牌。 “张叔,”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横,“我想启用漕帮的‘青蚨’了。” “青蚨”二字一出,张横这位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豪雄,瞳孔都猛地一缩。 “周老弟,你可想清楚了?‘青蚨’是咱们漕帮最深的暗桩,轻易不动。一旦动了,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无转圜的余地!” 周邦彦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如铁,没有丝毫动摇。 “我没有时间再等了。朱勔的老巢如同龙潭虎穴,我必须尽快将所有被这个朝廷遗忘的力量,重新召集起来,拧成一股绳!”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之上。 第40章 棺木问故人 周邦彦的手指,点在自己凭记忆绘制的汴京城防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巷。 “铁牛,原拱圣营重甲陌刀队什长,力能扛鼎,一手锻造技艺出神入化。我要立刻找到他。”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张横看着他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劝无用,便沉声问道:“需要‘青蚨’做什么?”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张横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计划。 “我需要‘青蚨’帮我做一件事。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送到城西铁匠巷,最深处那家没有招牌的铁匠铺门口。” 张横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送……送棺材?周老弟,你这是要去招揽人,还是去结仇?这……这不是上门挑衅吗?那铁牛的脾气,火爆得很!”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彻骨的悲凉,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 “张叔,你有所不知。”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诉说一段被尘封的血色往事。 “这口棺材,不是催命符,而是……归队的号角。” “十年前,老帅在葫芦口战前,曾亲口对弟兄们许诺:我拱圣营的兄弟,生是营中人,死是营中鬼。将来马革裹尸,我必会用最好的楠木棺材,将你们每一个人的骸骨,堂堂正正地送回故里,魂归故土!” “铁牛,是那场血战的幸存者之一。这十年,他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但他心里,一定还在等着这口棺材。”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一口黑漆漆、散发着木材清香的上好楠木棺材,被四个漕帮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放在了铁匠巷尽头那家铁匠铺的门口。 “铛!铛!铛!” 铺子里,脾气火爆的铁匠铁牛,看到门口的棺材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没有发作。 他只是打铁的声音,变得更加狂暴,每一锤落下,都像是要将满腔的悲愤与怒火,尽数砸进那烧红的铁块之中。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缓步走来,正是周邦彦。 他无视了铁牛那能杀人的目光,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木,仿佛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老帅说,英雄战死,当有归宿。” 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打铁声。 “铛啷!” 铁牛手中的重锤,应声落地。 他那如铁塔般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死死地盯着周邦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怀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了十年的剧烈颤动。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周邦彦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早已干枯的香囊,缓缓走到淬火的水缸前,将里面碾碎的干枯艾草,尽数倒入了水中。 “滋啦——”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草木清香与特殊药味的奇特气息,随着蒸汽,瞬间在小小的铁匠铺里弥漫开来。 那是“拱圣营疗伤汤”的味道!是他们当年在死人堆里赖以活命的味道! 铁牛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高大的身躯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但他依旧没有完全放下戒备,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涯,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 “不够!” 周邦彦似乎早有预料,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平静地看着铁牛,在那口黑色的楠木棺材前缓缓蹲下,伸出右手,用一种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却奇异无比的节奏,在那光滑冰冷的棺盖上,轻轻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 这不是敲击声! 这是“骨语”!是拱圣营当年为了在战场上传递机密,由老帅亲创、模仿骨骼断裂声的最高机密! 周邦彦敲出的内容,正是十年前,葫芦口之战,铁牛所在小队,从什长到伍长,再到每一个普通士兵的伤亡名单! 每一个名字,每一声敲击,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铁牛的心脏上。 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地狱的呼唤,彻底击溃。 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老帅身后,沉默寡言、却把铁胎弓拉得最满的少年身影,缓缓重合。 “你……” 铁牛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那铁塔般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跪倒。 “扑通!” 他单膝重重地跪在满是煤灰的地上,那颗硕大的头颅,也随之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卑职……拱圣营,第三营,陌刀队什长,牛大壮……” 他报出了自己尘封了十年的真名,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参见……少帅!” 周邦彦立刻上前,双手用力将他扶起,顺势脱下自己的外衫,露出了右肩之上,那个狰狞而深刻的“弓”字烙印。 “铁牛,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拱圣营的兄弟,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战死的袍泽!” 铁牛看着那个熟悉的烙印,看着那双与老帅一般无二的坚定眼神,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当场失声痛哭。 良久,他才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煤灰,重新站直了身体,像一杆被重新擦亮的标枪,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熊熊火焰。 “少帅,您这次回来,是要……?”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也无比冰冷,如同腊月的寒潭。 “铁牛,我要你重新燃起炉火。” “但这一次,我们不打锄头,不打菜刀。” 他迅速而清晰地下达了十年来的第一道指令。 “我需要三样东西,两天之内,必须完成!” “第一,一套‘鱼肠’。要能藏于掌心,薄如蝉翼,吹毛断发。这是给师师保命用的。” “第二,十枚‘蜂刺’。每一枚都要淬上烈性麻药,见血封喉。我要用它来拔除暗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副‘百解’。我要潜入一个地方,取回一样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铁牛猛地一捶自己的胸口,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仿佛在宣誓。 “少帅放心!两天足矣!十年了,我这身手艺没丢下,反而越发精进了!”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那是希望与复仇之光。 周邦彦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凛冽的寒风吹起他的衣角,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铁匠铁牛。你是拱圣营的刀锋,是刺向敌人心脏的第一滴毒。” 铁牛转过身,看着门口那口黑色的棺材,眼中不再有悲伤,而是无尽的战意。 “铛!” 他重新抄起铁锤,狠狠砸下,炉火在他的怒吼中冲天而起。 这一次,他要为覆灭的拱圣营,为惨死的袍泽,为枉死的老帅…… ——重铸刀锋! 第41章 幽巷传声,孤楼待刃 夜,汴京,铁匠巷。 风雪被巷口的屋檐割裂,卷着刺骨的寒意,却扑不灭那座小铁匠铺里熊熊燃烧的炉火。 火光映照下,一个魁梧的身影赤着虬筋毕露的上身,每一次挥舞重锤,都仿佛在向这苍天发出无声的怒吼。 是铁牛。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肌肤滑落,瞬间被高温蒸发,腾起一阵白雾。 他的身前,不再是普通的铁砧,而是一块从战场上拖回来的、嵌着半截断矛的巨大青石。每一次重锤落下,都迸射出璀璨的火星,像一颗颗不甘熄灭的流星。 铺子最深处的阴影里,静静地躺着一口黑漆楠木棺材。 它不再是催命符。 是见证者,见证着一群被世人遗忘的亡魂,如何在这风雪之夜,于烈火中重新擦亮他们的獠牙。 炉火的红光,终究映不亮整座汴京城的阴诡。 高俅的铁鹰卫与朱勔的裁决司,如同两条被激怒的疯狗,在樊楼周围的街巷中,已经展开了数次无声却血腥的撕咬。 双方都折损了一些藏在暗处的眼线,也抓了几个对方的外围,却都默契地没有将事情闹大。 这是一场微妙的平衡。 平衡的支点,就是樊楼之上,那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被囚于锦笼的名妓,李师师。 …… 龙王寨,水汽氤氲。 周邦彦和漕帮帮主张横并肩站在哨塔上,任凭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吹拂着面颊。远方汴京城的轮廓,在薄暮中模糊成一片巨大的、沉睡的兽影。 “两天了,邦彦。” 张横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他是看着周邦彦长大的,这个平日里沉稳如山的孩子,此刻却像一把绷紧了弦的弓,让他心疼。 “铁牛那边递话过来,你要的东西都妥了。可樊楼那边,如今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么送进去?怎么把人救出来?”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被风吹来的、湿漉漉的柳叶。 叶脉清晰,却已失了生机,在他掌心微微蜷缩。 “张叔。”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硬闯,是死路。我们的人手,经不起任何一次正面的消耗。” “那……” “但有时候,最严密的防守,反而藏着最致命的破绽。”周邦彦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属于弈棋者的光芒,“高俅和朱勔,都想知道师师到底是谁的人。他们互相猜忌,这便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他的手指轻轻碾过那片枯叶,将其碾成了碎末。 “朱勔比高俅更急。因为账册在我手上,他怕师师知道些什么,更怕高俅先从师师嘴里问出些什么。所以,他一定会先动手,他会想尽办法,把师师从樊楼这个高俅的地盘上,转移到他自己的地方。” 张横的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在他们转移的路上动手?” “不。”周邦彦摇头,眼中的光芒愈发深沉,“那会让我们彻底暴露在两方的视野里,变成他们共同的猎物。我们要做的,不是在路上劫囚,而是……逼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的计划,在脑海中已经推演了千百遍,每一个细节都浸透了血与火的预演。 “我需要漕帮的兄弟们,帮我一个忙。”周邦彦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说!” “今夜,我要樊楼……‘闹鬼’。” 一个时辰后。 一个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汴京城的几个特定角落,悄然荡开涟漪。 城西的瓦舍里,说书人正讲到“包龙图夜审乌盆案”,惊堂木一拍,话锋却突然一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各位看官可知,这世上之事,往往比戏文里更邪乎。就说那樊楼,前几日不是淹死个哑巴老仆么?叫阿贵那个。” “可不是嘛,听说死的蹊跷,捞上来的时候,七窍流血,眼睛瞪得老大。”台下一个漕帮的船工,扮作茶客,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 说书人压低声音,身体前倾,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我那在樊楼里当差的表兄,悄悄与我说,阿贵死前一晚,总指着倾城阁的地板,啊啊地叫,念叨着什么……‘墙里有声音……有东西在敲墙’……” 流言,通过船工、苦力、瓦舍说书人之口,被刻意地、精准地传到了几个特定的耳朵里。 其中一个,便是裁决司指挥使李虎的耳朵。他听到消息时,只是冷笑一声,往淬了毒的刀锋上呵了口气,他从不信鬼神,只信手中的刀。但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命人盯紧了樊楼后院的那口井。 另一个,则是铁鹰卫队长铁十的耳朵。他的反应却不同。他想起前几日,李师师被救回时,确实有手下报告,说樊楼的下人里,有个哑巴老仆举止有些异常。 高俅的指令是:盯紧一切。 一个不信但警惕,一个多疑且重视。这正是周邦彦想要的棋局开端。 夜,渐深。 子时,樊楼。 倾城阁内,李师师端坐在窗前,面前的古琴,她已许久未动。 琴弦上,落了薄薄一层灰。 她知道,外面的监视从未放松。朱勔派来的那个王婆子,每日三次送来的汤药,里面的“吐真散”剂量一次比一次大。高俅的铁鹰卫,就藏在对面的屋顶,像一群耐心的猎鹰。 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 等那个男人的信号。 突然,一阵阴风吹开了窗户,桌上的烛火猛地一跳。 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芦苇折断的“咔哒”声。 一声,两声,三声。 连续三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 李师师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这声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十年前,在芦苇荡里躲避追兵时,他们之间约定的、独一无二的信号。 三声短促的响动,代表: “计划开始,见机行事。” 他来了。 或者说,他的计划,已经像一张无形的网,开始收拢。 就在这时,倾城阁的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侍女压抑的惊呼。 “怎么回事?”是王婆子警惕的声音。 “王妈妈,不好了!”一个侍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在地上。 “后……后院的井里,有……有哭声!” 第42章 鱼肠渡水,鬼火引路 “胡说八道!” 王婆子厉声呵斥,但心中却是一凛。 白天的流言她听过,本不屑一顾,但此刻夜深人静,侍女吓成这副模样,由不得她不重视。 朱提举有令,樊楼内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老鼠打架,都必须查清。 “慌什么!没用的东西!”她压下心头那丝寒意,脸上露出惯有的狠厉,“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圣在装神弄鬼!” 她带着几名护卫和侍女,提着灯笼,匆匆朝着后院走去。 偌大的倾城阁外,一瞬间,竟出现了短暂的防卫真空。 李师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 就在王婆子离去不到十个呼吸。 阁楼的房梁之上,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一片被夜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落。 来人是漕帮里水性最好、身手最敏捷的汉子,外号“水猴子”。 他浑身湿透,散发着河水的腥气,落地时,精准地踩在了一块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不敢多做停留,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事,放在李师师面前的琴案上。 然后,他指了指房梁,又指了指窗外,做了一个“速战速决,我们的人在外面接应”的手势。 李师师与他对视一眼,重重点头。 水猴子不再耽搁,身形一晃,如狸猫般蹿上房梁,从原路消失无踪。 从他出现到消失,整个过程,快得像一个幻觉。 李师师颤抖着手,解开油布。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枚小巧玲珑、却泛着幽蓝光泽的“鱼肠”发簪。簪尾锋利如刃,轻轻一旋,还能从簪身内弹出一根淬了剧毒的、细如牛毛的毒针。 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上,只有三个字,和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 “引火,东。” 那个图形,是樊楼东侧戏台的简图,上面用一个叉号,标记了戏台的廊柱。 她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全部计划。 他不是要救她。 他是要她,自救。 并且,由她亲手点燃这场搅动汴京风云的大火,成为引诱所有猎犬的火星。 她将发簪稳稳地插入发髻,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杀意和决绝都敛入眼底,又变回了那个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绝代佳人。 “砰!” 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去而复返的王婆子,带着两名裁决司的精锐,一脸煞气地冲了进来。 “李大家,没受惊吧?” 王婆子嘴上说着关切的话,一双三角眼却如刀子般,飞快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自己上当了。 后院的井里,只有一块被人用鸡血画了鬼脸的石头,下面压着一只半死的野猫。 是调虎离山。 “李大家,夜深了,朱提举担心您的安危,特命老奴来,接您去府中暂住几日。那里护卫森严,定比这樊楼安稳。”王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已经没了耐心。 “不……我不去……”李师师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待在这里……” “这可就由不得您了。”王婆子的脸色冷了下来,“来人,‘请’李大家上车!” 那两名裁决司的汉子,狞笑着便要上前。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李师师衣袖的瞬间。 “轰隆!” 一声巨响,从倾城阁另一侧的窗口传来,木屑纷飞,冷风倒灌。 紧接着,外面传来铁鹰卫中气十足的暴喝声。 “铁鹰卫奉命查案!里面的人,全部不许动!” 王婆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高俅的人!他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强攻樊楼? “保护李大家!”王婆子尖叫道,她知道,今晚若是让高俅的人把李师师带走,朱提举那边,她没法交代。 两名裁决司的杀手立刻拔出腰刀,护在李师师身前,与破窗而入的几名铁鹰卫对峙起来。 倾城阁内,一时间剑拔弩张。 而高俅和朱勔这两大势力,此刻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都以为,对方才是今晚这场异动的幕后黑手。 没有人想到,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护一个真正的目的。 就是现在! 李师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坏了,尖叫一声,猛地向后退去。 在后退的过程中,她的身体看似慌不择路,实则用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不经意”地撞向了身侧那座立着七八根蜡烛的巨大烛台。 “哗啦!” 沉重的铜制烛台轰然倒地,燃烧的蜡烛翻滚而出,精准地落在了旁边华丽无比、干燥易燃的波斯纱帘上。 火光,轰然亮起! 浓烟,滚滚而生! “走水啦!” 混乱,达到了顶点。 裁决司和铁鹰卫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搞得手忙脚乱。 就在这片刻的迟滞中,李师师动了。 她没有冲向门口,也没有冲向窗口,而是矮下身,像一只受惊的狸猫,以惊人的速度钻进了床底的阴影之中。 那里,有一块被李姥姥生前就做过手脚的松动地砖,以备不时之需。 她用尽全力掀开地砖,下面是一个漆黑、狭窄、充满了霉味的废弃送菜通道。 黑暗,瞬间将她吞噬。 她没有丝毫犹豫,沿着通道在黑暗中飞快爬行。 在爬过一个仅有拳头大小的通气孔时,她停了下来。 她拔下头上的“鱼肠”发簪,旋出那根淬了剧毒的细针。 毒针的尾部,涂着一层薄薄的白磷。 她将针尖对着通气孔外的空气,用指甲在上面用力一划。 “噗”的一声轻响,白磷遇氧,瞬间燃起一团惨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细小火焰。 她用尽全力,将这枚燃烧着鬼火的毒针,朝着记忆中纸条上指示的方向——东边的戏台,奋力弹射出去! 她不知道能否射中,这只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为他争取时间的方法。成与不成,皆看天意。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回头,加速朝着黑暗的深处爬去。 那里,有通往自由的水路。 第43章 鬼火引路,死局开盘 那团惨绿色的鬼火,如同一只来自地狱的萤火虫,在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微弱却又无比诡异的弧线。 “咄!”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毒针精准地钉在了樊楼东侧戏台的朱红廊柱上。 火光虽小,却在黑暗中醒目异常,仿佛一只窥探人间的魔眼。 “在那边!” 李虎和铁十,几乎同时从混乱的火场中脱身,看到了那团诡异的绿火。 他们两人,一个是裁决司的指挥使,一个是铁鹰卫的队长,都是各自主人手下最顶尖的鹰犬,对自己追踪和判断的能力都极为自信。 在他们看来,这必然是潜入者留下的痕 迹,或许是接头的信号,或许是得手后的挑衅。 “追!” 李虎眼中杀机毕露,他认为这是高俅的人在故弄玄虚,想引开他们,好从别的方向带走李师师。他当即分出一半人手继续搜查倾城阁周围,自己则带着精锐,直扑戏台。 而铁十则更加多疑,他觉得这是朱勔的人在声东击西,他冷哼一声,同样分兵,一队人封锁后厨和水路,自己则带着另一队人,从侧翼包抄戏台。 两队人马,一黑一褐,如两股湍急的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中庭,从不同方向,朝着戏台合围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后厨一个不起眼的排污口,淤泥和水草被轻轻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的护城河。 李师师像一条鱼,没入水中,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她潜伏在桥洞的阴影下,冰冷的河水让她因紧张而滚烫的身体迅速冷静下来。她看到两队人马的火把都冲向了戏台,心中稍定。 她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 戏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那枚钉在柱子上的毒针,依旧燃烧着幽幽的绿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磷臭。 李虎和铁十几乎同时抵达。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杀意与戒备。 “李指挥使,好快的身手。”铁十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冷硬如铁。 “铁队长也不慢。”李虎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假笑,“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高太尉今天要查抄樊楼呢?” “我等奉命追查匪类,倒是朱提举的人,为何对一个歌姬如此上心?莫非,她身上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铁十寸步不让。 两人言语交锋,暗藏机锋,手下的人也各自散开,将小小的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搜遍了戏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戏台下的空箱都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不对!” 李虎经验何其丰富,瞬间反应过来。 这不是声东击西,这是……金蝉脱壳!他们所有人都被耍了! 可就在他准备下令,分头去追的时候。 异变,陡生。 “嗖!嗖!嗖!” 不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数十声尖锐而密集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破空声! 声音,来自他们头顶的戏台房梁,来自两侧包厢的阴影,来自后台深邃的黑暗之中! 是手弩! 是拱圣营秘制的、可以连发三矢的“蜂巢”手弩! “噗!噗!噗!” 血花,在黑暗中连串绽放。 无论是裁决司的杀手,还是铁鹰卫的精锐,在这种距离下,面对这种角度刁钻、猝不及不及防的饱和式攻击,瞬间倒下了一片。 弩箭射出的角度极为刁钻,专攻脖颈、面门等甲胄无法防护的要害。 惨叫声此起彼伏,却又迅速被弩箭入肉的闷响所取代。 “有埋伏!结阵!” 李虎和铁十大惊失色,肝胆俱裂。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汴京城的核心地带,竟然有人敢动用军中利器,对他们两方势力进行无差别屠杀。 他们仅存的手下,狼狈不堪地聚拢过来,背靠着背,手中的刀因恐惧而颤抖,警惕地望着四周的黑暗。 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身形略显清瘦的年轻人。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两颗燃烧的寒星。 是周邦彦。 他身后,只跟着五六个沉默的身影。 他们有的跛了脚,有的瞎了眼,有的缺了胳膊。但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凝如实质的杀气。 他们手中的手弩,像死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场中幸存的猎物。 “两位,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周邦彦的脸,记忆深处那张血色黄昏下的少年面孔,与眼前这张冷峻的脸庞,缓缓重合。 十年前,葫芦口,那个躲在马车下,眼中充满了无尽仇恨与恐惧的少年! “是你!”李虎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镇定,变得尖锐起来,充满了不可思议。 “是我。” 周邦彦缓缓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扔在地上。 不良人。 “拱圣营余孽,你们想造反吗!”李虎色厉内荏地喝道。 “造反?”周邦彦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嘲讽,“不,李指挥使,你搞错了。” “我不想造反。” 他拍了拍手。 戏台后方,铁牛高大的身影出现,他手里,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个被堵住嘴、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的女人。 正是裁决司的心腹,王婆子。 周邦彦的目光越过李虎,落在了不远处的铁十身上,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我只是想请两位,看一出戏。一出……揭露国贼的戏。” 第44章 血溅戏台,乱世棋手 戏台上的空气,在周邦彦那句话之后,凝固成了冰。 血腥气混杂着磷粉的臭味,还有泥土被鲜血浸透后的腥气,疯狂地往鼻腔里钻,令人作呕。 铁鹰卫队长铁十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 这不是一场针对铁鹰卫的袭击,更不是什么所谓的造反。 这是一场……“投名状”。 那个自称拱圣营余孽的年轻人,正在用一种最极端、最血腥的方式,将朱勔这条疯狗的罪证,活生生地剥离出来,然后,打包成一份大礼,送到高太尉的面前。 他的忠诚,在此刻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是遵从铁鹰卫的职责,与裁决司联手对抗这群神秘的疯子? 还是……坐山观虎斗,甚至,在关键时刻,顺水推舟,帮自己的主子,将朱勔这条心腹大患,彻底踩死? 他的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青筋暴起,却迟迟没有拔刀。 理智在疯狂地嘶吼: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邦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没有再看如丧家之犬的李虎,而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了铁十。 “铁队长,这出戏,还看得入眼吗?” 铁十喉结滚动,没有回答。 周邦彦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缓缓走到抖如筛糠的王婆子面前,解开她嘴里的布团,然后将一份从地宫里拓印出来的账册,扔在了她的脚下。 “写。” 周邦彦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朱勔勾结辽金、走私铁甲、出卖军情的所有罪证,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婆子惊恐地尖叫,拼命地摇头。 周邦彦笑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铁十。 “你没有时间了。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若还不写,我就把这份拓本,连同你的舌头,一起送给铁队长。我很好奇,高太尉的审讯手段,比起朱提举的,会温和几分?” 这句话,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王婆子的心里。 她比谁都清楚,落在高俅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一。” 周邦彦开始计数,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二。” 王婆子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 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是扑到了那张纸上,抓起旁边地上的半截炭笔,颤抖着,开始写下那些足以让整个朱家,乃至牵连到蔡京的惊天秘密。 “朱提举……他……他不止走私铁甲,他还把……把神臂弓的图纸,卖给了辽人……” “还有,还有汴京城的……城防图,他……他拓印了一份,就藏在……藏在艮岳地宫的九龙壁后面……” 王婆子每吐出一个字,李虎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知道,全完了。 朱勔完了,裁决司完了,他也完了。 不,他不能完!只要消息传出去,朱提举就能调动府中死士,还有蔡相的人马,将这里夷为平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最后的疯狂,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就要放到嘴边。 那是裁决司最高级别的警讯! “嗖!” 又是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响。 一支手弩箭矢,后发先至,精准地射穿了他的手腕,将那只竹哨,死死地钉在了戏台的地板上。 是周邦彦。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一名老卒手中,接过了一架上好弦的手弩。 “我说了,今晚,是看戏。”周邦彦的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谁,都不能打扰。” “啊——!”李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彻底疯了,用完好的左手拔出腰间的软剑,不顾一切地朝着周邦彦扑了过去! 他要用所有人的命,来换自己的一线生机! 然而,他快。 一道黑色的山影,比他更快! 铁牛,动了。 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双手握住那柄沉重的陌刀,自上而下,迎着李虎,狠狠地劈了下去! 简单,粗暴,充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李虎那柄以刁钻诡异着称的百炼软剑,在铁牛那柄势不可挡的重型陌刀面前,就像一根脆弱的稻草。 剑,被从中斩断! 巨大的、无可匹敌的反震力,顺着断剑传导到李虎的手臂。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虎整个人如遭雷击,倒飞出去,左臂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扭曲角度,重重砸在戏台的柱子上,狂喷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不是秒杀。 是碾压。 是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摧枯拉朽般地碾得粉碎! 铁牛横刀立马,如一尊不可撼动的铁塔,用那口独特地、带着风箱般质感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嘶吼道: “谁敢,动我少帅!” 全场死寂。 周邦彦缓缓走到奄奄一息的李虎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 “十年前,葫芦口。你斩下我父亲头颅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他站起身,将那份写满了罪证的供状,连同那本账册拓本,一起踢到了铁十的脚下。 “铁队长,这是我家少帅,送给高太尉的见面礼。”铁牛瓮声瓮气地说道,“人,和东西,都交给你了。怎么向官家复命,是你的事。” 说完,周邦彦深深地看了铁十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平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 然后,他转身,带着他那群沉默的、如同鬼魅般的部下,一步步退入了戏台后台的黑暗之中。 打开暗门,下面是通往汴河的暗渠。 他们来时如风,去时如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座被鲜血浸透的戏台,一个被废掉的裁决司指挥使,一个吓破了胆的证人,和一份足以撼动整个朝堂的惊天罪证。 铁十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 他知道,汴京城的天,要变了。 而他,高俅,铁鹰卫,都不过是那个年轻人棋盘上,一颗被算计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 汴河,水波荡漾。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上,李师师换下了一身华服,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衣,静静地靠在船头。 周邦彦从岸边跃上船,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硝烟与血气。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良久,周邦彦从怀中,取出一个还热腾腾的炊饼,掰开,将更大的一半,递给了她。 一如十年前,芦苇荡的那个夜晚。 李师师接过炊饼,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她看着远处樊楼冲天的火光,和那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的夜空,轻声问道。 “结束了?” “不。” 周邦彦摇了摇头,将另一半炊饼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这,只是开始。” 第45章 半个炊饼,十年霜 汴河的风,终于甩脱了樊楼那边的喧嚣与血腥。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带着几分悲悯,穿过层层叠叠的屋檐,轻柔地拂过城南这条被世界遗忘的僻静巷陌。 周邦彦的身形猛地一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单手扶住斑驳的墙壁,墙上粗糙的砖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股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从肩胛骨旧伤处传来的、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灼痛。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筋骨,喉头涌上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与胃里的苦水混在一处,翻江倒海。 他身后,李师师的脚步同样虚浮。 那身曾令满城权贵倾倒的霓裳羽衣,如今已是破碎的布条,沾满了尘灰与不知名的血渍,狼狈地贴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上,勾勒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凄美。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唯独那双眸子,在沉沉的夜色里,亮得惊人。 那光芒,是淬了火的冰,死死地钉在周邦彦的背影上,仿佛怕他会像一道青烟,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悄然散去。 他们逃出了那座华丽的囚笼,也逃离了那片惨烈的修罗场。 然而,周邦彦心中那根名为“警觉”的弦,却始终紧绷着,没有因为暂时的脱险而有丝毫松懈。 太安静了。 这条巷子,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 没有更夫的梆子声,没有巡夜甲士的脚步声,甚至,连一声犬吠、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这是一种死寂。 一种被刻意制造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空气中,除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混杂着一丝极其隐秘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不是寻常人家的熏香,也不是女子的脂粉香。 而是一种由“龙涎”、“麝香”和“沉水香”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后,经过特殊手法熏烤过的茶末香气。 ——“追魂香”。 殿前司禁军最精锐的斥候“鹰犬”,在锁定死囚、布设绝杀之局时,才会动用的追踪标记! 这味道,对于在不良井中被当成野狗般训练出来的周邦彦而言,比任何警钟都要刺耳! 他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这不是安全屋。 这是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等待他们自投罗网的……囚笼。 巷子尽头,一扇破败的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豆大的、在风中摇曳的昏黄光晕。 周邦彦的目光扫过门楣上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不良人”暗记,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湮灭。 暗记被人动过。 那个代表“安全”的刻痕,位置,向下偏了半分。 这半分的偏差,在外人看来毫无意义,但在不良人的规矩里,它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警示——此地已为敌控,内有死结,速离! 然而,身后巷口,已经传来细碎而又整齐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像是在驱赶着两只已经入笼的困兽。 退路,已断。 周邦彦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冷静,冷静得近乎残酷。 他推开了那扇通往地狱的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悲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奏响序曲。 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费力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 听到门响,她浑身剧烈一颤,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涌上了无尽的震惊与惶恐。 她看清了来人。 “你们……” 李姥姥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让李师师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火之下。 李姥姥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目光,从李师师的脸上,缓缓移到周邦彦那张被血污与硝烟熏染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 十年。 隔着十年的血海深仇,隔着十年的午夜梦回,隔着十年的生死两茫茫。 李师师的目光,也终于找到了焦点。 她看着他,看着那双依旧深邃如渊的眼睛,那双曾出现在她无数个噩梦与美梦中的眼睛。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邦彦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自己溺毙的悲伤,心中那座用十年仇恨与孤独筑起的冰山,终于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 但他不能让她崩溃。 至少,现在不能。 他迎上那双含泪的、写满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眸子,将心中翻江倒海的杀意与冰冷的筹谋,尽数压下。 最终,只化为一句仿佛从灵魂深处,一字一字挤出来的话: “还欠我半个炊饼。” 五个字。 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师师尘封了十年的记忆闸门。 芦苇荡的寒夜,冰冷的河水,少年温暖的背脊,还有那掰开的、带着体温的半个炊饼…… 泪水,汹涌决堤。 那不是喜悦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而是用十年的血与恨,孤独与隐忍,熬制成的浓稠毒药。 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脆弱的温情即将弥漫开来的瞬间。 “轰——!” 院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外面轰然踹开! 腐朽的木屑在空中狂舞,如同惊飞的黑色蝴蝶。 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便如同一条条从地狱裂缝中探出的毒舌,瞬间吞噬了院落的幽暗。 一个身着殿前司都头官服的彪悍武官,手中提着一柄还在往下滴血的环首刀,重重一脚,踩过破碎的门板,踏入了这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的院落。 “张都头。” 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缓缓将李师师护在身后,这个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张都头狞笑着,眼神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二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 “周邦彦,李师师,高太尉有令,缉拿朝廷钦犯,同党逆贼,就地格杀!”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吓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死死挡在灶膛前的李姥姥身上。 “不过……” 张都头刻意拖长了语调,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在杀你们之前,得先清一清这老鼠洞里的……老鼠。” 他手中的环首刀,刀尖一转,遥遥指向李姥姥。 “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 “周邦彦,你若自断双臂,跪地受缚,本官,就饶这老婆子一命。” “如何?” 第46章 焚心之血,不屈之琴 张都头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连带着将这寒夜的空气都冻得生疼。 这不仅仅是威胁,更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诛心的折辱。 他要的不是周邦彦的命,他要的是当着全天下最负盛名的美人面前,当着这院子里所有效忠或曾效忠于他的人面前,彻底摧毁拱圣营最后传人那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他要将这面在血火中都不曾倒下的“帅旗”,亲手踩进汴京城最肮脏的泥里,碾得粉碎!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琥珀。 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像是在为周邦彦所剩无几的尊严,一下一下地倒数计时。院墙外,隐约传来了更多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那张为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无情地收紧。 李师师的指甲,早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她死死地盯着周邦-彦的背影,那道在箭雨刀丛中都未曾弯曲分毫的背脊,此刻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如此孤绝,又如此沉重。 她知道,他宁可被乱刀分尸,也绝不会向仇敌下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周邦彦沉默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那双一向深邃如渊的眼眸,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那不是恐惧,也不是屈服,而是一种在计算着什么,在权衡着什么的、冰冷到极致的挣扎。 仿佛,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足以将他所有骄傲打入地狱的屈辱提议。 张都头见状,脸上的狞笑愈发得意,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在陷阱中徒劳挣扎的快感。“怎么?大名鼎鼎的拱圣营‘弓印’,护国将军的遗孤,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有多硬的骨头!” 他身后的禁军甲士们,也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污言秽语混杂着兵器碰撞的声响,比任何刀锋都更伤人。 然而,就在这片嘈杂的哄笑声中,一个苍老而又颤抖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将军百战死……” 是李姥姥。 她那佝偻的身子,不知何时,竟缓缓地挺直了。常年被苦难压弯的脊梁,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浑浊的双眼,不再有恐惧与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澄澈与决绝。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刀丛,深深地望着周邦彦,也望着他身后的李师师。 “壮士……十年归……” 她的声音,一句一顿,沙哑却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悲凉的曲调,仿佛从厚重的历史尘埃中传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凉州词》。是当年,拱圣营出征前,响彻汴京的战歌!也是她,这位曾经的宫廷第一乐师,在送别护国将军时,亲自含泪弹奏过的曲子! 张都头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就算再无知,也听得出这首曲子里的杀伐之气!这个看似寻常的老妪,竟与拱圣营有关! 周邦彦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丝“挣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滔天杀意!他明白了。李姥姥不是在求死。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不要犹豫!不要为我所累!拱圣营的魂,不能断! “老虔婆!你找死!”张都头被彻底激怒,他感觉自己被一个将死的老妪给戏耍了。他猛地一挥环首刀,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森白的弧线,厉声喝道:“给我剁了她!” 两名禁军狞笑着上前,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带着劲风劈向那道瘦弱的身影! 然而,就在刀光即将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李姥姥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猛地转身,扑向了身后的灶膛!她不是要躲,而是用她那瘦弱的身躯,狠狠地撞向了那口正在熬煮着什么东西的陶罐! “哐当——!” 陶罐应声碎裂,滚烫的、褐色的液体泼洒而出,浇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上。 “刺啦——!” 一股浓烈到无法形容的、混杂着艾草、烈酒与某种特殊药材的刺鼻浓烟,冲天而起!那烟,不是黑色,不是白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只有不良人内部才懂得辨认的——青色! 青烟为引!死士来援! 这,才是这间安全屋真正的、最后的求救信号!是李姥姥,这位前宫廷乐正,隐藏了十年的不良人暗桩,用自己的生命,点燃的最后的烽火! “你——!”张都头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 “杀了她!”他声嘶力竭地咆哮。 刀光,终究还是落下了。血光迸溅。 李姥姥缓缓倒下,圆睁的双目,死死地望着那股袅袅升起的青烟,嘴角,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的笑意。她用生命,完成了最后的守护。 “姥姥——!” 李师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那巨大的悲痛,在那一瞬间,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刺骨的恨意所取代!她不是柔弱的菟丝花!她是被仇恨之火淬炼了十年的,最锋利的毒刺! 一名禁军狞笑着,趁机一刀劈向因悲痛而呆滞的李师师。 “师师小心!”周邦彦目眦欲裂。 然而,李师师的反应,比他的呼喊更快!她猛地抬起右手,那根一直紧攥在手中、沾染着李姥姥鲜血与她自己泪水的银簪,在火光下,闪过一抹凄厉的寒芒!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朝着那名偷袭禁军持刀的手腕,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嗤!” 银簪,没柄而入! “啊——!”那名禁军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为周邦彦争取到了万分之一刹那的喘息之机。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没有丝毫犹豫。他左肩的伤口,甲叶破碎处,鲜血正汩汩涌出。每动用一分力气,都像是有一柄烧红的烙铁在骨肉间搅动。 然而他的手,稳如磐石。 他手中那张父亲传下的铁胎弓,弓弦被瞬间拉至极限,沉重的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十年的沉寂与愤怒。 弓弦之上,竟同时搭上了三支箭簇黝黑、箭尾却泛着一丝奇异银白的狼牙箭。 他的目标,不是任何一名敌人。 而是——天! “铮!铮!铮!” 三声弓弦震鸣,短促、高亢,又尖锐无比,几乎连成了一声,骤然撕裂了这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夜空!三道乌黑的流光,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如三条挣脱了锁链的黑龙,直冲漆黑的天际! 第47章 鬼火为号,狼烟作答 三支鸣镝,如三条挣脱了锁链的黑龙,拖着凄厉的尖啸,扶摇直上,狠狠刺破了汴京上空这片死寂的夜幕。 箭簇后方镂空的特殊小孔,在高速气流的灌注下,发出的不再是寻常的破空声,而是一种能刺穿耳膜,直灌天灵的尖锐呼啸。那声音里没有金铁之音,只有无尽的怨恨与悲鸣,如鬼哭,如魂嚎。 是十年前,埋骨西市的三百七十一道拱圣营忠魂,在此刻,于九泉之下发出的不甘怒吼! 院内所有禁军甲士的动作,都在这声音下猛地一滞,脸上血色尽褪。 张都头的脸色,更是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白难看。作为殿前司的都头,他或许不认识李姥姥用生命点燃的那股“不良人”青烟,但他绝不可能不认识这只属于拱圣营、在禁军传说中被列为最高禁忌的死亡指令! “鸣镝追魂……是、是鸣镝追魂!”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甚至破了音,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不可能!拱圣营早就死绝了!怎么可能还有余孽!”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件让他更加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三支箭矢势尽力竭,即将从高空坠落的瞬间,箭尾猛地迸射出刺眼夺目的火花。 三朵惨白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轰然燃起! 那火焰的颜色诡异至极,不带丝毫温度,却在无边的黑暗中犹如三颗坠落的鬼星,短暂、却又夺目得令人心悸。它们的光芒,将地面上所有人的脸,都映成了一片毫无血色的死灰。 “白磷……鬼火!”张都头失声惊呼,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他终于想起来了。 鸣镝为号,鬼火为标! 这他娘的根本不是什么求救信号!这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总攻令!用以召唤所有潜伏于汴京城内外的力量,对信号标定之地,进行不死不休的饱和式攻击! “我们中计了!快!结圆阵!防御!”张都头惊恐地大叫,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与绝望。他终于明白,周邦彦从头到尾都不是在求救,他是在发号施令!这不是一场围杀,这是一场反向的、蓄谋已久的包围猎杀!从他们踏入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猎人。 他们,是踏入了陷阱的猎物! “杀了他!快杀了他!只要杀了他,这该死的信号就断了!”张都头回过神来,指着院中那道摇摇欲坠的孤高身影,声嘶力竭地咆哮。 数十名禁军甲士如梦初醒,挥舞着长刀,如同被激怒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敢于戏耍殿前司的“猎物”,乱刀砍成肉泥! 周邦彦在射出那三箭之后,整个人剧烈地晃了晃,左肩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衫。他脸色煞白如纸,呼吸急促如风箱,却依旧死死地将李师师护在身后,手中的铁胎弓,是他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他要等。等一个回答,一个来自黑暗深处的回应。 然而,敌人的刀锋,已经近在咫尺,森寒的刀气几乎要割裂他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从院墙外的黑暗中传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禁军甲士,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心口处,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截细如牛毛的钢针。 钢针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甚至连火光都照不亮它。伤口不大,甚至没有流出多少血。但那名甲士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僵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的那一刻,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 “噗!噗!噗!噗!” 一连串更加密集的、几乎连成一片的闷响,从四面八方所有的阴暗角落里传来!那些隐藏在屋檐下、墙角边、乃至破败柴草堆里的黑暗,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布满了毒刺的蛛网。 数十名正向前冲锋的禁军甲士,如同秋风中被割倒的麦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成片成片地倒下。他们的死状一模一样,都是眉心或咽喉处,插着一根致命的毒针。 一击毙命,绝无虚发! 这诡异而又高效的杀戮,让原本气势汹汹的殿前司禁军,攻势不由得为之一滞! 张都头更是瞳孔猛缩,满脸骇然。 吹箭?不!那声音不对!是机括!是比寻常军弩更加精巧、更加隐蔽的……袖弩!而且,是浸了见血封喉剧毒的袖弩! 这是……这是当年专属于不良人“影雀”部的独门暗器! 那股从灶膛中升起的青烟,和这神出鬼没的毒针袖弩……张都????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让他遍体生寒、如坠冰窟的念头。 不良人!是那些本该死绝了的,前朝的鹰犬! 拱圣营的鸣镝,不良人的毒针……这两股早就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幽魂势力,竟然同时出现在了这里!他瞬间想通了一切。 “结圆阵!背靠背!小心暗箭!”张都头凄厉地嘶吼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哭腔。他知道,今夜,他们踢到的不是铁板,而是两座埋藏了十年的火山! 幸存的二十余名禁军甲士,在死亡的恐惧下,迅速收缩阵型,背靠着背,将手中的钢刀护在身前,惊恐地四下张望着。 院子里,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周邦彦趁机大口喘息,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看也不看,便将里面的药末尽数倒在肩上的伤口处。剧烈的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周大哥……”李师师的声音依旧在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明。她看着院中那些倒毙的禁军,又看了看那股依旧在袅袅升起的青烟,终于明白了李姥姥临死前那最后一眼的含义。 那是托付。也是传承。 “我没事。”周邦彦声音沙哑地回了一句,他看了一眼院子中央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青烟为引,是坐标。但,还不够! 不良人的规矩,青烟只是“一级警示”,召唤来的,只是负责外围警戒和辅助的“影雀”。想要召唤真正负责攻坚刺杀的“苍鹰”,还需要另一个信号! 一个,需要用鲜血和火焰才能点燃的、最高等级的信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李师师,眼中带着询问。 李师师瞬间便懂了。她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漫天的火光,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朝着那口枯井冲去。 然而,张都头也反应了过来,他看懂了那口井,那是这片死地唯一的变数!他嘶吼道:“拦住她!她要去井边!” 第48章 茶香破夜,杀局逆转 张都头的吼声,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那些被恐惧攫住心神的禁军。 两名离得最近的甲士,眼中闪过一丝凶戾,挥舞着长刀,一左一右,朝着李师师的身影疯狂地包夹而去! 他们知道,那口井,绝对是这个诡异杀局的关键! 只要控制住那里,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找死!” 周邦彦眼中寒芒爆闪,强忍着肩胛骨撕裂般的剧痛,再次拉开了手中的铁胎弓。 这一次,弓弦之上,只有一支箭。 一支,通体由百炼精钢打造,箭头呈三棱螺旋状,专门用以破甲的——“透甲锥”! “铮!” 弓弦震响,如龙吟虎啸! 那支透甲锥,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流光,后发先至! 它的目标,并非任何一名禁军,而是二人之间那片被火光照亮的空地! “铛——!” 透甲锥狠狠地钉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巨大的力道让箭尾剧烈地震颤着,发出“嗡嗡”的悲鸣。 更可怕的是,箭矢与地面碰撞的瞬间,竟迸射出大片的、耀眼的火星! 这,才是周邦彦真正的目的! 李师师的反应快到了极致。 她几乎在看到火星的瞬间,便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普通的火油布,而是一块被特殊药油浸泡得坚硬如石,散发着奇异茶香的“艾草香饼”! 这是“不良人”最高级别的联络信物,不同的燃烧方式,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指令。 她看准了那片飞溅的火星,手腕一抖,将香饼精准地抛了过去。 火星,触及香饼的瞬间。 “轰!” 一团妖异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深紫色火焰,冲天而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 紧接着,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一脚将那块燃烧着紫色火焰的香饼,狠狠地踢进了深不见底的枯井! 下一瞬! 井口之中,喷涌而出的,不再是烟。 而是一股笔直冲天的、仿佛要将这夜幕都烧出一个窟窿的——紫色狼烟! 青烟为引,是坐标! 紫烟为杀,是强攻! 这是她与那些隐匿在汴京城最阴暗角落里的不良人旧部,早在潜伏之初就定下的最高密令! 周邦彦的鸣镝,是拱圣营吹响的开战鼓点。 而她的狼烟,才是不良人指引刀锋,决定生死的将令! 当那股熟悉的紫色狼烟升起,当空气中弥漫开那股独特的、只有在皇城司审讯逆党时才能闻到的艾草焦糊味时。 张都头,彻底绝望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夜面对的,根本不是两个走投无路的亡命徒。 而是两个蛰伏了十年,手握着两支大宋最恐怖的秘密力量的……复仇之神! “撤!快撤!冲出去!” 他惊恐地尖叫着,再也顾不上什么都头的威严,转身就想朝着巷口逃窜。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咻咻咻——!” 院墙之外,寂静的巷道里,数十声更加沉猛、更加致命的机括崩响骤然爆发! 那声音,像是沉睡了十年的地狱巨兽,终于睁开了它饥渴的眼睛。 由破甲重弩形成的死亡之雨,瞬间遮蔽了火光,笼罩了天空,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 那些身披黑鳞重甲的殿前司精锐,他们平日里引以为傲、刀枪不入的甲胄,在这些灌注了万钧之力、专门为破甲而生的三棱弩箭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层浸了水的薄纸。 “噗!噗!噗!” 弩箭洞穿铁甲、撕裂血肉的闷响,在此刻成了院落中唯一的旋律。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却又被新的弩箭破空声瞬间压过。 刚才还如狼似虎、不可一世的殿前司禁军,瞬间阵脚大乱。 他们成了从天而降的箭靶,在绝望中被一一射杀,钉死在墙上,钉死在地上。 那名都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最勇猛的亲卫,前一刻还挥刀格挡,下一刻胸前就爆出一蓬血雾,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带着向后飞起,重重地撞在墙上,像一幅破烂的画般滑落。 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一支弩箭,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膝盖,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 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来人一身夜行衣,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青铜面具,手中,握着一柄还在滴血的短刃。 “不良人,‘苍鹰’部,参见‘盾印’大人。” 那人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是对着李师师的方向。 随即,又有数十个同样装束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迅速地清理着战场,在每一具尸体上补刀,手法娴熟得令人心寒。 另一个方向,一个身形魁梧如铁塔的汉子,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身上还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对着周邦彦,轰然单膝跪下。 “拱圣营,‘虎贲’部残部,参见‘弓印’大人!” “大人,西城门已被漕帮兄弟控制,但禁军巡城司的大队人马正在合围,我们必须立刻从水道撤离!” 周邦彦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走到李姥姥的尸身前,缓缓蹲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合上了她那双圆睁的眼睛。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同样浑身浴血、呆立当场的李师师面前。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一道血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是在触碰一件绝世的珍宝。 “我们,回家。” 他说。 李师师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压抑了十年的深情与痛楚,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周邦彦抱紧了她,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走向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那里,通往黑暗。 也通往,一个崭新的、属于他们的黎明。 第49章 黄雀远在后边 三声鸣镝,是三支射向夜空的泣血之箭,穿透了汴京城沉沉的夜幕。 这声音是命令! 是坐标! 更是拱圣营尘封十年,用无数忠骨埋葬的复仇号角! “白磷鬼火!这是军中禁术!” 张都头那声凄厉的尖叫还未在喉咙里完全散去,院墙之外,数十声更加沉闷,也更加致命的机括迸响,便如平地惊雷般骤然炸开! “咻咻咻咻——!” 那声音密集得如同骤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当头罩下。 这不是寻常弓箭。 这是足以洞穿城门铁甲的重弩!是汴河漕帮压在船舱底下,轻易不见天日的镇帮杀器——破甲水龙弩! 一张由死亡编织成的罗网,瞬间笼罩了整个院落。 那些方才还不可一世,将屠刀对准无辜老妪的殿前司禁军,脸上的狞笑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们引以为傲的黑鳞重甲,在这些淬火的三棱破甲弩箭面前,脆弱得如同糊在窗户上的朽坏窗纸! “噗!噗!噗!” 一连串沉闷得令人心悸的箭矢入肉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在小院中骤然炸开。 那声音,像是盛夏时节,壮汉用重锤猛砸熟透的西瓜,血肉迸溅,汁液淋漓。 弩箭轻易地洞穿了他们的胸膛,脖颈,还有面门。巨大的动能将他们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钉在墙上,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散开来。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白磷燃烧后的怪异气味,刺得人几欲作呕。 许多禁军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生命之火便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彻底浇灭。 短短数息之间,原本将周邦彦二人逼入绝境的数十名禁军精锐,已然倒下了大半。 鲜血,染红了院中的每一寸土地,汇成细小的溪流,浸润了干裂的泥土。 张都头瞳孔剧烈收缩,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着一支插在身旁同僚眼窝里的弩箭。 那箭尾用细麻绳缠绕出的“三横一竖”的独特标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漕帮! 是汴河上那群视官府如无物、无法无天的船火儿! 周邦彦那三声鸣镝,根本不是在向不良井的残部求救。 他是在发号施令! 这不是一场围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阱!一场以他们这群殿前司精锐为猎物的、血腥的反向包围!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张都头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他以为局面已经彻底逆转,准备拼死突围之时,院墙之外,漕帮那暴雨般的弩箭声,却诡异地减弱了。 紧接着,几声短促的闷哼与兵刃碰撞的刺耳脆响,从墙外的黑暗中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 “咻——!” 一支截然不同的乌黑箭矢,竟从院外倒射而入! 它带着一股阴毒无比的劲风,没有射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钉在了张都头脚边的土地上。 箭矢入土半尺,箭尾兀自嗡嗡作响,仿佛在嘲笑着院中所有人的天真。 几乎在同一时刻,院墙之上,数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叶枭,悄无声息地飘然落下。 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脸上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眼睛。 他们手中所持的,是比殿前司的制式弓弩更加精良、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军中利器——神臂弓! 这群人出现的瞬间,一股比殿前司的军痞气、比漕帮的江湖气,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院落。 这股杀意,是经过无数次鲜血洗礼,才能凝聚成的实质,冰冷、黏稠,让人呼吸都为之困难。 他们甫一落地,便毫不留情地对着院中所有还站着的殿前司残兵,进行无差别的屠戮! 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到了极致,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射箭,都像是在执行一道冰冷的命令,精准而致命,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一丝冰凉顺着周邦彦的脊椎骨攀爬而上,直冲头顶。他握着弓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惨白。 他认得那恶鬼面具! 他也认得那只有在边军最精锐的斥候部队中才会配备的神臂弓! 应奉局。 朱勔豢养的最精锐、也最神秘的杀戮机器——裁决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 这只黄雀,从一开始,就张开了网,等着螳螂和蝉,一同落入它的致命陷阱! 那为首的裁决司头领,踏过满地尸体,脚下的粘稠血液仿佛无法沾染他分毫。 他恶鬼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如同最阴冷的毒蛇,死死地锁定了周邦彦。 “周推官,好手段。” 声音沙哑,仿佛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冰冷。 “你的鸣镝,的确是召集旧部的好信号。” 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很享受周邦彦脸上那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残忍的真相。 “只可惜,对我们来说……” “它也是最好的路标。” “路标”二字,如同一柄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口。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从他射出鸣镝的那一刻起,他就暴露了自己,也暴露了前来接应的漕帮。 他的求救,也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朱勔的算计,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毒! “朱勔好大的手笔。” 周邦彦的脊背,在这一刻反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喜怒。 他甚至笑了。 那笑意,却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冷彻骨髓。 “为了区区一本账册,竟然不惜暴露裁决司这张底牌。” “看来,这账册里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烫手得多。” 裁决司头领,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周推官是聪明人,当知顺势而为,方能少受些苦楚。” “提举大人只要东西。” 他缓缓抬起手,黑色的皮质手套指向周邦彦的怀中。 “交出来,你可以死得痛快点。”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一旁的李师师,周邦彦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僵直。 头领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作呕的玩味。 “至于她……” “提举大人说了,可以活。” 第50章 焚身以火 “提举大人说了,可以活。” 这短短七个字,如同一根根淬了剧毒的冰针,从四面八方扎来,狠狠刺入李师师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是一重枷锁。 每一个字,都是一堵囚笼。 这是最赤裸的攻心之计,也是最残忍的阳谋。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的确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她的娇躯,不受控制地猛烈一颤,那股寒意顺着脊椎骨攀爬,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 周邦彦却仿佛没有听见那裁决司头领的话。 他甚至没有去看李师师一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为首的恶鬼面具,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即将吞噬一切的火山。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与李师师那双强忍着泪水、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眸子,在半空中交汇了一刹那。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点头。 但十年的血海深仇,十年的生死与共,早已在他们之间,用鲜血与烈火,浇筑出一种超越世间一切言语的默契。 在那一瞬间,他们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也读懂了,这最后的结局。 周邦彦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点燃了他体内最后的火焰。 他的内心最深处,一道尘封的记忆轰然开启。 那是父亲周御临终前,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重重地抚摸着他右肩胛骨上那枚“弓印”烙痕时的沉重告诫。 “吾儿,此弓印,既是拱圣营的荣耀,也是一道诅咒。” 父亲的声音,穿越了十年的血雨腥风,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 “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动用那以血换命的禁忌之术——‘血燃’。” “一旦燃血为薪,魂将为烬。纵能护佑所爱,己身亦难复全……记住,你的命,不只属于你自己,更属于那些追随我们的袍泽,属于这天下万民!” 父亲的话,字字如山,言犹在耳。 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 一股奇异的血色,开始从他的皮肤之下,缓缓地,一寸寸地渗透出来。 他的双眼,渐渐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赤红。 两团地狱般的火焰,正在他的瞳孔深处熊熊燃烧。 “噼啪……咔咔……” 周身筋骨发出一阵细密的、如同豆子在热锅中爆开的脆响,仿佛有一头沉睡了太久的远古凶兽,正在他血肉铸成的牢笼中,缓缓苏醒! 拱圣营最终秘术——血燃! 他缓缓抬起手。 在所有裁决司卫那紧张而贪婪的目光中,他将怀中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狼皮账册,缓缓地,掏了出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一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件物品上。 那是朱勔的命门。 那是通敌的铁证。 也是他们此行的唯一目标。 “想要?” 周邦彦掂了掂手中的账册,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嘲讽、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弧度。 他目光一转,看向角落里那堆被殿前司的火把引燃,此刻正熊熊燃烧的柴堆。 火焰疯狂地跳动着,发出“噼啪”的爆响,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口,急欲吞噬世间的一切罪恶与纯良。 “好啊。” 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 在裁决司头领眼神骤然一凝,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将账册扔进火堆的瞬间,周邦彦动了! 他没有去扔账册。 他整个人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饿狼! 周身升腾起淡淡的血雾,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朝着那名裁决司头领,狂冲而去! 他不是要逃! 他竟是要以自己燃烧的生命为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李师师创造那唯一的机会! “找死!” 裁决司头领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身形急退,同时拔刀格挡。 但周邦彦的速度更快! 与此同时,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李师师,动了! 她眼中的泪水早已被决绝的火焰风干,只剩下冰冷的、可以焚烧一切的意志。 她抓着那本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账册,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扑向了那堆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不是临时起意。 这是他们在那一瞬间,用一个眼神定下的、最惨烈的计划。 一个用生命做诱饵,一个用决绝去执行。 天衣无缝,却也惨烈到了极致! “你敢!” 裁决司头领发出一声惊怒到极致的咆哮! 他想要阻止,却被状若疯魔的周邦彦死死缠住。 那柄沉重的铁胎弓,此刻在周邦彦手中已不再是弓,而是一柄开山裂石的重锤,带着万钧之势,每一次挥舞都让他感到手臂发麻,虎口欲裂。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嗤——!” 油布包裹的账册,义无反顾地落入了火堆! 火焰瞬间席卷而上,贪婪地舔舐着油布。 暗红色的狼皮在烈焰中迅速卷曲、焦黑,一股混杂着皮革焦臭和纸张焚毁的气味,刺鼻地弥漫在整个院落。 火光,映红了李师师那张泪痕未干,却写满了决绝与解脱的脸! 她做到了。 她没有让他失望。 “抢回账册!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裁决司头领捂着被周邦彦弓身狠狠撞伤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嘶吼。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功亏一篑的愤怒。 更充满了近乎疯狂的绝望。 他知道,账册毁了,他回去也无法交差。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两个人的头颅带回去! 周邦彦在账册入火的那一刻,心中一块压了十年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仰天发出了一声既像痛苦又像畅快的长啸。 周身的血雾愈发浓郁,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的旋风,主动迎向了那群如狼似虎的裁决司卫。 他买来的时间,不能浪费。 他要用自己燃烧的生命,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第51章 劫后余生 火,焚尽了罪证。 血,浸透了绝望。 “血燃”秘术下的周邦彦,宛如一尊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战神。 他的力量、速度、乃至对疼痛的忍耐力,都达到了一个凡人无法企及的恐怖境地。 但代价,是他宝贵的生命力,正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疯狂地流逝。 “噗!噗!” 两柄锋利的长刀,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狠狠地砍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刀锋破开皮肉,深可见骨! 若是平时,这样沉重的伤势,足以让他瞬间失去所有的战斗力。 但此刻,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 他反手一弓,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地砸在了其中一名裁决司卫的头盔之上。 “砰!” 一声闷响。 精钢打造的头盔应声凹陷下去,那名训练有素的杀手,甚至连哼都未能哼出一声,便像一滩烂泥般软软地倒了下去,生机断绝。 周邦彦身上的血雾,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浓,但他的视线,也开始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还有三十息! “周大哥!” 李师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又是这样! 十年前,在滔天的洪水中,他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生天。 十年后,在这刀山火海之中,他依旧用自己燃烧的生命,为她铸成了一道凡人无法逾越的城墙! 她恨! 她恨这些杀害姥姥、摧毁她所有平静的凶手! 她恨他们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永远是他的拖累,是他最柔软、也最致命的软肋! 她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她绝不能! 就在一名裁决司卫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空当,身形如同鬼魅般绕到周邦彦的身侧,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阴狠的寒光,斩向他腰间毫无防备的空门之时! 那名裁决司卫的心神,完全被前方那个状若疯魔、以命搏命的周邦彦所吸引,他确信,这一刀,必将建功! 他侧翼的防御,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当。 但李师师捕捉到了! 她动了! 她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那根沾染着李姥姥温热的鲜血和她自己冰冷泪水的银簪,在跳动的火光之下,闪过一抹凄厉无比的寒芒! 她没有去刺向敌人的身体。 她知道,以她的力气,那毫无用处。 她要成为他的盾。 不,她要用敌人的血,为他开路! 我成不了你的刀,那便做你的盾! 用我的方式! “噗嗤!”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抹近乎疯狂的决绝,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朝着那名偷袭者毫无防备的眼睛,狠狠地扎了下去! 银簪,没柄而入! “啊——!” 那名身经百战的裁决司卫,发出了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双手捂着那个血流如注的眼眶,疯狂地嘶吼着、翻滚着,倒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惨烈无比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滞! 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绝色歌姬,竟能爆发出如此狠戾、如此果决的一击! 周邦彦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无尽心痛与难以言喻的骄傲的狂暴力量! 他的师师,没有选择软弱! 他所有的潜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一股焚尽八荒的滔天力量! “滚开!” 他手中的铁胎弓,如同苏醒的远古凶兽,爆发出沉重无比的轰鸣,狠狠地横扫而出! “砰!砰!砰!” 围攻在他身周的数名裁决司卫,如同被全速奔跑的战马正面撞上,惨叫着倒飞而出,身体重重地砸在院墙之上,骨骼碎裂之声清晰可闻! 周邦彦借着这千钧一发的空隙,闪电般探出手,一把抓住李师师那只冰冷刺骨的手腕。 她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簪子上,那滚烫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她洁白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走!” 周邦彦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因为剧痛与愤怒而变得扭曲。 他死死地攥着李师师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拉上了院墙,纵身一跃,跳入了墙外那幽暗深邃的巷道。 两人踉跄着落在地上。 周邦彦拉起李师师,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我说过,要带你活下去!就一定会带你活下去!” 身后的院墙上,裁决司卫暴怒的吼叫与急促的脚步声,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 巷口的风,带着血腥味和焦臭,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 奔出不过十余丈,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软,再也支撑不住。 他周身的血雾,如同退潮一般,迅速散去。 “噗!” 一口漆黑如墨的淤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青石板路。 “血燃”的代价,终于如同山崩海啸般,降临了。 仿佛全身的力气,连同灵魂,都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空。 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肢百骸的每一处伤口,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他的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的声响都在迅速远去,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直挺挺地朝着冰冷的地面倒去。 “周大哥!” 李师师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死死-地抱住了他。 绝望,再次将她笼罩。 巷子的尽头,数道黑影已经出现,正如同戏弄猎物的狼群,不紧不慢地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第52章 狼烟血菩提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李师师彻底淹没。 她抱着怀中昏死过去的周邦彦,看着巷子尽头步步逼近的死亡阴影,眼中没有了恐惧。 只剩下,一片燃烧着一切的,冰冷的死寂。 她缓缓将周邦彦靠墙放在地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举起了手中那支依旧在滴血的银簪。 这一次,簪尖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咽喉。 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他的前面。 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他再争取一息,哪怕只是一息的时间。 巷口的风,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对亡命鸳鸯,奏响最后的悲歌。 裁决司头领,那张布满刀疤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对付这种硬骨头,言语是多余的。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神臂弓,弓弦上,一支通体乌黑的箭矢,在月色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享受着猎物在死亡面前那最后的、无助的颤抖。 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拉成了一轮饱满的、象征着死亡的圆月。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师师闭上了眼睛。 一滴清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周大哥,对不起。 师师,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来生,若有来生……我再还你那半个炊饼。 然而,就在那弓弦即将崩响,死亡即将降临的那一瞬! 异变,陡生! “砰!砰!砰!砰!” 数声沉闷的陶罐破裂声,毫无征兆地从巷子两侧的屋顶上传来! 紧接着,七八个黑乎乎的陶罐,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天降的石块,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了裁决司众人脚下的石板路上! 陶罐瞬间爆裂开来! 里面溅出的不是液体,而是大片灰白色的粉末,同时,一股浓烈刺鼻、辛辣呛人、令人窒息的烟雾,瞬间升腾而起! 是石灰! 是磨得极细的干辣椒粉! 甚至还混着遇空气便迅速燃烧的硫磺和松脂! 这是漕帮走水路时,用来驱赶水匪和驱散江面浓雾的独门土法子——狼烟火罐! “咳咳……该死!” “有埋伏!稳住!” 烟雾爆开的瞬间,裁决司训练有素的阵型,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与混乱。 刀疤脸被呛得连连咳嗽,眼中充满了暴怒,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弓弦,但射出的箭矢却因为视线受阻而偏离了方向,“咄”的一声钉在了墙壁上。 “是漕帮的杂碎!杀了他们!” 他捂着口鼻,疯狂地嘶吼。 回答他的,是屋顶上一声粗豪无比的大笑。 “哈哈哈!朱勔养的狗,爷爷们就在这儿!” 漕帮帮主张横,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屋顶的轮廓线上,手中提着一柄磨得雪亮的船头铁篙。 在他身后,更多的漕帮好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冒了出来,如同下山的猛虎。 “兄弟们!” 张横声如洪钟,响彻夜空。 “给咱们死去的兄弟报仇!凿沉这群狗娘养的!”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 漕帮的人如同潮水般,悍不畏死地冲入了那片混乱的烟雾之中! 他们的武功或许不如裁决司精锐,但那股子在风浪中磨砺出的悍勇之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双方人马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的混乱之中,一道更加瘦小的身影,如同黑夜中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的阴影中窜出。 他的目标,正是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周邦彦。 那人闪电般地背起周邦彦,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朝着另一条更深的、更黑暗的巷子狂奔而去! “漕帮的张大爷在前面顶着,我们快走!” 李师师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小葫芦! 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仇恨。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紧紧地跟了上去。 穿过数条曲折复杂的陋巷,小葫芦终于在一扇不起眼的后门前停下。 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货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味。 他将周邦彦轻轻放在一堆干草上。 李师师跪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周邦彦的鼻息。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李师师的心,也跟着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小葫芦看着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极其严实的、沉甸甸的包裹,递了过去。 “那三声鸣镝,是我师父和他约好的信号。师父说,若听到此声,便让我来此地接应。” 他看着昏迷的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敬佩,也有悲伤。 “这是师父临终前交代的,是他散尽毕生积蓄,又欠下天大人情,才从一个西域行脚僧那里换来的‘镇元血菩提’,世间……仅此一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沉重。 “师父说,此物并非救命仙丹,而是催命符。它能强行榨干人最后一丝精血,压住将死之人的心脉。但代价,是透支未来所有的生机。燃烧的是血,灼伤的是经脉,救活之后,此生都将活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之中,武功尽废,与废人无异。” “师父说,此物太过霸道,非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垂死英雄,不可妄用。” 他将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塞进李师师冰冷的手中。 “你……把他救活。” “告诉他,我师父王二麻子的仇,我小葫芦,自己会报!”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周邦彦,又看了一眼李师师,转身,头也不回地,再次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只留下,那句在寒风中飘散的、充满了决绝的誓言。 以及,一个被托付了所有希望,却也承载着无尽痛苦的、沉重的选择。 李师师颤抖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颗暗红色、仿佛由鲜血凝固而成的果实,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既像药香又像血腥的气味。 她看着怀中面如金纸、生机即将断绝的周邦彦,泪水再次决堤。 救他,他将承受无尽的痛苦。 不救,他现在就会死。 她没有再犹豫。 她用颤抖的手,将那颗血菩提,一点一点地,塞进了周邦彦紧闭的唇中。 果实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滚烫的血线,滑入他的喉咙。 几乎在瞬间,周邦彦冰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骇人的赤红色,仿佛有岩浆在他的血管里流淌! 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却没有任何神采,嘴巴无声地张大,似乎在发出一种人类耳朵无法听见的、最极致的痛苦嘶吼。 李师师死死地抱住他,任由他的挣扎撞得自己生疼。 她救回了他的命。 却也将他,拖入了另一个更深、更痛苦的地狱。 第53章 残弓之誓 痛苦。 极致的痛苦,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针,从周邦彦的四肢百骸,疯狂地刺入他的每一寸经脉。 镇元血菩提的药力,霸道绝伦。 它像是一场席卷全身的风暴,强行将他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但燃烧的燃料,却是他未来的所有生机。 他的皮肤赤红如烙铁,青筋如蚯蚓般在皮下扭曲、鼓动,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冷汗与血汗交织,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干草。 他无声地嘶吼着,身体剧烈地痉挛、弓起,又重重地落下,每一次撞击,都让身旁的李师师心如刀绞。 她死死地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试图给予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将所有的泪水,混着无尽的悔恨与心疼,吞进肚子里。 她知道,她做出了选择。 一个残忍的,却也是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整个黑夜。 巷战的喊杀声早已平息,货仓外,只剩下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 周邦彦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抽搐。 那骇人的赤红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苍白。 他躺在那里,像一尊破碎的玉像,气息微弱,却终于平稳了下来。 命,吊住了。 但李师师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折磨,还在后面。 货仓的门被轻轻推开,张横浑身浴血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手臂上,都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新伤,一条胳膊用布条草草地吊在胸前,显然已经骨折。 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伤痕累累的漕帮好手。 “嫂夫人,”张横的声音沙哑而疲惫,看向李师师的眼神中,充满了敬重,“裁决司的狗崽子们被我们杀退了,但咱们的弟兄……也折损了近一半。” 他的话语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 这场救援,代价惨重。 这不是一次轻松的胜利,而是一场血淋淋的惨胜。 李师师站起身,对着张横深深一躬。 “张帮主大恩,师师没齿难忘。只是……” 她的目光转向昏迷的周邦彦,声音哽咽。 张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紧锁。 他上前探了探周邦彦的脉搏,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脉象虚浮,气若游丝……这……这比老朽见过的任何重伤之人,都要凶险。” 一名懂些医理的漕帮老人也上前查看,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五脏六腑皆受重创,经脉更是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寸寸断裂。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天大的奇迹。只是……只是他这身武功,怕是……全废了。” 全废了。 三个字,像三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漕帮众人一片死寂。 他们拼死救出的,是那个在虹桥码头以一敌百的战神。 可现在,这个战神,成了一个连寻常壮汉都不如的废人。 这巨大的落差,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无力与茫然。 周邦彦,他们的“弓”,折了。 李师师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 她的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三天后。 周邦彦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了。 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向他传递着尖锐的痛楚。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废了。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嘶吼,也没有绝望。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仿佛那被废掉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躯壳。 他转过头,看到了守在身旁,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李师师。 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紧锁,似乎在睡梦中,也充满了不安。 周邦彦静静地看着她,许久,许久。 他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当李师师醒来时,对上的,便是他那双清醒而深邃的眼睛。 “周大哥!你醒了!” 李师师喜极而泣,紧紧抓住他的手。 “值得吗?” 周邦彦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李师师愣住了。 “为了救我这个废人,值得吗?” 他重复了一遍。 李师师看着他,泪水再次涌出。 但这一次,她笑了。 笑得凄美,却也无比决绝。 她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十年前,你用半个炊饼,救了我一条命。” “十年后,我用我的所有,换你一条命。” “我们之间,从来不谈值不值得。” 她顿了顿,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们……必须让它值得!” 周邦彦看着她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焰,终于,也缓缓地笑了。 他的身体废了。 但他的心,他的意志,却在这一刻,与她,与所有牺牲的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他不再是那张杀伐果断的“弓”。 他要做,那个执弓的,手。 第54章 锦笼里的金丝雀 残破的货仓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三张同样疲惫却又无比坚毅的脸。 周邦彦靠在干草堆上,身体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四肢百骸的剧痛。 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朱勔丢了账册,失了人证,在高俅面前已经落了下风。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周邦彦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清晰,充满了洞穿人心的力量。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杀人灭口。杀了我,杀了师师,杀了所有知道那晚真相的漕帮兄弟。” 张横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这几日,汴京城四门盘查得极严,到处都是应奉局的眼线。我们这处货仓,也未必安全。” “所以,我们不能等他来找我们。”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我们要主动出击。” “出击?”张横一愣,“周老弟,你现在这个身子……我们漕帮也元气大伤,如何主动出击?” “武力,是最后的手段。”周邦彦缓缓说道,“在这汴京城里,杀人最快的刀,从来不是我们手里的兵器。” “而是,人心。” 他看向李师师。 “师师,你必须尽快回到汴京城。” “什么?”张横大惊失色,“这怎么行!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师师却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意图,她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不能以一个‘逃犯’的身份回去。”她接着周邦彦的话说道,“我要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回去。” 周邦彦赞许地点了点头。 “没错。朱勔以为我们躲在暗处,他就会用尽一切办法,把我们挖出来。” “但如果你,出现在了高俅的视线里呢?” “高俅生性多疑,他绝不会相信朱勔。他会认为,你是他拿捏朱勔的最重要的棋子。他会‘保护’你。” “而这份‘保护’,就是我们最需要的,喘息的时间。” 张横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这其中还有如此曲折的算计。 “可是……这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活命,亦是如此。”李师师的语气异常平静。 她看向周邦彦,问道:“我该如何回去?” “不能是我们送你回去,也不能是你自己走回去。”周邦彦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黑暗。 “你需要被‘发现’。” “被一个,既不属于朱勔,也不属于高俅的第三方势力‘发现’。” “殿前司。”李师师瞬间明白了。 殿前司是皇帝的禁军,名义上中立,但内部派系林立,是各方势力角力的场所。 “只要你被殿前司的人抓住,消息会立刻传遍整个汴京。”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 “朱勔会派人来灭口。” “而高俅,则会派人来‘抢人’。” “到那时,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落入高俅的手中,成为他府上的‘贵客’。”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却又合情合理,严丝合缝。 张横听得背后发凉,他看着眼前这个身体残破,却智计百出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 “好!”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应下。 “张帮主,”周邦彦又转向张横,“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周老弟尽管吩咐!” “去城西的铁匠巷,找一个叫‘铁牛’的铁匠。” 周邦彦从怀中,摸出半块早已生锈的铁质令牌。 “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我需要三样东西。” “第一,一件能藏于发间,既可自保,又能发出信号的暗器,给师师防身。” “第二,一份汴京城最详细的地下水路图。” “第三,我要城中所有拱圣营旧部的联络方式。” 张横接过那半块令牌,只觉得入手沉重。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令牌。 这是周邦彦,吹响反击号角的,第一声军令!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让李师师入局。 他要做的,是在暗中,重新召集那些被埋没十年的力量! 为这把已经折断的“弓”,重新积蓄拉开的力气! 夜色中,三颗在绝境中挣扎的心,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再次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场以整个汴京城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的无声棋局,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三日后,清晨。 汴京城外的一处破庙。 李师师对着铜镜,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仪容。 她没有化妆,一张素面,略显苍白憔悴。 她故意弄乱了发髻,撕破了裙角,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逃亡了数日、狼狈不堪的弱女子。 张横派来的漕帮弟子,在庙外低声道:“嫂夫人,都安排好了。殿前司的巡逻队,一炷香后,就会经过此地。” 李师师点了点头。 “有劳了。” 她走出破庙,迎着晨光,深吸了一口气。 风中,仿佛还带着周邦彦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 她没有再回头。 她知道,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比刀山火海更加凶险的道路。 没有刀光剑影,却步步杀机。 一炷香后,一队殿前司的官兵,果然出现在了官道上。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蹒跚而行的、绝色的白衣女子。 “站住!什么人!” 为首的都头厉声喝道。 李师师仿佛受了惊吓的兔子,浑身一颤,跌坐在地。 官兵们上前,当他们看清李师师的容貌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是樊楼的李师师!” “她不是失踪了吗?” 都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惊喜。 他知道,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无论是交给朱提举,还是高太尉,都够他平步青云了!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就在两名官兵上前,准备架起李师师之时。 “嗖!嗖!” 两支凌厉的箭矢,带着破风声,精准地钉在了他们脚前的土地上,箭羽兀自嗡嗡作响! “什么人!” 都头大惊,猛地拔出腰刀。 只见道路两旁的树林中,闪出十余名身着黑衣的汉子。 他们个个神情冷峻,手持神臂弓,胸口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铁鹰。 高俅的铁鹰卫! 铁鹰卫的头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冷冷地看着殿前司都头。 “奉太尉之命,请李姑娘回府‘做客’。你们,可以滚了。” 那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与轻蔑。 殿前司都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自己惹不起高太尉的人。 但他又不甘心到手的功劳就这么飞了。 “这……这是我们殿前司先发现的……” “我再说一遍。”铁鹰卫头领的声音,冷得像冰,“滚。” 同时,他身后所有铁鹰卫的神臂弓,都缓缓抬起,对准了这队官兵。 那森然的杀机,让殿前司都头瞬间冷汗直流。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走……我们走!” 他咬了咬牙,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场“争夺”,就此落下帷幕。 李师师被铁鹰卫“请”上了一辆马车,一路疾驰,进入了汴京城。 但马车并没有驶向太尉府。 而是停在了城中一处极为雅致僻静的别院前。 李师师被带入别院顶层的一间阁楼。 这里布置得比她在樊楼的房间还要华丽。 名贵的熏香,精致的茶点,柔软的床榻,应有尽有。 然而,李师师知道,自己住进的,是一个华丽的囚笼。 她能感觉到,这间阁楼的四周,布满了监视的眼睛。 她甚至能从那熏香中,闻到一丝微不可察的、能让人四肢无力的“软筋草”的味道。 那端上来的茶水中,也掺了能让人心神涣散的“散神丹”。 高俅,用最温柔的方式,给了她最严密的囚禁。 夜幕降临。 李师师沐浴更衣后,坐在窗前,假装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月亮。 她的手,却状似无意地,将窗边一盏小小的风灯,向左移动了三寸。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在监视者的眼中,或许只是她无聊时的随手之举。 但在城中某处黑暗的角落里。 一个一直盯着这扇窗户的漕帮弟子,立刻屏住了呼吸。 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立刻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信号,已经发出。 【我已就位,一切安好。】 一场致命的博弈,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李师师,这只被关入锦笼的囚雀,正准备用她清亮的歌喉,为这场大戏,唱响最华丽的序章。 第55章 瓦舍惊变藏杀机 东角楼街,保康巷。 这里是汴京城的心脓。 一个永远流淌着欲望与秽物的巨大疮口。 五十多座勾栏瓦舍日夜不休,像五十多个贪婪的巨口,将人间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尽数吞下,嚼碎了,再混着酒气、汗臭与廉价脂粉的甜腻,化作一片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烟云,笼罩在这片法外之地。 “张家老店”说书场,便是这疮口中最深、最烂的一处。 空气黏稠得能用刀切开。 脚臭、馊茶、霉变木头和无数人汗液蒸腾的气味,混合成一种具体的、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味道。 房梁上垂下的蛛网,都像是醉汉的胡须般,被这污浊的空气熏得微微颤抖。 周邦彦就坐在这片浑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像一滴污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潭死水。 他现在的身份,是“哑巴张三”。 一个从黄河故道逃难而来,连户帖都在路上被水泡烂了的流民。 头上那顶破烂斗笠的帽檐,被他用手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满是胡茬、粗糙干裂的下巴。 阴影,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面前,一碗只浮着几片枯黄茶梗的劣茶早已凉透,水面上漂着几粒来历不明的尘灰,像几具小虫的浮尸。 他一口未动。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人间炼狱里的石像,沉默、冰冷,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死气。 不良帅曾对他说过,真正的蛰伏,不是装成死人,而是要变成一只真正的、属于这里的野狗。 野狗不会引人注目,因为它身上的每一寸肮脏,都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刻,他就是那条野狗。 他的心,却不像他的人一样安静。 师师…… 樊楼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如今是何等光景? 耶律乙辛的阴狠,高俅的毒辣,蔡京的伪善……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一座怎样的龙潭虎穴。 一想到李师师要在那样的毒蛇猛兽环伺之下周旋,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透不过气。 他必须相信她。 相信那个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求生,却依旧能抓住他递过去的半个炊饼的女孩。 她和他,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在绝境中,咬紧牙关活下去。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着这间屋子里每一张模糊的脸孔。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一个由李师师在樊楼那座血色囚笼中,用生命点燃的信号。 台上,说书人“赛三国”张十一,正说到关云长败走麦城。 他口沫横飞,青筋暴起,一块乌木惊堂木被他拍得山响,声如炸雷! “啪!” “叹那关圣一生英雄,到头来,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可悲!可叹!” 满堂的茶客,有捶胸顿足的,有扼腕叹息的,也有趁机起哄,将几枚铜钱砸在台上的。 叮当声,混杂着叫好声,将这片小小的瓦舍推向了喧嚣的顶峰。 就在这最高潮的时刻。 后排,一个衣着体面、独自饮茶的富商,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那咳声,很突兀。 节奏更是古怪。 三声短促,一声绵长。 “咳、咳、咳……咳——” 像是更夫在绝望中,敲错了报丧的鼓点。 拱圣营,“三短一长”! 最高等级的内部警讯! 周邦彦藏在斗笠下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根最细的针! 这不是他要等的信号! 这是拱圣营旧部用以示警的暗号,意味着——有内鬼!或者,有埋伏! 他的身体依旧纹丝不动,但全身的肌肉,却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一张即将射出致命一箭的满弓。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剃刀,瞬间穿过嘈杂的人群,锁定了那个呛咳的“富商”。 那人看似富态,满面油光,但颈后被衣领遮住的皮肤,却有被烈日暴晒过的粗糙痕迹,那是常年在军营操练才会留下的烙印。 端茶杯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层只有常年握刀才会磨出的厚茧。 最致命的破绽,是他腰间佩戴的玉坠。 样式是时下京中流行的“福禄双全”,但玉坠上系着的丝质络子,却用了一种极其隐晦的“死结”打法。 这种结,看似普通,实则收尾处多绕了半圈,是为了在紧急搏斗时,能瞬间扯断,防止被敌人抓住。 这是殿前司禁军的杰作,高俅的鹰犬!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周邦彦的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了另外两个异常。 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看似在打瞌睡的脚夫,揣在怀里的手,正死死握着一柄短柄铁尺的轮廓。那铁尺的长度和样式,是官府捕快专用的。 而他对面,一个卖花生的货郎,箩筐底下,隐约露出了一截用黑布包裹的弩机!那弩机的机臂比军弩要短,是专门用于狭窄巷战的“袖弩”,威力巨大。 不止一个! 这是一个局! 一张由殿前司精锐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张网,不是冲着他这个“死人”来的。 是冲着今晚,将要在这里传递的所有“活人”来的! 王二麻子面圣那一着险棋,虽然成功将血书送达天听,却也彻底惊动了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 高俅,已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动手清洗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渠道了! 周邦彦的心,一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台上,唾沫横飞的张十一,眼神几不可察地一凝,他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他放下了茶碗。 那股子说三国的激昂劲儿,像是被那一口凉茶给彻底浇熄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惊堂木在桌上轻轻一磕,话锋陡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里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戏谑。 “今日三国暂且不表,关二爷死得太憋屈,听得人心里发堵。小子我啊,新得了一段本朝的话本,轻松快活,给各位爷解解闷。” “说的是那青面兽杨志!杨家将的后人,时乖命蹇,被逼无奈,于这汴京街头,叫卖祖传宝刀!” 场子里的喧嚣,瞬间低了三分。 常客们都愣住了,张十一从不说《水浒》的段子,嫌它粗鄙,是草莽之言,上不得台面。 今儿个,是吃错了什么药? 只有周邦彦知道,信号,接上了。 戏,要开场了。 只是,这出戏的台下,坐着的不仅仅是观众,还有一群手持屠刀、耐心等待着落幕的刽子手。 第56章 血穗为引诉民怨 张十一的声音,变得又急又碎。 像一阵冰雹,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将那惊堂木敲得如同战场上催命的鼓点,语气也从先前的戏谑,转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苍凉,如杜鹃泣血,字字啼血! “好汉杨志立于街头,只盼寻个识货的英雄,谁曾想,没等来英雄,却等来个泼皮破落户,唤作——‘没毛大虫’牛二!” 他把“牛二”两个字,咬得如同在咀嚼仇人的骨头,眼神阴鸷地扫过台下,仿佛那牛二就坐在其中。 “那牛二,不问价,不看货,上来便一口咬定,你这刀是偷的!是抢的!是赃物!非要英雄好汉当街剖开胸膛,自证清白!” “各位看官,你们给评评理,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我祖祖辈辈吃饭的家伙,你空口白牙就说是赃物?还要我死给你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在闷热的空气里轰然炸开! “杨志说,我这刀,是祖上传下的清白物!牛二却狞笑道,你说是清白,就是清白了?在这汴京城里,我牛二说谁不清白,谁就得烂了心肝!除非……你把这刀,白送给我!” 说到此处,张十一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那张薄木桌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强取豪夺!血口喷人!竟能无耻到这般地步!” 周邦彦的心脏,随着那一声砸桌,重重一沉! “应奉局”强夺民船,污蔑船主…… 这说的哪里是杨志,这分明就是那些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漕工船户! 这分明说的就是他周邦彦自己! 台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那些原本嘻嘻哈哈的茶客,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们或许不明白什么朝堂大义,但他们听懂了“强取豪夺”,听懂了“血口喷人”。 因为这些事,就发生在他们身边,甚至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那几个伪装成茶客的殿前司探子,脸色也微微变了。他们显然没料到,一场普通的说书,会突然变得如此尖锐,如此……大逆不道! 那个“富商”头目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警惕与残忍。 就在此时,周邦彦的余光锁定了场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王二麻子的徒弟,小葫芦。 他瘦得像根芦柴棒,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机警。 就在全场因“牛二”的恶行而群情激愤之时,一个穿着短衫的脚夫,猛地从角落里站起身。 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被生活这根磨盘榨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掷向戏台! 那不是铜钱。 是一把干瘪的、穗上还沾着早已凝固成黑褐色的血迹的稻谷! “啪嗒、啪嗒——” 血稻穗稀稀拉拉地打在张十一面前的桌上,像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血雨。 “好!说得好啊!” 那脚夫沙哑地嘶吼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的一口陈年血痰。 仿佛一个信号被点燃。 整个说书场里,靠近后门和角落的数十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他们大多是汴京城最底层的脚夫、船工、小贩,一个个面带悲愤,双目赤红,纷纷从怀里、袖中掏出同样沾着血迹的麦穗、甚至是干枯的桑叶,劈头盖脸地朝台上扔去! “官府夺了我的田!还打断我的腿!” “我的船被他们征去运石头,人……人就再也没回来啊!” “我那刚过门的儿媳妇,被应奉局的杂种拖走了啊!天杀的啊!” 场面瞬间失控! 压抑的哭喊声、绝望的咒骂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像一个蓄满脓血的巨大毒疮,被张十一那声惊堂木,狠狠地戳破了! 殿前司的几个探子脸色剧变。 就在这片地狱般的混乱之中,小葫芦动了。 他没有跟着人群起哄,而是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茶寮伙计旁,趁人不备,用手指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轻轻画了一个**“井”**字。 ——不良井! 这是李师师通过不良人系统,传给他的最终确认信号! “哑巴张三”这个身份,是她在樊楼那边激活的备用联络人之一,而小葫芦的任务,就是确认“哑巴张三”已经就位,并引导他完成下一步。 画完字,小葫芦端起一盘刚出炉的炊饼,开始在混乱的茶客间穿梭叫卖。 他没有直接走向周邦彦,而是在经过那个“富商”探子身边时,故意脚下一滑,整个人朝探子扑去。 “哎哟!” 一盘炊饼,尽数撒了开来。 更要命的是,小葫芦手中那碗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正好泼了那探子一身! “找死!” 探子勃然大怒,衣袍上淋漓的茶水烫得他龇牙咧嘴,他一脚将小葫芦踹开。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边的冲突吸引时,小葫芦在地上翻滚的瞬间,已经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手法,将一个特定的炊饼,不着痕迹地用脚尖一勾,踢到了周邦彦的脚边。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电光石火。 周邦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低头,依旧保持着抱头鼠窜的惊恐姿态,只是在随着人流移动时,用脚尖轻轻一勾,将那枚沾满尘土的炊饼踩在脚下。 再顺势弯腰,装作系鞋带,闪电般将其收入怀中。 “追那个说书的!别让他跑了!” “富商”探子的怒吼传来,他显然将制造混乱的小葫芦和台上的张十一视为了主要目标。 他压根没有注意到,真正的“信物”,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致命的交接。 第57章 弦断志绝催命符 周邦彦借着人潮的推力,如同枯叶般被“冲”出了门外。 瞬间,他消失在保康巷那如同迷宫般黑暗的巷口。 身后,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个! 他没有选择翻越高墙,那太显眼,也太容易成为活靶子。 他像一只熟悉自己巢穴每一寸土地的老鼠,在纵横交错、堆满垃圾的巷道中飞速穿行,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借着障碍物的遮挡,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最终,他一头扎进了一条最窄、最臭的死胡同。 尽头,是一个早已废弃、散发着恶臭的公共茅厕。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巷口,他们看到是死路,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狞笑。 然而,周邦彦没有丝毫惊慌。 他猛地一脚,踹开茅厕旁一块早已被他记在心里的松动地砖。 “轰隆。” 一声闷响,地砖翻开,下面赫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更浓郁、更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这是**“不良井”**的排污支道入口之一。 是汴京城光鲜外表之下的地下血管。 也是他们这些“野狗”的专属通道。 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追兵冲进了死胡同,看到的却只有空无一人的墙壁和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茅厕。 “人呢?!” “他娘的,见鬼了不成!” 咒骂声从地面上传来,越来越远。 地下的黑暗中,周邦彦凭借着幼年时被不良帅逼着记住的触觉和嗅觉记忆,在污泥和暗流中快速前进。 这里没有光明,却给了他最极致的安全感。 冰冷的污水浸泡着他的双脚,黏腻的污泥不时没过他的脚踝,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死亡的气息。 这是他的世界。 是他在那场灭门血案之后,赖以生存的世界。 一炷香后,他从另一处街角的一个枯井中悄然爬出,身上沾满了污泥和恶臭,像一个真正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彻底甩掉了所有尾巴。 他走到一处无人、墙角滴着污水的破败屋檐下,才敢停下脚步。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冷油腻、几乎被他捏碎的炊饼,颤抖着手,将它掰开。 里面,是一张被汗水和油渍浸透,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很小,是用最廉价的草纸,似乎是从某本账册上撕下来的。 他展开纸条。 上面是用锅底灰混合着唾沫写下的潦草字迹,笔锋的转折处,却带着一股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只有拱圣营高层才懂的密写手法。 “冬至。葫芦河故道。二十船。甲,弓,图。” 十二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刚刚从锻炉里取出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邦彦的眼球上,烫进了他的心脏! “冬至”——与王二麻子带来的血色“冬”字讣告完美吻合,确定了总攻的时间! “葫芦河故道”——验证了他从父亲手札中推断出的“冰井”暗线,那是一条早已废弃、不为人知的隐秘水道! “二十船”——如此庞大的规模,绝非普通走私! “甲,弓,图”——铁甲!强弓!兵备图! 这不是简单的通敌! 这不是贪腐敛财! 这是在挖空大宋的武备,用花石纲作掩护,将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大军的兵器,秘密运往北方! 这是灭国之祸!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纸条的最末端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在那十二个字的末尾,还有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 一截断裂的弓弦。 这个符号,瞬间击碎了周邦-彦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幅血色的画面。 元符兵变的那个雨夜,父亲周御站在庭院中,面对着冲进来的叛军,没有拔刀,而是缓缓举起了他视若生命的那张铁胎弓。 在周邦彦惊骇的目光中,父亲用尽全身力气,生生将那坚韧的弓弦折断。 “邦彦,记住!” “弦断,志不绝!”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师师…… 她不仅传出了情报,她还在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符号告诉他——拱圣营最后的尊严,正在被这群奸贼踩在脚下,肆意出卖! 这不只是通敌,这是对他父亲、对整个拱圣营亡魂最恶毒的亵渎! 一股比愤怒更深沉、比冰冷更刺骨的悲凉与杀意,从他的骨髓深处疯狂涌出。 他捏紧纸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没有仰天长啸,也没有怒发冲冠。 他只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深渊。 “朱勔,高俅,蔡京……”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这三个名字,仿佛不是在念人名,而是在为三座坟墓,刻下碑文。 “父亲,孩儿……来收账了。” 第58章 死人开口布新局 那张薄薄的草纸,在周邦彦的指尖,仿佛有千钧之重。 油墨、汗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炊饼香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他和李师师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味道。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李师师在樊楼上艳光四射的模样,而是多年前,在冰冷的汴河边,那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接过半个冰冷炊饼的小女孩。 那个炊饼,是他们苦难的开始,也是他们羁绊的起点。 如今,这另一张承载着讯息的“炊饼”,却可能成为他们命运的终点。 他不能垮。 他这个在官方卷宗里早已死去的“鬼”,是眼下这盘死局中,唯一能跳出棋盘外的棋子。 他将那张纸条在掌心反复揉搓,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炊饼的油渍和李师师指尖的温度。 最终,纸条连同上面的字迹、油污、汗渍,一同化为一团黑色的粉末。 他迎着巷子里的阴风一撒,任其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秘密,必须烂在心里,然后化为雷霆万钧的行动。 瓦舍里的那场“血穗雨”,是他们这些潜伏在市井的暗桩,对李师师信号的第一次回应。 也是一次民怨的试探与集结。 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还要决绝。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这股隐藏在水面下的力量,已经彻底暴露在了高俅的眼皮底下。 张十一…… 周邦彦的脑海中,闪过那个第一个扔出血穗的脚夫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写满憨厚与隐忍的脸。 但在扔出血穗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是足以燎原的火焰。 还有那些在皇城司的屠刀下,依旧选择站出来的百姓…… 他们的脸庞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清晰而又模糊。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他知道,他们都因他而死。 一股沉重如山的愧疚和冰冷刺骨的愤怒,在他的胸腔中交织冲撞。 牺牲,从这一刻起,已经开始。 他必须让这些牺牲,变得有价值。 他不能再回任何一个已知的据点。 甜水巷的王二麻子茶寮,城郊西山上的土地庙,甚至是漕帮帮主张横提供的几处秘密船坞…… 高俅的鹰犬,比他想象的更敏锐,嗅觉更灵敏。 这些地方,此刻恐怕都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需要一个新的联络方式,一个新的计划。 一个……能将所有棋子都盘活,能让所有牺牲都不被辜负的计划。 他压低斗笠,快步融入了比夜色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魂,穿行在汴京城庞大身躯的脉络里。 他走的路,不是寻常的街道,而是屋顶的瓦楞、狭窄的夹巷、甚至是散发着恶臭的排污水道。 每一步,都踏在巡逻禁军的视野死角和听觉盲区。 他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连王二麻子都不知道的,拱圣营真正的“死信之地”。 “死信”,顾名思义,是为赴死者准备的。 启动它,意味着传信人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而收信人,也必须以生命为代价,去完成信中的指令。 这是拱圣营覆灭前,他父亲周御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启动它的代价,是暴露拱圣营最深层的秘密,但眼下,他别无选择。 城西,金水河畔。 在一排早已废弃的染坊后面,有一座被藤蔓和野草彻底覆盖的古老水闸。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水草和铁锈混合的腥气。 水闸早已淤塞,铁锈斑斑的绞盘如同怪物的骸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周邦彦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来到水闸一侧的石壁前。 他没有急着敲击,而是静立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他如同一尊石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仔细倾听着周围的风声、虫鸣,甚至雨水滴落的节奏。 确认没有任何异常的窥探后,他才伸出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道,敲击着石壁上三块不起眼的青砖。 “咚……咚咚……咚。” 长,双短,长。 这不是简单的暗号,而是蕴含了内力震动的“启棺”信号。 只有拱圣营核心成员,才能发出这种能穿透数尺厚石壁,却又不会引起普通人注意的独特频率。 它意味着——有统领级人物下达最高指令,所有潜伏人员,无论生死,必须回应。 就在他收回手的瞬间,不远处的一堆杂物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弓,整个人如同壁虎般贴在湿冷的石壁上,与阴影融为一体。 一个提着灯笼的打更人,骂骂咧咧地从巷口转了过来。 “哪来的野猫,叫春叫到这儿来了……” 灯笼的光晕晃晃悠悠,一点点逼近。 光线扫过周邦彦藏身的石壁,只差三尺的距离! 周邦彦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他甚至能闻到更夫身上那股劣质汗烟的味道。 更夫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嘟囔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解开裤腰带,对着墙角开始放水。 水声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邦更是个话痨,一边放水一边自言自语:“这鬼天气,尿都比平时多……明儿还得去李屠户家赊点肉,给婆娘补补……” 就在这时,石壁内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沉闷而压抑,像是棺木开启。 声音虽小,但在死寂的夜里,依旧有可能被听到! 周邦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动声色地,从指间弹出一颗比米粒还小的石子,精准地打在远处的一扇破窗上。 “啪嗒!” 一声轻响。 “谁?!” 更夫被吓了一跳,连忙提上裤子,举着灯笼朝声音来源照去。 “妈的,又是野猫……”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灯笼的光晕也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周邦彦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一块青砖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能容纳手臂伸入的漆黑洞口。 他迅速将刻好字的木炭和纸绳塞入,然后将青砖复位,抹去了所有痕迹。 他知道,从今夜起,拱圣营的“死信”将通过乞丐的饭碗、暗娼的裙摆、船夫的号子……以一种官方永远无法想象的方式,传遍汴京的每一个阴暗角落。 而他,将是那场风暴的风眼。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师师,撑住。 等我。 第59章 寒鸦孤影,天罗地网 夜色愈发深沉。 一场冰冷的冬雨,毫无征兆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细密如针,打在汴京城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它洗刷着瓦舍里刚刚平息的血腥与喧嚣,也似乎想洗尽这座城市的罪恶。 皇城司。 阴森的大堂内,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重的药味。 那个在说书场失手的“富商”探子,此刻正狼狈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新鲜的鞭痕,深可见骨。 “饭桶!一群饭桶!” 堂上,一个身着飞鱼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皇城司指挥使高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他不是高俅的亲族,却是高俅一手提拔的,最忠诚也最凶狠的一条狗。 滚烫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溅了那探子一身,他却连躲都不敢躲,任由皮肉被烫伤。 “一个小小的说书场,死了我们三名好手,还让一个哑巴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溜了!高太尉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大人息怒!属下无能!”探子磕头如捣蒜,“那……那哑巴极其狡猾,对城西巷道的熟悉程度,简直……简直就像是耗子熟悉自己的洞!我们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全城搜捕,定能将他揪出来!” “搜?” 高杰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冰渣。 他没有再咆哮,而是缓缓走到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盘前,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一名书记官战战兢兢地用红色的细线,在沙盘上标记出周邦彦消失的轨迹。 那是一条极其诡异的路线,充满了各种不合常理的转折和攀爬,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人能走出来的。 “你看这里,”高杰指着其中一个点,“他从三丈高的酒楼翻下,落点却在对面窄巷的屋檐上,中间隔着两丈宽的街道。这不是寻常的轻功,这是军中刺杀的搏命身法。” 他又指向另一处。 “还有这里,他连续穿过了七条巷子,每一条都恰好避开了我们巡逻队的交接点。这说明,他对皇城司的布防了如指掌。” 高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就在这时,一名仵作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木盘。 “报!大人!我们在瓦子街的一处屋檐瓦片缝隙里,发现了这个!” 木盘上,是一小撮湿润的泥土。 高杰眯起眼睛,示意仵作说下去。 “大人,这泥土极为特殊。经过小的检验,其中含有金水河下游特有的‘铁线藻’的孢子!这种水藻只生长在常年不见光、且水流淤塞的河段,整个城西,只有……只有废弃的染坊区那一段符合!” “水路!” 高杰猛地一拍沙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物证的出现,将他所有的推测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他想走水路!” 高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封锁所有水路出口!一队人马,立刻包围城西废弃染坊区,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还有,去查瓦舍死者的身份,尤其是那个说书的和第一个闹事的脚夫张十一。给我掘地三尺,查他们的家人、邻里,查他们最近三个月去过哪里,和谁接触过。我要把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只一只地给我挖出来,挂在城墙上风干!” 一张基于精准情报分析的无形大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和远超寻常的效率收紧。 而此刻,这张网正在寻找的“猎物”,却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出现在了汴京城北门。 他没有走城门。 他熟练地避开了一队又一队加紧巡逻的守军,来到一段偏僻的城墙下。 那里,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巨大根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树洞,被枯叶和藤蔓巧妙地遮掩着。 洞内,早已有人为他备好了一套出城的文书、一些用油纸包好的干硬肉脯,以及一把拆解开的、用厚厚的油布紧紧包裹的铁胎弓。 周邦彦先拿起那份文书,仔细地检查起来。 烛光下,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文书上的官印、纸张、字迹都天衣无缝,但上面的“出城凭由”一栏,写的是“为母采药”,而落款的日期,却是“宣和三年,冬月初十”。 今天,是冬月初九。 日期错了。 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说明,传递这个情报的暗桩可能出了意外,或者是在极度匆忙和紧张中犯了错。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份“催命符”烧成了灰烬。 从城门大摇大摆出去的b计划,已经作废。 他只能选择最危险、也最考验他能力的a计划。 他将弓的部件一一取出,用一块干净的鹿皮,仔细擦拭着每一个零件。 他擦得很慢,很虔诚,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的指尖划过弓臂上那些细微的划痕,每一道划痕,都是一个故事,一场血战。 他将弓的部件一一组装,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一般。 最后,他将弓弦扣上,轻轻拉动。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龙吟,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嗡鸣声,让他那颗因为计划突变而泛起波澜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弓在,魂在。 他,不再是那个在市井中蛰伏的“哑巴”。 他,是拱圣营的少帅,周邦彦。 他将弓背在身后,用宽大的蓑衣遮盖住。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被乌云和冬雨笼罩的、死气沉沉的汴京城。 城内,有他誓死要守护的挚爱,也有他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国贼。 他知道,此去葫芦河故道,便是踏上了真正的黄泉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可能会死。 但他绝不会,让这座城,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在他死前沉沦。 周邦彦压低了头上的斗笠,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滑落,打湿了他的胡茬。 他没有再回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被风雨吞噬的黑暗之中。 他的身影,如同一只离群的寒鸦,孤独而决绝。 前方,是冰封的河道,是重重的杀机,是几乎看不到希望的险关。 冬至,将至。 一场席卷整个大宋朝堂的滔天风暴,已然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 第60章 漕帮夜宴 汴河的夜。 浑浊的河水一下下舔舐着码头粗大的木桩,那声音沉闷而粘稠。 周邦彦的身影,一步步,无声无息地踩在湿滑的浮桥上。 他如今的身份是“哑巴张三”。 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幽魂。 那张被烈火烙下地狱印记的脸,就是他行走于这个活人世界的通行凭证。 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 空气里,各种味道拧成一股辨不清的绳索,蛮横地钻进人的鼻腔。 鱼虾腐烂的腥味、脚夫们流不尽的汗臭味、烂木头发酵的酸腐气味…… 还有远处青楼飘来的、被寒风吹散得只剩一丝甜腻的脂粉香。 这,就是汴河码头的味道。 是底层挣扎求活的味道。 码头的尽头,一艘通体漆黑的乌篷船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泊在那里。 船身无灯无火,只有船头用猩红的漆,刷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兽首。 两只冰冷的铜环眼在夜色中,反射着水面幽幽的、仿佛能吃人的冷光。 这便是“船火儿”张横的座驾——“下山虎”。 两个铁塔般的壮汉赤着上身,即便在如此寒夜,古铜色的皮肤上也蒸腾着淡淡的白气。 他们身上虬结的肌肉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仅用一根手腕粗的麻绳,便拦住了周邦彦的去路。 他们的眼神,比汴河冬月的风更冷,更硬。 “此路不通。” 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粗粝的石头在互相摩擦,不带一丝感情。 周邦彦没有说话。 沉默,是他最好的伪装。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藏在袖中的手指伸出三根,在自己的左肩上,极富韵律地,轻轻敲击了三下。 一长。 两短。 这是十年前,拱圣营尚在,他父亲周御,与眼前的“船火儿”张横,在一个大雪封喉的寒夜,用一坛能烧穿喉咙的烈酒和半条人命的交情,定下的最高等级的暗号。 知道这个暗号的,世间本应只有他们三人。 那铁塔般的汉子,眼神骤然一缩! 他脸上的横肉猛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毛骨悚然的戒备。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斗笠下的阴影,目光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刮下一层皮来,看清他的骨头究竟是什么颜色。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等着。” 他转身一跃,动作看似笨重,落地却悄无声息,稳稳地站在“下山虎”的甲板上,掀开船帘钻了进去。 片刻之后,那厚重的船帘被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股浓烈得几乎能将人熏醉的酒气和肉香,混合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迫人气息,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拍在周邦彦脸上。 一个同样身材高大,但气息更为沉凝如山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短打,却被他穿出了一股将军披甲的气势。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角斜劈至嘴角的刀疤。 那刀疤随着他的呼吸,像一条活着的紫红蜈蚣,在轻轻蠕动,狰狞而凶悍。 他就是张横,人称“船火儿”。 一个跺跺脚,能让汴河水倒流三分的狠角色。 张横的目光锐利如鹰,在他的注视下,寻常人恐怕连站稳都难。 他上下打量着周邦恩,眼神最终落在他那张被伪装成毁容的脸上,眉头紧锁。 “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每个字都能在空气中砸出一个坑。 “这玩笑,可开不得。” “开了,是要用命来还的。” 周邦彦依旧沉默。 他知道,一个暗号,还不足以让这个在刀口上舔了半辈子血的漕帮之主,完全放下戒心。 他缓缓地,从怀里最深、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 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捧滚烫的、随时会从指缝间流走的骨灰。 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枚断裂的、锈迹斑斑的铁胎弓弓头。 这是他从父亲冰冷的尸身上,唯一能带走的东西。 他将弓头,轻轻放在了面前的木板上。 收回手时,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又一次被那段记忆里冰冷的铁意所烫伤。 弓头之上,用最细的刻刀,雕着一个极其古朴的“御”字。 那是他父亲,周御的私印。 船舱内原本喧闹的喝酒划拳声,早已沉寂。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弓头上。 张横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抢也似地抓起那枚弓头,用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御”字,感受着上面熟悉的刻痕与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的风箱。 那条蜈蚣般的刀疤,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狰狞可怖。 “周……周大哥他……” 张横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他猛地抬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混杂着惊恐、悲痛,以及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绝望的希冀。 “你到底是谁?!” 他嘶吼道,声音里带着血腥气。 周邦彦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那张被伪装成毁容的脸,在昏暗中显得狰狞可怖。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亮得让张横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 那里面,有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沉稳,也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死寂般的深邃。 “张叔。” 周邦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无数碎石碾过喉咙。 “家父……为国尽忠了。” 这六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狠狠砸在张横的心口。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周邦彦的目光穿过张横,望向他身后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汴河。 “我这个‘死人’,从万人坑里爬回来,就是要替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轰! 张横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船舷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的眼睛,那张脸是陌生的,可那眼神…… 那眼神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个在大雪中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周御的儿子,以后也叫你一声叔”的少年! “你……你是……彦之?!” 张横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你不是……告示上说你通敌辽人,满门抄斩,你本人也畏罪自尽了吗?!” 第61章 故人之血 “畏罪自尽?”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在他那张“毁容”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可怖。 “是他们希望我死。” “希望我周家所有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万劫不复。”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从地狱乱葬岗里爬回人间的彻骨冰寒。 那份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是足以焚尽苍穹的恨意。 张横嘴唇哆嗦着,那条蜈蚣般的刀疤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 他猛地挥手,对着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弟兄们低吼一声: “都滚进去!”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他亲自将周邦彦让进船舱,然后一把拉上了厚重的船帘,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船舱里,酒气更浓,桌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酱肉和花生米,一片狼藉。 张横没有倒酒。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周邦彦,仿佛要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出这几个月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 “彦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告示贴满了汴京城,说你勾结辽人,罪证确凿……开封府的卷宗,殿前司的证词……怎么会……” “罪证,可以伪造。” “证词,可以屈打成招。” 周邦彦淡淡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我爹教过我,眼睛看到的东西,最会骗人。”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那张狰狞的脸。 “就像这张脸,它可以是忠臣的遗孤,也可以是通敌的叛贼。” “全看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愿意相信哪一个故事。” 张横沉默了。 他能感受到周邦彦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死气。 那是真正经历过九死一生、从血与火的灰烬里才能淬炼出的气息。 这,做不了假。 他颓然坐下,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厚实的木桌上! 桌上的酒碗和盘子都高高跳了起来,发出“哐当”的巨响! “应奉局!!”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瞬间喷出滔天的怒火! “朱勔那条老狗!” “他的人就像一群疯了的蝗虫,见船就抢,见人就抓!” “嘴上说是为官家运送花石纲,可我的人传回消息,那些船根本就没往江南富庶之地去!” “凡是不从的,当场打死!” “活着的,都被用烧红的烙铁在脸上烙上一个‘奉’字,像牲口一样被铁链拴着押走了,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横的声音里带着血丝,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自责。 “我漕帮上千弟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了近两百人!” “两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的愤怒转向了自身,又是一拳,这一次是狠狠砸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爹当年……你爹当年把漕帮的暗线交给我,说万一有事,这是拱圣营最后的退路!” “可我……” “我他娘的连他的独苗都护不住!” “我有什么脸去见周大哥的在天之灵!!” 这声嘶吼,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悔恨。 他的愤怒,不仅仅是为了死去的兄弟,更是为了辜负了挚友临终前的托付。 周邦彦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虎的汉子,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伸出手,按住了张横的肩膀,掌心温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叔,这不怪你。” “他们的局,是冲着整个大宋来的,我们都只是棋子。” 张横赤红着双眼,一把抓住周邦彦的手,吼道: “我派了最机灵的小六子带人去查,可也失踪了半个月了……” “彦之,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帮天杀的畜生,到底想干什么?!” 周邦彦的心,一沉再沉。 李师师的情报,和漕帮的遭遇,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他反手握住张横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去了葫芦河故道。” “什么?!” 张横大惊失色,“那条河早就淤塞废弃了几十年,河道狭窄,暗礁遍布,只有吃水极浅的快船才能走,他们去那里做什么?运石头?绝不可能!” “运的不是石头。”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如同万年玄冰。 他凑近张横,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能砸碎人骨头的冰。 “是兵器。” “是铁甲。” “是能要我们大宋千万人性命的刀!” 张横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船舱里安静得能听见他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周邦彦看着他,吐出了最残忍,也是最核心的两个字。 “通敌。” 轰!!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狭小的船舱内轰然炸开! 张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继而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暴起,像是有无数条狰狞的蚯蚓在皮下游走! “这群……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咬牙切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两个字活活嚼碎吞下。 “为了钱,他们连祖宗都不要了!” “不只是为了钱。” 周邦彦的语气愈发冰冷,带着一种看穿棋局的洞察力。 “张叔,朱勔是在挖空大宋的根。” “他要的,是这条汴河,是整个漕运,甚至……是这座汴京城!” 他松开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横。 “张叔,我需要你的人手,在冬至之前,截住这批货!” “好!!” 张横猛地站起身,眼中烈焰焚烧,整个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奶奶的!反了!” “老子跟他们拼了!” “我这就去召集人手,点齐兄弟,杀进葫芦河,把我那两百个兄弟的尸骨抢回来!” 他怒吼着,转身就要冲出船舱。 “等等!” 周邦彦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坚硬如铁钳。 “张叔,这是个陷阱!” “陷阱?”张横赤红着双眼回头,状若疯狂,“老子烂命一条!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我不能让兄弟们死不瞑目,被那些杂碎当成牲口一样埋在臭水沟里!” “他们就是要你这么想!” 周邦彦厉声道,“他们故意让你知道船被征了,人被抓了,就是用你兄弟的血在给你下饵!” “葫芦河故道,现在就是一个张开了口的血盆大口,就等着我们漕帮的兄弟前仆后继地去送死!”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气氛紧张到极点之时! 船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至极的呼喊和杂乱得如同战败逃命般的脚步声! “帮主!” “帮主!不好了!!” 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道。 “是小六子……是小六子回来了!!” 船帘被猛地一把掀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船舱里所有的酒气和肉香。 第62章 三指朝天 张横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攥住,然后狠狠撕扯。 他甚至来不及回应周邦彦的警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唰”的一声! 他一把掀开厚重的船帘,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周邦彦紧随其后,那股萦绕心头的不祥预感,此刻已在他四肢百骸凝成刺骨的寒意。 甲板上,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将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惨白如纸,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浮尸。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湿冷,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与其说是被扶着,不如说是被拖拽着,像一个被戳破了无数窟窿的血水麻袋,正被人从跳板上抬上船。 每挪动一步,他身下都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 是小六子。 漕帮里最机灵、水性最好的斥候之一。 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脸上、胸口全是深可见骨的刀口,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从喉咙深处喷出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色血沫子。 “小六子!” 张横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弟兄,那巨大的力道让两个壮汉都踉跄着后退。 他冲过去,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温柔,将那具破败不堪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小六…子…哥…” 小六子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睛,在看到张横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回光返照,爆出一丝骇人的光亮。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那只满是血污和泥泞的手,铁钳般死死抓住张横的衣襟。 他张开嘴,喉咙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泡破裂的声响。 “帮……帮主……” “葫芦河……有……诈……” 说完这几个字,他猛地积蓄起全身最后的力量! 那只空着的右手挣脱了搀扶,以一种不属于活人的僵硬姿态,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直直地、狠狠地,指向那片漆黑如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三指朝天! 这是漕帮最高级别的血誓警讯! 是刻在每个核心帮众骨子里的暗号——前方是绝地,是死地,是踏进去就永无归途的鬼门关! 做完这个动作,小六子的头颅猛地一歪,脖颈处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便彻底没了气息。 可那三根直指苍穹的手指,却依旧固执地挺立着。 像是在对这不公的世道,做着无声而绝望的控诉。 “小六子!小六子——!” 张横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了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小六-子身上尚有余温的血水,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上肆意流淌。 “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开眼!你忘了答应你娘,今年要攒钱给她买根金簪子吗?你忘了你说过,要当漕帮的副帮主吗!!” 周围的漕帮汉子们,一个个双目充血,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在空气中凝结、发酵,几乎要引爆整条死寂的汴河。 周邦彦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生疼。 小六子脸上的痛苦与不甘,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刺破了他多年来用冷漠筑起的心防。 它将他,硬生生拖回了那个元符年间的血色午后。 那一天,父亲的帅府,也是这般光景。血流成河,残肢遍地,亲人的哀嚎与敌人的狞笑交织在一起。 他也是这样,躲在尸体堆里,闻着同样的血腥味,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在眼前倒下。 他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但他旋即用更大的力气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从那片记忆的血海中挣脱出来。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悲伤,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张叔,节哀。” 他一步上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蹲下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开始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检查小六子的尸体。 “彦之,你……”张横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不解。 “我要让他,死得瞑目。” 周邦彦头也不回,声音冰冷而坚定,像一块刚从冬日河水里捞出来的玄铁。 “更要让杀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从小六子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划过。 手法干净利落,招招致命,是军中制式的杀招,但比禁军的手法更狠、更刁钻。 真正让他瞳孔猛然收缩的,是小六子那双至死都攥得死死的拳头。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力道,一根一根地,掰开了那已经僵硬如铁的手指。 拳心,是空的。 但周邦彦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了他的指甲缝里。 那里,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黑色粉末。 他用自己的小指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粉末刮了出来,凑到鼻尖,轻轻一闻。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兽骚与松油的特殊墨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辽国狼毫墨粉! 与他从辽国使馆那本秘密账册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不是应奉局的鹰犬,更不是寻常江湖人能用的东西! 是辽国最精锐的谍报杀手,亲自下的灭口令! 周邦彦猛地抬头,与张横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对上。 “辽狗……”张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杀意和彻骨的寒冷。 陷阱! 一个由辽人、应奉局、朝中奸佞共同编织的,巨大而恶毒的陷阱,早已设下。 小六子的死,不是简单的灭口。 是示威! 是挑衅! 是辽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我们知道你们在查,我们就在葫芦河等着你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双! 退,是让兄弟白死,是懦夫。 进,是九死一生,是踏入敌人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传我将令!” 张横猛地站起身,将小六子的尸体交给身旁的弟兄,那魁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召集所有能动刀的弟兄!今夜,老子要用辽狗的血,把葫芦河染红!” 第63章 计中计 “然后呢?” 就在张横的命令即将脱口而出,就在所有漕帮汉子热血上头,准备拔刀赴死之际,周邦彦冰冷的声音如同当头一盆夹着冰碴的雪水,浇了下来。 张横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邦彦,像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猛虎。 他胸膛剧烈起伏,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贲张起来,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 “你说什么?!” “我问你然后呢?”周邦彦站起身,与暴怒的张横对视,眼神没有丝毫退让,“你带着所有兄弟,冲到葫芦河故道,去给小六子报仇。然后呢?”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定的、血淋淋的结局。 “你知道那里有多少辽国精锐吗?” “有多少应奉局的弩手在暗处等着吗?” “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条船,船上是弓是弩,还是辽国最精锐的皮室军!” “他们杀了小六子,故意留下辽墨的线索,就是在赌!赌你的血性,赌漕帮的义气!” “他们就是要你怒,要你疯,要你带着兄弟们的命,去填一个他们早就挖好的坑!” “你去,就是送死!” “你让漕帮几千号弟兄,都去给小六子陪葬?让他娘不仅没了儿子,连给他儿子报仇的希望都没了?!” “你告诉我,这是义气,还是愚蠢?!” 周邦彦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横的心口,也砸在周围每一个热血上头的漕帮汉子心上。 张横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脸上的狂怒渐渐褪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悲凉和无力。 他颓然坐倒在甲板上,双手抱着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连嘶吼都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你说,怎么办?” “报仇,但不是送死。”周邦彦眼中闪过一抹森然的寒光,“他们想看我们发疯,我们就疯给他们看。但怎么个疯法,得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张叔,我要你挑出漕帮最精锐、最不怕死的一百个弟兄。” “再挑出最大、最显眼的三艘货船。” “把船上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堆满,浇上火油,再覆上厚厚一层湿草。” 张横的瞳孔一缩:“湿草?” “对,湿草。”周邦彦道,“火油能起冲天大火,湿草能生遮天浓烟。我要整个汴京城的人,半夜里都被呛醒,都以为天塌下来了!我要他们看不清,想不明,只能死死盯着一个地方!” “虹桥!” “你是要……” “对。我要一场弥天大火,一场能照亮整个汴京城的火!” 周邦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疯狂。 “我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虹桥。我要让朱勔、高俅,还有辽国的探子,都以为我们中计了,以为我们疯了,要去虹桥玉石俱焚!” “他们越是觉得我们愚蠢,对葫芦河的防备就越是松懈。” 周邦-彦话音刚落,一个粗豪的声音猛地响起。 “我反对!” 一个满脸络腮胡,额角有一道刀疤的汉子站了出来,他是漕帮里有名的悍将,人称“铁头李”。 “张帮主,周大人!小六子的尸骨未寒,我们不去杀仇人,却跑去烧什么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万一辽狗不上当,我们岂不是白白折了去放火的兄弟,又耽误了报仇的时机?” “铁头李”的话,说出了不少人心中的疑虑。 一时间,甲板上的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 周邦彦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张横,他知道,这个决定只能由张横来做。 张横缓缓抬起头,他看了一眼“铁头李”,又看了一眼周邦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漆黑的、通往葫芦河方向的水面。 他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沙哑地开口。 “彦之,你这个计,太险。” “而且,你只说了一半。” 他站起身,走到周邦-彦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烧虹桥是声东。那击西的‘西’,在哪里?” 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张横,绝非有勇无谋之辈。 “西,在水下。”他压低了声音,“张叔,这汴河,你比我熟。除了葫芦河故道,还有没有别的、更隐秘的水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葫芦河的上游?” 张横的眼中,瞬间爆出一团精光! 他猛地一拍大腿! “有!” “有一条废弃了几十年的‘子母渠’!当年是为了分流泄洪挖的,狭窄曲折,水下全是暗礁和沉船,官府的船进去就是个死!” “只有我们漕帮的老人,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那里,能直通葫芦河最窄的‘锁龙口’!” “好!”周邦彦猛地一攥拳,“火烧虹桥是虚。水淹七军是实!” “你带人去虹桥放火,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我,带上你最精锐的十个水鬼,走子母渠,去给他们送一份……水底的大礼!” 此计,名为‘声东击西’,也叫……引蛇出洞。 张横深吸一口气,他走到“铁头李”面前,一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但没等“铁头李”反应过来,张横又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声音嘶哑地在他耳边说:“兄弟,帮主我,对不住你们!但这一仗,我们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听我的,去虹桥,把火给老子点得比太阳还亮!” 然后他转向周邦彦,眼神郑重如山。 “彦之,这个计,我跟你赌了!” “人,你随便挑。船,你随便用!” “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张叔请讲。” “去虹桥的一百个兄弟,是我张横的心头肉。他们若是回不来,你必须答应我,把葫芦河那些辽狗和应奉局鹰犬的脑袋,一个不少地,全都给我带回来!” 张横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要用他们的头,码在小六子的坟前,给他下酒!” 第64章 鬼船入河 夜色愈发深沉。 命令,迅速传遍了漕帮的核心层。 在帮主张横的绝对威信和兄弟血仇的催化下,整个漕帮变成了一台冰冷、精密、且充满了暴戾之气的战争机器。 汴河之上,出现了诡异而壮烈的一幕。 三艘巨大的漕帮货船,如同三头沉默的嗜血怪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主航道。 船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与周围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张横亲自坐镇中央的主船。 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伤疤纵横的肌肉。 他将一坛坛火油,亲手浇在堆积如山的木柴和棉絮上,动作沉稳,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一百名被挑出的漕帮死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有的在用磨刀石,一遍遍地、机械地擦拭手中的鱼叉,那“唰唰”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的在检查腰间的短刀,确保一击就能割断喉咙。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将一条条浸透了火油的布带,一圈一圈,紧紧缠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们不是去作战。 他们是去做……火种。 是去点燃一场大火,一场足以让整个汴京城为之震颤的大火。 用自己的生命,为另一条黑暗水道里的兄弟,照亮前程。 而在他们身后数里之外,一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子母渠”入口处。 茂密的芦苇荡深处,一条通体漆黑,窄得像一根巨大棺材的“鬼船”,正被十名水性最好的“水鬼”,用一种特制的、划动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短桨,推动着。 他们在齐腰深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淤泥和水草中,艰难前行。 周邦彦就站在船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与这片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斗笠的阴影下,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他的身后,是十几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巨大包裹,散发着冰冷的铁锈味。 里面,不是兵器。 是几十年来漕帮从汴河河底捞出来的,最沉、最重的废弃船锚和铁链。 这些,将是他们送给辽人的“棺材钉”。 十名“水鬼”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身上涂满了黑色的淤泥,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们是漕帮真正的精锐,是能在水下屏息一炷香,用一把短刀就能在混浊的水中解决掉一条大鱼的顶级杀手。 鬼船在黑暗的水道中无声潜行,像一个真正的幽魂。 突然,最前方负责探路的一名水鬼,右手举过头顶,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 这是“停,有情况”的暗号。 整条鬼船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纹丝不动地停在了原地。 周邦彦立刻压低身子,目光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的芦苇,望向前方。 子母渠真正的入口,就在前方百米处的一个拐角。 那里,泊着一艘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破灯笼。 一个头戴斗笠的渔夫,正坐在船尾,仿佛在打盹。 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但周邦彦的瞳孔却猛然收缩。 现在是深夜,风雨交加,哪个渔夫会在这种鬼天气,停在一条废弃了几十年的河道入口打盹? 而且,他斗笠的影子下,偶尔会反射出一丝不属于这个环境的、金属般的冷光。 是暗哨! 敌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 周邦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必须在不发出任何声音、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解决掉这个暗哨。 一旦对方有机会发出任何警示,哪怕只是一声短促的哨音,他们今夜所有的计划都将满盘皆输! 他没有下令。 他知道,这种时候,这些水鬼比他更专业。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朝那艘乌篷船的方向,轻轻地、向下划了一下。 一个最简单的手势。 ——解决掉。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两名水鬼,像两条滑溜的泥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从船侧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水面上只泛起两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消失不见。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周邦彦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他紧紧握着身后的铁胎弓,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盯着那艘乌篷船,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渔夫,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 风声,雨声,芦苇摇曳的沙沙声…… 突然,那名“渔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正要起身。 就在这一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鱼儿跃出水面又落下的声音响起。 “渔夫”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 那里,一只沾满了淤泥的手,正握着一把没入他心口的短刀刀柄。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只手从水下伸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连一声垂死的闷哼都发不出来。 两名水鬼,如同水中的鬼魅,一击得手,便抱着尸体,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漆黑的河底。 水面,除了风雨带来的涟漪,再无他物。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一名水鬼的头颅悄然浮出水面,对着周邦彦的方向,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横切手势。 ——威胁解除。 周邦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鬼船,再次启动,如同一条真正的幽冥之蛇,悄无声息地,滑过了那个死亡渡口,驶入了真正深邃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滑落。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然而,就在鬼船完全没入子母渠的黑暗之后,在他视线的死角,那片被他们刚刚清理过的水域,水下几十米深处的淤泥里,那具“渔夫”的尸体,胸口处,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竹哨,因为心血的浸泡和水压的变化,悄无声息地裂开。 一股无色无味,却能让受过特殊训练的猎犬在数里之外感知的气味,缓缓地、持续地,从河底散发开来…… 而在更远处的汴河岸边,一个身穿辽国服饰,脸上戴着青铜狼头面具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下。他的脚边,匍匐着三头体型巨大的黑色獒犬,它们原本焦躁不安,此刻却同时抬起了头,湿润的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 狼头面具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鱼儿……上钩了。” “传令下去,虹桥的火,让他们烧。葫芦河的饵,继续放着。” “所有人,跟着犬奴,去‘子母渠’的出口‘锁龙口’,等着收网。” 他抬头望向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到那艘正在死亡水道中潜行的鬼船。 “周邦彦……你以为你是猎人?” “其实,你不过是我网里,最大的一条鱼罢了。” 第65章 火烬余寒,棋局启新篇 汴京城东方的天际,那片触目惊心的火光。 直到晨曦微露,冬雨淅沥,才被一点点吞噬、熄灭。 那不是寻常的火光,带着焦油与血肉混合的腥臭,如同恶魔的呼吸,笼罩着整座都城。 空气里,浓烈的焦糊味、刺鼻的血腥气,混杂着汴河特有的水汽腐朽之味,像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这座庞大都城的咽喉。 让每一个呼吸的人,都感到胸闷欲裂。 连清晨的鸟鸣都变得异常稀疏,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噤声。 樊楼,顶层。 那间囚禁凤凰的华美牢笼。 李师师一夜未眠。 她静静倚在窗边,清澈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凝望着天光从妖异的赤红,缓缓过渡到绝望的死灰。 最终,被一抹苍茫的鱼肚白取代。 但那份苍白,却未能洗尽她眼底的疲惫和心头的沉重。 她的精神异常清醒,每一寸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仿佛能感受到整个汴京城在火光与血腥中颤栗的脉搏。 远方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喊,是城郊百姓在清理残骸,还是禁军在搜捕残余? 一切都蒙着一层迷雾,唯有心头那份沉甸甸的预感,清晰得令人窒息。 朱汝贤那几日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早已随着虹桥那场惊天大火,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杂音。 他像一条被主子急召的丧家之犬,被高太尉府上的人匆匆带走,连夜便从樊楼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给这樊楼一片诡异的死寂。 这种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悸。 因为它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朱汝贤的匆忙撤离,更像是一枚落下的棋子,预示着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而他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尚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往何处。 哑婆佝偻着身子进来,端着一碗早已冰冷的米粥。 粥面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米油,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光泽。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悄悄瞥了一眼李师师苍白的侧脸。 那份担忧,如同冬日里一缕微弱的烛火,在李师师冰冷的心房里,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哑婆无声地将那枚画着碎裂茶杯的细小木片,连同李师师昨夜分毫未动的残羹,一同敛入食盒,又无声退了出去。 “杯碎”。 在拱圣营的暗语中,这既代表着“任务完成”,也代表着“牺牲”。 周邦彦,他成功了。 用一场惨烈的大火,暂时阻断了奸佞的图谋。 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失败了。 那场火,那条冰冷的葫芦河故道,埋葬了辽人与奸臣的阴谋。 但也一定,埋葬了许多鲜活的好汉。 那些为了大宋百姓,为了心中那份道义,甘愿赴死的无名英雄。 他们的牺牲,沉重地压在李师师的心头。 她能想象到那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的场景,也能感受到那些英魂在寒风中无声的哀嚎。 她不知道,周邦彦此刻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他是否也像这汴京的天空一样,苍白而疲惫?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他那张坚毅的脸,和他眼中那份对百姓的深沉悲悯。 他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像一道孤傲的剪影,逆着风雨而行。 而她,李师师,又该如何? 是继续在这华美的樊楼中,扮演那身不由己的歌姬?还是,真正成为他身侧,能够并肩作战的“盾印”持有者? 屋内,只剩下她一人,与这满室的孤寂。 樊楼的陈设,极尽奢华,每一件器物都价值连城。 雕花的梨花木床榻,软烟罗帐,锦绣屏风,还有那架陪伴了她无数个日夜的缠枝牡丹琵琶。 然而,在这一刻,这些华美之物,都成了束缚她的无形枷锁。 她缓缓起身,步履不再虚浮,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却坚定的力量。 她走向房间角落。 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只尘封已久的梨花木箱。 李姥姥的遗物。 自姥姥惨死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勇气去打开。 每一次靠近,那股血腥味、那份绝望,便会如潮水般将她吞噬,让她无法呼吸。 李姥姥的死,是她心中最深的痛,也是她隐藏身份、潜伏赵佶身边的最初动力。 她曾以为,只要潜伏得足够深,就能为姥姥报仇。 但现在,她隐隐觉得,姥姥的死,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今日,她却出奇的平静。 或许是昨夜的火光,燃尽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软弱。 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面对。有些秘密,注定要被揭开。 她不再是那个只懂得隐忍和等待的李师师。 她需要找到答案。 找到那些被掩盖在血与火之下的真相。 找到,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和破局的可能。 作为“盾印”持有者,她不再能被动地等待周邦彦的指令。 她必须主动出击,从自己的过去中,寻找对抗未来的武器。 木箱的铜锁早已锈蚀,轻轻一拨,便应声而开。 “吱呀——” 一声轻响,像是沉睡多年的记忆被唤醒。 又像是,某种被尘封的命运,发出了微弱的叹息。 一股混杂着陈年樟木与旧日尘埃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姥姥身上特有的温暖。 那气息,是她记忆中李姥姥身上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茉莉香和宫廷里特有的檀香。 那是一种母亲般慈爱而又带着一丝神秘的气息。 箱内,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触手粗糙,却干净整洁,带着岁月磨砺的痕迹。 几本页脚翻卷的乐谱,墨迹已然模糊,却仿佛还能听到姥姥当年指点她音律时的谆谆教诲。 再往下,是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一支断齿的梳子,半块不成形的胭脂,一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 每一件都如此普通,却承载着她与姥姥相依为命的岁月,那些在樊楼风月场中,姥姥默默守护着她,教她如何在泥沼中不染纤尘的时光。 李师师纤长的手指,在那些熟悉的物件上轻柔抚过。 她的目光,敏锐地停留在乐谱下方,一处微微凸起的布料上。 那是一个靛蓝色的布香囊,早已被洗得微微发白,边缘起了细密的毛边,显然是被人长久佩戴过的。 那布料的质地,粗糙而朴实,与樊楼的锦绣华服截然不同,显得格格不入。 但李师师的心,却在触碰到它的瞬间,猛地一颤。 这香囊,她见过。 甚至,拥有过。 香囊的正面,用最朴拙、甚至有些笨拙的针法,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 “拱圣”。 李师师的呼吸,在看清那两个字的瞬间,猛地一滞!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天灵盖! 她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个被她刻意尘封了整整五年的雨夜! 那个雨夜的每一个细节,在这一刻,都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第66章 雨夜孤影,香囊系旧情 那个雨夜,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 也是她获得新生的转折点。 那一年,她还不是名动京华的樊楼花魁,只是一个在汴河边靠采摘莲蓬为生的孤女。 日子贫苦,却也自在。 直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黄昏时分,天色晦暗,乌云低垂,仿佛要压垮整个汴京城。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瞬间将泥土打湿,溅起一片腥臊的气味。 汴河的水位在暴雨中迅速上涨,变得汹涌浑浊,裹挟着泥沙和枯枝败叶,咆哮着向下游奔去。 她不慎失足滑落进这狂暴的河流之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她吞噬,巨大的漩涡将她拖向死亡的深渊。 她不会水,只能拼命挣扎,但那水流的力量远超一个瘦弱女孩所能承受。 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四肢,冰冷的水灌入她的口鼻,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水流的怒吼和自己微弱的挣扎声。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她的生命,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被这条无情的汴河吞噬。 就在她意识模糊,以为必死无疑的绝望之际。 一道身影,像撕裂漆黑雨幕的闪电,义无反顾地跃入了冰冷的河水。 那是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个少年。 她看不清他的脸,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能感受到他手臂的强劲,感受到他冰冷的皮肤下,那份炙热的生命力。 他将她托出水面,那份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只记得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淡淡艾草与少年汗水交织的、异常干净好闻的味道。 那味道,在冰冷的雨夜中,如同救命的浮木,让她紧紧抓住。 他用尽全力将她托出水面,推向岸边的坚实臂膀。 “抓住!” 他嘶哑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穿透了雨幕和水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被推上岸,瘫软在泥泞的河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视线模糊地看着他。 他却在将她推上岸后,身体晃了晃,最终因为脱力,无声地倒在了河水中。 就在他倒下的一瞬,从他湿透的怀中,滚落出了一个靛蓝色的布香囊。 它在雨水中翻滚,眼看就要被卷入湍急的河水之中。 李师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那香囊的边缘,将其从死神的边缘拽了回来。 她将香囊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后来,她被路过的李姥姥所救。 李姥姥那天恰巧出宫办事,避开了元符兵变的血腥,却在回宫途中,发现了昏迷的她和那倒在水边的少年。 姥姥将她带回樊楼,悉心照料,并将她培养成绝代风华的歌姬。 而那个救了她性命的少年,以及这个被她悄悄藏起的香囊,便成了她生命中永生难忘的秘密。 一个她不敢轻易触碰,却又日夜思念的秘密。 她曾无数次地在深夜里摩挲着这个香囊,猜测着那个少年的身份。 她曾偷偷向姥姥打听,是否有关于那个雨夜的更多线索,但姥姥总是避而不谈,只是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要学会隐忍,要活下去。 可汴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她一个身陷风尘的弱女子,又去何处寻他? 她只能将那份感激与思念深埋心底,将香囊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偶尔取出,用指尖轻抚,感受那份来自过去的温暖。 时间流逝,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她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烂在心底,成为她独有的,带着苦涩与甜蜜的回忆。 却没想到,五年之后,这个香囊真正的主人,竟会以那样惨烈而悲壮的方式,再一次闯入了她的生命。 周邦彦。 开封府推官,拱圣营统领周御之子。 那个背负血海深仇,却又沉稳内敛,坚韧不拔的男子。 原来是他。 原来,那个在五年前的雨夜,奋不顾身救下她性命的少年,就是他! 他不仅仅是她的恩人,更是她如今并肩作战的伙伴。 “弓印”与“盾印”,早在五年前,便已在命运的河畔,悄然交汇。 李师师的眼眶,瞬间滚烫,视线刹那模糊。 那不是单纯的泪水,而是五年来所有压抑、所有思念、所有命运的纠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将那枚香囊紧紧地攥在掌心,那粗糙的布料,摩挲着她的掌纹,仿佛还残留着五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河水,以及那个少年掌心炙热的温度。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悸动,在她心中翻涌。 命运的齿轮,早在五年前便已悄然转动,将他们紧密相连。 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深的羁绊。 她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香囊上那两个朴拙的“拱圣”绣字。 这两个字,绣得并不精巧,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认真与执拗。 那是属于他的印记,也是他家族的荣耀与悲歌。 是“拱卫圣上,护佑苍生”的誓言,也是“满门抄斩,血海深仇”的悲剧。 忽然,李师师的指尖在香囊的边缘,触碰到一处异常细微的、却坚硬的凸起。 她心头一凛。 这香囊她摩挲了五年,从未发现这等异样! 是自己过去不够细心?还是,这凸起,是最近才显现? 她的情报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寻常的缝合线。 作为“音律谍者”,她对细微之处的感知远超常人,无论是琴弦的颤动,还是茶盏的裂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香囊,在被她珍藏的五年里,或许因为时间的磨砺,亦或是某种外力的作用,其内部的秘密,才终于显露出一丝端倪。 这份凸起,就像是黑暗中,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预示着更深层次的秘密。 第67章 辽文惊魂,浴火铸决意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直觉,几乎从未出错。 她急忙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磨得光滑的乌木发簪,这发簪平日里只是用来固定发髻,此刻却成了她探寻真相的利器。 她用簪尖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挑开香囊边缘早已磨损的缝线。 她的动作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与时间赛跑的仪式。 每一次挑动,都伴随着指尖的轻微颤抖,和心跳加速的频率。 随着最后一根丝线被挑断,一道细微的“嗤啦”声,如同撕裂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一片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丝帛碎片,从夹层中悄然滑落。 掉落在她素白的手心。 那丝帛早已被五年前的汴河水浸泡得褪尽了原色,呈现出一种陈年枯叶般的暗黄色。 它极薄,触感冰冷,仿佛带着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意。 上面,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如同鬼画符一般扭曲盘旋的文字,写着几个残缺的字迹。 李师师虽然不通辽文,但她常年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对不同民族的文字风格,有着敏锐的直觉。 她能清晰地辨认出,那笔触充满了狼性、野蛮与毫不掩饰的侵略感。 笔画粗犷,锋芒毕露,绝非宋人文字的婉约内敛。 是辽文!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感,让她浑身僵硬。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周邦彦,他为什么会带着一片写有辽文的密信碎片?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九天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拱圣营……父亲周御是拱圣营的统领……周御,通敌辽人,畏罪自尽…… 周邦彦……辽文密信…… 原来,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巧合,所有的命运纠葛,早在五年前的那个冰冷的雨夜,就已经被那条无情的汴河水,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那不仅仅是家族的悲剧,更是国家层面的巨大阴谋。 这不是朱勔和高俅针对周邦彦的构陷! 这根本就是一张从他父亲周御那一代,就已经开始精心编织的,横跨了十数年的惊天巨网! 一张足以将整个大宋都笼罩在内的阴谋之网! 而香囊中的这片辽文,正是这张密不透风的网,不为人知的一处破绽,一个被时间掩埋的、可能颠覆一切的漏洞! 这碎片,或许是周御当年在兵变中,意外从敌人手中夺得,却来不及传递出去的铁证。 又或许,是奸臣们在清洗拱圣营时,遗漏的一角,如今却成了李师师手中最锋利的刀尖。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如同毒蛇般迅猛地蹿起,直冲天灵盖!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恐惧与愤怒。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周邦彦,揭露奸臣,洗刷冤屈。 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这盘早已布好的绝命棋局上,一颗早就被算计好了位置的棋子! 她的人生,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这只无形的大手所操控。 李姥姥对她的培养,那些琴棋书画的才艺,潜入赵佶身边的目的,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她不再只是一个复仇者,她成为了一个更庞大阴谋的揭露者。 李师师缓缓闭上双眼。 两行滚烫的清泪,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那泪水,是悲愤,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是对被蒙蔽的愤怒,也是对周邦彦所背负的沉重命运的深刻共情。 她没有去擦拭,只是任由它们滑过脸颊,最终汇聚在下颚,滴落在她紧握香囊的手背上。 那滴滴泪水,仿佛淬火的冷水,将她心中的迷茫和脆弱,彻底蒸发。 她将那片薄如蝉翼的辽文丝帛,用颤抖的手,重新塞回香囊的夹层。 这个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它是她手中最关键的筹码,也是她和周邦彦,能够逆转乾坤的唯一希望。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截平日里缝制衣物的细密丝线,穿上针,一针,一针,仔仔细细地,将那道被她挑开的口子,重新缝合了起来。 她的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 每一针,都仿佛缝合的不是一个香囊,而是自己那颗一度迷茫、一度绝望的心。 缝合的是过去与现在的断裂,缝合的是个人命运与国家兴亡的紧密相连。 这份缝补,更像是一种仪式,宣告着她的蜕变。 再睁开眼时,她眼中的悲伤与脆弱,已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万次的寒冰般的决绝与锋锐。 她的眼神,不再是樊楼歌姬的柔情似水,而是刀锋出鞘般的冷厉。 那份眼神,足以洞察人心,也能穿透最浓重的迷雾。 周邦彦。 你不只是在为你自己,为你的父亲报仇雪恨。 你是在为这风雨飘摇的大宋,为这万千黎民百姓,逆天改命,搏一线生机。 那好。 那我,李师师,便做你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这香囊,这辽文,便是我的刀尖。 它将刺破谎言,揭露黑暗。 哪怕最终,刀断人亡,魂飞魄散。 哪怕要献上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她的情感。 也在所不惜。 她,李师师,不再是樊楼的歌姬,她是“盾印”持有者,是拱圣营的遗孤,是周邦彦最坚实的伙伴。 而这香囊,将是她反击的起点。 第68章 寒香冷烬,血誓凝霜 樊楼,顶层雅阁。 那只尘封的梨花木箱被重新合上。 “咔哒。” 铜锁冰冷,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声响,一如李师师此刻坠入无底冰窟的心。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跪坐在箱前,指尖划过箱盖上雕刻花纹。那冰凉沿着指尖一路蔓延,缓缓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窗外,冬雨未歇,淅沥如泣。 雨丝被夜风吹得斜斜的,细密地织成一张巨网,将灯火璀璨的汴京城笼罩其中。 那片辽文丝帛,此刻就藏在李姥姥留下的那香囊的夹层里,被她贴身放置在心口。隔着几层衣料,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属于人体的暖意。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猩红如血的辽文,在衣物的黑暗中无声地闪烁,每一个扭曲怪异的字符,都像一只只来自北地铁骑的眼睛,充满了嘲弄与杀戮的意味,正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指尖冰凉,身体微微战栗。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席卷而来的愤怒。 拱圣营。 周御。 周邦彦。 辽文。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中反复穿刺,搅得她神思欲裂。 一瞬间,天地都仿佛失去了颜色。她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信念世界,她所坚信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 难道……他这些日子的所有坚毅与悲悯,都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伪装? 难道她自以为的并肩作战,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局? 不! 这个念头,只在心中出现了一刹那,就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掐灭! 她强迫自己,去回忆。 她想起周邦彦在皇城司水牢中,那双不屈的眼睛。 她想起他为了素不相识的汴京百姓,甘愿赴死时的决绝。 她想起多年前,在冰封的汴河边,他将那半个还带着体温的炊饼分给她时,那干净而温暖的掌心。 那不是伪装!一个人的眼神,可以欺骗天下人,却骗不了另一个同样在绝望中挣扎过的灵魂。 那么,辽文…… 一个更可怕,也更合理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轰然炸响在她的脑海! 这不是罪证! 这是钉死他全家的棺材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心设计好的,足以诛灭九族的惊天陷阱!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想通此节的瞬间,李师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万倍! 那瞬间的动摇与恐惧,在这一刻,瞬间升华。 李师师的心,乱如乱麻,却在这极致的混乱中,牢牢抓住了唯一的线索——信任。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阵地。 她的思绪回到了不久前,樊楼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彼时,樊楼之内,死寂如坟。 蔡京那一声阴冷如冰的“杖毙”。 角落的阴影里,走出两名蔡府的家丁,身形魁梧如熊,面无表情,眼神里只有麻木与死寂。 高俅嘴角的弧度愈发残忍,好整以暇地晃动着酒杯,像是在欣赏一幅名为“毁灭”的画作。 邻桌的朱汝贤,眼中闪烁着淫邪与快意交织的火苗,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李师师立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将怀中的古琴,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扭曲的嘴脸,望向樊楼之外。 周邦彦,我为你唱完了最后一曲。此后,黄泉路上,你莫要走得太快,等等我。 就在一名家丁那蒲扇般粗壮的大手,即将抓住她手臂的瞬间。 李师师动了。 她猛地抬起手,袖中一根早已备好的凤头金簪,在烛火下划过一道凄美决绝的寒芒,闪电般刺向自己白皙如玉的咽喉! 以身为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太师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门外射入。 众人骇然望去。门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队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藏青色宦官服饰的中年太监,手持一柄雪白的拂尘。他身后,是一队盔甲森然、气息冰冷的大内禁卫。 官家身边最得宠的内侍,大太监,杨戬! 高俅与朱汝贤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蔡京抚须的动作,僵在了半空,老眼中第一次闪过难以掩饰的惊骇。 杨戬径直走到大堂中央,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蔡京的脸上。他视满堂权贵如无物,目光只落在李师师的身上,在那根离咽喉只有分毫之差的金簪上停顿了一瞬。 他微微欠身,声音平滑得像一块寒冰。 “李师师,官家宣你入宫,御前抚琴。” 轰! 这句话,是攻城槌!砸的不是蔡京的脸,而是他耗费一生心血经营起来的,那座名为“权势”的城墙! 官家,要保李师师。而且,是在蔡太师的家丁即将行刑的瞬间,用最直接、最不留情面、最当众打脸的方式来保! 蔡京的脸,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青,最终定格成一片死灰。 “杨公公。”蔡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此女妖言惑众,冲撞老夫在先,理应受罚。官家那边,待老夫明日早朝,自会去分说。” 他试图用自己当朝太师的身份,做最后的顽抗。 杨戬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只是对着李师-师,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调毫无波澜。 “师师姑娘,莫让官家等久了。” 言下之意,你的话,你的身份,你的脸面,在官家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李师师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放下金簪,抱着琴,对着面如死灰的蔡京,再次盈盈一拜。 这一拜,不含悲喜,却比任何羞辱都更锥心刺骨。 随即,她转身,在杨戬和一众禁卫的护卫下,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樊楼。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李师-师的眼神重新聚焦在眼前这方小小的香囊上。 她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愤怒、迷茫之后,一点点沉淀下来,最终,化为一片比窗外冬雨更加冰冷的决绝。 “周邦彦。”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立誓,“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背负着什么,我李师师,都会站在你身边。” “若你是被冤屈的,我便助你昭雪。” “若你是被蒙蔽的,我便为你拨开迷雾。” “若这天下真要倾覆,我便与你一同,在这崩塌的废墟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百炼成钢的坚定。那双曾令无数王孙公子沉醉的清眸,此刻闪烁着的是比星辰更冷,比刀锋更利的寒芒。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的樊楼花魁。 她要主动出击。 她要亲手撕开这层层迷雾,找到那个被掩盖的真相。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她亦无所畏惧。 第69章 孤灯心计,暗室索魂 自从那封用音律加密的乐谱通过哑婆送出后,李师师便陷入了焦灼的、近乎焚心的等待。 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她不知道哑婆能否成功,更不知道周邦彦是否还活着。这等待,就像是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中独行,不知前方是光明,还是绝望。 樊楼顶层的雅阁,依旧死寂。 明面上的看守似乎松懈了许多,但李师师清楚,暗地里窥伺的眼睛只会更加警惕,像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她露出破绽。 为了麻痹那些看不见的眼睛,她开始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她刻意装作心灰意冷、沉溺琴曲的模样。每日抚琴,弹奏的都是些哀婉凄切的曲子,如《长门怨》、《秋风词》,琴声幽怨,闻者伤心。她甚至会故意弹错几个音符,更显心神不宁。 饮食也极少,短短几日,她本就清减的身形更显消瘦,脸色愈发苍白。 她要让那些监视她的人彻底放松警惕,让他们相信,她真的只是一个被巨大恐惧击垮、心如死灰的柔弱歌姬。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深夜,当整个樊楼都沉入梦乡,她却会悄然起身,点亮那豆孤灯。 在跳跃的烛火下,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白日里的哀怨与脆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与锐利。 她将李姥姥的遗物一件件摊开,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她反复研究那片辽文丝帛,试图从那扭曲的字符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 她总觉得,李姥姥的死,绝不仅仅是因为撞破了奸情那么简单。除非,她发现了更可怕的秘密。 她拿起那支断齿的黄杨木梳,对着烛光仔细端详。梳齿的断口并不平整,似乎是在激烈挣扎中被硬生生折断。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断口,仿佛能感受到李姥姥临死前那刻的恐惧与不甘。 她又翻看那些泛黄的乐谱,发现其中几首看似寻常的曲子,在某些特定的音符之下,有用指甲划出的、极难察觉的细微刻痕。 还有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在莲叶的一角,却有一个与整体截然不同的、突兀的线结,像是某种记号。 这些蛛丝马迹,像一盘被吹散的棋子,她需要一根线,将它们全部串联起来。 而这根线,或许就是哑婆。 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眉笔。 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却掩不住眉宇间那股新生的、如同淬火后的钢一般坚韧的锐气。 她想起了哑婆。那个妇人,每日进出都如同一道影子,脚步轻微,动作精准。有一次,她故意将一根头发放在门缝下,第二天哑婆送饭进来时,那根头发已不见踪影,而哑婆没有任何异常。 李师师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绝非普通的下人,而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顶尖斥候。 她铺开一张素笺,开始在纸上书写。 她写的不是字,而是一段乐谱。一段经过她精心改编的《梅花三弄》。 她选择这首曲子,自有深意。“梅花三弄”以其高洁、坚韧的品格着称,象征着君子在逆境中的不屈精神,这正是她和周邦彦处境的最好写照。 她落笔极稳,曲调依旧清雅,但在某些音符的排列与转折处,却暗藏玄机。 这是她与周邦彦在研究拱圣营密语时,共同设计的一种音律密码。每一个音符的高低、长短、停顿,都对应着特定的含义。 比如,一个“宫”音的延长,代表“平安”;一个“羽”音的急促跳进,则代表“危险”。 除非精通音律,并且知晓拱圣营的解码规则,否则,外人看来,这只是一段普通的乐谱,甚至会因为其些许不和谐的改编,而认为弹奏者心绪不宁,技艺有所生疏,正好符合她白日里伪装的形象。 她将写好的乐谱折好,藏在袖中,静静等待。 等到下午哑婆再次送来茶点时,李师师端起茶杯,故作失手,将茶水洒了一些在桌上。 “哎呀。”她轻呼一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无力。 哑婆立刻放下托盘,拿起抹布上前擦拭。 就在哑婆躬身靠近桌子,用抹布擦拭水渍的瞬间,李师师借着递还空杯的机会,用一个极其隐蔽、快如闪电的动作,将那张小小的乐谱纸条,悄悄塞进了哑婆宽大的衣袖之中。 哑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仅仅一瞬,便恢复如常。她接过茶杯,将桌面擦拭干净,端着托盘,像往常一样,躬身默默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破绽。 李师师站在窗前,看着哑婆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这封用音律加密的“信”,能否安全送到周邦彦手中?哑婆,又能否帮她解开这重重迷雾?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已经迈出了反击的第一步。在这座华美的牢笼中,在这间幽暗的密室里,她点亮了一盏孤灯,开始了自己的心计与博弈。 她要用自己的智慧,去索解那些被尘封的秘密,去追寻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哪怕代价是她的性命。 第70章 风雨欲来,危楼囚凰 这天黄昏,大雨初歇。 天空被洗得一片澄澈如琉璃,西边的天际却残留着一抹诡异的殷红,如同伤口凝固的血,凄美,而不祥。 哑婆送来了晚膳。依旧是几样简单的素菜,一碗清粥。 李师师注意到,哑婆在放下食盒时,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窗台上那盆已经枯萎的茉莉。那眼神只停留了半息不到,便迅速移开,但其中的深意,却被一直高度戒备的李师师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那是她与哑婆约定的暗号之一:若茉莉花盆的土壤中有新的松动痕迹,便代表有回讯。 她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面色如常地用完了晚膳。待哑婆收拾好碗筷退下,她听着那轻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立刻反锁上门,快步走到窗边。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用一根发簪,小心翼翼地拨开枯萎茉莉花盆表层的浮土。果然,在浮土之下约一寸深的地方,埋着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小的东西。 李师师的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取出,展开。 里面,是一小撮晒干的艾草,以及一张折叠得极小、几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艾草,是拱圣营常用的联络信物,有“平安”之寓意。 周邦彦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温暖的激流,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她心头的阴霾与冰冷。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她急忙用手背用力擦去泪水,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张纸条。 纸条上没有字,只画着几笔简单的、甚至有些潦草的线条。 一弯残月,下面是三道波浪线,波浪线上方,有一个用力画下、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小小的“x”标记。 李师-师凝视着这幅简陋的图画,眉头紧锁。 残月……三道波浪线……“x”标记……这代表什么? 她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又结合艾草的出现,以及她之前送出的那段《梅花三弄》乐谱进行推敲。 突然,她福至心灵!如同一道闪电划破迷雾! 《梅花三弄》的曲谱中,她特意在第三段“弄”的尾声,加入了一个不和谐的低音“商”音。“商”音,在五音中对应西方。三道波浪线,通常指代汴河。而那个“x”标记,则代表极度危险,或者……某个重要的目标地点。 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答案呼之欲出:周邦彦在暗示她,他目前藏身之处与汴河有关,地处城西,且极度危险!他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而那撮艾草,除了报平安之外,或许还有“蛰伏”、“隐匿”之意。他正在蛰伏,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等待着反击的机会。 李师师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在火焰中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心中的大石,落下了一半。至少,周邦彦还活着。 然而,新的疑问又涌上心头。他为何会藏身在如此危险之地?又该如何与他取得更进一步的联系? 就在她沉思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的摩擦声和兵器碰撞的金属声,直奔她的雅阁而来! 紧接着,房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砰!”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两名身着应奉局服饰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身形微胖、面色阴沉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此人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与狠毒,正是应奉局管勾,朱勔的心腹爪牙,李玄度! 李师师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刚刚拨弄过花盆、指甲上还残留着一丝湿润泥土的手藏于袖后。 李玄度的目光如毒蛇般,阴冷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李师师身上,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李师师,奉朱提举之命,前来‘请’你过府一叙。” 他的眼神,忽然又转向了窗台那盆枯萎的茉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猫捉老鼠般的冷笑,那笑容里满是洞悉一切的得意。 “师师姑娘真是好雅兴,这花都枯死了,还天天松土,莫不是指望着它起死回生,开出什么……了不得的‘花’来?”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李师师耳边轰然炸响! 他知道了! 她与哑婆的联络方式,暴露了!哑婆……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李管勾说笑了,”李师师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色依旧平静,甚至还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柔弱,“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以自遣罢了。不知朱提举深夜要见我,所为何事?” “何事?”李玄度狞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自然是想问问,那份让朱提举寝食难安的名册,究竟藏在何处!” 名册!原来他们的目标始终是这个!哑婆的暴露,只是一个引子!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李师师断然否认,眼神清澈而无辜。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玄度见她嘴硬,更是得意,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 “给我搜!” “连人带东西,一根头发丝都别放过!尤其是贴身的物件!” 他一声令下,那些兵士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开始在房间内大肆翻找。 箱笼被粗暴地撬开,里面的丝绸衣物被扔得满地都是,被肮脏的靴子肆意踩踏。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被尽数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破碎声。 李师师被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地架住,动弹不得。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藏着辽文丝帛的香囊,此刻就贴身藏在她的衣襟之内! 若是被他们搜出…… 那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死罪,更是会将周邦彦彻底钉死在叛国罪名上的铁证! 一名兵士的目光,已经带着淫邪与不怀好意,落在了她的身上。那只粗糙、沾满灰尘的手,正缓缓地、带着狞笑向她的衣襟伸来。 第71章 残谱觅影,死局求生 雅阁之内,空气凝滞如死水。 应奉局的爪牙们像一群贪婪的鬣狗,将这方寸之地翻了个底朝天。 紫檀木几被粗暴地推倒,发出沉闷的呻吟。 挂在墙上的《潇湘水云图》被利刃划破,空灵的山水间多了一道伤疤。 而那些李师师平日里视若性命的乐谱,此刻如被蹂躏的蝶翼,散落一地。 为首的李玄度,乃是应奉局提举朱勔的心腹,一双三角眼,死死锁定在李师师的身上。 他享受这种将美人逼入绝境,看她从优雅从容到惊惶失措的过程。 然而,他失望了。 李师师静静地立在那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早已乱了章法。 那只藏有辽文丝帛的“拱圣”香囊,就贴在她的心口,随着剧烈的心跳微微起伏,像一只被囚禁于笼中、濒临死亡的蝴蝶。 她知道,一旦被搜出,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周邦彦在不良井中蛰伏多年的计划,拱圣营旧部最后的希望,她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调匀气息,这是李姥姥教给她的、在登台前平复心绪的法子,此刻却成了她对抗死亡的唯一武器。 李玄度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躁,刺耳难听。 “找到了吗?” “回大人,没有!” “大人,搜遍了,都是些女儿家的寻常物事!脂粉钗环,别无他物!” 爪牙们陆续回报,李玄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难看的疙瘩。 他缓缓逼近,肥胖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李师师完全笼罩。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官场腐臭与劣质熏香的气息。 “李师师,”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自以为充满了威慑力,“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东西交出来,或可留你一个全尸。” “否则……” “本官只好亲自来搜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粗人,手脚没个轻重,万一撕坏了你这身绫罗绸缎,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他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肥厚右手,缓缓伸向李师师的衣襟。 那肮脏的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胸前最后的防线。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至喉咙。 就在那只咸猪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前一刹那…… 李师师忽然抬起眼,笑了。 那笑容,于绝境中生出一种凄厉的美,决绝,而又充满了嘲弄。 “李大人,你要找的东西,确实不在我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柔。 李玄度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错愕。 一个将死之人,怎会露出这般神情? 李师师没有理会他脸上的惊疑,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落在角落里那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梨花木箱上。 那箱子是李姥姥的遗物,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旧衣物和一些早已泛黄的乐谱。 “你们要的名册,你们那位朱提举做梦都想销毁的证据……”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恐惧,仿佛一个被逼到极限、即将精神崩溃的弱女子。 “它……它一直就在那里。”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了李玄度的意料。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会抵死不从,会激烈反抗,会哭泣求饶,甚至会引颈就戮。 却唯独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主动地供出“秘宝”的所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玄度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有诈? 可那只箱子已经被他的人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件破衣服和一堆废纸,空无一物。 “贱人,你敢耍我?!” 李玄度恼羞成怒,眼神一厉,便要发作。 “住手!”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厉喝,如同一柄生锈的铁锤,从门口沉沉地砸了进来。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那个平日里在樊楼打杂,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的哑婆,此刻却如一杆标枪般挺直了脊梁,死死挡在门口。 她的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浑浊与麻木,而是淬了火的钢,燃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锐利得骇人。 “谁敢动那只箱子!” 哑婆的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干涩刺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玄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弄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大胆奴才,滚开!否则连你一同杖毙!” 一名禁军校尉狞笑着上前,大手便要推搡哑婆。 哑婆不退反进,那只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从怀中闪电般探出,手中赫然多了一块牌子! 那是一块色泽深沉的紫檀木牌,边缘包着暗沉的银边,牌身已经磨损得十分光滑,显然是常年贴身之物。 上面只用古篆雕着三个字—— 乐正司。 这并非官阶令牌,而是一块宫中内造的身份凭引,品阶不高,权力不大,寻常官员根本不识。 但李玄度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 别人不识,他却识得! 他曾在朱勔醉酒后翻阅的一本秘档中,见过这块牌子的图样。 这是几十年前,宫中专为乐正司大总管特制的出入令牌,整个大内,仅此一块! 见此牌如见总管亲至! 而那位大总管,连同他的家族,早已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宫廷秘变中,被安上“巫蛊”的罪名,灭了满门! 这块牌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世上! 它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玄度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哑婆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缓缓扫过一脸决然的李师师,又扫过那只普通的木箱。 最后,她的目光如两把冰锥,定格在李玄度的脸上。 “那箱子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她沙哑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碰了,你背后的朱提举,会亲手拧下你的脑袋,用来平息宫里的怒火。” 这番话,更是让李玄度心惊肉跳,如坠冰窟。 一个早已失传的宫中令牌,一个知晓内情的神秘老妇,一个被李师师“主动”指认的箱子…… 这三者联系在一起,让他嗅到了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李师师看着挡在身前的哑婆,心中巨浪翻腾。 她知道,哑婆此刻站出来,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为她争取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下。 再次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李玄度,用一种近乎蛊惑的、梦呓般的语气,轻声说道: “李大人,你想知道……抚养我长大的李姥姥,是怎么死的吗?” “你想知道,她临死前,究竟发现了什么能让朱提举都为之恐惧的秘密吗?” “那个秘密……就藏在姥姥的遗物里。” 她遥遥指向那只梨花木箱,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你,敢看吗?” 第72章 血染宫墙,孤注一掷 梨花木箱,静静地躺在雅阁的角落。 此刻,它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箱子,而仿佛一头蛰伏于黑暗中的饕餮凶兽,张着无形的巨口,正等待着吞噬一切胆敢窥探其秘密的血肉。 李玄度的额头上,冷汗密布。 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肥胖的脸颊滚落,洇湿了华贵官袍的领口,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一半是源于恐惧,另一半,则是源于一种无法抑制的贪婪。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告诉他这其中必有天大的凶险,眼前的女子和老妇,分明是布下了一个死亡陷阱。 但李师师那句“朱提举做梦都想销毁的证据”,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若真是那件东西,他今日若是不取,他日被旁人得了去,捅到陛下面前,他李玄度作为今日的办事之人,同样是死路一条! 贪婪与恐惧,在他的心中疯狂交战。 最终,对功劳的渴望和对未来的侥幸,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打开它!” 他对着身旁一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兵士,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那兵士被他一吼,吓得一个哆嗦,但军令难违。 他哆哆嗦嗦地上前,在哑婆冰冷如刀的注视下,将箱子里的旧衣、乐谱一件件取出。 这些东西,早已被他们翻查过无数遍,确实并无任何异常。 李玄度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觉得自己被一个歌妓和一个老奴给耍了,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李师师却在此时,无视了周围环伺的刀剑,缓缓走上前。 她蹲下身,伸出保养得宜、如春葱般的纤细手指。 在那空空如也的箱子底部,一处看似寻常的木纹接缝处,用指甲不轻不重地轻轻一划。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机括轻响,在死寂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箱子的底部,竟然弹开了一道比纸还薄的暗格! 李玄度的眼睛,瞬间瞪得像一对铜铃! 他和他的人搜了这么久,竟然没发现还有这等玄机! 李师师的心,也猛地一紧。 这是她不久前,在整理李姥姥遗物时,根据一张《霓裳羽衣曲》残谱上特殊的刻痕,和一条旧手帕上奇特的线结,反复推敲,才最终发现的秘密。 这是李姥姥用生命守护的遗物。 也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赌注! 暗格之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暗红色蜀锦包裹的锦盒。 李玄度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如牛。 他一把推开那名碍事的兵士,自己抢上前去,像是怕人抢夺一般,用颤抖的双手,将锦盒捧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掀开了盒盖。 锦盒之内,没有想象中的名册,没有金银珠宝,更没有传国玉玺。 只有一截早已干涸、发黑的断指。 断指上,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指环,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闪烁着妖异的、仿佛凝固了鲜血的光芒。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李玄度的脸色瞬间煞白,被这阴森之物吓得几乎要把锦盒扔掉。 李师师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招魂之音,冰冷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李大人,你再仔细看看。” “看看指环的内侧,刻着什么。” 李玄度闻言,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将那截断指翻了过来。 在指环冰冷的内壁上,他借着光,看到了两个用宫廷小篆镌刻的、纤细却清晰无比的字。 ——贤妃。 轰!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李玄度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二十年前,那位深受先帝宠爱,却因“巫蛊之祸”被秘密赐死,甚至从宗室玉牒和所有史书上被抹去一切痕迹的废妃—— 贤妃! 李玄度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终于明白,朱提举真正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拱圣营名册! 而是这个! 是这个能将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背后的朱勔、高俅、蔡京,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你……你胡说!这是伪造的!” 李玄度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试图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李师师却笑了。 她从地上散落的乐谱中,不紧不慢地捡起一张。 那是李姥姥亲笔抄录的《长门怨》,一首宫怨之曲。 她将乐谱翻到背面,那里,有一处被蜡油封住的微小印记。 李师师用她那留着精致蔻丹的指甲,轻轻刮开蜡油,露出下面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字。 字迹早已发黑干涸,却依旧触目惊心。 “贤妃蒙冤,血海深仇,托于吾女,来日必报!” “李大人,”李师师将那血字,如同一道催命的诏书,展示给李玄度看,声音冰冷如刀,“现在,你还觉得……我在胡说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锥: “这截断指,是物证!” “这份血书,是人证!” “而你,”她的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狠狠刺入李玄度早已崩溃的眼眸深处,“你看到了它们,你就是下一个要被灭口的人证!” “朱提举……会放过一个看到了这份证据的活口吗?” “啊——!” 李玄度彻底崩溃了! 他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地。 他终于明白,自己踏入了一个何等恐怖的陷阱! 他不是来寻宝的,他是来送命的! 朱勔的狠辣,他比谁都清楚。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李玄度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李师师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宣读一道神谕。 “把这截断指,带回去,亲手交给朱提举。” “告诉他,贤妃的女儿,还活着。” “告诉他,这笔二十年前的血债,有人来讨了。” “至于我……” 李师师扶起一直沉默不语、却给了她无穷力量的哑婆,缓缓向外走去。 那些持刀的禁军,竟无一人敢拦。 “我要去找一个……能为我主持公道的人。” 李玄度瘫软在地,看着手中那小小的锦盒,却如同捧着一座烧红的山。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他只能将这颗随时会爆炸的雷,亲手送到朱勔的面前。 然后,祈祷自己能多活一天。 他带着那些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爪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樊楼。 房间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李师师扶着哑婆,一步步走下楼梯。 她的手,紧紧攥着心口处那个藏有辽文丝帛的“拱圣”香囊,感受着它温热的触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周邦彦,等我。 等我撕开这宫墙的黑幕,等我找到那被掩埋的真相。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我与你,共赴。 第73章 寒鸦渡水觅旧巢 樊楼的喧嚣,像一场被强行中止的噩梦,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李师师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的汹涌之声。 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 指尖冰冷,无法动弹。 哑婆,不,如今应唤她苏念薇。 她就坐在对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 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眼神躲闪的哑婆。 “孩子,喝口水。” 苏念薇将一碗浑浊的水,推到李师师面前。 水面倒映着李师师失魂落魄的脸,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她看到自己惨白的嘴唇,空洞的双眼。 那不是名满京华的李师师,而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鬼。 贤妃的女儿…… 林昭雪…… 官家的血脉…… 这个认知,不是醍醐灌顶,而是一根烧红的铁刺,捅进她的魂魄。 她,在风尘泥淖中挣扎着洁身自好、被无数王孙公子追捧的清倌人李师师…… 原来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不……” 她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姥姥……李姥姥她……她不会……” 提到那个用一生温情将她抚养长大的老人,李师师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 一幕幕画面,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那个午后,她练琴倦了,趴在窗边打盹。 李姥姥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柔软的衣裳,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她当时半梦半醒,却清楚地看到,姥姥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恸、愧疚,与爱怜。 她还想起,幼时学女红,姥姥曾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地教她刺绣。 姥姥说过:“傻孩子,这针线活,不止是用来缝补衣裳的。宫里的有些绣法,那针脚的走向,丝线的颜色,本身就是一句话,一道无人能懂的心事。” 当时只当是故事来听。 如今想来,那眼神、那话语里的每一分深意,都成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原来,那不仅仅是慈爱。 更是忏悔。 “李姐姐她……没有对不起你。”苏念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瞬间哽咽,泪水滑过她深刻的皱纹,像两条悲伤的河流。 “她用一生,守护了你。也用一生,背负着对你母亲的承诺和愧疚。” “她把你教得这么好,琴棋书画,风骨气节,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不会被仇恨彻底吞噬,能活成一个人样,而不是一件复仇的工具。” 李师师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无声滑落。 她不恨李姥姥。 她只恨这颠倒黑白的世道!恨那些高高在上的豺狼! 恨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在别人编织的舞台上,唱了二十年虚假的风花雪月!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迸射出一种惊人的、骇人的光亮。 那是绝望的尽头,燃起的复仇火焰! “我母亲……贤妃娘娘,她究竟因何而死?” “因为她发现了朱勔、高俅、蔡京那些奸贼,通敌卖国的罪证!一份足以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的……金、辽密约!” 苏念薇将当年的宫闱惨案,一字一句地泣血道出。 从贤妃娘娘无意中截获密信,到试图传信却心腹被杀,再到最后被联手构陷,打入冷宫。 “那截断指,便是娘娘在被赐死前,用头上的金簪,当着我的面,生生撬断,让我藏在嘴里带出来的!” “她要我告诉你,她是被冤枉的!她要我,有朝一日,定要为她沉冤昭雪!” 李师师的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紧紧地攥住了那枚“拱圣”香囊。 苏念薇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香囊上。 “这香囊……是娘娘在你襁褓中时,亲手为你所绣。你可曾发现它的异常?” “里面有一片辽文丝帛,只是残缺不全。”李师师颤声答道。 “不止。” 苏念薇接过香囊,指尖在香囊边缘,轻轻摩挲。 那里的针脚细密得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 “是‘回纹针法’……我想起来了,李姐姐曾说过,这是宫中秘传,从外面看天衣无缝。这针法本身,就是一句密语!” 她取下一根银簪,用簪尖小心翼翼地、一节一节地挑开了那道隐秘的线头。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在拆解一段尘封了二十年的时光。 随着丝线被缓缓抽离,香囊的边缘,果然露出了一道比纸还薄的、细微的夹层开口。 苏念薇将香囊口朝下,屏住呼吸,轻轻一抖。 夹层里,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茫然和失望,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难道连这最后的线索,也遗失在了二十年的动荡之中? “孩子,你别急。” 苏念薇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她没有去看那空空如也的夹层,而是死死盯着自己刚刚拆下的那段丝线和那独特的针法。 “回纹针法有九种变化,这种‘藏空针’,是你母亲与我之间约定好的、最凶险的一种信号。” 她一字一顿,砸在李师师的心上: “它的意思是——‘物已非我所藏,其解在弓弦之上’。” 弓弦之上? 李师师的脑中轰然一响,仿佛一道惊雷炸开! 周御! 拱圣营! 周邦彦!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那个和她一样,背负着灭门之仇,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男人。 周邦彦。 “娘娘出事后,我走投无路,曾将那份足以定下乾坤的密约正本,连同这香囊的秘密,一并托付给了当时唯一值得信任的忠臣——拱圣营统帅,周御将军。” 苏念薇声音充满了悔恨与痛苦。 “我原以为,他能为你母亲翻案。可谁曾想……不久之后,周家便惨遭灭门,满门忠烈,尽数被屠……” 李师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昏厥过去。 原来,她和周邦彦的命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奸佞的屠刀与忠臣的鲜血,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必须找到他!立刻!马上!” 李师师脱口而出,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急切。 这不是请求,而是一个溺水者,抓向唯一浮木的本能。 苏念薇看着她眼中那份决绝,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了担忧。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她从小呵护长大的孩子,将真正踏上一条充满了荆棘与鲜血的、不归之路。 “好。”苏念薇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沉稳。 “活下去,然后,找到答案。” 李师师紧紧攥着那枚空了夹层的香囊。 她不再流泪。 只是静静地坐着。 她的世界被彻底打碎。 窑洞外,夜色深沉如铁。 有寒鸦在夜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哑的鸣叫。 像是在寻找着自己被烈火焚毁的旧巢。 而她,也一样。 第74章 拱圣旧物藏密语 夜色如墨,将整个汴京城浸泡得密不透风。 虹桥大火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焦糊与血腥混合的诡异气息。 全城戒严。 禁军的铁甲摩擦声和巡逻的马蹄声,成了这死寂长夜里唯一的背景音,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苏念薇没有丝毫耽搁。 她从窑洞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瓦罐里,取出一块黑色的木炭和几片晒干的艾草。 这不是普通的木炭,而是用拱圣营秘传的配方,将数种药材混合桐油烧制而成。 用它写出的字迹,在寻常火光下难以显现,唯有用特定的艾草熏烤,才会如鬼影般慢慢浮现。 这是拱圣营旧部之间,传递最高等级绝密信息的法子。 李师师静静地看着苏念薇忙碌,她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看着那双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在粗糙的草纸上,迅速勾勒出几个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符号。 一个符号,形似断裂的琴弦,代表着她李师师的现状——身份揭晓,危在旦夕。 另一个符号,则是一张紧绷的弓,旁边跟着一串急切的问号,问的,正是那句“弓弦之上”的秘密。 写完后,苏念薇将草纸卷成一个细小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一截事先备好的、中空的芦苇管里,最后用蜂蜡将两头封死。 “城西,大相国寺后门,有一株三百年的老槐树。”苏念薇沉声道,“槐树离地三尺的第三个树洞,是我们的一个死信箱。每逢单日,会有人去取信。今日是十四,要等到明日。” “不行。” 李师师断然道,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颤抖,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 “等不到明日了。李玄度带回去的是足以让朱勔疯狂的催命符,他今夜必定会调动所有力量,像疯狗一样搜捕我们。” “我们等得起,周邦彦等不起。他若不知我们已经暴露,很可能落入陷阱。” 她看着苏念薇,一字一句道:“必须今夜就送去。” 苏念薇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我去。” “不,我去。” 李师师站起身。 “您目标太大,而且……如今的汴京,我比您更熟悉那些阴沟暗渠。我这些年,看似在樊楼弹琴,实则早已将这城里的每一条路,都刻在了心里。” 三更时分,夜最深沉。 苏念薇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递给李师师,又用草木灰和一种黄色的泥土,将她那张足以倾城的脸蛋涂抹得蜡黄而粗糙。 这个过程,像是一场残忍的仪式,将“李师师”这个身份,连同她的绝代风华,一层层地剥落、掩埋。 最后,包上一方灰布头巾,此刻的李师师,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因生活所迫而不得不连夜出城的贫家少女。 “孩子,万事小心。”苏-念薇将那截芦苇管塞进她的怀里,“若遇不测,毁掉信物,保全自己。” “姥姥,等我回来。” 李师师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窑洞外的黑暗。 正如她所料,全城风声鹤唳。 禁军封锁了所有主要路口,火把的光亮将街巷照得如同白昼。 她没有走大路,而是凭借着记忆,钻进了一条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污暗巷。 粘稠的、冰冷的污水没过她的脚踝,老鼠从她脚边窜过,但她毫不在意。 当她终于靠近大相国寺后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从前方传来。 她心中一凛,立刻闪身躲进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将自己埋入腐烂的菜叶堆中,屏住了呼吸。 一队禁军校尉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她藏身的巷口匆匆走过。 火光下,李师师看清了那个被押之人的脸。 是樊楼的一个伙计!他曾帮自己传递过几次无关紧要的消息! 那伙计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为首的校尉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臭小子,嘴还挺硬!等到了应奉局的大牢,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咱们的烙铁硬!” 李师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应奉局的报复,已经开始了。 她等巡逻队走远,才从角落里出来,心中更是急切。 她像一只灵巧的夜猫,悄无声-声地翻过大相国寺斑驳的后墙,落地无声。 她迅速交换了信物,在禁军的火把亮起的前一刻,再次没入黑暗。 就在她即将翻出墙头的刹那,一声凄厉的猫叫,突然从不远处的屋顶上传来。 紧接着,是几支弩箭破空的声音,带着死亡的呼啸,擦着她的头皮钉入墙壁! “有贼人!在那边!” 墙外,火把骤然亮起,人声鼎沸! 她暴露了! 当她终于带着那截新的竹管,有惊无险地回到窑洞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她将竹管交给苏念薇,整个人便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 极致的疲惫和后怕如潮水般涌来。 但比疲惫更深重的,是那种被连根拔起的、无处可归的茫然。 苏念薇在另一头研究着竹管里的地图,而李师师则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一头受伤的幼兽。 她没有哭。 眼泪似乎已经在昨夜流干。 她只是伸出纤细的、沾满污泥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临摹着三个字。 周。邦。彦。 这一刻,她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个冷峻的、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不良人。 也不是拱圣营的遗孤。 而是二十年前,在刺骨的汴河边,那个眼神深邃如夜,默默将半个冰冷的炊饼递到她手里,让她在濒死的绝望中,尝到第一口生机的少年。 国仇家恨太过宏大,太过遥远。 而那个炊饼的温度,却是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铭心。 是她二十年虚假人生中,唯一真实的光。 黑暗中,她将脸埋进双膝,肩膀极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活下去。 找到他。 这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复仇口号。 而是一个溺水的女孩,对自己生命中唯一那束光的,本能的追寻。 当晚,汴河之上,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头悄然挂上了一盏油灯。 与寻常渔船不同的是,这盏灯的灯罩内,衬了一层极薄的绿纱。 灯火在水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绿色。 有规律地,一长两短,明灭了三次。 信号,已传出。 孤灯,在等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归人。 第75章 残垣血印识弓痕 信号发出后,整整两天,杳无音信。 窑洞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几乎要窒息。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苏念薇变得愈发沉默,时常一个人坐在洞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般,望着外面荒芜的废墟,一坐就是半天。 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焦虑。 李师师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她仔细研究着从大相国寺树洞里带回来的那幅地下排污系统详图。 她用指尖一遍遍地划过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安全屋的标记,每一个可能的逃生路线。 这种机械的、专注的行动,帮助她暂时压制住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到了第三天傍晚,就在李师师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窑洞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模仿蟋蟀鸣叫的声音。 三长,两短。 是约定的回音! 苏念薇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双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她立刻起身,对李师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自己像一头捕食的猎豹,压低身子,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洞口。 片刻之后,她带回了一小块用油布包裹的、尚带着湿气的泥块。 “这是回信。” 苏念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的油布,一股汴河河底淤泥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用手指沾着清水,均匀地、轻轻地涂抹在泥块表面。 奇迹,发生了。 随着水分的缓慢渗透,原本平平无奇的泥块表面,竟然慢慢浮现出几个用某种利器刻下的、深刻的字迹! 字迹很小,笔锋却凌厉至极,带着一股仿佛能透出纸背的金石之气。 “弓在,弦断,血未干。” 短短七个字,却仿佛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悲怆之气,狠狠撞入李师师的眼帘。 她的心猛地揪紧。 弓在,弦断…… 这不仅仅是对“弓弦之上”这个秘密的回答,更像是一种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宣告。 宣告着周家的不屈与悲剧。 宣告着那段被尘封的往事,从未被遗忘,那腔忠臣的热血,从未冷却! 苏念薇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深刻的字迹,喃喃道:“这刻字的力道……是彦之的字,是他父亲周御将军,亲手教的‘刻石枪法’……” 她将泥块小心翼翼地翻过来。 背面,同样刻着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极其简略,却又精准无比的地图。 箭头,指向拱圣营旧址的后墙。 “‘血未干’……难道说,线索就藏在那面墙上?”苏念薇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但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可二十年前的血迹,如何能保存至今?那里现在是禁军的重点监视区域,彦之让我们去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百思不得其解,死死盯着那块泥块。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李师师也凑了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部心神去观察。 她的目光,比苏念薇少了几分经验,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敏锐。 “姥姥,”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这泥土的气味……有些不对。” “不对?” “是河底的淤泥,但似乎……还混着一丝别的味道。” 李师师闭上眼,努力回想着。 “像我那夜逃亡时,路过城西一家皮货铺子时闻到的……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桐油味。对,就是桐油!” 桐油味!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念薇脑中的迷雾! 她的脸色猛地一变,随即那份惊疑又化作了狂喜! “是了!是了!我怎么忘了!” 她激动地抓住李师-师的手,声音都在发抖。 “好孩子!好孩子!你救了我们!这不是普通的朱砂!这是混了桐油和特殊药材的‘封血石’!是拱圣营用来保存重要血证的最高秘法!” 她激动地向李师师解释道:“用这种秘法封存的血迹,可以深达数十年而不变色!它会与墙体融为一体,肉眼无法分辨。但必须用这‘封血石’的粉末调和特定的药水,涂抹在墙上,才能让隐藏的血字重新显现!” “彦之的意思是,二十年前,周将军就已经在拱圣营的后墙上,用自己的鲜血,留下了关于‘弓弦’、关于那份密约的最终秘密!” “而他,现在把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送到了我们手上!” 苏念薇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师师,充满了赞许。 “若不是你闻出了这桐油味,我险些就错过了这天大的玄机!” 她颤抖着,用银簪的尖端,将泥块上那七个字的字迹连同里面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全部刮下来,收集在一方小小的瓷碟里。 那暗红色的粉末,在昏暗的窑洞中,仿佛闪烁着点点血光。 这些,便是开启二十年前那段血色遗言的唯一解药! 李师师的心,狂跳不止。 她看着那碟暗红色的粉末,仿佛已经能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血色长夜—— 一位顶天立地的孤勇将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一面冰冷的墙壁上,刻下了足以颠覆整个大宋乾坤的、惊天的秘密。 而现在,揭开这个秘密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第76章 州桥密库风雨急 汴京的雨,像是天上漏下来的一条河,永无止境。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御街的青石板,映出樊楼飘摇的灯火。 那灯火,也洗涤着周邦彦那颗早已被仇恨浸泡得坚硬如铁的心。 他没有回不良井。 那里有不良帅如父的关切。 那里有旧部们期盼的眼神。 那些温暖,在此刻对他而言,是一种会让他刀锋变钝的奢侈。 他也没有去找李师师。 她是唯一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的女人。 今夜,他需要的是比深渊更彻底的孤独,比玄冰更刺骨的决绝。 他像一缕融于夜色的鬼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州桥之下。 这里是汴京城的暗面。 是辉煌御街之下,淤积了百年脓血与污秽的阴沟。 桥上是王公贵胄的车马碾过的盛世浮华。 桥下是无人问津的骸骨与冤魂。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 水流湍急,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秽物。 死鱼的腥臭混杂着腐烂水草的气味,野蛮地灌入他的鼻腔。 这股味道,像极了当年元符兵变后,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整个汴京城弥漫的气息。 舌根泛起一阵熟悉的铁锈味。 是血的味道。 他贴着冰冷滑腻的桥柱,一根,一根地摸索过去。 水下的石头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锋利的螺壳轻易就能划破人的皮肉。 周邦彦的手指却像没有知觉的铁爪,稳稳地在石壁上移动。 指甲缝里,早已嵌满了黑色的淤泥与绿色的苔藓。 皮肤被螺壳划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浑浊的河水渗入,带来阵阵刺痛。 他全无反应。 第一根,实心。 第二根,实心。 当他那双枯瘦但筋骨毕现的手指,触碰到正对水流漩涡中心的那第三根桥柱时…… 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阻滞感。 那种感觉,与粗糙石料截然不同。 是金属。 不,更准确地说,是瓷。 这个发现,让周邦舟那颗死寂的心,猛地一跳。 他从怀中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匕。 这是他从不良井的武库中,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匕首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他用匕首的尖端,在那片被淤泥和青苔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地方,极其耐心地、轻轻地刮擦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 仿佛不是在刮擦石壁,而是在为一个亡者清理面容上的污垢。 一层层伪装的泥垢剥落。 露出的,竟是一块靛蓝色的建盏瓷片。 烛火般微弱的天光下,瓷片上兔毫般的釉色纹理依稀可见。 那釉色,那窑口,他认得。 正是樊楼后厨用来盛“蟹酿橙”的老器,每一片都价值不菲。 朱勔! 这个搜刮民脂民膏的国贼,竟连藏匿罪证的密道,都要用百姓的血汗钱来堆砌。 何其贪婪。 何其讽刺。 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用匕首的刀柄,在那瓷片周围轻轻敲击。 王二麻子临死前,在他掌心用血画出的那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北斗七星”阵图,瞬间浮现在脑海。 老人温热的血,临终前不甘的眼神,都化作此刻他指尖的力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 手腕发力,按照特定的顺序与力道,依次敲下。 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阵图所标识的发力点上。 “咔……咔咔……” 一连串细碎而沉闷的响动,从桥柱深处传来。 那声音,不像是机关开启。 更像是深埋地下的骨骼,被一节节硬生生折断。 最终,那块镶嵌着瓷片的部分,竟向内凹陷下去。 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漆黑洞口,赫然出现。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气息,如同地狱的叹息,猛地扑面而来。 那气息里混合着陈年霉味,桐油腐朽气,还有河底淤泥的腥臭。 周邦彦没有片刻犹豫。 他收起匕首,如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侧身闪入。 洞内空间狭小,仅能容纳一个半人高的铁箱。 那铁箱被厚厚的油布包裹了十几层。 每一层的接口处,都用滚烫的桐油反复浇灌封死。 这种手法,确保水汽无法侵入分毫。 也昭示着箱中之物的极端重要。 他伸出双手,抱住铁箱。 入手处,冰冷沉重。 那重量,超出了他的预估,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的手臂青筋暴起,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抱住的仿佛不是铁。 是父亲周御的忠骨。 是拱圣营三千忠魂的冤屈。 是无数被这罪恶吞噬的无辜百姓的尸骨。 远处,梆子声遥遥传来,敲过了三更。 桥面上,巡城禁军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铁甲叶片摩擦的声响,军官低声的呵斥,都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脚步声震得桥洞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几粒掉进了他的眼睛里,刺得生疼。 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不能再耽搁。 周邦彦抱起铁箱,用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 他将机关复原,用湿滑的淤泥重新涂抹好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又潜入水中,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冲刷干净,确保不留一丝破绽。 而后,他逆着雨夜中巡逻禁军摇曳的灯火,如一缕真正的鬼魂。 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城南一座早已废弃的破庙之中。 那座庙,供奉的是前朝的一位战神。 如今,神像倾颓,蛛网遍布,神像的脸上裂开一道缝,仿佛在无声地哭泣。 满目疮痍。 像极了如今的大宋。 他将铁箱重重地放在神像前的破旧供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惊起了梁上的一窝寒鸦。 他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散乱的发丝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铁箱上冰冷的油布。 那只手,指甲翻裂,血肉模糊。 却坚定如山。 第77章 茶引染血惊天秘 破庙里,四处漏风。 冰冷的雨丝从屋顶的破洞中斜斜飘入,打在周邦彦那张被火纹与刀疤毁掉的脸上,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对此恍若未觉。 一堆潮湿的木柴,被他用火折子费力地点燃。 跳动的火苗,发出鬼火般的幽幽微光,映照着他那张没有悲、没有喜,只有一片死寂的脸。 那张脸上,比窗外的雨夜更深沉,比庙里的神像更漠然。 他将沉重的铁箱放在地上。 用那柄薄如蝉翼的匕首,一层层划开包裹的油布。 “刺啦——” 油布坚韧,浸透了桐油,每一刀下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当最后一层油布被割开,露出里面黑沉沉的铁箱时……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铁箱上没有锁。 开启它的方式,亦是一种暗语。 周邦彦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周御曾在他童年时,手把手教他点茶的场景。 “彦儿,记住,点茶之道,亦是为将之道。其要在控,控水,控力,亦是控心。”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铁箱盖上,按照记忆中的茶道仪轨,虚空点划。 而后,他找到箱盖上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 那是一个仿照水涡纹理雕刻的记号。 他屏住呼吸。 手腕发力,逆时针,缓缓旋转三圈。 不多,不少。 如父亲教他的,点茶时的“调膏”。 而后,五指猛然收紧,发力,向内狠狠一推!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开声。 铁箱打开的瞬间,周邦彦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箱内,并非金银珠宝。 而是一本厚厚的,用上等宣纸装订的账册。 账册的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因潮湿而微微卷曲。 上面,没有一个汉字。 密密麻麻,全都是一些形如鬼画符般的诡异符号! 这些符号,周邦彦死也不会忘记! 在他父亲周御被构陷“谋逆”,拱圣营被满门抄斩的那个血色之夜,他从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曾见过一本一模一样的密码原稿! 那是父亲穷尽一生心血,以当今官家赵佶亲笔所着的茶道圣典《大观茶论》为蓝本,独创的一种用北宋最顶级的“点茶七汤法”术语,所构建的绝密暗语体系! 史称,“茶引密码”! 以茶为引,以术为锁,记录着拱圣营所有最核心的机密! 周邦彦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粗重。 他颤抖着手,从湿透的怀中,取出另一本同样被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书。 书的封面,只有四个古朴的篆字——《大观茶论》。 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能破解这本“茶引密码”的…… 钥匙! 他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彻骨的寒意,剧烈地颤抖着。 他几乎是撕扯着,翻开了那本罪恶的账册,对照着《大观茶论》,开始了一场与亡魂的、跨越生死的对话。 每一个诡异的符号,都是一道通往地狱的门。 「蟹眼」,《茶论》中指水初沸,气泡如蟹眼。在此处,赫然代表着“甲胄”之“甲”! 「鱼目」,指水二沸,气泡渐大。在此处,赫然代表着“弓弩”之“弓”! 「龙团胜雪」,乃贡茶极品,非皇室不可得。在此处,竟是暗指辽国特有的“弯刀”! 周邦彦的手指在书页上飞快地移动。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账册上的每一个符号,都在《大观茶论》中找到了与之对应的、血淋淋的释义。 一条条罪证,如同一具具被活生生剥皮剔骨的尸骸,触目惊心地展现在他眼前! 「崇宁三年,三月。以花石纲船队,于葫芦河故道,偷运铁甲三千,弓弩五千,交予辽使耶律乙辛部。」 「大观元年,七月。以应奉局名义,夹带辽国私盐、铁器入汴京,由高俅高太尉之殿前司接收,获利三十万贯。」 这些,证实了李师师在葫芦河的情报! 也印证了他在鬼市老卒那里看到的辽国制式铁甲! 周邦彦的目光,继续向下。 他的脸色,愈发惨白,毫无血色。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麻木…… 最后,化为一片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死灰。 当他用那只几乎不听使唤的手,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时。 他的整个身体,猛地一僵。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又被灌入了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 那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一行用最触目惊心的符号,写下的绝命之言。 周邦彦一个字一个字地破译出来。 每破译一个字,他的心就被凌迟一刀,鲜血淋漓。 「……每月十五……以朝廷贡茶船……入幽州……交换……大宋……禁军……沿边三路……布防总图……」 贡茶船! 入幽州! 交换的,是大宋禁军沿边三路布防总图!!! 这不再是走私。 这不是贪腐。 这是卖国! 这是将大宋的国门钥匙,将北方边境线上数十万将士的头颅,将整个国家的脊梁骨,一寸寸敲碎,打包好了,恭恭敬敬地,献给虎视眈眈的辽人! “嗬……嗬嗬……” 周邦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受伤野兽般的嘶鸣。 他死死地捏着那本账册。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发出“咯咯”的脆响,几乎要将书页捏成齑粉。 破庙屋顶漏下的雨丝,冰冷地扎在他的脸上。 他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 剧痛与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 这股味道…… 这股味道,和元符三年,那些溃兵冲散人群,母亲把他死死按在粮囤之下时,他闻到的那股粮秣的霉味混着鲜血的气息…… 一模一样! 眼前跳动的火焰,在他眼中,化作了当年拱圣营营地那场冲天的大火。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穿着大宋军服的同袍,因为防线被洞悉,而在睡梦中被屠戮殆尽,尸骨无存。 他仿佛听到了,他父亲周御,在被万箭穿心之时,那一声撕心裂肺、死不瞑目的怒吼! “护……国……”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足以焚天灭地的杀意,混合着最深沉的绝望,几乎要从他的眼眶中喷涌而出! 将这阴沉的雨夜,彻底点燃! 他,要他们死! 他要所有在这本账册上留下名字的人,用最痛苦的方式,血债血偿! 第78章 禁苑死士夜闯宫 周邦彦一步步走出破庙,重新站在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浇灌着他,似乎想要洗刷掉他身上那股杀气,却只是徒劳。 他没有回不良井。 他现在谁也不信。 他只信自己手中这把冰冷的铁胎弓,和那本足以让天地翻覆的血色账册! 将账册公之于众? 可笑。 迎接他的,只会是铺天盖地的追杀,和那些权臣们在皇帝面前更疯狂的构陷与反扑。 那本“鬼画符”,在他们嘴里,可以被说成是任何东西。 寻找以为数不多的清流官员? 他们或许有心,却绝无力。 在蔡京、高俅、朱勔这些参天大树面前,他们不过是几根随时会被碾碎的枯枝。 周邦彦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望向了皇城深处那片灯火辉煌的所在。 那里,是权力的中心。 那里,是罪恶的源头。 那里,住着这个帝国名义上的主人,一个沉迷于花鸟鱼虫、奇石美玉的艺术家皇帝。 指望他来主持公道?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雨水中,似乎还残留着王二麻子身上那股劣质茶末被烧焦后的糊味。 “王大哥……”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问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你说,这天底下,若没了王法……人,该怎么办?”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冰冷的雨滴。 突然,他的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铁胎弓。 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与犹豫。 如果光明无法驱散黑暗,那就用更深的黑暗去吞噬它! 如果律法无法制裁罪恶,那就用最原始的血腥去审判它!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要去禁苑。 他要去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是去告状。 不是去祈求。 而是去…… 兵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心中疯狂燃烧,再也无法遏制。 他知道,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不归路。 踏出这一步,他将成为大宋的叛逆,天下的公敌。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大宋,也没有退路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用兽骨打磨而成的小小竹哨,放在唇边,吹响了一个沉寂了整整十年的暗号。 那哨音凄厉而短促,如同子规啼血。 那是拱圣营旧部的集结令。 也是不良人内部,代表着最高级别召唤的“死士令”! 不多时,一道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汴京城各个阴暗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向着这座破庙汇聚。 他们中,有白发苍苍、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卒,眼中却闪烁着不灭的战意。 有身形佝偻、每日敲着梆子巡夜的更夫,手中却紧握着一柄磨得锃亮的短刀。 有混迹于市井码头、看似油滑的贩夫走卒,此刻却露出了属于百战精锐的沉稳与肃杀。 他们,是拱圣营的残部。 是不良人的骨血。 是这个腐朽王朝,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最后一丝暗火。 他们看着站在神像废墟前的周邦彦,眼神中没有疑问,只有绝对的信任与赴死的忠诚。 “头儿,有何吩咐?”一个声音沙哑的老卒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周邦彦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夜,随我……闯宫!” 两个字,石破天惊。 然而,在场近三十人,竟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没有人质疑。 没有人退缩。 他们的眼神中,燃烧着与周邦-彦同样的火焰。 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怒,是对这个黑暗世道最彻底的绝望反抗! “头儿,漕帮的三百个兄弟,早已在汴河上待命!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策应!”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沉声道。他是漕帮的一位香主,在虹桥之战后,便奉张横之命,唯周邦彦马首是瞻。 周邦彦点了点头。 他看向所有人,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刀: “此次行动,不为升官发财,不为荣华富贵!” “只为……这天下,还能给无辜的百姓,留一条活路!” “只为……我大宋,不至于在睡梦中亡国灭种!” “只为……那些在边关枉死的袍泽,那些被构陷屈死的冤魂,能有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回荡,带着一种苍凉而悲壮的决绝。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铁胎弓,高声喝问: “拱圣营,何在?!” “在!” “不良人,何在?!” “在!” 一声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嘶吼,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出发!” 数十道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射向地狱的箭,瞬间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他们的目标—— 皇城禁苑! 禁苑,守卫森严如铁桶。 殿前司的禁军,层层布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不透风。 但在周邦彦的带领下,这支由顶尖死士组成的队伍,却如同庖丁解牛般,利用着不良人几代人用心血绘制的暗道与巡逻空隙图,精准地避开了一处处明哨暗卡。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徽宗寝宫延福宫附近时,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几乎凝固。 高墙之内,灯火通明。 隐约可以听到靡靡的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宫女们婉转承欢的娇笑。 国难当头,这位皇帝,依旧沉浸在他风花雪月的艺术世界里。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彻骨的嘲讽。 他示意众人散开,占据有利地形,弓上弦,刀出鞘。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 弯弓搭箭。 箭头上,绑着的,正是那本被他用火油浸透了的…… 血色账册! 他没有瞄准任何人。 他瞄准的,是寝宫前那盏巨大无比、用上等琉璃打造,象征着皇权威严的宫灯! “嗖——!” 火箭破空! 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一道复仇的黑色流星,撕裂雨幕,精准地射中了宫灯! “轰!” 一声巨响,琉璃灯应声炸裂,火光冲天而起! 那本燃烧着的罪恶账册,在空中爆开,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火焰的黑色蝴蝶,纷纷扬扬地落在延福宫的庭院之中,点燃了帘幕,点燃了花草! 寝宫内外,瞬间陷入一片大乱!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尖叫声,呼喊声,兵器碰撞声,瞬间响彻整个禁苑! 周邦彦站在暗处的屋脊之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要的,就是乱! 只有这焚城的烈火,才能将那个沉睡的皇帝,从他的温柔乡中惊醒! 禁军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寝宫团团围住。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之中,正是高俅。 他那张阴鸷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怒。 周邦彦从暗处缓缓走出,如同踏着火焰而来的修罗。 他的身后,跟着那些沉默而决绝的战士。 “高太尉,别来无恙。”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高俅看到周邦彦,瞳孔猛地一缩:“周邦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人闯宫谋逆?!” “我不仅敢闯宫,”周邦彦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铁胎弓,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死亡气息,“我还敢……请陛下,出来一见!”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寝宫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眼神中带着惊慌与浓浓愠怒的身影,在宦官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正是徽宗赵佶。 “外面……外面何事喧哗?!” 周邦彦的目光,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直刺徽宗,毫无畏惧。 他单膝跪地,声音却响彻全场。 “臣,前拱圣营指挥使之子,不良井不良帅,周邦彦,有天大的冤情,要向陛下……” 他顿了顿,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死谏!” 第79章 血诏琵琶震奸佞 火光跳跃。 映着徽宗惊疑不定的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谋逆”的恐怖气息。 徽宗死死盯着周邦彦手中那本泛黄的账册。 “这……” “究竟是何物?” 徽宗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帝王的威严。 周邦彦! 一个被官方文书宣告“畏罪自尽”的钦犯! 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还率领八十亡命徒夜闯禁苑! 这已不是喊冤,这是兵谏! 是提着满门九族的性命,来下的一场豪赌! 如果这本账册的分量不够重,那周邦彦此刻的行为,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高俅的瞳孔在火光下剧烈收缩。 完了! 但他混迹官场多年,早已练就一副厚脸皮。在徽宗进一步反应之前,他必须抢占先机! “陛下!” 高俅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洪钟般炸响,试图用声势压倒一切。 “休听此獠胡言!” “此乃叛逆周邦彦穷途末路,伪造乱言,意图构陷忠良,蛊惑圣听!” 他猛地一指周邦彦,满脸“忠愤”。 “其心可诛!罪当万死!” “来人!” 他甚至不等徽宗下令,便直接对殿前司的禁军下令。 “将此逆贼与身后乱党,给本太尉就地格杀!!” 声色俱厉!杀气腾腾! 他试图用最快的速度,最血腥的手段,将这个可怕的变数彻底抹除! 禁军们闻声而动。 甲胄摩擦“铿锵”作响,冰冷的刀锋在雨夜中出鞘,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杀气,陡然弥漫! 然而—— “谁敢!” 周邦彦身后,那八十名沉默如铁的汉子,齐声怒喝! 声若平地炸雷! 八十人的声音,硬生生将数百禁军涌动的气焰给压了回去! 他们的眼神,透着一决绝寒光!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眼神! 禁军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们感到了恐惧。不是对这八十人的武力,而是对他们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疯狂! 周邦彦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徽宗。 那目光,像两道凝实的寒芒,穿透雨幕,死死锁定在那身明黄色的龙袍之上。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陛下,臣,只问您一句。” “您,想不想知道,为何我大宋军备精良,却屡屡在边境受挫?” “您,想不想知道,为何朝廷年年拨下巨额军饷,边关的将士却依旧衣不蔽体?” “您,想不想知道,是谁,将我大宋的血脉,一寸寸地卖给虎狼之国?!” 他每问一句,徽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些问题,精准地扎进了这位帝王心中最不愿触碰的痛处! 周邦彦不再等他回答,将那本账册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此账册之上,每一个字,皆是我大宋忠魂的血泪!” “每一个诡异的符号,都代表着一条通往万劫不复的亡国之路!” “此账册,详实记录了应奉局提举朱勔,太尉高俅,相国蔡京一党,如何狼狈为奸,勾结辽金,走私铁甲,出卖军国机要,荼毒我大宋江山的滔天罪行!” “轰——!” 徽宗龙躯猛地一晃,眼前一阵发黑。若非身旁的大太监梁师成死死搀扶,他几乎要从龙椅上栽倒。 他嘴唇哆嗦着,指着周邦彦,竟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高俅与刚刚闻讯赶来的蔡京,更是面如死灰,魂飞魄散!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蔡京的声音尖利刺耳,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周邦彦!竖子狂悖!你可知污蔑当朝宰执,是何等灭顶大罪?!” “妖言惑众?颠倒黑白?” 周邦彦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冷笑,那笑声里,是悲凉。 “蔡相公,高太尉。” “这账册之上,你们的名字,罪行,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敢不敢,当着陛下的面,与我对质这上面的每一笔血债?!” 他目光如电,直刺二人那因恐惧而变形的面孔。 “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宣和三年冬,你们如何利用‘花石纲’的船队,将我大宋武库中三千副铁甲、五百具神臂弓,源源不断地偷运出关!” “这上面,明明白白地记录着,宣和四年春,你们如何将我大宋河北两路的禁军布防图、关隘险要,一次次拱手献给虎视眈眈的金人!” “这上面,更是触目惊心地记录着,你们这些年,吞没的军饷、赈灾粮款、民脂民膏,其数目之巨,足以让整个汴京城的百姓,衣食无忧整整十年!” 周邦彦的话,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诛心! 那些原本只知听命行事的殿前司禁军,此刻也都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动摇。 通敌卖国!克扣军饷!敲骨吸髓! 这样的罪名,足以让任何一个尚存血性的汉子,感到切齿的愤怒! “拿……拿上来……” 徽宗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 小黄门内侍颤颤巍巍地接过账册,呈送御前。 徽宗翻开账册,看着上面那些如同鬼画符一般的诡异符号,眉头紧锁。 “这……写的究竟是些什么?” 周邦彦昂首挺立。 “启禀陛下,此乃臣父周御将军,所创的‘茶引密码’。” “此密码的唯一密匙,便是陛下当年御笔亲着,被天下茶人奉为圭臬的旷世奇书——《大观茶论》!唯有配合此书,方能破解!” “臣,愿为陛下一字一句,释读这其中的罪状!” 此言一出,高俅和蔡京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徽宗的视线,猛地转向阶下瑟瑟发抖的高俅和蔡京。那两张曾经让他无比信任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狰狞。 “高卿,蔡卿。”徽宗的声音里,压抑着火山爆发前的滚滚怒火。“你们……有何话说?!” “陛下!冤枉啊!此乃周邦彦小儿栽赃陷害!”高俅依旧强作镇定,声音却已然变调。 “没错!圣上明鉴!”蔡京急忙嘶声附和,“周邦彦狼子野心,其言辞荒谬绝伦,恳请陛下将其就地正法!”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方悠悠传来: “陛下,妾身,愿为周大人泣血作证。”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雨幕之中,李师师一袭素衣,不施粉黛,怀抱紫檀琵琶,如同一朵于污泥浊世中悄然绽放的雪莲,缓缓走出。 “师师?”徽宗见到她,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松,却又旋即变得更加复杂。 李师师走到场中,盈盈下拜,不卑不亢。 “启禀陛下,周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妾身虽是一介弱质,亦不敢坐视奸党颠倒黑白,蒙蔽圣听。”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凤目,此刻却清澈如九天寒潭。 “妾身,亦有铁证在此!” 她身后的侍女苏念薇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靛蓝色的旧香囊,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古朴的“拱圣”二字! 更令人心惊的是,苏念薇小心翼翼地从香囊夹层中,取出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辽文丝帛! “此香囊,乃是前拱圣营统领周御将军的贴身遗物!” “这片辽文丝帛,便是朱勔、高俅、蔡京等国贼,暗中勾结辽国,意图出卖大宋的如山铁证!” 李师师的声音清脆决绝,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狠狠剜在奸佞心头! “妾身在樊楼之中,曾无意间截获辽国使臣与应奉局朱勔往来的密信,其中便提及了‘茶引密码’之事!这片辽文丝帛,妾身已凭借家传之学,解读出部分内容,与周大人账册所录,可互为印证!” 李师师的证词与物证,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徽宗的面色,此刻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的视线,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高俅和蔡京那两张早已血色全无的脸。 “好……好啊……” 徽宗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 然的怒极反笑,那笑声里,是彻骨的失望,是滔天的愤怒,是君王被愚弄后的极致屈辱! “朕待你们不薄,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突然! 高俅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拔出佩剑,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陛下被奸人蒙蔽!殿前司众将士听令!” “诛杀此獠,清君侧!” 他这是要狗急跳墙,作最后一搏! 然而,他身后的禁军们,此刻却迟疑了,无人应和。 “住手!” 徽宗发出一声积蓄已久的、雷霆般的怒吼!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迷艺术的皇帝,而是一个被彻底激怒、龙威迸发的九五之尊! “高俅!蔡京!朱勔!” 徽宗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 “尔等奸党,可知罪?!” 高俅和蔡京身体猛地一软。 手中的佩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冰冷的雨水之中。 大势已去。 第80章 护民授命新篇启 雨水,依旧淅淅沥沥。 延福宫前,死一般的寂静。 瘫软在地上的高俅和蔡京,像两条被抽了筋骨的死狗,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只剩下末日降临的空洞与绝望。 徽宗宽大的龙袖之下,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正极力平复着那翻腾如怒海狂涛的思绪。 他没有立刻下令处置这两人。 他的目光,越过这两个曾经的宠臣,落在了依旧昂首挺立的周邦彦身上。 目光深邃而复杂。 其中有怒意,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臣子架空后、急于夺回权柄的决绝。 这些年,他何尝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架空?只是他沉溺于艺术,选择了逃避。 而今天,周邦彦用最极端的方式,替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他,已经无路可退。 “周邦彦。” 徽宗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沙哑,“你今夜擅闯禁苑,胁迫宫禁,已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众人心中一紧,难道官家要过河拆桥? 周邦彦闻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缓缓挺直了那早已被血水与雨水浸透的脊背。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臣知罪。” “然,若臣一人之死,能换来奸佞伏法,江山清明,臣,死而无憾!”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畏惧。 徽宗沉默了。 他看着周邦彦,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足够没有顾忌、能替他剜去这满朝腐肉的刀。 而眼前这个家破人亡,背负血海深仇的孤臣,正是最好的人选! 这是阳谋,是帝王心术,是用周邦彦的仇恨,来清洗自己的朝堂! 徽宗的心中,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李师师,以及她怀中那具名贵的紫檀琵琶。 他伸出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 “师师,借你的琵琶一用。” 李师师微微一愣。冰雪聪明的她,看着官家那双混杂着愤怒与决绝的眼睛,瞬间便明白了官家的深意。 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将琵琶奉上。 徽宗接过琵琶,没有试音调弦,而是将其平放在湿滑的青石地面。 他深吸一口气,从身旁内侍颤抖着递上的笔筒中,取过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大笔。 那乌黑的笔尖,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惨烈意味,重重落在那名贵的紫檀背板之上! 笔走龙蛇!墨透木背! 徽宗的笔触,不似往日绘制《千里江山图》时的细腻,而是充满了金戈铁马般的苍劲与悲怆。 他竟以乐器为载体,绘出了一幅淋漓写意、触目惊心的简笔江山社稷图。 图中,山河破碎,烽烟处处。一条象征大宋命脉的江河,被几只面目狰狞的硕鼠啃噬得千疮百孔。 画毕,徽宗将手中的狼毫重重掷于地上! 笔杆落地,发出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朕今日,便以这琵琶为诏,以这禁苑血色为鉴,立誓于此!” 他的声音如同九天落雷,在雨夜中轰然炸响。 “奸臣高俅、蔡京、朱勔,蠹国害民,通敌卖国,罪不容诛!” “着令三司会审!所有罪证,务必查清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徽宗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怒与杀伐之气,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应奉局上下,凡涉此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彻查到底!所有不法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前拱圣营指挥使周御将军忠勇殉国,却反遭奸佞诬陷,满门含冤。” “贤妃林氏,温婉贤淑,却无辜蒙尘,屈死宫中。” “此二案,着令即刻重查!务必还周将军清白!还贤妃清白!告慰忠魂于九泉!” 徽宗的目光,再次落在周邦彦那张坚毅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周邦彦,你虽有擅闯禁苑之罪,但亦有揭露奸党、护国救民之功。” “功过相抵,朕,今日赐你‘护民校尉’之衔,重组不良人,不归三司管辖,直属于朕!” “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专司查办奸佞贪墨,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不归三司管辖,直属皇帝,还可先斩后奏! 这已经不是一个校尉,这简直就是一把悬在所有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官家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徽宗的目光,又转向李师师。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师师,才情冠绝,智勇可嘉,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揭露奸佞有功。” “朕今日特设一职,封汝为‘护民密使’,赐金牌信物,可便宜行事,协助护民校尉,查处奸党余孽,安抚流离万民!” “此诏,朕命你李师师,亲自谱曲,以你这琵琶传唱天下!” “要让这大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子民,都知道朕今日的决心!” “都知道朕,绝不容忍任何一个祸国殃民之徒,窃居庙堂之上!” 徽宗的声音在雨夜中激荡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铁血意志。 那把沾染了墨痕的紫檀琵琶,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在火光与雨水的映照下,散发着一股肃杀而悲壮的凛然气息。 周邦彦虎目含泪。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悲愤,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对着徽宗的方向,深深叩首。 “咚!” 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 压抑了整整十年的血海深仇,背负了整整十年的家国期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石破天惊般的宣泄与昭雪! “臣,周邦彦,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师师也敛衽下拜,清泪潸然。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触碰到那冰冷的琵琶背板,感受到那尚未干透的墨迹。 从樊楼歌姬到护民密使。 身份的骤然转变,使命的骤然沉重,让她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 她与周邦彦在叩拜的间隙,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眼神坚定如铁,一个眼神温柔如水。 但都蕴含着对未来的无尽决心。 他们都清楚,这场用鲜血和生命作为赌注的兵谏,终于为这个沉沦的时代,奋力撕开了一道微弱却又弥足珍贵的光明。 雨,依旧在下。 但汴京城的天,似乎真的要变了。 第81章 护民之路荆棘生 雨势渐歇。 天色将明。 东方天际,透出一抹鱼肚白,将笼罩汴京的夜幕撕开一道缝隙。 禁苑的火光被晨曦前的微光渐渐吞噬,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 高俅与蔡京,如同两条死狗,被禁军拖了下去,消失在宫墙的拐角。 徽宗疲惫地挥了挥手,由内侍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返回了寝宫。这一夜,将他从风花雪月的幻境中,狠狠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延福宫前,只剩下周邦彦、李师师,以及他们身后那些沉默的战士。 八十名死士,此刻还能站着的,不足五十人。余下的,或重伤倒地,或早已化作冰冷的尸体。 胜利的代价,是鲜血。 周邦彦缓缓站起身,走到一名牺牲的老卒身旁。 他胸口插着一柄长刀,双目圆睁。 周邦彦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他合上了双眼。他的手指触碰到老卒冰冷的皮肤,那股寒意,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他没有流泪。 他的泪,早已在十年前流干。 “厚葬他们。”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 “他们,是英雄。” 不良井和漕帮的汉子们默默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同伴的尸体,神情肃穆。 李师师走到周邦彦身边,将那具沾染着墨迹与血痕的琵琶,轻轻递还给他。 她看到,他的嘴唇毫无血色,脸色也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 “周校尉。” 她轻声说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护民校尉”。 这个刚刚被赐予的身份,沉甸甸的,压在周邦彦的肩上。它不是荣耀,是责任,是无数冤魂的期盼。 周邦彦接过琵琶,入手冰凉。他看着背板上那幅潦草却触目惊心的《江山社稷图》,目光深沉如海。 “奸党盘根错节,势力遍布朝野。” “高俅、蔡京倒了,但他们的爪牙还在。” “拔出萝卜带出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李师师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我担心,官家只是一时激愤。待风波平息,那些党羽在朝中运作,今日之诏令,恐怕会成为一纸空文。”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所以,我们不能等。” “要趁着这股雷霆之怒还未消散,趁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快刀斩乱麻!” 他将目光投向宫城之外,那片逐渐被晨光照亮的、庞大而复杂的汴京城。 “李姑娘。”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李师师。 “你的人脉遍布京城,耳目众多。我需要你,帮我梳理出一份名单。” “所有与蔡、高、朱三贼有关联的官员、富商、江湖势力,一个都不能漏。” “顺藤摸瓜。”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 “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李师师看着周邦彦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心中微微一凛,却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个男人,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更没有被仇恨吞噬理智。 “好。” 李师师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樊楼的所有情报网络,从今日起,全部为你所用。” “三日之内,名单会送到你手上。”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周邦彦的左臂上。 那里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在向外缓缓渗着血珠。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递给周邦彦。 “这是樊楼最好的金疮药。” “你……也受伤了。” 周邦彦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左臂的伤势如此严重。方才精神高度紧张,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 他伸手去接。 “别动。” 李师师却轻声制止了他。 她上前一步,不顾周围还有数十名汉子在场,竟亲自打开瓶塞,倒出药粉,小心翼翼地为他撒在伤口上。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冰凉的药粉落在滚烫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却也有一丝清凉。 周邦彦身体一僵。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雅兰香,混杂着金疮药的药味和血腥味,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李师师微凉的指尖。 两人都是微微一震,如同触电一般,又迅速分开。 一股莫名的情愫,在这肃杀的晨光中,悄然流转。 “多谢。” 周邦彦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师师收回手,俏脸微红,低着头道:“你为国为民,妾身不过尽绵薄之力。” 就在这时。 一名不良人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从宫外跑了进来,神情无比惊慌。 他快步冲到周邦彦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邦彦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怎么了?” 李师师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周邦彦缓缓抬起头,看向宫城的东南方向,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理寺……走水了。” “什么?!” 李师师大惊失色,刚刚泛起红晕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 大理寺! 乃是关押朝廷重犯,存放重要卷宗之地! 高俅和蔡京被押下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大理寺就失火了? 这绝不是巧合!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 “好快的手段!” “这是要杀人灭口,销毁罪证!” 他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图谋。大火一起,高俅和蔡京这两个最重要的证人,很可能就会“意外”死于火场。而那些记录着他们罪行的文书,也会被付之一炬! 到时候,死无对证!他们身后的党羽,就能安然脱身!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对身后的汉子们下令: “还能动的,分出一半人手,随我赶赴大理寺!” “剩下的人,护送李姑娘,将牺牲的弟兄们,带回不良井安葬!” 话音未落。 他已如一支离弦之箭,向着宫外疾驰而去,身影决绝而悲壮。 李师师望着他那被晨光拉得颀长的背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那个白玉瓷瓶。 她知道。 禁苑里的战斗,只是一个开始。 一场血腥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汴京城的天,虽然亮了。 但隐藏在光明之下的黑暗,却更加汹涌,更加致命。 第82章 禁苑余波,毒计暗生 雨,停了。 但禁苑里的血腥味,却像是渗进了汴京城的每一块砖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未干的墨香,酿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护民校尉”。 这个由官家赵佶亲笔御书,用逆臣之血染就的封号,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周邦彦的心头。 他没有接受任何实质性的封赏,甚至没有在百官惊魂未定的目光中多停留一刻。 天光微亮,他便领着那群在黎明前用命赌出一线生机的弟兄,如同一缕融入晨雾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南纵横交错的陋巷深处。 这不是凯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仅仅是另一场更无声、也更凶险的战争,拉开的序幕。 漕帮废弃的粮仓地窖内,霉味与草药味交织,钻进鼻腔。烛火如豆,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跳动,将周邦彦那张被火纹扭曲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昨夜搏杀留下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远不及怀中那本从州桥第三根桥柱下取出的账册,所带来的刺骨寒意。 那本用“茶引密码”写就的账册,像一块从地狱捞出的寒冰,正一丝丝抽走他四肢百骸的温度。 他知道,蔡京、高俅之流,是盘踞在大宋肌体上数十年的毒瘤。昨夜的兵谏,不过是撕开了他们一层伪善的皮肉,绝不足以剜其筋骨。接下来,必然是他们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反扑。 时间。 他唯一拥有的,只剩下时间。 他摊开账册,另一只手,则抚上了那本官家赵佶亲笔所着的《大观茶论》。 一个,是淬毒的锁。 一个,是唯一的钥匙。 他的手指在《大观茶论》的字句间飞速掠过,脑中那些扭曲如蛇的诡异符号,开始逐一与茶道的风雅意象对应,然后,显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真容。这是一个用风雅编织的,足以颠覆国祚的卖国罗网。 “明前茶,五斤……”周邦彦低声念出账册上的符号,目光落在《大观茶论》对“明前”的注解上——“明前,早春之珍,其芽如枪,其形如剑,锐利之器也。” 锐利之器……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 “——铁甲,五百副!” “雨前茶,十担……”《大观茶论》云:“雨前,蓄势待发,其力千钧,厚重甘醇。” 千钧之力…… “——神臂弓,一千张!” 账册一页页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花石纲的奇珍异石是伪装,应奉局的皇命在身是虎皮,繁忙的漕运是输送血液的脉络。他们用天下最风雅的茶,行着天下最龌龊的勾当! 他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一页。那一行用朱砂标记的符号,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刺得他眼睛生疼。 “龙团胜雪,一匣。” 周邦彦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龙团胜雪,茶中之王,非帝王不可得,乃是皇权的象征。在他们的密码体系中,这,代表着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钉在《大观茶论》的最后篇章。赵佶亲笔写下的几个字,此刻看来,却像是用整个大宋的国运在书写。 “……茶之上品,非社稷之重器,无以匹配其尊……” 社稷之重器! 轰! 一个可怕到足以让天地倾覆的念头,如一道黑色闪电,狠狠劈入周邦彦的脑海!父亲书房里那些尘封的舆图,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拱圣营满门的鲜血……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炸开! “大宋……沿边……禁军……布防总图!” “噗——” 一口压抑不住的心血,猛地喷洒在账册上,将“龙团胜雪”那几个朱砂符号,染得更加妖异,更加触目惊心。 他死死盯着交易日期,那几个扭曲的符号,在他血红的瞳孔中,化为三个足以敲碎大宋脊梁的字。 天贶节。 三日后! 三日之后,他们要将大宋的半壁江山,打包好,恭恭敬敬地,献给北方的豺狼! 与此同时,皇宫,福宁殿。 龙椅上的徽宗赵佶,脸上的雷霆之色早已被深深的疲惫与后怕所取代。他看着阶下伏跪的蔡京,这位四朝元老此刻涕泪横流,老泪纵横,哪里还有昨夜被兵谏时的半分狰狞。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治下不严,用人不察,致使朱勔、高俅之流祸国殃民,老臣罪该万死!”蔡京以头抢地,声声泣血,“但老臣对大宋,对陛下的一片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罪在何处,你且说来。”徽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疏离。 “老臣……要弹劾周邦彦!”蔡京猛然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出一团骇人的精光!“此人名为清君侧,实为乱国贼!他根本不是孤臣,他背后……勾结的是江南逆贼,方腊余党!”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降了三分! 方腊!这个名字,是徽宗心头一根拔不掉的毒刺! 蔡京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高高举过头顶:“陛下!此乃老臣先前安插在殿前司的眼线,从昨夜一名被格杀的闯宫逆匪身上搜出!其上墨迹,经殿中省高人查验,正是方腊摩尼教妖人祭祀时所用的‘圣火血墨’!此信早已备好,只待时机栽赃于我等!” 徽宗身边的杨戬连忙接过,呈了上去。徽宗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微微一变。 见状,蔡京立刻呈上第二件“罪证”,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画中,周邦彦正与一名眼如饿狼的契丹人推杯换盏。 “陛下请看!”蔡京声泪俱下,“此画乃老夫月前布下的一步闲棋,原想用此离间他与官家的关系,谁知此子狡猾躲过。未曾想,他竟是贼喊捉贼!其所谓账册,兵谏,不过是与辽人合演的一出苦肉计!欲借陛下之手剪除我等,而后引方腊余孽入京,再行那颠覆社稷的祸国之事啊!” 徽宗死死盯着画卷,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因过度用力,指节已然发白。 他不是昏君。他岂会不知蔡京之言九分假,一分真? 但…… 他怕的不是贪腐,不是横行,而是动乱!是皇权旁落! 周邦彦在禁苑的兵谏,已经是在他这位天子心头狠狠扎了一刀!这与谋逆,仅一线之隔! 他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狂吼:一个通辽的权臣,朕尚能掌控;一个意图煽动民变、甚至敢于兵谏的“孤臣”,朕如何能容?罢黜蔡京易,平定内乱难!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已化为一片冰冷的决断。 “此事……疑点重重。”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那道血诏……暂且收回。杨戬!” “奴婢在!” “给朕去查!往死里查!”徽宗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暴戾,“朕要知道,到底是狼在咬朕,还是朕养的狗……疯了!” “遵旨!”杨戬叩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蔡京叩首的阴影里,嘴角,勾起一抹毒蛇般得逞的狞笑。 他知道,他为自己,也为那桩天大的交易,赢回了最宝贵的时间。 风向,已然逆转。 几乎在同一时刻,地窖的暗门被猛地撞开,一名不良人兄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恐惧而嘶哑扭曲: “头儿!宫里出事了!大太监杨戬已下达海捕文书,以‘勾结江南匪类,图谋不轨’为名,全城搜捕我等!” 第83章 寒茶问魂,火莲暗影 海捕文书。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地窖中每一个人的心脏。 “护民校尉”的墨迹未干,转眼就成了“勾结匪类”的钦犯。这荒诞的转变,让地窖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周邦彦的面容在跳动的光影下,看不出丝毫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那道足以将人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命令,与他毫不相干。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怒火,正在他的胸膛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蔡京! 好一条老狗!好一招毒计!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污蔑,而是早已布下的陷阱!蔡京必然是掌握了王二麻子身上某些不为人知的线索,此刻,正等着自己一头撞上去,然后,将“勾结方腊余孽”这盆最脏、最致命的污水,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泼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让他百口莫辩,甚至会让天下人都视他为敌的死局! 就在这时,又一名漕帮弟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急切。 “周……周大人!”他声音急促,喘着粗气,“有……有王二麻子的消息了!” 地窖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在汴河下游被发现了,只剩一口气!”那弟子急切地说道,“被……被李师师姑娘的人救了,送去了城西刚开的‘护民茶肆’!” 周邦彦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王二麻子!他还活着! 这个消息,在蔡京的毒计压顶之时,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王二麻子是漕帮的老人,也是不良人的暗线,他掌握着应奉局最核心的秘密。他为什么会暴露?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 没有片刻犹豫,周邦演身形一晃,如同一道离弦的利箭,破开黑暗,射向城西。 他知道,王二麻子就是解开蔡京毒计,甚至揭露更深层阴谋的唯一钥匙。他必须赶在蔡京的人之前,从王二麻子口中得到真相。 护民茶肆。 这个刚刚挂起的招牌,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单薄。它藏在城西最混乱的贫民窟里,像一株于污泥中顽强生出的青莲,周围是肮脏的泥水和嘈杂的叫卖声。 周邦彦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看到了李师师。 她正坐在床边,神色专注地用一块浸透了微温茶汤的细麻布,轻轻擦拭着王二-麻子浮肿的脸。那茶汤色泽澄黄,散发着一股混着姜味的特殊茶香,用以驱散溺水之人深入骨髓的寒气。 她的出现,让周邦彦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至少,王二麻子是安全的。至少,他还有机会。 “他如何?”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溺水太久,寒邪入体,一直昏迷不醒。”李师师轻轻摇头,眉宇间的忧色更浓,“大夫来看过,说……凶多吉少,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周邦彦快步上前,修长的手指搭上王二麻子的脉搏。脉象微弱,散乱,如风中残烛。他的目光极其锐利,迅速扫过王二麻子的全身,发现他指甲缝里,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和一种特殊的粘土。 他在被追杀的最后时刻,曾拼命在某个地方挖掘过什么! 突然。 “呃……花……” 床上的王二麻子喉咙里发出一丝微弱而痛苦的呓语,干裂的嘴唇翕动,脸上是极度的恐惧。 周邦彦和李师师立刻屏住呼吸,同时凑了过去。 “……好大的……红花……烧起来了……烫……” 他仿佛陷入了最可怕的噩梦,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双手在空中乱抓,像要推开什么无形的东西。 “……光……光佛……在笑……都在笑……” 断断续续的字句,模糊不清,毫无逻辑。 然而,就是这几个破碎的词,却让李师师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看向周邦彦,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红色的花……燃烧……光佛……周邦彦,你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年幼时在江南,见过那些‘食菜事魔’的教匪……”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他父亲周御的书房旧案卷宗中,曾有数次提到过那些诡异的符号! “他们崇拜火焰,以莲花为图腾。”李师师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什么鬼魅,“他们最核心的信徒集会时,会点燃一种用红纸扎成的巨型莲花灯,称之为……‘火莲’!他们信奉的,就是所谓的‘摩尼光佛’!” 火莲!摩尼! 这两个词,像两道来自地狱的烙印,瞬间烫开了周邦彦尘封的记忆!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全部串联了起来! 王二麻子不仅仅是应奉局通辽的知情者,他更是……辽人与方腊余孽之间联系的见证者! 这才是蔡京那条毒计的真正根源! 他们早已掌握了王二麻子身上的部分线索,故意派人追杀,逼他走投无路,然后放出消息,等着自己一头撞上来。他们要的,不仅仅是拿回账册,更是要将自己和“方腊余孽”死死地捆绑在一起,彻底钉死在叛国乱臣的耻辱柱上! 周邦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这是一个何等阴险、何等庞大的罗网! 他们要交易的,不仅仅是大宋的布防图,他们还要引狼入室,让南北两股最可怕的势力,里应外合,将这大宋江山,彻底撕碎! 第84章 以身为饵,逆转乾坤 死局。 一个天罗地网般的死局。 当“火莲”与“摩尼”这两个词从李师师口中吐出,与王二麻子痛苦的呓语重合时,周邦彦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所有的线索都清晰了,但这份清晰,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明白了蔡京的毒计,看透了辽人的野心,也窥见了那潜伏在江南阴影下的巨大威胁。可看透了又如何?他就像一个被蛛网缠住的飞虫,看得越清楚,挣扎得越无力。 他缓缓退后两步,靠在了斑驳的墙壁上,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做了什么? 他冒死兵谏,揭露奸臣,自以为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可结果呢?他成了通缉犯,他的弟兄成了乱党,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敌人手中最锋利的刀,反过来将他自己钉死。 “呵……” 周邦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充满自嘲的笑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拉开过最硬的弓,也曾握住过官家御赐的笔,写下“护民校尉”四个字。而现在,这双手沾满了洗不清的污点。 “护民?”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虚无,“我连自己都护不住……这天下……这天下……已经烂透了。” 那一瞬间,他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仿佛“啪”的一声断了。复仇的火焰,救国的信念,都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化为了可笑的灰烬。 他甚至有了一丝冲动,想拉着李师师,带着那些信任他的弟兄,逃离这座肮脏的城市,逃离这个腐朽的王朝。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远离这无尽的阴谋和背叛。 李师师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厉声喝斥。她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触碰了一下他右肩胛骨下方,那道透过衣衫依然能感受到轮廓的“弓印”烙痕。 那烙印,在这一刻,仿佛被她的指尖重新点燃,变得滚烫。 “周御将军的儿子,会说这种话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上。 “你若是走了,你父亲的冤屈,谁来洗刷?拱圣营三百忠魂的血,难道就白流了?汴河里那些被花石纲压死的冤魂,谁来安抚?” 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震,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师师。 她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严酷的清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是啊…… 他可以逃,但他背负的那些血海深仇,那些沉甸甸的托付,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眼中的迷茫与虚无,在与李师-师对视的瞬间,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 对! 烂透了! 既然已经烂透了,那就由我来,亲手将这些烂肉,连带着骨头,一起剜出来! 既然他们说我勾结匪类,那我就……通给他们看! 既然他们设下天罗地网要我钻,那我就……将这张网,连同织网的人,一起烧了! 周邦彦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将自己也当做棋子,当做柴薪,投入烈火的决绝。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之前所有的颓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静的疯狂。 “三日。” 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天贶节,葫芦河故道,布防图交易。”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被压缩到了一个即将爆炸的临界点。 “你想如何?”李师师问。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做出了选择。 “硬闯,是送死。解释,无人会信。”周邦彦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油布紧紧包裹的账册上。“他们以为我最大的凭仗是它,他们想毁了它,也想用它来做我的罪证。”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既然他们要将脏水泼在我身上,那我就……将这汴京城的水,搅得更浑!” 他猛地转头,看向李师-师,目光灼灼,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力量。 “师师,我需要你。” “为你,也为那些枉死的人,去做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李师师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丝毫退缩:“何事?”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去见蔡京。” 李师师的身体,微微一震。 周邦彦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智慧光芒。 “替我去向蔡相公……‘献图’。”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不,是‘献计’。” “告诉他,我周邦彦,愿意与他合作。那本真正的账册,还有那份布防总图的下落,我都可以给他。但前提是,他要帮我做一件事——” “帮我,坐实‘勾结方腊余孽’的罪名。”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意图,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何等疯狂、何等大胆的计划! 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将计就计,火中取栗。 他要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明面上的“乱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将真正的杀机,藏在这片滔天浊浪之下! 这不仅仅是九死一生,这几乎是十死无生! 她看着周邦彦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到了他眼底深处,对她的绝对信任。他是在将自己的命,甚至更多人的命,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李师师没有问“为什么是我”,也没有问“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她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 “我去。” 第85章 引火烧身,茶盏诡局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块冰,砸在李师师心头。 “去见蔡京。” 他没有说“你去”,而是“去见”。 这一个字之差,便将李师师从“执行者”提升为“布局者”—— 她才是真正能将这步棋走活的关键。 “向他……献计。” 李师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不是恐惧。 而是从周邦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燃尽一切的疯狂。 那疯狂的尽头。 是比深渊更沉重的绝望。 “你想借蔡京之手,引蛇出洞?” 她的声音已恢复平静。 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琵琶弦上,划过一道颤音。 “不。” 周邦彦摇头,声音沙哑。 “是引火烧身。” 他平静地看着她。 “他们要往我身上泼‘勾结方腊’的脏水。 我就把这盆水,搅成滔天巨浪!” 他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光。 “我会给蔡京一个‘礼物’。 一个让他深信不疑,我周邦彦已是丧家之犬,只能与摩尼妖人同流合污的‘礼物’。” 他猛地咳了几声。 喉间涌上一股血腥味。 “这份大礼,会让他把殿前司所有的精锐,都死死钉在城西。” “为我们,在葫芦河,争取到……最后的时间。” 李师师懂了。 这不是险棋。 这是用自己的命。 用所有人的命。 去做赌注。 赌局的另一头,是万劫不复。 她没有退路。 从她决定站在周邦彦身边的那一刻起。 她的命运,便与他,与这风雨飘摇的大宋,捆在了一起。 “我去做。” 李师师没有问缘由,没有谈条件。 声音里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坚定。 “告诉我,这计,如何献?” 周邦彦将那本被血浸透的账册,推到她面前。 他的指尖,在某一页上,重重一点。 “蔡京自诩聪明,但他不懂江湖。 更不懂那些‘食菜事魔’的教匪。 你可以告诉他,摩尼教有一种‘火莲仪式’。 能在冬至之夜,引动地火,焚城灭国。 这份弥天大谎的核心,就在城西那座废弃的码头。” 周邦彦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会让人在那里的暗道中,布下一些‘痕迹’。 蔡京的老狗们会查到。 会‘证实’。 会相信他们自己找到的‘真相’。” 李师师点头。 脑中已然开始推演。 “民女……会通过一种‘意外’的方式。 让这份‘真相’,出现在蔡京的茶盏中。”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指尖轻抚着腕间的“盾印”银镯。 她要利用蔡京的贪婪。 利用他对皇权的偏执。 让他自以为是那个最高明的猎人。 然后,亲手将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需要一些……能让蔡京深信不疑的‘线索’。” “不良人的暗桩,会给你所有你需要的。” 周邦彦看着她。 眼中那冰冷的疯狂褪去,只剩下一丝复杂到极致的情绪。 他知道。 他正在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推向最深的黑暗。 李师师走了。 她的背影单薄。 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割开了清晨的薄雾。 她没有回樊楼。 而是先去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布庄,换上一袭最普通的素衣。 对着铜镜,她将平日里倾倒众生的风情,一丝丝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惶恐、是无助、是绝望。 更有一丝被逼上绝路后,鱼死网破的疯狂。 她要扮演的。 是一个被卷入乱局,为了活命,不惜出卖灵魂的弱女子。 …… 夜,深了。 相国府,书房。 灯火通明。 紫檀木桌上,上等的“龙凤团茶”在建盏中。 散发着醇厚的、属于权力的香气。 蔡京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姿态优雅得仿佛昨夜禁苑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 他对面的高俅,却如坐针毡。 “太师,周邦彦那条疯狗,若是狗急跳墙……” “他不敢。” 蔡京放下茶盏。 苍老的面容上,是洞悉一切的漠然。 “官家怕的,从来不是臣子贪。 而是臣子……有了他不该有的民心。 周邦彦昨夜,已经死了。” 他轻蔑地笑了笑。 “如今,杨戬那条老狗,会替我们‘查’出官家想看的真相。 周邦彦已是瓮中之鳖。 那本账册,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也成了最烫手的山芋。” “可天贶节的交易……” “耶律乙辛的船,会准时到。” 蔡京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的算计。 “而我们的人,会在汴京城,等着周邦彦自投罗网。” 他冷哼一声。 “他那种被‘护民’二字灌傻了的人。 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会看着大宋的布防图落入辽人之手。 这,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就在此时。 心腹管家匆匆入内,躬身禀报: “相爷,今日有位老乞丐,在府门前兜售一盏奇特的茶盏。 上面刻有古怪符号。 小的觉得蹊跷,便将其拿下。 从其破烂衣衫中,搜出一张残破的……城西码头图纸。” 管家说着,将一个包袱呈上。 蔡京与高俅对视一眼。 蔡京那双深陷的眼眶里,陡然亮起一丝玩味的光。 “哦?拿来我瞧瞧。” 他接过包袱,解开。 露出一个其貌不扬的粗瓷茶盏。 和一张沾染着陈年茶渍的羊皮图纸。 图纸上,赫然是城西码头。 以及用朱砂标注的“摩尼暗道”字样。 而那茶盏底部,在茶渍的掩映下。 隐约能看出一些细密的裂纹,似乎勾勒出某种图案。 蔡京手指轻抚着茶盏,眼神锐利如鹰。 他拿起茶盏,在灯下细看,又将图纸展开。 “一个老乞丐,能有这等图纸?” 高俅疑惑。 蔡京没有回答。 只是将茶盏中的残茶倒掉。 然后用指尖沾了沾茶盏底部的茶渍,在桌案上轻轻一抹。 一瞬间。 那茶渍在桌案上,竟诡异地显现出几个模糊的字迹—— “火莲……冬至……焚城”。 蔡京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猛地看向那张图纸,又看向茶盏。 “这……这是摩尼教的秘法!” 他声音中带着一丝震惊。 他终于想起了最近流传在市井中的一些关于“摩尼教妖术”的谣言。 以及城西码头最近的异常动静。 “周邦彦!好一个周邦彦!” 蔡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不是要勾结方腊,他是要……以摩尼妖术,颠覆汴京! 然后嫁祸方腊,自己再趁乱夺权!” 他自以为看穿了周邦彦的“阴谋”。 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狠辣的光芒。 “传我令! 调集殿前司所有精锐,由你带队,将城西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做出雷霆万钧之势! 更要昭告全城,周邦彦勾结摩尼妖孽,图谋不轨,格杀勿论!” “那葫芦河……” “葫芦河,才是正餐。” 蔡京的声音,冰冷刺骨。 “他想声东击西,我们就将计就计! 我会亲自坐镇葫芦河,再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他若出现在城西,你便将其挫骨扬灰! 他若敢去葫芦河,那便是自寻死路!” 蔡京的笑容愈发阴鸷。 他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周邦彦的所有底牌。 第86章 天贶血祭,弦断惊雷 天贶节,子时。 城西码头,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殿前司精锐如潮水般涌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高俅面色阴沉。 指挥着士兵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他要将周邦彦这颗毒瘤,彻底铲除。 数十里外的葫芦河故道。 月黑风高,芦苇荡中,杀机四伏。 上游,五艘挂着应奉局灯笼的快船,悄然驶来。 船上满载着铁甲弓弩。 和那个装着大宋国运的紫檀木匣。 蔡京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猎物,就位了。 突然! 上游河道,十几只火筏如龙,直扑船队! “有埋伏!” “雕虫小技。” 蔡京不屑。 他早已料到周邦彦会有此一着,这不过是佯攻。 然而。 就在船队为闪避而散开的瞬间。 十几道黑影如水鬼,无声无息地从船底冒出! 是漕帮的水鬼! 血腥的厮杀瞬间爆发! “动手!” 蔡京令下。 芦苇荡中的杀手如饿狼般扑出。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水上激战吸引时。 一道身影! 如一支离弦的血箭,从另一侧芦苇丛中爆射而出! 他的眼中没有敌人,没有刀剑。 目标只有一个—— 中央主船上,那个紫檀木匣! 周邦彦! 他身形如鬼魅,每一步都踏在对手的死穴。 手中铁胎弓已不再是射箭的武器。 而是最锋利的刀,最坚硬的盾! 他左肩被长剑贯穿。 后背被钢刀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但他不闪不避。 竟是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 嘶吼着扑上主船,一把抓向木匣! 四面八方的刀剑已将他所有退路封死。 他,插翅难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越、悲怆,又带着无尽决绝的琴声。 仿佛穿透时空,从遥远的下游,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 是李师师的琴声! 琴音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金戈铁马。 其中却隐隐夹杂着一种古怪的节奏。 仿佛某种急促的、不祥的信号。 “不好!调虎离山!” 蔡京那张从容的老脸,猛然惊醒,血色尽褪! 他终于明白了! 城西是饵! 火筏水鬼是饵! 甚至连周邦彦本人,这个不惜以命相搏的疯子,也是一枚……血肉之饵! 真正的杀招,根本不在这里! 他猛地转头,望向下游! 那片漆黑的河面上,骤然亮起了无数盏茶灯。 它们不是普通灯笼,而是由漕帮特制的“火莲灯”。 灯芯浸油,在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茶香。 这些茶灯组成一张巨大的光网,封死河道! 光网之后。 漕帮总舵主张横手持巨斧,傲立船头。 身后是数百名杀气腾腾的漕帮兄弟! “蔡京老狗!纳命来!” 怒吼如雷! 蔡京面如死灰。 主船上。 周邦彦趁众人失神的刹那,已死死抱住那个紫檀木匣。 他没有试图打开,也没有试图逃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抱着那个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带着满身的鲜血和狰狞的伤口。 翻身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血,在漆黑的河水中。 如一朵悲壮的红莲,悄然绽放。 然而。 就在周邦彦的身影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下游,张横的船队后方,更远处的黑暗里。 几点微弱的火光,如同鬼火般,一闪即逝。 那,正是李师师在暗图上标记的,“火莲”燃起的方位! 这“火莲”并非妖术,而是摩尼教秘密研制的“地火雷”。 其引爆需要特定的地脉与茶油引信。 一旦成功,可焚城灭国。 蔡京自以为的“妖术”,不过是周邦彦借力打力,利用其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与此同时。 蔡京的船队中。 一名最不起眼的亲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他悄然抬手。 一支信号火箭,带着尖锐的啸声,划破夜空,直冲云霄! 这支火箭,并非来自蔡京的部署。 它是周邦彦在坠河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从怀中掏出,以弓弦之势,弹出的一支茶引火箭! 火箭尾部。 赫然绑着一枚刻有“弓印”的微型茶引碎片! 这枚茶引碎片,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紧急召集令。 唯有“弓印”持有者以精血为引,方能激活。 它所指示的方向,并非葫芦河。 而是汴京城中,那些早已潜伏就位的拱圣营旧部暗桩! 琴弦断裂! 远方,李师师的琵琶弦,在弹奏到最激昂处时,骤然崩断! 那断裂的琴弦,在夜色中发出刺耳的悲鸣。 随即,她猛地将琵琶掷入河中! 她知道。 信号已经发出。 周邦彦的“引火烧身”,不仅是为了吸引火力。 更是为了以自己的“身死”,彻底引爆蔡京的贪婪和自负。 让其在葫芦河的“胜利”中,放松对城内真正的警惕。 而那支带着“弓印”茶引的火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它将唤醒沉睡的“弓印”旧部。 同时,也将那份金辽密约的“茶香密文”,彻底公之于众! 局中局,套中套。 蔡京以为自己是黄雀。 却不知,他早已被周邦彦和李师师这双“弓盾”,牢牢锁定。 成为了那只被引诱入瓮的……螳螂。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87章 鬼渡獠牙 子时。 汴河下游,枯苇荡。 这里是死水的坟场,风中全是腐烂的腥气,混合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淡淡的焦糊味。 水面如一面破碎的黑镜,倒映着惨白的月光,被一道人影悍然撞碎。 水花四溅,溅起的每一滴水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周邦彦破水而出。 身体的沉重感几乎要将他重新拽回深渊。 他挣扎着,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月光照在他身上。 每一颗水珠都像从尸体上刮下来的寒霜,带着地府的阴寒,瞬间浸透他残破的衣衫。 冰冷的河水是他的裹尸布,黏腻而沉重,死死地吸附着他,将他体内仅存的温度迅速抽离。 左肩的剑创,每一次被水流冲刷,都带来骨骼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正沿着伤口深入他的血肉,贪婪地啃噬着他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意。 他几乎能感觉到,血管中的血液也变得迟滞,即将凝固。 他攀上废弃的渡口石阶,动作迟缓得如同一个已经死去了百年的僵尸。 每向上挪动一步,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骨骼在吱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胸腔剧烈地起伏,肺部传来火烧般的灼痛。 唯独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迷惘,甚至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一种燃尽了所有情感与血肉之后,那种绝对的、死寂的清醒。 瞳孔深处泛着一种极冷的、幽暗的蓝光,像是从无尽深渊里凝结出的冰晶。 葫芦河那惊天一跃,从来就不是玉石俱焚的终点。 那是献祭! 以他自己为祭品,以漕帮兄弟的命为祭品,上演的一出金蝉脱壳! 他用一块裹着铁皮的巨石,和一场冲天的火光,将蔡京、耶律乙辛、殿前司、皇城司……所有毒蛇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片血腥的舞台上。 他们以为他已落入陷阱,以为他已穷途末路。 他要让他们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无奈的困兽之斗。 而真正的杀招,此刻,才要在这无人问津的鬼渡,露出它沾满了血与恨的獠牙。 “头儿!” 石阶之后,七道同样湿透的身影如真正的鬼魅般闪出。 他们是影子,是幽魂,是拱圣营与不良人最后的骨血。 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几乎要将这片枯苇荡的空气都凝固成血块。 每个人都带着伤,衣衫破烂,但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带着一种与周邦彦同样的、死寂的清醒。 他们是“七尺棒”,是周邦彦最信任的兄弟,也是他在这乱世中仅存的依靠。 周邦彦缓缓抬起一只手。 一个代表“噤声”与“聆听”的古老手势。 他的动作僵硬,但手势的含义却清晰无比。 他侧过头,耳朵像一架最精准的罗盘,捕捉着夜风中传来的、凡人无法分辨的讯息。 远处的马蹄声,细碎而急促,仿佛地府鬼差的巡逻,正由远及近。 还有船只破开波浪时,那种因满载货物而特有的、沉重压抑的闷响,像是棺材入土的声音,正沿着汴河的水面,缓缓靠近。 “虹桥,朱勔的船?”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两块朽烂的墓碑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一名不良人旧部,代号“铁鼠”的汉子,压低声音,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压抑的兴奋与决绝。 “三艘!挂着‘钦命贡茶’的灯笼,比他娘的催命符还扎眼!” “吃水线不对!我的人用命试出来的,船舱内有夹层,载重极大,绝不是寻常贡茶!” “殿前司精锐一百二十人,弓已上弦,刀已出鞘,护卫严密!” “铁鼠”顿了顿,眼中闪过狼一般的狠厉,和一丝决绝的悲怆。 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船工,是咱们的人!都是签了生死状的兄弟!咱们早就知晓,此行九死一生,便是那硫磺火,也早已在兄弟们心中烧透!只等头儿一声令下,便视死如归!” 他的声音中带着对兄弟们牺牲的悲痛,但更多的是对复仇的渴望。 周邦彦缓缓点头,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夜色,望向远处那座如一头史前巨兽般蛰伏在水面上的虹桥。 那里,是朱勔和高俅的巢穴,也是他今夜要捣毁的罪恶之地。 葫芦河,是“诛心”。 他要让蔡京以为自己赢了。 让官家以为乱党已灭,从而放松警惕,将重心放在对摩尼教余孽的清剿上。 他用一场假的胜利,麻痹了蔡京,为真正的行动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虹桥,才是“断骨”。 他要让高俅和朱勔这对大宋的硕鼠,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天贶节之夜,被他亲手敲碎每一根脊梁骨! 他要让他们为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为那些被花石纲压榨至死的漕帮兄弟,付出血的代价。 他知道此行凶险万分。 但他已无退路。 他的心,在冰冷的河水中被淬炼得如同寒铁,只剩下复仇与护国的信念。 他要用敌人的鲜血,祭奠那些为他牺牲的英魂。 周邦彦的身体虽然破败,但他的意志却坚不可摧。 他深知,今夜的行动,将彻底改变大宋的命运。 也将决定他自己的归宿。 他不再是那个被陷害的不良帅。 也不是那个被追捕的通敌逆贼。 他是一把刀。 一把为民除害,为国护道的利刃。 他要让那些欺压百姓、出卖国家的奸佞之辈,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尝到真正的绝望。 第88章 虹桥火棺 虹桥之下,涡流暗涌。 河水在桥墩间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 三艘巨大的漕船,船头那盏写着“钦命贡茶”的惨白灯笼,在阴风中剧烈摇曳,在水面拉出三道扭曲挣扎的鬼影。 灯笼的光线昏暗,将船身笼罩在一片影子里,透着不祥的气息。 船队行至桥心,水流最湍急之处。 这里是掌控船只最困难的区域,也是他们选择的时机。 一名殿前司的军官扯着嗓子厉声喝道: “换长篙!稳住船身!谁敢出了岔子,老子现在就把他扔下河喂鱼!” 他的声音带着盛气凌人的傲慢,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降临的危机。 这是规矩,也是漕运的惯例,船只在此处必须减速,以避免被急流冲撞。 但对周邦彦来说,这更是…… 钟鸣。 一个致命的信号,一个行动开始的序曲。 就在新旧船篙交替,船速出现那致命的一瞬间凝滞之时。 一道黑影,从最粗壮的桥墩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如一支没有声音的箭,爆射而出! 他脚尖在一名漕帮兄弟的斗笠上轻轻一点,身体便如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掠过十余名殿前司护卫的头顶。 那些护卫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察觉。 他们的目光依旧紧盯着船只,对头顶的杀机一无所知。 他落在了为首主船的船头,精准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手中没有刀,没有剑,只有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方方正正的黑色铁块。 那铁块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来自西域的草药与矿石混合的味道。 他蹲下身,动作快如闪电,将那东西贴近一口用婴儿手臂粗的巨钉封死的、看似装满了太湖奇石的巨大木箱。 木箱的表面粗糙,带着河水的潮气。 但周邦彦的指尖能感受到其内部隐约传来的金属冰冷。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吸附声,透过厚厚的木板传了出来! 那声音,在周邦彦耳中,不啻于九天惊雷! 成了! 这声音是死神的耳语,更是胜利的号角! 他知道,那块来自西域的强力磁石,是他父亲周御,拱圣营最后一任都指挥使的遗物。 它此刻正死死地吸附在木箱内层,证明了他的猜测。 木箱内层,是铁! 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太湖奇石! 而是足以武装一支精锐、能从汴京城外一路杀进皇宫的辽国铁甲!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正欲抽身,发出总攻的信号。 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那些奸佞伏法的画面。 但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瞬间,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硫磺混合着桐油的味道,毫无征兆地从船舱的每一条缝隙中,疯狂地喷涌而出! 那味道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令人心悸。 不好! 有诈! 这个念头如一道黑色闪电,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这不是意外,这是圈套! 但,晚了! 下一刻,三艘大船的甲板之下,幽蓝色的火苗贴着甲板、船舷、水面,如同从地狱深处伸出的无数鬼爪,瞬间爆燃! 硫磺火! 汴河水军的禁忌,遇水不灭,遇木则燃,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这是一种专门用于水上作战的毒火,一旦沾染,便无法扑灭。 顷刻间,整支船队变成了一个漂浮在汴河之上的、巨大的、移动的火棺! 烈焰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红了周邦彦双目欲裂的瞳孔。 “护民——!” 一声声带着血腥与决绝的怒吼,从火海中爆发! 数十名漕帮兄弟,他们没有惨叫,没有哀嚎。 他们知道结局,他们选择了赴死! 他们的身体在火焰中扭曲,却依然有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长篙狠狠插入船舷,加速火势的蔓延。 有人在烈焰中,声嘶力竭地唱起了漕帮那古老的《水鬼歌》。 歌声悲壮而沙哑,很快被火焰的咆哮吞噬。 但那份视死如归的意志,却仿佛穿透了烈火,直击周邦彦的心脏! 周邦彦双目欲裂! 瞳孔中倒映着冲天的火光,和兄弟们在火中挣扎、扭曲、化为灰烬的惨状! 那些伪装成船工的兄弟,已经没有生路! 他们是为了他,为了大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的怒吼,他们的歌声,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头。 就在他准备跃入河中的瞬间,离他最近的一名漕帮兄弟,那个平日里最喜欢说笑的汉子,此刻已浑身浴火,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被火焰彻底吞噬前,他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对他做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暗号! 那汉子的手指,没有指向岸边,没有指向天空。 而是决绝地、狠狠地指向了…… 船底的河水深处! 那个方向!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明白了! 那是“沉船墓地”的方向! 是漕帮处理最见不得光的“货物”时,才会动用的绝密水路! 真正的目标,在那里! “跳——!” 周邦彦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带着对兄弟们牺牲的悲痛,以及对敌人狡猾的愤怒。 他毫不犹豫地翻身,如一块被投入炼狱的顽石,带着那块死死吸附在箱壁上的磁石,纵身跃入了冰冷刺骨的汴河! 这不是逃亡! 这是追猎! 用他自己的命,去追猎那最后的真相! 他要让这些奸佞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即使这意味着他要将自己也一同葬送在这冰冷的河底。 第89章 幽州耶律 刺骨的河水瞬间吞噬了周邦彦。 火焰的灼热在他的背上灼烧,如同无数毒蛇在撕咬。 河水的冰冷在他的身前穿刺,仿佛有无数冰针刺入他的骨髓。 一股力量要将他焚为灰烬,另一股力量要将他冻成坚冰。 两种极致的痛苦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撕扯着他的肉体,更撕扯着他几近崩溃的灵魂。 他几乎当场昏厥,意识在模糊与清醒之间挣扎。 左肩的剑创,被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 那不是简单的疼痛。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与剧痛,无数细小的冰针,正顺着他的血管,贪婪地啃噬着他体内最后一丝阳气,要把他冻成一具沉在河底的僵尸。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追寻着那名兄弟用生命指引的方向,奋力下潜。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那些无辜牺牲的兄弟,为了大宋的未来。 幽蓝色的硫磺鬼火,将整片河底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诡异。 惨烈。 水草的影子在他眼前狂乱舞动,它们不再是水草,它们是无数在招魂的幡,是无数溺死兄弟伸出的、冰冷的手,在欢迎他这个新死的鬼魂。 这种地狱般的景象,却并未动摇周邦彦的决心。 他必须找到那个东西。 也正是借着这诡异的地狱之光。 周邦彦的瞳孔,猛然收缩成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他看见了。 他妈的看见了。 就在那艘燃烧的主船船底,靠近龙骨的水线之下,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来自北方的特殊挂钩,悬挂着一口小得多的、涂抹了厚厚防水桐油的黑色铁箱。 那艘主船燃烧的残骸,正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拖着这口真正的“珍宝”,朝着“沉船墓地”的水域,缓缓沉去。 好一招瞒天过海。 好一招金蝉脱壳。 用三船铁甲作为障眼法。 用数十名漕帮好汉的命作为祭品。 真正的国之命脉,却藏于这阴森的水下。 这让周邦彦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更让他通体冰凉,如坠九幽冰狱的是,在那口黑色铁箱的表面,赫然用利器深深地刻着四个他永生永世都忘不掉的、飞扬跋扈、充满了血腥与征服意味的契丹文字—— 幽州耶律! 轰! 周邦彦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简单的走私。 这不是简单的通敌。 这是辽国。 是辽国在北宋的疆域之内,拥有的一支挂着大宋官方旗号,可以在汴河之上畅行无阻的“幽灵舰队”。 一股寒意,比这十二月的河水更冷,从他脊椎骨的最末端,如同一条最恶毒的冰蛇,瞬间窜上他的天灵盖。 他猛地窜出水面。 整个人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脸上的河水混合着鲜血,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抬眼望向岸边。 火光冲天。 就在那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他们居高临下,仿佛在欣赏一出他们亲手导演的、无比盛大的烟火。 应奉局提举,朱勔。 本该在数十里外葫芦河的辽使,耶律乙辛。 他们根本没有去葫芦河。 或者说,去葫芦河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替身。 周邦彦的身体,在冰冷的河水中,抖如筛糠。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所有的计划。 自己所有的算计。 从头到尾,都在敌人的算计之中。 他自以为是的声东击西,在对方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在卖力表演。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 原来,他才是那只被戏耍得团团转的猎物。 岸上的朱勔,那张肥胖的脸上,堆满了令人作呕的狞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中全是得意。 他指着河中在火光里挣扎的周邦彦,对着身边的耶律乙辛谄媚地大笑道: “辽使请看!这就是那条自以为是的疯狗!如今,不过是一条连叫都叫不出来的落水狗罢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对周邦彦的嘲弄与轻蔑。 耶律乙辛那张阴鸷的脸上,也勾起一抹极度残忍的弧度。 他的眼神冰冷,仿佛能冻结一切。 他缓缓抬起了手,准备和朱勔击掌,庆祝这场完美的胜利。 就在这一刻。 河中的周邦彦,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非但没有绝望。 反而…… 笑了。 一种低沉的、嘶哑的、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笑声,穿越了烈火的爆鸣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岸上两人的耳中。 那笑声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令人毛骨悚然。 朱勔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充满了疑惑。 周邦彦抹去脸上的血水。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柄淬了剧毒的冰锥,穿透火光,死死钉在了耶律乙辛的脸上。 他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幅画面。 那是在不良井深处,无数个不眠之夜。 他对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密卷,用拱圣营的“烛照之术”,一点点解析着那些诡谲的契丹文字。 那密卷是父亲周御当年从辽国边境带回的绝密战报。 其中有一行,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偶然在不良帅的藏书中,看到了一本关于萨满祭祀的古籍,才终于窥得其中一角。 如今,当他看到耶律乙辛那张自傲的脸时,那句被尘封多年的密语,如同被血腥唤醒的毒蛇,瞬间冲出他的喉咙! 他用一种极其标准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契丹贵族语,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狼血祭孤月,黑山葬忠魂!” 轰! 耶律乙辛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第一次,彻底变了颜色。 他脸上的轻蔑与残忍,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无法掩饰的震惊。 与一丝…… 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句话。 这是他们耶律皇族最核心、最隐秘的誓言。 是当年萨满大祭司在黑山之巅,为他父亲举行血祭时,才传下的神谕。 知晓这句话的,除了他父亲、他自己,和那位早已被他亲手灭口的萨满,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 这个汴京城里蝼蚁般的不良帅。 他…… 他究竟是谁?! 耶律乙辛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还在错愕的朱勔。 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无法遏制的猜忌与凛冽的杀意。 他开始怀疑朱勔,怀疑这场看似完美的局,是否还有他不知道的内幕。 周邦彦看着他那张惊骇欲绝的脸,笑容更冷,更充满了血腥味。 他输了这场仗。 但他赢了这场战争的…… 未来。 一颗名为“猜忌”的种子,已经被他用兄弟们的鲜血,狠狠地种进了敌人的心脏。 他不再停留,趁着敌人心神大乱的瞬间,一个猛子,再次潜入水中,迅速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第90章 血誓掌印 许久之后。 下游一处荒僻的渡口,周邦彦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那具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拖上了岸。 河岸的淤泥混着腐烂水草的腥气,死死地黏住他的双腿,每一次挪动,都像是从皮肉上撕下一层皮。 他靠着一根布满湿滑青苔的木桩,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咯咯作响,撞击出细碎而令人心悸的声音。 冰冷的河水冻结了血肉,剧痛如潮水般拍打着残躯。更甚者,是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以兄弟们的鲜血为自己铺就死路的耻辱与锥心之痛。那痛意如附骨之蛆,缠绕着他每一寸神经,让他体会着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他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 指尖颤抖,每一根指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看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兄弟们最后挣扎的温度,耳边回荡着他们临死前的呼喊。那不是屈辱,那是刻骨的痛,是血淋淋的责任,是他身为拱圣营遗孤,却未能护佑旧部的无力与自责。这份自责如千锤百炼的烈焰,将他所有软弱与犹豫焚烧殆尽,只剩下淬炼到极致的坚韧意志,以及对奸佞最深沉、最精准的复仇锋芒。他不是没有痛苦,而是将痛苦化为最锋利的刀尖,指向那些让他痛苦的源头。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这只手掌,按在了身下的木桩之上。 木桩粗糙的表面,瞬间被鲜血浸透。 一个狰狞的、带着无尽恨意的掌印,在惨白的月光下,赫然成形。 这,不是耻辱。这是他周邦彦,以血为墨,以骨为笔,与这吃人的世道,立下的不死不休的血誓。 从今往后,再无那个心怀天下,却仍被束缚的护民校尉。 只有……一个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将所有痛苦化为力量,将所有恨意凝为利刃的以血肉为代价重铸的复仇之刃。他将精准地、致命地,一步步收割那些罪恶的灵魂。 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棋手,亲身体会一下,成为棋子的滋味。 …… 樊楼,摘星阁。 李师师一袭素衣,独立窗前,身形孤绝得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玉雕。 指尖触碰着冰冷的窗棂,那寒意顺着皮肤,一直钻进心底。 远处,夜空之下,两道冲天而起的火光,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仍在淌着血。 一道在南,葫芦河。 一道在北,虹桥。 汴京城乱了,计划似乎成功了。 可李师师的心,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一点点沉入无底的深渊。 不对。 太不对了。 火势……太大了。 葫芦河是诱敌,虹桥是佯攻,都不该是这般玉石俱焚、燃尽一切的模样。 这不像是周邦彦的手笔。 那两处火光,燃烧得太过炽烈,太过持久,没有一丝收敛的迹象,这绝非寻常的诱敌之计。这更像是……一个被点燃的、华丽的陷阱,将所有涉足其中的生灵,都吞噬殆尽。而周邦彦和他的弟兄们,恐怕就是那个被当做祭品扔进陷阱里的,唯一的诱饵。 她的敌人,是蔡京,是高俅,是耶律乙辛。 那些在权谋血腥里浸泡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被区区一场大火烧掉爪牙? 火,只会让他们更清醒,更疯狂。 不能再等了。 再等,就是为他收尸。 李师师的心脏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比恐惧更冰冷的警兆——她必须行动。 “备车。”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从另一具躯壳中发出。 贴身的侍女满眼惊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姑娘!全城戒严……皇城司的番子见人就杀……您……您要去哪儿啊?” “城隍庙。” 李师师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那两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那天空,像极了周邦彦此刻正在流血的伤口。 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城隍庙,是不良人埋伏在汴京,最后一条、也最隐秘的联络线。我必须过去。”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一丝符合名妓身份的忧愁,眸中掠过深沉的痛色:“至于理由……我自有说辞。便说我夜不能寐,心绪难平,唯有以琴音寄托哀思,以焚香祈愿太平。为这汴京城里的无辜生灵,也为……为那生死未卜的故人,焚香祈福。这便是最好的掩饰,亦是世人最能被理解和接受的姿态。” 她转身走向梳妆台,拿起那枚绣有“拱圣”二字的靛蓝色旧香囊。 香囊触手冰凉,她却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力量。 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一团不灭的火焰。 今夜, 她要踏入的, 是一个比樊楼凶险万倍的战场. 第91章 血茶秘图 城隍庙内,香火缭绕。 浓郁的檀香,却怎么也压不住从殿外渗透进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李师师跪在最中央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玉雕像,于这乱世中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悲悯。 她拿起签筒,缓缓摇动。 竹签在筒中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一支竹签在筒口晃动几下,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啪”的一声,清脆,且决绝。 她捡起签文。 签文上赫然写着:“枯木逢春犹可待,奈何风雨正满楼。” 老道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李师师却笑了,那笑容清冷如霜雪,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道长,民女不求解签。”她目光落在签文上,似在深思,指尖轻抚那几行字。在她心中,这签文并非神佛的直接指引,而更像是一面映照现实的镜子,印证了她对时局的洞察与决断——枯木,是腐朽的朝堂;逢春,是民心的觉醒;风雨满楼,是辽金之祸,亦是奸臣当道。她将这混乱的时局,将自己心中那份不甘与决断,清晰地赋予了这寥寥数语。她不需要神佛给出答案,她只需要一个信念,一个让她将心中所想转化为行动的理由。 她接过一支狼毫小笔,垂下眼帘。 纤长的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两片悲戚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所有的锋芒。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她飞快地在光滑的竹签背面书写。 不是字。 是一幅图。 一幅用最简洁、最精准的线条,勾勒出的,从汴京城郊,一路向北,直达黄河渡口的绝密行军路线图。 图上,一个杀气腾腾的“高”字,被她用朱砂重重圈出。 这,是太尉高俅不日即将启程,押送献给金人的第一批“生辰纲”的路线图。 是她耗费无数心血,用无数姐妹的性命与清白,一点一滴拼凑出的,足以一击致命的绝密情报。 她用的墨,很特殊。 是藏在她尾指那精巧的纯金护甲缝里,用自己的一滴指尖精血,混上精研到极致的“龙凤团茶”茶末,再用自己身体的温度,调配出的特殊“血茶墨”。 这龙凤团茶,是周邦彦最爱喝的茶。她曾无数次看他泡茶,看他饮茶,那茶香,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她童年里,那半块炊饼的苦涩与回甘——那是在苦难中唯一的温暖,也是他们之间最深刻的羁绊。 这种墨,写下后会迅速渗入竹签的天然纹理,肉眼几不可见。 唯有懂行之人,用特定的药水浸泡,或是心意相通之人以炽热体温将其激活,方能使其重新显现。此墨,乃拱圣营秘传的“无形之术”,借由特殊药材与人体热量的交互,使隐秘信息浮现。 写完后,她将签文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素色香囊,转身走向殿内一个正在添香油的、衣着普通的香客。 “这位大哥。”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真的只是求了一支签。 “这支签文,便赠予你了。” 她将香囊递了过去。 “愿城隍爷保佑你,也保佑你所念之人,一路顺遂,逢凶化吉。” 那香客,是不良人埋伏在此的最后一名暗桩。 他接过尚带着李师师体温的香囊,粗糙的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随即不动声色地躬身一礼,声音沙哑地回道:“谢姑娘吉言。” 说完,他转身混入人群,如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后。 城南,一座早已破败的土地庙。 周邦彦靠在满是蛛网的神像基座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都像是从濒死边缘拉扯回来。 一名不良人兄弟正咬着牙,用最烈的烧刀子,为他清洗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 烈酒浇在翻卷的皮肉上,发出“滋啦”的轻响,冒起一阵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剧痛让周邦彦的身体猛地绷紧,冷汗瞬间湿透了破烂的衣衫,但他从始至终,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具正在被酷刑折磨的身体,不是他的。他咬紧牙关,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强撑着,每挪动分毫,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然而眼神却愈发清明,犹如淬火的钢刀,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生存的唯一希望。 “头儿,师师姑娘的人送来的。” 那名暗桩将素色香囊递了过来。 周邦彦缓缓睁开眼。 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活人的光。 他接过香囊,指尖触及那微凉的锦缎,却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那一丝,独属于她的、决绝的温度。 他倒出那支薄薄的竹签,借着远处火光映照下的微弱红光,看清了签文正面那句刺眼的**“枯木逢春犹可待,奈何风雨正满楼。”** 他没有药水。 他只是将那支冰冷的竹签,缓缓地、郑重地,贴在了自己因高烧而滚烫灼热的额头上。 他以濒死之躯,将体内每一分残存的温度与意志,都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洪流,顺着指尖,尽数灌注到竹签之上。这是他为激活这份血茶秘图,所能付出的全部生理极限。 下一瞬,异变突生。 那张原本空无一物的竹签背面,一道道暗红色的线条,在他的视线中缓缓浮现,继而变得清晰无比,滚烫无比。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入记忆。 高俅。 生辰纲。 周邦彦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眼中所有的痛苦、愤怒、绝望……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你们,不是喜欢玩游戏吗。 好。 我陪你们玩。 下一局,由我来定规矩。 他看着身边仅存的几名兄弟,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字字如铁,带着一种从骨血深处压榨出的、沉重而压抑的力量。 “高俅的生辰纲……是送给我们那些死去兄弟的奠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去。”他厉声低喝,声音如同淬了血的刀锋,冰冷而决绝。 他竭力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艰难的弧线,最终坚定地指向北方,那指向,仿佛他决意踏上的一条不归路,血色弥漫,直抵苍穹。 “把咱们的血债,连本带利,一文不少地,讨回来!” 第92章 绝地钩沉 城南,那座破败的土地庙。 神像泥胎斑驳,眼眶里凝着千年不变的悲悯。 蛛网在房梁与神龛间织成灰色的网。 周邦彦靠坐在冰冷的基座上。 竹签上拓印下来的地图,通往黄泉。 他高烧的额头炙烤着那图。 每一个地名。 每一条路线。 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神魂深处。 高俅。 生辰纲。 这五个字,五根淬了剧毒的钢钉,钉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天真。 葫芦河与虹桥两场冲天大火,烧掉了他麾下最精锐的兄弟。 也烧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以为的诛心之计,敌人眼中,不过一场助兴的烟火。 他以为的金蝉脱壳,换来的却是更彻底的赶尽杀绝。 他输了。 败得彻底。 “头儿,你的伤……” “铁鼠”撕下衣袍一角,声音沙哑。 他想为周邦彦重新包扎那道已经发黑的剑创。 伤口翻卷的皮肉,被他自己用陈年老茶敷着,泛着死寂的暗红,散发出一股近乎腐烂的气息。 那是辽人弯刀上的毒。 也是周邦彦心里,那份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绝望。 “不必。” 周邦彦声音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 他缓缓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与狂怒都已压榨干净。 只剩下一片死寂,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平静。 他看着身边仅存的七名兄弟。 他们是“七尺棒”。 拱圣营与不良人最后的骨血。 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血海深仇。 他们的眼底,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那是复仇的火焰。 那是,护民的信念。 “高俅的生辰纲,师师姑娘用命换来的饵。” 周邦彦声音沙哑,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但我们不是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兄弟的脸。 那目光冷得他们打了个寒颤。 “我们是钩子。” “藏在鱼饵里的,索命的钩。” “高俅这条大鱼,我们现在吃不下,一口,就会把他满嘴的牙都崩碎。” 一名汉子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不甘。 “那我们……” “我们不去咬钩。”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森然的弧度。 “我们要做的是,在所有人都盯着这块鱼饵的时候,回到水底,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把他们的船,连龙骨都给它凿穿!” 他收起那张薄薄的竹签,动作轻柔,仿佛收起了一道催命的符咒。 竹签在他滚烫的指尖,微微颤动。 “师师姑娘不会做无谓的牺牲,她把高俅的路线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去送死。” “是调虎离山!” “高俅要亲自押送生辰纲,这等泼天功劳,他必然会带走他最信任的皇城司精锐!” “到那时,汴京城内的防卫,必然会以外松内紧的方式,交到蔡京和殿前司的手里。” “这,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的目光,穿透了土地庙破败的屋顶,望向那片深沉的皇城方向。 那里,所有罪恶的根源。 “我要的,不是高俅的命。” “我要的,是他们的根!” 他的声音,轻。 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冬夜的风吹散。 却带着一股足以掀翻整个大宋的重量。 …… 皇城,艮岳。 子夜寒风,卷着葫芦河与虹桥两处大火未散尽的焦糊味,钻进这座极尽奢华的皇家园林。 奇花异石,在月光下投下斑驳阴影,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萧索。 宋徽宗赵佶,披一件玄色龙纹大氅,孑然立于一座假山之巅。 他睡不着。 城中两场冲天大火,像两道烙在天际的血色伤疤,也烙在他这位艺术天子的心头。 那火光,惊扰了他的美梦。 也动摇了他用无数财富与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那个名为“盛世”的琉璃宝塔。 他烦躁。 不安。 于是,他不顾贴身大太监杨戬的劝阻,执意要来这艮岳走一走。 只有在这里,在他的艺术王国里,他才能找到片刻安宁。 他信步而行,绕过一块状如卧虎的太湖石。 眼前却出现了一座他从未见过的楼阁。 那楼阁修建得精巧雅致,飞檐翘角,与周围景致浑然天成。 若非他这位艮岳真正的设计者,旁人绝看不出这是后面加盖的。 楼阁匾额上,瘦金体题着三个字——“怀远楼”。 好一个“怀远楼”。 赵佶的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心中泛起一丝不悦。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他的艮岳里私自添建? 他推开楼门。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檀香与北方皮革特有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那气息,带着异域的粗犷,与汴京的雅致格格不入。 楼内陈设简单。 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中人,身着皮裘,面容威严,目光如鹰,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破纸而出。 赵佶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幅画。 更认得画中人。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 “陛下,您怎么深夜来此?” 一个谄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应奉局提举朱勔,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 肥胖的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恭敬。 “朱爱卿,这‘怀远楼’,你建的?” 赵佶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正是微臣。”朱勔躬身。 “微臣想着,我大宋乃天朝上国,当有容纳四海之胸襟。在此处供奉辽太祖画像,既能彰显陛下怀柔远人之仁德,亦可使辽使来访时,感念陛下天恩,不敢再生事端。” 好一个“怀柔远人”。 赵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信步走到一旁的紫檀木长案前。 案上,文房四宝俱全。 一张刚刚画了一半的地图,随意压在镇纸下。 他虽是皇帝,骨子里却是个顶级的艺术家。 他对线条、色彩、构图的敏感,远超常人。 只一眼,他就看出,那地图画法,山川走势,河流标注,绝非大宋的舆夫所为。 那是一种粗犷、雄浑,带着征服意味的北方笔触。 他状似无意地拿起地图,目光落在地图的右上角。 两个清晰的契丹文字,如毒蛇般刺入他的眼帘——幽州! 赵佶的心,猛地一沉。 自己的皇家园林里,建一座供奉着敌国开国皇帝的楼。 楼里还藏着对方战略要地的地图。 这叫“怀柔”? 这分明是把一把刀,插在大宋的咽喉上! 朱勔的脸色,瞬间惨白。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他没想到,官家会看得如此仔细。 赵佶将地图缓缓放下,脸上依旧挂着那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转身,拍了拍朱勔的肩膀。 “朱爱卿,有心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转身走出了怀远楼,将一室的阴谋与惊惧,都留在了身后。 但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回到寝宫,赵佶依旧心神不宁。 他挥退了所有人,只宣召一人。 “传李师师,入宫抚琴。” 第93章 玉坠藏秘 半个时辰后,艮岳深处,水榭“听琴小筑”。 夜风穿过水面,带着寒意,吹动了檐下悬挂的琉璃宫灯。 灯影摇曳,光华流转,映得小筑内一室通明。 李师师素衣而至,怀中抱着那张跟了她十余年的焦尾古琴。 她对着龙椅上那位身披玄色大氅的天子,盈盈下拜。 她的身姿,如同一朵在寒风中悄然绽放的白莲,带着不染尘埃的清冷与孤傲。 赵佶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他眼中的烦躁已被夜色冲淡,此刻只剩下一种略带疲惫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师师,今夜汴京不安,朕心亦不安。” “为朕弹一曲《平沙落雁》吧。” “是,官家。” 李师师跪坐在织金锦垫之上,将古琴置于膝前,一双素手轻轻扬起。 流水般的琴音,从她指尖缓缓流淌而出,瞬间充盈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琴声清越,泠泠作响,仿佛秋日高远的苍穹,雁群掠过长空。 其中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萧索与悲悯。 这琴声,与今夜汴京城上空盘旋不散的焦糊味,与那两道血色火光,奇妙地融为了一体。 安抚着听者的心,也刺痛着听者的心。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赵佶长长地吁了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心中的烦躁与不安,仿佛真的被这琴声洗去了几分。 他竟亲自走下龙椅,提起案上的玉壶,为李师师倒了一杯热茶。 茶汤在白瓷杯中呈现出琥珀般的光泽,热气氤氲,模糊了天子俊雅的面容。 “你的琴,总能解朕心忧。” 赵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切的慰藉。 他俯下身,将那杯热茶递到李师师面前。 就在这个瞬间,李师师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腰间。 那里佩戴着一枚玉坠。 那是一块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几乎毫无瑕疵,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玉坠雕成祥云托月的式样,名唤“通天玉坠”,是官家从不离身的饰物,象征着君权神授,天下安宁。 可此刻。 李师师的呼吸,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凝滞了。 她的四肢百骸,仿佛被一道来自九幽地府的寒流瞬间冻结,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那枚“通天玉坠”的祥云一角,有一个极其微小,若不细看绝难发现的缺口。 一个不规则的,像是被外力猛然崩裂的缺口。 那个缺口的形状…… 轰! 一道惊雷,在李师师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将她的神魂都震得粉碎。 五年前。 同样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大雨滂沱。 她冒雨回到家中,推开门的刹那,看到的却是养母李姥姥冰冷的,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她永远忘不了,姥姥那只死死攥紧的,早已冰冷僵硬的手。 她哭喊着,发了疯似的,用尽全身力气才掰开那僵硬的手指。 姥姥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块碎玉。 一块极小的,边缘锋利,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发黑的血丝的,羊脂白玉的残片。 那块残片的形状。 那崩裂的断口,那细微的弧度。 与此刻官家玉坠上的缺口。 可以丝毫不差,完美地嵌合在一起! 一个恐怖到让她浑身剧烈颤栗的念头,如同一头挣脱了锁链的凶兽,疯狂地撞击着她的神智。 李姥姥曾是宫中乐正,德高望重。 只因年老体衰,恩旨出宫养老。 李师师一直以为,姥姥是在宫中无意间得罪了某位权贵,才被寻仇报复,暗中灭口。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明白。 她的姥姥,不是得罪了谁。 而是……撞见了天大的秘密! 一个足以让凶手不顾一切,当场将其灭口,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的,惊天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源头,就藏在这位看似优柔寡断,沉迷琴棋书画的艺术天子身上! 李师师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尖锐的剧痛,如同钢针,强行将她濒临崩溃的神智拉了回来。 她必须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失态。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天子的目光。 那张儒雅俊秀的脸上,此刻正带着一丝对她琴技的欣赏,一丝对知己的微笑。 可在李师师的眼中,这微笑的背后,却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黑暗里,翻涌着无尽的血腥。 她面前的,哪里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艺术家。 这是一个,可以为了一个秘密,而云淡风轻地抹去一条无辜人命的,真正的,帝王! “铮——” 琴弦,再次被拨动。 只是这一次。 琴音里,再无半点悲悯与萧索。 只剩下,一缕化不开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 那恨意,如同暗流,如同潮水,在她心底疯狂涌动,却被她用十余年练就的定力,死死地压在琴音的最深处。 琴声,开始变得诡异。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在空气中无声地划过。 切割着小筑之内,那份虚伪到令人作呕的宁静。 赵佶似乎并未察觉到琴音的骤然变化。 或许,在他耳中,这只是另一种更为高深的意境。 他依旧静静地听着,眼神迷离,嘴角含笑,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师师的指尖,在琴弦上急速地跳跃,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她的目光,却如同最冰冷的刀锋,不动声色地扫过小筑的每一个角落。 梁上的暗影。 窗外的竹林。 水榭的回廊。 她被困住了。 这座极尽奢华的听琴小筑,已经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一座金碧辉煌的坟墓。 她的心,在滴血。 为惨死的李姥姥。 也为那份被至高无上的皇权,随意践踏、掩盖的真相。 她必须将这个惊天的秘密,传递出去。 必须让那个人,让周邦彦知道! 可是,她又能如何? 这小筑内外,遍布着皇城司的眼线。 他们就像一条条无声的毒蛇,鬼魅般隐藏在每一个阴影里,吐着冰冷的信子,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丝一毫的轻举妄动,都可能让她,和她安插在汴京城内仅有的几个忠心手下,瞬间血溅当场,万劫不复。 琴音,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急促。 像是在绝望地挣扎,又像是在无声地嘶吼。 但那绝望,只是一瞬。 很快。 琴音便被一股更深沉,更冰冷,也更决绝的力量所取代。 那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是,向死而生的勇气。 她要用这琴,用这琴音,撕裂这虚假的盛世。 撕裂这黑暗的囚笼! 第94章 琴音锁喉 夜色浓,浓得化不开。 从艮岳回到听琴小筑,李师师遣散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那块她贴身珍藏了五年的碎玉,此刻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玉石冰凉。 却像烙铁一般,灼痛了她的皮肤,更灼痛了她的灵魂。 姥姥死时的惨状。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只紧紧攥着碎玉的手。 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中疯狂回放。 原来,所有的慈爱,所有的庇护,都终结于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皇家秘密。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是蔡京,是高俅,是那些看得见的权臣。 直到今夜,她才悚然惊觉,那条最毒的蛇,一直盘踞在权力的最顶端。 用艺术与仁慈的外衣,包裹着它冰冷的鳞甲与致命的毒牙。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心底最深处升起,让她整个人坠入冰窟。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惊天的发现告诉周邦彦! 她站起身,正欲唤来心腹的侍女。 可就在她推开房门的刹那,脚步猛地顿住。 院子里,平日里那些松散的宫中护卫,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被替换。 取而代之的,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绣春刀的汉子。 他们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散布在小筑的每一个角落。 眼神锐利。 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是皇城司的番子! 高俅的人! 李师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缓缓关上门,退回屋内。 她被软禁了。 那所谓的“圣驾保护”,不过一座用刀剑筑成的,华丽的囚笼。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那个看似平静的院落。 每一个阴影里,都可能藏着一双监视的眼睛。 她不能冒险。 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让她和她仅有的几个忠心手下,瞬间血溅当场。 她试探性地让一名平日里负责采买的侍女出门,借口是自己的安神香用完了。 那名侍女刚刚走到院门口,就被两名皇城司番子面无表情地拦下。 “姑娘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冰冷的声音,不带感情。 侍女还想争辩,其中一名番子眼中寒光一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那名侍女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跑了回来,跪在李师师面前,浑身抖得厉害。 “姑娘……出不去了……他们……他们要杀人……” 李师师轻轻扶起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清亮的眸子,愈发深沉。 她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挣扎的每一分力气,只会让那致命的丝线勒得更紧。 铮——! 一声尖锐、急促,充满了杀伐之气的琴音,一道惊雷,划破了小筑的死寂。 那声音,不再是哀怨,不再是悲悯。 那是,磨刀的声音。 她那招赖以成名的“断弦反杀术”的起手式。 囚笼里的蝴蝶,已经收起了它美丽的翅膀。 露出了它淬毒的,锋利如刀的口器。 …… 与此同时。 汴京城内,一处废弃的染坊地窖中。 周邦彦正靠着潮湿的墙壁,默默擦拭着他那张铁胎弓。 弓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 自从那夜之后,整个汴京城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高俅与蔡京的反扑,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还要血腥。 无数的漕帮兄弟被屠戮,不良人的暗桩被一个个拔起。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皇城司与殿前司的兵马。 全城搜捕所谓的“乱党余孽”。 他和他手下这七名兄弟,就像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苟延残喘。 地窖里,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弥漫着泥土和腐朽的气味。 “头儿,三天了,师师姑娘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铁鼠”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焦躁。 “我们的兄弟去听琴小筑附近探过,那里……已经被皇城司围得跟铁桶一样了。” 周邦彦擦拭弓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这意味着什么。 李师师暴露了。 或者说,被囚禁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狂暴的杀意,却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 不行。 不能乱。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竹签,指尖摩挲着上面那光滑的纹路。 竹签上,仿佛还残留着李师师指尖的温度。 高俅的生辰纲,最迟五日后便会启程。 如果再得不到李师师的确认,或者更进一步的情报,他们所有的计划,都将是镜花水月。 他抬起头,环视着地窖里这几位生死与共的兄弟。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信任与期盼。 “等。” 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等?” 一名年轻的不良人忍不住说道,声音里带着绝望。 “等到什么时候?头儿!再等下去,咱们就得活活饿死在这儿了!” 周邦彦没有解释。 他相信李师师。 就像李师师相信他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地窖唯一的一个通风口前。 那是一个被伪装成枯井的出口,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一角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他连夜赶制出来的,一盏小小的孔明灯。 灯的骨架,最轻的竹篾扎成的。 灯纸,城中能找到的最薄的宣纸。 他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混合着地窖角落里仅存的一点锅底灰,调成了最原始的墨。 然后,他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做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专注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字,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图案。 而是七颗星。 七颗连在一起的,指向北方的星。 北斗七星。 夜,终于深了。 周邦彦和“铁鼠”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出地窖,来到染坊最高的一处屋顶。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周邦彦点燃了灯芯。 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焰,在黑暗中亮起。 他松开手。 那盏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孔明灯,晃晃悠悠地,朝着无尽的夜空,缓缓升起。 它一个孤独的灵魂。 一个不屈的信使。 在整座死寂的,被恐怖笼罩的汴京城上空,倔强地,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第95章 北斗落,鱼龙动 听琴小筑。 夜色如墨。 将汴京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 空气中。 似乎还弥漫着前几日元符兵变后。 那未曾散尽的血腥与硝烟味。 偶尔有巡城的禁军甲胄摩擦声。 划破沉寂。 便又迅速被更深重的黑暗吞噬。 李师师端坐窗前。 素手轻抚着那张冰冷的焦尾琴。 她的指尖,却悬在半空。 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琴,是至宝“九霄环佩”。 音色清越。 曾伴她度过无数寂寥长夜。 抚慰世人心弦。 但今夜。 它仿佛一块冰冷的顽石。 承载着她内心深处。 最沉重的抉择。 她的脑中。 是生与死的疯狂推演。 无数条纠缠不清的线索。 每一条,都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以及,大宋的未来。 元符兵变那夜的血腥。 家族覆灭的惨状。 李姥姥临终前的嘱托。 周邦彦在汴河边递来的半个炊饼…… 所有的记忆。 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翻涌。 几乎要将她纤弱的身躯。 彻底吞噬。 她感到自己的心。 几乎要撕裂开来。 她知道。 周邦彦的计划,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孤狼。 终于要露出獠牙。 而她,便是那支最锋利的箭。 必须精准无误地射向目标。 可前线传来的消息。 混乱而模糊。 她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这种信息差。 是谍战中最致命的毒药。 能将最坚韧的意志,也消磨殆尽。 就在她心乱如麻。 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黑暗与焦虑吞噬之际。 一抹微弱的光。 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光点。 并非来自富丽堂皇的皇城。 也非来自官员府邸。 而是从城南最混乱的贫民窟方向。 缓缓升起。 那里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是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也是最容易滋生反抗火种的地方。 那光点。 像一粒不甘沉寂的星辰。 倔强地,越升越高。 在深沉的夜幕中,显得如此渺小。 却又如此夺目。 孔明灯? 李师师的心脏,猛地一缩。 在这全城戒严、血腥味还未散尽的夜晚。 谁敢如此大胆? 皇城司的番子们。 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将整个汴京,翻了个底朝天。 任何一点异动。 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是城中百姓在为死去的亲人祈福吗? 向这无情的天,发出无声的质问? 她脑海中。 浮现出那些被花石纲和括田令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户。 那些在应奉局前流血的漕帮兄弟。 那些被压榨得连乞讨都成了奢望的饥民。 他们的冤魂。 在这夜色中无声嘶吼。 而这盏灯。 便是他们微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反抗。 李师师死死盯着那个在风中摇曳的光点。 呼吸几乎凝滞。 光点越升越高。 在惨白的月色下。 灯身上一个独特的轮廓。 渐渐让她心头一颤。 那不是寻常的祈福图案。 也不是常见的市井符号。 它模糊,却又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秩序感。 她的双眼在黑暗中微微眯起。 凭借自幼培养的超凡洞察力。 以及对不良人秘术的深刻了解。 她几乎是本能地。 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模糊的线条。 当她看清那图案的瞬间。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北斗七星! 那独特的排列,不是巧合。 更不是百姓随意涂鸦的图案。 这是不良人最高级别的暗号! 是周邦彦! 他还活着! 一股混杂着巨大喜悦与锥心酸楚的暖流。 瞬间冲垮了她用理智筑起的所有防线。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在冰冷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她曾以为他已葬身火海。 曾以为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 但现在,这盏灯,这七颗星。 像黑暗中的灯塔。 重新点燃了她心中几乎熄灭的火苗。 但她很快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用袖角拭去泪痕。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 她知道。 周邦彦冒着暴露的奇险升起这盏灯。 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一声平安。 这盏灯,是命令。 是信号。 更是他计划的最新进展。 北斗七星……斗柄指向…… 在不良人的暗语体系中。 北斗七星,既是方向,也是地图! 斗柄指向的。 不是某个模糊的方位。 而是一个具体的,唯一的坐标! 她的目光。 顺着那斗柄在脑海中画出一条无形的线。 越过无数的屋脊。 穿过黑暗的街巷。 最终,稳稳地落在了…… 州桥! 州桥之下的那个密库!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 周邦彦在告诉她。 他放弃了拦截高俅生辰纲那条看得见的险路。 那条路固然能重创高俅。 却无法从根本上动摇整个腐朽的朝堂。 他要回到一切罪恶的源头! 真正的要害,不在生辰纲。 而在州桥密库里。 那本记录了所有通敌罪证的“茶引”账册! 那才是足以将蔡京、高俅一党连根拔起的根! 周邦彦改变计划了。 他要毕其功于一役! 窗外。 皇城司指挥使王禀。 正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番子巡视而过。 王禀面容阴沉疲惫。 连续数日搜捕镇压。 神经绷至极致。 他抬头瞥了一眼那盏孔明灯。 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随即又松开。 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又是这些愚民的把戏。” “以为这样就能把冤魂招回来?” 他挥了挥手。 示意手下不必理会。 他当然注意到了这盏灯的异常。 但在这座被权力与欲望扭曲的庞大城市里。 每天都有无数的怨气和不满。 以各种形式发泄出来。 他习惯将这些“异象”。 归结为百姓的无知和迷信。 此刻,维护汴京表面的“安定”,更为重要。 他不想为了一盏看似无害的灯。 而分散精力。 他自负于皇城司的情报网络。 深信只要是足以威胁到朝堂的“乱党”。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盏小小的孔明灯。 又能算得了什么? 但他不会知道。 这盏灯。 点燃的,是即将燎天的业火。 两个被逼入绝境的人。 以整个汴京为棋盘。 下出了最疯狂,也是最致命的一步棋。 他们的命运。 大宋的命运。 都在这一刻。 被这盏摇曳的灯火。 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李师师缓缓走到琴案前。 重新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角落里。 那个正在默默扫着落叶的、不起眼的老仆身上。 老仆佝偻着背。 动作迟缓而笨拙。 仿佛只是这座大宅院里。 最普通的一个看门人。 但李师师知道。 这才是她手中最锋利。 也最可靠的刀。 那是她的人。 当年李姥姥拼死送出宫。 唯一活下的心腹。 他曾是宫中乐坊的杂役。 沉默寡言,却心思缜密。 对音律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 李姥姥在培养李师师的同时。 也暗中将他训练成一个顶尖的暗桩。 只为有朝一日。 能与拱圣营的旧部取得联系。 李师师伸出纤纤玉指。 轻轻搭在琴弦上。 铮——! 一声尖锐、急促。 充满了杀伐之气的琴音。 如一道惊雷,划破了小筑的死寂。 那声音,不再是哀怨。 不再是悲悯。 更不是平日里她为徽宗弹奏的靡靡之音。 那是磨刀的声音。 是弓弦绷紧,箭矢离弦的声音。 囚笼里的蝴蝶。 已经收起了它美丽的翅膀。 露出了它淬毒的。 锋利如刀的口器。 “铮!铮!铮!” 尖锐的琴音。 密集的冰雹。 从听琴小筑中不断传出。 敲打着每一个守卫番子的耳膜。 那不再是悦耳的乐曲。 而是一种充满了暴戾与不安的噪音。 仿佛有人正用指甲。 狠狠刮擦着一块生锈的铁板。 让听者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院中,王禀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个李师师,疯了不成? 想用这种方式来抗议? 还是在发泄她的恐惧? 他听不懂音律。 但他能感觉到。 这琴声里,藏着一股让他极不舒服的东西。 一种……鱼死网破的决绝。 “派人进去盯着。” “别让她寻了短见。” “官家那里,不好交代。” 王禀对手下吩咐道。 他更不会知道。 李师师的琴声,根本不是弹给他听的。 这急促的、毫无章法的噪音。 并非随心所欲。 而是她与老仆多年前便约定好的“乱音”。 只有在绝境之中。 用“九霄环佩”以特定指法发出的连串杂音。 才意味着那两个字: “动手!” 这是他们之间。 最简单,也最致命的暗号。 它隐藏在混乱之中。 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辨别出其中的深意。 那老仆扫地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一簸箕落叶。 倒入了后院的灶炉之中。 炉火瞬间将枯叶吞噬。 也吞噬了其中藏着的秘密。 落叶之下。 藏着一只信鸽。 信鸽的脚环里。 塞着一张用蜜蜡封好的字条。 字条上。 只有一幅简笔画: 一盏孔明灯。 和七颗星。 以及一个用血写下的字—— “桥”。 信鸽振翅高飞。 融入夜色。 汴京的夜。 因这盏灯。 这琴音。 这飞鸟。 而变得不再平静。 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正在酝酿。 第96章 弦断诛心 三日后。 太尉府。 高朋满座,歌舞升平。 朱红的廊柱上。 悬挂着鎏金的灯笼。 将整个府邸,映照得金碧辉煌。 空气中。 弥漫着酒肉的醇香与脂粉的甜腻。 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那是前几日肃清“乱党”后。 仍未完全散去的余孽。 高俅大宴宾客。 名义上,是庆祝“乱党”肃清。 汴京重归安宁。 实则。 是为自己即将押送生辰纲北上。 接受金国册封而举办的庆功宴。 他面色红润。 双眼深处。 闪烁着贪婪与狡诈的光芒。 仿佛这天下。 已尽在他股掌之中。 主位之上。 徽宗赵佶赫然在座。 他身着一袭绣有龙纹的常服。 头戴乌纱。 面色苍白。 眼底却掩不住对艺术的痴迷与倦怠。 他似乎已将“怀远楼”的不快抛诸脑后。 再次沉浸在这虚假的繁华之中。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厅中。 最终落在一幅新进贡的字画上。 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沉醉。 他虽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 却总试图将自己抽离。 沉溺于诗词书画的象牙塔中。 酒过三巡,气氛渐浓。 高俅满面红光地起身。 举杯向徽宗敬道: “陛下圣明,拨乱反正。” “方使汴京重归清平!” “今夜群贤毕至。” “正是太平盛世之象。” 他转头看向李师师的方向。 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陛下。” “听闻师师姑娘得了您的‘九霄环佩’。” “琴技更上一层楼。” “不如今日,就让她为我等。” “演奏一曲《十面埋伏》。” “为我大宋壮壮军威,如何?” 好一曲《十面埋伏》。 这是捧杀。 也是试探。 更是赤裸裸的羞辱。 高俅意在提醒李师师。 她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 她的琴声。 也只能为他的“军威”服务。 他想看她屈服。 看她挣扎。 看她最终沦为这权势游戏的注脚。 “准。” 赵佶欣然应允。 他对此并无深思。 只是单纯地想听一曲名琴名曲。 他也想看看。 这只被他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 是否已被磨平了爪牙。 是否还保留着那份令他心动的桀骜。 李师师被带了上来。 她怀抱那张乌黑的“九霄环佩”。 一步一步。 缓缓走向大厅中央。 她的步履轻盈。 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 依旧是一袭素衣。 不施粉黛。 却瞬间让满堂的庸脂俗粉黯然失色。 她仿佛一朵在血腥泥潭中盛开的白莲。 清丽脱俗。 却又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决绝。 她对着徽宗与高俅盈盈一拜。 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随即,她在琴案前落座。 乌黑的发丝垂落肩头。 遮住了她眼底深处。 那一闪而过的寒光。 所有人的目光。 都聚焦在她身上。 期待着一场绝世的听觉盛宴。 她的指尖。 轻轻落在琴弦上。 铮——! 第一个音符。 便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这并非寻常的开场。 它犹如一道闪电。 瞬间劈开了宴会表面的祥和。 琴声时而如千军万马奔腾。 铁蹄声声,震彻心扉。 时而如刀光剑影,交错纵横。 寒光凛冽,杀意四溢。 一曲《十面埋伏》。 被她弹奏得出神入化。 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仿佛真的置身于四面楚歌的古战场之中。 耳畔是鼓角争鸣。 眼前是血肉横飞。 曲至高潮! 杀气最盛的时刻! 琴音如山洪爆发。 又如万箭齐发。 将整个大厅的气氛推向极致。 李师师的目光。 穿过人群。 精准地与高俅那双得意的眼睛。 在空中相遇。 她的嘴角。 勾起一抹凄美的。 决绝的笑。 就是现在! 她的指法猛然一变。 琴音不再是单纯的杀伐。 而是化作无数细密的、尖锐的钢针。 直刺人心! 这是一种失传的宫廷秘技——“天魔音”。 它不伤皮肉。 唯有心境纯粹、内力精微者方可施展。 它能以独特的音律共振。 精准拨动人心弦。 勾起听者心中最深沉的恐惧与病灶。 使其精神紧绷,气血紊乱。 继而引动其体内旧疾,骤然爆发! 高俅只觉心头一悸。 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连忙运起内力抵挡。 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 正试图撕扯他的心神。 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恐惧。 但他知道这琴音有古怪。 却未曾料到。 李师师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她的目光。 死死锁定在徽宗身旁。 那个正眯着眼享受。 满脸病态潮红的大太监——杨戬! 杨戬早年为求长生。 修炼邪功。 导致气血不稳。 心脏留有旧疾。 这是朝中公开的秘密。 也是他最为致命的弱点。 此刻。 在那魔音的催动下。 杨戬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 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 喘不过气。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浸湿了他额前的发丝。 他试图抬手。 却发现四肢僵硬。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 他想呼救。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只有干涩的嘶哑。 他想站起来。 双腿却像灌了铅。 颤抖着,却无法支撑起他肥胖的身体。 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气血正在剧烈翻腾。 旧疾的疼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 心脏如同被一只巨手紧紧攥住。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嘣!” 一声裂锦般的巨响。 在大厅中炸开! 是琴弦断了! “九霄环佩”的第三弦。 因承受不住那狂暴的指力。 应声而断! 断裂的琴弦。 在空中划出一道乌黑的弧线。 像一道索命的闪电! 它并未直接伤人。 只是“啪”的一声。 落在了杨戬面前的酒杯里。 溅起一圈涟漪。 杯中的美酒微微晃动。 而杨戬。 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变得惨白如纸。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 张大了嘴。 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他伸出手。 徒劳地抓向徽宗的龙袍。 指尖触碰到龙袍冰冷的丝线。 却再也握不住一丝生机。 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像一座被掏空根基的泥塑。 “扑通!” 杨戬直挺挺地倒在了徽宗的脚下。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 死不瞑目。 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不甘。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看着倒地的杨戬。 看着李师师怀中那张断了弦的宝琴。 一时间。 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下一刻。 尖叫声。 哭喊声。 桌椅倒地声。 响成一片! 整个宴会。 彻底陷入末日般的混乱! 宾客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侍卫们拔刀出鞘。 却不知该防备何方。 李师师。 静静地坐在原地。 怀抱着那张断了弦的宝琴。 脸上无悲无喜。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琴弦上。 仿佛那一声断裂的弦音。 仍在她耳边回荡。 她。 以身为饵。 以琴为刀。 在天子脚下。 在百官面前。 用一曲阳谋。 诛杀了一位权宦! 高俅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明白了。 李师师不是在杀杨戬。 她是在杀他!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 告诉所有人。 她能用琴声杀死一个杨戬。 就能用同样的方式。 杀死一个高俅! 这,是最恶毒的警告! 最血腥的示威! 那断裂的琴弦。 仿佛直接抽在了他的脸上。 灼热而刺痛。 几乎在同一时刻! 轰隆——! 城西方向。 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火光冲天而起。 照亮了半边夜空! 整个大地。 都为之震颤。 太尉府内的酒杯、瓷器应声而裂。 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那不是普通的爆炸。 那是周邦彦。 将从州桥密库里找到的所有辽人火药。 尽数引爆! 他用这惊天动地的巨响。 回应了李师师的琴音。 宣告了他的到来。 也宣告了这场复仇与护民的战争。 正式拉开序幕! 他的盛宴。 也开始了! 整个汴京。 这一刻。 彻底沸腾! 火光与硝烟。 混乱与恐惧。 将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 瞬间推向了深渊的边缘。 第97章 琴弦血祭 太尉府。 高俅的寿宴,已行至尾声。 府邸内,一片纸醉金迷的靡靡之音。 陈年的美酒,昂贵的脂粉,山珍海味。 那乐声本该是助兴的,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牢牢困在其中,呼吸都变得沉重。 御座之上,大宋天子赵佶。 那双惯于欣赏风花雪月的凤眼,此刻已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酒意。 他拈着一只鎏金龙纹酒盏,目光带着几分艺术家特有的涣散,懒洋洋地投向阶下抚琴的李师师。 他并未完全沉醉。 只是沉溺于这片刻的歌舞升平,将朝堂的风波诡谲,将边境的烽火狼烟,尽数抛诸脑后。 他享受着李师师琴音的清雅。 那是一种与世俗喧嚣格格不入的超脱,隐隐能触动他内心深处那点仅存的良知与对美的极致追求。 李师师。 一道素白身影,清冷,孤傲。 在满堂的锦衣华服、鬓影钗光之中,她醒目至极,宛如雪中寒梅,不染纤尘。 她的指尖轻拨。 琴音如溪流般潺潺而出,婉转幽咽,似在诉说无尽的哀愁与悲悯。 高俅肥硕的身躯斜倚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 平日养尊处优的脸膛,此刻因纵情酒色,泛着一层病态的暗红。 他眯缝着一双浑浊的老眼。 眼底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贪婪与占有欲,毫不掩饰,露骨至极。 他眼神如毒蛇般缠绕,仿佛要将阶下那具玲珑有致的雪白身体,连同其傲骨与风华,都彻底据为己有,揉碎在掌心。 他喉结滚动,嘴角泛起一抹油腻的弧度。 心中笃定这朵名动汴京、艳冠群芳的娇花,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在他的淫威之下凄惨凋零。 他端起酒杯,朝着角落里。 那里,杨戬正与几名心腹宦官低声耳语,不时发出阴恻恻尖笑。 高俅投去一个饱含催促与期盼的眼神。 杨戬那张缺少血色的脸庞,白得如同敷了三层铅粉,虚浮而阴冷。 他感受到了高俅的目光。 嘴角咧开,露出一排略显焦黄的牙齿,回以一个心领神会的阴森笑容。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万无一失。 只待这场令人昏昏欲睡的宴席散去。 他便会亲自带领皇城司的精锐番子,以“搜查乱党余孽”的堂皇名义,如狼似虎般,踏平那听琴小筑。 届时,人赃并获。 便是天王老子下凡,也休想救下这李师师分毫!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细细盘算。 待到搜查时,如何能让她彻底明白,何为权势的碾压,何为命运的无常。 他幻想着那张清高孤傲的脸庞,在绝望与恐惧中扭曲,那将是他今夜最大的乐事。 就在这权欲熏心、杀机暗藏,各怀鬼胎的压抑氛围之中。 李师师的指尖,骤然间,变了! 音调陡然拔高! 穿云! 裂石! 如果说先前的琴音,是幽咽婉转,如泣如诉。 是山涧溪流,空灵之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与悲悯,引人愁肠百结。 那么此刻,琴音便化作了奔腾咆哮,浊浪滔天。 要将所有堤坝尽数摧毁的怒江狂澜! 金戈铁马! 杀伐之气! 一道道出鞘的嗜血利刃,瞬间冲散了满堂的酒气与脂粉浊香! 刺骨的寒意,激得人汗毛根根倒竖! 曲调,早已不再是那缠绵悱恻、引人感伤的《阳关三叠》。 不再是那令人黯然神伤的离愁别绪。 而是化作了杀机凛然,风声鹤唳,十面皆敌的——《十面埋伏》! 琴音如潮,席卷整个暖阁。 它不再是单纯的乐声,而是化作无形的利刃,呼啸着,盘旋着。 在每个人耳边低语,在每个人心头敲击。 那些沉溺酒色的宾客,只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燃起。 烦躁、不安、甚至隐隐的痛楚,从四肢百骸深处涌现。 他们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却无法阻挡那音波的侵袭。 铮——! 一声裂锦般的弦响! 尖锐! 刺耳! 一道无形的敕令,瞬间斩断了所有的靡靡之音。 也斩断了所有人的龌龊思绪! 锋利的音刃,狠狠撕裂了这虚伪不堪的太平表象! 时间,在这一刹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掐住了咽喉。 凝固。 死寂。 足足三息。 三息之内,天地无声。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彻底僵滞。 脸上的表情,也凝固在惊愕与不解的那一瞬间。 仿佛一尊尊刚刚出窑的彩釉陶俑,滑稽而可怖。 紧接着。 是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重物坠地之声。 声音极钝。 一下。 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房。 噗通。 御座之侧。 离天子赵佶不足五步之遥的地方。 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大太监杨戬,那肥硕的身躯,软了下去。 他像一滩被抽去了全部骨头的烂泥,瘫倒在地,了无生气。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却在急剧放大,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 他的喉咙艰难地抽搐了一下。 一道细微的血线在他颈间浮现,迅速扩大,仿佛一条蜿蜒的毒蛇,缠绕住了他所有的生机。 鲜血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几点殷红溅落在天子明黄的靴面上,像最邪异的花朵,触目惊心。 一朵妖冶诡谲,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之花。 就这样在权力的最顶峰,在天子的眼皮底下,骤然绽放! “啊——!” 一声被压抑到极致,又猛然爆发的尖叫。 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是一个受到极度惊吓的女眷发出的。 那声音像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钢针,狠狠刺破了这死寂的帷幕。 混乱,彻底爆发了! 如同被同时点燃的一万个火药桶。 在这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大厅之内,轰然炸开!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抓住她!快!抓住那个贱人!她疯了!” 朝臣们惊呼奔走,如同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桌椅倾倒,杯盘碎裂如雨。 宫女宦官们更是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哭喊声、尖叫声、桌椅翻倒的碰撞声、兵刃出鞘的摩擦声、衣物撕裂声……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交织,谱成了一曲惊心动魄,令人魂飞魄散的末日交响。 高俅那张因得意与酒精而涨得通红的老脸,血色在一刹那间尽数褪去。 他的脸,白得吓人。 不见一丝人色。 比灵堂里用来招魂引幡的最上等宣纸,还要惨白几分。 他死死地,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盯着那个依旧抱着断了一根弦的古琴,静静坐在血泊与混乱中央的素衣女子。 她的发髻已然微散。 几缕凌乱的青丝垂落在脸颊边,上面甚至还沾染了点点猩红的血迹。 这非但没有让她显得狼狈。 反而更添了几分妖异的、令人心悸的决绝之美。 她的身后,是那个已经倒地抽搐,口中不断涌出白色涎沫,眼中神光涣散,生机正急速流逝的权宦杨戬。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高俅的尾椎骨猛然升起。 寒气嘶吼着,疯狂地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的四肢百骸,在这一瞬间,彻底僵硬。 他竟似连动一动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两个字,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回荡、撞击:疯子! 这个李师师,绝对是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无法无天,敢把天都捅个窟窿的疯子! 她竟敢在天子驾前! 她竟敢在文武百官的众目睽睽之下! 以一曲绝命之音,当场诛杀了一位权宦! 那琴音……那断弦…… 高俅猛地想起,那“九霄环佩”是官家所赐,琴弦是她自己换上的! 不! 不是刺杀! 高俅的瞳孔骤然收缩! 杨戬早年为求长生,修炼邪功,气血不稳,心脏留有旧疾,这在朝中并非秘密! 李师师是用那杀伐之音,以失传的“天魔音”秘技,精准地催发了杨戬的旧疾,让他自绝于此! 这不是刺杀! 这是诛心! 是用一曲阳谋,在他高俅的寿宴上,当着天子的面,血祭了他最得力的爪牙! 第98章 乱世宣战 几乎就在高俅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一时刻。 轰隆——! 遥远的城西方向,一声沉闷到令人心头发颤的巨响。 裹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毁灭气息,滚滚而来。 那声音是如此的巨大,仿佛整个汴京都在这一刻颤抖。 太尉府顶上那些华美精致的琉璃瓦,在这巨响的震动下嗡嗡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更有不少琉璃瓦片承受不住这股震荡,簌簌地往下掉落着积年的灰尘。 甚至有几片直接碎裂开来,砸在那些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的官员头顶,引来阵阵痛呼与咒骂。 那巨响,像是撕裂天幕的雷霆。 又像是沉睡巨兽骤然苏醒的咆哮。 它并非单纯的声音,而是一股裹挟着热浪与震动的冲击波。 透过地底,穿透墙壁,狠狠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脏。 大厅内的烛火在气流的冲击下剧烈摇曳,甚至有几盏直接熄灭,让本就混乱的光线变得更加诡谲。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与硫磺的味道。 那是火药燃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内外夹攻! 高俅猛然间醒悟过来。 一股比方才更为深沉,更为绝望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的额头,汗珠密布,沿着他肥腻的脸颊滚落,混杂着冷汗的腥味。 这根本不是一次简单的刺杀! 这也不是一场意外! 这是宣战! 这是不死不休的,赤裸裸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宣战! 周邦彦! 那个本该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的乱党余孽! 那个被他亲手构陷,亲眼看着满门抄斩的周御之子! 他不仅没死,他竟然还活着,还和李师师里应外合,演了这么一出惊天大戏!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高俅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曾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却不曾想,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高俅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钉在李师师身上。 他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用杨戬的命,用她李师师自己的命,用整个太尉府的混乱,来制造的惊天骗局! 城西! 周邦彦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在城西! 那里有他高俅囤积的军械,有他准备押送给辽人的生辰纲,有他与辽人交易的所有罪证! 那是他高俅的命脉,是他通敌卖国的铁证! 而李师师在这里用一曲《十面埋伏》,用杨戬的一条命,为周邦彦的行动,奏响了最华丽、也最血腥的序曲! 她是吸引所有目光的中心。 是引爆混乱的导火索,是为了掩盖城西行动的烟幕弹! 她不是疯子。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告诉他高俅。 游戏,结束了。 清算,开始了。 他张了张嘴,想嘶吼,想下令,想调动禁军去城西围剿。 他想调动自己所有的力量,将这胆大包天的乱党余孽彻底碾碎! 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可他的身体,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彻底钉死在了原地。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堵塞了他的胸腔,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御座旁的禁军侍卫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们拔出佩刀,发出“唰唰”的声响,刀光在摇曳的烛火下森然可怖。 他们迅速组成一道人墙,将赵佶团团护住。 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下一个潜在的威胁。 有几名胆大的侍卫已经冲向了李师师。 他们手中的刀刃闪烁着寒光,誓要将这个“刺客”当场斩杀。 然而,李师师却仿佛置身事外。 她怀中那张断了弦的古琴,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高俅所有的自以为是。 她没有起身,没有逃跑,甚至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素白的衣衫上沾染着杨戬的血迹,像一朵盛开在炼狱中的白莲。 她抬起眼。 目光穿过所有尖叫与奔逃的人群,穿透了蜂拥而至的禁军。 精准地落在了高俅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凄美而决绝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复仇的快感。 只有同归于尽的疯狂。 和引爆一切的决然。 她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出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高俅的心脏,将他所有的理智和傲慢,一并砸得粉碎。 “请君,入瓮。” 仿佛应和着这句无声的宣判。 城西方向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那是应奉局囤积军械的仓库。 那是高俅和蔡京与辽金勾结的罪证,此刻正被熊熊烈火吞噬。 火光中,隐约可见人影攒动。 那是周邦彦和他的旧部,以雷霆之势,宣告着他们的归来。 汴京,这座表面歌舞升平的都城。 在这一夜,彻底被掀开了虚伪的面纱。 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与救赎,在琴音与火光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高俅,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尉。 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他不是猎人,而是被精心设计,一步步引入陷阱的猎物。 他曾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曾想,他只是这场乱世棋局中,一枚被牺牲的棋子。 第99章 惊变裂金瓯 太尉府,暖阁。 那声遥远的巨响,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也撕裂了这片纸醉金迷的虚假繁华。 高俅那张因酒精而涨红的脸,血色在一刹那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如同灵堂里用来招魂引幡的最上等宣纸。 他肥硕的身躯筛糠般抖动,几乎要从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滑落,双腿发软,竟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抽离。 御座之上,大宋天子赵佶,那双惯于欣赏风花雪月、描绘花鸟鱼虫的凤眼,此刻瞪得浑圆。 眼底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份惊骇,瞬间被一种帝王尊严被践踏的暴怒所取代。 他龙靴边沿,那几滴属于大太监杨戬的血,已经开始凝固,暗红的色泽,像一根烧红的毒针,狠狠刺痛着他的眼,也灼烧着他那颗久居深宫、不谙世事的心。 “护驾!护驾!” 高俅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 他的声音,再无平日里那份趾高气扬的跋扈,只剩下濒临崩溃的绝望。 殿前司的禁卫如梦初醒,雪亮的佩刀“唰”地出鞘,寒光凛冽,将御座围得如铁桶一般。 然而更多的朝臣显贵,早已吓破了胆,如同被热油浇了的蚂蚁,惊呼奔走,桌倒盘倾,玉盘滚落,珍馐洒落一地,与血迹混杂,更显狼藉。 空气中,浓郁的酒气与脂粉浊香尚未散尽,却被一股更为浓烈、更为刺鼻的血腥与恐慌彻底覆盖。 血腥味,刺激着每个人的嗅觉,也刺激着他们最原始的恐惧。 李师师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 素白的衣衫,溅上了点点猩红。 那红,在她雪白的衣袂上,竟如寒冬绝境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妖异,决绝,触目惊心。 她怀中那把断了一根弦的“九霄环佩”,此刻不再是乐器。 而是一柄刚刚饮过血的绝世凶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凛冽杀气。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淡淡扫过满堂的狼藉与惊惶。 仿佛眼前这场足以震动大宋朝堂的血腥大案,于她而言,不过是弹了一首再寻常不过的曲子,一曲终了,尘埃落定。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高俅的牙关在剧烈地打颤,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李师师,眼神里除了怨毒,更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想不明白,这朵平日里任他揉捏的娇花,为何敢做出如此玉石俱焚的举动。 难道她不怕死吗?不怕被凌迟,不怕诛连九族吗? 这份超脱生死、不计后果的疯狂,让他这个只知享乐的阉宦,感到由衷的胆寒。 就在此时,御座之侧,一个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响起。 “高太尉,看来,你这太尉府的安防,也不过如此。” 是蔡京。 这位权倾朝野的老相国,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他的眼神,却依旧保持着一丝近乎可怕的冷静。 他没有像高俅那般失态,甚至还有余力,不轻不重地刺了高俅一句。 这不仅是嘲讽,更是借机削弱高俅在天子面前的影响力。 高俅闻言,脸色愈发难看,却不敢反驳。杨戬死在他的府上,死在天子眼前,他难辞其咎,这份罪责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来人!” 蔡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的手,稳稳地指向李师师,指尖微微颤抖,但声音却异常坚定: “封锁太尉府!将这胆大包天的刺客,给老夫拿下!死活不论!” 他的目光如刀,死死锁住李师师,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然而,李师师却对他冰冷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轻柔,不带一丝烟火气。 她的身姿如同风中摇曳的柳絮,又似水中浮动的青莲,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超然的优雅,与周围的血腥混乱格格不入。 “蔡太师,高太尉。”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在这混乱嘈杂的大厅之内,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预言般的空灵。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她的目光,穿透了重重人影,仿佛看到了更远、更广阔的战场,看到了整个汴京城即将燃起的熊熊烈火。 “你们,慢慢欣赏。” 话音未落。 轰隆隆——! 比方才更为猛烈,更为惊心动魄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从汴京城的四面八方传来! 东城! 南城! 北城! 火光,如同地狱深处喷涌而出的业火,映红了整个汴京的夜空! 那不是寻常的火光,而是带着毁灭与复仇的怒焰,将这座千年古都的夜幕撕扯得支离破碎。 哭喊声,尖叫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兵刃的碰撞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末日般的交响乐。 整个汴京城,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化作了一座巨大的人间炼狱! 高俅踉跄一步,险些栽倒。 他那肥胖的身体,此刻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肥肉也因恐惧而扭曲。 他终于明白。 这不是简单的刺杀,不是针对杨戬个人的泄愤。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针对整个大宋朝堂,针对他们这些权臣的——全面宣战! 那城西的巨响,是信号! 是周邦彦那个阴魂不散的余孽发出的进攻信号! 而李师师,便是他们插入敌人心脏最锋利、最致命的尖刀! 这把刀,不仅刺穿了杨戬的喉咙,更刺穿了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权势与安宁! “快……快传令!”高俅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命金吾卫、巡检司、皇城司……全城戒严!剿杀逆党!” 他猛地一跺脚,肥肉乱颤,狰狞地吼道: “**格杀勿论!**一个不留!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都找出来!否则,死的就是我们!” 他彻底疯狂了。 如果今夜不能将这些逆党彻底剿灭,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能嗅到死亡的气息,能感受到权势崩塌的颤栗。 然而,就在他声嘶力竭下令的瞬间。 御座之上的赵佶,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冷汗如豆,捂着胸口微微颤抖,身体摇摇欲坠。 这接二连三的惊吓与刺激,已然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几乎是瞬间便失去了支撑身体的气力,整个人向后栽倒。 “官家!” “陛下!” 蔡京与高俅同时惊呼出声,也顾不上李师师了,连忙扑向御座。 他们的眼中,只有天子的安危,因为天子,才是他们权力的根基。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禁卫、太监、朝臣,所有人都围拢向赵佶。 没人注意到,在所有人都被天子状况吸引的瞬间。 李师师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凄然决绝的弧度。她知道,她的任务完成了。 她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外愈发浓重的夜色与喧嚣混乱之中。 她的每一步都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她的呼吸与心跳都平稳得如同深潭,完美地隐藏在恐慌的浪潮里。 她知道,外面是天罗地网,但她更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只留下满堂惊恐,与那把断弦的“九霄环佩”,静静地躺在血泊旁。 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以及,一个王朝,行将崩塌的预兆。 夜,更深了。 杀机,也更浓了。 汴京城,注定无眠。 第100章 血字凝寒冬 汴京城,城西,一处破旧窑厂。 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倒灌而入。 窑洞内,阴暗,潮湿。 周邦彦蜷缩在冰冷的窑壁角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身上的夜行衣,早已被鲜血与污泥浸透,破烂不堪,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带来阵阵刺痛。 左臂的伤口,因为方才强行引爆埋设在城西应奉局秘密据点的火药,再次崩裂开来,血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染红了地面。 钻心剜骨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将他的神志彻底吞噬。 他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 牙龈早已被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强忍着,将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逆血,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倒下。 绝对不能倒下!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王二麻子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血字。 冬。 一个冰冷彻骨,充满了绝望与死亡气息的字。 那个字,如同附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的掌心,更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字散发出的刺骨寒意,那是兄弟的血,是绝望的呐喊,是最后的嘱托,是压在他心头,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的千斤重担。 “噗——”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一口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昏暗中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 鲜血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结成一滩暗红。 在那暗红之中,隐约可见几点细碎的冰晶。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冷得能冻结所有生机。 剧烈的咳嗽,如同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撕扯着他的胸腔。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十年前。 元符三年。 同样是一个足以冻裂金石的严酷冬天。 那一年,汴京城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掩埋,鹅毛般的雪片从天而降,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刺眼的、令人绝望的苍白。 帅府,冰冷的大堂。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味道。 年少的他,瑟缩在粗大的梁柱之后,身形单薄,牙关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抖得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他亲眼目睹着这人间炼狱,却无能为力。 他的父亲,大宋拱圣营最后一任统领,周御。 那个曾经在战场上令无数胡虏闻风丧胆,被誉为“大宋军魂”的男人。 此刻,却像一头被围困在绝境中的猛虎,浑身浴血,伤痕累累。 父亲身上那副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玄铁战甲,早已被敌人的利刃劈砍得支离破碎,翻卷的血肉,模糊不清。 暗红的鲜血,浸透了他内衬的衣袍,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块块触目惊心的血痂,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手中那柄曾经斩将夺旗,饮血无数的长刀“破阵子”,此刻深深地插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之中。 刀身嗡鸣,发出不甘的悲鸣,它支撑着父亲那即将倾倒的、山岳般伟岸的身躯,那是他最后的不屈。 而在父亲的对面。 是时任大宋宰相的蔡京。 那个双手沾满了无数忠臣良将鲜血的刽子手。 蔡京的脸,隐藏在温暖厚实的貂裘之中,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比窗外漫天的风雪,还要冷酷,比地狱深处的寒冰,还要刻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周御,你可知罪?” 蔡京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父亲笑了。 在空旷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凄厉,格外悲凉。 那笑声,是对蔡京的蔑视,也是对这腐朽朝堂的绝望。 “我何罪之有!” 父亲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中,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生生挤压出来的。 “‘括田令’,名为均田,实为刮骨!夺万民之田,肥尔等私囊!此乃断我大宋根基,毁我万民生路之恶政!你们这些蛀虫,可曾想过天下百姓的死活?可曾想过边关将士的血泪!” 父亲的目光如炬,直刺蔡京的伪善面孔: “我拱圣营三万将士,家中父母妻儿,皆赖几亩薄田活命!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什么?为的不是尔等奸贼的荣华富贵!我周御,食大宋俸禄,守大宋国门,岂能坐视尔等奸贼,祸国殃民,鱼肉百姓!” “大胆!”蔡京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如同枭鸟夜啼,刺破了堂内的死寂。 “周御!你公然违抗朝廷政令,聚众对抗,煽动兵变,此乃谋逆滔天大罪!按律,当诛九族!你死不足惜,但你的家族,你的旧部,都将为你陪葬!” “我只为护民!” 那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冰冷的大堂。 带着血。 带着泪。 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带着对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彻底的绝望! 然后,他看见。 父亲猛地从血染的怀中,掏出了一物。 那是一枚玄铁打造,虎虎生威的印信。 拱圣营的最高权柄——虎符兵印! 上面雕刻的猛虎,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愤与决绝,正仰天咆哮,声震四野,发出无声的怒吼! 父亲用那双沾满了自己鲜血,骨节粗大的手,以一种惨烈到令人窒息的姿态,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 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枚代表着拱圣营无上荣耀与权力的兵印,生生掰断!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大堂中,显得那般刺耳,那般惊心动魄! 那不是兵印的断裂,而是大宋忠魂的悲鸣,是周御将军对这腐朽朝堂的最后决裂! “拱圣营,忠魂不灭!” 父亲将其中一半,滚烫的,依旧沾染着他自己温热鲜血的断印,死死塞进了他冰冷颤抖的小手中。 那血的温度,仿佛要灼伤他的皮肤,却也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彦儿……记住,另一半……在……” 父亲的话,被从喉咙里汹涌奔出的鲜血,彻底堵住。 再也无法成言。 他只记得,父亲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那眼神之中,有不舍,有期许,有嘱托,更有……一道他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指向皇宫深处某个方向的,托付般的决绝。 那眼神,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年幼的灵魂之上。 永世难忘。 “爹——!” 他撕心裂肺的哭喊,瞬间被如潮水般涌入帅府的禁军甲胄碰撞声,兵刃出鞘声,彻底淹没。 那一天,大雪,染红了整个帅府,也染红了他整个童年。血与雪交织,化作一幅永恒的噩梦。 “呃啊——!” 周邦彦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猛地从那片血色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他的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 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虬的恶龙,狰狞可怖。 冷汗,早已将他后背的衣衫彻底浸透,冰冷刺骨。 原来如此。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父亲的死,并非战死沙场,更不是什么意外身亡! 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构陷! 一场由当朝宰相蔡京亲手策划,针对拱圣营,针对所有不肯同流合污之忠臣良将的,蓄谋已久的血腥绞杀! 而如今,朱勔的应奉局,高俅的殿前司,不过是当年那场血腥屠戮的延续与升级! 他们的背后,始终站着蔡京那张道貌岸然,实则蛇蝎心肠的伪善面孔!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这血海深仇,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这蚀骨之恨,早已融入他的骨血,融入他的灵魂,化作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蔡京……高俅……朱勔……” 他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挤出这几个名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仇恨,仿佛要将这几个名字嚼碎,吞噬!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最贴身的暗袋里,摸出了那半块冰冷刺骨的玄铁印信。 断口狰狞,无声地诉说着十年前那场血与火的悲歌。 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在窑洞内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 那是父亲的血。 是英雄的血。 是忠魂不屈的见证! 这是拱圣营的遗物。 是他周邦彦身世的唯一证明。 也是他背负了十年血海深仇的起点,是他在这黑暗世道中,苦苦支撑,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冬……”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地面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以及那被鲜血浸染的尘土中,若隐若现的“冬”字轮廓。 赤红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明悟。 王二麻子用生命传递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日期,一个季节。 这背后,一定关联着一个足以让蔡京、高俅、朱勔这些国之蛀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掩盖的,通天彻地的惊天阴谋! 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大宋江山的阴谋! 他不能再等了。 第101章 遗孤燃死令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胸腔中翻涌的血气被他强行压下。 伤口的剧痛,记忆的折磨,以及那股几乎要焚毁他理智的滔天仇恨,在这一刻,反而让他变得异常冷静。 冷静得近乎可怕。 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李师师在太尉府的惊天一击,以及他在城西应奉局据点的行动,虽然暂时搅乱了敌人的部署,但也必然会引来更加疯狂的反扑。 整个汴京城,此刻必定已经张开了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他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 唯有,殊死一搏! 他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当年父亲在不良井中,不良帅曾提及过的那套,拱圣营最为隐秘,也最为禁忌的紧急联络方式——死士召集令! 不良帅曾言,此令一旦发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 他记得不良帅当时神情凝重,只说此令一旦发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 此令,唯有执掌拱圣营最高权柄之人,在面临整个拱圣营生死存亡的绝境之时,方可动用。 它不依赖任何官方渠道,不经任何中间人,只通过特定的、只有拱圣营核心成员才知晓的“遗术”进行传递。 一旦发出,如同龙吟九霄,虎啸幽谷。 所有收到讯号的拱圣营旧部,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身任何职,无论隐姓埋名多久,都必须在三个时辰之内,不问缘由,不计生死,以命来赴! 要么,召集残存的忠魂,于绝望之中点燃燎原之火,向死而生,逆天改命! 要么……引来敌人更凶残,更彻底的屠刀,将自己和所有残存的希望,彻底埋葬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万劫不复! 这条路,九死一生。 甚至,十死无生。 但现在,他还有选择吗? 身后,是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身前,是刀山火海,尸骨无存。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何不轰轰烈烈,赌上这最后一把! 赌上父亲的遗愿,赌上李师师的牺牲,赌上天下苍生的未来! 周邦彦缓缓站起身。 身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突兀的动作,再次崩裂开来,丝丝缕缕的鲜血不断从破烂的衣衫中渗出。 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具身体的疼痛,早已被灵魂深处的仇恨与责任感所麻痹。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坚定,异常决绝。 再无半分犹豫,再无半分彷徨。 他不再是那个躲藏在黑暗中的“野狗”,而是即将发出咆哮的“孤狼之王”。 他径直走向窑洞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立着一个早已废弃,布满了蛛网与尘土的大水缸。 缸壁粗糙,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缸底,铺着一层厚厚的、早已干裂的朱砂土。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抹朱砂红,依旧透着一股倔强与不屈的意味,仿佛是无数忠魂的血泪凝结而成。 这是拱圣营特有的标记。 朱砂如血,忠魂不灭。 薪火相传,永世不绝。 他从怀中,摸出那块在城西应奉局据点火场中,顺手拾起的,半截烧焦的木炭。 木炭粗糙,带着焦糊的味道,却是他此刻唯一能用的“笔”。 深吸一口气。 他将所有的悲愤,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希望。 将父亲含冤而死的冤屈,将王二麻子、阿水、虹桥之上无数漕帮兄弟惨死的悲壮。 将李师师以身犯险,玉石俱焚的决绝。 将自己十年隐忍,苟延残喘的屈辱。 尽数贯注于指尖! 他用那截焦黑的木炭,在粗糙不堪的水缸内壁之上,迅速而决绝地刻画起来。 每一笔,都带着血肉撕裂的痛苦,带着灵魂深处的嘶吼。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然。 他画的不是字。 而是一个符号。 一个由三道刚猛无匹的竖痕,与一道穿心而过的横线,组成的,一个简化到极致,却又充满了力量与杀伐之气的——“弓”字! 这“弓”字,并非寻常的弓箭之弓,而是“拱圣”二字的变体,更是拱圣营最高等级,最惨烈,也最不祥的——死士召集令! 此令一出,天地变色! 见令者,无论生死,魂魄必归! 违令者,视为叛逆,天地共弃,神人共诛! 刻完这个血与火的符号。 他又在旁边,用同样的力道,用尽指尖最后一丝血气与力气,刻下了那个刚刚用生命与鲜血重新领悟的——冬! 两个符号,并列在水缸内壁。 一个,是拱圣营传承百年的铁血军魂。 一个,是新近染血的复仇誓言。 它们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肃杀与悲凉。 做完这一切,周邦彦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虚脱般靠在冰冷的窑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身体在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 他不再是那个在暗夜中独行的不良帅。 也不再是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狼。 他,是拱圣营最后的统领! 他,将点燃这埋藏了十年的烽火! 他,将向这个黑暗的世道,发出最决绝,也最惨烈的挑战! 窑洞之外,风声鹤唳。 远处的喊杀声,火光,似乎越来越近,仿佛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正缓缓向他合拢。 周邦彦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决意赴死的冷酷。 来吧。 都来吧。 让这场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无论是,新生。 还是,毁灭。 第102章 薪火传暗语 几乎就在周邦彦在城西窑厂的废弃水缸内壁刻下那两个血色符号的同一瞬间。 汴京城,南门,一家不起眼的铁匠铺。 “叮当!叮当!” 年过半百的独臂老铁匠,名叫铁牛,正赤着上身,挥舞着沉重的铁锤,反复锻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料。 火星四溅,映照着他饱经风霜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其中一道,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那是当年战场上留下的荣耀印记。 他的独臂肌肉虬结,每一次挥锤都带着千钧之力,炉火的炙热也无法融化他眼底深处的冰冷与警惕。 突然。 铺子后院,那口用来淬火的大水缸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啵”响。 声音极轻。 仿佛只是一个水泡破裂,但在铁牛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这是拱圣营最高等级的联络信号之一,通过特殊材料在朱砂水中的溶解速度变化,引发细微的气泡声和水纹波动,只有经过严苛训练的拱圣营旧部才能察觉。 但老铁匠挥锤的动作,却在这一刹那,猛然僵住,锤子停在半空,火星在周围跳跃。 他那只仅存的独眼,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放下铁锤,顾不上擦拭满头的汗水,快步走到后院。 只见那口水缸的水面上,正漂浮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被烧得焦黑的木炭。 而在木炭的下方,水缸底部,一层厚厚的朱砂土中,一个新出现的漩涡,正缓缓平息,朱砂的红色在水中晕开,如同血色弥漫。 老铁匠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 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那块焦炭,眼神中,瞬间涌起惊涛骇浪! 震惊,悲愤,难以置信,最终,尽数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然与……悍不畏死的狂热! 拱圣遗令! 是最高等级的,死士召集令! 那个传说中,一旦燃起,便意味着拱圣营将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死令! 这死令,是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忠魂,十年来的唯一信仰,也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 他颤抖着手,伸进冰冷的缸水中,捞起了那块焦炭。 冰冷的水,却无法熄灭他内心燃烧的火焰。 翻转过来。 焦炭的背面,用利器刻着一个字。 冬。 老铁匠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什么都明白了。 冬,不仅仅是季节,更是暗语! 王二麻子,那个他曾暗中接济过的老兄弟,定是用生命传递了这最核心的机密! 他猛地转身,冲回铁匠铺,从那滚烫的火炉最深处,用铁钳夹出了一块早已备好的、外形酷似寻常铁锭的特殊物事。 这铁锭,是他十年来日夜打造的成果,也是他藏匿身份的最后一道屏障。 “噗——” 他将铁锭狠狠砸入淬火的水缸。水汽蒸腾,发出刺耳的声响。 待到铁锭冷却,他捞出来,重重地在铁砧上一磕! “咔嚓!” 铁锭应声而裂。 露出的,却不是寻常的钢铁,而是一支支早已上弦,箭头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神臂弓弩箭! 以及,一套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陈旧的……拱圣营校尉军服! 军服虽然陈旧,但洗涤得干净,上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那是他每年都会取出,细心擦拭、晾晒的。 老铁匠的独眼中,瞬间涌出两行滚烫的热泪。 他曾以为,这套军服,这批弩箭,将永远埋藏在历史的尘埃里,直到他入土为安。 “统领……”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忠诚,“末将……领命!” 他撕下身上破旧的衣衫,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将那套尘封了十年的战甲,重新穿在了身上。 那熟悉的布料,那冰冷的甲片,仿佛重新唤醒了他体内沉睡的战魂。 他不再是独臂铁匠,他是拱圣营的校尉,他是周御将军最忠诚的部下! 与此同时。 汴京城东,漕帮总舵。 正在议事的漕帮帮主张横,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帮主!不好了!您快来看!” 张横皱眉,大步走出议事厅。 只见码头上,所有用来夜间引航的“火莲灯”,竟在同一时刻,齐齐爆出了一团幽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不烈,却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妖异,格外醒目! 这是漕帮与拱圣营之间,只有最高层才知晓的,通过特殊燃料与引信控制的紧急信号,寓意“薪火相传,绝境逢生”。 张横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横一竖,弓在冬日……” 他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是当年周御将军与漕帮定下的,最高级别的秘密盟约!此信号一出,意味着拱圣营遇到了灭顶之灾!需要漕帮不计任何代价,倾巢而出,以命相助!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漕帮将面临灭顶之灾,但周御将军的恩情,拱圣营的忠义,他张横从未忘记! “传我将令!”张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漕帮内三堂弟子,一炷香之内,码头集合!快!快!”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刀锋在火光中闪烁着寒光: “抄家伙!今夜,咱们……跟他们拼了!让那些狗娘养的奸贼看看,漕帮的血,也不是白流的!” 同一时刻。 城北的瓦子勾栏,一个正在说书的老者,猛地将手中的惊堂木拍得粉碎。 那木屑飞溅,如同他心中澎湃的怒火。 他平日里口若悬河,讲述着英雄传奇,此刻却只剩下满腔的悲愤与决绝。 他知道,这是当年拱圣营情报司特有的暗号,通过瓦子勾栏的特殊道具传递,只有他这样的老人才懂。 城南的药铺里,一个正在打盹的坐堂郎中,猛地惊醒,失手打翻了整排的药柜。 药材洒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平日里悬壶济世,温文尔雅,此刻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曾是拱圣营的军医,深知这世间最毒的药,不是毒药,而是人心的贪婪与背叛。 他知道,这是通过药材气味混合变化传递的信号,只有他这样的药师才能辨别。 西城的贫民窟,一个正在缝补渔网的船妇,手中的缝衣针,生生刺进了自己的指骨,鲜血滴落,她却浑然不觉。 她曾是拱圣营水师的斥候,擅长水上隐匿与传递消息。 她知道,这是水下暗纹与渔网结法变化传递的信号,只有她这样的水上人才能读懂。 …… 这一夜。 汴京城中,无数个沉寂了十年的拱圣营旧部,被同时唤醒。 他们是铁匠,是说书人,是郎中,是船妇……他们是这繁华都城里,最不起眼,最卑微的蝼蚁。 但今夜。 他们只有一个身份。 拱圣营,遗孤! 一支埋藏在黑暗中十年的幽灵军队,在他们的统领发出那道血色死令的瞬间。 于烈火与喧嚣中,悄然集结! 他们的心跳,与周邦彦的死令,一同震颤着整个汴京城。 第103章 旧部泣血归 破旧的窑厂之外,喊杀声与火光越来越近,皇城司的围捕队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正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周邦彦强撑着站起身,握紧了怀中那半块冰冷的断印,那印信的冰冷,仿佛能镇住他体内翻涌的剧痛。 他知道,自己必须在皇城司的包围圈彻底合拢之前,离开这里。 然而,伤势太重,每动一下,都像是要将他的骨头生生撕裂,眼前阵阵发黑。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下,哪怕是爬,也要爬出去。 就在他准备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窑洞的瞬间。 “统领!” 一道嘶哑、激动,却又压抑着无尽悲愤的声音,在窑洞口响起。 那声音,带着风霜,带着铁血,带着一种熟悉的忠诚。 周邦彦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左臂空荡荡,右眼上罩着一个狰狞铁眼罩的独臂大汉,正单膝跪在洞口。 他的身上,穿着一套早已被血迹浸透、破旧不堪的拱圣营校尉军服。 那套军服,即便是化成灰,周邦彦也认得!那是他父亲最亲信的卫队制式,是那段血色岁月中,最深刻的记忆。 “铁叔!” 周邦彦的声音,瞬间哽咽。 来人,正是当年父亲麾下,最悍勇的亲卫队长,铁牛!那个曾经能单手举起千斤巨鼎,在战场上为父亲挡下过无数次致命攻击的男人! 他的独臂,正是当年为护主而断。 “末将铁牛,救驾来迟,请统领降罪!”铁牛的声音,带着金石相击的铿锵,重重地叩首,额头几乎贴到地面。 他的独眼中,泪光闪烁,却被他强行忍住。 “快起来!”周邦彦强忍着伤痛,上前扶起铁牛。 他的手搭在铁牛的肩上,感受到那熟悉的坚实。 四目相对,两个饱经风霜的男人,眼眶瞬间都红了。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他们都以为,对方早已死在了十年前那场血色的寒冬里。 这份重逢,是绝望中的一丝光亮,是苦难中的唯一慰藉。 “不止我一个。”铁牛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骄傲,“还有七个兄弟,在外面接应。” 他指了指窑洞外,那七个如同雕塑般矗立的身影。 “我们……是最后一批了。” 周邦彦的心,狠狠一揪。 当年拱圣营三万忠魂,如今,竟只剩下这寥寥数人了吗? 他知道,这八人,定是当年拱圣营最核心、最忠诚的精锐,他们能活下来,本身就是奇迹。 在铁牛的搀扶下,周邦彦走出了窑洞。 洞外,七个同样身着拱圣营旧军服的汉子,早已肃然而立。 他们有的缺了腿,有的脸上带着可怖的烧伤,有的甚至失去了言语能力,只能发出低沉的喘息。 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如同出鞘的利刃,闪烁着悍不畏死的寒芒,那是经历过地狱洗礼后,所特有的坚定与决绝。 “参见统领!” 八个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迟疑。 那一声“统领”,穿越了十年的血与火,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那般悲壮,那般决绝,直击周邦彦的心脏。 周邦彦的虎目,再也忍不住,涌出滚烫的热泪。 他看着这些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伤痕累累的老兵,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是幸存者,也是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幽灵。 他没有多言。 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那半块断印。 那半块印信,此刻仿佛散发出无形的光芒,连接着所有忠魂。 “拱圣营……”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属于统领的号召,“忠魂不灭!” 八个老兵,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怒吼。 声音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十年的冤屈与悲愤,尽数吼出,震彻寰宇! “统领,您刻下的‘冬’字,是什么意思?”铁牛扶着周邦彦,一边迅速撤离,一边低声问道。 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小心翼翼地避开周邦彦的伤口。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他感受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喧嚣,知道时间紧迫。 “是冬至。”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 “王二麻子用命换来的消息,蔡京、高俅之流,与辽人约定,在今年冬至之夜,献上我大宋沿边禁军的布防总图!” “那份图,详细记载了我大宋北部边境所有军力部署、粮草囤积、地形要隘,甚至连各部主将的性格弱点都一清二楚!” “届时,辽国铁骑,将长驱直入,如同无人之境!汴京……危在旦夕!” “什么?!” 铁牛和身后的几个老兵,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知道事态严重,却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足以亡国的地步! 这份罪行,已不是谋逆,而是通敌叛国,是千古骂名! “那帮狗娘养的奸贼!”铁牛的独眼中,瞬间迸发出滔天的杀意。 “统领,您下令吧!咱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硬拼,不行。”周邦彦摇了摇头,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他的理智在仇恨的火焰中,依旧保持着清醒。 “他们人多势众,皇城司、金吾卫、殿前司,整个汴京城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我们只有九个人,去再多,也是以卵击石,白白送死。我们不能像十年前那样,再做无谓的牺牲。” “那……我们该怎么办?”铁牛急切地问道,其他老兵也齐刷刷地看向周邦彦,眼中充满了疑问和期待。 他们相信统领,相信周御将军的儿子,绝不会让他们做无意义的牺牲。 “他们要图,我们,就给他们一张图。”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那弧度,带着复仇的快意,也带着算无遗策的自信。 “一张,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的……催命图!” 他的目光,望向了灯火通明,却又杀机四伏的汴京城。 这座城,在奸臣的掌控下,如同一个巨大的陷阱,但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个陷阱,反噬其主。 “传令下去,联系漕帮的张横,告诉他,三日之后,我要借汴河一用。”周邦彦的声音,如同最坚硬的钢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要在汴河之上,为蔡京、高俅,还有那个辽国使节,亲手送上一份大礼!” “一份,用他们自己的血,写成的……葬礼!” 寒风中,周邦彦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刀,划破了沉沉的夜幕。 他的身影,在八个老兵的簇拥下,如同幽灵般消失在夜色深处。 一场酝酿了十年的复仇风暴。 一场关乎大宋国运的终极对决。 在这一刻,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104章 玉玲珑:权臣的狂与醉 樊楼顶层,绮春阁。 这并非寻常的酒肆雅间,而是朱勔这位权倾朝野的应奉局提举,专为款待心腹、炫耀权势而设的私密之所。 雕梁画栋间,尽显皇宫内苑般的奢靡。金丝楠木的地板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仿佛无数颗跳动的星辰。 昂贵的丝绸幔帐垂落,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只留下阁内靡靡之音与酒肉之气。 寻常官吏富商,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踏足半步。能够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汴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或依附朱勔的党羽,或是有求于他的富贾。 此刻,阁内烛火通明,人声鼎沸。喧嚣与浮华,交织成一幅权力的盛宴,糜烂而又刺眼。 名贵的龙涎香与沉水香,在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腾,青烟盘旋,勾勒出模糊的图案。 然而,这奢华的香气,却压不住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甜香。那香气,细微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神荡漾的甜腻,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 它正从角落里一尊螭龙纹三足铜炉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这铜炉被巧妙地安置在朱勔座位的下风处,确保香气能优先且持续地弥漫向主位及主要宾客。它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撒开,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应奉局提举朱勔,肥胖的身躯几乎要撑破那件簇新的锦袍。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挂着一丝因酒精和权力而扭曲的笑容。 他被一众官员簇拥着,高坐于紫檀木主位。那双被酒色浸染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却透着一股小人得志的狂妄与不可一世的傲慢。 一杯杯谄媚的敬酒,一句句露骨的吹捧,如潮水般涌来。 “朱提举文治武功,天下无双!” “有朱提举在,大宋江山稳如泰山!” 这些肉麻的言语,如同最上等的琼浆玉液,灌得他早已飘飘然,仿佛踩在云端。 他觉得,整个大宋的繁华,此刻就踩在他的脚下,任他予取予求,无人胆敢质疑。他的权力,已然凌驾于律法之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朱勔猛地起身,身躯因酒意而剧烈摇晃,引得身旁官员一阵紧张的搀扶。他那肥腻的下巴颤抖着,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他伸出戴满玉扳指的肥厚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大厅角落里一块从太湖捞来的奇石。 这块石头,形如卧牛,周身布满玲珑剔透的孔洞,每一道孔洞都像是一个嘲讽的眼神。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一块吸食了无数民脂民膏的魔石。 他口中酒气熏天,唾沫横飞地炫耀:“诸位,且看!” “此石,名曰‘玉玲珑’!” “乃是前日,陛下于艮岳之中,亲手指给本官的赏赐!” 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完,脸上那份小人得志的骄横,浓得快要滴出油来。他享受着这种被众人仰望的感觉,享受着将皇帝的恩宠当作自己权势的炫耀。 “陛下更有金口玉言,见此石,便如见朕躬!” 雅间之内,瞬间爆发出钱塘江大潮般汹涌的阿谀奉承。 “朱提举圣眷深厚,旷古未有啊!” “实乃我等百官楷模,大宋栋梁!” 一个官员甚至离席,对着那块石头躬身作揖,丑态百出,引得一阵哄笑。他甚至不惜趴在地上,亲吻那块冰冷的奇石,只为博得朱勔一丝青睐。 朱勔听得心花怒放,连饮三大杯,面色赤红如猪肝,肥肉颤抖。他觉得,自己就是这汴京城,甚至整个大宋,最尊贵、最不可一世的人。 雅间最不起眼的阴影中。 周邦彦低头拨弄着一张样式古朴的旧琴,琴身斑驳,与这奢华的樊楼格格不入。它安静地躺在他的膝上,仿佛一块沉睡的石头。 他头上毡帽压得极低,将他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死寂。他没有一丝表情,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冷酷地观察着席间每一个猎物,耐心等待着出击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混合着龙涎香的浓郁,透着一丝不祥。 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其中微不可察的异样。这种气息,与拱圣营秘籍中记载的某些致幻香料特征吻合——这并非寻常香料,而是有针对性的迷心散。 它能悄无声息地侵蚀人的心神,让人在酒意上头时彻底失去判断力,最终陷入深度的昏迷。 他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悄然纳入嘴中。 这是他常年随身携带的清心丸,是拱圣营秘传的解毒药方之一,能抵抗常见的迷幻之气。清苦的药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对抗着空气中的迷乱。 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眩晕感,如同醉酒般在脑海中徘徊。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蜜蜂,试图扰乱他的思绪。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毒蛇搏斗。 只是被强大的意志和药力强行压制。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示出这种对抗并非轻松。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像一盏在狂风中摇曳却永不熄灭的孤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女子身上。 李师师。 她安静端坐于一张紫檀木琴案之后,怀中抱着用了多年的“焦尾”琵琶。琴身磨损的痕迹,记录着她多年的陪伴与练习。 她对周遭的喧嚣与谄媚,充耳不闻。眼神平静如幽深的古潭,不起一丝波澜。她仿佛一朵在风暴中心盛开的白莲,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她指尖轻抚琵琶弦,感受到那古老木质的温润和琴弦深藏的张力,仿佛在与这件老伙计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传递着即将到来的讯息。 她只是在等待。 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朱勔身边的官员们,此刻也渐渐露出疲态。他们的笑声变得嘶哑,眼神开始涣散,身体摇摇晃晃。有人开始打着沉重的酒嗝,有人则直接将头埋进了盘子里。 麻沸散的效力,正随着酒精的催化,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他们的神经。他们挣扎着想要保持清醒,却徒劳无功。 待到席间令人牙酸的吹捧声稍歇,朱勔与一众官员已是东倒西歪,甚至有人直接趴倒在案上,鼾声如雷,丑态毕露。 李师师才缓缓抬起臻首。 她清澈如水的目光,不带一丝情绪,扫过每一张因贪婪、酒精与迷药而扭曲的脸。她的眼中,只有对这些腐朽灵魂的冷漠与审判。 朱唇轻启,声音如玉珠滚落冰盘,清越而动听,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哪怕是那些已然半醉半醒的官员,也强撑着抬起了头。 “小女子口拙,难表对朱提举与诸位大人的敬仰。” “便容我,以一曲《石州慢》,为诸位大人助兴。” “也为朱提举贺今日之喜,预祝他日之功。” 话音落下。 她素手轻扬,纤纤玉指在琵琶弦上,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拨。 “铮——” 一声清越激昂,却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的琴音,骤然炸响! 它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雅间内所有的嘈杂与污浊,让那些半梦半醒的官员们,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甚至有人发出一声短暂的呻吟。 朱勔那肥腻的脸上,醉醺醺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凝固,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琵琶声,震得微微一僵。他混沌的脑海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不知道。 这曲子,不是庆功。 是送葬。 第105章 石州慢:弦音惊魂引 幽咽婉转的旋律,从李师师指下缓缓流淌而出。 初时,琴音如泣如诉,带着一股能钻进骨髓的苍凉。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滴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腐朽的屋檐上,预示着大厦将倾。 它描绘着边塞的孤烟,战场的残阳,以及英雄末路时的悲壮与无奈。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李师师启唇清唱,歌声清冽如冰泉,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决绝。那声音仿佛一根冰冷的钢针,轻易穿透了眼前所有的浮华与肮脏,直刺在座每一位官员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朱勔脸上猥琐的笑容,彻底僵住。他虽然沉迷酒色,却也并非完全不通文墨。 《石州慢》? 这首词意境悲凉,写的是边关萧瑟,英雄末路。用在他朱勔的庆功宴上,大大的不吉利! 他那双被酒色掏空的浑浊眼睛里,闪过一丝暴戾与狐疑。他皱眉望去,试图从李师师的脸上看出端倪。 李师师依旧眉眼低垂,神情自若,仿佛完全融入了曲中意境,并无他意。她的指尖在弦上轻拨慢捻,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毫无破绽。她将所有的杀意与目的,都藏在了那绝美的琴音之下。 朱勔心中暗自嘀咕,许是自己多心了。一个歌姬,能翻起什么浪? 他将李师师的举动归结为歌姬的无知与随意,认为她不过是无意中选了一首不合时宜的曲子。这种轻视,正是他致命的弱点。 他端起酒杯,试图继续狂欢。 可那醇厚的美酒,此刻喝进嘴里,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头脑,也开始阵阵昏沉,眼皮越来越重,如灌满了铅。他感觉身体越来越沉,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 角落里,周邦彦的指尖在旧琴上轻轻拂过,那枚清心丸的清苦仍在舌尖弥漫。 他能感觉到麻沸散的药气缓慢侵蚀着感官,眩晕感如影随形,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但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和药丸的效力,勉强维持着清醒。脑海中那股混沌的感觉,被他强行压制在最深处。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显示出这种对抗并非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痛苦。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如同雕塑般坚韧。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主位上的朱勔。 尤其是朱勔腰间那个用暗金丝线绣着诡异纹路的锦囊。那锦囊在朱勔肥硕的腰间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显眼。 那里,藏着他们此行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得到的东西! 那份调拨“花石纲”船队,与辽人进行肮脏交易的通关文牒! 那份,足以让整个大宋朝堂为之震动的,通敌调令! 这不仅仅是一份文牒,更是蔡京、高俅乃至整个奸臣集团与辽金勾结的铁证,是他们未来覆灭的奠基石。这是十年蛰伏,无数旧部血泪,只为这一刻的证明。 这,便是他为蔡京、高俅准备的“催命图”上,最关键的一笔!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雅间内,除了李师师的琴声,便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偶尔的呓语。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作威作福的官员们,此刻已完全倒下,或趴在桌上,或歪在椅子里,丑态百出,如同被收割的麦子。 朱勔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如灌满了铅。他想开口呵斥,舌头却打了结,,不听使唤。 他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沉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困难。他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涣散,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就在此刻。 李师师指尖拨动琵琶弦的速度,骤然加快! 琴音随之变得急促、激昂! 它不再是哀怨的悲歌,而是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呼啸,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轰鸣。每一个拨弦,都像是利刃划过夜空,带着决绝的寒光。 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如同两军对垒,决战前的催阵鼓声,疯狂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师师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如刀锋。她轻咬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那轻咬的下唇,血色渐浓,却衬得她眼神愈发坚定,那是为复仇而生的锋芒。 这是她与周邦彦之间,最隐秘的默契——琴音的急促,是行动的序章;弦断,则是冲锋的号角。 最高潮的时刻,即将来临! 杀机,在暗香浮动中,悄然绽放! 第106章 断弦杀机:残影夺囊时 “你……你这曲子……不对劲!” 朱勔肥硕的脸颊,在猛烈的琵琶声中剧烈抽搐。他那双被酒色与麻药模糊的眼睛,徒然睁大,布满血丝,勉强凝聚起一丝惊恐与绝望。 他想站起来,手臂却沉重如铁,仿佛灌满了铅。他想呼唤护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扼住脖子的猪,徒劳地挣扎着。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 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致命的圈套。 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一股骚臭从他身下散开,弥漫在空气中,与奢华的香气形成讽刺的对比。 那琵琶声,不再是乐曲。 它化作千万柄锋利的刀,在他耳膜、血管、每一寸神经上,疯狂切割!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击着他的颅骨,让他头痛欲裂。 “铮!铮!铮!” 李师师的指尖在琴弦上划出肉眼难辨的残影,她的素手在琴弦上翻飞,快得只剩下一片虚影。她将所有的内力与精准,都凝聚在这一刻。 她的目光,清冷如霜,穿透重重烛火,直射朱勔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从迷醉到惊恐,再到彻底绝望的剧烈变化。 “国破山河,罪孽深重……” 她轻启朱唇,声音不高,却化作一道冰冷无情的审判,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判决,直击朱勔肮脏的灵魂。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刺入他已然麻木的心脏。 琵琶声,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的癫狂! “嘣!” 一声弦断! 尖锐、刺耳的断裂声,如一道惊雷,瞬间炸响,震颤着整个雅间!仿佛连空气都被撕裂。 那断裂的琴弦,在烛火下一闪,如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闪电般弹出!它带着劲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射朱勔的眼角! 这琴弦并非寻常丝线,而是李师师特制,以细韧蚕丝缠绕极细金属丝,经过特殊处理。绷到极致时,其断裂时产生的冲击力,足以令人瞬间失明,甚至带来剧痛。并非取他性命,而是要他彻底失去反抗的最后可能! 朱勔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他想躲,身体却已彻底僵硬,连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就在琴弦精准地划过他眼角,带起一道血痕的刹那。 剧烈的疼痛与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原本模糊的视线瞬间被一道血色充斥,意识彻底陷入混乱。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惨叫,却被琵琶余音和自身药效所掩盖。 一道青色的残影,无声无息地从雅间角落的阴影中暴起! 如猎豹扑食,快到极致! 周邦彦动了。 这正是李师师与周邦彦约定好的信号——弦断,即是动手的时机!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融入了夜色本身。每一步都轻若无物,却又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他的身影在烛火下拖出一道模糊的残影,如同瞬移一般,掠过朱勔身前。 他的目标,不是朱勔的命。 而是他腰间那个鼓囊囊的锦囊! 右手化作鹰爪,五指如钩,疾如闪电,不带一丝风声,直取锦囊!他的动作快到极致,精准而迅猛,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丝毫犹豫。 锦囊入手! 冰凉的丝绸触感传来,周邦彦心头微定。他能感受到锦囊内那份薄薄的纸张,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大宋的命运。 这份薄薄的纸张,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钧,它凝聚着家族的血仇,也承载着大宋的未来。这是十年蛰伏,无数牺牲,只为这一刻的证明。 朱勔的瞳孔,还死死定格在李师师那双冰冷如刀的眼眸上。他感觉到腰间一轻。随即,是彻底的黑暗,意识如潮水般退去,将他拖入无边的深渊。 他肥硕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倒下,将那张紫檀木太师椅砸得“嘎吱”作响,最终瘫软在地,一动不动,只剩下嘴边一丝带着酒气的涎液,和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惊恐。 雅间内,那些尚未完全昏死过去的官员,有几个勉强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恐惧,像病毒般在他们之间蔓延。 周邦彦握着锦囊,对瘫倒的朱勔不屑一顾。 他知道,朱勔的死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足以掀翻朝野的罪证。 雅间外,隐约传来一声短促而清脆的铜锣声,紧接着是一阵细微的骚动,夹杂着几声惊呼。 那是周邦彦提前安排的八个拱圣营老兵,利用朱勔的护卫也受药效影响的契机,在樊楼不同方位制造的混乱。他们并非直接冲进来,而是巧妙地吸引了外部的注意力,为周邦彦的撤离创造了绝佳的窗口。 周邦彦的身影,在铜锣声引发的骚动与雅间内众人因迷药和惊恐而彻底崩溃的混乱中,如同融入暗夜的幽灵。 迅疾地闪入一扇不起眼的侧门。那侧门表面上是通往厨房的通道,实则内有乾坤,通往樊楼后巷的一条秘密暗道。这是他们早就踩点好的撤退路线,每一步都经过精密计算。 夜,才刚刚开始。 这场针对朱勔的行动,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不只是一场针对朱勔的行动,更是一封向蔡京、高俅乃至整个腐朽朝堂发出的无声战书。 一场酝酿了十年的复仇风暴,一场关乎大宋国运的终极对决,在汴京最繁华的夜色下,正式拉开了血腥而宏大的序幕! 第107章 弦断锁喉,锦囊暗夺 青色的残影,在弦断的刹那,如同离弦之箭。 瞬间撕裂了樊楼“绮春阁”内所有酒色熏染的靡靡之气。 那正是周邦彦! 他身形如鬼魅般掠过,避开那些东倒西歪、瘫软如泥的官员,目标直指上座的朱勔! 朱勔那双被麻药和极致恐惧撑大的瞳孔,浑浊的眼白中布满血丝。 他清晰地映出周邦彦那张在摇曳烛火与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的脸。 以及,他眼中那冷冽如千年寒冰的杀意。 朱勔想嘶喊,想挣扎,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漏气声。 他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山岳死死压住,连一根小指都动弹不得。 李师师那根断裂的琵琶弦,裹挟着尖锐凄厉的破空声,如毒蛇吐信,直奔朱勔眉心! 周邦彦却更快! 他此刻的目标,并非是朱勔这条肥硕的性命。 而是要取走那只关系重大的要命锦囊。 他左手如苍鹰搏兔,快逾闪电,精准无误地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条绷断的琴弦。 指尖轻巧一拨,那带着麻沸散药力的琴弦,便顺势缠绕上了朱勔粗壮的脖颈。 并未勒紧。 只是那弦上残留的药力,透过肌肤渗入,更进一步加剧了朱勔的麻痹感。 “拱圣遗术,锁喉!” 周邦彦低沉的声音,几乎被琵琶弦断裂后余音的嗡鸣所彻底掩盖。 却一字不落地,清晰传入了不远处琴案后的李师师耳中。 这是拱圣营禁军中秘不外传的控制技巧。 既能在瞬间制服敌人,又不伤及其性命,专为活捉拷问、获取情报而设。 与此同时,他探出的右手,早已如铁爪般抓向朱勔腰间那只鼓囊囊的暗金色锦囊。 那锦囊用上好的蜀锦精心缝制。 囊面以暗金丝线绣着应奉局特有的诡异云纹。 即便隔着锦缎,周邦彦也能感觉到其内纸张的厚重与坚韧。 朱勔的意识虽已陷入一片混沌,但对于这只锦囊,却似乎有着深入骨髓的本能护卫欲望。 他的眼球在眼眶中剧烈颤动,试图扭动肥胖的身躯。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周邦彦的指尖甫一触及锦囊,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的嗅觉自幼便异于常人。 此刻,他清晰地从那锦囊之上,嗅到了除了朱勔身上浓烈的酒臭和名贵香料混合的浊气之外。 竟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几近于无,却只有他才能分辨出的,属于辽国狼皮特殊鞣制工艺后留下的独特腥臊气息。 “果然与辽人有关。” 周邦彦心中一凛,眼底寒光更盛。 他的动作快如疾风,疾如闪电,几乎是在一次呼吸之间,便已解下了那只锦囊。 然后,不差毫厘地将其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心。 锦囊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冰凉的丝绸触感。 “绮春阁”雅间之内,除了兀自端坐的李师师,所有赴宴的官员都已软瘫在各自的席位之上。 鼾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如同屠宰场待宰的肥猪一般,丑态百出。 那特制的“麻沸散”药力,在醇厚酒意的催化之下,已将他们彻底送入了沉沉的梦乡,短期内绝难醒转。 唯有那块朱勔方才洋洋得意、大肆炫耀的所谓“玉玲珑”奇石,在厅堂中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下,依旧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些被贪婪与欲望彻底蒙蔽了心智的蠢货。 “走!” 周邦彦低喝一声,锐利的目光与琴案后的李师师在空中交汇。 李师师轻轻颔首,并未起身。 她那只修长白皙的左手,在紫檀木琴案光滑的案面上,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抹。 一片方才品茶时残留的细微茶沫,在她指尖的巧妙带动下,于案面上缓缓聚散。 最终,竟形成了一个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辨的“申”字。 这正是李师师“茶盏乾坤”秘术的变体运用。 此“申”字,既可能预示着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是他们约定好的最佳撤离或行动时间。 也可能指引着一个以“申”字开头的隐秘地点。 周邦彦瞬间心领神会。 他早已知晓,这樊楼之内,必然预留了万全的脱身密道,可直通后巷,并连接着汴河码头的隐秘出口。 他不再有片刻迟疑,身形一晃,便如夜风般迅速掠过杯盘狼藉的雅间。 最终,停在一扇以名家山水画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巨大屏风之后。 屏风之后,一道严丝合缝、与墙壁浑然一体的隐藏暗门,此刻正悄无声息地向内开启。 露出一条深不见底、漆黑幽暗的狭窄通道。 那通道之内,隐隐有潮湿的泥土气息传来。 这,正是那些忠心耿耿的拱圣营老卒们,早已提前打点布置好的退路。 周邦彦手握锦囊,心中杀意与急切交织。 他知道,这锦囊之内,定然藏着朱勔等人通敌卖国的铁证! 左脚,即将踏入那漆黑如深渊般的暗门。 第108章 艾香诡影,茶语惊心 就在周邦彦握紧锦囊,左脚即将踏入那漆黑如深渊般的暗门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忽然从屏风的另一侧无声无息地闪出。 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个身着樊楼侍卫服饰的男子。 身材中等,面容普通,属于那种混入人群便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 他脸上带着一丝刻意挤出的、却显得无比僵硬的笑容。 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闪烁着警惕与审视的光芒,透着一股不属于普通侍卫的冷厉。 “这位乐师,夜已深沉,还是早些歇息去吧。” 那侍卫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 他说话的同时,右手已悄然无声地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 拇指微微用力,刀身已出鞘寸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抹寒芒。 周邦彦心中陡然一凛。 此人,显然并未完全受到那“麻沸散”的影响。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饮用任何酒水,甚至可能连雅间内的熏香都刻意避开了。 周邦彦的鼻翼微微翕动。 他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艾草香气。 这并非是雅间香炉中燃烧的名贵香料味道,而是更贴近人体肌肤,像是刚刚沐浴之后,衣物上残留的草药气息。 “拱圣营旧部?还是漕帮的人?”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丝疑虑。 艾草香,是拱圣营旧部之间传递“平安”或“警示”的暗号之一。 但此人腰间的佩刀制式,以及他站立的姿势,分明又带着漕帮水手的独特印记。 然而,此刻情势危急,已容不得他细细思量。 周邦彦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副寻常乐师的恭谨模样。 他那只空着的左手,却已不动声色地从宽大的衣袖之中,滑出了一枚细长锋利的茶针。 指尖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弹。 嗤! 那枚茶针,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破风之声,如同一道淬毒的幽光,直刺那名侍卫紧握刀柄的手腕“阳溪穴”! “断弦反杀术!” 他口中并未出声,心中却默念着这招的名称。 他巧妙地借用了方才李师师琵琶断弦的声势与时机,将这枚茶针的攻击,伪装成琴弦断裂后意外飞出的假象。 那名侍卫的反应亦是极快。 手腕只在毫厘之间猛地一抖,便堪堪避开了这致命的一针。 但也正因为这仓促间的闪避动作,他腰带内侧一块不起眼的布料,暴露了出来。 那布料的颜色与侍卫服饰相近,若非仔细观察,极难发现。 上面,用深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模糊不清,却能让周邦彦一眼认出的“三横一竖”的图案。 ——那是漕帮内部,代表“舵主亲信”或“紧急密令”的最高级别暗号之一! 周邦彦目光骤然一凝,心中已然了然。 此人,确是漕帮中人。 但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犹豫与挣扎,以及方才刻意显露出的“三横一竖”暗号,却让周邦彦瞬间明白,此人并非完全忠诚于朱勔,而是一个被逼无奈,却又心怀旧念的漕帮暗桩。他可能被朱勔以家人性命胁迫,才不得不在此地看守。 “茶若凉了,便不好喝了。” 周邦彦嘴唇微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警告与最后通牒的意味。 那侍卫闻言,脸色骤然大变!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这句暗语,正是漕帮内部,只有极少数核心成员才知晓的最高级别示警暗语,意指:“事态已至万分紧急,再不当机立断,便将错失良机,万劫不复!”这不仅是命令,更是对过去情义的唤醒,以及对未来生死的拷问。 他眼神复杂地死死盯了周邦彦半晌,内心显然在进行着剧烈的挣扎。他肥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最终,他还是颓然地垂下了握刀的手,默默地向后退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在退开的瞬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朝着暗门左侧的墙壁,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瞥。这是一个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读懂的眼神,暗示着通道内可能存在的,更隐秘的机关或岔路。 周邦彦没有再多言半句。 他深深地看了那侍卫一眼,身形一闪,便如游鱼般钻入了那漆黑的通道之中。 通道内,一股混合着泥土、霉菌和淡淡血腥味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李师师在周邦彦进入暗道之后,也随即款款起身。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身前的紫檀木琴案之上。 指尖在案面轻轻一触,那方才用茶沫聚成的“申”字,便瞬间散开,化作一片混沌的茶渍,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她并未急于离开。 而是莲步轻移,走到了瘫软在太师椅上的朱勔身旁,缓缓蹲下身子。 纤纤玉指,看似轻柔地抚过朱勔那张因恐惧与药力而扭曲变形的肥硕脸颊。 那动作,温柔得如同情人间的爱抚。 然而,她那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眸之中,却没有任何一丝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寒与深沉的厌恶。 她从手腕上那只看似寻常的银镯内侧,悄然取出一枚细如牛毛、闪着幽光的银针。 认穴精准,毫不犹豫地轻轻扎入了朱勔的“人中”要穴。 朱勔肥胖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却依旧无法从沉沉的麻醉中清醒过来。 这是李师师“茶盏乾坤”之术中,一种极为隐秘的法门。 以特制银针刺激特定穴位,配合麻沸散的药力,可以形成一种深度催眠效果,确保目标在短时间内,纵使天塌地陷,也绝不会苏醒。 她最后冷冷地瞥了朱勔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厌恶,有鄙夷,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步入了那道暗门,玲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通道深处的夜色之中。 在她身后,那扇隐藏的暗门,无声无息地缓缓关闭。 樊楼顶层的“绮春阁”,再次恢复了它表面的平静。 只剩下满室狼藉,沉重的鼾声,以及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甜腻中带着诡异的奇特香气。 杀机已过,风波暂歇。 然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109章 暗河孤舟,崇宁茶引 暗道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混杂着碎石,偶尔还能踩到一些湿滑的苔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以及隐隐约约的、属于汴河特有的水腥气。 周邦彦在前,李师师紧随其后。 两人皆是习武之人,夜视能力远超常人,在这等环境下,倒也不虞迷路或磕碰。 通道蜿蜒曲折,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同时,水流的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 周邦彦示意李师师停步,自己则悄然上前。 拨开一道用芦苇编织的简陋门帘,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隐蔽的天然石窟,洞口外,便是波涛翻涌的汴河。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茶船,正静静地停泊在石窟外的简易木桩旁。 船头挂着一盏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的旧灯笼,灯笼上用墨笔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字迹已有些模糊。 船上,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家,正背对着洞口,似乎在整理渔网。 “故人茶香否?” 周邦彦压低声音,用一句约定的暗语问道。 那船家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下巴上虬髯的胡须。 “茶已煮沸,只待客来。” 船家声音沙哑地回应,亦是暗号。 是自己人。 周邦彦放下心来,侧身让李师师先行上了船。 待两人都在船舱内坐定,那船家解开缆绳,竹篙轻轻一点石壁,茶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茫茫夜色笼罩下的汴河。 船舱内空间不大,仅能容纳三四人。 正中摆着一张矮旧的木桌,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灯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粗糙的舱壁上,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周邦彦将那只暗金色的锦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木桌之上。 那锦囊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锦囊不大,却显得异常饱满,入手沉甸甸的。 李师师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只锦囊上。 她的眼神平静,但微微抿起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一丝紧张与期待。 为了这只锦囊,他们今夜冒险闯樊楼,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如今,这关系着无数人生死、甚至可能动摇大宋国本的秘密,就静静地躺在他们面前。 汴河的水流声,在船底潺潺作响,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又似冤魂的呜咽。 晚风从舱口的缝隙吹入,带着河水的湿冷气息,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剧烈摇晃,险些熄灭。 周邦彦伸出手,护住了灯苗。 船舱内,一时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打开看看吧。” 最终,还是李师师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邦彦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锦囊上那冰凉柔滑的蜀锦。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仿佛被无限放缓。 解开囊口的丝线,那股混杂着酒气、香料、茶香以及辽国狼皮腥臊的复杂气味,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充斥着小小的船舱。 周邦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锦囊的袋口倾斜。 一叠厚厚的、裁剪整齐的纸张,从锦囊中滑落出来,堆在了油灯旁的木桌上。 借着昏暗的灯光,两人凝神看去。 那些纸张的质地各不相同。 有的泛黄陈旧,似乎年代久远。 有的则是簇新的高丽贡纸,洁白细腻。 有的纸张边缘,还残留着火漆的痕迹,显然是极为重要的密件。 最上面的一张,却是一张看似普通的官府茶引。 然而,这张茶引,却让周邦彦和李师师的瞳孔,同时微微一缩。 因为,那茶引之上,赫然用朱砂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崇宁五年,官督御造,龙团胜雪,上供!” 他将那张茶引拿起,凑到油灯下仔细端详。 茶引的纸张,用的是上等楮皮纸,坚韧耐磨。 上面的印章、字迹,皆是官方标准制式,看不出任何伪造的痕迹。 然而,当周邦彦将茶引凑近鼻尖,轻轻一嗅。 除了锦囊本身带来的复杂气味之外,他还从这张茶引之上,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艾草的清香。 这艾草香,并非是燃烧艾草的烟熏火燎之气。 而是新鲜艾草被揉碎后,汁液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带着些许苦涩的草木芬芳。 这种香气,被巧妙地混杂在纸张的纤维之中,若非嗅觉如他这般敏锐之人,根本难以察觉。 “是拱圣营的‘急讯引’。” 周邦彦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艾草香,正是他父亲周御所统领的拱圣营内部,传递十万火急军情时,才会使用的特殊标记。 将艾草汁液混入特制的墨锭或纸浆之中,制成密信或暗号凭证。 这种香气,寻常人闻到,只会以为是寻常的草药味,不会引起怀疑。 但拱圣营的核心成员,却能轻易辨别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这说明,这张看似普通的“崇宁五年”贡茶茶引,其真实身份,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它,极有可能是一份来自七年前,由拱圣营发出的,或者与拱圣营密切相关的,极其重要的秘密情报! 周邦彦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 父亲周御,正是在崇宁五年之后不久,便被奸臣构陷,惨遭灭门。 难道,这张茶引,与父亲当年的冤案,有着直接的关联? 第110章 茶引玄机,艮岳狼踪 “崇宁五年……” 周邦彦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张茶引上“崇宁五年”四个朱红大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凝重。 崇宁,是当今官家赵佶的第四个年号。 崇宁五年,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一张七年前的陈旧茶引,为何会被朱勔如此珍而重之地藏在贴身的锦囊之中? 而且,这还是一张“官督御造,龙团胜雪,上供”的顶级贡茶茶引。 龙团胜雪,乃是北苑贡茶中的极品,专供皇室享用,民间难得一见。 其茶引的管控,更是严格到了极致。 每一张茶引的流向,都有详细的记录备案,稍有差池,便是杀头的大罪。 李师师的目光,也紧紧锁定在那张茶引之上。 她那双平日里流转着万种风情的眼眸,此刻却清澈如寒潭,闪烁着智慧与警惕的光芒。 “这张茶引,有问题。” 她轻启朱唇,声音虽轻,语气却异常笃定。 周邦彦点了点头。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与悲愤,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保持冷静。 “茶引为纲,密码为引。” 他口中默念着父亲当年传授给他的“茶引密码师”口诀。 他的指尖,在那张茶引右下角一行细小的编号上轻轻滑过。 “崇宁五年,甲子科,第叁仟陆佰捌拾壹号。” 周邦彦一字一句地念出声。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茶引边缘,靠近编号的地方。 那里,用一种颜色极淡的墨水,点着几个几乎微不可察的墨点。 若非他早知拱圣营的密码规则,并且将茶引凑得如此之近,根本无法发现这些隐藏的标记。 “这不是普通的茶引流水编号。” 周邦彦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这是《大观茶论》的页码与字数标记!” 《大观茶论》,乃是当今官家赵佶亲笔撰写的茶学巨着。 此书不仅详细论述了各种茶叶的品鉴、制作之法,更被拱圣营巧妙地用作了密码本的底本。这是他父亲周御所创,拱圣营内部最高级别的密文体系,只有极少数核心成员方能掌握其精髓。 朱勔显然只是从某种渠道,获得了这套体系的皮毛,或者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加密模板,却自以为掌握了周御的秘密。他所用的,不过是这套体系中最外层、最粗浅的加密方式。 周邦彦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本制作精巧、便于携带的袖珍版《大观茶论》。 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他一直贴身收藏。 他按照茶引上墨点标记的暗示,飞快地翻阅着书页。 “第叁仟陆佰捌拾壹号……按照拱圣营的规制,应是《大观茶论》全书的第三百六十八页,从上往下数的第八行,第一个字。” 他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书页上迅速移动。 很快,他便锁定了一段文字。 周邦彦的手指,准确地点击在《大观茶论》袖珍本的第三百六十八页,第八行,第一个字上。 那是一个“艮”字。 “艮……” 周邦彦眉头深锁,口中低声重复着这个字。 “艮岳?” 李师师冰雪聪明,立刻联想到了当今汴京城内,那座耗费无数民脂民膏,由朱勔一手督造起来的皇家园林。 周邦彦点了点头,眼神愈发凝重。 他继续按照茶引上那些微不可察的墨点顺序,以及拱圣营内部约定的解读规则,从《大观茶论》中逐字提取信息。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师师,声音沙哑地说道:“茶引所指,是‘艮岳深处,石窟秘藏,花石为表,铁甲暗度,辽使往来,图谋不轨’。” 短短二十个字,却字字惊心,句句泣血! 艮岳之中,竟然隐藏着石窟秘室! 那名动天下、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吟咏赞叹的花石纲,竟然只是表面文章! 其真正的目的,是利用漕运之便,暗中输送铁甲军备! 更令人发指的是,辽国使者,竟然也牵涉其中,往来勾结,图谋不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舞弊,而是赤裸裸的通敌卖国! 李师师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她虽然早已预料到朱勔等人罪行滔天,却也万万没有想到,其罪恶竟然达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程度。 私运铁甲,勾结辽使……这任何一条,都足以将其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崇宁五年……” 李师师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也就是说,至少在七年之前,朱勔便已经开始了他的卖国勾当。” “而那个时候,父亲……父亲他,是否就是因为察觉到了此事,才……” 周邦彦没有说下去,但李师师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御将军忠肝义胆,执掌拱圣营,负责京畿防务,对这等通敌卖国之举,必然会彻查到底。 而这,或许也正是他招来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 朱勔、蔡京、高俅等人,为了掩盖他们的滔天罪行,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人! 周邦彦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铁锈味直冲喉头,几欲呕出。他紧紧攥着那三份罪证,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阵阵发白,仿佛要将它们捏碎,连同那些腐烂的朝臣一同碾为齑粉。那股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却在触及他内心深处那道坚韧的壁垒时,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比过往更炽烈、更深沉的杀意和复仇的火焰。 “我们再看看其他的。” 李师师轻轻按住了周邦彦的手背,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 她知道周邦彦此刻的心情,但现在,还不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 他们必须弄清楚这锦囊之中,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将那张解读完毕的“崇宁五年”茶引放到一边,然后拿起了锦囊中的第二份文件。 那是一叠用上等高丽贡纸书写的账册。 纸张簇新,墨迹未干,显然是近期的记录。 账册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只用蝇头小楷写着一个“石”字。 周邦彦翻开账册,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他触目惊心。 账册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物资的调拨、转运信息。 但所有关键的物品名称,都用隐语代替。 例如,“太湖奇峰”,对应的是“精炼铁胎三百副”。 “玲珑玉笋”,对应的是“神臂弓五十张,配套弩箭五千支”。 “南海珊瑚”,对应的则是“猛火油百桶,硫磺五十石”。 每一笔交易,都清晰地记录着时间、数量、经手人,以及最终的“签收”地点。 而那些签收地点,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北方的幽云十六州,辽国的腹地! 这哪里是什么花石纲的调运账册! 这分明就是一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向辽国走私军械物资的铁证! 其规模之大,种类之齐全,远超他们之前的任何想象。 周邦彦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 他万万没有想到,大宋朝中,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丧心病狂的卖国贼! 他们不仅仅是贪墨钱财,他们是在出卖大宋的国防,是在将千千万万边关将士的性命,拱手断送给敌人! 李师师在一旁看着,脸色也变得煞白如纸。 她伸出手,颤抖地拿起锦囊中的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文件。 那是一封用质地粗糙的羊皮纸书写的信件。 信件并未封口,上面用一种扭曲古怪的文字书写着。 正是辽国契丹文! 李师师虽然不识辽文,但她能清晰地看到,在信件的末尾,盖着一个狰狞的狼首图腾印章。 那狼首图腾,眼露凶光,獠牙外露,正是辽国皇室的专属印记! 而在这狼首印章的旁边,还用汉墨,歪歪扭扭地签着一个名字。 ——耶律乙辛! 那个曾经在樊楼设宴,试图拉拢腐蚀大宋官员,最终却被周邦彦射落耳坠,狼狈而逃的辽国使臣! 这封信,竟然是耶律乙辛写给朱勔的亲笔密信! 虽然看不懂信中的具体内容,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必然是辽宋奸佞之间,勾结往来、图谋不轨的又一铁证! 船舱内的油灯,火苗跳动得更加剧烈,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绝望。 汴河的夜风,呼啸着从舱口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宋王朝的惊天风暴,已然近在眼前! 第111章 汴河龙影 船舱内的油灯,火苗因船身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而几欲熄灭。 那三份从朱勔锦囊中搜出的铁证,摊在矮桌上。纸张边缘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崇宁五年茶引”、“石字账册”、“耶律乙辛亲笔辽文密信”。 每一份,都足以将大宋朝堂搅个天翻地覆。 周邦彦的目光从罪证上移开,望向船舱外漆黑如墨的汴河水面。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面对的,将是整个腐朽利益集团最疯狂、不择手段的反扑。 而怀中这只锦囊,是悬在那些人头顶的催命符。 也可能是他自己的。 李师师的脸色在灯火映照下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伸手,将那张泛黄的茶引小心叠好,重新放入锦囊。 “邦彦,我们必须立刻将这些东西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周邦彦点头,目光锐利如鹰隼。 “张横的漕帮总舵,水路四通八达,暗桩密布,是目前唯一稳妥的去处。我已提前与‘铁头鱼’约定,若遇急难,以三长两短鸟鸣为号,他会安排接应。” 他话音刚落,船身猛地一震! 船舱外的船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兵器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 “不好!”周邦彦脸色骤变,胃部猛地一抽,那是血海深仇刻入骨髓的生理反应。他一把抓起锦囊揣入怀中,另一只手已握住了父亲遗留的铁胎弓。 李师师也迅速起身,从发髻间抽出一支尖锐的凤头金簪,反握手中,簪尖对外。 几乎在同时,船舱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 几道黑影如饿狼般扑了进来,手中辽式弯刀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那名漕帮的船家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胸口汩汩冒着血泡,双目圆睁,似有不甘。 周邦彦怒喝一声,铁胎弓横扫而出,弓臂坚逾精铁,狠狠砸在一个黑衣人的面门!那人惨叫一声,鼻梁断裂,鲜血狂喷,踉跄着倒退出去。 “保护师师!”周邦彦低吼,将李师师护在身后。 船舱狭窄,根本无法施展。敌人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刀刀致命,目标明确,正是周邦彦怀中的锦囊。 “辽狗!”周邦彦看清了对方的装束和刀法,眼中杀意更浓。是耶律乙辛的人!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周邦彦心中一凛,瞬间想通了关节。朱勔腰间的锦囊,如此轻易被自己得手,或许并非全是李师师迷药之功。 耶律乙辛这个辽国谍枭,恐怕早已洞悉朱勔的贪婪与愚蠢。这锦囊,或许是他故意要“借”自己之手,来引爆大宋朝堂的混乱,以便浑水摸鱼! 好一条毒计!周邦彦的指尖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但很快被他强制压下。 思绪电光火石般闪过,周邦彦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他身形如游龙,在狭小的船舱内辗转腾挪,铁胎弓在他手中时而如枪,时而如棍,将扑上来的敌人一一逼退。 李师师亦非弱质女流,她手中的金簪角度刁钻,专攻敌人手腕、咽喉等要害,逼得敌人不得不分神防备。 然而,敌人数量太多,且悍不畏死。 “轰!” 一声巨响,船尾被另一艘快速撞来的大船狠狠撞中!乌篷船的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身剧烈摇晃,河水汹涌倒灌进来。 “他们要凿沉船!”李师师惊呼。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当机立断。 “师师,抓紧我!”他一把揽住李师师的纤腰,另一只手猛地一拉船篷的竹竿。 竹竿应声而断。 周邦彦借着船身倾斜的力道,抱着李师师,如苍鹰般从破裂的船篷中冲天而起! 冰冷的河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他们脚下,那艘乌篷船正在迅速下沉。 水面上,数艘辽人的快船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船头站满了手持弓弩的辽兵。 为首的一艘画舫之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傲然而立,正是耶律乙辛!他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微笑,仿佛在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周邦彦,李师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耶律乙辛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阴冷。 “将锦囊交出来,本使可以考虑给你们一个痛快!” 周邦彦抱着李师师,脚尖在即将沉没的船舷上一点,身形再次拔高。他怀中的锦囊,是用无数兄弟的鲜血和性命换来的,岂能轻易交出! “想要?自己来拿!”周邦彦声音冰冷,充满了蔑视。 耶律乙辛脸色一沉,眼中杀机暴涨。 “放箭!” 霎时间,箭如飞蝗,铺天盖地般向周邦彦和李师师射来! 周邦彦抱着李师师在空中急坠,根本无法闪避。他将李师师紧紧护在怀中,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硬抗这一波箭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独特而急促的“三长两短”鸟鸣划破夜空,从下游的船队中传来!这是周邦彦与张横早有约定的紧急信号,并非巧合,而是他深谋远虑的布局之一! 紧接着,一声暴喝从不远处的河面传来! “保护周大人!” 数艘体型更大的漕帮大船,船头燃着熊熊火把,如蛟龙出水般冲破夜幕,狠狠撞向辽人的船队! 船头之上,漕帮帮主“船火儿”张横手持一柄开山大斧,须发张扬,威风凛凛! “漕帮的兄弟们,给老子杀!” 漕帮船只的突然出现,瞬间打乱了辽人的阵脚。箭雨为之一滞。 周邦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抱着李师师,如同一颗炮弹般,狠狠砸向冰冷刺骨的汴河!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两人的身影瞬间被黑暗的河水吞噬。 耶律乙辛看着这一幕,脸色铁青。他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木屑飞溅。 “废物!一群废物!”他怒声咆哮,声音因愤怒而嘶哑,“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锦囊,一定要找到!” 汴河之上,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船只碎裂声交织在一起,一场惨烈的夜战,就此拉开序幕。 而冰冷的河水深处,周邦彦紧紧抱着李师师,凭借着超人的水性,以及对汴河水文的熟悉,如同一条沉默的游鱼,向着黑暗的河底潜去。他的肺部因长时间憋气而剧烈灼痛,但复仇的火焰支撑着他。 他知道,只有暂时避开辽人的锋芒,才能保住怀中的锦囊。 才能为死去的家族复仇。 才能揭露那通天的阴谋! 锦囊内的茶引、账册和密信,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胸膛。那不仅仅是罪证,更是无数冤魂的期盼,是大宋最后的希望。 河水冰冷刺骨,但周邦彦的心,却比这河水更加冰寒,也更加坚定。 他,绝不能倒下! 第112章 桨影弓鸣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钢针,刺穿着周邦彦的肌肤。 他怀抱着李师师,奋力在黑暗的水下潜行。 李师师虽然通些水性,但在这种激流暗涌、生死一线的情况下,早已有些支撑不住,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意识也开始模糊。她紧紧抓着周邦彦的衣襟,将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在他身上。 周邦彦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和虚弱。他咬紧牙关,将丹田内最后一丝真气渡入李师师体内,护住她的心脉。 同时,他凭借着对汴河水底地形的记忆,避开暗礁和水草的缠绕,艰难地向上游方向游去。他甚至能通过水流的细微变化,判断上方船只的吃水深度和大致方位。 水面上,喊杀声震天。不时有尸体和船只的碎片从上方沉落。周邦彦知道,张横和漕帮的兄弟们正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份情义,重如泰山,也重如他胸口压抑的血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在水下潜游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周邦彦感觉胸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肺部像要炸开。他不敢再耽搁,寻到一处相对隐蔽的河湾芦苇荡,悄然将头探出水面。 急促地呼吸了几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周邦彦迅速观察四周。 辽人的主力船队还在下游与漕帮激战。但有几艘小型哨船,已经脱离战场,正向上游方向搜索而来。水面时不时传来划桨的微弱声响。 “咳咳……”李师师呛了几口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邦彦……我们……”她声音虚弱。 “别说话,保存体力。”周邦彦低声道,扶着她在茂密的芦苇丛中藏好。 就在这时,芦苇荡深处,传来几声轻微而短促的“咕咕”鸟鸣。这是漕帮内部联络的暗号,也是周邦彦预设的第二道接应信号。 周邦彦精神一振,循声望去。 一艘不起眼的渔船,船身涂抹着厚厚的淤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正悄无声息地从芦苇荡深处划出。 船上立着一个精瘦的汉子,正是张横的心腹舵主之一,人称“铁头鱼”。 “周大人!李姑娘!”铁头鱼压低声音,脸上满是焦急,“快上船!总舵主让我来接应你们!” 周邦彦心中一暖,扶着李师师,迅速登上了渔船。 “总舵主和兄弟们……”周邦彦声音沙哑地问道,他的嗓子因河水的冰冷而有些刺痛。 铁头鱼眼圈一红,声音哽咽:“总舵主他老人家亲自断后,和辽狗拼了!兄弟们……伤亡惨重!” 周邦彦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巨石压住。一股灼热的怒火从丹田直冲脑门,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是无尽的怒火与杀意。 “耶律乙辛!”这份血债,他日必将十倍、百倍地讨还!他感觉到右肩胛骨下方的“弓印”烙印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那仿佛是父亲的英魂在低语。 渔船在铁头鱼的操控下,沿着汴河的支流,向着一处废弃的旧码头疾驰而去。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耶律乙辛的决心。 刚刚驶出支流河口,前方水面上便出现了数点火光。 又是辽人的追兵! 数艘快船呈扇形包抄过来,船速极快,船上更是站满了弓手。 “妈的!阴魂不散!”铁头鱼怒骂一声,奋力划桨。 但渔船太小,速度远不及对方的战船。 “周大人,你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铁头鱼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来不及了!”周邦彦沉声道,“把船桨都给我!” 铁头鱼虽然不解,但还是迅速将几支坚硬的木桨递给了周邦彦。 周邦彦接过船桨,猛地站起身,将一支船桨狠狠插入水中,用力一撑!渔船如同被一股巨力推动,猛地向前窜出数丈! 辽人的快船穷追不舍,船上的弓手不断放箭。 周邦彦挥舞着手中的船桨,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格挡开,船桨与箭杆碰撞,发出“咄咄”的闷响。 一支冷箭突然从侧后方射来,角度极为刁钻,直取周邦彦面门。 周邦彦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中箭! 就在这时,李师师手中的凤头金簪闪电般掷出! “叮!” 金簪精准地击中了那支箭的箭杆,将其撞偏了寸许。箭矢擦着周邦彦的肋下飞过,带起一片血花。 周邦彦闷哼一声,肋下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毫不停留,反手从背后取下了那张陪伴他多年的铁胎弓! 弓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发出阵阵低沉的嗡鸣。 “辽狗,尝尝这个!” 周邦彦搭上一支特制的狼牙箭,弓开满月!他瞄准的,并非是船上的敌人,而是距离最近一艘辽人快船那高高扬起的船帆! 他目光如电,计算着风速、水流以及船只的航向,将所有变量融入这一箭。他甚至预判了帆绳受力后的断裂方向。 “着!” 一声低喝,弓弦震响! 狼牙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夜空,精准无误地射中了那艘快船的帆绳,并非一根,而是数根关键受力绳索! “嘣!” 粗大的帆绳应声而断! 失去帆绳拉扯的船帆,在狂风的吹拂下,如同失控的巨兽,猛地向一侧甩去! 那艘快船瞬间失去了平衡,船身剧烈倾斜,船上的辽兵猝不及防,纷纷惊呼着跌入水中。 更致命的是,失控的快船根本无法转向,直直地朝着前方不远处一个灯火通明的码头狠狠撞去!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快船的船头与坚硬的码头石堤发生了猛烈的碰撞,木屑纷飞,船身瞬间四分五裂! “新宋门码头!”铁头鱼看清了那码头的牌匾,失声惊呼。 那里是汴京城外最繁华的码头之一。巨大的撞击声和火光,瞬间惊动了码头上所有的人。 码头上一片大乱。 耶律乙辛在后方的画舫上看到这一幕,气得脸色发紫。他没想到周邦彦能在如此绝境下,还能做出如此精密的判断和反击。 “追!不能让他们上岸!” 但为时已晚。 周邦彦趁着辽人船队混乱之际,已经操控着渔船,冲破了包围圈,向着新宋门码头的方向疾驰而去。 码头上的混乱,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第113章 茶盏玄机 新宋门码头的混乱,为周邦彦和李师师的脱身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铁头鱼将渔船悄然泊在了一处偏僻的货运栈桥下。三人迅速弃船登岸,混入因骚乱而四散奔逃的人群中。 在铁头鱼的引领下,他们迅速消失在码头后巷迷宫般的黑暗之中。 很快,三人来到了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宅。这是漕帮在城西的一处秘密联络点。 安顿好周邦彦和李师师,铁头鱼便匆匆离去,打探消息,并联络其他漕帮弟兄。 房间内,一灯如豆。 周邦彦从怀中取出那只暗金色锦囊,神色凝重。他知道,这锦囊的分量。 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焦灼。 朱勔、蔡京、高俅等人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耳目众多。这锦囊中的任何一份罪证,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想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一个能绕开所有中间环节,直达天听的办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李师师的身上。 李师师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想……通过我,将消息送进宫里?”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仿佛已预见此行凶险。 周邦彦沉重地点了点头。 “目前来看,这是唯一可能的方法。高俅、蔡京他们再如何权势滔天,也不敢公然拦截官家召见的人。但宫中耳目众多,你须得万分小心。” 李师师秀眉微蹙,沉吟道:“官家虽然宠信于我,但宫中同样危机四伏。杨戬那个阉贼,就是蔡京的爪牙。而且,我如何才能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将如此重要的情报告知官家?” 这的确是个难题。 李师师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梳妆台上一支精致的七宝玲珑簪。 那簪子是徽宗不久前赏赐的。簪头镂空,可以拆卸,内藏一个极小的香囊,曾是她藏匿琴谱的秘密之处。 一个大胆而巧妙的念头,在她脑中渐渐成形。 她快步走到周邦彦身边,低声道:“邦彦,把锦囊里的‘崇宁五年茶引’给我。” 周邦彦依言将那张泛黄的茶引递给了她。 李师师接过茶引,又从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一张空白的通关文牒。 她将空白文牒摊在桌上,提笔写了一段看似普通的“进宫献艺日期更改”的申请。她将原定的冬至献艺,改期至腊月廿五。理由是“偶感风寒,恐病气冲撞圣驾”。 写完之后,她又取过那张“崇宁五年茶引”。 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小刀,将茶引背面一层极薄的纸纤维刮了下来。那层纤维上,带着清晰的“崇宁五年”官印与茶引特有的防伪纹路,肉眼几不可辨。 然后,她用一种特制的透明胶液,将这层带有原始印记的纸纤维,严丝合缝地粘贴在了那份“改期文牒”的背面。 如此一来,这份改期文牒,便巧妙地带上了“崇宁五年贡茶茶引”的官方印记。 做完这一切,她将这份特制的文牒小心翼翼地卷好,塞进了那支七宝玲珑簪的镂空簪头之内。 “这是……”周邦彦看得目瞪口呆,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从未想过,如此精巧的“遗术”竟能被李师师信手拈来。 李师师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明日,我会设法进宫。以身体不适为由,请求更改献艺日期。这份文牒,我会借‘送茶’的机会,‘不经意’地让官家看到。” “官家生性多疑,但又极爱风雅。一份带有七年前‘龙团胜雪’贡茶印记的改期文牒,必然会引起他的好奇。他会怀疑,为何一张普通的改期文牒,会带有如此特殊的贡茶印记,从而命人细查。” “至于他能否看懂其中玄机,就要看他的悟性,以及……天意了。”李师师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毕竟将国家命运寄托在帝王心性上,终究是不确定之事。 “可是,仅仅一份改期文牒,如何能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周邦彦还是有些担心,毕竟皇帝的“悟性”并非总是可靠,且时间紧迫。 李师师神秘一笑,从妆奁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茶盏。 她取过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在灯下凝神屏息,开始在光洁的茶盏底部,刻画起来。 她的动作极轻、极快,金针在瓷胎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谱写一曲无声的乐章。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茶百戏,每一个刻痕都精准无误,唯有在特定光线下,或茶汤饮尽后才能显现。 片刻之后,她放下金针,将茶盏递给周邦彦。 周邦彦接过茶盏,凑到灯下仔细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茶盏底部,赫然用极其细密的针刻,留下了一行小字。 “冬至改期,廿五夜渡。石窟铁甲,辽使图宋。” 这十六个字,将最核心、最紧急的情报,都浓缩了进去!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刻一般,清晰而有力,却又隐蔽至极。 “官家品茶时,茶汤饮尽,这盏底的字,他想不看见都难。”李师师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以及对自身技艺的绝对掌控。 周邦彦看着手中的茶盏,再看看李师师。他知道,李师师此行,同样是九死一生。 “师师,太危险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和心疼,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腕,感受着那份冰冷中的坚韧。 李师师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她的手腕纤细,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为了大宋,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也为了……你,这点危险,算得了什么。”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自有脱身之法。别忘了,我的琴声,便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护身符。我会在琴声中,埋下我所有的后手,以及一旦失败,向你传递消息的最后一线生机。” 周邦彦沉默了。他知道,李师师心意已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外面接应她,并利用她争取到的时间,做好一切准备。 这一夜,注定无眠。 汴京城,这座繁华了数百年的帝都,正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下。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第114章 石贵民心 翌日清晨,天光一线,照不进汴京城深巷的幽暗。 李师师一夜未眠,铜镜中的容颜却无半分憔悴,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彻夜未熄的寒芒。 她精心梳妆,素手将那支七宝玲珑簪插入鬓发,簪头处,一滴凝固的墨汁,在晨光下几乎透明。 那只底部看似洁白无瑕的白瓷茶盏,被她亲手置入描金食盒。 盒中,还有一罐新贡的“龙团胜雪”。 今日此茶,烹的不是风雅,是君心,是国运。 马车粼粼,驶向那座吞噬了无数人间的金碧牢笼。 今日入宫,如怀揣雷火,行于冰上。 福宁殿。 宋徽宗赵佶捻着一管紫毫笔,心绪不宁。 昨夜汴河上的血腥气,似乎顺着风,飘进了这九重宫阙。 高俅与开封府的奏报都呈了上来,字里行间写的是“水匪内讧,意外撞船”。 可赵佶总觉得,那字缝里,透着一股辽人弯刀的寒气。他虽耽于书画,却非蠢材。一个“辽”字,足以让他这位大宋天子,从《瑞鹤图》的飘逸仙境,瞬间跌回这杀机四伏的人间。 “官家,李师师姑娘求见。” 内侍杨戬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殿角燃着的熏香,无孔不入。 “哦?师师来了?”赵佶搁下笔,眉头的躁郁稍减。 也只有李师师的琴,能为他洗去这满身的俗务尘埃。 “宣。” 李师师莲步轻移,款款而入,殿内仿佛瞬间亮了几分。 “臣女王参见官家。” “平身。”赵佶脸上泛起笑意,亲自上前虚扶一把,指尖却未触及其衣袖。君臣之礼,他拿捏得恰到好处。 “今日怎地这般早?可是为朕谱了新曲?” 李师师盈盈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回官家,臣女王今日入宫,是来请罪的。” “何罪之有?” 她故作愁容,轻叹一声,嗓音里带上几分病中的沙哑:“臣女王近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原定冬至献艺,怕是要误了圣驾雅兴。” 说着,她从鬓间取下那支七宝玲珑簪,双手奉上。她的指尖在递送间,若有若无地,在文牒背面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轻点了一下。那动作微不可察,仿佛只是她病中指尖的无力一颤。 “这是臣女王拟的改期文牒,恳请官家恩准。” 一旁的杨戬,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视线如针,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轻轻刮过,似乎想刮下一层伪装。 徽宗接过簪子,目光先在她脸上流连,继而落在簪子上。他把玩着,指腹轻微摩挲。那簪头处,似乎有一层极淡的茶渍,又或是光线折射出的错觉。 他取出那卷细细的文牒,缓缓展开。当他看见纸上那熟悉的“龙团胜雪”官印,以及角落里一个极淡的、几近透明的“崇宁五年”印记时,捻着纸卷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顿。 这印记,并非寻常。它不像是加盖,更像是纸张本身自带的,却又如此突兀。作为一个对书画器物真伪有着极致敏感的艺术家,这种不和谐,比任何直白的警示都更让他心生疑窦。 他不动声色,将文牒置于案头,笑道:“既然师师凤体抱恙,朕准了。好生休养,待身子爽利了,再为朕抚琴不迟。” 李师师心中一块巨石,暂时落了地。 “臣女王还为官家备了些茶点,并新到的‘龙团胜雪’,请官家品鉴。” 她打开食盒,取出那只白瓷茶盏,亲自为徽宗烹茶。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步骤都如同一支无声的舞蹈,暂时吸引了徽宗全部的注意力。 很快,一杯香气氤氲的“龙团胜雪”,被双手奉上。 徽宗接过,轻啜一口,赞道:“好茶!还是师师烹的茶,有魂。” 君臣闲聊,琴棋书画。 李师师从容应对,心却始终悬着。 她在等。 等那杯茶尽,等那盏底的惊雷,在天子心中炸响。 …… 与此同时,新宋门码头。 周邦彦在铁头鱼的掩护下,已混入码头后巷。 官兵的盘查声、货物的搬运声、脚夫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 他正欲穿过一处货场,一阵沙哑的歌声,忽然钻进耳朵。 那歌声来自一个蜷缩在墙角的独臂脚夫,调子苍凉,却带着一股子磨不烂的韧劲。 “……黄河冰封愁煞人,汴河船来笑开颜……” “……花石纲,万民怨,今年冬早,石贵人笑……” “石贵人笑……” 周邦彦脚步一顿。 这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锥子,扎进他心里。 铁头鱼压低声音:“码头上脚夫们编的,‘石贵人’,骂的就是应奉局的朱勔。花石纲的船一到,那些狗官就肥了,可不是‘石贵人’在笑么。” 周邦彦默然。 他想起父亲的遗言:“国之基石,非金玉,乃民心。” 如今,朱勔之流,正用万民的血泪,堆砌着他们的“花石”。 这已不只是家仇。 他怀里的锦囊,沉甸甸的,仿佛装着的不是罪证,而是万千百姓的性命。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福宁殿内,徽宗终于饮尽了最后一口茶。 他放下茶盏,下意识地端详盏底。 起初,他只看到茶渍的自然纹理。可随着盏中茶汤渐渐冷却,茶渍凝固,一个细微的,由拱圣营独有的一种特殊显影茶墨绘制的图案,在茶渍深处缓缓显现——那是一张简笔的汴京地图,地图上,一个红点正闪烁在艮岳石窟的位置,旁边,十六个小字如同血字般浮现! “冬至改期,廿五夜渡。石窟铁甲,辽使图宋。”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艮岳石窟? 铁甲? 辽使? 他猛地抬头,盯着李师师,眼中先是错愕,继而涌起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这分明是妖言惑众,是戏弄君王!可昨夜汴河的血腥气、新宋门的异常奏报、以及他心头萦绕多日的隐约不安,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将那份怒火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凉。 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慌乱,一丝伪装。然而,李师师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唯有那份以命相搏的决绝,让他心头猛地一颤。这份警告,已不仅仅是字迹,而是用她的性命,刻在他心上的血书。 徽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 李师师,正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向他递来了一份足以倾覆大宋江山的——警告! 第115章 暗渡陈仓 福宁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一触即碎。 徽宗死死盯着李师师,眼神中的艺术家情怀荡然无存,只剩下君王的惊、疑、怒、惧。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宠信的红颜知己,会用这种方式,在他面前揭开一角足以埋葬整个王朝的黑幕。 “师师……你……”徽宗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龙袍也掩不住的颤抖,“你可知,这十六个字,份量几何?” 李师师缓缓跪倒,乌黑的鬓发垂落,语气却如出鞘之剑,清冽而坚定。 “臣女王以项上人头作保,盏底之言,字字泣血,恳请官家明察!” 徽宗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龙涎香混着“龙团胜雪”的茶气,却压不住心头的翻江倒海。 他不是傻子。 李师师行此险招,必是情势危急到了连正常示警的门路都已被堵死的地步。 昨夜的汴河惊变,新宋门的撞船……一幕幕,串联成一个可怕的猜测。 朝中,真的有人在豢养虎狼,欲噬其主! “艮岳石窟……铁甲……” 徽宗喃喃自语,朱勔那张贪婪谄媚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那个用无数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所谓“人间仙境”,难道竟是通敌的贼巢? “此事,除了你,还有何人知晓?”徽宗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李师师的灵魂剖开。 李师师心头一凛,知道这是生死之问。她绝不能将周邦彦供出。 “回官家,此事乃臣女王无意中察觉,事关江山社稷,不敢声张,唯有……唯有以此蠢法,叩问天听,恳请官家圣断。” 徽宗盯着她看了许久。 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破绽,只有以命相搏的决绝。 最终,他缓缓点头。 “起来吧。” 李师师谢恩起身。 “此事,朕知道了。”徽宗的语气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却多了一层冰冷的杀意,“你离宫之后,朕自会处置。在此之前,守口如瓶,今日之事,出了这殿门,便烂在肚子里。” “臣女王遵旨。” “你那份改期文牒……”徽宗看了一眼御案上的纸卷,“朕会亲自批复。你便按文牒所言,安心静养,腊月廿五,再入宫为朕抚琴。” 李师师心头一震,明白了。 “廿五夜渡”,这个时间,天子记下了。 “谢官家恩典。” “退下吧。”徽宗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疲惫。 李师师行礼告退,走出殿门的刹那,才感到后背一阵冰凉,早已被冷汗湿透。 但她的心,却也落定。 第一步,成了。 她已将火种,亲手送到了龙椅之旁。 至于这火能否燎原,剩下的,便看周邦彦的了。 李师师走后,徽宗在殿内枯坐良久。 他反复看着那盏底的十六个字,又拿起那份“崇宁五年”的文牒。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虽疏于朝政,却不昏聩。 “艮岳”、“铁甲”、“辽使”……这些词,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心上。 他想起了朱勔,想起了高俅,想起了蔡京。 难道,这些他倚为股肱的重臣,竟都成了蛀空江山的白蚁? “杨戬!” 徽宗的声音,像一块冰。 一直躬身立在殿外的杨戬,连忙碎步而入。 “奴才在。” “传朕口谕,命皇城司指挥使,即刻起,暗中彻查艮岳!记住,是暗中!若惊动了应奉局一只狗,朕要他的脑袋!” 杨戬心中猛地一跳,不敢多问,连声称是,躬身退下。他躬身退下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近来关于花石纲的民怨,以及皇城司暗中收到的几份关于漕运异常的密报,似乎都在印证着李师师的警告。他知道,风暴已至。 徽宗又拿起那份文牒,看着“腊月廿五”的日期,眼神闪烁。 他隐隐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向他,向他的大宋,席卷而来。 而他,正站在风眼之中。 …… 城西,漕帮秘舵。 周邦彦正与铁头鱼商议着码头排查的细节。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粗布、看似寻常的茶贩,从码头巷口匆匆走过,右手拇指不动声色地在左手掌心轻划了一下——那是漕帮与不良人共通的“平安”暗号,意指**“消息已达,君心已动,廿五夜渡,速定乾坤”**。 周邦彦心头一凛,知道李师师成功了! 他略松一口气,但知道,这只是开始。 李师师用性命,为他们换来了两天喘息之机。 他必须在这两天之内,将怀中锦囊里的罪证,变成刺穿敌人心脏的利刃! “铁头鱼!” “在!” “传我将令,召集所有潜伏京城的拱圣营旧部、不良人暗桩、漕帮精锐,今夜子时,在此地会合!” 周邦彦眼中闪着决绝的光。 “我要让那些‘石贵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他摊开一张汴京舆图,手指在上面重重点下。 “崇宁五年茶引”、“石字账册”、“耶律乙辛密信”。 这些,都将是他手中的刀! 他要在腊月廿五之前,用一场泼天大火,将这些国贼的罪行,烧给全天下看! 用他们的血,祭奠死去的兄弟! 用他们的头颅,为这沉沉黑夜,换一个朗朗乾坤! 夜色渐深,汴京城内,暗流涌动。 与此同时,远在应奉局的朱勔,正因皇城司近来对艮岳的“无端”盘查而心生警惕。他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而高俅,则在禁军大营中,秘密调动着几支亲信部队,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他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不知,那危险,已直指他们最核心的秘密。 一场关乎国运的生死博弈,已悄然落幕。 周邦彦知道,此行九死一生。 但他,义无反顾。 第116章 艮岳风云起 福宁殿的空气,冷得像一块凝固的玉。 殿角那尊三足鼎式鹤颈香炉里,上等的龙涎香早已燃尽。 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混杂着御墨的清苦气息,萦绕在空旷的大殿中。 宋徽宗赵佶独坐龙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宝座扶手上雕刻的云龙纹。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御案之上。 一只白瓷茶盏。 盏底那十六个用金针细细刻出的蝇头小字——“石窟铁甲,辽使图宋”,在烛火下闪烁着诡异而刺眼的光芒。 李师师离去已有一个时辰。 但她离去时的眼神,那种混杂着决绝、悲悯与一丝遥远哀求的眼神,连同她手腕上那只古朴的银镯,此刻都清晰地烙印在徽宗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并非全然不知朝政险恶的痴儿。 只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笔下的江山,如他画中的青绿山水一般,虽有沟壑,却终究是和谐而秀美的。 他宁愿沉醉于笔墨丹青的精妙、奇花异石的雅致,将那些腌臢的俗务,交给自己信赖的臣子去打理。 可如今,这血淋淋的现实,由他最宠信、视为红颜知己的女子,用如此近乎自毁的方式,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逼着他去正视那画卷背后,早已被白蚁蛀空的腐朽与疮痍。 那份印有“崇宁五年”贡茶印记的改期文牒,此刻就摊在白瓷茶盏旁,像两道并列的催命符。 七年前的贡茶茶引,怎会出现在今日一份寻常的献艺文牒上? 李师师的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一个警示,更是一个坐标,一个指向深渊的坐标。 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阴晴不定。 时而闪过一丝被愚弄的震怒——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任由臣子们在他眼皮底下玩弄乾坤。 时而,又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感到冰冷。 朱勔…… 高俅…… 蔡京…… 这一个个名字,此刻在他心中翻滚,每一个都变得面目模糊。 难道他们真的敢,在他倾注了无数心血与财力,视为自己艺术与权力巅峰象征的艮岳之中,藏匿着足以颠覆大宋江山的阴谋? 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否定。 艮岳是他向天下展示大宋文治武功的辉煌杰作,怎能容许如此龌龊之事玷污? 然而,李师师的眼神,那茶盏底的刻字,那份诡异的文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行,他等不了。 杨戬已经领了密旨,皇城司的暗探想必已如鬼魅般潜入艮岳。 但那些探子回报的消息,经过层层传递,不知会过滤掉多少真相。 他需要一个更直接的答案。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攫住了他。 仿佛脚下的福宁殿不再是坚实的宫殿,而是即将崩塌的悬崖。 “来人!”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 一名垂手侍立在殿外的内侍闻声趋入,躬身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传朕旨意,”徽宗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着用词,“即刻于艮岳‘格物致知’殿,召……开封府推官周邦彦,觐见!” “开封府推官周邦彦?” 内侍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艮岳乃皇家禁苑,非皇亲国戚、股肱重臣不得宣召,轻易不得入内。 何况,还是在这深夜时分,召见一个品阶不高的开封府推官? 此举,实在不合常理。 “速去!” 徽宗的语气变得不容置疑,眼神却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正是艮岳的方向。 他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能让他安心的解释。 或者……一个让他彻底清醒的证据。 周邦彦,这个名字他依稀有些印象。 似乎与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漕运旧案有关,也曾因樊楼之事与李师师有过牵扯。 他记得有臣子奏报,说此人断案如神,心思缜密,尤其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寻觅真相。 或许,只有这样一把锋利的、不受朝中派系影响的“刀”,才能替他划开眼前的迷雾。 与此同时,汴京城西,一处伪装成米铺的漕帮秘密据点内。 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米糠和河水的味道。 周邦彦刚刚从漕帮舵主铁头鱼口中得知,李师师已安然出宫,并且成功将讯息递达。 他略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心弦却未曾有丝毫放松。 李师师此行,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哥,宫里传来消息!”一名不良人旧部装扮的伙计匆匆从后院奔入,压低了声音,语气却难掩急促,“官家深夜急召,命您即刻前往艮岳‘格物致知’殿觐见!” “艮岳?” 周邦彦眉峰猛地一紧。 这个地点,这个时间。 徽宗便深夜召见于艮岳,这意味着什么? 是龙潭虎穴,一场早已设好的杀局? 还是……黑暗中透出的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只从州桥密库中取出的黑色铁盒上。 盒子不大,却沉甸甸的。 里面装着的,正是朱勔等人通敌卖国的铁证——那本用“茶引密码”书写的秘密账册。 “大哥,此行凶险万分,恐是鸿门宴!”铁头鱼一脸忧色,粗壮的手掌握紧了腰间的短刀,“蔡京、高俅在宫中眼线密布,官家此举,焉知不是受了他们的蛊惑,要诱杀大哥?” “鸿门宴,也得闯一闯。” 周邦彦的声音异常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深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大宋最后的生机。 他必须赌,赌徽宗心中尚存一丝清明,赌这位艺术家天子对自己江山的最后一丝眷恋。 他必须将这份账册,亲手交到徽宗面前。 “备马!” 周邦彦霍然起身,将那只沉甸甸的铁盒小心地揣入怀中。 铁盒的冰凉透过衣衫,紧贴着他的胸膛,也坚定着他的意志。 他想起父亲周御的教诲:真正的拱圣营战士,不仅要善用弓矢,更要善用时机,以身为箭,射向最关键的目标。 今夜,他就是那支离弦的箭。 父亲的铁胎弓,他没有带。 今夜,他要用的武器,是真相。 马蹄踏破汴京深夜的寂静,在空旷的御街上敲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 马蹄声直奔那座在夜色中宛如一头匍匐巨兽的艮岳。 这座集天下奇石美木,堆砌而成的皇家园林,此刻静谧得有些诡异。 风吹过千姿百态的太湖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格物致知”殿内,灯火通明。 徽宗赵佶端坐殿中,面前的御案上,依旧摆着那份改期文牒和那只白瓷茶盏。 他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复杂。 周邦彦一身青色布衣,未着官袍,步履沉稳地走入殿中。 他的神色沉静如水,目光在触及御案上那两样东西时,微微一凝,心中已然了然。 “微臣周邦彦,参见官家。”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平身。” 徽宗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爱卿,深夜召你前来,是为这份文牒。”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份李师师呈上的“改期献艺”文牒。 “此乃李师师所呈,言其身体不适,欲将冬至献艺,改期至……腊月廿五。” 徽宗的目光,如鹰隼般紧紧盯着周邦彦的脸,似乎想从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周邦彦心中了然,这是试探,是天子在正式亮出底牌前的最后一次掂量。 他垂下眼眸,恭敬地回答:“李师师姑娘冰雪聪明,技艺超群,能得官家厚爱,乃是她的福分。至于献艺日期,此乃宫中仪制,微臣品阶低微,不敢妄议。”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不显得与李师师过从甚密,也未流露出任何知晓内情的痕迹。 徽宗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完全满意。 他拿起那份文牒,指着上面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崇宁五年”贡茶印记,语气陡然转厉,充满了帝王的威压: “周爱卿,你曾任开封府推官,掌管刑名案牍,想必对这文书印信颇为熟悉。你且仔细看看,告诉朕,这份寻常的改期文牒上,为何会有七年前的贡茶印记?!” 殿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空。 周邦彦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畏惧地迎上徽宗的视线,平静而坚定地说道: “官家,此印记,臣确实识得。” “只是,臣今日冒死前来,并非只为解此印记之惑。” 他顿了顿,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沉重而清晰。 他将手伸入怀中,缓缓地,取出了那只黑色的铁盒,双手奉上,举过头顶。 “臣斗胆,有更重要的物证,要呈与官家御览!” “此物,或可解开官家心中所有疑团!” 那只在烛光下泛着幽冷光芒的铁盒,像一个潘多拉魔盒。 一旦打开,便会释放出足以颠覆整个大宋朝堂的惊雷。 第117章 龙案呈铁证 黑色的铁盒被周邦彦稳稳地托在掌心。 盒身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抵骨髓。 它不重,却像一块千钧巨石,压得“格物致知”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连烛火的跳动都变得迟缓。 宋徽宗赵佶的目光,从周邦彦那张沉静得近乎冷漠的脸庞上,缓缓移向那只不起眼的铁盒。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洁的紫檀木边缘轻轻敲击着。 每一次敲击,都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敲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上,也像是他内心激烈挣扎的节拍。 “这是何物?” 徽宗的声音低沉,刻意压制着情绪,听不出喜怒。 但周邦彦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语调之下,潜藏着的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回官家,此铁盒,乃臣月前追查漕运旧案时,于州桥主桥墩第三十二块基石后的暗格之中寻获。” 周邦彦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无比,确保每一个词都能准确无误地传入天子耳中。 “盒内所藏,是一本账册。” “州桥暗格?账册?” 徽宗眉头微蹙,眼神中掠过一丝困惑,旋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所取代。 州桥,那是汴京城的中轴线,是天子出行的御道之所在。 何人有如此通天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御道之基,如此隐秘之处藏匿东西? 又是什么样的账册,需要用这等匪夷所思的方式来隐藏? “呈上来。” 徽宗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急切。 一名候在旁边的老内侍,躬着身子,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从周邦彦手中接过铁盒,再恭恭敬敬地呈至御案之上。 铁盒落在铺着明黄云龙纹锦缎的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粗糙的铁器与华美的丝绸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徽宗的目光落在铁盒那古旧的铜锁上,锁芯已经泛出绿色的铜锈,显然有些年头了。 周邦彦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如发丝的铁片。 那是他用父亲遗留的“拱圣营”制式铁胎弓的弓弦一角,亲手磨制而成,专开此类军中暗锁。 他将铁片探入锁芯,指尖微动。 “咔哒。”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铜锁,应声而开。 铁盒盖被缓缓掀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霉味与河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用多层油布紧紧包裹的册子。 周邦彦亲手取出册子,一层层解开已经泛黄发脆的油布,将其平摊在御案之上。 “官家,请御览。” 徽宗的视线落在账册的封皮上。 那是由上好的鹿皮制成,却因常年浸泡,变得僵硬而斑驳。 封皮上没有任何字样,只有几处被水浸润后又风干的模糊印记。 他伸出手。 那双曾描绘出无数传世画卷、写下瘦金体绝唱的手,此刻竟有些微的颤抖。 指尖在触碰到账册的刹那,只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凉。 他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入目的,并非寻常的账目格式,而是一行行用特殊符号和隐晦词语记录的条目。 字迹瘦硬,笔锋凌厉,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明前细芽’,‘雨后春笋’,‘龙团胜雪’……” 徽宗低声念着,眉头锁得更紧。 “这……这是何物?看似茶品,却又与后面的数目对不上。” “官家,此乃一本以‘茶引密码’书写的秘密账册。” 周邦彦沉声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回响。 “其密码的母本,正是官家您御笔亲着,被天下茶人奉为圭臬的旷世奇书——《大观茶论》!” “《大观茶论》?!” 徽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 他平生最得意的两件事,一是他的画,二便是这部《大观茶论》。 他将自己对茶道的理解与热爱,倾注于这部着作之中,视其为自己文治风雅的象征。 如今,他最引以为傲的心血结晶,竟被人用作了如此阴暗的用途? 这比直接打他的脸,还要让他感到羞辱。 周邦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待吩咐,便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抄录本。 那是他连夜整理出的《大观茶论》关键章节,旁边用朱砂小楷,清晰地标注着对应的解密方法。 “官家,此乃臣的不情之请。请您将此抄录本,与那账册对照,便可知这账册之中,究竟藏着何等足以倾覆社稷的惊天秘密。” 徽宗接过抄录本,目光在账册与抄录本之间来回移动。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明前细芽’……对应……‘铁甲三百副’?” “‘雨后春笋’……对应……‘神臂弓五百张’?” “‘白露凝霜’……对应……‘猛火油五十罐’?” 他每破译一条,脸色便苍白一分。 当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看到那熟悉的“龙团胜雪上品”字样时,身体猛地一颤。 按照密码对应,“龙团胜雪上品”,赫然指向—— “大宋河北、河东两路,沿边禁军布防总图”! 最后,他翻到账册的末页总录,颤抖着声音,将那些数目汇总起来: “铁甲……三万一千七百副……” “神臂弓……八千六百张……” “床子弩……三百二十架……” 当最后一个数字从他口中念出时,徽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手中的抄录本“啪”地一声掉落在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骇与愤怒。 “官家,这账册所记,正是应奉局提举朱勔,借‘花石纲’之名,暗中勾结辽人,与太尉高俅、太师蔡京等人狼狈为奸,大肆走私军国利器,甚至出卖我大宋军情的如山铁证!” 周邦彦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格物致知”殿内激荡回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些军械,皆由漕运改道,经由废弃的葫芦河故道,伪装成运送花石纲的船只,源源不断地送往北地辽人的手中!” “更有甚者,他们每月以向官家您进贡‘龙团胜雪’为名,用特制的贡茶船,将我大宋最机密的禁军沿边布防图,送至幽州,与辽使耶律乙辛交换巨额财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无情地剜在徽宗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花石纲”,他眼中装点太平盛世的奇石雅木,竟成了藏污纳垢、祸国殃民的遮羞布! 他视若珍宝的艮岳,这座他梦想中的人间仙境,竟成了通敌卖国的秘密据点!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徽宗失神地喃喃自语,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从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跌落。 他一手打造的繁华盛世,难道只是一个彩色的泡沫? 他深信不疑的股肱忠臣,难道都是一群包藏祸心的豺狼虎豹? 周邦彦看着徽宗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份账册对这位艺术家天子的冲击有多大。 但这剂猛药,必须下到底。 “官家!” 周邦彦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 “证据确凿,不容置疑!账册上的笔迹,经核对,正是朱勔的亲笔!” “朱勔、高俅、蔡京等人,结党营私,祸国殃民,早已将我大宋的根基蛀空!” “若再不清查,国将不国,社稷危矣!” “格物致知”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台上那巨大的牛油蜡烛,偶尔爆出的一点“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徽宗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本摊开的账册。 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条目,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化作无数条黑色的毒蛇,在他眼前盘旋、舞动,噬咬着他的理智与尊严。 他缓缓抬起手,颤抖地指向那本账册,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第118章 玉镯系君心 “陛下!老臣蔡京,有紧急国事启奏!” 一个苍老却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平地响起的一声惊雷,在“格物致知”殿外炸响,瞬间撕破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话音未落,厚重的殿门便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太师蔡京一身紫金蟒袍,头戴梁冠,在一众内侍、禁卫的簇拥下,疾步闯了进来。 他身后,紧跟着面色阴沉如铁,身着太尉官服的高俅。 两人一文一武,一前一后,步履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显然是闻讯而来,且来者不善。 蔡京一进入殿内,那双藏在深深皱纹下的浑浊老眼,便如毒蛇般,先是冷冷地扫过周邦彦,随即立刻锁定在御案上那摊开的账册和散落的文牒上。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微不可察地猛然一缩。 “陛下,深夜惊扰圣驾,老臣罪该万死!” 蔡京先是痛心疾首地躬身告罪,随即不等徽宗开口,便猛地直起身,话锋一转,声色俱厉地用手指着周邦彦。 “但老臣听闻,有奸佞小人,竟敢在此深夜,潜入皇家禁苑,以妖言惑众,伪造罪证,意图污蔑朝廷重臣,动摇我大宋国本!” “老臣身为百官之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能坐视此等乱臣贼子在陛下面前猖狂!”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声震屋瓦,仿佛周邦彦才是那十恶不赦、图谋不轨的逆贼。 高俅亦在一旁上前一步,阴冷地帮腔道:“陛下,应奉局为陛下搜罗天下奇珍,修建艮岳,乃是为彰显我大宋文治武功之盛,此等利国利民之举,天下皆知。如今竟有宵小之徒,将此功绩肆意诽谤为通敌之举,其心可诛!” 徽宗被蔡京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了思绪。 那本账册带来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又被这两位权臣劈头盖脸的弹劾砸得有些发懵。 他看着蔡京那张布满褶皱却依旧精明矍铄的脸,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清明与愤怒,又开始被长久以来的习惯性信任所搅乱,变得混浊起来。 蔡京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他见徽宗面露犹豫,立刻趁热打铁,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折,双手高高举起: “陛下,老臣这里有确凿证据,证明这开封府推官周邦彦,实乃包藏祸心之徒!” “他与江南摩尼教反贼方腊余孽暗中勾结,其党羽王二麻子等人皆是摩尼教暗桩!” “他今日所呈之所谓账册,定是其与反贼共同伪造无疑,目的便是要离间君臣,构陷忠良,好里应外合,祸乱朝纲!” “伪造?” 徽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那本账册上。 那上面用《大观茶论》为密码破译出的条目,字字泣血,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 这……怎么可能是伪造? “官家,休听他一派胡言!” 周邦彦面对两位权倾朝野的巨头,毫无惧色,朗声道。 “此账册所用纸张乃应奉局特供的‘澄心堂纸’,墨迹是徽州‘李廷珪墨’,皆可交由内廷监验官查验!” “更重要的是,其上所用‘茶引密码’,乃是微臣先父,前拱圣营统领周御,为拱圣营内部传递绝密军情所独创,天下间除臣之外,再无人能轻易破译!” “若非朱勔亲笔记载,又岂会用此等隐秘之法?” 他此言一出,蔡京和高俅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周御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如同一根深埋的刺。 当年的拱圣营,曾是官家手中最锋利、最不听话的一把刀,最终被他们联手折断。 他们没想到,多年之后,这把断刀的残片,竟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派胡言!” 蔡京反应极快,厉声呵斥,打断了周邦彦的话。 “周御早已因谋逆大罪获罪身死,其子怀恨在心,挟私报复,伪造证据,构陷朝廷命官,亦在情理之中!” 他猛地转向徽宗,噗通一声,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用嘶哑的声音哭诉道: “陛下!朱勔、高俅皆是国之柱石,为大宋鞠躬尽瘁,忠心耿耿!” “若因奸人几句谗言,便使忠臣蒙受不白之冤,岂不令天下为国效力者寒心!” “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将这巧言令色、包藏祸心的周邦彦,立刻拿下,打入天牢,严刑审问,以正视听!” 高俅也随之跪下,声若洪钟地说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朱勔及应奉局上下,对陛下、对大宋,绝无二心!” 一时间,殿内形势急转直下。 方才还因账册内容而心神激荡的徽宗,此刻面对两位权臣声泪俱下的“哭谏”,以及“勾结反贼”的致命指控,又开始陷入剧烈的动摇之中。 他看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蔡京、高俅。 他们是跟随自己多年,为自己打造了这片“盛世”的肱股之臣。 他又看看神色坚毅,昂然挺立的周邦彦,以及那本摊在案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账册。 究竟谁是忠,谁是奸? 他的大脑如同被无数根钢针搅动,头痛欲裂,难以决断。 就在他脑中翻腾搅扰,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之际,他的视线,鬼使神差地,越过了眼前争执的众人,落在了御案的另一角。 那里,静静地放着李师师留下的那份“改期文牒”。 文牒旁,是她特意留下的、他亲手拆开的七宝玲珑簪,以及那只底部刻着字的白瓷茶盏。 而最醒目的,却是那被文牒压住一角,在烛光下反射出柔和微光的,李师师腕间那只古朴的银镯的幻影。 那银镯,他曾无数次在她皓腕上见过。 却从未如此刻般,感受到它所蕴含的,那种沉重而决绝的意味。 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李师师冒死递出这份文牒,绝非轻率的儿戏,更非恶意的诬陷。 那不是一个柔弱歌姬的恳求,而是一个深藏着巨大秘密的女子,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发出的最后警示。 那银镯上雕刻的“并蒂莲”纹路,是如此的熟悉…… 熟悉得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那纹路,与他记忆深处,早已薨逝的、他最珍爱的贤妃林若薇的遗物,那只他亲手为她戴上的银镯,竟有着惊人的一致! 贤妃…… 李师师…… 银镯…… 这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带来一丝诡异而刺骨的清明。 李师师冒死送来的警示。 周邦彦拼命呈上的铁证。 与眼前两位“忠臣”的逼宫。 在这一刻,形成了鲜明而荒谬的对比。 谁是忠? 谁是奸? 答案,似乎就在那银镯的微光中,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徽宗眼中的迷茫逐渐被一丝冰冷的决断所取代,殿内气氛剑拔弩张到极点之际。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细密而急促的甲胄摩擦声。 以及整齐划一、仿佛踏在人心上的沉重脚步声。 紧接着,一名禁军将领,身披明光重甲,手按腰间佩刀,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之声。 “启禀陛下!” 那将领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太尉高大人有令,为护卫陛下圣安,防有奸人作乱,末将已奉命调集殿前司精锐禁军三千,将艮岳内外,合围得水泄不通!” “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此言一出,周邦彦心中猛地一沉。 高俅,动手了! 这不是护驾。 这是兵谏! 是逼宫! 第119章 千里江山碎,以身为引 “格物致知”殿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凝固成了琥珀。 将所有人的惊骇、愤怒与恐惧,都封存在这压抑的死寂之中。 殿外,三千禁军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汇成一道冰冷的铁流,正缓缓勒紧这座皇家园林的咽喉。 高俅那句“臣,是为护驾”,说得字正腔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向徽宗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护驾? 这分明是逼宫! 徽宗的目光掠过高俅那张看似恭敬,实则写满得意的脸,又转向一旁垂首而立,却如毒蛇般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蔡京。 这两个他亲手提拔、倚为国之柱石的重臣,此刻却像两座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龙椅之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了多年前,高俅还是个市井蹴鞠的小吏时,那仰视自己的、充满敬畏的眼神。 他也想起了蔡京呈上精美绝伦的书法时,那副“君臣相得”的温情脉脉。 过往的温情,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尖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高俅!” 徽宗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那是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暴怒。 “未经朕的旨意,你竟敢擅调禁军!你想做什么?兵谏吗?!” “陛下息怒。” 高俅从容起身,那双阴鸷的眼睛竟敢直视龙椅上的天子,语气恭敬,姿态却无比倨傲。 “臣知擅调禁军乃是死罪。但此獠深夜闯宫,以一本真伪莫辨的账册蛊惑圣听,其心可诛!” “臣更担忧其背后同党已在宫外接应,欲行不轨。” “臣身为殿前都指挥使,职在护卫陛下周全。若因循守旧,致使奸党狗急跳墙,龙体受惊,臣万死亦难辞其咎!” “故而,臣斗胆以身家性命为陛下筑起一道铁壁。此心,天地可鉴!” 好一个“天地可鉴”! 蔡京那枯瘦的身影适时上前,声音沙哑如夜枭啼哭,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节奏。 “陛下,高太尉忠心护主,虽行事略有僭越,其情可悯。” “当此危急时刻,社稷安危悬于一线,当以雷霆手段,先清除眼前奸佞,再论功过是非,方为万全之策啊!” 一唱一和,颠倒黑白。 他们竟将这赤裸裸的兵谏,粉饰成了护国安君的忠勇之举! 殿内的宫女太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成为这场权力风暴中无辜的齑粉。 徽宗的脸在烛火下青白交加,他握着御案上那方他最心爱的歙州龙尾砚,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 “拿下!” 高俅等不及了,他猛地一挥手,眼中杀机毕现,直接对殿外如狼似虎的甲士下令。 “将此逆贼,给本太尉拿下!但有反抗,死活不论!” “是!” 甲士们发出一声震天怒吼,明晃晃的钢刀如同一片死亡的森林,直扑周邦彦! 周邦彦眼神一凛,他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已是徒劳。 他猛地一脚踢翻身旁的紫铜香案! 炽热的炭火与香灰呼啸着砸向甲士,瞬间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官家!账册真伪,一验便知!” 他悲愤高呼,身形却不退反进,如一道青色闪电,竟直冲御案而去! “保护陛下!”高俅惊呼,实则是怕他抢走账册,或是挟持徽宗。 甲士本能地上前,用血肉之躯组成一道人墙,挡在龙椅之前。 就是这个空隙! 周邦彦的目标根本不是账册,而是御案上那尊徽宗最爱的、由整块太湖奇石雕琢而成的“云起龙骧”笔架! 他一把抄起笔架,入手冰凉沉重。 他甚至能感受到上面因徽宗常年摩挲而留下的温润包浆。 他看了一眼龙椅上惊愕万分的徽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用尽全力,将这尊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狠狠地砸向大殿角落里那面由名匠耗时数年绘制的“千里江山”琉璃影壁! “砰!” 一声玉石俱焚的巨响! 笔架应声碎裂,无数碎片迸射开来,其中一块锋利的碎石划破了周邦彦的手背。 而那面象征着大宋壮丽河山的影壁,也在一声哀鸣之后,出现了一道从中断裂的、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徽宗的身体剧烈一震,仿佛碎裂的不是影壁,而是他的心脏,他的江山! 周邦焉并未就此停手。 他看也不看自己流血的手背,以指为笔,蘸着那温热的、混合着尘土的鲜血,在那道狰狞的裂痕之上,闪电般划下四个大字: “还!我!河!山!” 血字淋漓,笔画扭曲,仿佛是从胸膛里呕出的血块,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控诉! 这不是书法,这是战书! 是对这满朝奸佞、对这沉睡君王的最后通牒! “逆贼!”高俅双目赤红,彻底暴怒,“给本帅放箭!格杀勿论!” “高太尉!”一名心腹将领疾步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且慢!” “艮岳之内,弓弩手已按您的吩咐,占据各处制高点,六只最凶悍的吐蕃獒犬也已放出。他,插翅难飞!” “在此处动用弓弩,万一误伤……” 高俅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压下了怒火。 没错,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周邦彦活着走出艮岳。 他要的不是速杀,而是要像猎人戏耍困兽一样,让他带着绝望,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趁着所有人被那血字震慑的瞬间,周邦彦已如一缕青烟,绕过巨大的梁柱,踢翻一面绘着仙鹤的屏风,身影没入了殿后那片在夜色中宛如巨兽蛰伏的假山群! 他以身为引,将所有的杀机,都从这座压抑的大殿,引向了那片更为广阔的、充满未知凶险的黑暗之中! 第120章 炊饼藏生机,死门现一线 夜风如刀,穿过艮岳假山嶙峋的孔窍,发出呜呜的鬼泣。 空气中,除了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猛兽的腥臊味,以及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犬吠声。 高俅的鹰犬! 周邦彦的身影在月色与灯影的夹缝中疾速穿行。 他的呼吸压抑到极致,每一次落脚都踩在厚厚的苔藓或松软的泥土上,不发出半点声响。 他宛如一头在暗夜中被追猎的孤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感官提升到了极限。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至少有三名顶尖的弓箭手,如同蛰伏的毒蝎,分别占据了东北方的“栖凤阁”、正南方的“揽月台”以及西侧最高的假山之巅。 形成了一个致命的三角火力网。 他甚至能想象到他们冰冷的目光,正透过枝叶的缝隙,搜寻着任何移动的目标。 他必须尽快找到“寿星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手札上的那幅潦草地图,以及父亲沉稳的声音: “邦彦,记住,拱圣营的生路,从不是靠侥幸,而是要用自己的‘弓’去问,用自己的智慧去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杂念,开始用拱圣营独特的观星定位法,对照着北斗七星的位置,修正着自己的方向。 在一片奇形怪状、如同鬼魅的假山石中,他终于找到了那块形如佝偻老者、在月光下透着一丝诡异的“寿星石”。 他绕到石后,刚刚解下背后的铁胎弓,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危机感陡然从头顶袭来! ——咻! 一支羽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仿佛凭空出现,擦着他的头皮,狠狠钉入他面前的石壁! “噗!” 箭簇入石,力道之大,竟让整块石头都为之震颤。 飞溅的石屑,有几粒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箭羽兀自嗡嗡作响,离他的太阳穴,不过半寸! 暴露了! 西侧山巅上的神射手! 周邦彦瞳孔骤缩,肾上腺素在体内轰然炸开。 他没有后退躲闪,反而身体猛地前倾,如壁虎般将自己完全贴在“寿星石”的阴影之下。 他用生命在赌,赌对方的视野被山石突出的棱角暂时阻挡! 他听到了山顶上传来拉动弓弦的“咯吱”声,那是死神在调校他的镰刀。 他只有不到三息的时间! 周邦彦扣住弓弦的手,快如闪电,青筋暴起。 他对着石壁上三处毫不起眼的、被苔藓覆盖的凹陷,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节奏,奏响了拱圣营的开门秘谱! 第一声,短促而高亢,如金石相击,是为“弹”! 第二声,绵长而低沉,仿佛与大地产生共鸣,是为“拨”! 第三声,急速而连续的震颤,将内力如水波般送入石心,是为“震”! “铮……嗡……嗡嗡!” 三声截然不同、蕴含着特殊内力的弦音,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古老的锁孔! “嘎吱……” 一声沉闷的机括转动声自地底传来。 “寿星石”的底部,一块伪装成山石的石板,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洞口! 生路! 就在洞口出现的瞬间,他没有立刻钻入。 他知道,他若消失,师师就将成为唯一的靶子。 他必须留下线索,不是软弱的约定,而是坚定的信念! 让她知道,他活着,战斗还在继续! 他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将几撮干燥的艾草茶捻碎,撒入石壁旁那个因昨夜微雨而形成的小水洼。 艾草独特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特殊清香,只有在极近距离才能闻到,这是独属于拱圣营的“平安信”。 然后,他伸出那只被碎石划破、依旧渗着血丝的食指,蘸着混有茶末的泥水,在水洼旁边一块最不起眼的、布满青苔的石头上,飞快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 那是一个残缺的圆,带着一个微小的缺口。 ——半个炊饼。 画下它的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汴河边,看到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接过他递来的半个冰冷炊饼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这个图形,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誓言。 更是他此刻留下的行动纲领! “师师,” 他在心中默念,“看到它,你便会懂。” “这缺口,指向汴京东水门!” “这炊饼,寓意着万千‘民生’!” “我们的生路,不在朝堂之上,而在那万家灯火之中!去东城,发动我们真正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听到了山顶弓弦再次拉满的“咯吱”声。 死亡,已在弦上! 周邦彦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向着那漆黑的密道纵身跃入! 咻! 又一支夺命的羽箭呼啸而至! 山顶的神射手,预判了他的行动! 这一箭,角度刁钻至极! 它没有射中周邦彦,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地射中了正在关闭的石门机关的衔接处!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精密的机括被这粗暴的外力死死卡住了! 石门,竟在离地面还有一尺高的地方,停住了! 一个能容一人匍匐爬出的缝隙,赫然留在了那里。 月光从这道缝隙中照入,在黑暗的密道里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密道,暴露了! 黑暗中,周邦彦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犬吠与人声,知道自己虽然暂时逃脱,却也将这条拱圣营最后的生路,变成了一个引诱敌人进入的、死亡的陷阱。 他,以身为引,将所有的危险,都引向了自己。 而汴京城内,一场围绕着“民心”与“东城”的更大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分卷剧情 第一卷:汴河惊变?狼图腾现 以霜降日汴河浮尸案为开端,周邦彦(不良帅 \/ 拱圣营遗孤)介入调查,发现死者舌下辽国旗印、鞋底艮岳朱砂土,牵扯出应奉局提举朱勔通敌线索。同时,李师师以《采桑子》悲歌揭露括田令苛政,与周邦彦在樊楼、公堂数次交锋,暗线交织。周邦彦夜探不良井,获拱圣营旧部密报,揭开 “花石纲” 走私铁甲、贡茶失窃的惊天阴谋,最终在葫芦河设伏,却陷入敌人圈套,第一卷以虹桥大火、周邦彦险死还生为节点收尾。 第二卷:茶寮血谏?樊楼危局 周邦彦假死脱身,化身 “张三” 潜入鬼市,意外获拱圣营旧卒血书,指向州桥密库。与此同时,李师师被朱勔软禁樊楼,以琴音为号传递情报,险遭灭口。周邦彦与漕帮 “船火儿” 张横结盟,策划 “声东击西” 之计,却在虹桥遭遇硫磺火伏击,漕帮兄弟惨死。李师师在御前弹奏《十面埋伏》,以断弦刺杀权宦杨戬,引发太尉府大乱,第二卷以她被皇城司围困、周邦彦收到 “冬” 字血书为高潮。 第三卷:黑市迷踪?拱圣遗印 核心内容: 周邦彦追查 “冬” 字真相,在黑市重逢王二麻子,却目睹其被灭口,临终留下 “玄字柒叁玖” 腰牌残片,指向应奉局秘密杀手组织。他回忆父亲(拱圣营统领)被害往事,揭开十年前 “括田令” 背后的政治阴谋,发现蔡京才是幕后黑手。同时,李师师在听琴小筑破译血沁茶引,获辽国 “狼图腾” 密信,证实 “冬狩计划” 与冬至日汴河异动有关,第三卷以周邦彦启动拱圣营 “死士召集令”、老鬼归队为节点。 第四卷:禁苑寒锋?墨诏孤影 核心内容: 周邦彦与老鬼里应外合,潜入艮岳地宫,发现朱勔私藏的辽国兵器图谱及 “布防图交易” 证据。李师师冒险入宫,借《九霄环佩》琴音传递密信,却意外发现徽宗腰间玉坠与养母之死的关联,揭露宫廷秘辛。高俅押送 “生辰纲” 北上,周邦彦将计就计,引导摩尼教余党与禁军火并,同时率拱圣旧部突袭州桥密库,第四卷以他夺回 “茶引密码” 账册、却遭蔡京围捕为高潮。 第五卷:血引狼图?天贶劫杀 核心内容: 周邦彦破译账册,证实 “冬狩计划” 实为辽国借冬至日、以 “花石纲” 船队为掩护,运送兵器入京,勾结内应颠覆大宋。他与李师师约定以 “茶灯” 为号,却因皇城司围剿被迫分散。天贶节当晚,汴河两岸火光冲天,周邦彦率漕帮水鬼凿沉敌船,李师师在樊楼以 “断弦反杀术” 牵制追兵,两人分别遭遇耶律乙辛与高俅的绝杀,第五卷以周邦彦中伏、李师师被掳为节点。 第六卷:残牌碎心?寒茶危言 核心内容: 周邦彦被老鬼救至乱葬岗,发现王二麻子尸身及 “幽冥令牌” 残片,追溯到应奉局 “玄字队” 的幽冥密档。李师师被囚皇城司,以茶道暗语向周邦彦传递 “内应名单”,却遭蔡京识破,险遭毒杀。周邦彦联合摩尼教余部,策划 “焚城” 假象,引开禁军主力,第六卷以他孤身闯入应奉局、与朱勔当面对质为高潮。 第七卷:茶凉骨寒?御街扬尘 核心内容: 周邦彦在应奉局地牢救出李师师,两人携账册闯宫血谏,徽宗却在蔡京蛊惑下动摇。高俅率禁军围剿,拱圣旧部为掩护二人全军覆没,老鬼战死前揭开 “冬” 字终极秘密 —— 辽国早已买通殿前司,欲在冬至日借 “祭天” 仪式发动政变。周邦彦与李师师被逼至御街,以铁胎弓与禁军对峙,第七卷以徽宗目睹账册、下令彻查为节点,留下悬念。 第八卷:拱圣遗孤?血色弦音 核心内容: 徽宗下密诏命周邦彦彻查通敌案,蔡京、高俅狗急跳墙,发动宫变。周邦彦以拱圣营遗印集结最后的忠勇之士,与李师师里应外合,在冬至日祭天仪式上,以茶引密码当众揭露辽人阴谋及朝中内鬼名单。最终决战爆发,周邦彦挽弓射向叛军首领,李师师以琴音为号引爆敌人军火库,两人在烈火与鲜血中完成复仇,第八卷以大宋暂稳、周邦彦与李师师隐退江湖为结局,呼应 “公子请茶” 的宿命轮回。 第121章 樊楼暗流 艮岳的风声,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早已割遍了汴京城的每个角落。风里,带着铁锈的腥味和未散的恐惧,盘旋在每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空。 周邦彦以身为饵,遁入密道,生死未卜。 他留在石壁上的血字,是留给这座腐朽王朝的战书,也是留给她的、最残酷的约定。 李师师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周邦演的名字,已经成了这座城市里一个不能被提起的禁忌,像一道刚刚结痂又被强行撕开的伤口,谁碰,谁死。 樊楼,听琴小筑。 往日里总点着安息香的雅间,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近乎发霉的死寂。 空气粘稠得像是要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团冰冷的浓雾。 哑婆像一尊门神,守在门外,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死死盯着廊道上每一个经过的人影。那些往日里见了李师师便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管事和仆役,此刻的眼神都像受惊的兔子,脚步匆匆,与她的目光一触,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慌忙避开。 整个樊楼,都成了一座华丽的孤岛。 李师师端坐窗前。 她没有看窗外禁军铁甲反射出的、令人心悸的寒光,也没有理会楼下传来的、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腰间那枚“拱圣”香囊上。 香囊依旧,内里的丝帛却重逾千斤。 她心中并无焦虑。焦虑是弱者的情绪,是无能为力的哀嚎。她的心,此刻像一口深冬的古井,冰冷,沉静,所有的波澜都被冻结在水面之下。只有在井底最深处,那无人能窥见的黑暗里,藏着一簇足以燎天的火。 开宝寺,辰时三刻。那是他们约好的死生之契。 可现在,城门已落,缇骑四出,汴京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她去不了。 他,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偶尔会刺一下她的心脏,但随即就被更深沉的意志所融化。 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蛮横,粗暴地碾碎了此处的寂静。那声音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在用靴底一下下地跺着人心。 “砰!” 雅间的门,被一脚踹开。 木屑四溅。 应奉局提举,朱勔,带着一群气息凶悍的爪牙,如同一股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浊流,灌满了整个房间。 朱勔的脸因亢奋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神却阴冷如蛇。他刚从艮岳的混乱中脱身,官袍的下摆还沾着清晨的露水与尚未干透的泥尘,像一条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狗,急于向世人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李大家,别来无恙啊。” 朱勔的声音又尖又细,一屁股坐在李师师对面,那张肥腻的脸上挤出笑容,目光却像沾满油污的手,肆无忌惮地在她清丽的脸庞、纤细的脖颈和玲珑有致的身段上来回涂抹。 “本官听说,周邦彦那个逆贼,与李大家……是入幕之宾?” 李师师心中杀机一闪而过,快得像刀锋上反射的寒光,但面上却依旧如春水解冻,波澜不惊。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朱勔的注视,淡淡开口:“朱提举说笑了,民女只是个卖唱的,依附权贵尚且不及,如何敢与朝廷钦犯沾上半点干系。” “哦?”朱勔拖长了音调,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汴京城里的石头都知道,那周邦彦为你一掷千金,为你得罪权贵。李大家,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毒蛇吐信:“本官知道,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我应奉局要倒了,说我朱勔要失势了。今日把各位请来,就是让大家吃个定心丸!”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点红痕,他却毫不在意。 “李师师!本官给你指条明路!”他站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声音里淬满了毒,“说出那逆贼的下落,本官保你荣华富贵!圣上那边,我替你美言几句,你依旧是这汴京城里风光无限的李大家!你若不从……本官倒是要看看,这汴京城里,谁还敢保你!” 李师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民女,确实不知。” 朱勔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凝固,碎裂,化为一片狰狞的阴霾。 “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他猛地转身,目光如两根烧红的铁钎,要烙进李师师的眼睛里,“本官今夜,要在樊楼大宴百官!就是要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看看,有本官在,这大宋的天,塌不下来!” “而你,李大家,要在宴上抚琴助兴。”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若弹得好,本官重重有赏。若弹得不好……”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贪婪的笑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作呕。 “民女……遵命。” 李师师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不是屈服,那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回鞘,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朱勔满意地笑了,像一头吃饱了的鬣狗。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大家果然是聪明人。” 他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口,又阴恻恻地回头,补了一刀。 “对了,今晚的曲目,本官也替你选好了。就弹那首《霓裳羽衣曲》吧。本官要让全天下都看看,我大宋,依旧是那个繁华盛世!” 朱勔带着人走了,那股恶臭的腥气却留了下来,与房间里死寂的空气混在一起,更加令人窒息。 门被关上的瞬间,李师师紧绷的脊背才微微一松。 她缓缓闭上双眼。周邦彦在石壁上留下的那个血色“等”字,瞬间灼烧着她的脑海。 一阵几乎要让她窒息的恐惧与酸楚涌上心头,但仅仅一息之间,这股情绪便被她用腕上银镯的冰凉,狠狠压了下去。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 “邦彦,等我。用这满朝奸佞的血,为你祭旗!” 她睁开眼,眸中一片决绝。 她走到那张“焦尾琴”前,伸出纤细的食指,在最低音的那根弦上,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拨。 “嗡——” 一声沉闷的弦音响起,却并未散开,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凝聚不散的震颤。这声音的频率极低,寻常人耳几乎无法捕捉,但它却像水中的涟漪,无声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传向了樊楼之外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在樊楼后巷一个不起眼的茶水摊上,一个正在埋头擦拭茶碗的伙计,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是拱圣营秘传的“虫鸣引”,一种用特定频率传递紧急讯号的秘法。 讯号只有一个意思: 引蛇出动,请君入瓮。 今夜的樊楼,是龙潭虎穴。 而她,将是那个亲手搅动风云的人。 第122章 霓裳羽衣 夜幕,如同一块浸透了血与泪的巨大黑布,沉沉地压了下来。白日里的惊恐与杀机,似乎都被这夜色暂时吞噬,汴京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黑暗中舔舐着伤口。 然而,樊楼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无数盏华美的灯笼高高挂起,将楼阁映照得金碧辉煌,仿佛一座建立在火山口上的华美宫殿。那光亮,刺眼,虚假,拼命想要驱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 朱勔的“百官宴”,开始了。 主宴厅内,人声鼎沸,酒气熏天。受邀而来的官员,大多是蔡京、高俅一党的附庸,或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他们脸上挂着僵硬的、讨好的笑容,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仿佛艮岳那场血腥的兵谏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杯酒下肚,便可烟消云散。 朱勔高坐主位,满面红光,正志得意满地享受着这种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尊崇。他频频举杯,声音洪亮,试图用自己的气势,压下所有人心中的不安与猜疑。 李师师被安排在宴厅一侧特设的乐席上,与满堂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像一尊绝美的、没有灵魂的玉雕,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身着一袭月白素裙,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子挽住。在这满堂的污浊与奢靡中,她周身散发出的清冷脱俗,反而成了一种最尖锐的讽刺。 她的面前,横着那张“焦尾琴”。古朴的琴身,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位沉默的战友,与她一同面对这满堂的魑魅魍魉。 她的神情平静无波,那双往日里顾盼生辉、能勾走人魂魄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像两潭寒潭,倒映不出任何光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朱勔放下手中的金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恰好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他满意地清了清嗓子,目光如聚光般投向李师师,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同僚,今日有幸,请得汴京第一名妓李大家,为我等献艺!” 他刻意加重了“名妓”二字,言语中带着一丝羞辱的快意。 “便请李大家,为我等奏一曲《霓裳羽衣曲》,为我大宋,贺一贺这太平盛世!” 掌声响起,稀稀拉拉,更多人的眼中是幸灾乐祸的看戏神情。他们都知道朱勔的用意,这是要逼着李师师低头,用她的才艺,来为他朱勔的权势做点缀。 李师师缓缓起身,对着满堂的衣冠禽兽,盈盈一拜。她的动作优雅而标准,找不出一丝瑕疵,也看不出半点情绪。 而后,她重新坐下。 她落座于琴前,看着满堂觥筹交错的虚伪笑脸,耳边却仿佛响起了汴河冰面碎裂的声音。那一年,他将她从冰冷的河水中救起,给了她半个炊饼,那炊饼的冰冷与麦香,至今仍在她的记忆里。今日,她便用这焦尾琴,为他,也为这沉沦的汴京,凿开一片天! 素手轻扬,指尖如蝶,轻盈地落在弦上。 一段华丽而飘逸的引子,如月光下的清泉,瞬间流淌而出。 正是那首盛唐极乐之曲,《霓裳羽衣曲》。 乐声清越,仙气渺渺,仿佛真能将人带入那仙子舞袖、琼楼玉宇的幻境。官员们紧绷的脸,渐渐松弛下来,不少人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沉浸在这片刻的麻醉之中。 朱勔更是得意地捋着胡须,呷了一口美酒,眼中闪烁着掌控一切的快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用最美的乐章,掩盖最丑的脓疮。 然而,就在乐曲渐入高潮,节奏奔放华美之际。 李师师的指法,在无人察觉的瞬间,陡然一沉。 一个“宫”音,被她弹得低沉如泣,像一声压抑的叹息。 一个“商”音,带着一丝金戈相击的锐利,像刀锋划过骨骼。 紧接着,“角”、“徵”、“羽”三音,也相继错位,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滞涩与悲凉。 那仙气飘飘的意境,如被戳破的泡影,瞬间消散。 宴厅内的气氛,变了。 官员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困惑与不安。那琴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朱勔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李师师,他听出来了,这琴声不对劲!这贱人,竟敢当众给他难堪! 就在所有人以为演奏会因失误而中断,或朱勔会勃然大怒之时。 李师师的琴声,猛然一转! 那属于《霓裳羽衣曲》的华彩乐段,如被拦腰斩断,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苍凉、悲怆,充满了亡国之痛的旋律! 宫商角徵羽,五音皆变! 尤其是那“徵”音,被她用尽全力弹出,凄厉如鬼哭,仿佛能刺破人的耳膜!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她并未开口。 但这悲愤欲绝的琴声,却将《诗经·黍离》的意境,化作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故国不再,黍稷丛生!知音难觅,忧愁难解!苍天无眼,奸佞当道! 这哪里还是《霓裳羽衣曲》?! 这分明是一曲泣血的哀歌!一首亡国的挽联! 宴厅之内,鸦雀无声。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虚伪,都被这悲凉的琴声,撕得粉碎。 官员们目瞪口呆,他们从琴声中,听到了让他们不寒而栗的悲愤与控诉。 朱勔的脸色,已是铁青一片,继而转为猪肝般的紫红。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李师师,嘴唇哆嗦着,因为极致的愤怒,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想到,李师师竟敢如此!竟敢用一首亡国之音,来打他的脸,来诅咒他,来诅咒这他赖以为生的“盛世”! “放肆!” 朱勔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扭曲得不似人声。“来人!给本官……” 他的话还未说完,宴厅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得如同滚雷的脚步声!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神色慌张如见鬼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启禀……启禀朱提举!” “官……官家……官家与蔡太师、高太尉……驾临樊楼!” 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朱勔也彻底愣住了。 官家,怎么会突然驾临樊楼?! 而乐席之上,李师师依旧端坐。 她的指尖,在那悲凉的《黍离》尾音中,缓缓收拢。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凄然的、决绝的笑意。 她知道,这场她亲手点燃的大火,才刚刚烧起来。 第123章 弦上之箭 樊楼的空气,是从甜腻转为凝滞的。 方才,朱勔的咆哮还如同一瓢滚油,将满堂的喧嚣都炸得滋滋作响。 而此刻,这瓢油却仿佛被泼入了一场无声的寒雪,瞬间冻结。 那股属于天子的、独一无二的威压,并非如山崩海啸般袭来,而是像水银,无声无息地从门缝、窗棂、地砖的每一丝缝隙中渗透进来,灌满了整个宴厅。 它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留下愈发清晰的心跳与愈发沉重的呼吸。 空气变得粘稠,混杂着被撞翻的酒盏中溢出的果酒甜香、女眷们惊慌失措时抖落的香粉气息,以及,一丝从朱勔身上蒸腾而出的、名为恐惧的冷汗酸味。 朱勔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肥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僵住,血色尽褪,化作死猪般的惨白。 他那双小眼睛里的凶光,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下一缕青烟般的惶恐。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领着满堂噤若寒蝉的官员,跪迎出去。 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与方才的跋扈嚣张判若两人,滑稽得令人作呕。 片刻,宋徽宗赵佶,在太师蔡京与太尉高俅的簇拥下,踏入了厅内。 他今日穿的并非是处理政务时的大礼服,而是一身玄色暗金龙纹的常服。 那玄色,衬得他本就因痴迷艺术而略显病态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的眼神,如同两口被愁云遮蔽的古井,深处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阴郁与烦躁。 龙袍的衣角,甚至还沾着几不可见的、来自艮岳假山地宫的青苔碎末与潮湿的泥痕。 他扫过满席狼藉,目光如同一柄最挑剔的刻刀,缓缓刮过那些跪伏在地的、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最终,他的视线,越过这片由恐惧和谄媚构成的海洋,定格在了宴厅尽头的乐席之上。 定格在那个唯一没有跪下的、身着月白素裙的女子身上。 李师师。 她依旧端坐于琴案之后,仿佛周遭的一切,不过是她琴声中一段无关紧要的变奏。 那张绝世的容颜上,没有惊慌,亦无谄媚,平静得如同一面结了冰的湖。 琴声的余韵未绝。 那一声在尾调处悍然拔高,凄厉如杜鹃泣血的“变徵之音”,仿佛还在雕梁画栋间盘旋,化作一根无形的、淬了寒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徽宗的耳膜。 徽宗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痴迷音律,宫中乐府的秘辛他了如指掌。 “变徵示警”! 这是宫廷乐正在遭遇不测、身陷绝境,无法言说之时,用以向君王死谏的最后手段! 以命为弦,以血为音! 而在此之前的一个月里,他已三次从李师师的琴音中,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变徵”前奏。 第一次,是在他下旨彻查“漕运失踪案”的当晚,那日的《潇湘水云》,多了一丝金戈之声。 第二次,是拱圣营遗孤周邦彦的奏折被宦官杨戬当庭烧毁之时,那夜的《平沙落雁》,雁鸣之声满是悲愤。 第三次,就在今日,在他动身前往艮岳,去探查那所谓“祥瑞”的地宫之前,李师师为他饯行所奏的《阳关三叠》,阳关之外,竟隐隐有风雪欲来之势! 一次是巧合,三次便是警告!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他传递着什么! 她用音律,为他描绘出了一张正在收紧的、名为“阴谋”的巨网! 今日这声石破天惊的“变徵”,是这张网,终于图穷匕见! 他的目光,与李师师的目光,在半空中悍然相撞。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畏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逼他亲眼看清这朝堂的脓疮! 徽宗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下移,仿佛是无意间,落在了李师师皓白手腕的那枚银镯上。 那镯子……款式古朴,雕着最寻常的缠枝莲纹,与她这一身清雅打扮并不十分相配,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可它又戴得极稳,仿佛不是一件饰物,而是长在了骨血里的一部分。 一种被他刻意尘封了十几年的、染血的记忆,被琴音与眼前的场景反复刺激,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枷锁,轰然炸开。 崇宁五年,深井,冰冷刺骨的水,以及他最宠爱的贤妃,那张同样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 那位贤妃,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银镯。 “李师师,”徽宗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了锈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你这镯子,倒有几分眼熟。” 这话并非疑问,而是试探。 是帝王在发现猎物踪迹后,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 蔡京与高俅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他们察觉到了徽宗情绪的剧烈波动——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一个沉迷艺术的皇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开始对往事和细节,产生了兴趣。 李师师仿佛早就料到此节。 她没有丝毫犹豫,平静地褪下银镯,由内侍呈上。 整个过程,她的手稳如磐石。 “回陛下,此物乃妾身养母李姥姥遗物。”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养母曾是宫中乐正,她说,这镯子是一位故主所赐,是那位贵人……唯一的念想。” 她没有提贤妃,却字字句句都在指向贤妃。 徽宗颤抖着手接过。 入手冰凉,那股寒意,仿佛能顺着指尖,一直钻进心里。 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镯身光滑的表面,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瓷器,生怕它在自己手中碎裂。 他在摩挲中感受着那些熟悉的、因岁月而磨损的纹路,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敢相信的梦魇。 终于,他鼓足勇气,将银镯翻转。 烛光下,镯子内侧,一行用金针刺出的、细如发丝的小字,灼伤了他的眼睛。 “崇宁五年,汴河初雪,盼君安。” 轰! 徽宗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不是忌日,而是他与贤妃最后一次在汴河边赏雪的日期! 是他亲口对她说“盼卿岁岁安”的私语! 此事,天下唯有他二人知晓!是他们之间,最隐秘的誓言! 这不是巧合! 这绝不是巧合!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师师,眼神里是滔天的震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陛下!” 蔡京察觉不妙,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性。 “区区一件首饰,几句来历不明的谎言,何以让陛下如此失态?前朝后宫,饰物相似者何止千万?若凭此臆断,恐有心之人,人人皆可故弄玄虚,蛊惑圣听!” 高俅亦是附和,他的声音则带着军人的凌厉与杀伐之气: “没错!陛下!此女当众弹奏亡国之音,已是其心可诛!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邦交!” “此时,辽使正在宫门外等候陛下的宴请,若因此等妖言误了国事,让我大宋在友邦面前失了体面,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高俅的话,看似劝谏,实则威胁! 他不仅点出了周邦彦是“逆贼”,更搬出了“辽使”这座大山,这是他们计划好的第二步——引入外力,逼宫! 他们一唱一和,如两堵高墙,瞬间将徽宗刚刚打开的一丝思路封死。 他们要逼着徽宗,就在此刻,就在这里,为了所谓的“邦交”与“稳定”,亲手掐灭这刚刚燃起的、可能燎原的火星! 第124章 图穷匕见 高俅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言语,宴厅之外,忽然传来一阵金铁交鸣的巨响与蛮横的呼喝! “辽国使臣耶律乙辛,闻樊楼有妙乐,特来请奏一曲!” 那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带着一股草原的腥风与毫不掩饰的蛮横,粗暴地灌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根本不是“请奏”,而是“问罪”!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大宋体面”的脸上。 紧接着,一名禁军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盔甲上甚至还有一个清晰的脚印。 “陛下!不好了!辽使……辽使带着甲士,硬闯进来了!” 耶律乙辛的到来,如同一匹闯入精致瓷器店的恶狼,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与傲慢。 他身后跟着数名身材高大、气息彪悍的辽国甲士,他们身披皮甲,手按腰间弯刀,眼神轻蔑地扫视着满堂跪伏的宋臣,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们的皮靴踩在樊楼名贵的花纹地砖上,发出“咯吱”的刺耳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践踏大宋的尊严。 这是蔡京与高俅的杀手锏。 他们算准了徽宗优柔寡断,外厉内荏,只要有外敌在场,为了粉饰太平,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大国颜面,他必然会选择息事宁人,将内部矛盾压下去。 “参见大宋皇帝陛下。” 耶律乙辛只是微微躬身,礼数敷衍得近乎侮辱,姿态却无比倨傲。 他的目光,越过惊怒交加的徽宗,直接落在了李师师的身上,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本使听闻,樊楼有女,能奏亡国之音。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不知,这首《黍离》,是在诅咒我大辽,还是在诅咒你大宋的盛世啊?” 他一开口,便直接将一顶“动摇邦交”的大帽子,死死扣在了李师师头上。 一时间,整个宴厅,杀机四伏。 蔡京的沉稳,高俅的凌厉,耶律乙辛的蛮横,三座大山,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将徽宗与李师师死死困在中央。 他们要逼着徽宗,就在此刻,就在这里,做出选择。 是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歌姬与一个虚无缥缈的记忆,还是维护“稳定”的朝局与“稳固”的邦交。 这道题,对过去的徽宗而言,答案是唯一的。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师师必死无疑的时刻,她忽然动了。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 而是对着徽宗,行了一个无比庄重的大礼,额头触地,发髻上的金簪也随之滑落。 “铛”的一声轻响,那根雕着并蒂莲的凤头金簪,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簪身从中裂开。 这不是意外,而是她用巧劲,在叩首的瞬间,以手腕为轴,将簪尾在地面上精准一磕,震断了簪内的机括!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无法察觉,只当是惊慌失措下的无心之失。 一小截被卷成细棍的油布,从断裂的簪身中滚出,带着一丝机油与陈旧皮革的味道,不偏不倚,停在徽宗的龙靴前。 那东西太小了,太不起眼了,以至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还停留在耶律乙辛的威压上,只有徽宗、蔡京和高俅看清了。 蔡京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认得那油布!那是用来包裹军中密件、防水防潮的特制油布! 只有枢密院和边关大将,才能调用此物! 一个风尘女子,如何能有?! 徽宗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弯下腰,用颤抖的手,捡起了那卷油布。 他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油布表面那层薄薄的、防水的桐油。 他剥开油布,里面是一张残片。 不是丝帛,不是纸张,而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羊皮。 羊皮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朱砂烙印的、狰狞的狼头图腾,以及图腾下方,一个鲜红的、如同凝固血迹的指印。 “这是……”徽宗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回陛下,”李师师依旧伏在地上,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狠狠敲进在场所有阴谋者的棺材里。 “此物,是周大人在艮岳假山下的走私铁甲箱底发现的。” “他说,这是金、辽两国用兵勘界的密约残角,上面的狼头,是辽国南院大王的军徽。” “而那个指印……” 她顿了顿,仿佛给了耶律乙辛一个自辩的机会,但她知道,他没有。 “周大人让妾身,请陛下问问耶律大人,他的右手拇指,是否曾在三年前的‘得胜口’之战中被马槊所伤,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月牙形伤疤。” 轰! 耶律乙辛的脸色,瞬间从倨傲变成了惊骇! 他下意识地将右手猛地藏到身后,但这个动作,这个只有他自己、他的亲信、以及……那份密约的另一位签署者才知道的伤疤,已经成了最无可辩驳的招供! 徽宗的目光,如同一把生锈的刀,缓缓地、一寸寸地,从耶律乙辛的脸上,刮到蔡京的脸上,再刮到高俅的脸上。 他终于明白了。 周邦彦的账册,李师师的琴音,贤妃的镯子,还有眼前这份带着血腥气的密约残片……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把淬毒的匕首,不是扎向敌人,而是狠狠扎进了他自己的心脏。 将他那个用艺术、美人和粉饰太平构筑起来的虚假世界,捅了个对穿。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蒙蔽得最深、最可悲的傻子! 他不是在欣赏一出歌舞,而是在自己的龙椅之下,亲眼看着一场颠覆大宋江山的阴谋,上演到了最高潮。 第125章 天子之怒 没有鲜血喷出,没有昏厥倒地。 宋徽宗赵佶,只是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张苍白病态的、艺术家的脸上,显得无比诡异,无比疯狂。 他笑得肩膀耸动,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泪水混着他眼中的血丝,看起来如同泣血。 他笑自己。 笑自己痴迷于《千里江山图》的壮丽,却不知真正的江山,早已被这些硕鼠蛀空。 笑自己能从一方端砚的纹路中品出万千气象,却看不透眼前这些臣子脸上最粗浅的伪装。 笑自己信任着满口忠义的股肱之臣,却不知他们早已将自己、将这大宋的亿万生民,都当成了可以与外敌任意买卖的货物! “好……好一个‘以安辽使之心’……”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对那死不瞑目的贤妃、对那满门忠烈的周家、对那无数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做出迟到了十几年的忏悔。 “好一个‘以安社稷’……” 宴厅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耶律乙辛,此刻脸色铁青,紧紧攥着藏在身后的右手,额头青筋暴起。 而蔡京和高俅,这两位权倾朝野的重臣,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徽宗。 这比歇斯底里的暴怒更可怕,这是一种……从幻梦中彻底清醒过来的、淬了毒的冷静。 “一派胡言!” 耶律乙辛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此乃伪证!是你们宋人构陷本使的阴谋!本使要立刻面见南朝皇帝,讨一个说法!” 他的咆哮,在徽宗听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徽宗缓缓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再没有半分犹豫和软弱,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威严。 “是不是伪证,等朕的皇城司将你的使团驻地,掘地三尺之后,便知分晓。”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来人。” “臣在!” 一直如影子般守在门外的皇城司指挥使,如鬼魅般出现在徽宗身后,单膝跪地。 他的出现,让厅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封锁樊楼,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所有在场官员,就地圈禁,待朕一一过问。” “遵旨!” “传朕旨意,命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禀,即刻率三千龙卫,接管内城九门防务,查封辽使馆驿,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特意点了副都指挥使王禀,一个不属于高俅派系的将领,更直接绕过了高俅这位太尉。 这是釜底抽薪,是当众夺权! 高俅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灰败。 “遵旨!” “将朱勔……”徽宗的目光转向早已瘫软如泥的朱勔,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厌恶,“……押入皇城司天牢,朕要亲自看看,他那身肥肉底下,到底藏了多少民脂民膏,卖了多少国家利益!”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清晰、果决、狠辣。 整个樊楼,瞬间从歌舞升平的销金窟,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天子囚笼。 甲士的脚步声,兵刃的出鞘声,官员的哀嚎声,交织成一曲最真实的“亡国之音”。 蔡京和高俅的心,一寸寸沉入冰窖。 他们知道,事情已经彻底失控了。 徽宗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糊弄的艺术家,而是一头被彻底激怒、并且找回了獠牙的雄狮。 最后,徽宗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始终伏在地上的女子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愧疚,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清明。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子,不是什么妖妃,也不是什么棋子,而是一把早就磨砺好、只等他来执掌的、复仇的利剑。 他缓缓走下台阶,在一片混乱中,亲自扶起了李师师。 他的动作很轻,却让李师师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徽宗凝视着她的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除了他们,还有谁?” 这不再是疑问,而是命令。 他在向他的“剑”,下达新的指令。 李师师的睫毛微微一颤。 她知道,这场她亲手点燃的大火,已经将皇帝这把最锋利的刀,彻底淬炼成型。 而她,从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弃子,终于变成了……执刀人。 她迎上徽宗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杀意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杨戬。” 第126章 塔影秘令 樊楼之内,死寂如坟。 时间仿佛被那枚悬在朱勔咽喉前的箭簇冻结了。 箭簇上淬炼的幽冷光芒,在摇曳的宫灯下折射出无数细碎的、令人心悸的寒星,映在每一位达官显贵骤然失色的面庞上。 酒菜的余温尚在,与百官额头渗出的冷汗腥气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粘稠而压抑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应奉局提举朱勔,这位平日里以花石纲为爪牙,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臣,此刻正经历着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一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锋锐的金属气息已经刺破了他颈项最外层的皮肤,带来一丝丝冰凉入骨的刺痛。 像一条细小的毒蛇,正沿着他的血脉向上攀爬,所过之处,尽是麻痹的恐惧。 他不敢吞咽,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这信使,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堆积如山的财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虚无的笑话。 他的身体僵直如铁,唯有不断颤抖的膝盖,在华丽的官袍下,诉说着他的崩溃与恐惧。 御座之上,大宋天子赵佶,那张惯于品鉴龙涎香、赏玩湖州笔的清雅面容,此刻已是风暴汇聚的中心。 惊怒、猜忌、被愚弄的羞辱,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好奇,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翻腾、交织,形成一个足以吞噬殿内一切的漩涡。 他盯着周邦彦,这个胆敢在他寿宴上掀起滔天血浪的“逆臣”,试图从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他看到了什么? 没有垂死的疯狂,没有求饶的卑微,更没有虚张声势的色厉内荏。 他只看到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中,倒映着血海深仇,倒映着十年隐忍,也倒映着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不惜一切的决绝。 周邦彦,平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连殿角那尊一人高的铜鹤香炉里飘出的青烟,似乎都感受到了这股凝滞的杀意,不敢再向上飘散,而是畏缩地凝在了半空。 那些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文臣们,此刻嘴里仿佛被塞满了滚烫的棉絮,一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生怕天子的怒火会率先烧到自己身上。 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将们,手心早已被黏腻的冷汗浸湿,他们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肌肉贲张,却不敢妄动分毫。 因为射出那支箭的人,是周邦彦。 更因为,默许这一切发生的,是御座上的天子。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天子雷霆震怒的最终降临。 然而,周邦彦,这个风暴的制造者,却在此刻投下了另一块足以倾覆乾坤的巨石。 他无视了太尉高俅那几乎要喷出火焰的目光,也无视了太师蔡京藏在水晶镜片后,那如同毒蛇般阴鸷的审视。 他的目光,穿透了重重叠叠的锦衣华服,穿透了缭绕不散的御赐龙涎香,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刻刀,越过十二旒的冠冕,直直钉在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的灵魂深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因这极致的死寂而字字惊雷,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陛下,臣请即刻往开宝寺,取一份‘供状’!” 这不是请求,更不是商议。 这是宣告。 是以身家性命与家族清誉为赌注,向大宋最高权力者发出的最后通牒。 此言一出,仿佛一滴滚油溅入冰水,凝固的空气被瞬间击碎,炸裂成无数压抑着的不敢置信的私语和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派胡言!” 高俅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官靴重重踏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要将这大逆不道之言踩进地底。 他须发戟张,声色俱厉地喝断: “周邦彦,你已是钦定的反贼,罪证确凿,死到临头,还敢在此妖言惑众!” 他环视四周,试图用自己的威势和声量,重新掌控这失控的局面。 “开宝寺乃皇家寺院,供奉我大宋太祖太宗之牌位,是何等庄严肃穆的清净之地,岂容你这等乱臣贼子前去亵渎!?”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罗织罪名的狠毒,试图将周邦彦的行为,彻底钉死在“最后的疯狂”与“对皇室祖宗的终极挑衅”这两根耻辱柱上。 蔡京抚着自己保养得宜、光滑如丝的美髯,水晶镜片后的双眼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 他的声音没有高俅那般暴烈,却更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无声无息地钻入人的骨髓,带来刺骨的阴冷。 “陛下,此人分明是图穷匕见,自知罪无可赦,故而想借故遁逃,行此缓兵之计。”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周邦彦精心编织一张绞索。 “开宝寺内外通道繁多,又紧邻汴河水道,寺中僧侣数千,龙蛇混杂。一旦让他脱离此地掌控,勾结城外同党,振臂一呼,后果不堪设想。老臣恳请陛下,切莫被其蛊惑,当就地格杀,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耶律乙辛亦在此时抚掌冷笑,他那生硬的、带着草原口音的汉语,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莫非你大宋的佛门净地,也藏着构陷我大辽友邦的证据不成?这真是本使此生听过最荒诞无稽的笑话。若贵国查案皆凭此等臆想,那所谓的‘金匮盟书’,怕也只是子虚乌有吧?” 他巧妙地将周邦彦的请求,与“金匮盟书”的真伪联系起来,用心极其险恶。 三言两语,便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 他们要将周邦彦彻底封死在这里,让他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让他成为一个亵渎祖宗、动摇国本的疯子。 周邦彦却对这些如刀似剑的攻讦充耳不闻。 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一座任凭风雨雷电侵蚀也绝不弯折的孤峰。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泣血的悲鸣与决绝。 那股赤诚与惨烈,几乎要灼伤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份‘供状’,不为臣一人之清白!” “而是关乎大宋国祚!关乎这汴京城百万生灵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撤步,收回了那枚悬命的箭簇,随即双膝重重跪地。 沉重的甲胄与坚硬的金砖狠狠碰撞,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声音,仿佛是他将自己全部的骨气与尊严,毫无保留地敲碎在了这朝堂之上,震得人心头发颤。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怨毒、或麻木的脸。 “臣,不良帅周邦彦,以亡父、前拱圣营都指挥使周御之名……” “以元符兵变中枉死的拱圣营三百七十一口忠魂起誓——” “若开宝寺供状为虚!” “若臣今日之言有半字欺瞒!” 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直视龙椅,一字一顿,声震梁尘。 “臣与九族,甘受凌迟!” 第127章 天子之囚 “拱圣营”! 又是“拱圣营”! 这三个字,如同一记看不见的攻城巨锤,狠狠砸在徽宗赵佶的心坎上。 将他刚刚用理智与帝王威仪筑起的高墙,砸得土崩瓦解,乱石纷飞。 他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穿过重重人影,飘向了乐席的尽头。 那里,那个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女子,依旧静静地端坐着。 李师师。 月白色的蹙金莲纹罗裙,在昏暗的角落里铺陈开来,宛如一朵在血色泥潭中静默绽放的雪莲,圣洁得不染一丝尘埃。 她怀抱琵琶,垂着眼帘,仿佛与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一尊精美绝伦的玉像。 然而,徽宗,这位大宋朝最顶尖的艺术家。 他那双浸淫丹青翰墨数十载、能分辨出最细微墨色变化的眼睛,此刻却捕捉到了一个旁人绝难察觉的、致命的细节。 ——她那双本应轻灵抚在琴弦上的素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琵琶的弦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 一滴晶莹的冷汗,正沿着她光洁如玉的鬓角,不受控制地、悄无声息地滑落。 那滴汗珠,像一颗沉重的泪,承载了太多的恐惧、希冀与决绝。 最终,没入她乌黑如瀑的发丝之间,消失不见。 就是这个细节! 一个念头,如同开天辟地的闪电,悍然击穿了徽宗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 这绝不是周邦彦的临时起意! 更不是一个将死之人,在穷途末路时,口不择言的胡乱攀咬! 这是他们之间,早就用血泪、用仇恨、用生死无间的默契,铸就的最高级别的赴死预案! 开宝寺,就是这个预案的终点。 而樊楼的这场对峙,从周邦彦射出第一箭开始,不过是启动这个预案的、惨烈无比的信号! 徽宗的心中,顷刻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理智与情感,君王的猜忌与一个男人对真相的原始渴望,在他内心深处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搏杀。 他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架天平。 天平的一端,是他稳固的江山,是蔡京、高俅这些陪伴他数十年,为他构建起一个歌舞升平“盛世”的股肱之臣。是那张他亲手签押,本以为能换来十年安稳的“金匮盟书”。是朝堂的脸面,是他作为天子的威严。 相信周邦彦,就等于承认自己被蒙蔽,承认自己愚蠢,承认这满朝文武皆是奸佞或庸才。 若最终证明这是一场骗局,他赵佶,将成为大宋开国以来,最愚蠢、最可笑的皇帝,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天平的另一端,却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周邦彦那双燃烧着赤诚与复仇火焰的眼睛。 另一样,是李师师那滴无声滴落的、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的冷汗。 可若不信他们,若周邦彦所言为真…… 金辽密约,分尸大宋…… 那个后果,他不敢想,也绝对承担不起。 那不仅仅是割地赔款,那是亡国!是社稷倾覆!是他赵氏列祖列宗的陵寝被人践踏! 他的目光,在那枚静静躺在龙案上的、刻着“崇宁五年”字样的银镯上停留了一瞬。 那冰冷的银光,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犹豫与怯懦。 崇宁五年。 元符兵变后的第五年。 那场他亲手掀起的风暴,那场被他刻意遗忘的血腥往事,如今,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噬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想起了李师师呈上这银镯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他想起了周邦彦在不良井的泥泞中,向他描绘的“护民”二字。 他想起了那些在汴河中无声漂浮的、身上带着牙牌勒痕的浮尸。 原来,所有的线索,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只是他,一直不愿去看,不愿去信。 最终,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他的决断。 那声音沙哑得仿佛两块生锈的铁在剧烈摩擦,充满了疲惫与决绝。 “准!” 一个字,石破天惊。 高俅与蔡京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如同被严霜打过的茄子,瞬间灰败下去,再无半点血色。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仿佛在看一个被妖邪附体的陌生人。 徽宗随即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直刺面如死灰的高俅。 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和与依赖,只剩下君王的冷酷与不容置疑。 “着皇城司,即刻起,派最精锐的人手,‘护送’周大人前往开宝寺。” “护送”二字,他咬得极重,其中的威胁与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给朕把他看得死死的!” “他走到哪,你们跟到哪!他若要上天,你们就给朕搭梯子!他若要入地,你们就给朕掘地三尺!” 徽宗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身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流动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一座真正的山岳,轰然碾下。 “记住。” “开宝寺的琉璃塔在,周大人就在。” “塔若有丝毫差池,周大人若少了一根头发……”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朕,提你高俅的人头来见!” 这番话,是命令,是敲打,更是用皇城司的刀,为周邦彦劈开了一条血路! 同时,又用高俅的项上人头,为周邦彦打造了一座最坚固的囚笼! 他成了天子之囚。 一个谁也动不得,也绝不能让他逃脱的、行走在刀尖上的囚徒! 第128章 一步一杀 高俅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他听懂了。 他完全听懂了陛下这番话背后那残忍而冷酷的帝王心术。 陛下这是要用他高俅的命,为周邦彦此行担保! 用他这位殿前都指挥使的赫赫威名,去震慑所有可能在暗中下手的宵小! 更是用皇城司这把天子最锋利的刀,亲自为周邦彦开路,将一切阻碍,无论是来自谁,都斩得粉碎! 这是何等的羞辱!又是何等的信任……对一个“反贼”的信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想要辩驳,想要说这不合规矩,想要提醒陛下一旦周邦彦逃脱的严重后果。 然而,当他接触到徽宗那双冰冷彻骨、再无半分情感波动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如同鱼刺般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真正的、苏醒的君王。 那不是沉迷艺术的道君皇帝,而是一头被触怒了逆鳞、亮出了獠牙的雄狮。 他只能屈辱地、不甘地、满心怨毒地缓缓跪下。 坚硬的膝盖骨与冰冷的地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敲碎了他最后的尊严。 “臣……遵旨!”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整个樊楼的气氛,在这一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诡异扭转。 方才还稳操胜券、以胜利者姿态俯瞰一切的蔡京、高俅一党,此刻如丧考妣,一张张脸孔上写满了惊骇与不知所措。 那些墙头草一般的官员,则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张地毯,生怕被卷入这场神仙打架的漩涡。 而那个被他们逼入绝境、被当成死人看待的周邦彦,却成了这场惊天风暴中,唯一能站着的人。 他缓缓起身。 身上那副染血的甲胄在寂静的大殿里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嚓”声,像是在为旧时代的秩序敲响丧钟。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一张张惊愕、恐惧、怨毒的脸,最后,落在了乐席角落里,那道纤弱而坚韧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隔着摇曳的烛火,隔着满堂心思各异的朝臣。 没有言语。 却仿佛在灵魂深处,交换了千言万语。 周邦彦的眼神在说:此去,九死一生,樊楼之内,暂托于你。若有不测,保护好自己。 李师师的眼神在回:朝堂有我,你只需一往无前。若你不归,我必以身殉道,让这汴京城,为我们陪葬。 有“我若不归,你当自保”的叮嘱。 更有“此去黄泉,亦不独行”的无声誓言。 李师师那双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素手,在这一刻,仿佛接收到了某种讯号,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松开了紧攥的弦轴。 她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一颤,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波澜壮阔,都掩藏在了那一片幽深的阴影之下。 周邦彦收回目光,再无半分留恋。 他猛地转身,面向樊楼之外那片深沉如墨的夜色。 那夜色里,有未知的杀机,有刺骨的寒风,更有他追寻了十余年的、唯一的希望。 “走吧。” 他对着身边那些刚刚还对他刀剑相向,此刻却面色不善、眼神如狼的皇城司卫士,平静地说道。 他的语气,淡漠得仿佛不是在对一群看守自己的狱卒说话,而是在命令自己的部下。 他不是阶下囚,他是即将踏上征途的将军。 皇城司的指挥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悍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有奉命行事的无奈,有对这个年轻人的审视,也有一丝军人对强者的本能敬畏。 他不敢违抗圣命,更不敢怠慢这位被太尉性命担保的“囚徒”。 最终,他还是沉声挥了挥手。 “开路!” “哗啦——” 沉重的脚步声与甲叶碰撞声骤然响起。 皇城司的甲士们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的道路。 周邦彦迈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踏碎了樊楼内的歌舞升平,踏碎了权臣们编织的美梦。 这一步,也像一记重锤,狠狠地踩在了所有心怀鬼胎之人的心尖上。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 他知道,从踏出樊楼大门的这一刻起,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樊楼内的唇枪舌剑只是序曲,接下来,将是真刀真枪的血战。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之上,充满了未知的凶险。 每一步,都可能引来一支致命的冷箭,一把淬毒的匕首。 一步,一杀。 在他身后,蔡京与高俅在人群的掩护下,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惊慌,只剩下无尽的阴狠与不顾一切的杀机。 他们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天子给了他们机会,那他们就必须抓住。 绝不能让周邦彦,活着走进开宝寺的大门! 而走在最前方的周邦彦,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又长又直,孤绝而坚定。 他能感受到背后那些如同实质的杀意,能听到夜风中传来的、不易察觉的弓弦微调声。 但他毫无畏惧。 他知道。 今夜,从樊楼到开宝寺的这条路,会很长。 长得,足够用敌人的鲜血来铺满。 第129章 钟鸣鼓应 开宝寺外,火把如林,将寺院的飞檐斗拱映照得如同鬼蜮。 高俅端坐于一匹通体乌黑的西域宝马之上,铁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流光。 他的眼神,比铁甲更冷。 他得知周邦彦竟敢当着天子的面,索要去开宝寺的“恩典”时,险些将手中的马鞭捏碎。 这不是一个囚徒的最后祈求。 这是一个猎手,对自己布下的陷阱发出的公然挑衅! 周邦彦,这条本该在不良井里烂掉的野狗,竟敢在他面前亮出獠牙。 他不仅调动了五百殿前司精锐,将开宝寺围得水泄不通,连地下的暗渠出口都用巨石堵死。 更将自己私下豢养的三十六名“影隼”死士,如真正的猛禽般,悄无声息地栖息在寺院的各个阴暗角落——梁上、树梢、假山后。 他们是高俅最锋利的爪牙,只为一击致命。 他要的,是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天罗地网。 一张能让周邦彦在绝望中窒息而死的网。 “太尉,”一名副将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场精心布置的猎杀,“那周邦彦进了琉璃塔,便再无动静,只说腹中饥饿,讨要斋饭。” 高俅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智珠在握的弧度。 “困兽犹斗,最后的把戏罢了。让他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警惕。 “不过,传我的令,任何进出之人,必须由影隼亲自搜身检查,从发冠到鞋底,一寸都不能放过!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片刻之后,一名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小沙弥,端着一个简陋的食盒,在两名气息森然的影隼监视下,战战兢兢地走入琉璃塔。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塔内,周邦彦盘膝而坐,气息沉稳,仿佛对塔外的杀机一无所知。 他接过食盒,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小沙弥。 然而,在他那经过“拱圣遗术”千锤百炼的感知中,无数细节被瞬间捕捉、分析、重组。 这小沙弥的双手,虎口与指节间布满了厚实而粗糙的老茧。 那绝非僧人常年敲钟念佛所能形成,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握持船橹,在风浪中与江河角力留下的独特印记。 他的僧鞋,鞋底边缘沾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的青黑色泥土。 那不是京城寻常的黄土,而是汴河码头常年被水浸泡的岸边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河水腥气。 最关键的是,小沙弥端着食盒的姿势,双腿微屈,重心下沉。 看似是因恐惧而发抖,实则是一种在摇晃的船板上保持平衡的本能反应。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心中电光火石般升起,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当小沙弥放下食盒,躬身准备退下,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 周邦彦的右手拇指,在自己的食指上,快而轻地敲击了三下。 这并非声音,而是一种肌肉与骨骼的微小震动。 是当年拱圣营与漕帮之间,验证彼此最高级别暗桩的秘密手势,意为“江河安否”。 小沙弥的身形,猛地一僵! 他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剧烈收缩,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强忍着转身就跑的冲动,按照帮中代代相传的规矩,迈出的左脚,下意识地朝内侧偏了半分。 这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是漕帮弟子在极端危险下回应的暗号:“风高浪急”。 赌对了! 就在这一瞬间,周邦彦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他看似整理僧袍,实则用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将一枚早已藏在袖口、用蜂蜡包裹的微型丝帛,如弹石子般,无声无息地弹入了小沙弥宽大僧袍的内层夹缝里。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呼吸,用漕帮的切口急促说道: “亥时三刻,钟响为号,塔下西北枯井,地龙翻身!” 小沙弥眼中闪过决死之色,重重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在两名影隼冰冷的注视下,转身快步离去。 每一步,他都感觉那枚小小的蜡丸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肉和灵魂。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淌。 当远处更楼的梆子声,沉重地敲响了亥时三刻的丧钟。 周邦彦眼中精光爆射! 他并未愚蠢到用头颅去撞击青铜,那是匹夫之勇。 他猛地站起,迅速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一头死死绑在塔内那尊沉重的青铜香炉的一足上。 他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手臂肌肉贲张,将那数百斤的香炉当做流星锤,在狭小的空间内奋力旋转起来! “呼——呼——” 沉重的香炉带起骇人的风声。 周邦彦双目圆睁,算准了角度与力道,在香炉达到速度顶点的瞬间,猛地松手! “铛——!” 一声雄浑、苍凉、充满了无尽悲愤的钟声,骤然响彻夜空! 它穿透了层层封锁,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汴京城每一个人的心上! 寺外,高俅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铁黑! 但他并未像寻常将领那般立刻暴怒下令冲锋。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眼中闪过的是一丝被戏耍的羞辱和更加阴狠的算计。 “蠢货!这是调虎离山!”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而狠厉。 “钟声是信号,他本人绝不在塔顶!分一半人马,立刻封锁寺内所有水井、暗渠、枯树洞!影隼,给本太尉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殿前司军士如潮水般涌入。 但一半兵力却在高俅精准的指令下,如一张训练有素的大网,迅速撒向寺院各处可能的藏匿点。 而就在钟声响起的刹那,琉-璃塔西北角,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井盖在内部被无声推开。 周邦彦已从塔基一处极其隐蔽的死门中钻出,与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漕帮好汉汇合。 “高俅反应过来了!快!” 他低吼一声,一行人迅速遁入黑暗。 高俅的精明,反而让他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几息时间。 地宫之内,火把的光芒驱散了百年的黑暗,也照亮了石壁上斑驳的苔痕。 一名眼尖的弟子突然指着一处石壁,声音发颤地惊呼: “大人,快看!” 周邦彦循声望去,只见火光下,石壁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用某种利器刻着一行潦草却力透石壁的小字。 字迹的主人似乎极为匆忙,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杀气,却穿越了时空,扑面而来。 “政和元年,童贯于此,献辽马百匹,出关。” 短短一行字,像一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周邦彦的心脏。 他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童贯!那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他竟然也参与其中! 这盘根错节的卖国黑网,究竟从何时开始编织,又究竟网住了多少朝堂重臣? 他父亲和整个拱圣营的覆灭,在这一刻,显得更加像一场被精心策划的阴谋。 第130章 地火龙吟 地宫密道之内,火把的光芒在潮湿的石壁上跳跃,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惨白如纸。 墙壁上那行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在周邦彦的脑海中反复淌着血。 “大人,追兵到了!” 漕帮头领铁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将他从刺骨的震惊中唤醒。 从他们刚刚进入的入口方向,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影隼死士特有的、金属靴底刮擦石面的刺耳声响。 周邦彦强迫自己将翻涌的情绪压下。 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愤怒会让人失去判断。 活下去,把这个惊天秘密带出去,才是唯一要做的事。 “铁牛,此地通往何处?” 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心神俱裂的人不是他。 “回大人,”铁牛是漕帮的老舵主,对汴京地下的脉络了如指掌,“此密道乃前朝所建,后被我漕帮发现,共有三处主要出口。” “一在城西码头,便于水路接应。” “一在南城瓦子巷,那里鱼龙混杂,最易藏身。” “还有一处……”铁牛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犹豫,“最为凶险,直通皇家禁苑——艮岳的地底暗河!” 艮岳!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邦彦心中的重重迷雾。 师师! 她此刻被软禁宫中,艮岳是离她最近的地方! “去艮岳!” 他当机立断,没有丝毫迟疑。 “大人,那可是龙潭虎穴!”铁牛急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周邦彦的目光锐利如鹰。 “高俅想不到我们敢闯禁苑。走!” ……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福宁殿偏殿。 李师师坐立不安。 她利用金簪从一名小宫女腰间的香囊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划落了那枚伪装成装饰品的“茶引”钥匙。 她知道,这是养母李姥姥留给她最后的生路。 不能再等了。 天子的耐心,比窗户纸还薄,一旦他失去兴趣,自己就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趁着殿外禁军换防的短暂间隙,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如同一只优雅而敏捷的夜猫,利用殿宇的阴影,避开数个暗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掌管天下贡茶的茶水巷。 巷子尽头,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是拱圣营留下的最后一条生路。 她用“茶引”钥匙插入井沿一块不起眼的砖雕缝隙中,轻轻转动。 “轰隆隆——” 地面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裂开一个通往地下的幽深入口。 李师师毫不犹豫地踏入。 石阶盘旋向下,空气中泥土的腥味里,夹杂着一股越来越浓烈的硫磺与硝石的气味。 她心中一凛。 身为“盾印”传人,她对这些关乎军备火器的味道极为敏感。 这地宫之中,绝不简单。 她没有贸然点燃火折子,而是凭借着超凡的夜视能力和记忆中养母教导的“听风辨位”之术,贴着冰冷的石壁,如鬼魅般潜行。 很快,她停下了脚步。 地上,有新鲜的脚印。 凌乱而仓促,还带着她十分熟悉的、汴河码头的河泥气息——绝不是宫里人的。 她蹲下身,用指尖轻轻触摸了一下脚印的边缘,还能感受到一丝未干的湿气。 她心中一动,循着脚印追踪下去。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轻微的状态,如同一名顶级的刺客在追猎目标。 转过一个巨大的弯角,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地下暗河奔流而过。 河对岸,隐约有微弱的火光,和被水声掩盖的、压抑的交谈声。 她屏住呼吸,悄然摸近,只听一个熟悉到已经刻入骨髓的声音,正沉稳地发号施令: “……铁牛,硬闯是下策,我们必须找到艮岳的薄弱点。” 是周郎! 李师师的心,瞬间狂跳! 巨大的喜悦和担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但她没有立刻现身。 她继续潜伏在巨大的钟乳石后,冷静地评估着眼前的局势。 他身边有十几名汉子,看上去都是江湖好手,但人人带伤,神情疲惫。 而追兵的脚步声,已经隐隐从后方传来。 当她听到铁牛焦急地问“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硬闯吗”的时候,她知道,时机到了。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女声,仿佛从地府幽径中传来,突兀地在众人身后响起: “不可硬闯。艮岳地宫的明暗出口,此刻至少有三队以上的影隼在等着你们。” 众人大惊,猛然回头,刀剑齐齐出鞘,对准了声音的来源! 火光下,李师师一身素衣,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清丽如仙,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能看透人心。 周邦彦猛然回头! 当他看见那个立于暗河之畔,本该在宫中身不由己的女子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师师?!”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她重逢! 这重逢,不是久别胜新婚的喜悦。 而是两名身陷绝境的战士,在深渊的边缘,看到了彼此的身影。 第131章 血色残阳 地宫暗河畔,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石壁上拉长,又重叠在一起。 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重逢的片刻温存。 在生死时速面前,每一息都重于千金。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交换了彼此掌握的情报。 当李师师听到周邦彦复述出那张丝帛上血写的密令—— “冬至子时,西水门开,金辽铁骑入汴京,屠城三日,以绝后患”时,她一张俏脸瞬间惨无血色。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忍不住用手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干呕出来。 那“屠城三日”四个字,像四把淬毒的尖刀,将她所有的侥幸和希望都刺得粉碎。 而当周邦彦从李师师口中得知,这艮岳地宫深处,竟可能藏着一个巨大的、足以供应一场宫廷政变的火药库时,他握着佩刀的手,也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童贯的私献军马。 辽金的屠城密谋。 艮岳的秘密火药库…… 一条条线索,在此刻汇聚成一张吞天噬地的巨网。 他们不是在对抗几个奸臣,而是在与一个即将出卖整个国家的庞大阴谋赛跑。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滔天的骇浪,以及一丝几乎要将人彻底吞噬的……绝望。 “噗通!” 漕帮头领铁牛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眼中只剩下空洞的灰败。 “完了……辽金铁骑从外攻,城内大火做内应……汴京城……完了……”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所有人心中那层名为“希望”的薄膜。 地宫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都显得那么刺耳,像是在为这座即将覆灭的雄城敲响丧钟。 周邦彦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满是硝石味的冰冷空气。 父亲周御临死前不甘的眼神。 拱圣营数千忠魂的悲歌。 汴河边李师师分享给他的那半个炊饼的温度。 以及汴京城里那些鲜活的、为生计奔波的万千面孔…… 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交织、碰撞。 不! 不能就这么完了!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原先的恐惧和绝望被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不屈与决然! 他走到李师师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沉声问道: “师师,你说的火药库在何处?带我们去!” 李师师强忍着内心的翻腾,点了点头,带领众人趟过刺骨的河水,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石壁前。 她指着一处被苔藓覆盖的缝隙说: “硫磺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但这石门……似乎没有锁孔。” 周邦彦走上前,他用手抚过石壁,闭上眼睛,脑中飞速闪过父亲留下的《拱圣遗术》中关于机关枢纽的篇章。 片刻后,他睁开眼,对铁牛等人道: “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同时用力按住我指定的位置!” 众人依言而行,随着七个点同时受力,石壁内部传来一阵“咔咔”的机括转动声。 一扇厚重无比的石门,缓缓向内开启。 “嘎吱——”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石与硫磺的气味,扑面而来! 火光照进石室,所有人都呆住了。 里面堆积如山的,全是黑色的粉末,以及一个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巨大陶罐! 看这数量,足以将整个艮岳,甚至半个皇宫都送上天! “这……这是猛火药!”李师师的声音因震惊而嘶哑,“但似乎缺少最关键的‘引信’。” 周邦彦的目光扫过那些陶罐,一个无比疯狂、也无比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铁牛!” 他的声音嘶哑,却如同在死寂的地宫中炸响的一道惊雷! “属下……在!” 铁牛被周邦彦身上那股决绝的气势感染,猛地从地上站起。 “硬闯是死路一条,坐以待毙,更是亡国灭种!” 周邦彦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众人的心上。 “你立刻带人,查清所有出口,并设法联络城中所有我们能联络到的不良人旧部、漕帮精锐!” “告诉他们,冬至子时,不惜一切代价,死守西水门!” “我们……会给辽狗送去一份它们永世难忘的大礼!” “可是大人,”铁牛眼中闪着理智的挣扎,“我们人手不足,仅凭我们这些人,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一根火柴,烧不毁整片森林。” 周邦彦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师师的脸上,眼中闪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但若这片森林已经足够干燥,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能燃起燎原大火!” “如今的汴京,民怨就是那干柴,我们,就是那火星!” 他的话,像一剂猛药,注入了众人几乎已经冰封的血液里。 与其屈辱地死在屠刀之下,不如轰轰烈烈地放手一搏! “属下万死不辞!” 铁牛双眼赤红,重重抱拳,带着几名好手,迅速领命而去。 地宫内,只剩下周邦-彦与李师师,以及几名留守的汉子。 周邦彦走到李师师面前,深深地看着她,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歉疚: “师师,接下来,是九死一生。” 李师师伸出冰凉的玉指,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更有钢铁般的坚定。 “周郎,不必多言。” “汴河的水养育了我,这汴京城,是我的家。”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家若不存,何以为人?” 周邦彦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中万丈豪情与无尽悲壮交织。 他抬起头,望向那深邃的地宫穹顶,仿佛看到了汴京城上空,那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残阳。 “好!” “今日,我周邦-彦,便与你李师师,与这满城忠勇,共赌一场国运!” 他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久久不息。 一场决定大宋命运的生死豪赌,即将在血色的残阳之下,拉开序幕! 第132章 景灵宫魅影 地宫的空气,因那十六个字而凝固成一块沉重的寒冰。 “冬至子时,西水门开,铁蹄踏汴,火光焚城……”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沾着血的铁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这不是一场阴谋,这是一场即将席卷三十万汴京生灵的浩劫。 辽人,竟要用整座都城的鲜血,来祭祀他们的狼神! 周邦彦的脸色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剑。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看向身旁的李师师。 她紧紧攥着袖中那枚冰冷的景灵宫钥匙,指尖的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息的耽搁,都可能意味着万劫不复。 “周郎,我必须即刻回宫。” 她的声音不大,在空旷的地宫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景灵宫……那里面,一定还藏着更深的东西。艮岳藏火药,景灵宫藏人祸,这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周邦彦明白她的意思。 景灵宫,供奉大宋列祖列宗之地,是皇宫中最神圣、最不可能藏污纳垢的所在。 可正因如此,它才成了最完美的藏身之所。 越是光明的地方,背后的影子就越是深邃。 若此处真有鬼,那便意味着,敌人的根须,已经扎进了大宋的龙骨。 他看向漕帮头领铁牛,声音嘶哑却沉稳如山: “铁牛,你带兄弟们,立刻从通往南城瓦子巷的密道撤离!” “联络张总舵主,将辽人欲屠城、艮岳藏火药之事,火速告知!记住,不惜任何代价!” 铁牛双目赤红,这个平日里豪迈不羁的汉子,此刻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滔天的怒火。 他重重抱拳,指节捏得发白: “大人放心!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将消息送到!漕帮上下,与汴京共存亡!” 说完,他带着一众兄弟,如同一群沉默的猛兽,迅速消失在另一条密道的黑暗中。 地宫内,只剩下周邦彦和李师师两人。 火光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悠长,交织在一起。 周邦彦上前一步,伸手为她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鬓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师师,”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宫中步步杀机,人心叵测,万事小心。” 李师师迎上他的目光,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她看到了担忧,看到了决绝,更看到了自己决然的倒影。 她轻轻颔首,一缕秀发从他指间滑落。 “周郎亦然。你面对的,是朝堂之上的豺狼虎豹,凶险更甚。”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们分头行事,但目标只有一个。” “保住汴京,护住这万家灯火。”周邦彦接过了她的话。 两人的眼神在摇曳的火光中交汇,无需更多言语,那是将性命与信念全然交付给彼此的默契。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目送她转身,如一道青烟,没入来时的黑暗通道。 …… 夜色如同一块被打湿的、沉重的黑布,死死地压在皇城之上。 李师师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在宫墙的阴影中疾行。 她避开了所有巡夜的禁军路线,对宫中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块地砖的松紧都了如指掌。 这是她用十年光阴,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生存本能。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空洞而遥远,敲在着寂静的皇城中,更添几分诡异。 她在一处假山后停下脚步,听到两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走过,压低声音的交谈断断续续地传来。 “……听说了吗,杨太尉府上昨夜又丢了东西……” “嘘!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最近这宫里,邪性的很……” 李师师屏住呼吸,直到那两点昏黄的灯光和窃窃私语都消失在长巷的尽头,她才再次闪身而出。 终于,景灵宫那巍峨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宫宇重重,在月色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寂静得让人心慌。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宫内香烟依旧缭绕,檀香的气味庄重而压抑。 那些冰冷的、被供奉在神龛之上的列祖列宗牌位,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一双双无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这个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 李师师的心跳得像战鼓,但她的脚步却异常沉稳,落地无声,如猫儿的肉垫。 她径直来到供奉太祖牌位的神龛之后,伸出微颤的手,再次按下了那块龙纹玉璧上的龙目。 “轰隆隆——” 地面裂开,露出那个通往地下的幽深入口。 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再次踏入。 但这一次,她没有急着沿石阶向下。 不良人的秘辛中曾提及,此类皇家禁地,为防万一,密道绝不会只有一条路。主道暴露,必有备用。 她没有用手敲击,而是将耳朵轻轻贴在冰冷的石壁上。 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墙壁上有节奏地轻叩,指尖的每一次触碰都轻柔而精准。 “咚……咚咚……咚……” 这是养母教她的“听音辨位”之法,利用回声的微妙差异,判断墙壁的虚实。 她必须滤掉自己如雷的心跳,滤掉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响,去捕捉那几乎不存在的回音变化。 一遍,两遍……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时,头顶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李师师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她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是巡夜的禁军去而复返? 还是……敌人已经发现了这里?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整个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阴影里,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 脚步声停在了入口边,一道瘦长的影子被烛光投射下来,在地面上扭曲着。 那人似乎在查探,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神经质的咳嗽。 一息,两息……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般漫长。 李师师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丝属于那个人的、淡淡的皂角味。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才再次响起,伴随着一声不耐烦的嘟囔,渐渐远去。 李师-师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来,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她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稍作平复,她不敢再耽搁,继续将耳朵贴上石壁。 终于,在一块看似与其他石砖并无二致的墙壁前,回声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滞涩感。 仿佛声音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而不是清脆地反弹回来。 就是这里! 她从发髻上取下那支凤头金簪,用尖锐的簪尖,在砖缝中细细探索,寻找着那微小的机括。 “咔嚓。”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弹开声。 那块石砖,无声地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通道! 通道里,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另一种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 一丝若有若无,却又霸道地钻入她鼻腔的异香。 似檀非檀,似沉非沉,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甜腻。 李师师的心,猛地一跳! 这香气!这该死的香气! 第133章 妆匣泣血录 轰——! 仿佛整个世界的声响都在瞬间被抽离,李师师的脑海中只剩下那股甜腻的、令人作呕的香气。 她的世界瞬间崩塌了。 她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唯一的火光骤然熄灭。 密室,瞬间陷入了死寂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只有她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的幼兽般粗重的喘息声。 她整个人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坐下去,双手死死地抠住地面粗糙的石砖,指甲断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五年前那个雨夜,养母冰冷的身体,官差轻描淡写的“意外”,以及满屋子…… 满屋子这该死的甜香! 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将她的心脏凌迟得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那窒息般的黑暗与悲痛中挣扎出来。 她颤抖着重新点燃火折子,那小小的火苗,映出她一张毫无血色、却布满决绝的脸。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两道冰冷的痕迹。 她高举火折子,不顾一切地冲入通道。 通道不长,十数步便到了尽头。 眼前的石室不大,空气中,那股甜香更加浓郁。 石室中央,赫然供奉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人物,身着异族皇袍,头戴金冠,面容威严,双目炯炯。 画师的笔法精湛,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和深藏的残忍刻画得入木三分。 画像下方,用契丹文清晰地标注着一行字——大辽圣宗文武大孝宣皇帝耶律隆绪之神位! 辽国皇帝的牌位! 竟然被秘密供奉在大宋皇宫的龙脉之地! 这已不是通敌卖国。 这是叛逆!是噬主! 是对赵氏江山的极致羞辱! 她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画像前那座小巧的铜制香炉上。 香炉内,积满了香灰,显然经常有人在此焚香祭拜。 而那股奇异的甜腻香气,正是从这香炉中散发出来的! 就是这个味道! 那种名为“龙涎香”,乃辽国皇室秘制,专供宫廷祭祀的异香!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供案上。 供案上,除了干枯的供品,还摆放着几卷用黄绫包裹的书册。 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卷,那丝绸的触感冰冷而滑腻。 黄绫解开,露出一本册子。 封面上,三个娟秀的字,如同三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妆匣录》。 这本册子,她认得! 养母的遗物中,就有一本封面、纸张、甚至边角磨损痕迹都极为相似的残本! 李师师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岁月尘埃与女子脂粉的幽香,扑面而来。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渊。 这本《妆匣录》的主人,正是那位与她佩戴相似银镯,同样在崇宁五年十月初七离奇死去的贤妃! 这册子,是一本用血泪写就的……罪证! 册子的前半部分,记录的多是宫中风雅。 “……官家今日赐下新制的龙凤团茶,茶汤碧绿,香气清远,吾心甚悦。” “……听闻艮岳新进奇石数块,状如卧虎,官家龙颜大悦,只是……搬运的役夫,神色为何那般惊恐?” 越往后,字里行间便透出不安与惊疑。 “……夜闻宫中似有异动,非禁军巡逻之声,倒像是……重物拖拽。翌日问起,内侍皆讳莫如深。” “……杨太尉所献‘龙涎香’,气味虽奇,却总令我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此香,似非中土之物。” 册子的最后几页,字迹潦草凌乱,甚至有泪痕晕开的墨迹,充满了无边的焦虑与恐惧。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国贼不除,社稷危矣……” “……艮岳之石,非为赏玩,实乃……暗渡陈仓,内藏兵甲!” “……幽州密使,往来频仍,龙涎异香,宫闱深藏!吾命休矣!唯托李姥,望其能携此秘,逃出生天……”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页,没有文字。 只画着一幅图案,赫然与她手腕上那枚戴了十余年的银镯,一模一样! 连镯身上那些细密的缠枝莲纹,都描绘得分毫不差! 而在图案旁边,用极细的、几乎要刺破纸背的蝇头小楷,标注着一行字。 那一行字,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拱圣营印信,可破幽州密约。” 拱圣营印信! 她的银镯,竟然是“盾印”! 与周郎肩上的“弓印”遥相呼应! 她终于明白,当年在汴河边,那个眼神清冷却内心温柔的少年,为何会在救起她之后,盯着她的手腕失神。 他认出来了!他一定早就认出来了! 而“幽州密约”,又是什么? 难道,辽人与宋廷内部的奸细,除了走私军备,还有着更为险恶的图谋? 这本《妆匣录》,这枚银镯,便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她小心翼翼地将《妆匣录》揣入怀中,那本册子紧贴着她的胸口,仿佛还带着贤妃与养母未凉的体温和不屈的冤魂。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香炉。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这是临行前周邦彦塞给她的。 她还记得他当时凝重的眼神,声音压得极低: “师师,宫中险恶,人心难测。此物名为‘七日迷魂’,非是杀人之物,却能乱人心智。万不得已时,或可保命。” 当时她只觉心头沉重,此刻却无比庆幸。 这瓶药,仿佛就是冥冥之中,为今日此景所准备。 她拔开瓶塞,将那些无色无味的粉末,均匀地撒入香炉的香灰之中。 她不知道这密室的主人是谁。 但她知道,此人,定是这桩通辽阴谋的核心人物之一。 她要让此人,在不知不觉中,为养母,为贤妃,为所有被他们残害的冤魂,付出代价! 做完这一切,李师师最后看了一眼那幅辽圣宗的画像,眼神冰冷如刀。 她悄然退出密室,将石砖恢复原状。 仿佛,她从未曾来过。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 她怀揣着足以颠覆朝堂的秘密,行走在刀锋之上。 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她,无所畏惧。 为了养母的血海深仇,为了周郎的信念,为了这汴京城万千无辜的百姓。 她,愿化身为刺破暗夜的利剑! 第134章 暗桩破印信 地宫阴冷,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千年石壁散发出的土腥气。 火把的光芒在狭长的甬道里跳跃,将周邦彦与李师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摇曳的鬼魅。 周邦彦的呼吸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面前这本染血的《花石纲秘账》之中。 账册的纸张已泛黄发脆,指尖触碰上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干涸血迹留下的粗糙质感,仿佛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他曾以为,这本账册最大的秘密,便是记录了蔡京、朱勔一党与辽国之间,以“花石纲”为掩护走私铁甲的罪证。 这是一个足以撼动朝堂的惊天大案。 可当他的目光顺着那熟悉的《大观茶论》密码体系,一路解读下来时,一种比寒意更刺骨的东西,悄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一切都太过吻合,太过顺理成章,每一笔交易,每一船货物的去向,都清晰地指向辽国的幽州。 然而,当他核算到最后一笔,也是数额最大的一笔交易时,一个诡异的断点出现了。 “太湖奇石三百方,内附件甲五千。” 周邦彦的指尖死死按在这行字上,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纸页,泛出毫无血色的青白。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像一台精密的算盘,疯狂地拨动着每一颗算珠。 不对,这不对! 之前的每一笔交易,无论大小,都有对应的接收人、交割地点,以及辽国一方的回执暗号。 唯独这五千副铁甲,在账册的记录流向中,如同一滴墨水汇入了大海,凭空消失了。 一个冰冷到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念头,如同一条冬眠的毒蛇,猛地从他脑海深处苏醒,吐出致命的信子。 这五千副铁甲,根本不是运往辽国的! 它们留在了汴京!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猛地合上账册,“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地宫中炸开,惊得远处墙角的一只老鼠“吱”地一声窜入黑暗。 不!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在心中嘶吼,试图否定这个可怕的猜想。 高俅、朱勔之流,是贪得无厌的豺狼,是食髓知味的饿鬼,他们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五千副铁甲,价值连城,若非为了换取更大的利益,他们怎会甘心让其在账面上“消失”? 除非……这“消失”,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强迫自己冷静,可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骇浪。 他再次翻开账册,那曾让他引以为傲、觉得能洞悉一切的密码体系,此刻在他眼中,却变成了通往地狱的符咒,每一个字都闪烁着不祥的血光。 他的目光在账册上疯狂扫视,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徒劳地在波涛中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寻找任何一个能够推翻自己那个可怕猜想的证据。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五千副铁甲,就这么在严谨的账目中,蒸发得无影无踪。 唯一的解释——它们根本不是商品,而是武器! 是埋在大宋心脏地带,最致命的一颗棋子! 它们是“暗桩”! 是准备在某个关键时刻,从汴京城内部,撕开大宋咽喉的五千只铁爪! 周邦彦的后背,瞬间被一层冰冷的汗水浸透。 他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急而带倒了身旁的木凳。 脑海中那张烂熟于心的开封府舆图疯狂旋转,无数的街道、坊市、城门如流光般闪过,最终,画面“轰”地一声定格在西北角的—— 西水门! “冬至子时,西水门开……” 开宝寺那个老僧传递出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再次浮现。 这句看似寻常的谶言,与账册上的线索,在这一刻,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黑色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西水门,临近汴河,因漕运繁忙而人员混杂,守备向来是诸门中最松懈的。 若有大军突入,这里无疑是最佳的缺口! 他想起来了! 账册中那条关于“花石纲”船队的记录,其中有一处不起眼的标注! “船队于汴河下游陈桥驿废弃码头短暂停靠,补充薪炭。” 陈桥驿……废弃码头……太湖奇石……内附件甲五千…… 所有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被一根无形的线轰然串联! 那所谓的“太湖奇石”,不过是载于船体上层,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真正的杀机,就藏在船舱的夹层里! 在那处废弃的码头,借着夜色与“补充薪炭”的名义,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卸下了整整五千副铁甲! 而负责接应这批足以颠覆乾坤的武器的…… 周邦彦的目光,如被毒针狠狠刺中,死死定格在账册那一行字的末尾,那几个让他肝胆欲裂的蝇头小楷。 “接应者:拱圣营旧部。” 轰——! 他的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的旧部…… 那些曾与父亲在边疆并肩浴血,那些在他儿时曾将他高高举过头顶,发誓要用生命护卫大宋的铁血汉子…… 他们,怎么会? 是真的变节了?还是……被胁迫?亦或是另有隐情?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份来自至亲袍泽的背叛,比辽人的铁蹄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与绝望。 他的目光失焦地落在摇曳的火光上,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石桌上,那本李师师刚刚带来的《妆匣录》。 “拱圣营印信,可破幽州密约。” 这十个字,是他此刻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光。 这枚银镯,这所谓的印信,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它与这五千铁甲,与那所谓的“幽州密约”,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迷宫,脚下是万丈深渊,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绝望吞噬之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密道深处传来。 周邦彦心中一凛,几乎是本能反应,瞬间握紧了腰间的“不良”制式刀柄,眼中血丝弥漫,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 火光摇曳中,那道熟悉而纤弱的身影出现。 是李师师。 她显然也察觉到了地宫内凝重到诡异的气氛,以及周邦彦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欲噬人的杀气。 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周郎!” 她快步上前,将那本《妆匣录》递到他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找到了这个!” 周邦彦没有说话,一把夺过册子,目光如电,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那幅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银镯图案,以及旁边那行“拱圣营印信,可破幽州密约”的蝇头小楷,狠狠地撞入他的眼帘! 果然! 他的猜测,没有错! 这枚银镯,不仅仅是信物,不仅仅是李师师的身世证明,它更是……开启更大秘密的钥匙! 他的目光,猛地从书册上抬起,灼灼地、甚至带着一丝侵略性地,看向李师师光洁的手腕。 那枚银镯,在火光下,泛着幽冷而宿命般的光。 “师师,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滚烫的喉咙里艰难挤出。 李师师深吸一口气,正要将自己在景灵宫中的发现,以及贤妃与养母的遗言和盘托出。 周邦彦却已一步上前,不等她说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低沉而急切,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把它……给我!” 第135章 幽州寒光破 周邦彦的手指滚烫,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紧紧扣住了李师师的手腕。 那股灼人的温度,透过肌肤,瞬间传递到李师师的心底。 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周邦彦,他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与内敛,只剩下无尽的焦灼与一种濒临爆发的疯狂。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感觉。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另一只手轻轻一拨,褪下了手腕上那枚银镯。 这枚镯子,她戴了十余年,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与那个模糊的过去唯一的联系。 此刻,它被郑重地交到周邦彦的掌心,带着她肌肤的余温,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重。 银镯入手冰凉,那股凉意顺着掌心直冲天灵盖,让周邦彦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丝。 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这枚小小的银镯上移开,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凝聚于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最快、最简洁的语言,将自己在开宝寺和账册上的发现,以及对那五千潜藏铁甲的惊天推断,一字一句地告知了李师师。 地宫里很静,只有周邦-彦压抑而急促的声音,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所以,那五千副铁甲根本没有出关,而是被秘密藏在了汴京城内,由拱圣营旧部接应。而开宝寺的纸条,点明了动手的时间和地点——冬至子时,西水门!” 当听到“五千铁骑潜伏城中,里应外合”这几个字时,李师师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她娇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何养母临终前的眼神那般恐惧,为何贤妃的遗言中充满了那般深沉的绝望。 她们不是在担忧某个人的安危,她们是预见了一场即将吞噬整个大宋的血腥浩劫! “幽州密约……” 周邦彦喃喃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的味道。 “这所谓的密约,恐怕……就是一份灭国之约!一份由内贼与外敌共同签署的,葬送我大宋江山的契约!” 他的眼神一凛,脑海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被遗忘的记忆。 那是他还年幼时,父亲在书房擦拭佩剑时,无意中提及的一件事。 他说,拱圣营内部有一种最顶级的加密方式,用以传递最高等级的军令,非文字,非符码,而是以特制的印信为载体,需以军中秘制的药水显影。 印信……药水…… 周邦彦的心猛地一跳! 他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包,这是他还在不良人时,随身携带的勘验工具之一。 里面装着的,正是用于显现密信的特制药粉。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油纸包,将一些炭黑色的细腻粉末倒在石桌上。 然后,他用指腹蘸取了些许粉末,深吸一口气,均匀地、轻柔地涂抹在银镯光洁的内侧。 他的动作很稳,稳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李师师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密道内,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渐渐地,奇迹发生了! 在黑色药粉的覆盖下,那原本光洁如镜、只刻着“长命富贵”的银镯内壁上,竟缓缓浮现出一些细如发丝的纹路! 那些纹路起初很淡,但随着药粉的渗透,变得越来越清晰。 它们并非文字,也非寻常的装饰图案。 而是一幅……高度凝练的地图!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 这地图上,清晰地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甚至还有代表不同兵种的特殊符号! 地图的中央,那熟悉的轮廓,赫然是……汴京城!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在汴京城的舆图上,西北角的西水门位置,以及城外金明池附近的数个废弃窑厂和仓库,都被用一个血红色的、狰狞的狼头符号,做了重点标记! 这还没完! 他的目光顺着地图向北移动,在地图的边缘,幽州、檀州、顺州等辽国边境重镇赫然在列! 一根根细密如蛛网的红色线条,从这些辽国城池出发,如同一条条嗜血的毒蛇,蜿蜒南下,穿过白沟河,越过长城关隘,最终如万千溪流汇入江海,齐齐将矛头指向了同一个终点—— 汴京! 这哪里是什么秘约! 这分明是一幅……辽军南侵的完整行军路线图! 是一幅……汴京城内奸细的详细接应布防图! 是一份……从内到外,从朝堂到边关,针对大宋的,完整的,灭国图谋! “轰”的一声,周邦彦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手中的银镯,此刻仿佛不再是几钱重的银器,而是承载着亿万生民性命、重逾泰山的社稷神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师师也凑上前来,当她看清那幅触目惊心的地图时,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夹杂着惊恐与绝望的抽泣。 她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她终于明白,贤妃为何会留下那句遗言。 这枚印信,隐藏的不仅仅是秘密。 更是……一场即将吞噬整个大宋,让汴京化为焦土,让万千百姓沦为枯骨的血腥浩劫! 第136章 血的沸腾 “周郎……” 李师师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她抓着周邦彦的衣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邦彦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如同绝境困兽般的血色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那幅地图,那一个个血红的狼头标记,在他眼中幻化成了另一幅更为惨烈的画面——元符兵变那夜,父亲和族人的头颅滚落在地,血水染红了整个将军府的青石板。 不! 他绝不能让那一幕,在这座他誓死守护的汴京城里,在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身上,重演! 他反手将李师师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斩钉截铁地说道: “师师,我们没有退路了!” “冬至之夜,已近在咫尺!” “我们必须在辽人动手之前,想办法阻止这一切!” “直接上报天子……行不通。” 许久,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以蔡京、高俅在宫中的势力,我们走不到垂拱殿,就会变成两具沉入汴河的无名尸体。这份密约,也只会被他们销毁,或者……成为他们向辽人邀功的又一份投名状。”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李师师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我们要的不是胜利,是时间!”周邦彦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充满了癫狂的决绝,“是把高俅、蔡京通敌卖国的真相,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时间!” 他充满了不顾一切的豪情,李师师被他的情绪感染,正要点头。 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钻入骨髓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周邦彦手中的银镯上传来! 两人脸色骤变! 周邦彦猛地低头,只见那枚银镯内侧,被显影药粉作用下浮现出的灭国地图,那些血红色的线条,此刻竟像活过来一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血红转为漆黑! 一股极淡的、类似松香混合着硫磺的古怪气味,从银镯上升腾而起。 “不好!” 周邦彦脑中警铃大作,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这印信本身就是个陷阱!它在向外界传递信号!” 发现即暴露! 他们以为自己是找到了锁芯的钥匙,殊不知,在转动钥匙的那一刻,就已经变成了被锁定的猎物! 这印信,是饵,也是警报! 话音未落,地宫入口的方向,传来“咔哒”一声沉重的机括落锁声! 那厚重的石门,被彻底封死了! 紧接着,四壁的石缝中,不再是渗出阴冷的水珠,而是飘出缕缕青灰色的烟雾。 那股古怪的松香气味瞬间浓烈了十倍,吸入一口便觉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是‘七步倒’!快屏住呼吸!” 周邦彦厉声喝道,一把将李师师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挡住烟雾最浓的方向。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他们所处的绝境。 从发现秘密到陷入死地,只有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敌人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任何从容布局的机会! 他们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墙壁的另一头,已经传来细碎而密集的脚步声,还有兵刃拖过地面的摩擦声,正不疾不徐地向他们逼近! 对方似乎很有耐心,在等待着迷烟将他们彻底放倒。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在这一刻才真正将他们彻底淹没。 之前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豪言壮语,在绝对的实力碾压和精心设计的陷阱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李师师的身体因缺氧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死死地看着周邦彦宽阔的背影,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后悔。 “周郎,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她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反而凄然一笑,声音因屏息而有些发闷。 “那半个炊饼,是你给我的。是你把我从冰冷的河水里拉上来的。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周邦彦的心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地宫,最终死死锁定在密道顶部,一处常年滴水、布满青苔的狭窄通风口。 那里太过窄小,仅容一个纤瘦之人勉强通过,且不知通向何方,但那是此刻唯一的生机! “听着!” 他一把抓住李师-师的肩膀,四目相对,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吼道。 “我托你上去!不管上面是什么地方,跑!不要回头!活下去!” “那你呢!”李师师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来为我们……争取时间!” 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赴死的决然。 他猛地撕下自己的衣袍一角,蘸上火把上的桐油,转身面向那传来脚步声的通道。 他没有兵,但他有自己。 他没有时间,但他可以用命来换! “师师!”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穿过烟雾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决绝。 “告诉张总舵主,告诉所有还心怀大宋的人……”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父亲的脸,闪过那血染的将军府,闪过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最后定格在身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这汴河水,太冷了……” “……总要有人,以身为薪,为它煮一回,血的沸腾!”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将手中的火把掷向那唯一的出口,用尽全身力气,将李师师托举向那片未知的黑暗! 火光照亮了她攀爬上去的纤弱身影,也照亮了他决然的脸庞。 而他自己,则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芒。 他独自一人,迎向了那从地狱深处汹涌而来的、无尽的黑暗与杀机。 第137章 汴河下的鱼 地宫甬道,仿佛成了黄泉路的序章。 火把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坠入深渊。 周邦彦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李师师的身影托举送入那片未知的黑暗。 她的指尖从他掌心滑落的瞬间,带走了他世界里最后的光。 他重重地坠回地面,坚硬的青石板撞击着他的背脊,肺腑间尽是翻江倒海的刺痛。 身后,是千斤巨石落锁的沉重回响,那声音如同阎王的判令,隔绝了生与死。 身前,是“七步倒”迷烟弥漫的甜腥气息,正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五感六识。 黑暗中,属于裁决司死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整齐划一的频率,像是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正不疾不徐地向他逼近。 周邦彦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淬了毒的蜜糖,让他头脑昏沉,四肢的力气如沙漏中的流沙,被飞速抽走。 完了。 这个念头刚从冰冷的绝望中升起,就被他用意志的钢钳强行掐灭。 他缓缓拔出腰间那柄早已跟随他历经无数血腥的制式长刀,刀锋在远处死士火把的映照下,泛着一层幽冷的、不屈的微光。 不能死在这里。 他脑海中闪过李师师决绝的眼神,闪过她被送入黑暗时,那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等你”。 师师还在等他。 那血海深仇,那被污蔑的忠良之名,那拱圣营数千冤魂,还在等着他去昭雪。 脚步声在甬道拐角处停了下来。 他们极有耐心,像一群等待着腐肉的秃鹫,等待着猎物被迷烟彻底放倒,再上前优雅而高效地收割。 周邦-彦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大脑在缺氧的状态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他想起了父亲周御在世时,一次在沙盘推演后的闲谈。 父亲指着那模拟汴京城防的沙盘,沉声说道:“邦彦,记住,所有坚不可摧的堡垒,都有其‘脉门’。艮岳地宫,虽号称天工造物,但其模仿的是天下山川脉络,为保气韵流通,水路与气道必然相通。有气道,就有生机!” 父亲的声音,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在他耳边清晰回响。 生机! 他用刀柄,代替已经不听使唤的手指,奋力敲击身后的石壁,侧耳倾听那从石壁深处传来的、最微弱的回音。 “咚……咚……咚……” 声音沉闷而坚实,如同敲在实心的山体上。 不是这里。 他拖着愈发沉重的身躯,在地上蹭着挪动了几步,再次敲击。 “空……空……空……” 找到了!回声中带着一丝空旷,那是墙体背后存在空间的证明! 就在此时,甬道拐角处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时辰到了,迷烟已入肺腑,进去收尸,取下首级。” 周邦彦心中警铃大作,他来不及多想,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气,都汇聚到了握刀的右臂,猛地将刀尖刺入那处中空石壁的缝隙! “咔嚓!” 精钢打造的刀尖,在与坚硬石砖的对抗中,崩断了一小截。 但这股巨力,也成功地撬开了一块早已因潮湿而松动的石砖! 一股新鲜、湿冷,带着泥土和水腥味的空气,从石砖后争先恐后地涌入,如同一剂猛药,让他几乎要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甬道拐角处无声地扑出,他们手中的短弩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箭矢上涂抹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周邦彦想也不想,转身就往那刚刚破开的洞口里钻。 噗! 一支弩箭,带着撕裂皮肉的沉闷声响,深深地扎入他的左肩。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前扑倒,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却不敢有片刻停留,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那狭窄的密道。 身后,是死士们因猎物逃脱而发出的、错愕又愤怒的低吼,以及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这是一条从未在任何图纸上出现过的、狭窄陡峭的废弃管道,像是地宫的排污水道,充满了湿滑黏腻的青苔和刺鼻的霉味。 周邦-彦忍着剧痛和毒性发作的眩晕,手脚并用,拼命地向前爬行。 意识在渐渐模糊,左肩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不祥的黑色。 箭上有毒,而且是比“七步倒”更猛烈的神经毒素。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眼前的黑暗,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正不断地向他挤压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他从湿透的怀里摸索着,摸到了那半块早已干硬如石的炊饼。 这是当年在汴河边,他从冰冷的河水中救起那个同样濒死的小女孩后,分给她的。 那半个炊饼,是他和师师之间,最初的羁绊,是苦难中唯一的温暖。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炊饼凑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干硬的饼屑,混着口中的血腥味,如同砂砾般划过喉咙。 那粗糙的口感,那冰冷的绝望,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活下去!为了她,也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了一阵“哗哗”的水声。 周邦-彦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一扑,整个人从管道中滚出,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冰冷的河水如千万根钢针刺骨,瞬间唤醒了周邦彦最后一丝清明。 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看到的,是城西角楼下一座毫不起眼的石阶。 这不是随机的出口。 他瞬间认出,这是拱圣营当年秘密修建的“鱼道”之一,遍布汴京地下,专供紧急撤离。 而这条鱼道的尽头,通往的正是拱圣营在西城最重要的一个联络点——大相国寺后街,王记茶寮! 父亲曾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官府的鹰犬,想不到我们的命脉就藏在他们眼皮底下。” 茶寮,就是生路! 周邦彦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他不敢在水里久留,奋力爬上石阶。 刚一露头,一阵压抑的哭喊和男人粗暴的喝骂声,就从不远处的茶寮后门缝隙里传了出来! 是小葫芦的声音! 周邦彦的心,瞬间沉入冰窖。 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王二麻子,恐怕已经…… 他来不及多想,体内的“七步倒”毒性混合着箭伤的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不是搏命,是换命! 他没有选择从后门强攻,而是伏低身子,绕到茶寮正门。 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因年久失修,早已不堪一击。门缝里,透出摇曳的火光和张保衡得意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气,都汇聚到了伤势较轻的右肩。 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的孤狼。 第138章 一撞之威 化雪的汴京,寒气比刀子还利。 王记茶寮内,炭火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照着裁决司小旗张保衡那张写满不耐与残忍的脸。 他脚下,一副精巧的七巧板被踩得七零八落,散乱的木片如同小葫芦此刻破碎的希望。 他的手指,却如同一把铁钳,死死捏着小葫芦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骨头当场捏碎。 “小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再问你一遍,王二麻子留下的东西,到底在哪?” 张保衡的声音,如同冬天里结了冰的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人已经将这间破旧的茶寮翻了个底朝天,连灶台的砖都撬开了几块,却依旧一无所获。 小葫芦的嘴角挂着长长的血丝,一张脸肿得像发酵的面团,可那双在泪水和血污中半睁的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风中顽强燃烧的野火。 “我师父……只是个卖茶的。”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股子宁折不弯的倔强。 “卖茶的?” 张保衡发出一声嗤笑,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从府衙卷宗里抄录的丝帛,在小葫芦眼前不紧不慢地展开。 “漕帮失踪的三条船,花石纲夹带的五百副铁甲,还有这张从开宝寺地宫里传出来的禁军布防图……王二麻子这个卖茶的,手伸得可真够长的!” “你以为,我们裁决司是吃干饭的吗?这里,就是方腊反贼在京城的联络总舵!” 小葫芦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 他知道师父做的是大事,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张保衡满意地看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继续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施压: “高太尉有令,只要你交出王二麻子藏起来的,那份和拱圣营有关的密信,便饶你不死。” “甚至,可以让你接替你师父,继续做这个茶寮的老板,为朝廷效力。” “良禽择木而栖,跟着一群注定要被碾死的反贼,是没有好下场的。” 小葫芦沉默了。 他的目光,无助地落在地上那被踩得七零八落的七巧板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他想起了师父王二麻子。 那个平日里总是眯着眼,一脸市侩,爱占小便宜的男人。 就在被抓走的前一天晚上,师父还把这副七巧板交给他,对他说:“葫芦啊,这世上的事,就跟这七巧板一样,看着乱,其实都有规矩。只要找对法子,就能拼出个名堂来。” 可现在,他拼不出一桌一椅,更拼不出一线生机。 张保衡见他动摇,以为是自己的劝降起了作用,语气缓和了些: “怎么,想通了?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葫芦艰难地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张保衡那张虚伪的笑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师父被拖走时,回头对他做的最后一个口型——“火”。 他看着那锋利的刀刃,眼中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一个凄凉而解脱的笑容。 他看到了师父藏在灶台砖缝里的火石,那是最后的信号。 他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点燃它。 就在他准备猛地撞向灶台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茶寮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正门,被人用身体硬生生撞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烟尘弥漫! 一道黑影,裹挟着刺骨的寒气与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一发失控的炮弹般冲了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茶寮内所有人都惊得一滞。 张保衡握刀的手,甚至都停在了半空。 就是这一滞! 冲进来的周邦彦,目标根本不是手持武器的张保衡,而是离他最近、正下意识准备拔刀的一名跟班! 他用尽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撞,狠狠地将那名跟班撞得倒飞出去! 身体如同一只破麻袋,重重砸在后面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口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墙面,瞬间毙命! 这是最原始、最惨烈的以命搏命的打法,完全放弃了任何防御! 巨大的反作用力也让周邦彦一个踉跄,几乎当场摔倒。 另一名跟班到底是裁决司的精锐,反应极快,嘶吼着一刀就朝着周邦彦的后心劈来! 周邦彦看也不看,左脚在满是狼藉的地上重重一踏,身体借着这股力道强行扭转! 右臂如同一条甩出的铁鞭,手中紧握的、只剩下半截的断刀刀柄,带着破风声,狠狠地砸在了对方的太阳穴上! “砰!” 一声沉闷的颅骨碎裂声。 那名跟班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双眼翻白,软软地倒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名死士一死一重伤! 但周邦彦也为此付出了惨重无比的代价。 剧烈的动作彻底牵动了贯穿左肩的箭伤,毒血如泉涌般喷出,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着他破裂的肺腑。 他已经到了极限。 张保衡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当他看清来人是周邦彦时,眼中先是不可置信的恐惧,随即被无尽的贪婪和狂喜所取代! “周邦彦!你果然没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活捉周邦彦,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甚至能想象到高太尉赏赐的金银和官职! 他狞笑着,一步步举刀走向已经力竭的周邦彦。 而就在此刻,被这惊天变故解放出来的小葫芦,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没有逃跑,反而以一种与他瘦弱身躯完全不符的惊人速度,扑向了墙角的那个炊饼担子! 第139章 黎明前的烽火 小葫芦那只瘦小的手,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如闪电般伸入炊饼担子最底层的暗格。 那里,藏着一个无论在触感、重量还是气味上都与其他炊饼截然不同的“特制炊饼”。 他的指尖触到了那熟悉的、微沉而粗糙的油纸外壳。 一种奇异的平静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 师父,我来帮你点最后这一把火了。 他猛地转身,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将那个承载着无数秘密与希望的“炊饼”,朝着地上那个刚刚被周邦彦撞翻、火星四溅的炭火盆,狠狠地砸了过去! “高俅老贼!蔡京奸臣!你们出卖大宋,不得好死!” 少年凄厉的呐喊,嘶哑而尖锐,用尽了他生命中积攒的所有愤怒与不甘。 这声音穿透了茶寮摇摇欲坠的墙壁,撕裂了后街清冷的空气,久久回荡在沉沉的夜空。 正狞笑着走向周邦彦,准备收割这份天大功劳的张保衡,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呐喊和这疯狂至极的举动惊得猛然回头。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飞向炭火盆的“炊饼”上时,脸上的贪婪和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取代。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作为裁决司的鹰犬,他见识过太多江湖上的奇门伎俩,也审讯过无数宁死不屈的硬骨头。 那“炊饼”投掷的轨迹,那少年决死的眼神,让他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 “不好!是猛火药!是烽火狼烟!” 他想也不想,那份活捉周邦彦的天大功劳,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倒。 功劳再大,也得有命去领! 他放弃了近在咫尺、已是强弩之末的周邦彦,狼狈不堪地转身,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向着被撞得四分五裂的门口扑去。 那副惊惶失措的样子,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丧家之犬。 “噗——” 一声并不响亮的闷响。 那“炊饼”精准无误地砸在了烧得通红的木炭之上。 外层的油纸和面粉伪装,在接触到炽热木炭的瞬间,便被引燃,冒出一缕普通的黑烟。 但仅仅一息之后! 一股浓烈、刺鼻,带着硫磺与硝石特有味道的青色狼烟,如同从地底深处喷涌而出的恶龙,咆哮着冲天而起! 它在汴京城沉沉的夜幕上,留下了一道醒目而狰狞的印记,久久不散! 这道青烟,在普通百姓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意外的火灾。 然而,在汴京城里无数阴暗的角落,在那些看似寻常的瓦舍勾栏、市井街头,这缕青烟,却比皇宫里最响亮的景阳钟声,更能撼动人心。 城南,一家打铁铺内。 一个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学徒,手中的铁锤在距离烧红铁块仅有最后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他猛地抬头,望向北方天际那道诡异的烟柱,原本憨厚的眼神,在火光的映照下,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 瓦子里的勾栏深处。 一个正唾沫横飞地说着“杨志卖刀”的说书人,声音戛然而止。 满堂看客正听到兴头上,见他停下,纷纷不满地鼓噪起来。 他却恍若未闻,只是端起桌上的茶碗,用茶盖撇去浮沫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不止半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汴河的码头上。 一个扛着百斤麻袋的苦力,脚下猛地一顿,沉重的麻袋险些从肩头滑落。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几乎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们彼此没有言语,只是迅速地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弯下腰去。 这是摩尼教与不良人共同制定的、最高级别的警讯。 代号——“鱼归故渊,火烧连营!” 它只代表一种含义:总舵已毁,首领遇难,所有潜伏者身份暴露在即,各自为战,以命破局! 茶寮之内。 周邦彦用那半截断刀支撑着满是尘土的地面,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那道笔直升腾的青烟,又看着那个小小的、因脱力而瘫倒在地的身影,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以及无比的敬意。 他没有去看那个仓皇逃走的张保衡。 那条狗的命,在此时此刻,已经不值钱。 他拖着重伤的身躯,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到小葫芦身边。 他将这个遍体鳞伤、却用自己稚嫩的生命为他,也为所有潜伏的同伴争取了宝贵时间的少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你师父,是条好汉。”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次吐字,都像是在撕扯着他破裂的肺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小葫芦费力地睁开早已肿胀不堪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这个如神似魔的男人,看到了他肩上那支仍在滴着黑血的弩箭,看到了他眼中那份从未见过的认可。 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嘴,笑了。 那笑容,纯粹而满足,仿佛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也是……” 话音刚落,他紧绷的最后一丝精神彻底松懈,头一歪,便彻底昏死过去。 周邦彦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但尚存一丝。 他来不及多想,将这个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背在了自己那只尚且完好的右肩之上。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官兵的呼喝声、甲胄冰冷的碰撞声,正由远及近。 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密不透风的大网,迅速将这间小小的茶寮彻底包围。 周邦彦最后看了一眼那道仍在夜空中升腾的青烟,他知道,城中所有潜伏的“鱼”,都看到了这道信号。 他们会立刻行动起来,在汴京城的各个角落制造混乱,吸引官兵的注意,为他,也为他们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不再犹豫,一脚踹开茶寮那扇本就破烂不堪的后门。 一股阴冷的风涌入,他毫不迟疑地遁入了城西那片如同迷宫般、纵横交错的深邃小巷之中。 夜色沉沉,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血与泪的幕布,将一切都笼罩其中。 而他,背负着一个孩子的未来,怀揣着一个王朝的秘密,在毒发的剧痛与无尽的疲惫中,独自一人,走向那未卜的、杀机四伏的前路。 黎明,还很遥远。 第140章 血染茶香闻遗诏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而沉重的幕布,将汴京城死死捂住,不透一丝星光。 城西,废弃的城隍庙内,尘埃在唯一的烛火中狂舞,像是无数挣扎的亡魂。 周邦彦将气若游丝的小葫芦轻轻放下,自己则背靠着冰冷的、长满青苔的墙壁,猛地滑坐于地。 左肩的伤口,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仿佛有无数细小冰虫在血管中爬行的感觉。 毒素正疯狂侵蚀着他的生机,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旋转,神像斑驳的脸与记忆中父亲倒下的面容重叠,让他一阵窒息。 他费力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声响。 小葫芦的身体很轻,但此刻压在他心头的重量,却有千钧之重。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无底深渊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庙门外响起。 那声音太轻,不似男人的沉重;又太有章法,不似野兽的逡巡。 “谁!” 周邦彦猛地抬头,残存的意志力让他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手中那柄只剩半截的断刀,在摇曳的烛火下映出他猩红如血的眼。 “是我。”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传来。 随着话音,李师师的身影踏入了烛火所能照亮的范围。 她摘下头上宽大的风帽,夜风吹动了她鬓边的几缕乱发,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在昏黄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却也异常镇定。 仿佛这世间任何的血腥与杀戮,都无法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掀起一丝波澜。 她快步上前,看也没看周邦彦的伤势,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倒出一枚散发着奇异冷香的药丸,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精准地塞入周邦彦口中。 “护住心脉,别让毒气攻心。” 清凉的药力如同山涧的清泉,顺喉而下,瞬间压制住了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阴冷之气。 周邦彦精神稍振,他看着李师师已经蹲下身,正小心翼翼地为小葫芦处理伤口。 那双曾拨动世间最美妙音律、引得帝王沉醉的手,此刻处理起血污和翻开的皮肉,竟是那般熟练、沉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她的手上。 记忆中,汴河畔那冰冷的河水里,他将她拉起,她的小手娇嫩得仿佛一触即碎,带着少女的柔软和惊魂未定的颤抖。 可现在…… 这双手,指腹布着一层因常年拨弄琴弦而生的薄茧,虎口处,甚至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被利器划过的细长伤痕。 这五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是从一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到名满京华的绝代名妓? 还是从一个幸存者,变成了一个……在刀尖上行走的复仇者? 周邦彦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阵窒息的刺痛,远比身上的毒伤更加难熬。 李师师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没有回头,声音却轻轻传来,如同叹息: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用随身的丝帕为小葫芦简单包扎好伤口,这才转过身,将那本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妆匣录》递了过来。 “景灵宫密室找到的。贤妃娘娘的遗物。” 周邦彦伸手接过,指尖再次触碰到她的掌心,那细微而坚韧的粗糙感,让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过往的幻想,也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彻底破灭。 他深吸一口气,将万千翻涌的思绪强行压下,翻开了册子。 册页上是娟秀的簪花小楷,记录着一个深宫贵妇的风雅日常,点茶、插花、制香……字里行间,皆是岁月静好,看不出任何破绽。 “看最后一页。” 李师师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庙里的神明,又或是……怕惊扰了册页里沉睡的秘密。 最后一页,没有了那些风花雪月的记载,只有一行用早已干涸的血写下的字,字迹潦草而决绝,仿佛用尽了一个人最后的气力与勇气: “镯即是锁,以血为钥,见山河之殇。” 周邦彦瞳孔骤然收缩,他将册页凑近,鼻翼微动。 浓重的血腥味之下,一股极其隐秘的、几乎被岁月磨灭殆尽的香气,如同鬼魅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的身躯猛地一震! 这味道……这味道! 父亲临刑前夜,将那半块象征拱圣营最高统帅的“弓印”烙在他肩胛骨上时,密室中燃烧的,就是这个味道! 是“龙涎香”混合着“艾草”的“平安香”! 是拱圣营用以传递最高级别死讯,或是留下绝笔血谏时,才会使用的秘香! 它燃烧时无色无味,但其香气会附着于血墨之中,历经十年而不散! “不是寻常血迹……”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这是‘血谏’,是拱圣营的‘绝命书’!” 李师师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她只知此物重要,却没想到他仅凭一丝气味就识破了其背后更深的玄机。 周邦彦没有解释,脑中疯狂闪现着父亲当年的教诲—— “清茶可涤凡尘,亦可显忠魂”。 他一把夺过李师师随身的水囊和一只便携的建盏,沉声道:“借你茶一用!” 他以指代沸,催动体内残存的内力,一股热流汇聚于指尖。 他将茶粉倒入盏中,以指尖的热流模拟沸水冲点,另一只手则并指如剑,在盏中高速击拂。 他的动作不再仅仅是疗伤或是解渴,而是一种庄严的、充满仪式感的解密! 水与茶粉在他的指下完美交融,发出“嘶嘶”的声响,一盏泛着细腻乳白泡沫的茶汤顷刻而成。 他用指尖蘸了些许温热的茶汤,如同描摹最神圣的符文一般,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行血字之上。 奇迹发生了! 只见原本暗褐色的血字周围,一道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更细小的血色纹路,如同蛰伏了十年的毒蛇被骤然唤醒,在茶汤的浸润下缓缓浮现、连接、交织! 最终,在“镯即是锁,以血为钥,见山河之殇”这行字的下方,构成了一幅让他通体冰寒的微缩图案—— 一幅以幽州为起点,沿着大宋边防各大重镇,如同一条贪婪的巨蟒,最终将血盆大口对准国都汴京的……行军路线图! “嗡——” 周邦彦的脑中一声轰鸣,眼前浮现出元符兵变那晚,血流成河的将军府,父亲被万箭穿心、却依旧圆睁双目,死死盯着皇宫方向的身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父亲和整个拱圣营背负的“谋逆罪”,不是因为他们功高震主,而是因为他们…… 发现了这个足以颠覆整个大宋江山、由金、辽两国共同策划的灭国阴谋! 家恨,国仇,在这一刻,不再是两个模糊的概念,而是汇聚成一股滔天巨浪,化作眼前这幅血淋淋的地图,几乎将他的理智彻底冲垮! 他手中的茶盏,因用力过猛,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微裂响。 李师师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几乎要实质化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她没有出声安慰,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那因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温暖而坚韧,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师师的耳朵忽然微微一动,她倏然侧首,清冷的眼眸望向庙外无尽的黑暗,脸色剧变。 “不好!” 周邦彦瞬间从巨大的震惊与悲愤中回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裁决司……动手了。” 李师师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急切。 “王二麻子的茶寮!” 两人对视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西水门布防图!拱圣营旧部用三百条人命换来的……大宋最后的生路! 周邦彦猛地站起,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钻心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我去!” “不,你留下。” 李师师不由分说地将他按住,她的力气不大,但眼神却决绝得像一团燃烧的冰,不容反抗。 “你若出事,这图,这镯,这天下,谁来守护?” “我去!” 她说完,不等周邦彦再开口,便已转身,如同一片被夜色吞没的羽毛,无声地、义无反顾地融入了庙外的黑暗之中。 第141章 七巧碎处见肝胆 大碗茶寮内,血腥、汗臭与劣质灯油燃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裁决司小旗张保衡的脚,如同一根烧红的烙铁,死死踩在小葫芦的胸口。 他狞笑着,将手中的七巧板一块块地掰碎,碎片如同嘲讽一般,丢在小葫芦的脸上。 “小杂种,骨头还挺硬!说!图到底在哪?别告诉老子,就藏在这几块破木头里!” 他脚下又加了几分力,小葫芦的胸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小葫芦的视线已经模糊,整个世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纱。 但他看着张保衡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肥脸,反而笑了,血沫混着泥土从他嘴角不断溢出。 “我师父……说过的……” “你们这种人……心里装的都是些腌臢货……” “永远……永远也拼不出一个……朗朗乾坤……” “找死!”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保衡,他眼中凶光毕露,脚下猛地发力!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响,在寂静的茶寮内显得格外刺耳。 小葫芦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瘦小的身体如同被扔上岸的鱼,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眼神彻底涣散。 师父,对不起,我没守住…… 就在他意识即将坠入永恒黑暗的瞬间—— “铛!!!”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从房梁处传来! 那声音并非破窗的巨响,而是一次精准无比的袭击! 一枚乌光闪闪的、精钢打制的琵琶拨片,如同自九幽而来的催命符,带着凄厉的破风声,在空中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精准地切断了悬挂在茶寮正中那盏油灯的麻绳! 整盏油灯轰然坠地,滚烫的灯油泼洒而出,瞬间引燃了地上堆积的干草和早已干燥的木质桌椅! 火光冲天! “刺客!” 张保衡和他的两个手下大惊失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节奏。 混乱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已如同一只暗夜的猎鹰,悄无声息地从房梁的阴影处飘落,她的目标明确,直扑墙角! 是李师师! 她根本没想过悄无声-息地潜入,而是选择了最暴烈、最直接的方式,以雷霆之势,制造最大的混乱! “抓住她!” 张保衡不愧是裁决司的小旗,反应极快,嘶吼着,挥舞着腰间的佩刀便扑了上去。 然而,李师师的目标,却根本不是去抢夺那些已经被掰碎的七巧板,而是一把抓起墙角那个装满生石灰的麻袋! 这是茶寮用来防潮用的,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武器!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扯一扬! 白色的粉尘如同瞬间爆发的浓雾,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咳!咳!我的眼睛!” “啊!什么东西!” 裁决司的人瞬间被呛得睁不开眼,咳嗽声、咒骂声响成一片,阵型大乱。 李师师借着这片刻的喘息之机,没有趁机逃跑,反而如同鬼魅般,在浓烟和烈火中穿行,扑到了奄奄一息的小葫芦身边。 “走!” 她压低声音,低喝一声,试图将他从地上拉起。 然而,小葫芦却死死地按住了她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片越烧越旺的熊熊火焰,那双本该黯淡下去的眸子里,此刻竟闪过一丝决绝的、灿烂如流星般的光芒! 李师师的心,猛地一沉。 她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必死的局! 她可以逃,但带着一个胸骨尽碎、重伤垂死的人,绝对逃不出裁决司的重重包围! 而那份关系着大宋最后生路的布防图,绝不能有任何落入敌手的风险! 小葫芦看懂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和悲痛,他笑了。 那笑容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用那只还能动弹的手,颤抖着、却无比用力地从自己贴身的内怀里,掏出了另一副一模一样的七巧板! ——调包! 从一开始,王二麻子就准备了两副!一副是真的,一副是假的! 交出去的,永远是那幅假的! 而此刻,在跳跃的火光的映照下,李师师清晰地看到,小葫芦怀里那副真正的七巧板的背面,用血画着一个潦草的、却充满了力量的符号—— 一个“丙”字! 在他们的暗号体系中,代表着“引火焚之”的最高指令! 这是他们的b计划!是师父王二麻子留给小葫芦的,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选择!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诀别般的交接。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痛,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她抓起地上那些被张保衡掰碎的、假的七巧板碎片,用尽全力,猛地向窗外抛去! “东西在这!” 她凄厉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失措,仿佛一个夺路而逃的、失败的盗贼。 张保衡本能地被吸引,他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窗口掠过,以及那散落一地的木片。 他怒吼着追向窗口:“休想跑!”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窗外的那一刹那! 地上的小葫芦,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紧紧抱着那副藏着大宋最后生路的、真正的七巧板,用尽了所有力气,翻滚着,主动扑向了那片最炽烈的火焰! “师父……我……拼完了……” 少年瘦小的身躯,瞬间被烈火吞噬。 那承载着拱圣营三百忠魂、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木片,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与一个年轻的生命一起,化为一缕报国的青烟。 当张保衡发现上当,怒吼着转过身时,迎接他的,只是一具在烈火中逐渐焦黑的尸体,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木头烧焦的味道。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得到的,只是一堆无用的木片。 他失去的,是那份足以让他平步青云的惊天功劳。 他放走的,是一个能在他眼皮底下,导演了这一切的、最可怕的敌人。 “啊啊啊啊——!!!” 张保衡发出野兽般绝望而疯狂的咆哮,那声音充满了不甘与怨毒,回荡在烈火焚烧的茶寮上空。 而在百步之外的暗巷里,李师师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 她捂着手臂上那道被刀锋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衣袖,一滴一滴,滴落在肮脏的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色的莲花。 她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与从容。 一行清泪,不受控制地顺着她沾满烟灰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第142章 西水迷门 夜,已经死了。 汴京城的活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寸寸地压进了冰冷的青石板下,再也渗不出一丝声息。 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死寂的街巷里孤独地游荡,一下,又一下,像一缕招不回的魂,敲在生者的心上,也敲在死者的碑上。 城西,废弃的漕运货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刺鼻的气味——木头腐朽的霉味,茶叶受潮的涩味,以及……一股无法被任何气味掩盖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周邦彦就坐在这片凝固的死气里,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矮几上,摊着一副七巧板。 木片散乱,其中几块,黏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小葫芦的血。 那个总是在他凝神思索时,会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为他添上一碗热茶的少年;那个在不良井的酷刑下,遍体鳞伤,却依旧用尽最后力气,大声背诵《商君书》来嘲讽这吃人世道的少年。 他,死了。 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周邦彦的太阳穴深处炸开,迅速蔓延至整个头颅。这是“拱圣遗术”的代价。它赐予他超越常人的五感,也迫使他一遍遍地,沉浸式地,体验亡者最后的痛苦与绝望。 他仿佛能看见,小葫芦倒在血泊中,颤抖的手指是如何艰难地,将这几块木片摆成了最后的形状。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带血的木片。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刚出生的婴孩,又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瓷器,生怕一用力,连同那上面附着的、少年最后的执念,都会一并碎裂。 冰冷的木片,却烫得他指尖狠狠一颤。 没有眼泪。 极致的悲恸,是在胸腔里无声燃烧的一团业火。火不出,泪不流,只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成一片焦土。 他开始拼凑。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悲怆的仪式。他的手很稳,稳得可怕,仿佛这双手天生就是为了拼接破碎的东西——破碎的线索,破碎的希望,破碎的家国。 一座城门的轮廓,在豆大的油灯下,缓缓成型。 城门之下,是一道代表水波的曲线。 西水门。 周邦彦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备马。”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粗粝的砂石在互相摩擦。 他身后的阴影里,六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站起,整齐划一地将斗笠压下,遮住了各自脸上的悲愤与凛冽的杀意。 他们是“七尺棒”的残部。 曾经的七人,如今只剩六人。 小葫芦的死,已将他们所有人的血,彻底烧开。 子时。 夜色如墨,寒风如刀。 西水门,作为汴河水路入城的咽喉要道,本该是禁军巡防营重兵扼守的铁闸。然而此刻,周邦彦潜伏在百步之外的残垣后,看到的却是几点疏落的灯火,在寒风中抖得像几个受了惊的活人。 守卫,太松了。 松得像一个刻意张开的、致命的陷阱。 他脱下外袍,只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身形如一只在黑暗中穿行的狸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贴近了水门一侧的暗影。 冰冷的河水倒映着天上那轮残月,泛着一层死寂的白光。 巨大的铁木闸门紧闭,黑沉沉的,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周邦彦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闸门上。 他缓缓上移,落在了控制闸门升降的巨型绞盘和那些盘根错节的齿轮上。他是拱圣营统帅之子,自幼便对军械构造烂熟于心,父亲周御曾不止一次地教导他,大宋的强盛,不仅在于刀剑,更在于这些代表着顶尖技艺的机关器械。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不对劲。 主齿轮旁,多了一个小了整整一号的辅助传动装置。它结构精巧,却带着一股子蛮横粗犷的异族风格,与大宋官方制式军械那种严谨、精密的榫卯结构格格不入。 周邦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从怀中取出一支细长的铁探针。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验尸工具,探针的尖端被打磨得比绣花针还要细,能探入最细微的骨裂。此刻,却成了他探查这致命机关的利器。 他没有去拨动机关,那太鲁莽。 他的目标,是齿轮缝隙间,那些凝固的、毫不起眼的油膏。 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入,轻轻刮取了一点暗褐色的、异常粘稠的油膏。他将探针收回,凑到鼻下,缓缓闭上了双眼。 整个世界的声音和光影都在退去,只剩下嗅觉,被无限放大。 一股极其细微但无法磨灭的复合气味,瞬间侵入他被“拱圣...术”强化过的感官中枢。 不是寻常保养器械用的猪油或桐油。 油膏的基底里……混杂着狼的油脂!那股独有的腥膻,即便被处理过,也无法完全抹去。 更深一层,还有一种只在辽东极寒之地生长的“龙血草”被焚烧后的焦香。 这是辽国精锐骑兵保养军械和甲胄时,才会使用的独门秘方!狼油与龙血草混合,可以抵御北地严寒,防止机括在滴水成冰的恶劣气候下冻结。 父亲曾在一份关于辽军的绝密军报中,专门提及过这种气味。 “邦彦,记住,战场之上,气味有时比眼睛更可靠。闻到这股味道,就等于看到了辽人的狼旗!”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所有线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幕后黑手牢牢锁定——辽人! 周邦彦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探查。他的指尖戴上了一枚极薄的蚕丝指套,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异族风格的辅助装置最隐秘的角落。 在那里,他触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与机械本身的粗糙质感融为一体的刻痕。 他闭上眼,用指尖的触感,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地描摹出那个图案。 ——一只被长箭贯穿的狼头! 狼头狰狞,长箭穿颅而过,带着一种血腥的骄傲。 这是辽国权臣,南院大王耶律乙辛的家族徽记! 无需任何掉落的证物,无需任何侥幸的巧合! 这无法仿造的气味,这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私密徽记,便是耶律乙辛亲自在此布下阴谋的铁证!他算无遗策,将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却算不到这世上,还有拱圣营的遗术,能从一缕凡人无法分辨的气味、一个微不可察的刻痕中,窥破他全部的秘密。 周邦彦死死攥紧拳头,那根冰冷的铁探针,仿佛在他掌心燃起了一团复仇的烈火。 他全明白了。 这套装置,可以在不惊动主机械的情况下,将万斤重的闸门,悄无声息地抬起一道半尺左右的缝隙!这道缝隙,过不了大船,但吃水极浅的辽人走私快船,或是……装满了猛火油的突袭小舟,却能像一群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大宋的心脏! 这西水门,早已不是大宋的盾,而是敌人捅向自己咽喉的刀! 他猛地抬头,望向汴京城深处,那片在冬夜里依旧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方向。 那里,有金碧辉煌的皇宫。 有纸醉金迷的樊楼。 还有……那个身处漩涡中心,危机四伏的听琴小筑。 师师…… 你,还好吗? 第143章 弦断杀机 樊楼的夜,是上等龙涎香与仕女胭脂粉糅杂成的奢靡,是陈年酒气与丝竹靡音交织出的腐烂。 它像一只用金玉和丝绸精心包裹的巨大棺椁,里面盛放着大宋最鼎盛的繁华,也滋养着最致命的蛆虫。 李师师端坐高台之上,指尖轻抚着怀中的琵琶。 她的眼神,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倒映着满座的觥筹交错,却不起一丝波澜。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一声笑是发自真心,哪一声是阿谀奉承;哪一次举杯是敬意,哪一次又暗藏着试探。 她手腕上那只戴了十余年的“盾印”银镯,此刻触手冰凉,像一道清醒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在这片奢靡的泥沼中,她真正的身份与使命。 她心头盘桓着一股不安,那股不安,比今夜的酒气更浓,更呛人。 作为一名顶级的“音律谍者”,她的直觉早已与声音融为一体。她能听出空气中每一丝不和谐的振动——今夜,那些权贵们的呼吸声,似乎比往常更急促,酒杯碰撞的脆响,也少了几分从容,多了几分焦躁。 杀气,就隐藏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之下。 一曲终了,她感到一阵源自骨髓的寒意。她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在琴弦上用一个特定的指法,轻轻一颤。 台下,侍立在她身侧的贴身丫鬟瞬间会意,那是一个她们演练过无数次的暗号——“取暖”。 丫鬟躬身一礼,转身朝后堂走去,步伐沉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片刻后,丫-鬟捧着一只小巧的紫铜手炉回来,低声道:“姑娘,夜深露重,暖暖手吧。” 这是她们的常规流程,即便有心人看见,也只会当做是名妓的娇贵,无人会起疑。 李师师接过手炉,指尖在温热的炉盖上,以“三长两短”的节奏,轻叩了五下。 ——这是“安全,无尾随”的暗号。 她缓缓打开炉盖,炉内并非烧得通红的银丝炭,而是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天青色的汝窑茶盏。 她从容地将茶盏取出,手炉的余温恰到好处地烘干了盏壁上伪装的水汽。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的目光落入盏底。 那不是寻常喝剩的茶渣。 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混合茶末写下的密文,这种药水由不良井秘制,无色无味,唯有遇到特定的温度,才会显露出深褐色的字迹。 字迹潦草而决绝,仿佛是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力气。 “西水门,冬,辽人设伏,危!” 没有落款,但那熟悉的笔迹,那股透纸而出的、混合着悲愤与决绝的气息,只能源自一人。 周邦彦! 李师师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半秒。小葫芦已逝,这封用命换来的情报,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掌心,滚烫得烙人。 就在此时,一个肥硕的身影带着一股酒气,晃到了她面前。 “师师姑娘,为何停奏?莫不是嫌我等粗鄙武夫,污了你的雅音?” 应奉局提举朱勔,手里端着一只血红的建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与猜忌。 李师师在刹那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将那只已看过密文的汝窑茶盏,不着痕迹地轻轻放在了琴边。她抬起眼帘,一抹清冷的笑意浮上嘴角,宛如冬日寒梅,美丽而疏离。 “朱提举说笑了。只是弦上似有杂音,扰了清净,恐污了各位大人的尊耳。”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不带一丝烟火气,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音乐本身。 朱勔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举了举手中的建盏,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杂音,磨一磨,换一换,也就顺了。人,也是一个道理。师师姑娘,你说呢?” 李师师没有再看他,而是将手重新放回了琵琶上。 她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给出了最响亮的回应。 纤细的指尖,猛地拨动了琴弦。 她弹的,是《十面埋伏》! 琴音初起,便金戈铁马,杀气纵横,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将樊楼中所有的靡靡之音都撕得粉碎!满座权贵无不色变,朱勔脸上的肥肉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李师师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楼下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茶客。那人身形魁梧,一身寻常短打,正在低头用一块麻布,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粗瓷茶碗。 正是漕帮帮主,“船火儿”张横! 琴音越来越急,如暴雨倾盆,如万马奔腾!仿佛能让人看见刀光剑影,听见血肉横飞! 楼下的张横,擦拭茶碗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他听懂了,他听懂了那琴音中的焦灼、决绝,以及那份以命相托的信任! 突然—— 在乐曲最激烈、最高亢,仿佛两军主帅即将阵前对决的那个节点! “铮!!” 一声无比刺耳的锐响,如同惊雷炸裂,划破了整个樊楼的喧嚣! 一根琵琶弦,应声而断! 那根绷紧到极致的银弦,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从她指尖弹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最终无力地垂落在琴身上。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断弦,对于乐师而言,是最大的不祥之兆。 朱勔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快意,他放声大笑:“哈哈哈!看来,连这琵琶也知今夜不宜杀伐!师师姑娘,天意如此啊!” 李师师却面不改色,只是幽幽地看着那根断弦,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堂: “弦断,有知音。” 楼下角落里,张横的瞳孔骤然紧缩! 《十面埋伏》!高音断弦! 这不是意外,这是他和李师师约定好的、最高等级的警报,代号——“焦尾令”! 此令一出,意味着事态已到生死存亡之刻,需动用漕帮所有力量,不惜一切代价,听候调遣!而那句“弦断,有知音”,正是确认指令的最后一道密语! 张横缓缓站起身,将几枚铜钱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没有再看台上,而是转身混入因断弦而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悄然离去。 台上,李师师抚着断弦的琵琶,向着满座权贵盈盈一拜,声音清冷如初: “小女子技艺不精,心神不宁,污了各位大人雅兴。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她抱着她那把已经“残缺”的琴,转身离去。 背影决绝,如同一柄刚刚完成使命,收回鞘中的绝世利剑。 无人看见,在她宽大的袖袍之下,那只紧握着汝窑茶盏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了一排血色的月牙。 汴京的夜,才刚刚开始。 第144章 弦断,血引 樊楼的雪,下得像一封哭丧的帛书。 悄然无声。 却又沉重得能压垮人心。 琉璃瓦上的喧嚣与浮华,被这漫天素白一丝丝地掩盖。 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色,提前铺上一层洁净的裹尸布。 这雪不是寻常的冬雪,带着一股湿冷黏腻的寒气,落在人脸上,像是冤魂冰冷的指尖在轻抚。 雅间之内,暖炉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哔剥作响。 却驱不散李师师身上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她怀中那把常年伴身的花梨木琵琶,此刻触手冰冷。 像一块浸过冬日汴河死水的玄铁。 她的指尖每一次拂过琴弦,都像是在自己的心尖上,用最锋利的刀,缓缓划开一道口子。 血流不止。 却无人得见。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包裹在华美指套下的指腹,早已因为长时间的按压而变得麻木,甚至隐隐作痛。 明面上,她奏的是《采桑子》。 曲调哀婉凄切,如泣如诉。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滴凝结的泪珠,从弦上滚落,砸在听者的心坎上。 这曲子,她唱了千百遍,每一次都是为了迎合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显贵。 但今夜不同。 今夜的《采桑子》,仿佛在为那些因“西城括田所”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唱一曲无处伸冤的悲歌。 然而,在这哀歌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骨骸。 在那看似随性的颤音与变调之中,暗含着她与漕帮演练了上百次的音律军令—— 《破阵令》! 这不是仙法,更非玄术。 这是周邦彦呕心沥血,将拱圣营秘传的战阵之法,与汴河复杂的水文特点相结合,最终用音律的起承转合,构建出的一套最严酷、最精密的战场算学。 每一个变调,对应着一种船阵的聚散。 每一段急奏,代表着一个主攻的方位。 甚至连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滑音,都是一个佯攻或后撤的信号。 这套军令,对于弹奏者的要求高到了极致。 不仅需要分毫不差的节奏掌控力,更需要强大的心神去支撑。 李师师的大脑,此刻就像一台飞速运转的算盘。 一边演绎着悲伤的曲调,一边在心中推演着水面上的战局变化。 随着最后一个高音如丝线般收紧,而后戛然而-止。 雅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突兀的静默,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悸。 紧接着,樊楼四周,那些临街的窗格之内,一盏接一盏早已备好的“火莲灯”,被同时点亮。 灯笼的颜色,在短短数息之间,由寻常的暖黄,变为刺目不祥的血红。 仿佛整条街道,瞬间睁开了一双双嗜血的眼睛。 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混杂着雪水和铁锈味的寒风卷了进来。 漕帮帮主张横的身影,如一头蛰伏在暗影中的黑豹,悄然滑入。 他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悍勇的心腹,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火的刀。 沉静。 却燃烧着决死的意志。 他们的手,都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师师姑娘,兄弟们已全部就位。” 张横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块刚刚从深水里捞起的石头,带着水汽与沉甸甸的杀意。 他说话时,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雅间内的每一个角落。 李师师没有多言,甚至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中,仿佛要将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看穿。 她只是伸出纤细的手,将身边一个早已备好的、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轻轻推到张横面前。 那木盒入手冰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莲花纹路。 “这是‘血引茶针’。”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以拱圣营秘法,用七七四十九种至阳至刚的茶料,辅以数种激发人体潜能的虎狼之药,淬炼而成。” “此针,非药,是毒。” “以毒攻毒,以命换命。” 张横接过木盒,只觉得入手微沉。 他知道,这小小的木盒里装着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而是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嘱托。 是周邦彦最后的生机。 “周大人若倒下,若他……已无生机……” 李师师顿了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脆弱。 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雪花,瞬间融化。 她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命你最快、最信得过的兄弟,无论如何,要将此物刺入他后心‘神道穴’。” “记住,只有一击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稳住自己的声音。 “告诉他,他欠我的那半个炊饼,还没还。” “让他……活下来,亲自还。” 话音未落。 “铮!” 一声尖锐刺耳的裂响,毫无征兆地在静谧的雅间内炸开! 她指下那根因为长时间紧绷而绷到极致的琵琶弦,应声而断! 断弦如同一条受惊的小蛇,狠狠地弹在了她的手背上,立刻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李师师猛地抬头。 目光如电! 穿透风雪与窗棂,精准地捕捉到樊楼后巷的阴影里,一个禁军校尉打扮的黑影,正一闪而逝,消失在巷道的拐角。 那人回头的瞬间,脸上得意的冷笑,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杨戬的眼线! “消息已泄,计划提前!” 李师师脸色煞白,却没有半分慌乱。 越是危急的时刻,她的头脑便越是清醒。 她立刻意识到,耶律乙辛的行动时间,会比预想的更早! 张横眼中杀机一闪,毫不犹豫地问道:“如何行事?” “执行第二套预案!” 李师师的语气斩钉截铁。 “放弃所有复杂阵型,所有火船集中,不计伤亡,目标只有一个——耶律乙辛的旗舰!” “另外,通知岸上的兄弟,准备接应!” 张横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他抓起木盒,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进深沉的夜色里。 信任,早已在无数次的并肩作战中,刻入骨血。 李师师垂眸,看着怀中断弦的琵琶,像看着一个刚刚在自己怀中死去的同袍。 她没有迟疑,用最快的速度将剩余的三根弦重新调校。 琴音再起。 这一次,不再是复杂多变的军令。 而是一段段短促、尖锐、不断重复的音节。 那声音凄厉而高亢,穿透了风雪,撕裂了夜幕,传遍了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琴音。 那是—— 警钟! 她要用这残缺的琴,为整座沉睡的汴京城,为那些还沉浸在太平盛世美梦中的人们,敲响最后的警钟! 而此刻,城外。 芦苇荡中。 周邦彦伏在冰冷的泥地里,雪花落在他僵硬的脸上,瞬间融化成刺骨的冰水。 那股混杂着血腥味的辽人茶香,像一条条有形的毒蛇,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 太阳穴因“拱圣遗术”的过度催动而针扎般刺痛,眼前的景物都开始出现重影。 他不得不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用剧痛来保持清醒。 他手中的铁胎弓,弓弦上涂满的麻药,在凛冽的寒风中正迅速挥发,药效正在一点点流失。 时间,不多了。 芦苇荡深处,冰层被重物碾碎的“咔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伴随着的,还有辽人低沉而压抑的号令声。 一场以卵击石,以血肉对抗钢铁的恶战,已在弦上。 周邦彦缓缓拉开弓弦,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仿佛在远去。 他眼中,只剩下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即将迎来死亡的河面。 第145章 冰裂,茶燃 冬至夜,寒风如屠刀。 将汴河的冰面,切割出千万道狰狞的裂痕。 风声呼啸,如同鬼哭,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裂痕的尽头,西水门洞开的缝隙之中,一艘艘船身狭长、通体涂着黑漆的辽军快舟,猛地钻了出来! 如一群从地狱深渊里爬出的水中毒蛇! 船首锋利的破冰锥,在蛮横的冲力下,疯狂地撕扯着脆弱的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仿佛要将这大宋的母亲河,活生生地开膛破肚。 为首一艘最大的快舟船头,辽使耶律乙辛身披厚重的黑色狼裘,任凭冰冷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 他手中那根标志性的狼首权杖,在远处漕帮点燃的火光下,折射出嗜血的光芒。 他贪婪地呼吸着汴京城清冷的空气,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宫殿轮廓,脸上咧开一抹残忍至极的笑意。 “朱勔这条狗,倒是没让本王失望。” 他用契丹语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即将大功告成的快意。 “传令下去,冲进去!” “不要理会那些杂鱼,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内城水门!” “本王要让大宋的皇帝,在京城百姓的哀嚎声中,亲自出城来迎接本王!” “杀!” 辽军的呼喝声,如平地惊雷,瞬间撕碎了汴京的宁静。 他们都是百战精兵,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冰冷的杀戮效率。 然而,他们的呼喝声还未落下。 汴河之上,漕帮帮主张横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点灯!” 这声怒吼,仿佛一个信号。 刹那间,埋伏在河道两侧芦苇荡中的数十条漕帮小船上,一盏盏“火莲灯”被同时抛出。 它们在空中划出一条条死亡的弧线,带着决绝的意志,精准地砸向如狼似虎的辽军舟群! “轰——!” “轰隆——!” 第一艘快舟被猛火油点燃,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球。 船上的辽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烈焰吞噬,变成一个个在火中挣扎的人形焦炭。 紧接着,爆炸声此起彼伏。 熊熊燃烧的火焰与冲天的黑烟,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血色。 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茶腥气,混杂着皮肉的焦臭,变得更加浓烈刺鼻。 西水门内侧的闸桥之上,周邦彦单膝跪地,身形稳如磐石。 他手中的铁胎弓,已被拉成了满月,弓身因为巨大的张力而发出轻微的呻吟。 火光映照下,他的双眼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其中燃烧,将所有袭来的辽军身影都清晰地倒映其中。 “断弦!” 他低喝一声,这是他和李师师约定的信号,也是他箭术的最终杀招——一种完全依靠听觉和嗅觉来锁定目标的盲射技巧。 指尖松开。 那支浸满了麻药的箭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却比声音更快,比闪电更疾。 如一道来自幽冥的影子,穿过混乱的战场,精准地钉进了一名正在挥刀指挥的辽军百夫长脖颈。 那人脸上的狞笑还未散去,身体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悄无声息。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七尺棒,结阵!” 周邦彦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仅剩的六名不良人旧部,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以他为中心,手持七尺长棍,如六根用血肉铸成的桩子,在狭窄的桥头布下了一道简陋却坚固的防线。 棍影翻飞! 每一次呼啸,都带着为小葫芦复仇的血性! 带着守护身后万家灯火的决绝! 他们不求杀敌,只求将敌人挡在桥头,为周邦彦争取射击的时间。 但辽军实在太多了。 他们悍不畏死,踩着同伴燃烧的尸体和破碎的船板,源源不断地从快舟上涌向桥头。 更有那些身手矫健、常年用毒茶淬炼身体的精锐“茶刺客”。 他们放弃了正面冲击,沿着闸门两侧湿滑的石壁,如壁虎般攀援而上,试图从侧翼包抄这道脆弱的防线。 “噗!” 一支流矢,穿过了棍影的缝隙,狠狠地扎进了周邦彦的左肩。 箭矢上淬了毒,一股冰冷的麻痹感迅速从伤口蔓延开来。 剧痛传来! 周邦彦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拉弓的动作也为之一滞。 “头儿!” 兄弟们发出绝望的惊呼,阵型出现了一瞬间的混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短促、尖锐、仿佛能刺穿耳膜的琵琶声,再一次从高高的城头之上轰然炸响! 是李师师! 她就站在城墙的垛口之上,一身素衣,在猎猎寒风与冲天火光中,宛如一尊浴火而生的神女。 她的身姿是那么纤弱,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吹倒。 但她的指尖,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的琴音不再指挥精细复杂的战术,而是化作了最原始、最清晰的信号: 一声尖锐高亢的长音—— 所有火船,放弃骚扰,全速冲撞耶律乙辛的旗舰!执行第二套预案! 一阵暴雨般急促的轮指—— 埋伏在岸边的弓手,放弃精准射击,向“茶刺客”攀爬的区域,进行无差别覆盖抛射! 一个沉闷压抑的变宫音—— 桥头的“七尺棒”,放弃反击,收缩防线,盾阵前顶,死守闸桥! 她以一人一琴,成了这座桥,乃至整个战场的,心跳与脉搏! 她用音律,将所有分散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 耶律乙辛的脸上,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终于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城墙上那个风中飘摇的女子。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惊疑、忌惮与浓烈杀意的复杂神情。 这个女人,不是在弹琴。 她是在用兵! “杀了桥上那个男人!他才是这道防线的主心骨!” 耶律乙辛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他知道,只要周邦彦倒下,这看似顽强的抵抗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琴声再厉害,也无法指挥一群死人! 周邦彦的铁胎弓,已经空了。 他的箭,射完了。 肩上的伤口,正不断地吞噬着他的体温与力气。 他看着潮水般涌来的辽军,看着那双在火光中愈发狰狞的狼眼,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他拔出了靴中的断匕,准备用生命,践行最后的守护。 第146章 活 西水门的厮杀,已然沸腾到了顶点。 猛火油的焦臭。 冰水的寒气。 还有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血茶腥气。 交织成一幅人间炼狱的画卷。 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河水,都浸透了鲜血与死亡。 雪花飘落,接触到燃烧的船板便瞬间蒸发,接触到冰冷的尸体,则被鲜血染成诡异的暗红色。 周邦彦扔掉了已经无用的铁胎弓。 从靴中拔出了那柄只剩下一半的断匕。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 也是他作为拱圣营遗孤,最后的尊严。 匕首的锋刃,在火光下闪着幽冷的光,像一弯残月。 “周大人!顶不住了!” 一名“七尺棒”兄弟,为了掩护侧翼,被三名辽军的弯刀同时劈中。 他胸口瞬间绽开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如泉涌。 他被巨大的力道带飞,重重地砸进冰冷的河水里。 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被翻涌的火浪彻底吞噬。 只留下一串血色的气泡。 耶律乙辛的身影,如一头从黑暗中扑出的饿狼。 他亲手斩杀了两名挡路的“七尺棒”兄弟,带着嗜血的狂笑,径直冲向了已是强弩之末的周邦彦。 “拱圣营的余孽!” “今夜,本王亲自送你上路,去见你的死鬼老爹!” 他手中的狼牙棒,卷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朝着周邦彦的头颅,狠狠砸下! 那股恶风,甚至让周邦彦脸上的皮肤都感到了刺痛。 狼牙棒上狰狞的铁刺,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周邦彦瞳孔猛缩。 他想躲。 但重伤的身体却慢了半拍,左肩的麻痹感已经扩散到了半边身子。 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断匕横在身前,做最后的格挡。 “铛!”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金铁交鸣! 那柄伴随他多年的断匕,在狼牙棒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 应声寸寸碎裂。 周邦彦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山崩海啸般的巨力撞在胸口。 肋骨断裂的清脆声响,连他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 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一口鲜血在空中喷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重重地落在那片被染红的雪地上。 触目惊心。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 但全身的骨头都仿佛碎裂了一般,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视线,开始模糊。 世界只剩下耶律乙辛那张因为狂喜而扭曲的狞笑的脸。 结束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 一道身影疯了般从“七尺棒”的残破阵中冲出! 正是奉了张横死命令的那名漕帮心腹! 他身上已经中了两刀,却浑然不顾,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撞开了挡路的辽兵,扑到周邦彦身边。 他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从怀中掏出那个紫檀木盒,打开。 将那枚在火光下闪着幽幽绿光的茶针,用尽全身的力气,刺入了周邦彦的后心! “神道穴”! “师师姑娘让我告诉你……” “把炊饼……还了!” 那心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这句话,便被数把紧随而至的弯刀,洞穿了后背。 他倒下的瞬间,脸上却带着一丝完成使命的释然微笑,目光望向城墙的方向。 “血引茶针”入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的苦涩与奇特茶香的洪流,瞬间冲入周邦彦的四肢百骸! 这不是疗伤。 这是用剧毒般的药力,疯狂地压榨他生命最后的潜力!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然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搏动起来。 濒临涣散的瞳孔猛地重新聚焦! 他没有被治愈,反而承受着比之前更甚百倍的痛苦。 每一寸血肉都在哀嚎,仿佛被投入了炼丹炉。 但这巨大的痛苦,却换来了无比宝贵的—— 三息清醒! 三息。 足够了。 他没有去看近在咫尺的耶律乙辛。 而是用尽这三息换来的所有力气,对着远处火海中正在浴血奋战的张横,发出一声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嘶吼: “绞盘!” “斩龙索!” 正在挥刀的张横浑身一震。 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意图! 那是控制西水门主闸的精铁锁链! 一旦斩断,万斤重的闸门会瞬间落下! 这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打法! 用整座水门,来埋葬这些入侵者! “兄弟们!” “斩索!” 张横双目赤红,提着刀,疯了一般冲向控制闸门的绞盘。 耶律乙辛脸色剧变!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将死的疯子要做什么,怒吼着举起狼牙棒,要先砸碎周邦彦的头颅! 但,他慢了一步。 “铛!” “铛!” “铛!” 数把钢刀,带着漕帮兄弟们最后的血性,狠狠地劈砍在粗如儿臂的“斩龙索”上! 火星四溅中,那坚不可摧的铁索,应声而断! “轰隆——!!!” 万斤重的玄铁闸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坠落! 将数艘来不及躲避的辽军快舟连同上面的士兵,瞬间压成了河底的铁饼与肉泥! 河水疯狂倒灌,形成巨大的漩涡,幸存的船只也被卷得东倒西歪,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耶律乙辛的退路,被彻底斩断!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被这从天而降的死亡巨兽所吞噬。 城墙上,李师师看到这一幕,身体一软,扶着冰冷的城垛,才没有瘫倒在地。 她赢了。 用周邦彦的半条命,用无数漕帮兄弟的命,赢了这惨烈至极的一局。 而就在此时。 一直隐在远处暗中观战的蔡京,对着身边的高俅淡淡说道: “火候到了。” “射杀张横,漕帮群龙无首,我们才好名正言顺地接管这条河道。” “这叫,一石二鸟。” 高俅会意,缓缓举起了弓。 嘴角勾起一抹毒蛇般的冷笑。 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划破夜空,精准地射中了正在指挥残部撤退的张横的后心。 在漫天的火光与硝烟中,残存的“七尺棒”兄弟背起彻底昏死过去的周邦彦,在漕帮群龙无首的混乱掩护下,消失在汴京城纵深的黑暗里。 李师师扶着冰冷的城垛,指尖断弦时划破的伤口,又渗出了血。 血珠一滴滴落下,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红梅。 她望着那片黑暗,仿佛能看到他胸口那个看不见的、用生命刻下的印记。 她没有为他续命。 她只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在他心上,重新刻下了那个字。 活。 第147章 血印为盟 夜,深不见底。 废弃的茶磨坊里,空气像是凝固的血块,混杂着草药的苦涩、血肉的腥甜,以及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名为绝望的寒气。 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墙角苟延残喘,将周邦彦靠坐在石磨上的身影,拉扯成一团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他的左肩被毒矢贯穿的伤口已经草草处理,但肋下那道被狼牙棒撕开的口子,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一把淬了冰的锯子在血肉里来回拉扯。 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冰冷的无力感。 他脸色惨白如纸,唯独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燃烧着两簇黑色的、不祥的火焰。 脑海中,西水门那片人间炼狱的景象,正一遍遍地回放。 漕帮帮主张横被乱箭射成刺猬,临死前还指着敌阵方向,口型似乎在说“杀”。 “七尺棒”的兄弟们用血肉之躯去堵闸门的缺口,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连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 “七尺棒,连我在内,只剩六个。”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浸了血的砂石在摩擦。这不是在对任何人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宣判。 李师师跪在他身前,沉默地为他缠上最后一圈绷带。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修补一件稀世的瓷器,而不是一具濒临破碎的躯体。 她的手上、脸上、素色的裙裾上,尽是干涸的血迹,有敌人的,也有同伴的。 她没有哭,泪水早在西水-门就已经流干,剩下的,只有比冰更冷的恨意。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次颤抖,那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悲恸。 她知道,他此刻背负的,不仅仅是家族的血海深仇,更是数百条刚刚逝去的、滚烫的生命。 那枚烙在他肩胛骨下的“弓印”,此刻恐怕比炭火还要灼人。 就在这时,磨坊的破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寒风卷了进来。 一名脸上带着刀伤的漕帮汉子闪身而入,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李师师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师师姑娘……应奉局的,请柬。” 那封烫金的请柬,在如此破败的环境里,像一团来自地狱的鬼火,刺眼至极。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他猛地想坐直身体,却被剧痛死死钉在原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陷阱!他们算准了我们……” “我知道。” 李师师接过请柬,指尖轻轻抚过上面描金的“迎冬”二字,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他们要我献艺,不过是想看看,我们这条‘鱼’,在西水门那一网之后,还剩几口气。” “或者,是想把我这条鱼饵吊起来,等你这条更大的鱼,自投罗网。” 她忽然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直直看向周邦彦,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所以,我不仅要去,我还要送他们一份大礼。” 话音未落,她毫无征兆地从发间抽出一根用以固定发髻的细长金簪,看也不看,便朝着自己的左手手腕,狠狠刺下! “你干什么!” 周邦彦大骇,目眦欲裂。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扑过去阻止,却被她一声冰冷的厉喝定在原地。 “别动!” 金簪入肉,并不深,却足以让鲜血瞬间涌出。 那血珠顺着金簪的尖端,一滴一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绽开一朵又一朵小小的、妖异的红莲。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用一种诡异的、带着一丝惨烈笑意的眼神看着周邦彦,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们的血,不都是红的吗?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血珠顺着她的手腕滑落,滴在她的裙摆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周御大将军的儿子,拱圣营的‘弓印’传人,难道只会躲在这阴沟里,看着自己的女人去送死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进周邦彦的心里。 他想反驳,想说他不是,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现在,确实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一个连站起来都费劲的废人。 她俯下身,带血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胸口,那里是“弓印”烙印的位置。 滚烫的血珠透过粗糙的布料,仿佛直接烙在了他的心上。 “我知道你有伤,我知道你的人都快死光了。但是周邦彦,你听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金石般的决断,“今夜,不是我去送死,是我去杀人。” “而你,是我的刀。” 她将那封烫金的请柬,连同那根依旧滴着她温热鲜血的金簪,一同塞进他冰冷的手里。 那冰冷的金属和温热的血,形成一种极致的、令人战栗的触感。 “这血,是我为你流的。” “它有我的气息,拱圣营的‘盾印’秘法,能让它在十二个时辰内,与你的‘弓印’遥相呼应。” “它会告诉你,我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今夜子时,应奉局的‘万岁山房’,如果我的血,变成了黑色,”她顿了顿,眼中那疯狂的火焰里,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属于女人的温柔与不舍,却又被她自己亲手掐灭,化为彻骨的冰冷,“那便意味着,我已无力回天。你就用这根簪子,了结我。” 她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诀别、托付、以及一丝不为人知的……期许。 “然后,烧了整个应奉局,为我们所有人,报仇。” 她说完,猛地转身,拉开磨坊的破门,头也不回地走入无边的夜色。 寒风灌入,吹得油灯一阵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周邦彦怔怔地摊开手掌,看着那根静静躺在掌心的血簪。 那温热的、属于她的血,正顺着他的掌纹,一寸寸地蔓延,烙进他的皮肉,与他骨子里的血海深仇,与他脉搏的每一次跳动,融为一体。 他明白了。 这不是求救信号,不是临终托付。 这是用她的血,为他这把濒临破碎的刀,重新开刃。 这是同归于尽的盟约。 第148章 弦断香浮 应奉局,万岁山房。 这里是大宋朝最奢靡的销金窟,也是用江南百姓的血泪堆砌而成的仙境。 此刻,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地上铺着来自波斯的织金地毯,梁上挂着东海的夜明珠,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美酒混合的、令人醺然欲醉的气息。 然而,在这极致的浮华之下,却潜藏着一股冰冷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机。 满座的朝中显贵,人人锦衣华服,脸上却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的笑容。 他们频频举杯,高声谈笑,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和客席。 主位上,应奉局提举朱勔肥硕的身躯陷在紫檀木太师椅里,满面红光,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紧张。 而在客席首位,辽国使臣耶律乙辛正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镶满各色宝石的弯刀。 他神情自若,仿佛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不时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李师师抱着琵琶走进大殿时,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瞬间抽空了。 她换上了一袭烈火般的红衣,裙裾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曼珠沙华,一路走来,像是踏着一片燃烧的血海。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未施粉黛,却比任何浓妆艳抹都要夺人心魄。 她的出现,如同一道血色的闪电,蛮横地劈开了这满室的虚伪与靡靡之音。 她目不斜视地走到大殿中央,在一张早已备好的矮几后坐下。 她的面前,便是那块从江南运来的、形态狰狞的太湖石。 她的身后不远处,摆着一个用大红绸缎包裹的沉重木箱,据说是辽使献给官家的“贺礼”。 耶律乙辛停下了擦拭刀的动作。 他没有看她的绝世容貌,而是看她的手。 那双手,稳定、修长,抱着琵琶的姿势,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抱着自己的武器,指节处甚至能看到长期练琴留下的薄茧。 有趣。 耶律乙辛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见过太多柔弱如羔羊的美人,也见过不少故作刚强的女子,但眼前这个,不一样。 她的骨子里,透着一股与他同类的、毁灭性的气息。 “师师姑娘,听闻你一曲《十面埋伏》,能令闻者胆寒,如临战场。” 耶律乙辛开口了,声音洪亮,穿透了整个大殿。 “今日我大辽与大宋永结同好,正该奏此雄曲,以壮声威!不知可否赏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在如此“喜庆”的场合,点奏这首杀伐之曲,其挑衅与羞辱之意,昭然若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师师身上,想看她如何应对这难堪的局面。 李师师却笑了。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锐利,穿过人群,直视耶律乙辛,嫣然道: “耶律大人说笑了。今日良宴,当奏雅乐,以贺两国永世修好。若大人执意要听金戈铁马,不如……” 她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清越凌厉,如同出鞘的利剑。 “……不如打开这箱‘蜜饯’,看看里面的‘果子’,够不够硬!” 话音未落,她怀中的琵琶,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仿佛金属被撕裂的嘶鸣! “铮!” 不是一根弦断,而是四弦齐喑! 她竟是用积蓄已久的内力,同时震断了四根琴弦! 四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银光,如四支离弦之箭,分四个方向,暴射而出! 一道,携着破风之声,射向大厅正门,不偏不倚,死死钉入门栓的缝隙,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道,如鬼魅般划过一道弧线,射向主位上朱勔面前的酒杯。那名贵的夜光杯应声而碎,碧绿的酒液四溅,吓得他肥肉一颤,几乎从椅子上滚下来! 第三道,最为迅猛,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直取耶律乙辛的面门! 而最后一道,也是最快、最狠的一道,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切开了那个装着猛火药的“蜜饯箱”! “轰——!” 箱子并未爆炸,但沉重的箱盖被巨力掀飞,重重砸在地上。 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黑洞洞的火药包,与引信上闪烁的微弱火星,瞬间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耶律乙辛身形猛地向后一仰,断弦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却不惊反笑,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脸上的血珠,然后伸出舌尖,轻轻一舔。 “好,好一个烈性的女子!”他眼中迸发出嗜血的兴奋,“本使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猛地一拍手掌。 “哐当——!” 大门应声落下千斤重的铁闸! 四周的屏风轰然倒塌,墙壁上的暗门洞开,数百名手持神臂弓的辽国武士与应奉局护卫,如潮水般涌出,将所有官员团团围住。 箭矢上弦,弓开满月,森然的箭头在灯火下闪着致命的寒光。 杀机毕露! “你以为,你毁了我的‘贺礼’,就能破局吗?” 耶律乙辛缓缓站起,像一头终于露出獠牙的孤狼,一步步走向李师师,他身上的气势,压得在场的宋臣们喘不过气来。 “不,你错了。你只是提前敲响了……所有人的丧钟。” 他走到那块巨大的太湖石前,根本不屑于去寻找机括,而是一脚狠狠踹在石座之上! “咔嚓!” 坚固的石座应声裂开,洞开一个黑漆漆的口子。 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辽文密信,而是一具早已腐烂、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尸体身上,赫然穿着拱圣营的制式软甲! 尸体的心口,插着一柄匕首。 匕首的刀柄上,赫然绑着一块令牌——“不良人”的令牌! 耶律乙辛一把抽出匕首,将令牌扔在地上,任其在光滑的地砖上旋转,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狞笑道:“大宋的官员们,看清楚了!构陷忠良、私通外敌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内部的‘不良人’!” “今夜,本使便是奉了你们皇帝的密诏,前来清君侧,除国贼!” 满座哗然! 颠倒黑白! 无耻至极! 这是绝杀之局!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李师师看着那具尸体,看着那块令牌,她知道,这是耶律乙辛为周邦彦,为所有反抗者准备的,最后的“礼物”。 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缓缓站起,将那把断弦的琵琶,如同一面饱经战火的盾牌,护在身前。 她看着耶律乙辛,笑了。 第149章 地龙翻身 死寂。 万岁山房之内,针落可闻。 腐臭的气味从那具拱圣营的尸体上无声蒸腾,与耶律乙辛话语中淬毒的寒意混合,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扼住了殿内每一个大宋臣子的喉咙。 他们的脸色,从煞白变为死灰。 目光触及那块在灯火下闪着幽光的“不良人”令牌,就如同看到了自己墓碑上刚刚刻好的名字。 这是一个绝境。 一个找不到任何生门的死局。 反抗,便是坐实了勾结“不良人”的“国贼”之名,下一瞬就会被攒射成刺猬,遗臭万年。 不反抗,便是在这辽狗的狞笑声中,引颈就戮,成为其功勋簿上一笔轻描淡写的战绩。 殿内,一名上了年纪的文臣,双腿一软,竟是直接瘫倒在地,官帽歪斜,涕泪横流,口中喃喃自语,却发不出半点成句的声音。 更多的人,则是身体僵直,冷汗浸透了华贵的朝服,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耶律乙辛很享受这种氛围。 他享受将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宋臣踩在脚下的快感,欣赏他们从权势滔天到摇尾乞怜的表情变化。 他的目光,最终重新落回到李师师身上,带着一丝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怎么?” “大宋的第一名妓,汴京城最美的花魁,也无计可施了么?” 他缓缓踱步,手中弯刀的刀尖在光滑的地砖上划过,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像是死神的指甲在刮擦棺木。 “你的琴弦断了。” “你所谓的帮手,恐怕也早已在西水门冰冷的河水之下,喂了鱼虾。” “现在,你还有什么?”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笑声。 李师师笑了。 那笑声起初很轻,像是雪花飘落在冰封的湖面上,碎裂开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亮,穿透了满室的腐臭与杀机。 最终,那笑声化作一阵近乎癫狂的、毫无顾忌的大笑,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中。 这笑声,竟将耶律乙辛精心营造的恐怖氛围,冲得七零八落。 耶律乙辛的眉头,深深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不喜欢这种笑声。 这笑声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反而带着一种……怜悯。 一种猎物在被彻底吞噬前,反过来怜悯猎手的眼神。 “阶下之囚,何敢言勇?” 他厉声喝断,试图用自己雄浑的气势,压下那振聋发聩的笑声。 “死到临头,还在装神弄鬼!” 李师师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仿佛被泪水彻底洗净过的眸子,亮得如同两颗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星。 其中再也看不到半分平日的柔弱与妩媚,只剩下玉石俱焚的决绝。 “耶律大人,你以为,你赢定了?” 她没有再看他那张因为错愕而扭曲的脸。 她缓缓伸出自己那只依旧在缓缓渗血的左手手腕。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将那道血淋淋的伤口,猛地抹向面前那块嶙峋狰狞的太湖石! 鲜血,如同最上等的朱砂,瞬间染红了粗糙、灰白的石面。 诡异绝伦的一幕,发生了。 那坚硬的石面上,被鲜血浸润过的地方,竟然缓缓浮现出无数细如发丝的深刻纹路! 那些纹路在血色的映衬下,盘根错节,纵横交错,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在石头表面疯狂蔓延开来! 那不是字。 那是一幅图。 一幅……从汴京西水门,直通应奉局最深处地宫的,详细到每一个闸口、每一处暗流、每一条密道的地下水路图! 图中,所有水路的终点,那个被无数线条汇聚、被标注成一个血色圆点的交汇之处,赫然便是他们此刻脚下的——万岁山房! “你……” 耶律乙辛的瞳孔,平生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收缩,几乎缩成了一个针尖。 这块石头是他亲自从艮岳之中挑选,命人反复检查,绝不可能有任何机关! 除非…… 除非这图,本就是用拱圣营失传的秘法,以一种只有特殊血脉才能激活的墨水,早已刻印在了石头内部! 而能启动它的,只有……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李师师,眼中满是山崩地裂般的难以置信。 李师师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凄美而又疯狂。 “我送你的这份大礼,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吗?” “轰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从地底最深处沉闷地传来! 整个万岁山房,剧烈地摇晃起来! 地龙翻身! 梁上的夜明珠如同冰雹般坠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光华瞬间寂灭。 坚固的墙壁上,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头顶的琉璃瓦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惊慌失措的辽国武士头上,血流如注。 大殿正中央,那铺着名贵波斯地毯的地砖,猛然向上高高拱起,随即在下一瞬间,轰然炸裂! 浑浊的、带着浓烈硫磺与刺鼻火油味的汴河之水,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黑色巨龙,咆哮着,怒吼着,冲天而起! 水柱之中,一个浑身湿透、手持一张古朴铁胎弓的身影,如自地府归来的杀神,破水而出! 他肋下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再次迸裂,鲜血混着浑浊的河水,染红了半边身子,在黑色的水柱中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但他毫不在意。 他稳稳地落在地上,溅起的滔天水花打湿了周围所有人的衣袍。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穿过漫天飞溅的水雾和沸反盈天的尘土,死死锁定了高台之上,脸色铁青、第一次露出惊骇之色的耶律乙辛。 周邦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来自九幽地狱的彻骨寒意。 “耶律乙辛。”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敲响的丧钟。 “我来,取你狗命!” 第150章 血色茶宴 死寂。 一种足以让活人心脏冻结的死寂。 大殿之内,靡靡的龙涎香、硫磺的刺鼻、河底烂泥的腥臭,三股味道扭曲地纠缠在一起,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琥珀,将满堂权贵脸上那副交织着惊骇、茫然与不可置信的表情,永远地封存了起来。 周邦彦就站在那琥珀的中央。 他像一尊从修罗血池中被强行拽出的魔神,浑身湿透,散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水珠混着血水,顺着他破烂的衣袍滴滴答答地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晕开一圈圈污浊的涟漪。 那涟漪,倒映着殿顶悬挂的千百盏琉璃灯,将辉煌与肮脏揉碎在一起,显得格外诡异。 他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浑浊水流的冲刷下,翻卷出骇人的嫩红血肉。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仿佛牵动着地狱的锁链,带出一蓬细微的血雾。 他没有看那些瑟瑟发抖的朝臣,也没有看主位上那个玩弄权柄的男人。 他的眼,如两团燃烧的、永不熄灭的冥火,穿透了重重人影,穿透了奢华的珠帘,死死地钉在了高台之上,那个身穿辽国锦袍的身影上。 “我来,取你狗命!” 嘶哑的嗓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满了能将骨头都融化的恨意。 这六个字,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下。 高台之上,耶律乙辛脸上的惊骇只持续了一息。 随即,那惊骇便化作了极度的、病态的兴奋。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猩红的舌头舔过干裂的嘴唇,眼神如同最贪婪的猎人,终于看到了那头值得他动用所有陷阱的绝世猛兽。 他甚至懒得去看周邦彦,而是饶有兴致地将目光转向了主位上始终气定神闲的高俅,用一种带着赞叹的语气说道: “高太尉,看来你今夜布下的‘鱼饵’,钓上来一条意想不到的‘过江恶龙’啊。” 高俅置若罔闻。 他正用一种近乎于艺术的优雅,缓缓端起面前那盏建窑兔毫盏。白瓷的盏盖,轻轻拂过碧绿的茶汤,撇去最上层细密的浮沫。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禅意与从容,仿佛眼前即将上演的血腥屠杀,不过是他茶道仪式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环节。 “龙?” 他终于开口,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的目光,这才终于落到了殿中央的周邦彦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对困兽犹斗的欣赏,但更多的,却是神只俯瞰蝼蚁的绝对漠然。 “不过是当初拱圣营那潭死水里,剩下的一点点腥味罢了。” 他将盏盖轻轻放回茶托,发出清脆一响。 “本相今日,正好借诸位同僚的一腔热血,为陛下烹一壶‘清君侧’的好茶,涤荡我大宋朝堂的污浊。” “高俅!你敢!” 一声悲愤的雷鸣炸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王禀,气得浑身发抖,他颤抖的手指着高俅,声嘶力竭地厉声喝道: “勾结外敌,谋害同僚,罗织罪名,构陷忠良!你这是谋逆!是叛国!!” 高俅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他只是将面前那盏刚刚撇好浮沫的茶盏,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往前一推。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快如电光石火! 一支早已在暗处瞄准他多时的神臂弓箭矢,从屏风后精准无误地射出,带着死亡的呼啸,瞬间穿透了王禀御史的眉心! 老御史的怒骂声戛然而止。 那双圆睁的、充满血丝的眼睛里,还凝固着最后的忠诚与愤怒。 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身后的酒案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鲜血,汩汩地从他眉心的血洞中流出,缓缓浸染了他身前那份刚刚写就、还未来得及呈递的、弹劾高俅与辽使勾结的奏章。 全场,死寂。 这一箭,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力。它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今夜,道理和律法,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朱勔在此刻,狞笑着,一步步上前,如展示圣物般,捧出了那个雕龙檀木匣子。 当他缓缓打开,将那卷用金丝缠绕、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帛书展示在众人面前时,所有尚存一丝忠义的官员,脑中“轰”的一声,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化为冰冷刺骨的绝望。 金匮盟书! 当看到上面不仅有辽国皇帝的朱批,更有大宋皇帝赵佶那熟悉无比的玉玺朱印时,他们知道,一切都完了。 天,已经塌了。 “诸位,”高俅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温和得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却又致命得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看戏,就要有看戏的样子。若是乱动,惊扰了雅兴,可是会溅自己一身血的。” 他话音未落,耶律乙辛已不耐烦地猛然挥手。 “放箭!”他用生硬的汉话,下达了屠杀的指令,“一个不留!” “咻咻咻——!” 弓弦的嗡鸣,在瞬间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 数百支闪烁着森然寒光的箭矢,如一片黑色的死亡乌云,遮天蔽日,覆盖了整个大殿! 惨叫声、利箭入肉的闷响声、骨骼被强行洞穿的碎裂声,与女子们凄厉的尖叫哭泣声,瞬间混杂在一起,将这座象征着人间富贵的万岁山房,彻底化为血肉模糊的阿鼻地狱! 周邦彦目眦欲裂! 他看到那些昨日还在朝堂上与他争论国事、为民请命的同僚,一个个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 他看到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名贵的波斯地毯,汇成一条条蜿蜒的溪流。 那不是敌人,那是他发誓要守护的大宋的脊梁! “啊啊啊——!” 一股混杂着极致悲愤与无尽绝望的狂流,冲垮了他所有名为“理智”的堤坝! 他脑海中那根名为“隐忍”的弦,彻底崩断!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咆哮,手中的铁胎弓,在瞬间被拉成了一个濒临极限的满月!弓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 他要杀光他们!用自己这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命,换掉眼前所有该死的杂碎! 就在他即将彻底燃烧自己,化作复仇的厉鬼时—— “咚——————!” 一声石破天惊的琵琶重音,如同洪钟大吕,悍然炸响! 不是弹奏! 是李师师! 她那双曾拨动过世间最美妙音律的纤纤玉手,此刻却抱着那把价值连城的名琴“焦尾”,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地砸在了大殿中央那根最粗壮的、需要三人合抱的蟠龙金柱上! “砰!” 琵琶应声碎裂,名贵的紫檀木屑与断裂的琴弦四散纷飞! 但那股由巨力撞击产生的、肉眼可见的恐怖声浪,却如同惊涛骇浪,沿着巨大的金柱,疯狂地向上传导,灌入穹顶,又狠狠地向下贯入地底! “周邦彦!你看清楚!” 李师师凄厉的喊声,如同杜鹃泣血,带着一丝决绝的疯狂,响彻整个混乱的屠场。 “他们要的,不只是你的命!是要整个大宋的魂!!” 这一声,如醍醐灌顶,如当头棒喝,将周邦彦从狂怒与杀戮的深渊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猛然抬头。 他看到了! 穹顶之上,那些精美绝伦的雕梁画栋,在剧烈的音波震荡下,正簌簌地掉落着大块的灰尘与碎屑! 他脚下的金砖,缝隙间,也开始渗出细微的、浑浊的水珠! 他瞬间明白了李师师的意图! 这不是逃跑!更不是求饶! 这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在勘察地宫时,他就发现,这座极尽奢华的万岁山房,为了追求所谓的“水中仙境”,地基构筑在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之上,全靠这几根深入地底岩层的核心承重柱支撑。 而他刚刚从地底破水而出时,引爆的那枚“拱圣营火雷”,早已重创了整个地基的平衡! 李师师这石破天惊、不顾一切的一砸,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疯子!你们两个疯子!” 高俅的脸色终于变了,那份玩弄众生的优雅荡然无存,他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交加的神情。 他算计了一切,算计了人心,算计了权谋,却唯独没有算到,这两个人竟然不要命! 他们不想着逃,而是要用最惨烈、最极端的方式,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快!杀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们!”耶律乙辛也反应过来,惊恐地嘶吼着下令。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第151章 汴河为棺 “咔嚓……咔嚓嚓……” 那一声琵琶碎裂的绝响,仿佛是一道开启毁灭的敕令。 起初,那声音还很细微,如同寒冬腊月里,冰封的河面正在悄然开裂。 但很快,这声音便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从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了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名为“崩塌”的交响曲。 最先撑不住的,是穹顶。 一块巨大的、雕刻着飞天仙女的琉璃瓦,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从高空坠落,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四溅的碎片划伤了一名辽国武士的脸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紧接着,是梁柱! 那些看似坚不可摧、金碧辉煌的蟠龙金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它们巨大的柱身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深邃的裂痕,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扩大! “要塌了!这鬼地方要塌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嗓音喊了一声,整个大殿彻底陷入了末日般的、最原始的混乱! 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军令的威严。 那些刚刚还在高效执行屠杀命令的辽国武士和应奉局死士,此刻也顾不上再射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宋臣,一个个面露惊恐,如同被困在即将沉没船舱里的老鼠,疯狂地想往外冲。 但大门早已被巨石从外部堵死,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被自己人踩在脚下,或者被头顶掉落的巨石砸成肉泥。 推搡、踩踏、绝望的嘶吼、临死的惨叫…… 人性的丑陋与生命的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而在这片末日景象的中心,周邦彦的眼中,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与求生的欲望。 那股焚尽一切的怒火,已经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与敌皆亡的悲壮。 他的身体,在混乱中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电光,朝着那抹在血与火中依旧傲然而立的红色身影,猛地扑了过去! 他不是为了带她逃出生天。 在这天崩地裂的绝境之中,已经无路可逃。 他只是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握住那只曾接过他半块冰冷炊饼的手。 黄泉路上,总要有个伴。 “噗——!” 一支流矢穿透了他的肩胛,带出一蓬血花,但他仿佛毫无所察,只是用更快的速度,冲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把将李师师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搂在怀里,转身,用自己那并不算多么魁梧、却在此刻坚如磐石的脊背,去迎接那即将砸落的万钧梁柱和燃烧的灯油! 李师师在他怀中,没有挣扎,没有流泪。 在剧烈的摇晃中,她努力地抬起头,在那片昏暗与尘土飞扬的光影里,看着他那双不再被仇恨填满,只剩下无尽悲凉和一丝愧疚温柔的眼睛,她忽然笑了。 笑得那么凄美,那么满足,仿佛一朵在刹那间燃尽了所有生命来绽放的昙花。 “周邦彦……”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被周围山崩地裂的巨响所吞噬。 “我……好累啊……还不了你的……炊饼了……” 周邦彦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他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与颤抖,也感受到她话语里那份穿越了生死的眷恋。 他同样笑了,笑得坦然而释然。 “没关系。” 他的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到了黄泉路上,我再买给你吃。” “轰——隆——!!!” 天,终于塌了下来! 巨大的横梁、燃烧的灯盏、破碎的砖石、扭曲的尸体与惊恐的活人…… 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重力的束缚,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的天地洪炉,朝着他们头顶,狠狠地砸落! 视野,在瞬间被无尽的黑暗与呛人的尘土彻底吞噬。 就在周邦彦准备闭上眼睛,迎接那注定的、粉身碎骨的结局,用自己的血肉为她铸成最后一道屏障时—— 他脚下一空! 不是向下坠落的失重感。 而是一种更奇特、更狂暴的感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大水压,猛地从他们脚下爆开,将他们向上托起,又狠狠地向着侧下方的未知深渊,疯狂卷去! 是汴河的暗流! 万岁山房的地基,终于在连环的打击下彻底崩塌。 它下方那个被压抑了百年、狂暴无比的汴河地下暗涌,瞬间冲破了所有束缚,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死亡漩涡! 这股源于天地自然的力量,远比人力更加可怕。 它将他们两人,连同周围无数的建筑残骸、官员尸体、辽兵死士,如同卷走几片落叶一般,毫不费力地卷入了更深、更黑暗、更湍急的未知河道之中! 在天旋地转的混乱中,周邦-彦只来得及将李师师的头,更加用力地死死按在自己的怀里。 他感受到那些锋利的碎石和断裂的木料,在自己背上划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剧痛,反而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当一切重归死寂。 曾经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万岁山房,已经从地面上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数十丈、不断有河水倒灌、冒着浑浊气泡的恐怖天坑。 废墟的边缘,高俅从尘土中缓缓站起。 他的一只袖子被利物划破,名贵的紫金发冠也歪到了一旁,几缕黑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 但他毫不在意自己的仪容。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深不见底、如同大地伤口的漩涡,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阴鸷、暴怒与一丝计划被彻底打乱的疯狂。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冰冷得仿佛是从九幽地狱里吹出的寒风,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 “即刻封锁汴京所有水门!” “调动城防司、皇城司、禁军三万,沿汴河两岸,向下游百里,给本相一寸一寸地搜!” 他顿了顿,抬起手,抹去脸颊上的一道血痕,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命令: “掘地三尺,抽干河水。”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第152章 弦断,杀机现! “万岁山房”内。 那句“共襄千秋大业”的余音,仿佛变成了无数条冰冷的丝线,从穹顶垂下,缠绕住空气中每一粒尘埃。 时间,在这一刻陷入了琥珀般的凝滞。 香炉里,上等的龙涎香燃烧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空气中,只剩下一种甜到发腻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高俅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是那副优雅从容的权臣模样。 但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半分温度。 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倒映着烛火,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潭底,是择人而噬的森然杀机。 这不是邀请,是最后的通牒。 是猛虎在扑杀前,给予猎物片刻欣赏自己威严的恩赐。 周邦彦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至腰侧,五指虚拢,隔着粗布衣衫,感受着那把陪伴他度过无数个血腥长夜的铁胎弓。 弓身冰冷的触感,像一条驯服的毒蛇,正沿着他的掌心,将力量与杀意源源不断地输送至他的四肢百骸。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颈侧动脉的每一次搏动,沉重、有力,如同战鼓。 他不需要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至少四名禁军亲卫的气息已经锁定了他的后心与脖颈。 他们的呼吸变得轻微,肌肉已经绷紧,那是猛兽即将发起攻击的预兆。 杀,还是不杀?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闪过。 他有绝对的自信,在对方刀锋及体的前一瞬,将一支淬毒的短箭送入高俅的眉心。 但那又如何? 他和师师,将在这万岁山房内,被剁成一滩无法分辨的肉泥。 那份凝聚着无数忠魂血泪的“金匮盟书”,将彻底成为一桩悬案,大宋的脊梁,也将被这群国贼彻底敲断。 死,太容易了。 但他们的死,必须比这座万岁山还重。 就在他心中杀意即将沸腾的临界点,一只穿着云锦软鞋的脚尖,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压在了他的脚背上。 是李师师。 那力道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将他翻江倒海的怒火与杀意,死死地镇压了下去。 他微微侧目,在斗笠的阴影下,看到李师师那张美得令人心颤的脸。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一副被吓坏了的柔弱模样。 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恐惧,只有磐石般的冷静与决绝。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不到半息,却已完成了千言万语的交流。 ——忍。等信号。 周邦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那只几乎要与铁胎弓融为一体的手,移回了身前。 他低下头,再次变成了那个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的乐工。 李师师这才向前挪了半步,对着高俅的方向,敛衽屈膝,那姿态,柔弱得仿佛风中摇曳的柳枝,随时都会折断。 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恐惧而引发的颤抖,轻得像梦呓: “太尉……太尉实在是抬爱了。” “民女……民女这等蒲柳之姿,怎配饮这杯‘千秋酒’?怕是……怕是手一抖,污了这琼浆玉液,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她的话,说得卑微至极,却将拒绝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哦?” 高俅脸上的笑容,终于如冰片般寸寸碎裂。 他不再伪装,那份属于权臣的、生杀予夺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充满了整个大厅。 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盛着猩红酒液的夜光杯,不再看李师师,而是用他那涂着蔻丹的长长指甲,在晶莹剔透的杯壁上,轻轻地、极具韵律地,弹了一下。 “叮。” 一声轻响,清脆,悦耳。 然而,在这死寂的大厅里,这声轻响,却比雷霆更令人心惊胆寒。 这是动手的信号! 是屠杀的序曲! 站在门边的四名禁军亲卫,握着刀柄的手指瞬间发白,眼神中的最后一丝人性褪去,化作纯粹的杀戮机器。 他们身体微微前倾,下一刻,就将化作四道索命的闪电! 然而,有人比他们更快! 就在高俅的指甲触碰到杯壁,那声“叮”音尚未完全散去的一刹那! 铮——!!! 一声凄厉、尖锐、仿佛要撕裂人耳膜的锐响,骤然在大厅内炸开! 这声音,不是来自任何乐器,而是来自一把琴的……死亡! 是李师师! 她不知何时,左手早已死死扣住怀中那张名贵的紫檀木琵琶的琴轸,就在高俅发出信号的瞬间,她手腕猛然发力一旋,同时右手五指如钩,闪电般在最粗的那根琴弦上狠狠一划! 内力到处,精钢所制的琴弦,承受不住这股刚猛无匹的巨力,应声而断! 断弦之音,如孤狼泣血,如杜鹃哀啼,尖锐得足以穿透这应奉局层层的亭台楼阁,刺破沉沉的汴京夜空! 这,才是他们约定好的,最后的信号! 是用一张名琴的毁灭,用一声最惨烈的弦音,向外界发出求救的、真正的警钟! 高俅的瞳孔,在那一刻缩成了针尖! 耶律乙辛那张始终挂着玩味笑容的脸,也瞬间僵住! 他们都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这绝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陷阱之外的陷阱! “杀了他们!” 高俅的厉吼,因极致的惊怒而变得有些变调。 但,一切都晚了。 几乎就在断弦之声响彻夜空的第二息! 轰隆——!!! 应奉局的西墙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声音,沉闷而有力,仿佛是地龙翻身,整个“万岁山房”都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穹顶上的琉璃瓦簌簌而下,砸在地上,碎成万千星点! 紧接着,一团巨大的、夹杂着黑烟的火球,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漕帮的兄弟们,在听到这声凄厉的断弦之音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引爆了他们用全部身家换来的、埋在应奉局外墙下的那批火药! 墙,塌了! 喊杀声、惊呼声、兵刃碰撞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巨大的缺口处,疯狂地涌了进来! 高俅精心布置的、如铁桶一般的绝杀之局,被这内外夹击,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第153章 鱼龙舞,金匮陷! 剧烈的震动,让“万岁山房”内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秩序。 价值连城的博古架轰然倒塌,无数珍玩瓷器碎裂一地。 悬挂的水晶宫灯疯狂摇曳,光影在每个人的脸上切割出惊恐与混乱。 酒液、菜肴、碎瓷片,混合着宾客的尖叫,构成了一副末日般的景象。 原本如狼似虎、阵型森严的禁军亲卫,出现了致命的骚乱。 他们的本能让他们望向那火光冲天的西墙。 那一瞬间的迟疑,在周邦彦眼中,就是通往生天的唯一缝隙! 他没有跑。 在断弦之声响起、爆炸声传来、大厅陷入混乱的那一刻……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如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向前窜出! “师师,走‘鱼龙舞’!我为鱼,你为龙!” 一声只有两人能听懂的低吼,是“拱圣营”密不外传的双人配合战术指令! 一人负责正面冲击,吸引所有火力,是为“鱼”。 另一人则利用混乱与掩护,迂回穿插,完成真正的战略目标,是为“龙”! 周邦彦的目标,不是门口,而是大厅正中那根需要三人合抱的蟠龙金柱! “拦住他!” 一名亲卫头领最先反应过来,嘶吼着,挥刀便砍! 刀光如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直劈周邦彦的头顶。 周邦彦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仿佛早已预判了这一刀的轨迹。 他的身体在高速前冲中猛地一矮,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刀锋带着劲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他束发的布巾,满头黑发瞬间狂舞! 他没有停顿,左脚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狠狠一蹬,身体借力,如一道贴地的旋风,直接撞向那根巨大的蟠龙金柱! “拱圣遗术·游龙攀壁!” 他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常理的姿态,手脚并用,竟沿着那光滑的柱身,盘旋而上! 金龙的浮雕,成了他最好的借力点。 所有的目光,都被他这惊世骇俗的身法吸引了过去。 而就在此刻,作为“龙”的李师师动了。 她没有跟着周邦彦,反而猛地将怀中那把已经断弦的琵琶,狠狠掷向大厅另一侧的一排巨型烛台! 沉重的紫檀木琴身,带着千钧之力,撞得烛台轰然倒塌。 燃烧的巨烛滚落在华丽的地毯上,火苗“轰”的一下窜起,瞬间燃起了第二片火场! 浓烟,尖叫,新的混乱,为她的行动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她如一抹白色的幽灵,借着廊柱和翻倒的桌案,悄无声息地向着高俅所在的主位,迂回包抄而去。 此刻,盘旋在金柱之上的周邦彦,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放箭!射死他!” 亲卫头领气急败坏地吼道。 数名禁军立刻摘下背上的短弩,对准了柱子上的那道身影。 然而,周邦彦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在他们举弩瞄准的瞬间,他右手猛地一扬,袖中飞出数点寒星! 那不是暗器,是刚刚在席间,他悄悄扣在手中的几枚黑玉棋子! 棋子并非射向敌人,而是以“拱圣营”独门的“满天星”手法,精准地打向了头顶上那些摇摇欲坠的水晶宫灯的悬挂铁链! “叮叮当当!” 清脆的撞击声中,本就因震动而松动的铁链应声而断! 数盏重达百斤的水晶宫灯,如同天降的流星,带着死亡的呼啸,轰然砸下! “快躲开!” 禁军们骇然失色,哪里还顾得上瞄准,纷纷抱头鼠窜,狼狈地躲避着这无差别的攻击。 大厅,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混乱。 周邦彦从柱子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如狸猫般矫健。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高俅身前,那个装着“金匮盟书”的紫檀木匣子! 在极致的黑暗中,周邦彦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限。 “拱圣营”多年的“盲战”训练,让他如同黑夜中的君王。 他能清晰地听到高俅因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能嗅到耶律乙辛身上那股独特的、混杂着羊膻与香料的异域气息。 他动了。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踏在器物碎裂的间隙,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保护太尉!” 耶律乙辛的反应极快,他听声辨位,手中那柄淬毒的弯刀,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刺向周邦彦的来路。 然而,他刺中的,只是一片空气。 周邦彦在踏出第三步时,身体已经如同鬼魅般横移了半尺。 他早已预判了这位辽国高手的反击。 他终于冲到了高俅面前! 在微弱的、从门口透进的火光中,高俅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燃烧着无尽仇恨与冰冷理智的眼睛。 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伸手去抱那个匣子。 “你的手,太慢了。” 一个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周邦彦的手,已经先他一步,重重地按在了那檀木匣子的盖子上。 但他没有拿。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于右臂之上,猛地向下一按!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的巨响! 那只由整块千年紫檀木制成的、坚硬无比的匣子,竟被他这雷霆万钧的一按,硬生生将四只脚,深深地嵌入了下方的紫檀木长案之中! 匣子与桌案,仿佛长在了一起! 周邦彦借着这股巨大的反作用力,身体如炮弹般向后倒射而出,稳稳地落在了三步之外。 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夺走盟书。 在重重包围下,带着这么沉重的匣子突围,是痴人说梦! 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确认盟书在此,并用这种方式,将它暂时“锁”在这里! 高俅和耶律乙辛想要在短时间内将匣子完好无损地取出来,绝无可能! 而这,就为他和李师师的撤离,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以秒计算的黄金时间! “撤!” 周邦彦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早已绕到门口的李师师心领神会。 两人一前一后,再没有任何犹豫,如两道离弦之箭,瞬间冲出那扇破碎的大门,消失在了外面那片由火光、浓烟与喊杀声交织成的地狱之中。 只留下满室的狼藉、惊骇,以及高俅看着那死死嵌在桌案里的匣子,发出的、如同困兽般气急败 triángulo的疯狂咆哮! “抓住他们!给本太尉抓住他们!把他们……碎尸万段!!!” 第154章 人骨为柴,信念为炬 汴京城的夜,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流淌出的,是岩浆般的光。 应奉局,这座用江南千万户家庭的哀嚎与枯骨堆砌而成的销金窟,正被世间最公平、最暴烈的火焰,一寸寸地焚烧、净化。 东边藏匿着猛火油的仓库早已失控。 幽蓝色的火舌,如贪婪的妖龙,卷上雕梁画栋,将那些从民间搜刮而来的奇珍异木,烧得“噼啪”作响,发出痛苦而奢侈的呻吟。 空气中,名贵沉香木的焦香,混合着硝石硫磺的刺鼻,更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皮肉烤熟的糊味。 三者扭曲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曲阿鼻地狱的交响。 应奉局外,闻讯而来的汴京百姓越聚越多。 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沉默的潮水,被拦在禁军冰冷的戈矛之外。 他们无一人离去,也无一人喧哗。 只是静静地,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注视着那片映红了半边天际的火光。 那火,映亮了他们麻木已久的脸庞。 也终于点燃了他们眼中压抑了太久的,名为仇恨的火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嘴里反复念叨着: “报应……报应啊……” 她的小儿子,就是去年被抓来运花石纲,活活累死在了太湖边上,尸骨无存。 一个失去了田地、手臂上还留着牙牌勒痕的壮汉,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恨都捏碎在掌心。 他的家,就因为田里有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被应奉局的人强行圈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终于,不知是谁,用沙哑到极致的嗓子,吼出了第一个字: “烧!” 这个字,像是投入滚油的一点火星,瞬间引爆了积压的怨气。 “烧得好!” “把这些吃人的畜生,都烧成灰!” “我家的船!我儿子的命!都葬送在这里头了!” 压抑的怒吼轰然爆发,汇成巨大的声浪,竟一时间盖过了烈焰的咆哮。 《宋史》有载,花石纲之役,百姓破家者十之五六。 此刻,这把火,烧的不仅是应奉局的亭台楼阁,更是烧在每一个被这苛政碾碎的家庭心头。 这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祭奠。 火海之中,周邦彦的身影如一道不属于人间的鬼魅。 他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沉重的檀木匣子。 那是无数人牺牲换来的,足以颠覆乾坤的铁证。 他像一头在山林中穿行的黑豹,每一次起落都精准地踩在尚未被火焰吞噬的廊柱或假山之上。 “拱圣遗术”将他的五感放大到了极限。 这既是他在火场中的向导,也成了最残酷的刑具。 灼热的空气烫得他皮肤刺痛,浓烟呛入肺腑,带来刀割般的痛楚。 他能闻到风中禁军铁甲特有的腥气,从而判断出包围圈正在收拢的方向。 他能听到火焰之下,哪一根梁柱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预示着下一刻的崩塌。 但他同样闻到了,那些被困在火场中的应奉局护卫,身上皮肉被烧焦的糊味。 他听到了,他们临死前,那绝望而短暂的惨叫。 不良帅曾教他,要成为一条没人注意的野狗,对一切都漠然。 可他终究不是野狗。 他身体里流着的是护国大将军周御的血。 他可以对恶人漠然,却无法对生命消逝无动于衷。 就在他即将跃上那堵隔绝生死的院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间半塌的柴房。 透过熊熊火焰的缝隙,他看到了里面几个晃动的人影。 不是应奉局护卫那种华丽的绸缎。 是漕帮兄弟特有的粗布短打! 是张横的兄弟! 他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被猛然拨动。 他想起张横说过,有几个兄弟前几日被应奉局以“偷运私盐”的罪名抓了进来,就关在此处! 他此行的任务是夺取盟书,揭露天大的阴谋。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带着这关乎大宋国运的证据离开。 可他脚下,却像生了根。 那些人,是信任他、追随他的兄弟。 他怎能独自逃生? “一条没人注意的野狗,才能活到最后。”不良帅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我周家男儿,当为国为民,死而无憾!”父亲周御坚毅的身影却在眼前浮现。 两种信念,在他的脑海里疯狂撕扯。 没有超过一息的犹豫。 周邦彦做出了选择。 他折身,如一支离弦之箭,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生路,向着那座即将被烈焰彻底吞没的死亡牢笼冲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师师已经用发簪撬开了那把被熏得滚烫的铜锁。 她不是来找周邦彦的。 她是来为他扫清后路的。 他负责冲锋,她负责守护。 这是他们之间从未言说,却早已刻入骨髓的默契。 养母李姥姥曾教她,音律可洞察人心,机关亦然。 一把锁,不过是一个沉默的谜题。 她屏住呼吸,发簪的尖端在滚烫的锁孔里轻轻拨动,感受着里面弹子的细微跳动。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走!” 她冲着里面几个被浓烟呛得神志不清的汉子低吼,声音清冽,穿透了火焰的咆哮。 就在她拉起其中一人的瞬间,异变陡生! “轰——” 那座被朱勔视为祥瑞、日夜焚香祷告的“万岁寿石”,在烈火无情的亲吻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倒塌! 巨石砸塌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柴房! 一根燃烧着的,比人腿还粗的梁木,带着撕裂空气的死亡呼啸,不偏不倚,直直朝着李师师的头顶砸落! 李师师的瞳孔骤然收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她看到那根梁木上跳跃的火苗,闻到它逼近时带来的焦糊气息。 完了。 她下意识地将身边的漕帮汉子猛力推开,自己则闭上了眼,准备迎接那无法抗拒的命运。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 只有一个坚实而滚烫的胸膛,以一种决绝到不容抗拒的姿态,狠狠撞在了她的后背。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脸颊贴上冰冷又滚烫的地面。 紧接着,她听到了三种声音。 第一声,是骨骼与巨木相撞时,那令人牙酸的、沉闷如击破鼓的“噗”声。 第二声,是周邦彦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一声,被剧痛撕裂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第三声,是她自己的。 一声撕心裂肺,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尖叫,划破了火海的喧嚣。 第155章 催化剂,是他的血 世界,在李师师耳中,先是陷入一片死寂的轰鸣。 随即才被各种声音填满。 火焰的咆哮,远处禁军的呼喝,以及近在咫尺的、周邦彦那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她被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正迅速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湿了她的后背。 是血。 他的血。 周邦彦没有用背去扛。 在最后关头,他以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姿态强行扭转身体。 用自己右边的肩胛骨——那烙印着拱圣营最高统帅象征,“弓印”的地方——硬生生地撞上了那根夺命的房梁! 他用自己的象征,为她格挡了这致命一击。 代价是惨烈的。 一根被烧得焦黑、前端尖锐的木刺,从房梁上迸出,像一根毒蛇的獠牙,从他肩胛骨下方深深贯穿,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了地上。 剧痛如决堤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 “周邦彦!” 李师师在第一秒的惊骇过后,眼中迸发出的不是泪水,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 她从他身下挣扎出来,爬过去,双手抓住那滚烫的房梁,试图将它抬起。 可那重量,是她一个弱女子无法撼动的绝望。 灼热的木炭烫得她掌心“滋啦”作响,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愣着干什么!” 她猛然回头,冲那几个被眼前惨状吓傻的漕帮汉子嘶吼,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 “过来!把他给我弄出来!现在!” 汉子们如梦初醒,脸上交织着恐惧与愧疚,几人合力,终于将那根要命的房梁掀开。 李师师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周邦彦翻过身。 那根焦黑的木刺还狰狞地留在他体内。 伤口周围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血液汩汩地涌出,将他身下的尘埃染成一片泥泞的暗红。 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却固执地,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在混乱中被撞飞的檀木匣子。 李师师瞬间读懂了他眼神中那最后的执着。 她疯了一样扑过去,在滚烫的灰烬中用手刨挖,终于摸到那个匣子,抱回来,颤抖着打开。 “我懂……你拿命换来的,我懂……” 她的眼泪,此刻才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周邦彦苍白的脸上,混合着烟灰,冲刷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周邦彦的目光落在那卷用金丝缠绕的盟书上。 眼中仅存的微光,是催促,是托付。 李师师含泪展开帛书。 就在这时,周邦彦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 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几滴正溅在那展开的、洁白的缣帛之上。 没有奇迹。 只有科学。 或者说,是超越了当时认知的,拱圣营独有的谍报技术。 那几滴血,在接触到帛书的瞬间,竟发出了微不可闻的“滋滋”声,像滚油滴入冷水! 以血滴为中心,一道道赤红色的细线,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寻找着什么。 帛书表面,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行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烙上去的、触目惊心的赤色小字! 这不是魔法。 这是拱圣营最高机密——以西域奇花“鬼影草”的汁液书写,无色无味,唯有常年服用以“龙血草”为主药的秘药、血液中含有特殊代谢物的统帅之血,才能将其活化! 周邦彦的血,不是钥匙。 是催化剂。 李师师凑近了,先是看到一长串的名字: 蔡京、高俅、王黼、梁师成……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大宋朝堂上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如今,它们都成了这份卖国契约上的签署方。 她的心一寸寸下沉。 直到看到名单的最后,那一行总结性的,淬满了恶毒的批注,她的灵魂仿佛都被冻结了。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引‘括田令’为刀,割裂天下,则民心自乱,我军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宣和七年,腊月廿五,令下之日,即为大宋崩坏之时!” 括田令! 三天后! 周邦彦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从小逼他喝下的那些苦涩药汤,那所谓的强身健体,原来竟是为此准备! 这道血脉的诅咒与传承,跨越了元符兵变的血海,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是被伤痛击垮的。 他是被这行字背后,那无尽的、足以吞噬整个天下的深渊,夺走了全部的力气。 他的眼中,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迅速黯淡下去。 第156章 盾印为锋,血路为引 死寂。 火焰的咆哮,禁军的呼喝,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世界。 柴房的废墟内,只剩下漕帮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周邦彦喉咙里那破风箱般、时断时续的嗬嗬声。 “扶他起来。” 李师师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绝望。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冷静得可怕。 她已经用袖口胡乱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那张被烟灰熏得漆黑的脸上,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像寒夜里最孤傲的星,也像地狱里不灭的业火。 “师师姑娘,周大人他……这伤……” 一个漕帮汉子看着那根狰狞地贯穿着周邦彦身体的木刺,声音都在发颤。 移动他,无异于加速他的死亡。 “我说了,扶他起来!” 李师师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在众人心上。 “想让他活,就别把他当成一个快死的人!” “从现在起,他的命,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几个六神无主的汉子。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在樊楼之上拨弄琴弦的绝代佳人,此刻却像一员发号施令的铁血将军。 她的眼神告诉他们,崩溃和犹豫,是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漕帮汉子们不再犹豫。 两人上前,一人小心地托住周邦彦的腋下,另一人则用最轻柔的动作抱住他的双腿,用最稳的姿势,将他半架起来,尽可能地避免触动他背后的创口。 周邦彦的身体像一袋破裂的谷物,沉重而无力。 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会让他从昏迷的边缘被剧痛拉回,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搐,鲜血从伤口处渗出得更快了。 李师师将那份滚烫的、承载着大宋国运的血色盟书紧紧揣入怀中,贴着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周邦彦的血温。 她的目光如刀,迅速扫视着周围被烈焰和浓烟笼罩的环境。 火墙封死了前路,禁军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包围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 “跟我走!” 她没有选择看似开阔、实则早已布满伏兵的大路,反而一头扎进了旁边一处被“万岁寿石”砸塌的假山废墟。 “这里!” 她指着假山后方,一堵被巨石撞出巨大裂缝的院墙,对众人低吼。 “火势还没蔓延到这里,墙体松了!撞开它!” 她的判断精准而迅速。 在绝境之中,她的大脑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一个身材最为魁梧的漕帮汉子二话不说,卯足了劲,用肩膀狠狠撞向那道裂缝! “砰!” 砖石簌簌落下,裂缝扩大了几分,但墙没塌。 反震的力量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一起!” 李师师低吼,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剩下的汉子们将周邦彦小心地靠在石壁上,然后一起深吸一口气,并肩冲了上去。 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充当攻城锤! “轰隆!” 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那堵平日里坚不可摧的院墙,终于被他们撞开了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豁口! 豁口外,是应奉局后院一条偏僻的、用来倾倒垃圾的窄巷。 充满了腐烂的臭味,但此刻,这味道闻起来却像是自由的芬芳。 “快!把他弄出去!” 就在他们手忙脚乱地将周邦彦抬过豁口的瞬间,一道雪亮的刀光,伴随着一声厉喝,从巷口亮起! “贼人在此!” 一队禁军巡逻兵发现了他们! 李师师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 她从发髻上拔下那根一直被她当做工具的并蒂莲金簪,反手握住,不退反进,迎着那当先一刀,如鬼魅般欺身而上! 没有人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手竟如此狠辣! 她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创造机会。 金簪并未刺向要害,而是在交错的瞬间,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精准地划过那名禁军士兵持刀的手腕! “啊!” 士兵吃痛,长刀脱手。 李师师看也不看,身形一矮,从他腋下钻过,同时用尽全力,将怀中一直藏着的一小包防身用的石灰粉,猛地撒向后面追来的禁军! “噗——” 白色的烟雾瞬间弥漫,禁军士兵们猝不及不及,被迷了眼,顿时惨叫着乱作一团。 “走!” 李师师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把拉起一个漕帮汉子,向着巷子的另一头狂奔。 剩下的人也反应过来,抬着周邦彦,紧随其后。 他们冲出了窄巷,身后是禁军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 他们不敢回头,只是借着汴京城蜘蛛网般复杂的街巷掩护,亡命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声彻底被夜色吞没,他们才在一处废弃的码头边停下脚步。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潮意。 李师师让众人将几乎已经失去意识的周邦彦靠在冰冷的石阶上。 她跪在他身边,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紧闭的、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的烟灰。 直到此刻,她那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声音既是承诺,也是立誓: “撑住。” “三天。我们只有三天。” “你用你的血,点燃了这把火。接下来,就用我的命,为你照亮前面的路。” 夜色中,这个女子的身影单薄,却仿佛撑起了一片即将倾颓的天。 她怀中的那份血色盟书,是地狱的判词。 而她身旁这个濒死的男人,以及这群亡命的草莽,将是执行这份判词的,唯一的行刑人。 第157章 龙血为引 暗舵地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河泥的腥味、酱菜腐败的酸气,还有廉价桐油灯燃烧时呛人的黑烟。 三股味道拧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黏稠的、令人作呕的空气,钻进李师师的鼻腔,几乎让她窒息。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从周邦彦身上传来的,那股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 他躺在湿冷的木板上,像一截被大火啃噬过的焦炭。 那身青色的不良人袍服早已烧得不成样子,与后背的血肉粘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尚有一丝游魂,留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 李师师跪在他身侧,端着水碗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残叶。 这双手,曾在樊楼之上拨动七弦,弹出金戈铁马,引得帝王沉醉。 这双手,也曾在茶宴之上行云流水,演绎江山社稷,令权臣侧目。 可现在,它却连一碗清水都端不稳。 水珠顺着粗陶碗的豁口,一滴一滴地滴落,砸在潮湿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滴滴无声的眼泪。 她想叫他的名字,喉咙里却像被一团烧红的炭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怕自己一开口,换来的却是死寂。 就在这时,周邦彦的嘴唇翕动着,干裂的皮肤上渗出细小的血珠。 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流。 李师师赶紧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像是聆听神谕般,捕捉着那几个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破碎的音节。 “龙……血草……父亲说……从小喝……怕光……”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高烧时的谵妄。 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仿佛正重温着童年那些被强行灌下苦涩药汤的午后,那些被父亲按着肩膀,一遍遍重复的,他早已遗忘的教诲。 “……水……是它的眼睛……能看见……看不见的东西……” “……血是钥匙……不是墨……千万……别弄混了……” 他说的混乱而矛盾,前言不搭后语。 换做旁人,只会当成一个垂死之人的胡话。 但李师师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 龙血草? 拱圣营不传之秘,传说中能易筋锻骨,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 原来,他从小喝的不是什么强身健体的汤药,而是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 她的目光,猛地落在那卷从火场抢出的,沾染了周邦彦血迹的盟书上。 血是钥匙,不是墨? 水是它的眼睛? 这是一个谜题! 一个来自垂死之人的,关于“拱圣遗术”的终极谜题!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将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在心中反复咀嚼。 “水是它的眼睛”,意味着水是观察的媒介,而非主体。 “血是钥匙”,意味着血是开启秘密的唯一工具! “怕光”,或许是指这种密文在光下会失效,或者显形后不能见光? 她瞬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将水碗放在地上,先是试探性地,用指尖蘸了一滴水。 她看着那滴晶莹的水珠在指尖颤动,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和它同步。 她屏住呼吸,将水珠直接滴在了那块暗红色的血迹上。 一息。 两息。 三息…… 什么都没有发生。 血迹只是被水晕开了一点,变得更加黯淡,而缣帛的背面,依旧空空如也。 一股冰冷的失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难道……是她想错了? 还是他的记忆已经错乱,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呓语? 不! 李师师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剧痛让她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 她逼视着那卷盟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再次回想周邦彦的呓语:“血是钥匙,不是墨。” 钥匙,是用来开锁的,而不是与锁融为一体的! 如果血迹本身就是密文,那应该说“血是墨”才对! 她明白了! 她刚才的步骤,错了! 她再次蘸起一滴水,这一次,她没有再滴向血迹,而是屏住呼吸,将水珠小心翼翼地,滴在了血迹旁边的空白缣帛上。 奇迹发生了! 那滴水珠,没有像刚才那样散开,而是像有了生命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朝着那滴干涸的血迹,渗透过去。 仿佛那滴血,是一个微小的漩涡,正在贪婪地吞噬周围的水分,并在这个过程中,释放出某种神秘的能量。 然后,就在水迹蔓延过的地方,缣帛的背面,如同幽灵现形,缓缓浮现出几不可辨的,淡青色的笔划! 李师师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猜对了! 周邦彦的血,因为龙血草的改造,早已变得与常人不同,它成了某种独特的“显影剂”! 而用“鬼影草”这种特殊植物汁液写就的密文,肉眼不可见,只有在这种独特的血液催化下,遇水才能显形! 这不是妖法! 这是大宋最顶尖的,早已失传的,登峰造极的谍报技术! 她看着周邦彦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心中涌起的不再仅仅是爱恋与同情,更有一种对“拱圣营”这个名字,对周邦彦父亲周御的,深深的敬畏与战栗。 那需要何等的深谋远虑,才能在十几年前,就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儿子,为这个国家,埋下这样一颗种子! 她不再有任何迟疑,深吸一口气,端起整个水碗,手臂稳定得像一尊雕塑。 然后,将碗里的清水,均匀而克制地,全部倾倒在那卷盟书之上! 刹那间,整卷缣帛仿佛活了过来! 无数淡青色的字迹,像是被囚禁了十几年的鬼魂,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从纸背的纤维中浮现、蔓延、连接! 它们构成了一幅远比正面盟约更加狰狞恐怖的图景! ——金、辽密约! “……灭宋之后,以黄河为界,燕云十六州尽归大金,黄河以南,皆属大辽……” 这一行字,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李师师的侥幸。 这不只是边境的摩擦,这是要将大宋的版图一分为二! “……汴京城破,宋室宗亲、百工技艺,尽数北迁,充为奴婢……” 她的眼前,仿佛看到了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工匠被铁链锁着,在风雪中走向屈辱的北方。 “……历代帝王陵寝,可由两国共采,金七辽三……” 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寒,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仅是要亡其国,更是要刨其根,断其脉,让整个赵宋王朝,死后都不得安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狠狠刺进李师师的骨髓。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抖。 极度的震惊与愤怒,让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让她陷入了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平静。 这不是卖国。 这是分尸! 她抬起头,看向昏迷中的周邦彦,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沾了水的手。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樊楼的丝竹与风花雪月都已死去。 她和他的游戏,不,是战争,开始了。 第158章 茶沫藏机,龙眸破佞 福宁殿。 殿内温暖如春,价值万金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升起,缠绕着梁柱上精雕的龙凤,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 大宋天子赵佶,身着一袭素色道袍,正用一柄象牙小挑,极其专注地整理着面前那盏汝窑天青釉茶盏中的茶沫。 他在玩一种名为“茶百戏”的雅事,以茶汤为纸,清水为墨,试图在茶沫上幻化出一幅疏林晚照图。 这需要极致的耐心与专注。 殿外,应奉局的大火虽已扑灭,但那股焦糊味似乎乘着风,丝丝缕缕地飘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像一处无法抹去的污点,破坏了这完美的构图。 赵佶的心情,就像他面前这盏茶,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 应奉局的火,烧掉的是朱勔的奇珍异宝,但抽的,却是他这位“艺术家皇帝”的脸。 李师师的决绝,周邦彦的疯狂,都像是不和谐的音符,在他精心谱写的盛世乐章中,奏出了刺耳的杂音。 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烦躁,反而比往日更加沉静。 因为他知道,作为天底下最顶级的艺术家,他最擅长的,就是从最喧嚣的乱象中,寻找到那个不和谐的音符,那根错乱的线条。 他,在静观其变。 太师蔡京冲进殿来的时候,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吹乱了香炉的青烟,也吹皱了赵佶茶盏中的“晚照”。 赵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但没有抬头。 “陛下!万万不可听信谗言啊!” 蔡京扑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花白的胡须随着他的哭嚎而颤抖。 他将一套“乱党离间,构陷忠良”的说辞,表演得情真意切,毫无破绽。 他痛陈周邦彦乃拱圣营余孽,生来便心怀怨怼,如今伪造盟书,意图搅乱朝纲,其心可诛。 赵佶依旧在用象牙小挑,试图修复那被吹乱的茶沫,仿佛那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他太了解蔡京了。 这个执掌朝政二十年的老师,书法、绘画、诗词,无一不精,是个与自己一样,对“美”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的人。 一个真正追求“美”的人,他的姿态,无论何时都应该是从容的。 哪怕是伪装的从容。 正如一幅上乘的书法,笔画间无论如何翻腾,其内在的气韵必须是连贯而沉稳的。 但今天,蔡京的表演,太用力了。 赵佶的耳朵,能分辨出宫廷乐师弹错的半个音符,自然也能听出蔡京的哭声里,少了一丝发自肺腑的顿挫,多了一分急于说服的生硬。 那音调的起伏,像初学者的笔法,失了法度。 他的眼睛,能看透天下最精妙的画作布局,自然也能看出蔡京叩首的幅度太大,破坏了朝服下摆应有的垂坠之美,显得笨拙而夸张。 那姿态,就像一幅画里拙劣的留白,反而暴露了画者的心虚。 他太急了。 急得像一个三流的瓦舍戏子,在台上拼命地撒着狗血,生怕台下的看客看不懂他的忠义。 而这种“急”,对于蔡京这样的人来说,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赵佶心中,怀疑的种子,已然悄然种下,并迅速生根发芽。 他的目光,看似仍在茶盏,余光却如最锋利的手术刀般,开始一寸寸地,解剖着跪在地上的蔡京,寻找着那个必然存在的,致命的瑕疵。 他一边听着蔡京的哭诉,一边在脑中飞速回溯着所有的信息。 李师师的警告,周邦彦的身份,应奉局蹊跷的大火…… 这些零散的碎片,在蔡京拙劣的表演下,开始慢慢拼凑成一个可怕的轮廓。 终于,当蔡京再一次情绪激动地叩首,声称愿以项上人头为高太尉担保时,他宽大的袖袍,向前滑落了一寸。 就是这一寸。 赵佶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那个细节—— 在蔡京手腕内侧,那华贵丝绸袍服的内衬袖口上,有一片淡黄色的,在昏暗的殿光下几乎无法察觉的,似有若无的污渍。 赵佶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针尖。 那不是水渍。 也不是寻常的污迹。 那是用上等黄栀子和高纯度明矾调配秘墨后,不慎沾染在衣物上,又被体温反复烘烤过,才会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痕迹! 为了在心爱的画卷上,题写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隐藏诗文,为了享受这种“天机独掌”的乐趣,这种秘墨,赵佶亲手调配过上百次! 他甚至能回忆起这种秘墨干涸在丝绸上的,那种细微的、僵硬的触感,和凑近了才能闻到的,一丝淡淡的酸涩气味。 轰——! 赵佶的脑中,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他手中的象牙小挑,“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那盏他钟爱无比,价值连城的汝窑茶盏,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四分五裂。 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中回响,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压过了蔡京的哭嚎。 原来,那份传说中的盟书,是真的。 原来,自己最信任的老师,这个自己倚为长城的太师,一直在用最精湛的演技,对自己上演着一出“窃国”大戏。 这不仅是背叛。 这是一种亵渎! 是对君臣之义的亵渎,更是对他这位艺术家天子,对“权谋”这门终极艺术的,无情嘲讽! 一股混杂着羞辱与暴怒的血腥味,直冲喉头。 但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缓缓站起,脸上甚至挤出一个疲惫而温和的笑容,亲自走下御阶,扶起还在错愕中的蔡京。 “太师……言之有理。是朕,被宵小蒙蔽了心智。” 蔡京脸上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在他看不到的角度。 大宋天子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所有的艺术、温情、优柔寡断,都已燃烧殆尽。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要将整个朝堂付之一炬的,炼狱之火。 第159章 绝境之誓 当那枚内壁刻着“盾”的银镯,与周邦彦背后那块烙着“弓”的烙印,轻轻贴合在一起时。 严丝合缝。 一种跨越了十几载血海深仇的战栗,同时穿透了两人的身体。 那冰冷的银,贴上滚烫的皮肤,激起的不只是疼痛,更是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宿命般的回响。 他们对视着,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了十几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看到了满地的鲜血,也看到了各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孤独的倒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腥臭,身上的剧痛,眼前的危局,似乎都暂时远去。 良久。 “那个……炊饼……”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像被钝刀割过。 “……还剩下半个,我藏了三天,舍不得吃,每天夜里偷偷拿出来闻闻。后来……被不良井里的野狗抢走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那份深埋了十几年的遗憾,却浓得化不开。 那半个炊饼,是他与家的最后一点联系。 李师师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没有说自己把那半个炊饼风干,像护身符一样藏了十几年,直到它彻底碎成粉末,再也无法保存。 她只是哽咽着,说出了一句同样卑微的往事。 “我……我刚到樊楼的时候,李姥姥教我弹琴,弹错一个音,就要用戒尺打一下手心……” “夜里手疼得睡不着,我就看着天上的月亮,想,它像不像那个炊饼。” 一个月亮,半个炊饼。 是他们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这短暂的温情,迅速被现实的冰冷所淹没。 绝望,像暗舵里的潮湿空气,无孔不入,压得人喘不过气。 相认,并没有带来力量,反而带来了更深的无力感。 “我们……还能做什么?” 李师师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她看着桌上那卷改变了一切的盟书,眼中满是茫然。 这罪证,重逾千斤,却也烫手如烙铁。 它揭开了真相,也同时宣告了他们的死期。 在蔡京一手遮天的汴京城,拿着这样一份东西,无异于怀揣着催命符。 周邦彦靠在墙上,剧痛让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豪言壮语。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是同样的无力。 他谋划了十几年,以为敌人只是应奉局的朱勔,是贪婪的蔡京。 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们要对抗的,是两个虎狼之国,和一个从根上就烂透了的朝廷。 他们不是在跟几个人斗,是在跟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正在走向死亡的体制斗。 他想到了拱圣营的旧部。 可十二年了。 人会老,会死,心会变。 当年那些忠肝义胆的汉子,如今散落何方? 又有几人还记得当年的誓言?又有几人,没有被这污浊的世道磨平棱角,变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 李师师的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卷盟书。 那一刻,她心中涌起的,竟是一股想要将其彻底撕碎的冲动。 撕碎它,就不用再背负这血海深仇。 烧掉它,就不用再面对这必死的棋局。 她甚至在脑中勾勒出了另一条路:带着重伤的周邦彦,利用漕帮的暗线,逃离汴京,去江南,去蜀地,去任何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凭她的才情,他的坚韧,或许能像两个普通的陌生人一样,隐姓埋名,安稳地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诱惑着她。 但,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片早已干涸的,属于周邦彦的暗红色血迹时—— 她猛地一颤。 那触感,粗糙、干硬,却又仿佛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和他在火场中不惜一切的决绝。 就是这片血,揭开了真相。 就是这个人,用半条命,为她,也为这天下,换来了最后一丝知晓真相的权利。 如果连这份用命换来的真相,她都不敢去面对…… 那她和那些在樊楼里醉生梦死的权贵,又有什么分别? “我怕死。” 李师师忽然开口,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盟书的一角,仿佛攥住了自己的心脏。 那单薄的缣帛,几乎要被她捏碎。 “但我更怕……爹娘和李姥姥,在天上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她的这句话,不再是对着周邦彦说,而是对着自己那颗曾经动摇、曾经怯懦的心说。 周邦彦没有说话。 他只是低着头,用尽力气,从自己那身破烂的衣袍上,撕下一角还算干净的布条。 然后,他开始笨拙而坚定地,一圈一圈,包扎自己那只在火场中被烧得血肉模糊的手。 他的动作很慢,因为剧痛,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但他没有停,也没有哼一声。 那个动作,微小,沉默,却充满了生的意志和斗争的决然。 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李师师看懂了。 他不是在包扎伤口。 他是在重铸武器。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茫然与恐惧,被一种淬火后的坚冰所取代。 她不再讨论“怎么办”,因为那没有意义。 她直接说:“我进宫。” 周邦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用牙齿咬着布条的一端,打了个死结。 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联络旧部。” 这不是一个计划。 这是一个在绝望的悬崖边,用彼此的眼神和动作,交换的血色誓言。 天,终于亮了。 暗舵的石门被推开一道缝,清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汴河的湿气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死气,也带来了黎明的萧杀。 李师师迎着那道灰白色的晨光站起身。 她没有回头。 也没有说一句“保重”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她抬手,将发间那根藏着盟书残片的凤簪,往里,更深地,插了插。 直到簪尖抵住了头皮,传来一丝微微的刺痛。 那痛楚,让她无比清醒。 仿佛那不是一根发簪。 而是一把,即将刺入帝国心脏的,匕首。 第160章 黑市易主 天,亮了。 应奉局那场大火烧出的焦糊味,混着汴河清晨的冷雾,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座惊魂未定的京城。 漕帮的暗舵里,周邦彦后背的剧痛如附骨之蛆。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烧灼般的神经。 他的血,已经止住。 可他心中的血,却因那卷“金辽密约”而奔流不息。 那不是盟书。 那是大宋的验尸格。 “外面……什么动静?” 他声音沙哑,嘴唇干裂得像是被秋风刮过的树皮。 一个漕帮弟子躬身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恐:“周爷,城里……变天了。” “高俅接手了城西的鬼市。” “现在不叫鬼市了,改名叫‘皇城司榷场’,挂上了官府的旗牌。” 周邦彦的瞳孔猛然一缩。 鬼市,是三教九流的汇集地,是情报与物资的地下血脉。 高俅这一手,不是接管,是掐断了他们的咽喉。 “他还做了什么?” “他……他在榷场上,公开变卖从应奉局查抄出来的‘赃物’。” 周邦彦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公开售卖? 这不止是羞辱,更是陷阱。 高俅在用那些沾着朱勔血的奇珍异宝,钓出所有与应奉局有牵连的人,一网打尽。 “扶我起来。” 周邦彦挣扎着,每挪动一步,都像有刀子在割着他的神经,额头冷汗密布,脸色苍白如纸。 但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的伤……”李师师按住他肩膀的手,带着担忧。 “死不了。” 他看着李师师,眼中是冰冷的火焰。 “我要去看看。” “我去。”李师师斩钉截铁,“你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 周邦彦沉默了。 他知道她说得对。 “你去看,我去……做另一件事。”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背后那块滚烫的弓印烙痕。 …… 一个时辰后,李师师换上了一身寻常市井妇人的素色布裙,头上裹着一块半旧的青色头巾,遮住了那张足以倾城的容颜。 她混在人群中,走进了那座被高俅强行“招安”的皇城司榷场。 这里不再有鬼市的阴暗与诡诡。 取而代之的,是皇城司番子们按着腰刀,鹰隼般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李师师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被当作战利品陈列的玉器古玩。 她的视线,被角落里的一幕,死死地钉住了。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正跪在一个摊位前,手里捧着一张泛黄的文书,苦苦哀求着。 “官爷,行行好,这是小老儿唯一的度牒了,就当二十贯钱,成吗?家里……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摊主,一个穿着皇城司短打的汉子,一脚将他踹开,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滚!一张破纸也想换钱?如今这玩意儿,除了蔡太师的门路,谁敢收!” 度牒。 出家为僧的凭证。 曾几何时,是多少人逃避苛捐杂税的唯一生路。 李师师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她猛然想起,养母李姥姥还在世时,曾偷偷告诉她一桩宫闱秘闻。 《宋会要》有载,蔡京鬻卖度牒,年入百万缗! 原来如此。 那即将颁布的“括田令”,只是第一刀。 它会像一把无情的镰刀,收割掉百姓最后的田产。 而蔡京,早已备好了第二刀。 他会用高价的度牒,榨干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最后的一滴血汗。 土地和人,他全都要。 这是比金辽分尸更恶毒的,敲骨吸髓! 就在李师师心神巨震的瞬间,她的眼角余光,扫到了另一个摊位。 一个被皇城司番子众星捧月般围起来的摊位。 摊位上,只摆着一件东西。 一只辽国产的,三彩剔花凤首瓶。 那瓷器釉色诡谲,造型张扬,与大宋的雅致含蓄格格不入。 李师师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挪去。 也就在这时,一个戴着斗笠、身形佝偻的男人,正颤巍巍地从那摊位前走开。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在与李师师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的手,似乎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衣袖。 李师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血腥和草药的味道,钻入她的鼻尖。 是周邦彦。 他终究还是来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周邦彦蹒跚着,走到一个卖汤饼的摊子前,似乎是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了长凳上,大口喘着气。 而那只诡异的辽瓷,依旧在摊位上,被无数或贪婪、或好奇的目光注视着。 李师师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明白,周邦彦冒着暴露的风险,拼着重伤之躯,亲自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为看一眼这只瓶子? 她压下心中的疑虑,缓缓转身,混入人群,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她没有看到。 在她转身后,那个坐在汤饼摊前的“佝偻男人”,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再次落在那只辽瓷瓶上。 眼神里,没有欣赏,没有贪婪。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惊骇! 方才,他借着询问价格的机会,用指腹,在那光滑冰冷的瓶底,轻轻地,抚摸了过去。 那里,没有款识,没有印章。 却有一行用利器刻下的,细如发丝的,坐标。 那不是寻常的地理标记。 那是大宋禁军,沿汴河两岸,最机密的,七十二处神臂弓弩炮阵地的,布防坐标! 高俅,不是在售卖赃物。 他是在用整个大宋的国防命脉,向他的新主子,公开献上投名状! 周邦彦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几乎要喷涌而出。 他死死地,用牙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那股熟悉的铁锈味。 原来,离腊月廿五,还有三天。 可大宋的国门,早已,洞开。 第161章 炊饼藏雷 汴京城的西角楼下,有一条被官府遗忘的巷子。 巷口,支着一个卖炊饼的担子。 担子后,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叫小葫芦。 自从师父王二麻子在那场茶寮血案中倒下后,他就接过了这个担子。 也接过了,担子里藏着的,那些比烙铁还烫手的秘密。 他的脸,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蜡黄蜡黄的。 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像个卖炊饼的,倒像只在暗夜里,等待捕食的狼崽子。 他的炊饼,烙得两面金黄,散发着廉价的麦香。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有三个,与众不同。 那三个炊饼的馅料里,除了寻常的葱花和肉糜,还小心翼翼地,混入了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那是方腊军从南边,费尽千辛万苦,才偷运进京的,猛火药。 见火即燃,威力巨大。 而炊饼的肉馅,在被包入面皮之前,被他用指甲,蘸着酱油,在上面划出了几个字。 “冬至夜,水门开,火起三处。” 西水门、朱雀门、新郑门。 这是他师父王二麻子用命换来的情报,也是他们这些蛰伏在京城里的“明教”余孽,准备掀桌子的讯号。 “小孩儿,给爷来个炊饼!” 一声吆喝,打断了小葫芦的思绪。 三个穿着皇城司差服的番子,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一直拉到下巴。 刀疤脸一把抓起一个炊饼,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 小葫芦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抓的,正是那三个藏着火药的炊饼之一。 “官爷,慢点吃,烫……”小葫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去拦。 “滚开!”刀疤脸一把将他推开,恶狠狠地骂道,“一个贱骨头,也敢碰爷?” 他身后的两个番子,发出一阵哄笑。 刀疤脸几口就将一个炊饼吞下肚,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目光在担子上扫来扫去。 “味道不错,就是肉少了点。”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剩下的,爷都包了。”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拿剩下的炊饼。 小葫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剩下的两个特制炊饼,就在其中! 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必死无疑! 整个方腊军在京城的暗线,都将毁于一旦! “官爷,这……这不行啊,小人……小人还要做生意……” 他扑上去,死死抱住刀疤脸的大腿。 “找死!”刀疤脸勃然大怒,抬脚就要去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虚弱而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三位官爷,这是……这是我的。” 一个戴着斗笠的佝偻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担子前。 他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几文铜钱,放在案板上。 “我……我一早就预订了,剩下的,都是我的。” 正是从皇城司榷场退出来的周邦彦。 他本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却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他看到了小葫芦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也看到了那几个番子眼中的蛮横与贪婪。 更重要的是,他闻到了。 闻到了那三个炊饼里,透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的味道。 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那是拱圣营的火器营里,才有的味道。 他瞬间明白,这个少年,不是普通的摊贩。 刀疤脸的目光,在周邦彦那身破烂的衣衫上打了个转,又看了看他那张被斗笠阴影遮住的脸,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爷抢?” “官爷,”周邦彦没有抬头,声音依旧虚弱,“这炊饼,是……是给我家快死的老娘,买的……她就想吃这一口……” 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刀疤脸的眉头,皱了起来。 跟一个快死的痨病鬼计较,传出去,倒显得他皇城司的人,没了气度。 “晦气!” 他厌恶地骂了一句,抓起案板上那几文钱,揣进怀里。 “算你走运!” 他带着两个手下,骂骂咧咧地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周邦彦和小葫芦。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案板上剩下的所有炊饼,都用油纸包了起来。 他特意,将那两个藏着火药的炊饼,放在了最底下。 “多谢……多谢老丈……”小葫芦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颤。 周邦彦包好炊饼,颤巍巍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 他将那一大包,塞进了小葫芦怀里。 他没有看小葫芦,只是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你师父,是条好汉。” 说完,他便转过身,拖着佝偻的身子,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 小葫芦愣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包尚有余温的炊饼,像抱着一座山。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从最底下,摸出了那两个特殊的炊饼。 然后,他走到了巷子深处的一个院子前,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道缝。 他将其中一个炊饼,递了进去。 “冬至夜,”他对着门缝,低声说,“鱼龙动。” 门,无声地关上了。 情报,已经传递出去。 小葫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那个救了他的佝偻男人是谁。 但他知道,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牢笼里。 他们,并不孤单。 他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个“火药炊饼”,眼神,变得像刀一样,锋利。 师父,你看着。 这汴京城的天,该换了。 就用这小小的炊饼,给你,也给那些被欺压的百姓,炸出一个朗朗乾坤! 第162章 度牒哀歌 听琴小筑。 一缕夕阳,透过窗格,照在李师师那张素净得毫无血色的脸上。 她的面前,摆着那张她最熟悉的“焦尾”古琴。 可她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周邦彦通过漕帮暗线,传来的那句口信。 “辽瓷为引,坐标为刃,国门已开,速决。” 短短十二个字,却字字泣血。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出的,却是白天在皇城司榷场,看到的另一幅画面。 那个为了二十贯钱,跪地出卖自己度牒的老人。 那张度牒,是他灵魂最后的栖身之所。 可现在,他连做鬼的资格,都快要被剥夺了。 “括田令……” “卖度牒……” 李师师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轻轻划过。 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喑哑的悲鸣。 她终于将蔡京、高俅这些人的毒计,彻底串联了起来。 他们不仅仅是要卖国。 他们是要在卖国之前,先将这大宋的根,彻底刨烂! 他们要制造一场史无前例的民变,一场席卷整个大宋腹地的巨大内乱。 让千千万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沦为盗匪。 到那时,金辽的铁蹄,甚至不需要费力攻城。 他们只需像一群优雅的食客,走进一间早已准备好的,摆满了血肉盛宴的餐厅。 而大宋,就是那道主菜。 何其恶毒! 何其狠辣!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李师师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知道,她必须进宫。 必须立刻,马上去见那个还沉浸在艺术美梦中的天子。 但她不能去告状。 直接呈上证据,只会让她和周邦彦,死得更快。 在蔡京经营了二十年的朝堂上,黑的,早已能说成白的。 她必须用一种更巧妙,也更危险的方式。 去……诛心! 她要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大夫,用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赵佶心中那层由歌舞升平织就的脓疮。 让他亲眼看到里面,那早已腐烂生蛆的,血淋淋的现实。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决绝的脸。 她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 瓶里,是她用数种名贵草药,精心调配出的,一种能让人心神不宁,放大内心深处恐惧的秘制香粉。 它无色无味,却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心底最深沉的忧虑和罪恶感,像毒蛇般引出,缠绕,直至窒息。 她将香粉,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手腕和脖颈处。 然后,她从那卷从火场中带出的“金辽密约”上,小心翼翼地,撕下了那个印着辽国狼首图腾的一角。 她将这片薄如蝉翼的缣帛,仔细地,折叠成一个极小的方块。 藏入了自己发间那支凤簪的,中空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琴案前。 手指,终于落在了琴弦上。 这一次,她弹的,不是杀伐决绝的《十面埋伏》。 也不是哀婉悲切的《阳关三叠》。 而是一曲,几乎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前朝禁曲。 《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琴音苍凉,古朴。 没有华丽的技巧,没有繁复的变奏。 只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亡国之痛。 那是一个游子,在故国都城的废墟上,看到长满荒草的宫阙,抚今追昔,悲从中来。 琴声,如泣如诉。 像一阵来自历史深处的寒风,吹散了这小筑中的所有暖意。 门外,监视着她的皇城司番子,听着这哀婉的琴声,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这娘们,知道自己快死了,在给自己弹挽歌呢。” “死到临头,还装什么清高。” 他们没有听懂。 但这琴声,却穿过高墙,越过庭院,飘向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福宁殿。 宋徽宗赵佶,正烦躁地批阅着奏折。 应奉局的大火,蔡京的哭谏,高俅的请罪……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 一缕若有若无的琴声,顺着晚风,飘了进来。 那琴声,像一根看不见的针,轻轻地,刺了一下他的心。 他停下笔,侧耳倾听。 《黍离》? 他眉头微蹙。 这首亡国之音,宫中早已禁绝,谁这么大的胆子? 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变了。 他听出来了。 那琴声,是李师师的。 那琴声里,除了悲悯,除了哀痛。 还有一丝,他极为熟悉的,变徵之音。 那是宫廷秘奏的警示之音! 是当年,他的老师,那位被蔡京排挤致仕的老太傅,教给他的,辨别“奸佞之声”的法门! “来人!” 赵佶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 “传朕旨意。” “宣李师师,即刻入宫,抚琴!” 一个时辰后。 李师师抱着琴,走进了灯火通明的福宁殿。 她跪倒在地,行礼如仪。 “陛下万安。” 赵佶没有让她起身。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目光,像刀子一样,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净。 “抬起头来。” 他冷冷地开口。 李师师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她的眼神,清澈,坦然。 带着一丝哀戚,却不见半分畏惧。 “你可知罪?” 赵佶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 李师师没有回答,只是将怀中的古琴,轻轻放在身前。 “臣女,愿为陛下,再弹一曲《黍离》。”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像是在这太平盛世的笙歌里,敲响了一声,不合时宜的,丧钟。 第163章 孤弓泣血 暗舵里,油灯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萎靡地摇曳。 光线在斑驳的舱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那昏黄的光晕,像一枚随时会在无尽黑暗中熄灭的鬼眼,冰冷地注视着舱内唯一的人。 周邦彦盘膝而坐。 后背传来的剧痛如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蒺藜在他体内肆意搅动。 这是强行催发“拱圣遗术”后的反噬,一种从内而外、寸寸凌迟的酷刑。 他死死咬着牙,将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呻吟嚼碎,和着血腥味的唾沫,生生咽回肚里。 十年了。 他早已习惯了疼痛。 疼痛,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证明,是他在不良井那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对抗麻木的唯一方式。 他的面前,平摊着那张从辽人尸身上搜出的汴京舆图。 七十二个用朱砂标注的红点,如七十二道淌血的伤口,狰狞地烙印在大宋的心脏之上。 每一个红点,都曾是他闭着眼都能画出的名字:望春楼、清风口、安远门哨塔…… 它们曾是父亲周御穷尽半生心血铸就的国之坚盾,是拱卫京畿、震慑四方的龙骨。 如今,这些龙骨被人一根根地、悄无声息地抽了出来,洗剥干净,陈列于市,公然叫卖。 这不是卖国。 周邦彦惨然一笑,笑意却比哭更冷。 这是在为大宋,精心筹备一场史无前例的肢解盛宴。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良将,连被摆上餐盘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是宴席开始前,被清扫掉的尘埃。 一股彻骨的寒气从尾椎骨笔直蹿上天灵盖,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待到冬至那天,金辽铁蹄踏破城门,整个汴京,乃至整个大宋,都将万劫不复。 可他又能做什么? 凭着这副内外交困、随时可能崩毁的残躯,带着身边仅剩的几条漕帮汉子,去冲击禁军与高俅死士重兵把守的弩炮阵地? 那不是赴死,是白白送死,是毫无意义的消耗。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舆图上缓缓划过。 那触感仿佛不是在触摸羊皮,而是在抚摸一具早已冰冷的、挚爱之人的遗体。 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地方。 一个早已被从官方舆图上抹去,却深深烙在他灵魂深处的地方—— 西山,皇家马场。 曾经的,拱圣营旧址。 “张大哥。”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角落里默默擦拭佩刀的漕帮汉子张横霍然起身,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写满了担忧:“周爷,您吩咐。” “今夜三更,我要去一趟西山马场。” 张横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周爷,您这伤……再说,那地方现在是高俅的死士在管,明岗暗哨不下百人,就是个插翅难飞的龙潭虎穴!听说为了防备我们,连城门都提前一刻钟落锁了!” “我必须去。” 周邦彦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不容置喙的坚决。 他看着张横,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冷静,冷静之下,却是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 “去城东瓦子巷,给我放一把火。” 张横一愣:“声东击西?” “不。” 周邦彦缓缓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高俅此人,自负多疑。他既然敢把辽瓷这种线索摆出来,就一定算到我会去查。西山马场那里,恐怕早就为我备好了上好的棺材,只等我自投罗网。” “这把火,不是为了调虎离山,是告诉他们——” “我来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们的人’,我来了。” “你去找瓦子巷口那棵最高的老槐树,用三长两短的节奏引火。这是当年父亲定下的‘帅令亲临’最高警讯,懂的人,自然会懂。” …… 子夜,寒鸦悲啼。 西山皇家马场,周邦彦像一道贴地潜行的鬼影。 他凭借着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在暗影中穿行。 行至一处假山后,背后的伤口猛然一阵抽搐,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险些发出一声闷哼。 他死死咬住嘴唇,将一口涌上喉头的腥甜血沫硬生生咽了回去,才避开了一队巡逻的死士。 狼狈,却致命。 他终于来到一片废弃的马厩后方,这里,曾是他父亲周御的帅帐所在。 拨开半人高的荒草,他在一块与周围并无二致的青石板前停下。 闭上双目,伸出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在冰冷的石板上细细摸索。 很快,一个熟悉的凹槽触感从指尖传来——弓印的形状。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整个后背向后靠去,用尽全力撞向那块石板! “噗嗤!” 后背刚刚结痂的伤口瞬间迸裂,滚烫的鲜血浸透了衣衫。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死死地用肩胛骨下方那个“弓印”烙印的位置,对准了石板上的凹槽!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是十年光阴的回应。 青石板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陈腐泥土、硝石与皮革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是父亲的味道。 是拱圣营的味道。 周邦彦眼眶一热,闪身钻入密道。 密道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石室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落满了厚厚灰尘的玄铁箱。 他踉跄着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拂去尘土。 箱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盾形的凹槽,与他肩头的弓印遥相呼应。 他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弓盾合璧,方可开启。” 父亲的声音,跨越了十余年的生死界限,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盾印,在师师手上。 那个他童年时救起,并分享了半个炊饼的女孩,那个他以为早已消失在人海中的故人,如今却成了开启这最后希望的关键。 可他现在,去哪里找她? 一股巨大的绝望攫住了他。 难道,他拼尽一切,不惜以身犯险,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吗? 不甘与愤怒像野火般在他胸中燃烧,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将沉重的铁箱整个翻了过来。 “咚!” 箱底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可箱底光华一片,什么都没有。 希望,在这一刻,彻底断绝。 周邦彦的身躯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背后的剧痛与心中的绝望如两只巨手,要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落,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 父亲…… 难道,连您也放弃了吗? 第164章 一语诛心 福宁殿的空气,冷凝如铁,沉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殿角那尊一人高的铜鹤香炉里,本应盘旋而上的瑞脑香青烟,此刻却像被无形的压力凝固住,只剩一缕笔直的、微微颤抖的细线,仿佛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 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一丝声响,就会引来龙椅上那位天子的雷霆之怒。 宋徽宗赵佶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阶下那个素衣女子——李师师的脸上。 那目光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欣赏与温情,只剩下帝王审视一件即将破碎的珍玩时,那种混合着惋惜与冰冷的残酷。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枚玉佩,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 “朕听闻,近日市面上,出了一只辽国进贡的凤首瓶,其形制之精美,世所罕见。师师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 他抛出了天衣无缝的试探。 他期待看到的,是她的惊慌失措,是她眼神的躲闪,是她言语的支吾。 任何一丝破绽,都将成为他确认猜忌的铁证。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澄澈如千年寒潭的平静。 李师师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迎着他的目光,微微躬身,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像冬日里落在寒梅花蕊上的第一片雪,美丽,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回陛下,臣女不仅见过。”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脆如玉珠落盘,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臣女还知晓,那瓶底,刻着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赵佶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毒蛇般缠上了他的脊梁。 “哦?” 他强作镇定,端起御案上的茶盏,试图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说来听听,有何趣味?” “臣女听闻,”李师师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市井闲闻,“那上面刻的,是咱们汴京城里,几十家生意最红火的瓦舍和酒楼的位置。从樊楼到西角楼,从潘楼到州桥夜市,无一遗漏。”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眼。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刀,直刺龙座上的天子。 她的声音,也随之清冽如冰,字字诛心。 “想来,是辽人羡慕我大宋的风物繁华,人物风流,想将这盛景学了去,在他们那牛羊遍地的苦寒之地,也开上几家分号。” “这样,好让我大宋的子民将来若是有幸被他们‘请’过去做客时,不至于……太过思乡,找不到喝酒听曲的地方。” “哐当——” 那只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终究还是从赵佶的手中滑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摔得粉身碎骨。 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不是傻子。 他是个浸淫艺术与权谋数十年的绝顶聪明人。 他瞬间就听懂了李师师这番话里,那恶毒到极致的讽刺与警告。 瓦舍?酒楼? 那是大宋禁军的七十二处神臂弓弩炮阵地! 是大宋的国门! 是他的江山社稷最后的屏障! 她是在用一种最残忍、最诛心的方式告诉他: 醒醒吧,你这个沉醉在艺术幻梦里的皇帝! 你的江山,你的国防命脉,已经被人当成了一盘可以交易的生意,在市面上公开叫卖了! 而你的子民,已经被人提前预定为未来的亡国奴!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那份伪造的“金匮盟书”,想起了蔡京手腕上那个永远洗不掉的、属于辽国秘药的痕迹,想起了应奉局那场来得蹊跷、烧得更蹊跷的大火…… 想起了朱勔献上的那些所谓“祥瑞”的花石纲背后,无数家破人亡的血泪……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绞索。 而绞索的另一端,正套在他最信任、最倚重的那些股肱之臣的脖子上! 李师师垂下眼帘,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轻轻拨动了一下腕上的“盾印”银镯。 银镯内侧,藏着一枚微不可察的香丸,此刻正散发着极淡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的信号。 这是她通过养母李姥姥留下的宫中暗线,向外传递的最后指令。 她心中暗道: 王二麻子留下的火种、漕帮的兄弟、还有那些被括田令逼到绝路的农户…… 我已为你们拨开迷雾,剩下的,便看你们的怒火,能否为周郎照亮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到完全失了规矩的脚步声。 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尖利刺耳: “陛……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城中……城中三处城门,西水门、朱雀门、新郑门,同时起火了!” “火光冲天!西水门的吊桥被烧断了,朱雀门下聚集了数千乱民冲击城门,新郑门外的粮仓更是燃起了滔天大火!” “守军……守军已经快弹压不住了!” “什么?!” 赵佶猛地从龙椅上站起,龙案上的奏折被他宽大的龙袍带得散落一地。 他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依旧呼唤着那两个他最依赖的名字。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也是一种无以复加的悲哀。 “传高俅!传蔡京!” “速速给朕滚过来!” 第165章 虎符惊雷 石室中,周邦彦靠着冰冷的墙壁,无边的黑暗与绝望正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沦之际,一丝微弱的光亮,从他刚才翻动铁箱时震落的灰尘下透出。 他心中一动,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挣扎着爬过去,用颤抖的手指抹开箱底的厚厚灰尘。 一行以血写就、早已干涸发黑的小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入了他的眼中。 “若无盾印,弓在,则家在。” “以吾血脉之躯,承拱圣之印,燃残躯之火,可开一次。” 不是简单的滴血! 是要用承载着“弓印”烙印的血肉之躯,去献祭,去燃烧! 这不是一份馈赠,这是一份托付。 一份需要用生命去承接的、最沉重的遗嘱! 周邦彦的眼中瞬间涌起一片滚烫的热流,这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血与泪交织着滚落。 他明白了,父亲从未放弃,只是为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悲壮的道路。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翻身。 将鲜血淋漓的后背,再一次,也是更决绝地,狠狠地按向了那个冰冷的盾形凹槽! “滋啦——” 皮肉接触玄铁,发出的不是撞击声,而是一种近似于烙铁烫入血肉的可怕声响! 剧痛超越了此前所有,仿佛灵魂都被撕裂!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声惨叫硬生生吞回腹中,只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能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鲜血疯狂地涌入这冰冷的铁箱。 他的血,他的肉,他的意志,正通过那枚“弓印”,疯狂地涌入铁箱! “轧轧——” 古老的机括发出令人牙酸的转动声,铁箱应声弹开。 周邦彦眼前一黑,彻底脱力,栽倒在地。 他用最后的力气撑住箱沿,看向箱内。 箱中,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神兵利器。 只有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简,和一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玄铁虎符。 虎符之上,只有一个龙飞凤舞、力透铁背的字—— “御”。 是他父亲,周御的名字。 是拱圣营最高统帅的信物!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虔诚地,展开了那卷竹简。 那上面,是一份名单。 一份追随他父亲的、所有拱圣营核心将领的名单! 以及他们在元符兵变之后,改名换姓,潜伏下来的,新的身份和地址! 从贩夫走卒,到朝堂官员,密密麻麻,遍布京畿! 他的目光在名单上飞速扫过,像是在检阅一支沉默了十年、埋身于泥沼的孤军。 当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一震。 “雷横,现任……殿前司都虞侯。” 雷横…… 那个曾经手把手教他射出第一箭、笑声爽朗的雷叔叔! 他瞬间明白了。 父亲早已为这风雨飘摇的大宋,为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留下了足以燎原的火种! 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他攥紧了虎符,将竹简死死揣入怀中。 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是希望,也是责任。 他挣扎着站起身,转身就向密道外踉跄而去! 他要去找雷横! 他要把这支孤军,重新集结起来! 然而,他刚扑到密道口,一道道刺眼的火光猛地照射进来! 外面,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洞口在这儿!城东的火是幌子!快!堵住他!” 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高太尉有令,此人乃朝廷钦犯,格杀勿论!” 高俅的陷阱,终于收网了。 周邦彦心中一沉,退路已断,他已是笼中之兽。 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就在这时,那些围堵在洞口的禁军突然发出一片惊呼与惨叫,火把摇晃,人影翻飞,阵型瞬间大乱! 一道沉稳如山岳的身影,披着殿前司的精锐重甲,手持厚重佩刀,大步流星地从禁军的包围圈外走了进来。 他身后,是数千名悄无声息、如钢铁森林般集结完毕的殿前司精锐。 那人面容刚毅如铁,目光如电,直直地看向洞口衣衫破碎、浑身浴血的周邦彦。 “信号没错!” 他对身旁的亲兵低喝道,“城东老槐树下三长两短的狼烟,就是当年大帅定下的‘帅令亲临’最高警讯!少帅果然还活着!”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洞口。 当他看到周邦彦手中那块“御”字虎符时,眼神中的震惊、悲恸与压抑了十年的滔天怒火,瞬间爆发! 他单膝跪地,声若惊雷。 “末将雷横,参见少帅!” 身后,数千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 甲叶碰撞之声汇成一股钢铁洪流,震彻整个西山! “参见少帅!” 周邦彦看着眼前这震撼的一幕,看着雷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紧绷了十年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膝盖一软,几乎跪倒,却被冲上来的雷横一把扶住。 他的眼中的泪,终于决堤。 雷横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那些惊慌失措的禁军,眼中杀意凛然。 他举起了手,对着身后的亲兵,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斩断一切的语气,下达了一个,足以改变整个大宋国运的命令。 “传我将令。” “封锁艮岳。” “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 第166章 宫门跪雪,以身为引 三道冲天火光,如同三柄烧得赤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汴京城的夜幕之上。 城西,城南,城北。 火光映照下,整座繁华天城,仿佛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烽火中剧烈地痉挛、呻吟。 听琴小筑。 李师师一袭素衣,静立窗前。 那股从远方传来的,混杂着木料燃烧与血腥味的焦糊气息,夹杂着汴河上游荡的刺骨冷雾,野蛮地钻入她的鼻腔,呛得她心肺阵阵生疼。 她知道。 这是周邦彦的信号。 是他用生命和忠诚,为她点燃的、通往地狱或天堂的引路灯。 艮岳。 那个曾经风花雪月的皇家园林,此刻已然化作吞噬忠良的血肉磨盘。 周邦彦,就在那里。 而她,必须为他,也为这满城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无辜生灵,去叩响那扇决定大宋国祚的,最后的门。 不能再等了。 一分一秒,都可能是无数条人命的流逝。 李师师缓缓转身,那张素日里颠倒众生的绝色容颜上,此刻已褪去了所有的柔媚与哀婉。 剩下的,唯有一片宛如极北冰川的冷硬与决绝。 她走到妆台前,指尖轻触机关,暗格悄然滑开。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那卷浸染了周邦彦鲜血,记录着金辽两国分尸大宋阴谋的丝帛。 这是大宋的催命符。 亦是她此行,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丝帛紧紧贴身藏好,感受着那份源自他身体的、尚存的余温。 这温度,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一刻钟后。 李师an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浣衣局宫人服饰,荆钗布裙,素面朝天。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用旧丝线穿着的骨哨。 这是养母李姥姥生前留给她的,说是宫中乐正司一位老友的信物,若遇大难,可去浣衣局寻一位姓孙的嬷嬷。 李姥姥恐怕至死也想不到,这枚小小的骨哨,竟会在今夜,成为决定大宋命运的钥匙。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皇城西北角的偏僻水道。 那里,是浣衣局每日倾倒杂物的地方。 混乱的火光,让今夜的宫禁防卫外紧内松。 她学着记忆中那些宫人的样子,佝偻着身子,将头埋得很低,悄无声息地吹响了骨哨。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某种虫鸣。 片刻后,水道的铁栅栏后,探出一个苍老的身影。 “谁?” “孙嬷嬷,”李师师的声音压得极低,“李乐正,托我给您送一样旧物。” 她将骨哨递了过去。 那位孙嬷嬷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骨哨的瞬间,猛地一缩。 她没有多问,只是飞快地打开了栅栏的暗锁。 “跟我来,快!别出声!” 李师师就这么,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因城中大火而混乱不堪的宫禁人流之中。 皇城之内,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禁军甲叶冰冷的摩擦声,内侍们压低了嗓音的急促脚步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喝骂与惨叫,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 李师师垂着头,跟在孙嬷嬷身后,避开所有巡逻卫队的刺眼火把。 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孙嬷嬷将她带到一处废弃的宫殿后,指着前方一条幽暗的夹道。 “穿过这里,就是垂拱殿的范围了。” 老人声音颤抖,塞给她一块干硬的炊饼。 “孩子,你……你好自为之。李乐正,是个好人……”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李师师没有吃那块炊饼。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汴河边,那个分给她半个冰冷炊饼的少年。 同样的冰冷,同样充满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攥紧了炊饼,仿佛攥住了自己与他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宿命丝线。 当她终于穿过漫长的宫道,抵达垂拱殿前那片空旷如刑场的广场时,那座高大的殿宇在夜色中,宛如一头沉默的洪荒巨兽,正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她这个渺小的、不知死活的闯入者。 李师师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 她一步一步,走到殿前丹墀之下,在那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青石板上,撩起布裙,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 膝骨与石板的猛烈撞击,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但就是这股剧痛,让她因紧张而狂跳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她想起了养母曾教她弹琴时说过的话。 “师师,记住,真正厉害的曲子,不是一开始就石破天惊,而是在无声处,积蓄起足以崩裂山河的力量。” 今夜,她就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这腐朽的王朝,奏一曲最悲壮的挽歌。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淌。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夜色愈发深沉,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雪籽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很快融化,又很快结成薄冰。 宫灯的光晕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单得像一尊即将被风雪彻底掩埋的石像。 她的双膝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 彻骨的寒冷和腹中的饥饿,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她的意志。 但她的背,始终挺得笔直。 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 终于。 “吱呀——” 垂拱殿厚重的殿门,在令人牙酸的声响中,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如同从黑暗中渗透出来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到了她的面前。 是总管太监,杨戬。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李师师,那张保养得宜、不见丝毫皱纹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轻蔑。 “李姑娘,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尖细而阴柔,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能刮得人骨头发疼。 李师师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民女李师师,有灭国之祸,叩请面圣!” “呵。” 杨戬发出一声轻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不巧得很。”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拂尘上的雪花。 “陛下,今夜正在艮岳观赏奇石,龙体康泰,心情甚好。” “不见外臣。” “更不见……你这种,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贱民。” 第167章 禁曲泣血,声讨国贼 贱民。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李师师的耳膜。 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与屈辱,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她没有发怒。 愤怒,是弱者的武器。 而她今夜,要做的,是执刀人。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被风雪冻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像两簇在冰原上,永不熄灭的火。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杨戬那双阴冷的眼睛,声音依旧沉稳。 “那么,烦请公公代为通传。” “就说,拱圣营遗孤,为报家国血仇,叩阙而来。” “若陛下不闻,师师……便血溅于此,魂魄亦当日夜,泣告于太庙之前!” “拱圣营?” 杨戬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然一缩。 这个早已被尘封的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让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但他旋即恢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声音变得更加阴森。 “咱家,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胡话。” “拱圣营乃是谋逆之军,早已伏法。你竟敢在此提及乱党之名,是想为他们招魂吗?” 他懒洋洋地一挥手,语调陡然拔高。 “来人!” “此女妖言惑众,形迹可疑,给咱家拿下,打入诏狱,严加审问!” 两名膀大腰圆的内侍,如同两头恶狼,从阴影中扑出。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 折磨一个名动京城的美人,对他们这些扭曲的灵魂而言,是一种极大的乐趣。 就在那两只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李师师身体的一刹那。 她,笑了。 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唇边,带着一种凄美而决绝的嘲弄。 她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而是,张开了口。 她开始唱歌。 没有乐器伴奏,没有华丽辞藻。 只是用她那略带沙哑,却清澈得足以穿透风雪的嗓音,轻轻地,哼唱起了一段在汴京街头巷尾,早已被禁绝的童谣。 “泥道人,石佛眼,汴河底下藏铁船……” 歌声,并不高亢。 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那两名扑上来的内侍,动作猛地一滞。 杨戬脸上的狞笑,也僵在了那里。 因为这首童谣,唱的正是这些年,“花石纲”征调民夫,无数人惨死汴河的悲剧! 李师师没有停。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曲调一转,变得悲怆而激昂。 她改了词! “朱砂泪,染红汴河水!” “万民哭,瘦了中原土!” “花石纲,肥了国贼肠!” “金辽笑,磨刀霍霍向君王!” 一句句,一声声! 字字泣血,声声诛心! 这不再是简单的童谣,而是一篇讨伐国贼的檄文!是一曲底层百姓用血泪谱写的悲歌! 那些原本围拢过来,准备看热闹的禁军和内侍,脸上的麻木与冷漠,正在一点点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骇然,是迷茫,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他们之中,谁的家人没有被“括田令”夺走过土地? 谁的乡亲没有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 李师师唱出的,是他们不敢说,不敢想,却夜夜在心头嘶吼的怨与恨! “疯了!你这个妖女,疯了!” 杨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嘶吼。 “堵上她的嘴!快!给咱家堵上她的嘴!撕烂她的嘴!”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杀一个人,容易。 但要杀死一首已经钻进所有人心里去的歌,难! 然而,已经晚了。 李师师的歌声,如同燎原的野火,在这死寂的皇城中,已然成势! “社稷倾,百姓苦!” “君王何故,偏信奸臣言!” “不见白骨蔽平原,只恋深宫石头山!”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何人在此喧哗,咆哮宫禁!” 一声威严的喝问,如同一道惊雷,滚滚而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当朝太宰,蔡京,正带着一众心腹官员,面色阴沉地大步走来。 他显然是听闻了宫中的异动,急忙赶来“护驾”的。 当蔡京的目光,落在雪地中那个高声歌唱的纤弱身影上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闪过一抹狠毒至极的寒光。 他甚至不需要问发生了什么。 他一眼,就看穿了这背后的一切。 这个女人,不是在求情。 她是在,诛心! “妖言惑众!此乃辽金奸细,欲以妖歌动摇我大宋军心!” 蔡京的声音,比这风雪还要冷。 他一顶天大的帽子,就这么轻飘飘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扣了下来。 他太清楚,如何将内部的矛盾,转嫁为外部的仇恨了。 “来人!” 他越过了杨戬,直接对着那些已经面露犹豫的禁军校尉下令。 “此女,乃通敌叛国之贼!当场格杀,以正国法!违令者,同罪!” “是!” 被他点名的几名校尉,浑身一颤,条件反射地应喝出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雪亮的刀光,在灯火下,映出了李师师那张倔强而无畏的脸。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李师师,依旧在唱! 她迎着那逼近的刀锋,迎着蔡京那毒蛇般的目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唱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句! “——君为轻!君为轻!君为轻啊!!!” 她猛地一咬舌尖! “噗——” 一口鲜血,从她唇边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白雪。 血色,触目惊心。 歌声,戛然而止。 但那余音,却仿佛拥有了生命,在这垂拱殿前,在这风雪长夜里,反复回荡,经久不息。 所有人都被这玉石俱焚的一幕,震慑在了原地。 就在此时,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火光,在城外远处一座高塔的塔顶,一闪而逝。 那是周邦彦留下的第二道信号。 “未死,待援。” 李师师那双因失血而开始涣散的瞳孔,骤然一凝。 他,还活着。 那她,就不能死。 这场血色的长夜,还远未到落幕之时! 第168章 龙案惊雷 刀锋,破开风雪,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意。 那森然的寒芒,在李师师的瞳孔中,被无限放大。 它斩向的,是她纤弱雪白的脖颈。 奉蔡京之命行事的禁军校尉,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 在他眼中,这个胆敢在宫墙泣血、状告宰执的女人,早已是个死人。 李师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锋利刀刃激起的劲风,吹乱了她额前被雪水浸湿的缕缕碎发。 冰冷,刺骨。 她没有躲。 血已流尽,力已耗竭,她也无力再躲。 死亡的阴影,如乌云般笼罩下来。 可她的内心,却在那一瞬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父亲,母亲,姥姥…… 师师,来见你们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等待着那解脱一切的剧痛降临。 千钧一发。 就在刀锋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 “住手!” 一声喝止,如惊雷炸响。 那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帝王威严。 这道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铁壁,横亘在生与死之间。 那柄即将饮血的钢刀,就那样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刀尖,离李师师的脖颈,不过三寸。 那股迫人的寒气,几乎要将她的血液冻结。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凝固。 他们循着声音,惊愕地望向宫道深处。 只见风雪的尽头,一队提着各式华美宫灯的仪仗,正缓缓行来,如同一条流淌的星河,刺破了沉沉的夜幕。 为首的,是一盏巨大无比,通体用琉-璃和黄金打造的盘龙灯。 灯火摇曳,将那条狰狞的五爪金龙照得栩栩如生,龙目炯炯,仿佛随时都会破灯而出,吞云吐雾,巡弋九天。 那是天子的仪仗。 是当今大宋的官家,从艮岳回来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般的山呼声,瞬间响起。 所有人,包括刚才还杀气腾腾,满脸狰狞的蔡京,都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气焰的斗鸡,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忠臣模样,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唯有李师师。 她依旧跪得笔直,像一株在暴雪中宁折不弯的寒梅。 她缓缓睁开眼,望向那片正在靠近的光源,那片代表着人间至高无上权力的辉煌。 她赌对了。 她用自己的性命,赌这位沉迷于书画奇石、风花雪月的君王,心中还存有最后一丝,对“社稷”二字的敬畏。 赌他还记得,那晚在樊楼之上,自己为他弹奏的,“变徵之音”。 赌他还记得,那是亡国之音! 仪仗在垂拱殿前停下。 宋徽宗赵佶,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从那顶温暖如春的龙辇上走了下来。 他今夜的心情,本就极差。 汴京城中三处冲天而起的大火,像三记响亮无比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这位太平天子的脸上。 艮岳园中,那些往日里让他流连忘返的奇石,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冰冷而面目可憎。 他正心烦意乱,却被这里的喧哗与血腥气所吸引。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那面被鲜血与字迹玷污的朱红宫墙上。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短短九个字,却像九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了他的眼底。 身为一位冠绝天下的书法大家,他甚至能看出,这字迹虽因金簪所刻而略显稚嫩,却风骨自在,笔力千钧。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与决绝。 然后,他的目光,才缓缓下移。 移到了那个跪在墙下,手持金簪,浑身浴血,宛如风中残烛的女子身上。 是她。 李师师。 那个能弹出《黍离》、能弹出“变徵之音”的奇女子。 赵佶的瞳孔,在那一刹那,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更不是什么妖言惑众。 这是一场,用性命做赌注,用鲜血为墨水,在这宫墙之上,向他这位天子发起的,血色死谏! “陛下!” 蔡京的声音,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他依旧跪在地上,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老脸,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陛下!此乃伪造!是弥天大谎啊!” “这血书,这密约,全是伪造的证物!” “是周邦彦那个拱圣营的逆贼余孽,联合此妖女,欲以此离间君臣,动摇国本,祸乱我大宋朝纲啊!”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充满了被冤枉的悲愤与委屈。 “陛下您想,老臣追随陛下二十余载,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会行此不忠不义之大逆事?” “高太尉,童太尉,他们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是大宋的擎天玉柱,又怎会与辽人勾结,通敌卖国?” “陛下,您千万不能信了这妖女的片面之词啊!” “这一切,都是阴谋!是那些心怀不满的前朝余孽,精心策划的,一场天大的阴谋啊!” 蔡京的哭诉,字字泣血,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定会被他这番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的表演所深深打动。 然而,赵佶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去看蔡京。 而是迈开脚步,无视了所有人,径直走到了李师师的面前。 他弯下腰。 在那双颤抖的,因失血而冰冷无力的手中,亲自取过了那卷,被鲜血浸透,几乎要凝结成冰的丝帛。 丝帛,在他的掌心,缓缓展开。 那枚刺眼的,狰狞的,带着草原腥风的辽国狼首花押,和他袖口上那道无法抹去的血痕,在他的眼底,轰然重合。 那一瞬间,赵佶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被冻住了。 他信手中的密约是真的吗? 他信。 他想起了李师师的琴声,想起了应奉局那场蹊跷的大火,想起了漕运的乱局,想起了这铁一般的证据。 可他,敢现在就信吗? 他,敢当场发作吗? 他不敢。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李师师的头顶,看着跪在不远处,依旧在口口声声喊着冤枉的蔡京、高俅、童贯…… 他看到的,不是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而是一张,盘根错节,早已将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大宋都笼罩在内的,巨大的,蜘蛛网。 高俅掌殿前司,童贯握西军精锐,蔡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 这三人,就是这张网的中心。 动一个,则全局震动。 在如今这个内有民怨沸腾、外有强敌环伺的时刻,一旦朝局动荡,那后果…… 他不敢想。 他怕了。 这位在艺术上挥洒自如,指点江山的天子,在真正的权力交锋面前,终于显露出了他深入骨髓的,属于帝王的权衡与冷酷。 他的脸色,在宫灯摇曳的光影下,变幻不定。 滔天的愤怒。 被欺瞒的屈辱。 对动荡的恐惧。 以及,对臣子的,深深的猜忌…… 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翻涌,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冰冷的,不属于艺术家,而只属于帝王的,绝对平静。 他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将那卷浸着血的丝帛,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卷了起来。 他的动作,从容而优雅。 仿佛那不是一份足以颠覆江山社稷的卖国契约。 而仅仅是一幅他刚刚完成的,不甚满意的画作。 他,要将这把足以斩断一切的刀,暂时藏起来。 藏到,最黑暗的深处。 等到一个,最致命的,一击必杀的时候,再让它,重见天日。 第169章 墙痕不灭 赵佶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站在风雪中,紧紧攥着那卷冰冷而又滚烫的丝帛。 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阵阵泛白,仿佛要将那丝帛捏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双向来只顾风花雪月,看遍人间至美之物的眼眸,此刻却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杀意。 他缓缓抬手,对着身边的心腹总管太监杨戬,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极快地吩咐了几个字。 “暗中去查。” “查所有事,所有人。” “朕,要知道全部。” 杨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了,用更轻的声音,恭敬地应了一声。 “奴婢,遵旨。” 做完这一切,赵佶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属于天子的,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转向跪在地上的蔡京,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此事,朕知道了。” “众卿家劳苦功高,先退下吧。” “朕,自会亲自,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在说出“交代”二字时,冷冷地扫过蔡京。 那一眼,如刀锋刮骨,让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蔡京,脊背不自觉地,又冒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他忽然意识到,陛下说的,是给“天下”一个交代,而不是给他蔡京一个交代。 这十二个字,像十二根冰冷的钉子,从赵佶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 没有雷霆之怒。 没有彻查的许诺。 没有安抚,也没有怪罪。 只有,轻飘飘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十二个字。 这十二个字,让跪在地上的蔡京,那张布满泪痕的老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 他知道,他暂时赢了。 天,没有当场塌下来。 但这十二个字,却也像十二把最锋利的,淬了冰的刀,狠狠地,一刀一刀,捅进了李师师的心脏。 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那张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瞬间变得像一张透明的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身穿明黄龙袍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是如此的陌生。 如此的……渺小。 原来,天子,也会害怕。 原来,江山社稷,亿万生灵,在他心中,竟比不过他自己那张龙椅的安稳。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哀,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那不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感到悲哀。 而是为这片土地,为这满城的百姓,为那些还在暗中浴血奋战的忠魂,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赵佶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忘记了她刚刚才用性命,为他呈上了这惊天的秘密。 他转身,重新看向那面被金簪刻得伤痕累累的宫墙。 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刺,深深地扎在他的眼睛里,让他感到无比的刺痛,无比的难堪。 他对着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挥了挥手,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将墙上的字,擦了。” “是。” 小太监应声而去,很快,便提着一桶冰冷刺骨的水,拿着一块抹布,战战兢兢地跑了过来。 “哗啦——” 冰冷的水,泼在了墙上。 湿漉漉的抹布,在那一行血字上,来回地,用力地,擦拭着。 墨迹与血迹,很快散开,在墙面上晕染开一片片污浊的痕迹,变得模糊。 然而,金簪以血肉之力刻下的痕迹,远比想象中要深。 水一冲,墨迹散去,但那深入砖石的笔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抹去。 那小太监越是用力,抹布反而将朱红的墙面磨得发白,露出了十几道更加触目惊心的,深浅不一的白色凹痕。 那不是被擦掉的痕迹。 那是被刻下的,永恒的疤痕。 就像这桩通敌卖国的丑闻,可以在表面上被掩盖,被粉饰。 但它给大宋江山留下的创口,却永远无法愈合。 李师师就那样,跪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的血泪之言,以另一种更决绝,更讽刺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这宫墙之上。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颗沉入谷底的心,竟在这一刻,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苗。 她懂了。 赵佶让她擦去墙上的字,不是为了抹去证据。 而是这面墙,这道疤,将会成为悬在蔡京等人头顶的,一把无形的剑! 他要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记得,他们的把柄,就握在他的手上! 诛心之计,并未失败。 而是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取得了更深层次的成功。 赵佶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那面墙上。 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无奈,却也有一丝,不甘的隐痛和被点燃的,属于帝王的杀心。 “都退下吧。” 赵佶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转身,重新登上了他的龙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仪仗队缓缓离去,光芒退散,黑暗与寒冷重新笼罩了这片宫殿。 蔡京,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到李师师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轻蔑与嘲弄。 他没有说话。 但那眼神,已经说尽了一切。 蝼蚁,也敢撼树?痴心妄想! 而后,他拂袖而去。 步履看似轻松,但紧绷的下颌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他知道,今夜的密约和宫墙上的字,已在君王心中埋下了最毒的种子。 这份“胜利”,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 禁军退去,内侍散去。 垂拱殿前,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只剩下李师师,还孤零零地,跪在那片冰冷的,积着薄雪的青石板上。 一个老太监,走到她身边,用一种几乎没有感情的,像是木偶般的语调说道: “李姑娘,陛下口谕,让你……好自为之。” “请吧。” 李师师没有挣扎。 她扶着那面冰冷的宫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双腿早已麻木,不住地颤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被两个内侍,半扶半拖地,架出了那扇厚重的宫门。 当她重新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回头望去时,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在夜色中,像一头吞噬了无数忠魂与希望的,巨大而沉默的怪兽。 她没有失败。 那颗怀疑的种子,已在帝王心中种下。 那道宫墙上的疤痕,将夜夜灼烧他的龙榻。 她想起了周邦彦。 想起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如星的深邃眼眸,想起了那半个炊饼的,足以支撑她活下去的温暖。 她肩负着“盾印”的使命,绝不能止步于此。 她望着那宫墙上隐约可见的刻痕,眼中不再是绝望,而是燃起了更深沉、更坚韧的火焰。 她知道,她为周邦彦,为所有潜伏在黑暗中的拱圣营旧部,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 是时间。 以及,君王的猜忌。 这场血色的长夜,还远未到落幕之时。 而她,已经点燃了,那根引线。 第170章 狼首冰裂,石碑为礼 李师师的身影,最终还是没入了那片吞噬光明的宫墙深处。 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潭。 周邦彦站在原地,直到那最后一抹裙角的残影也被黑暗彻底吞没,他才缓缓转身,朝着城外渡口的方向,发出了第二道信号。 火光一闪即逝。 未死,待援。 …… 漕帮的秘密仓房,阴冷得像一座水底的坟。 朽木和水腥气混合成的味道,无孔不入,钻进人的口鼻,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浸泡得腐烂。 周邦彦盘膝坐在草席上,背后的伤口经过了粗糙的处理,血是止住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剧痛,却像一只有爪子的冰虫,在他脊骨里钻心啮噬。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是静静地,凝望着窗外。 天,落雪了。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被夜风吹得四下乱窜,像是一把又一把的盐,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撒在这座城市的累累伤口上。 很快,雪势渐大。 鹅毛般的雪片,固执地、无声地落下,妄图用一层虚假的洁白,去掩盖这东京汴梁城里所有的肮脏、罪恶与血腥。 吱呀—— 周邦彦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一股夹杂着雪籽的冷风猛地灌入,激得他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涌,忍不住俯下身,发出几声压抑至极的咳嗽。 他走到河岸边。 往日千帆竞渡、喧嚣不休的汴河,此刻死寂得令人心慌。 短短几个时辰,河面竟凝起了一层薄冰,在惨淡的月色下,泛着一层青幽幽的、尸体般的光。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也格外冷。 周邦彦的心,也跟着这天气,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再也寻不到一丝暖意。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冰面。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 此情此景,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酷寒的雪夜,他从冰冷的河水里,捞起了一个快要冻僵的小女孩。他把身上仅有的半个、已经冻得像石头的炊饼,分给了她。 那个女孩,就是李师师。 兜兜转转,他们像两枚被命运死死摁在棋盘上的棋子,绕了无数个圈,流了无数的血,最终,还是回到了这条河边。 面对着相似的,甚至更加酷寒的绝境。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自他脚下的冰面传来。 那声音,像是骨骼在断裂。 一道细长的裂痕,如同一道在白玉上划开的伤口,从他脚边,迅速向河心蔓延而去。 周邦彦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劲! 这冰,结得太快,裂得也太诡异! 他猛地站起身,沿着河岸缓步而行,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着河面上那些不断出现的裂痕。 一道,两道,三道…… 越来越多的裂痕,在薄冰上疯狂地交错、汇集,最终,竟构成了一个狰狞而又熟悉的图案。 一颗狼的头颅! 线条粗犷,姿态凶戾,正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这整个汴京城,一口吞下! 狼首! 辽国皇室的图腾! 周邦彦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辽人!是耶律乙辛! 他们用了某种未知的法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冻结了河面,又用某种力量从水下震裂冰层,制造出这个巨大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图腾! 这不是为了渡河。如此薄的冰面,根本无法承载大军。 这是一种宣告! 一种来自北地铁蹄的,赤裸裸的宣告! 他们在告诉周邦彦,告诉整个大宋朝廷—— 我们,已经来到了你们的咽喉之下。随时,都能给你们致命一击。 周邦彦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那面宫墙上的血谏,只是拉开了序幕。而这汴河上的狼首,才是敌人吹响的,第一声进攻的号角。 “舵……舵主!周……周校尉!”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漕帮弟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外面……外面来了一队辽人,说是……说是奉辽使之命,给周校尉送……送冬至贺礼!” 仓房内,气氛瞬间凝固。 张横等人霍然起身,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周邦彦的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让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八名身材高大、气息彪悍的辽人,抬着一个用黑布严密覆盖的、巨大而沉重的物件,走进了仓房。 为首的辽人,鹰钩鼻,碧绿色的眼珠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傲慢。 他扫视了一圈仓房内剑拔弩张的漕帮汉子们,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哪位,是周邦眼周大人啊?” 周邦彦缓步上前,站到他的面前。 “我就是。” 那辽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的轻蔑更甚。 “我们耶律大人听闻周大人为国操劳,近日更是受了伤,特备下一份薄礼,为您和您的红颜知己,提前庆贺冬至佳节。” 他说着,猛地一挥手。 那八名辽人,同时用力,一把扯下了覆盖在物件上的黑布! “嗡——” 仓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灯火摇曳,所有人的瞳孔都剧烈收缩。 那黑布之下,赫然是一块刚刚打磨完成的,巨大无比的青石墓碑! 墓碑的材质极好,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森冷的光。上面,用最标准的馆阁体,深刻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大宋辽军细作李氏之墓】 李氏! 这不仅仅是在羞辱李师师,更是在羞辱她那早已亡故、视她如己出的养母,李姥姥! “辽狗!我杀了你们!” 张横双目赤红,怒吼一声,抄起身边的大刀,就要扑上去。 漕帮的汉子们,也瞬间红了眼,纷纷拔出兵刃。 仓房内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然而,就在张横即将冲出的一刹那,一只手,铁钳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周邦彦。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具冰雕。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墓碑,看着那行刺眼的字。 周遭所有的声音,漕帮的怒吼,辽人的嗤笑,窗外的风雪,都在他耳边迅速退去,世界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默剧。 只有那块墓碑,在他的瞳孔中,被无限放大。 他缓缓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面。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感,冰冷、坚硬,仿佛能将人指尖的温度,连带着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暖意,都彻底吸走。 他抚摸着那些新刻的字迹,指尖的触感异常清晰。 【李氏】。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他的眼球。 滔天的恨意与杀机,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像一头被囚禁了十年的凶兽,咆哮着,嘶吼着,要冲破牢笼,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但他不能。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力量,在体内反复冲刷。 过了许久,久到连那为首的辽人都感到一丝不安时,周邦彦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回去告诉耶律乙辛。” “这份礼,我收下了。” “替我,谢谢他。” 那辽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准备了无数应对暴怒的后手,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平静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反应。 周邦彦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那块冰冷的墓碑上。 他的声音,更轻了,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却又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送来一块墓碑。” “我们,就回赠他一口棺材。” 第171章 断弦之约,拓影为谋 辽人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错愕和不安,离开了。 他们不懂,为何这致命的羞辱,没有换来预想中的雷霆暴怒。 周邦彦那潭死水般的平静,像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让他们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惊惧的倒影。 仓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漕帮汉子都看着周邦彦,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焦急。 “周校尉,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横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骨节发白。 “这帮辽狗都欺负到咱们脸上了,咱们就这么忍了?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周邦彦没有立刻回答。 他绕着那块巨大的墓碑,缓步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脚步很慢,很稳,像一头在审视自己猎物的孤狼。 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无声地晃动。 “忍?”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 “张舵主,你觉得,耶律乙辛费这么大劲,送来一块石头,真的只是为了羞辱我们吗?” 张横一愣,脱口而出:“难道不是?” “是,但又不全是。” 周邦彦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剖析意味。 “羞辱,是他的第一层目的,也是最表面的目的。他要用这块碑,来激怒我们,让我们失去理智,变成一群只知道挥刀的疯狗。”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要我们用愤怒,来代替思考。” “如果我们现在冲出去,不管能不能杀掉那几个辽人,我们都输了。因为我们落入了他预设的第一个陷阱——匹夫之勇。” “届时,蔡京、高俅之流,便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以‘挑起邦交事端’为名,将我们彻底剿灭。这,是他的第二层目的。” 听完周邦奔的分析,仓房内的众人,后背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羞辱,却没有看到这羞辱背后,隐藏的层层杀机。 耶律乙辛的心计,竟歹毒至此!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这块晦气的东西摆在这里?”一名漕帮头目涩声问道。 周邦彦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比冰雪更冷的森然。 “他想让我们愤怒,我们就偏要冷静。他想让我们变成疯狗,我们就偏要变成最耐心的猎人。” 他走到那块墓碑前,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碑面。 “咚,咚。” 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仓房里回响。 “张舵主,你听,这石头,声音很新。” 张横不解。 周邦彦继续道:“这说明,它刚从采石场出来不久,上面的刻字,也是新工。新东西,就意味着,它可以被复制。” 他眼中闪过一抹骇人的精光。 “我们不搬这座山,我们只拓它的影。” “今夜,找帮里手艺最好的匠人,用最快的速度,拓下这块碑的尺寸、石材纹路,以及上面每一个字的大小、笔锋、深浅!” 张横瞬间明白了什么,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周校尉的意思是……我们伪造一块?” “没错。” 周邦彦点头。 “但我们伪造的,不是它的正面,而是它的背面。” “我要在另一块一模一样的石碑背面,刻上一份假的京畿布防图!一份九分真,一分假,足以让耶律乙辛深信不疑,并且会调动他所有暗中力量去验证的布防图!” “而那致命的一分假,就是我们为他准备的,真正的坟墓!” 这个计划,大胆到了极点!也凶险到了极点! 张横激动得浑身发抖,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可是……什么样的布防图,才能骗过耶律乙辛那只老狐狸?” “而且,这伪造的地图,必须精妙绝伦,不能有丝毫破绽。这……这谁能做到?” 周邦彦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皇宫的方向。 “设计这份图的人,只有一个。” 张横的心猛地一跳。 李师师。 也只有李师师,她凭借在官家身边听到的只言片语,凭借她那颗七窍玲珑心,才能设计出这样一份真假难辨的杀人图谱。 “可……可师师姑娘她……”张横面露难色,“她现在身在宫中,我们如何能联系上她?更何况,让她来设计布防图,这……” “她不会碰刀,更不会碰石头。”周邦彦打断了他。 “她只需要动笔,将图画在纸上。剩下的,自然有拱圣营的旧部,那些伪装成石匠的兄弟们来完成。” “至于如何联系……” 周邦彦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与信任。 “我们之间,有‘断弦之约’。” 张横一脸茫然。 “师师每日申时,都会在宫中抚琴一曲,这是官家许的。如果我需要见她,就在申时之前,于城西的钟楼,敲响三下钟声。” “她听到钟声,便会在抚琴时,于特定的曲牌,特定的段落,故意拨断一根琴弦。” “断弦,既是给我的回应,也是她向宫中人告假,出宫换弦的理由。” “断的是宫弦,赴的是死约。” 周邦彦的声音,平静而沉重。 “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在绝境中,唯一的见面方式。” 他转过身,看着那块冰冷的墓碑,眼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杀意。 “现在,还差最后一步。” “如何让耶律乙辛,去看那块假碑的背面?” 他冷笑一声。 “很简单。明天一早,我要全汴京城都知道一件事——” “不良帅周邦彦,因辽人赠碑羞辱,已经疯了。” “他把自己关在仓房里,抱着那块墓碑,不吃不喝,状若疯魔。” “并且,还在墓碑的背面,用自己的血,刻下了对辽人的血咒!” “耶律乙辛生性自负,他听闻此事,必然会洋洋得意,甚至会派人去‘欣赏’我的丑态,验证那所谓的‘血咒’。” “当他的人,找到我们故意留下的线索,看到那块刻着‘布防图’的假碑时……” 周邦彦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 “鱼,就上钩了。” 第172章 血誓为盟 夜,在废弃染坊的四壁之间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黑玉。 中央那盏油灯,是玉上一点挣扎的瑕疵。 周邦彦跪在那里的时间,仿佛比他隐忍的十年还要漫长。 他不是跪那块冰冷的石头,而是跪那行用生命最后的热血与力气刻下的遗言。 跪那些被污为叛逆、忠骨却埋于异乡的拱圣营袍泽。 跪他那到死都未能昭雪沉冤的父亲。 他那座用冷漠与坚韧筑起的心防,在“殁于括田”四个字面前,被冲垮得一干二净,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疮痍。 十年蛰伏,十年谋划,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 可当真相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撞入怀中,他才发现,那伤口从未愈合。 只是被他用仇恨的冰层死死冻住。 如今冰层碎裂,彻骨的痛楚几乎将他吞噬。 李师师蹲在他的身侧,那只环抱着他颤抖脊背的手,起初是为了给予一丝支撑。 但渐渐地,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同源的、深入骨髓的悲怆。 这悲怆通过相贴的衣衫,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自己的血也跟着冷了下来。 她明白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养母李姥姥临终前那混浊眼眸中,为何会有那样深切的恐惧与不甘。 一个前宫廷乐正,为何会藏着辽军的密信碎片?又为何会被人以最决绝的方式灭口? 因为她一定也像这碑上刻字的袍泽一样,无意中窥见了那张名为“括田令”的卖国契约的一角! 她不是死于宫闱争斗,而是死于这滔天的国贼阴谋! 家仇与国恨,在这一刻,于两颗残破的心中,完成了最彻底的交融。 他们的命运,早在元符三年的那个春天,在那场被刻意掩盖的血色屠杀中,就已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索,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那半个炊饼的温情,那汴河之上的援手,不过是这残酷宿命,给予他们的唯一一点慈悲的预示。 周邦彦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李师师的手。 他只是缓缓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动作,撑着那块冰冷的墓碑,一寸一寸地,重新站了起来。 当他再次挺直脊梁时,他眼中的泪水已经完全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 那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死寂,而是火山爆发前,地壳之下熔岩奔腾的、毁灭性的宁静!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嘶哑,像两块在墓穴中锈蚀了千年的铁器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回荡在空旷的染坊里。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明知是陷阱,却依然要带着他最精锐的三百骑,一头撞进去。”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碑阴那行血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眼神却锐利得像要剖开这黑暗的夜幕。 “括田令,不仅仅是与民争利,不仅仅是为蔡京、朱勔之流搜刮民脂民膏。” “它的背后,是交易!” “他们用大宋百姓的田地和性命,去喂饱那些蛀虫的私欲;再用这些蛀虫的贪婪和愚蠢,去铺平辽人南下的道路!” “这是一张用无数冤魂的血肉织成的大网,网住的是我大宋的江山社稷!” “他们逼得民怨沸腾,逼得天下大乱,好让辽国的铁蹄踏过来时,畅通无阻。” “而我父亲,拱圣营,就是第一个看穿这张网,并试图将其撕开的人。” “所以,他必须死!” “他的忠诚,必须被玷污成‘谋逆’!” “他麾下三百忠魂,必须成为这桩惊天卖国交易的、无人问津的祭品!” 这一番话,他说得不快,也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语调。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师师的心上,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她看着周邦彦的侧脸,那张曾几何时还带着少年清俊的脸庞,此刻线条坚硬得如同刀劈斧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彻底死去了一次,又从地狱的烈火中,涅盘重生。 “所以……”李师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耶律乙辛送来的那块碑,是挑衅,也是……试探?” “是试探,也是羞辱,更是阳谋。” 周邦彦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李师师清丽而决绝的脸上。 “他算准了我们会因他的羞辱而怒不可遏,会方寸大乱。” “他要看我们的反应,看汴京城里,到底还剩下多少记得‘拱圣营’的人。” “他甚至……在等着我们犯错。”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溢出一丝冰冷至极的笑意。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让他失望。”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地,轻轻擦去李师师脸颊上早已冰冷的泪痕。 “师师,从今天起,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李师师没有躲闪,她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双美得足以倾倒众生的眸子里,此刻没有半点风情,只有与他如出一辙的,燃尽一切的决绝。 “你也不是。”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 那是承诺,是盟誓,更是将彼此性命托付给对方的、最深沉的信赖。 她不再迟疑,毅然转身,从怀中取出那套小巧的刻印工具。 这一次,她没有先去描金,而是径直走到了墓碑的底部。 周邦彦则默默地走到碑阴那行血字前。 他没有丝毫犹豫,举起右手,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他没有去擦,而是将指尖按在那冰冷的石刻之上,用自己的鲜血,开始一笔一划地,将那段尘封的忠魂遗言,重新填满。 这不是祭奠。 这是血誓。 以我血,证尔忠。 以我命,报尔仇。 染坊之内,再无言语。 只剩下两种声音在交织。 一种,是李师师手中刻刀划过石面的“沙沙”声,清脆、细密,像寒冬的蚕,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吐出一条致命的丝。 另一种,是周邦彦指尖鲜血浸润石刻的“滋滋”声,微弱,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要将这十年的沉冤与冰冷,彻底融化。 一盏孤灯,两道身影,一块染血的碑。 在这漫天风雪的汴京之夜,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血色同盟,就此结成。 第173章 寒江为盘,以身为子 风雪,在染坊外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夜空中哭号。 而染坊之内,却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与动作,都围绕着中央那块石碑,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仪式。 李师师跪坐在碑前,手中的刻刀在她纤细的指间,灵动得像一支舞者的笔。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迟滞,每一刀下去,都精准而果决。 石屑纷飞,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她刻画的,正是一份汴京西水门的“布防图”。 但这绝非一份简单的地图。她的脑海中,此刻浮现的不是冰冷的地形与建筑,而是人心的沟壑与欲望的迷宫。身为常年游走于宫廷与权贵之间的“毒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张怎样的地图,才能让耶律乙辛那样的老狐狸深信不疑。 “西水门内第三座岗哨,隶属殿前司,其都头王英,去年曾因克扣军饷被高俅申饬,此人贪婪且心怀怨怼,可在此处标注为‘内应’,合情合理。” 她在心中默念,手下刻刀一转,在那岗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极小的、代表摩尼教“火”字符的变体标记。 “军械库的位置不能错,但其中的储备必须夸大三成。辽人多疑,必会派人核实,他们能探查到库房的存在,却极难精确清点其中的数目。这三成的夸大,是引诱他们倾巢而出的诱饵。” “从码头到军械库的密道……不能画得太顺畅。”她微微蹙眉,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条密道,必须经过应奉局的一处废弃货仓。朱勔贪得无厌,他的地盘上出现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既能解释为何密道能存在至今,又能将朱勔也拖下水,让辽人觉得,这不仅仅是军方的背叛,而是整个大宋朝廷从上到下的腐烂!如此,他们才会更加大胆。” 她的每一笔,都暗藏机锋。 她的每一划,都布满陷阱。 这已经不是在伪造地图,而是在用刀锋谱写一曲杀机四伏的《十面埋伏》。她将自己对人心诡谲的洞察,对朝堂派系利益的理解,对敌人多疑性格的揣摩,尽数融入了这方寸之间的石刻之中。 而在她的身后,周邦彦正进行着另一场更为庄重的仪式。 他用自己的鲜血,将那行碑阴血字彻底填满。那殷红的血,渗入粗糙的石纹,让原本模糊的字迹,变得醒目而狰狞,仿佛是那些忠魂不屈的怒吼,穿越了十年的时光,重新响起。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停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黑褐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特殊气味。那是朱砂土,混杂了拱圣营旧部联络专用的“平安香”药草。 他将这些粉末,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在血字之上。那些粉末遇血,迅速地凝固、变暗,最后形成了一层酷似陈年泥垢的保护层,完美地将那行血字遮盖了起来。 除非用特制的药水浸泡,否则任谁也看不出这泥垢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秘密。 这是“拱圣遗术”中的一种,用以在战场上保护重要信息。他父亲曾教过他:“邦彦,记住,有时候,最好的隐藏,不是藏得有多深,而是让它看起来,根本不值得被发现。” 如今,他用父亲教的遗术,来保护父亲旧部留下的遗言,准备为他们复仇。 命运的轮回,充满了如此残酷的讽刺。 “好了。” 李师师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刻刀,她长舒了一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香汗。那张虚假的布防图,已经完美地呈现在碑底。真实与虚假交织,破绽与诱惑并存,像一朵开在黄泉路上的、剧毒的曼陀罗花。 周邦彦走上前,仔细审视着她的杰作,眼中满是赞叹。他擅长的是大局谋略与正面搏杀,而李师师这种于细微处洞察人心、布下连环陷阱的本事,正是他所欠缺的。 他们两人联手,恰如弓与盾的完美结合。 “天衣无缝。”他由衷地说道。 “现在,这块碑成了世上最烫手的山芋。”李师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秀眉微蹙,“如何将它‘不经意’地,送到耶律乙辛面前,才是最关键的一步。这颗棋子,必须找一个既贪婪又绝望,身份卑微却又能接触到这块碑的人,太难了。”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我心中已有人选。漕帮之中,有个叫张三的舵主。” 李师师一怔:“张三?我记得不良人的档案里,此人嗜赌如命,欠了城西‘快活林’赌坊一大笔钱。可他……可靠吗?” “一个被赌债逼到绝路的人,没有可靠不可靠,只有价值够不够。”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们需要的不是他的忠诚,而是他的贪婪和绝望。我会安排一场‘意外’,让这块碑,作为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被他亲手送到赌坊。” 李师师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精妙。 这不是运气,而是算计。 周邦ayan早已在心中筛选了无数可能的人选,最终才锁定了张三这个被欲望和债务彻底掏空了灵魂的“完美工具”。 一个嗜赌的漕帮舵主,无意中得到一块刻有布防图的奇石,为还赌债将其卖出……这个故事,足够真实,也足够卑微,不会引起耶律乙辛最初的警惕。 “他只会觉得,这是大宋的子民烂到了根子里,连军国机密都可以拿来换赌资,”李师师接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这会进一步助长他的傲慢。” “没错。”周邦彦点头,“傲慢,就是他走向死亡的第一步。” 两人又将计划的细节,反复推敲了几遍,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毫无破绽。 当一切商议妥当,染坊之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周邦彦与李师师并肩而立,看着眼前这块承载了太多血泪、屈辱与阴谋的石碑。它不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即将把汴京城里所有藏在暗处的大鱼,都一一卷入其中。 “寒江为盘,以身为子。” 周邦彦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李师师说。 李师师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只刚刚沾染过鲜血、依旧冰冷的手。 当她的手握住他时,周邦彦全身几不可察地一僵。十年非人的蛰伏,让他早已习惯了黑暗与孤独,几乎忘了与人肌肤相亲是何种感觉。那份温暖,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厚厚的冰壳,带来的是一阵陌生的、几乎让他想要逃离的刺痛。 但他终究没有动,任由那份温暖,将他冰冷的指尖一寸寸捂热。 而李师师,在握住他的手时,触到的是刺骨的冰冷和指节上因常年握弓而生出的坚硬老茧。就是这双手,曾在汴河的寒水中将她托起;也是这双手,刚刚用自己的鲜血立下了复仇的盟誓。 她握得更紧了,仿佛想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温暖这只背负了太多仇恨的手。 两道伤疤,终于在此刻,隔着皮肉,紧紧贴合。 周邦彦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暖意,反手轻轻回握,目光投向染坊外无尽的风雪,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棋盘已布好,该落第一颗子了。” “今夜,城西的‘快活林’赌坊,该换个新赌客了。” 第174章 茶引现世 染坊之内,死寂如铁。 那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光晕微弱,像是黑海中一颗即将溺毙的星辰。 墙壁上,周邦彦与李师师的影子被拉扯、变形,如两尊沉默的石像。 地上,那方冰冷的墓碑静静躺着。底部伪造的辽军布防图,字迹工整,线条精准,无声地嘲笑着一个潜藏在盛世浮华之下的巨大疮疤。 悲恸的泪水,早已在血海深仇的烈焰中蒸发殆尽。 此刻,他们脸上只剩下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平静,一种深入骨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这块碑,必须送到耶律乙辛的手上。”周邦彦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缓缓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寒意,“而且,要让他深信不疑,这是我们拼死守护却最终失手的至宝。” “人性本贱,”李师师颔首,她那双本该盈满秋水的眼眸,此刻清冷如霜,“越是来之不易,他便越会视若珍宝。”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漕帮的兄弟可以制造混乱,引开高俅安插在城内的眼线,”她的指尖在落满灰尘的桌案上轻轻叩击,节奏沉稳,“但关键在于,如何将这块‘饵’,‘不经意’地送到辽人的嘴边,并且让他吞得心安理得。” 周邦彦的目光,却从那张杀机四伏的地图上缓缓移开。他的视线落向了一件他始终贴身收藏的、从应奉局冲天火光中夺出的父亲遗物——那份残破不堪的《拱圣营密报》。 这份密报,曾是构陷他周家谋逆的所谓“铁证”。他将它带在身边,并非为了留存证据,而是用那血字书写的“冤”字,时刻提醒自己,勿忘家破人亡之痛,勿忘三百忠魂沉冤未雪。 他盯着那份缣帛,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烦躁。他下意识地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猛灌了一口。茶水苦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就在他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时,几滴冰冷的茶水溅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份血迹斑斑的密报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茶水与干涸的血渍接触之处,那坚韧的缣帛边缘,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腐蚀了一般,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并缓缓地、不可思议地卷翘起来。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想起父亲曾在他儿时,半是炫耀半是告诫地提过,拱圣营最高等级的密件,都用双层龙须桑皮纸制成,而两层之间的粘合剂,乃是用一种秘制茶胶,此胶遇寻常水火坚韧无比,唯独在同时接触到人的血渍(蛋白质)与冷茶(茶多酚)时,才会发生反应而溶解! 这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保密手段,亦是血脉传承的终极验证! 周邦彦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他心中一动,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挑向那卷翘的边缘。动作轻柔,仿佛在剥开一处即将愈合的伤口。 一层薄如蝉翼的夹层,竟真的被他缓缓剥离开来。 夹层之内,并非什么密文地图,也不是新的罪证。 而是一张被精心保护、泛着淡黄光泽的残缺纸片。 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那纸上散发出的,一股混合着艾草与陈年普洱的独特香气。这股味道,他永生难忘。那是他童年记忆里,父亲周御书房中独有的味道。 父亲曾说,艾草驱邪避秽,可安神;普洱沉稳厚重,能定心。为将者,心神不定,何以安天下? 周邦彦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他猛地从怀中掏出另一件东西——父亲周御留下的那枚,他从不离身的,刻着“御”字的半块虎符! 他颤抖着双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住心神,将那半张纸片,与虎符并排放在油灯之下。 昏黄的灯光中,虎符底部那不规则的、犬牙交错的凹槽,与桑皮纸片的断裂之处——严丝合缝,宛如天成! 这并非简单的拼接,而是开启某个巨大秘密的钥匙! 纸片上,用拱圣营秘传的朱砂密文,写着几行力透纸背的短句。字迹瘦劲,铁画银钩,正是父亲的笔迹。 并非命令,而是一首短诗: “以茶为引,燃尽天下。” “持此残章,觅问茶僧。” “野火不灭,待风雷声。” 野火! 野火录! 周邦彦的脑中,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他一直以为,元符兵变,父亲是因刚直不阿,反对“括田令”,才被蔡京、高俅构陷谋逆。他一直以为,那三百拱圣营精锐,是在一场实力悬殊的对抗中,悲壮地全军覆没。 此刻他才幡然醒悟,他错得何其离谱! 父亲和那三百忠魂,并非以卵击石的莽夫!他们不是去“对抗”暴政,他们是去“点燃”那早已在广袤的大宋乡野间,由无数被“花石纲”、“括田令”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百姓组成的,名为“野火”的复仇力量! 蔡京、高俅之流,正是看穿了父亲这石破天惊的谋划,才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所以他们才不惜一切代价,设下毒计,将父亲与那三百忠魂扼杀于举火之前,强行掐灭了这足以燎原的滔天之势! 然而,火种未灭。 它们只是再次沉寂,化作了冻土之下盘根错节的根系,化作了深埋在万千百姓心中的仇恨与期盼。等待着一声春雷,将它们重新唤醒。 这半张“茶引”,就是那声迟到了十年的春雷!它不是一道调兵遣令的军符,而是一张寻找火种、重燃希望的地图! “师师……”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语调,他将那合二为一的信物,颤巍巍地捧到李师师面前。他眼中没有发现宝藏的狂喜,只有一种承接了如山遗志的巨大悲恸与震撼。 李师师的目光落在“野火不灭,待风雷声”这句诗上,她聪慧过人,瞬间便想通了所有关窍。她眼中的光芒,前所未有的明亮,仿佛能刺破这沉沉的黑夜。 那不是三百忠魂的枉死。 那是一支被遗忘了的、潜藏在民间最深处的、由无数受难者组成的,复仇的大军! 是他们,对抗这个腐朽王朝,最后的,也是最强的底牌! 周邦彦缓缓握紧手中的虎符与茶引,这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钧。 它承载的,是父亲的遗志,是三百忠魂的期盼,是这天下苍生无尽的苦难与唯一的希望。 “我明白了。”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眼中再无一丝迷茫,只剩下坚不可摧的意志。 “耶律乙辛的‘贺礼’,我们不仅要送回去。”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锋锐。 “还要给他,附上一份我们自己的‘回礼’!一份足以让整个大宋,乃至辽金,都为之颤抖的回礼!” 第175章 寒衣惊雷 汴京城西,观音禅院。 这里曾是香火鼎盛之地,如今却早已破败,沦为流民乞丐的栖身之所。馊臭与霉味混杂着绝望,是这里永恒不变的气息。 但今天,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里,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茶油与硝石的辛辣。 那是死亡的味道,也是新生的味道。 角落里,一个瘦削的青年蹲在破败的佛龛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他叫面人张,曾和小葫芦一同拜在王二麻子门下,是小葫芦的师弟。 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衣裳,显得有些单薄,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像雪夜里孤行的饿狼,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冷酷。 师父和师兄都死了。 一个被高俅一箭穿心,一个被裁决司虐杀于火海。但他师兄临终前,在他耳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的那句话,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冬至夜,水门开,火起三处……炸……炸出一个朗朗乾坤……” 这句话,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他将一摞摞入手沉重的粗布寒衣,分发给那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乞丐。这些“寒衣惊雷”,是他和漕帮的兄弟们耗费了数个日夜,将硝石、硫磺与焦炭末的混合物,用油纸包裹成小块,密密地缝进了棉衣夹层。 “都拿好了,穿暖和点,别他娘的还没到冬至,就先冻死了!”面人张压低着声音,将一件最厚实的寒衣,递给一个在战乱中被辽军砍断一条腿的老乞丐。 老乞丐接过寒衣,入手沉甸甸的。他疑惑地捏了捏,粗糙的棉絮里,似乎包裹着许多细小的、沙砾般的硬物颗粒。 面人张的目光扫过他,锐利如刀:“是新弹的棉花,掺了防虫的草药,暖和,金贵着呢!” 老乞丐浑身一颤,立刻闭上了嘴。他看到,每一件寒衣的内衬,都用最粗糙的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汴京街巷轮廓图。而在皇城司、应奉局等位置,都用腥红的线,打上了一个醒目而狰狞的小叉。 “看懂了?”面人张的声音更低了。 老乞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件沉重的寒衣,紧紧地裹在了身上。 “冬至那天,听大相国寺的钟声为号,”面人张从怀里掏出一个冷硬的面人,掰了一半塞进老乞丐怀里,“钟声一响,就去离你最近的红叉地方,把这‘新棉花’掏出来,点着它。”引线,是浸过火油的“火媒绳”,藏在领口的夹层里。 “这……这不是要咱们去送死吗?”一个年轻的乞丐,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面人张缓缓转过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冰冷,让他想起了师兄小葫芦被烈火吞噬前,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托付,也是一种决绝。 “我们早就死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破庙里每一个人的心上。“从你们的田被抢,屋被烧,家人被打死那天起,你们就已经是死人了。”他环视着一张张麻木、肮脏的脸,“现在,我们不过是拉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八蛋,一起下地狱而已。黄泉路上,有他们作伴,不亏!”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点燃了他们早已被绝望掩埋的恨意。 “都给老子记住了,钟声一响,汴京城里,每一处红叉,都要给老子,烧起来!烧他个天翻地覆!” 话音未落,破庙那早已腐朽的庙门,被人一脚踹开。 “搜查乱党!都给老子滚出来!”几名身穿黑衣的皇城司番子,满脸煞气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鹰钩鼻“黑三”,是高俅手下的一条恶犬。 黑三一脚踢翻了面人张身前那堆尚未分发完的寒衣,目光如隼,死死盯住了他:“小子,你不是在街角捏面人的吗?什么时候发了善心,改行送寒衣了?” 他身旁一个番子狞笑着上前,正要用刀尖挑开一件寒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面人张却猛地扑了过去,抱住黑三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的官靴:“官爷饶命啊!这是俺娘给俺攒的过冬衣裳……俺看他们可怜……” 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凄惨,反而更显滑稽与卑微。黑三嫌恶地一脚将他踹开,骂道:“滚一边去!没出息的东西!晦气!”他低头扫了一眼,眼中尽是轻蔑。 然而,黑三的鹰钩鼻却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两下。他闻到了一股味道。除了馊臭和霉味,空气中还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这里的辛辣苦味。 是硝石。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寒衣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多疑。他缓缓拔出佩刀,一步步走向那堆寒衣。 面人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了一小块火石。 就在黑三的刀尖即将触碰到棉衣的瞬间—— “啊——!救命啊!杀人啦!” 一声凄厉到扭曲的惨叫,猛地从破庙的另一头炸响。 众人惊骇回头,只见那个断了腿的老乞丐,不知何时竟爬到了供桌上,用一块锋利的破碗片,狠狠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溅了满地。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黑三,嘶吼道:“就是他!就是这个狗官!抢了我的救命钱!我不活啦!” 吼完,他一头从供桌上栽了下来,当场气绝。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番子都惊呆了。他们是来搜查乱党的,可不是来逼死乞丐的。在天子脚下,闹出人命官司,即便他们是皇城司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黑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老乞丐,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投来或恐惧或憎恨目光的乞丐们,只觉得头皮发麻。 “头儿,这……这怎么办?”一个番子慌了神。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黑三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哪里还有心思去检查什么破棉衣。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将事情压下去。 “收队!快走!”他厉声喝道,带着手下狼狈地退出了观-音禅院。 破庙里,恢复了死寂。 面人张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擦干脸上的假泪,走到老乞丐的尸体旁,缓缓跪下,为他合上了双眼。 他没有哭。 他只是将剩下的寒衣,一件件重新分发下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提出疑问,再也没有人恐惧。 每一个接过“寒衣惊雷”的乞丐,眼中都燃起了一簇复仇的、不死的火焰。 那位素未谋面的周大人说得对,野火,是杀不尽的。 因为当一个人连死亡都不再畏惧时,他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惊雷。 第176章 雪凰泣血 垂拱殿内,龙涎香的烟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雕梁画栋,平日里是赵佶引以为傲的大宋艺术巅峰。 此刻,在昏暗烛光下却投出狰狞扭曲的阴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这位天子,牢牢困死其中。 光影在他脚下的金砖上交错,宛如锁链。 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宫殿。 而是一座用金玉和奢华堆砌而成的,世间最华美的囚笼。 宋徽宗赵佶,身着代表至高皇权的玄色龙袍,却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孤零零地坐在那张盘绕着九条金龙的御座上。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歙州龙尾砚。 那曾带给他无数创作灵感的温润触感,此刻却冰冷如顽石,丝毫无法平复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烦躁。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像无数蚂蚁在他心头啃噬。 应奉局那场冲天大火,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将他粉饰的太平烧得面目全非。 火光燃尽了他最后的自欺欺人。 李师师血衣直谏的场景,至今仍像烙印般刻在他脑海。 尤其是那双眼睛。 清亮,决绝,又带着无尽的哀伤。 那眼神仿佛在问他:陛下,这便是你想要的盛世吗? 还有汴河之上,那由无数冰裂组成的狼首图腾,充满了不祥的挑衅。 那是对他的嘲笑,对大宋的蔑视。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无情地撞击着他那颗被艺术和享乐浸泡得有些脆弱的心。 他亲手用瘦金体描绘的盛世长卷,被这些血淋淋的现实,撕开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除了龙涎香,还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味,那是从城中飘来的,属于万民的哀嚎。 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身下坐着的不是象征万里江山的龙椅,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岩浆就在脚下翻滚。 而他,这位九五之尊,竟无处可逃。 “陛下,太师蔡京求见。” 内侍杨戬那尖细的声音,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殿内的死寂。 来了。 赵佶心中一沉。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知道,蔡京此时前来,不是分忧,是施压。是来摘取那颗用大火和鲜血催熟的,最恶毒的果实。 “宣。” 赵佶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 片刻后,须发皆白的蔡京,步履蹒跚地走进大殿。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大宋的朝堂与人心。 他那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以及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对御座上那个年轻人的轻蔑。 他身后,两名小太监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蒙着明黄绸布的巨大鸟笼。 那绸布的颜色,几乎与帝王的龙袍无异。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僭越。一种赤裸裸的示威。 “老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蔡京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精心拿捏过的虔诚与悲悯,仿佛他才是那个为国为民、心力交瘁的忠臣。 “冬至祭天在即,老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暗淡,有妖星犯帝座,实乃国运不宁之兆啊。” 他一开口,便将所有的灾祸,归结于天意。 赵佶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蔡京顿了顿,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继续说道: “幸得上天垂怜,辽国于长白山深处,捕获祥瑞一只,名曰‘雪凰’。” “辽使闻讯,不敢独占天恩,特星夜兼程送抵汴京,为我大宋祈福,为陛下贺冬!” “此乃天降异象,昭示陛下顺天应人,天命所归,必可保江山社稷永固!” 话音一落,他便对身后的小太监阴冷地使了个眼色。 黄绸布被猛地揭开。 一道刺眼的、毫无生机的白光,瞬间充斥了赵佶的眼帘。 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巨鸟,赫然出现在笼中。 那鸟的形态酷似山鸡,体型却大了数倍,尾羽极长,在烛光下泛着一层惨淡的光晕。 “此乃‘雪凰’!” 蔡京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明君不降。今‘雪凰’降世,正应我大宋与大辽永结同好,此乃天命所归,陛下!” “祥瑞一出,定能消弭灾厄,我大宋必将国运昌隆,万民安泰!” 赵佶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死死地落在那只所谓的“雪凰”身上。 身为一个将艺术视作生命的帝王,他对色彩、形态、质感的敏感,早已超越世人。 这白色…… 不对。 这白色,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生理性不适。 它不是初雪的洁白,没有那种轻盈与纯粹。 它不是宣纸的莹白,没有那种温润与质感。 它更不是白瓷的润白,没有那种光泽与灵动。 这是一种均匀的、死板的、仿佛被某种腐蚀性的东西强行浸泡过的白。 它透着一股僵硬的、属于死亡的恶臭,一种被强行扭曲了本质的丑陋。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那只鸟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充满着极致恐惧和无尽痛苦的眼睛。 它的瞳孔深处映照着殿内的煌煌烛火,却空洞得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而在它紧闭的眼角,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殷红。 一滴早已凝固的血泪,无声地控诉着它所遭受的酷刑。 赵佶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无底冰窟。 一股极淡、却无比熟悉的涩味,混杂在浓郁的龙涎香里,像一条毒蛇,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矾水和石灰的味道! 一瞬间,记忆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年轻时,他曾在宫苑深处设立染坊,亲手用上百种矿石、草木调试颜料,只为在宣纸上求得那一种最纯粹、最接近于“道”的白色。 他曾因一丝微弱的杂质而焚毁整缸染料,对这种味道,他永生难忘。 那种味道,代表着“不纯”,代表着“失败”,代表着艺术的瑕疵。 而今天,这种味道,代表着罪恶。 真相,是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这不是什么天降祥瑞的雪凰! 这只是一只被活生生浸泡在矾水石灰里,褪尽了羽毛本色,又被强行染白的,可怜的山鸡! 蔡京在骗他! 用如此拙劣,却又如此恶毒的方式! 这已经不仅仅是欺君! 这是对他作为一个帝王、一个艺术家的,最彻底、最残忍的双重侮辱! 他们将一只被虐杀的生灵,伪装成祥瑞,摆在他面前,逼他承认这是天意! “凤凰浴火方能重生,辽军亦如凤凰,其势不可挡……” 蔡京的声音,来自九幽地府的魔咒,在空旷的大殿内阴冷地回响。 “陛下唯有顺天应人,与大辽永结和睦,方可保江山社稷,万世太平。” “此乃天意,陛下,”蔡京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天意,不可违啊。” 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们在用这只被虐杀的“祥瑞”告诉他,辽人的大军,就是天命,不可战胜。 反抗,就是逆天,就是自取灭亡! 赵佶的手,死死地攥住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紫檀木里。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从他心底同时升起,让他的灵魂都在战栗。 他想嘶吼,想掀翻眼前的御案,想下令将眼前这个老贼拖出去千刀万剐! 但他不能。 他眼前浮现出朝堂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 十之七八,是蔡京的门生故旧。 他仿佛能看到,只要他一声令下,殿外的禁军侍卫会犹豫,会回头望向蔡京,等待这位“太师”的命令。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张布满皱纹的老脸背后,那副卖国求荣、贪婪嗜血的狰狞面目。 但他不能发作。 他知道,此刻的朝堂,早已被蔡京和他的党羽,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这张网盘根错节,渗透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他稍有异动,这张网就会立刻收紧,将他这位帝王,连同他珍视的一切,彻底绞杀。 甚至,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再吸一口气。 那股足以焚天的怒火,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怒火被压制,凝结成了比寒冰更冷的杀意。 他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一个祥瑞。” 赵佶缓缓开口,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寒的赞许。 “此等洁白,朕穷尽一生,亦难在纸上求得万一。太师寻来此物,当真是为朕解惑了。” 蔡京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得意,他以为皇帝真的被这“天意”震慑住了。 赵佶强迫自己,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只用谎言和罪恶堆砌起来的“雪凰”,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等祥瑞,当载入史册,昭告天下,以安民心。” 心中,却已是血海滔天,杀意凛然。 蔡京,朕记住你了。 朕会把你,连同你的党羽,你的家族,你所珍视的一切,都烧成比这“雪凰”更白的灰烬! 那只“雪凰”,在笼中,仿佛感受到了这殿内无声的杀机,忽然仰起头,对着殿外漫天的风雪,发出一声微弱而凄厉的哀鸣。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是为这座风雨飘摇的王朝,提前唱响了挽歌。 第177章 印信合一 漕帮的暗舵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甜与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 一盏油灯的火苗在气流中微弱而固执地摇曳着,在周邦彦和李师师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也映照着在场每一个人凝重的脸。 桌上,那半张从死者舌下取出的“茶引”和那枚冰冷的“御”字虎符,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像两块刚刚从血与火中取出的烙铁,烫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大相国寺,问茶僧……” 周邦彦的指尖,轻抚着那张因浸泡而变得脆弱的桑皮纸片,声音低沉沙哑。 他能感受到,父亲的嘱托,拱圣营的冤魂,十年来的血海深仇,都凝聚在这薄薄的纸片之上。 他几乎可以肯定,另一半《野火录》——拱圣营最后的秘密,就藏在那里。 “如今全城戒严,内紧外松,大相国寺又是皇家寺院,守备森严如铁桶一般。” 漕帮帮主张横,这位在汴河上叱咤风云的汉子,此刻却紧锁着他那刀刻般的眉头,满脸忧色。 他指着桌上的地图,沉声道:“大相国寺有三门,千佛殿、罗汉堂、藏经阁,皆有皇城司的密探日夜看守。更别提寺内的武僧,个个身手不凡。” “高俅那条恶犬的鼻子比谁都灵,我敢打赌,他的鹰爪,恐怕早已遍布寺内每一个角落,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此计,无异于飞蛾扑火。”张横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张帮主所言甚是,”李师师开口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而坚定,像是在冰面上划过的琴音,“但正因如此,才是我们的机会。”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继续分析道: “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会选择在冬至祭天大典的时候,潜入大相国寺。” “那一天,从陛下到百官,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祭天高台。” “城内几乎所有的兵力,都会被调动以维持典礼的秩序,以及防备辽国使团可能的异动。” “大相国寺作为祈福的重地,表面上看似防卫会达到顶峰,但人手和精力必然会向祭天高台倾斜。” “这反而会在某些看似严密、实则被忽视的角落,留下致命的破绽。” “比如,”她纤细的手指点在地图的一角,“后院的问茶堂。那里是僧人清修之地,平日人少,大典之日,僧人们多半会被派往前殿维持秩序,那里,将是守备最薄弱的地方。” “那将是他们最自负、也最松懈的时刻,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周邦彦抬眼看着李师师,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的是缜密的谋算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知道,这个计划,九死一生。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拿起那枚虎符,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握着这枚虎符时,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右肩胛骨下方,那个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弓印”烙印上。 一阵细微的刺痛感从烙印处传来,仿佛在与手中的虎符遥相呼应。 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又看向李师师手腕上,那只她戴了十余年,从未离身的银镯。 弓……盾……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预感,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他曾听不良帅在酒后含糊地提起过,拱圣营的最高统帅信物,并非只有虎符,而是一套名为“弓盾双印”的秘密信物,一分为二,代表着攻守兼备,也代表着绝对的信任。 “师师,你的银镯。” 他哑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颤抖。 李师师虽然不解,但对他的信任早已深入骨髓。 她没有丝毫犹豫,褪下了手腕上的银镯,递了过去。 这银镯,是她童年记忆的一部分,是她从冰冷的河水中被救起后,养母李姥姥交给她的唯一遗物。 内壁上,那个模糊的盾牌刻印,早已被她的体温,磨得温润无比。 周邦彦接过银镯,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力量。 他没有立刻去拼接,而是陷入了沉思。 “……不,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说话,“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造物?除非……” “除非父亲从一开始,就预见到了今日之局!” “这不是信物,这是一道留给生者的谜题!” “一道用血与铁铸成的、关于信任与牺牲的终极考验!” “弓代表攻击,盾代表守护。虎符代表军令。三者分离,各有其用,却又相互制衡。只有当三者齐聚,当持印者拥有共同的信念与绝对的信任时,才能解开这最后的秘密!”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这不再是宿命的安排,而是他通过自己的推演,破解了父辈留下的密码! 他将银镯,拿到了那枚“御”字虎符旁边,借着灯火仔细端详。 他惊骇地发现,银镯并非一个完美的圆形,在接口处,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与盾牌刻印连在一起的凸起。 而他父亲的“御”字虎符,除了那个用来嵌合茶引的凹槽外,侧面,还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微小缺口! 这绝非巧合,而是经过了无比精密的计算与设计。 周邦彦屏住呼吸,在张横等人惊异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银镯的凸起,对准了虎符的缺口。 他的手,前所未有的稳定。 咔哒。 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声响,在死寂的暗舵中悄然响起。 银镯与虎符,在周邦彦颤抖的指尖,缓缓吸合,最终严丝合缝。 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只是被岁月和阴谋强行分开了太久。 刹那间,一道温润的白光,从合体后的印信中流淌而出。 那光芒并不刺眼,柔和得如同月光,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庄重的力量。 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暗舵,将周邦彦和李师师的脸,将他们眼中的震惊与狂喜彻底定格。 光芒中,仿佛有无数沉睡的英灵被唤醒,于他们耳边低语着那两个字—— “护民”。 它们不再是孤立的信物。 而是组成了一个全新的,完整的,充满了力量与威严的—— 拱圣印! 弓与盾,合二为一。 家与国,在此刻,也彻底融为了一体! 周邦彦和李师师,看着这枚合体后的印信,都呆住了。 他们终于明白,他们的父辈,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何等沉重而决绝的期望。 他们不是被抛弃的孤儿。 他们是这支护国忠魂,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传人。 周邦彦伸出手,紧紧握住李师师的手。 她的手冰冷,却在微微颤抖,掌心传来他手心的滚烫,两人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达到了同一个频率。 “师师,”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中,此刻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足以燎原的火焰。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虽然低沉,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仿佛要将这整个腐朽的王朝,彻底颠覆: “我们,去大相国寺。” “去取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然后,用这枚印,去唤醒那些沉睡的忠魂。” “让他们看看,这汴京城的天,到底该由谁,说了算!” 第178章 茶引风雷 冬至前夜。 汴京城,落下了这个冬天第一场雪。 雪片不大,细细碎碎,是盐末一般,被阴冷的北风裹挟着,打在人的脸上,有一种细微而持续的刺痛感。 风在空旷的街巷间肆意呼啸,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为这座城市吟唱着最后的挽歌。 远处万家灯火,被风雪吹拂成一片片模糊而朦胧的光晕,温暖,却又遥不可及。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静谧之中,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变,屏住了呼吸。 但这静谧之下,是三条看不见的引线,正从不同的方向,悄然延伸向同一个即将被引爆的火药桶。 它们在黑暗中滋滋作响,等待着那一声石破天惊的钟鸣。 第一条引线,从漕帮的暗舵开始。 一驾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轮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驶入了风雪之中。 赶车的是漕帮的老手,他头戴斗笠,压得极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身旁的汉子,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肌肉紧绷。 车上,装着那块由漕帮老师傅连夜赶制的巨大墓碑。 墓碑看上去古旧无比,边角甚至有风化的痕迹,上面用古拙的字体,刻着周邦彦伪造的辽军布防图。 它将被“遗弃”在耶律乙辛的辽国使馆附近的一条必经之路上。 高俅安插在那里的心腹,会“恰好”发现它。 然后,这份“天降奇功”,会顺理成章地,送到辽人手中。 这是一场针对人性的豪赌。 赌的是耶律乙辛的多疑与自负,赌的是高俅对泼天功绩的贪婪渴望,更赌的是这些奸臣对自己智谋的盲目自信。 周邦彦深知,直接送上门的情报只会被怀疑,唯有这种看似无意中获得的、并且经过了“自己人”验证的“机密”,才能让他们深信不疑。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设想,一步步踏入那早已挖好的、通往地狱的陷阱。 周邦彦站在暗舵门口,凛冽的寒风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衫,却无法动摇他钢铁般的意志。 他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风雪里,直到那模糊的轮廓彻底被黑暗吞噬。 他知道,棋子,已经落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那一声,将决定大宋国运的钟声响起。 第二条引线,通向戒备森严的皇宫。 福宁殿外,李师师一袭素衣,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单薄的肩上,很快融化,浸湿了衣裳,带来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寒气顺着膝盖,一点点侵入骨髓。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 她的身姿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却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宁折不弯的锋芒。 守门的侍卫早已换了两班,他们看着这个风雪中跪着的绝色女子,眼神从最初的惊艳,变成了不解,最后化为麻木的漠然。 “陛下公务繁忙,李大家还是请回吧。”有小太监出来劝过两次,都被她用平静的声音回绝了。 “民女不求面圣,只求将此曲谱呈上,为陛下贺,为大宋祈福。” 她以“听闻辽国献上雪凰祥瑞,特为陛下谱写贺曲《雪凰吟》,以颂圣德”为由,求见天子。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既符合她汴京第一名妓的身份,又巧妙地将她介入朝堂的时机,与蔡京的“献祥瑞”死死地联系了起来。 她就是要将蔡京那把伪善的刀,变成刺向他自己心脏的利刃。 她要用那只“雪凰”的血,去彻底撕开赵佶心中,那道名为“苟安”的最后屏障。 她在赌,赌赵佶心中那位“艺术家”还未死去,赌他的骄傲还未被磨灭。 这首《雪凰吟》,不是颂歌,是战歌。 是唤醒雄狮的号角。 第三条引线,藏在城西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 面人张蜷缩在神像坍塌了一半的基座角落,怀中,紧紧揣着他最后一个炊饼。 饼,已经冻得像块石头,硌得他胸口生疼。 他的心,也像这块饼一样,冷硬,决绝。 他望着庙外,那被风雪模糊了的万家灯火,眼中没有一丝孩童应有的好奇与留恋,只有对这座繁华城市最深沉的憎恶。 他只想看到,这座囚禁了无数苦难灵魂的牢笼,被火焰烧成灰烬的模样。 师父王二麻子临死前不甘的眼神,乡亲们被括田令逼得流离失所的哭嚎,都将在这场大火中,得到最后的洗刷。 他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 他只是想,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尝一尝被烈火焚身的滋味。 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东南方的视线。 那里,是甜水巷。 去年冬天,他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门缝里递给了他半碗还温热的米汤。 他甚至不记得女孩的脸,只记得那碗米汤的甜。 他想烧掉这吃人的世界,但不想烧掉那碗米汤的恩情。 这个念头让他烦躁,却也让他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三条线,三颗被压抑到极致的火种,都在这风雪长夜里,静静等待着黎明时分,那一声将从大相国寺传遍全城的钟鸣。 那是信号,也是命令。 将引爆这酝酿了十年的,滔天怒火。 周邦彦抬起头,一片雪花,正好落在他眉心。 冰冷,然后融化。 那感觉,像极了多年前他将她从冰冷的汴河中捞起时,她颤抖的指尖划过他手背的触感。 一个炊饼,开启了一段宿命。 而今夜,他要用一场风雷,为这段宿命,讨一个公道!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 手心,那枚合二为一的“拱圣印”,仿佛有生命般,正散发出滚烫的温度。 那是父辈的意志,是沉睡的力量,在等待着被唤醒。 风,越来越大了。 雪,也越来越密了。 皇城深处,那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雪凰”,忽然仰起头,对着漫天风雪,发出了一声,响亮而凄厉的,最后的啼鸣。 那声音穿透了层层宫墙,带着绝望与控诉,是这垂死王朝的哀歌,又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风雷,将至。 第179章 樊楼之约 雪,落得更大了。 像是无穷无尽的盐末,被苍天挥洒,泼满了整个汴京城。 风声呜咽,穿过州桥的石拱,掠过千家万户紧闭的门窗,最终在樊楼的飞檐上打着旋,带起几声凄厉的呼啸。 仿佛是亡魂在低语,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 这座曾经繁华如锦绣画卷的都城,正一点点被染上苍白的死寂。 漕帮位于汴河边的暗舵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挣扎,光晕摇曳不定,映照着周邦彦静立窗前的身影。 他的身形被拉得颀长,与窗外沉沉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孤绝。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岁月风化的石像。 右手掌心,紧紧攥着那枚合二为一的“拱圣印”。 印信由两半组成,一半是他父亲周御的“弓印”,另一半是李师师的“盾印”,如今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中间是一个古朴的篆字“护”。 这枚印信,此刻在他掌心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温热,仿佛是父亲与无数拱圣营亡魂残存的体温。 它不仅仅是统帅权的象征,更是十年隐忍,承载着血海深仇与护国遗志的沉重信物。 这温热滚烫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闭上眼,元符兵变那晚的血色火光仿佛又在眼前炸开。 父亲倒下前,将滚烫的“弓印”烙在他肩胛骨下的决绝眼神; 不良帅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教他如何像“一条没人注意的野狗”般活下去的沙哑嗓音; 还有那些在不良井中,用生命为他传递情报的旧部们临死前不甘的喘息…… 一幕幕,一声声,都催促着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已经尝试过所有温和的路径。 他曾以为,智取胜于强攻。 他通过漕帮追查朱勔的走私船,以为能揪出朝堂大蠹;他让李师师在官家身边吹风,以为能动摇君心;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夜探辽使馆驿,夺取金辽密约的残片。 可结果呢? 朱勔死了,应奉局的烂账却被高俅、蔡京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李师师的枕边风,敌不过奸相们几十年的经营。 他冒死得来的密约,被蔡京一张伪造的通敌画像,就险些变成了构陷他自己的铁证。 他想起了王二麻子,那个市侩又侠义的茶寮老板,为了传递一张图,不惜吞火自尽。 他想起了小葫芦,那个机敏勇敢的少年,为了掩护同伴,被高俅一箭穿心。 他想起了那些递上血书的城郊农户,他们的状纸最终在宦官杨戬的宫中化为灰烬,他们的冤屈,石沉大海。 每一个牺牲,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看清了,依靠这座早已从根基腐烂的朝堂,无异于缘木求鱼。 证据,只能定罪。但奸臣的罪,可以用更大的权势来赦免。 而大宋的病,却已病入膏肓,非猛药不能救。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的一丝犹豫被彻底的决绝所取代。 他将用自己的命,去点燃那场不知能否燎原的火;用自己的血,去洗刷那份背负了十年的屈辱与仇恨。 他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 一旦拱圣营的旗帜在这汴京城中再次出现,无论成败,他都将成为朝廷与辽金共同的眼中钉,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来人。” 他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那份极致的平静之下,却蕴含着山呼海啸般的意志。 漕帮帮主张横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气。 他看到周邦彦的侧脸,棱角分明,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周公子……” 张横想说些什么,劝他保重,劝他三思,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看到周邦彦的眼神,那是一种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神。 “去樊楼,订一间最清静的雅间。” 周邦彦头也不回,目光依旧凝视着窗外那片无垠的苍白。 张横心中一凛,樊楼? 那是风月之地,也是销金之窟,更是汴京城里消息最灵通的所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去那里做什么? “再替我送一封信,”周邦彦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滞,“给汴京乐正,李师师。” 张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周邦彦决绝的背影,喉头滚动,有千言万语想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莽夫,他看得懂周邦彦此刻眼神里的东西——那是赴死者才有的眼神。 这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邀约,这是诀别,也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最后布局。 “是。” 张横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抱拳,领命而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汴京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张横走后,暗舵里又恢复了死寂。 周邦彦缓缓松开手,低头看着掌心的“拱圣印”。 他想起多年前,同样是在汴河边,他从冰冷的河水中救起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分了半个同样冰冷的炊饼给她。 那时的他,刚刚经历家破人亡,内心满是仇恨与绝望,而那个女孩眼里的惊恐与感激,却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一丝微光。 那半个炊饼,又冷又硬,带着麦子最朴素的香气。 他记得自己当时说:“吃了,活下去。” 那句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如今,他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却不得不将这唯一的微光,也拉入这无边的风雪与黑暗之中。 他欠她的,太多了。 欠她一个安稳的童年,欠她一个无忧的未来。 如今,还要让她背负上“乱党”的污名,独自面对这风雨飘摇的世间。 “师师……”他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声吞没,“对不起。” 他再次握紧了印信,那份温热,此刻却如烙铁般,烫得他心口生疼。 第180章 兰陵悲歌 樊楼,天字号雅间“听雪阁”。 李师师是冒着风雪来的。 雪花打湿了她的发髻,融化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像无声的泪。 楼下依旧是喧嚣的,丝竹管弦,推杯换盏,仿佛这漫天风雪也无法冰封这座销金窟的欲望。 可她一步步走上楼梯,心却越来越冷。 越往上,越安静,直到推开“听雪阁”的雕花木门,尘世间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一股混合着沉水香与烈酒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这香气清冷而悠远,一如周邦彦其人,让她熟悉,也让她心悸。 他早已到了。 没有坐在温暖的炭炉边,而是立在窗前,任由窗缝里钻进的冷风,吹动他略显宽大的玄色衣袍。 他背对着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与窗外沉沉的天色融为一体,整个人的气息,仿佛都与这漫天风雪同化,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萧索。 桌上,温着一壶最烈的“烧刀子”,摆着两只粗瓷酒盏,再无他物。 没有精致的菜肴,没有助兴的果品,这简单的陈设,却透露出一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肃穆。 这里不像是宴饮之地,更像是一处……祭台。 李师师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太了解他了,这种极致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最汹涌的波澜。 她缓缓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雪幕之下,皇城的轮廓只剩下一道模糊而压抑的影子。 那是她潜伏多年的地方,是她用绝代风华与七窍玲珑心编织的蛛网中心。 她以为自己能凭此撬动乾坤,如今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 “京城的雪,十年未见这般大了。” 周邦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风雪磨砺过一般,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我小时候,父亲曾说,瑞雪兆丰年。可我总觉得,这雪,是来埋葬什么的。” 他说着,缓缓转过身。 李师师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双曾藏着无尽仇恨与隐忍的眼眸,此刻竟是一片空寂的平静。 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无波的海面,深不见底,却又压抑得令人窒喘。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她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所有属于“周邦彦”这个个体的爱恨情仇,将自己彻底献祭给了那个名为“使命”的祭坛。 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件武器,一支射向黑暗的,有去无回的箭。 “坐吧。” 周邦彦为她斟满一杯酒,酒液入盏,漾起一圈圈涟漪,映照着烛火,也映照着她眼中复杂难明的情绪。 “陪我喝一杯。” 李师师默然坐下,双手捧起冰冷的酒盏,酒盏的温度,似乎还不及她掌心的冰凉。 她一字一句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要去做什么?” 周邦彦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与决绝。 “去叩开一道,尘封了十年的门。”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重若千钧,狠狠砸在李师师心上。 “用拱圣营的血,问一问这天下,公道何在!” “没有别的路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那是她身为一个女子,一个深爱着他的女子,所能发出的最无力的呐喊。 周邦彦摇了摇头,目光穿过她,望向窗外的无尽风雪,眼神中带着深刻的悲凉。 “师师,你我都清楚,这条路,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 “茶引,盟书,这些都只是证据。证据,只能治罪,却救不了国。” “如今国门洞开,奸臣当道,辽金虎视眈眈,等我们走完朝堂上的繁文缛节,等那些昏聩的官员终于看清真相,汴京城早已成了修罗场。” “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那时的‘真相’,又有何意义?”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朝堂腐朽的绝望。 “唯有以雷霆之势,唤醒那些被遗忘的力量,才能在这死局之中,搏出一线生机。” 他收回目光,看着李师师,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愧疚。 “我死之后,他们或许会给你安一个‘乱党妖女’的罪名。你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这担子,太重了。原本,不该由你来背。” 李师师没有说话。 她只是放下酒盏,缓缓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了那把作为装饰的旧琵琶。 她拂去弦上的微尘,盘膝坐下,将琵琶抱在怀中,指尖轻拢慢捻,一串不成曲调的音符,如叹息般在静室中流淌。 她知道,任何言语的劝说,此刻都已是苍白无力。 他已经决定用生命去撞开那扇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他站在一起,哪怕是站在通往地狱的路上。 “我给你唱支曲子吧。”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水光。 铮然一声,弦音裂帛而出! 不是风花雪月的《霓裳羽衣》,也不是情意绵绵的《凤求凰》,而是一曲苍凉悲壮,金戈铁马的《兰陵王入阵曲》! 歌声起,悲风发。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师师。 她唱的,不是寻常的《兰陵王·柳》,而是他父亲周御当年出征前,在帅帐中为送别袍泽而亲口填词的战歌! 这首词,只在拱圣营内部流传,早已失传十年! 李师师的歌声,并不婉转,反而带着一种沙哑的、压抑的悲愤。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与火中淬炼而出,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上。 那歌声里,有家国破碎的痛,有英雄末路的悲,有十年饮冰的恨,更有知己诀别的,彻骨之寒。 她通过琴音与歌声,将自己对他的理解,对这份宿命的共鸣,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 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 那个高大如山的身影,在点将台上,在风沙弥漫的边关,慷慨高歌,声震云霄。 他记得那熊熊的篝火,映红了父亲和叔伯们饱经风霜的脸,他们用粗瓷大碗喝酒,唱着这首悲壮的歌,然后奔赴九死一生的战场。 那时的他,还是个只知玩乐的少年,躲在母亲身后,偷偷看着父亲眼里的光。 “……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一曲未罢,李师师早已泪流满面。 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与他感同身受,与他共同承担这宿命的,悲壮的泪。 她的指尖在琴弦上颤抖,琴音也随之变得断续,但那份情感的真挚,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周邦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像在燃烧。 他缓缓起身,走到李师师面前,从她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把旧琵琶。 他用一种生疏却无比郑重的手法,拨动琴弦,发出一声金石般的铮鸣。 他看着李师师满是泪痕的脸,用他那算不上动听,却沉浑决绝的声音,一字一顿,唱出了自己的心志,亦是他的遗言: “此身作薪火,重燃社稷光!” 唱罢,他将琵琶重重地放在桌上。 那一声闷响,如战鼓,如惊雷,是他此生,最后的誓言。 他看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温柔。 “师师,活下去。” “用你的眼睛,替我看着。看着这大宋,能否在血与火中,迎来新生。” 第181章 弓弦为饵 静。 死一般的静。 樊楼天字号雅间内的空气,仿佛被窗外席卷而来的暴烈风雪彻底凝固,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间,压得人胸口发闷,几乎无法呼吸。 最后一豆烛火,在门缝透入的微风中无声摇曳,它挣扎着,闪烁着,光晕越来越小,最终带着一丝微弱的不甘,彻底熄灭了。 房间,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 是厚厚的积雪反射的,那片清冷而惨白的、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天光。 在这片惨白的光晕里,风雪的呜咽声被无限放大,像厉鬼的哭嚎,像亡魂的低语,像元符年间那三千忠魂在耳边的泣诉。 它衬得房中两人的心跳声,如擂鼓,如丧钟,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离别的节拍。 李师师缓缓抬起泪眼。 她的视线早已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轮廓。 是周邦彦的轮廓。 他像一座沉默的、背负着千钧重担的雕像,矗立在窗前,背对着那片惨白的光,半边身子隐在更深的黑暗里。 他脸上带着那种赴死般的平静,一如既往的沉稳内敛,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清晰地映照着她泪痕未干、写满悲怆的脸庞。 那里,有他从未轻易表露过的不舍与心疼,此刻却满得像即将决堤的江河,几乎要溢出来。 曲终,人散,终有一别。 这是他们共同选择的道路。 是他一个人的刀山火海,也是她一个人的无边炼狱。 “你若死……” 她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用血挤出来一般,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她却固执地、用尽全身力气,要将这句话说完。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那份压在心头的,名为绝望的万钧巨石。 就在这时,周邦彦猛地转身,大步跨到她面前。 他伸出手,用他那粗粝的、带着厚茧的指腹,轻轻按住了她的唇。 他的指尖冰凉如铁。 上面带着常年握弓留下的痕迹,像一块被岁月磨砺了千百次的顽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令人心碎的温柔。 动作,是安抚。 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的墙壁,那眼神冰冷、警惕,充满了审视的意味,仿佛能穿透这厚实的墙壁,看到隔壁的景象。 紧接着,他按在她唇上的食指,用一种外人绝对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力道,极速地、有节奏地轻点了一下。 ——一短,一长。 这个动作快到极致,轻到极致,在旁人眼中,仿佛只是一个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无意识的颤抖。 但李师师的身体却瞬间一僵! 她那双泪眼之中,翻涌的悲恸与绝望,在这一刻,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因为她懂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安抚。 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号。 源自拱圣营内部最机密的《音律密注》,以音节长短、指法轻重传递信息。 “一短,一长”,在密注中的第一层含义,也是最紧急的含义,只有两个字: “有耳。” 而第二层含义,则是行动指令: “演下去!”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不是一场二人之间的诀别。 这是他们蛰伏十年以来,所面临的最危险的一场对弈。 而那个他们共同的、最强大的敌人,就在隔壁。 这一刻,李师-师心中所有的悲伤都化作了冰冷的、钢铁般的意志。她要演,她要用自己最真实的痛苦,为他搭起这座舞台,演一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好戏! 周邦彦缓缓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束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备用弓弦。 这是他从不离身的那把铁胎弓的备用弦,用西域进贡的百年牛筋混合金蚕丝,以拱圣营秘法绞制而成,坚韧无比,水火不侵。 他甚至能闻到上面淡淡的桐油和血腥味,那是他无数次在死人堆里为弓弦上油保养时留下的味道。 “此弦,以麻沸散古法浸泡七七四十九日。”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仿佛是刻意要让某些人听见。 “常人触之无碍。” “若以真气催动,或用利器划破皮肤,弦上毒性便会立时渗入。” “可令人瞬间麻痹,半个时辰内,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他将这束弓弦,无比郑重地递到李师师面前。 “你身在樊楼,常处虎狼之间,带着它,以防万一。” “若遇危急,割破敌手,或者……割破自己,都能求得一线生机。” 他说的,是保命之法,是诀别赠礼,是他用尽心血,在绝境中为她留下的最后一道生门。 李师师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那束沉甸甸的弓弦。 弓弦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血与铁的气息。 她紧紧攥住弓弦,冰冷的弦身硌得掌心生疼,那痛楚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清醒。 她知道,这是饵。 一束淬满了剧毒,也淬满了谎言的香饵。 接着,她从自己的袖中,也取出了一方最普通的青布汗巾。 汗巾是她亲手所缝,洗得已经有些发白,却极为干净。 汗巾的一角,用最不显眼的银线,绣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徽记。 那是一张拉满的弓,护着一面坚实的盾。 弓盾合一。 拱圣营的徽记! “这方巾,你贴身带着。” 李师-师将汗巾塞进周邦彦的手中,滚烫的泪,恰到好处地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瞬间蒸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汽。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字一顿,同样清晰无比地说道: “上面的银线,是用明矾水浸过的。” “寻常看不出,但若遇火微烤,或沾上血……”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抬眼,与他对视。 她的眼中,是无尽的悲凉,是生离死别的痛楚,也是无尽的决绝。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念出了那个他们早已设计好的,清晰到愚蠢,却又在生离死别的氛围中显得无比合理的计划。 “冬至子时,西水门见。” 这,就是他们抛出的第二个,也是最关键的饵。 周邦彦将汗巾紧紧攥在掌心,那粗糙的布料,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的心。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李师师一眼。 仿佛要将她的样子,用尽全部的力气,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那一眼,包含了所有未曾说出的爱意,和所有未曾实现的承诺。 他知道,她懂了。 “等我。” 他说完这两个字,便毅然转身,推门而出。 决绝地,走进了外面的无边风雪之中。 他的背影高大而孤绝,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最终被黑暗彻底吞噬,再也看不见。 李师师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失声痛哭。 那哭声,绝望而真实,撕心裂肺,足以让任何窃听者放下心中最后的一丝疑心。 门外,寒风卷着雪花灌入,满室凄冷。 那把被遗弃在角落的旧琵琶,一根琴弦被风雪拨动,发出“铮”的一声,如泣如诉的呜咽。 断了。 久久不散。 戏,已落幕。 饵,已抛出。 第182章 隔墙有饵 与天字号雅间仅一墙之隔的地字号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没有风雪,没有悲歌。 角落里,来自西域的鎏金兽首铜炉烧得正旺,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融融。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足以让人骨头都酥软的极品沉水香,那昂贵的气息与一丝从架子上烤得滋滋冒油的草原全羊上散发出的粗犷膻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奢靡而又野性的独特氛围。 辽国潜伏在大宋的谍枭,耶律乙辛,正像一头憩息的猛兽,靠在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 他身材高大,即使是坐着,也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来自大食国的琉璃杯,杯壁薄如蝉翼,映照着炉火的光芒,杯中,盛着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他并没有看酒,耳朵却微微动着,嘴角挂着一丝轻蔑而得意的冷笑。 作为辽国潜伏在大宋最顶尖的“狼王”,他的武功早已臻至化境,内力深不可测。 这樊楼的墙壁虽然厚实,隔音极佳,但只要他凝神细听,隔壁任何细微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清晰如响在耳畔。 他听到了那个女人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他听到了那个男人沉重如山的脚步声。 他听到了那束淬毒的弓弦递过去时,弦身与油纸间细微的、带着杀气的摩擦声。 他听到了那方汗巾塞进男人手里时,布料与掌心老茧接触的窸窣声。 更听到了那句虽然微弱,却被他精准捕捉,清晰无比的—— “冬至子时,西水门见。” 耶律乙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他欣赏强者,也欣赏强者之间的羁绊。 因为最坚固的羁绊,往往也意味着……最致命的弱点。 他本以为,周邦彦和李师师是两条藏在阴沟里的毒蛇,只懂得隐忍和偷袭。 没想到,竟还是两只被所谓情爱所困的蠢鸳鸯。 真是愚蠢的南朝人! 他们自以为的生离死别,他们自以为的绝境盟约,在他听来,不过是一场提前上演的、可笑至极的挽歌。 一场让他感到身心愉悦的、专业的狂喜。 他甚至有些陶醉于这场“生离死别”的戏码。 女人的悲恸,男人的决绝,淬毒的弓弦,显字的汗巾…… 多么完美,多么符合他对南人那些无聊话本的想象。 再聪明的人物,一旦动了情,便有了破绽。 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将这针尖大小的破绽,狠狠撕扯成万劫不复的深渊。 “冬至……子时……西水门……” 他用契丹语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一道即将入口的珍馐。 这句清晰无比的“盟约”,对他而言,不是秘密,而是这两个蠢货亲手递上来的催命符。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殷红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血腥的甜。 他放下酒杯,对着房间阴影处,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静地说道。 “听到了?” 阴影中,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悄然浮现,单膝跪地。 那人全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铁面,只露出一双死灰色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听到了,主人。” 声音嘶哑,如同铁片摩擦。 “冬至子时,西水门。” 耶律乙辛的脸上,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他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这樊楼上下,早已是我的狼圈。” 他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在为他的猎物谱写最后的镇魂曲。 那声音,通过墙壁,甚至盖过了隔壁女人隐约的哭泣声。 “传我的王令下去。” “冬至夜,封锁汴京所有水门,调集‘铁狼卫’,重兵埋伏西水门。” “我不想看到任何意外。”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精准踏入陷阱时的兴奋与残忍。 “我要让他们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候,看到最彻底的绝望。”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死去,我要用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和忠诚,为我大辽的南征,献上一场最华丽的祭礼!” “是。” 黑衣人领命,身形一闪,便再度消失于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内,又恢复了安静。 耶律乙辛重新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了酒。 他举起酒杯,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也对着隔壁那片令人心烦的悲戚,轻声笑道。 “为这场,早已注定结局的狩猎。” “干杯。” 他一饮而尽,得意而满足。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香炉里,那袅袅升起的沉水香,其青白色的烟气在接触到他呼出的酒气时,颜色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改变。 从青白,变成了极淡的灰白。 这丝变化,转瞬即逝。 第183章 棋盘内外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仿佛要撕裂这沉沉的夜幕。 周邦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像是被这无边的风雪彻底吞噬。 雅间内,瘫坐在冰冷地板上的李师师,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脸上泪痕依旧,冰冷刺骨,让她看起来憔??悴而脆弱。但那双方才还充满悲恸与绝望的眸子,此刻,却只剩下比窗外风雪更加冰冷的、钢铁般的锐利。 她不能倒下。 她若倒下,谁来替他看着这天下? 谁来替他完成那未竟的遗愿? 谁来替他在真正的约会地点,点亮一盏回家的灯?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让她彻底清醒。 演完了。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束淬毒的弓弦。 她缓缓将其解下,但并未收起。而是用指尖,在那坚韧的弓弦表面上,轻轻摩挲,感受着上面每一丝细微的纹理。 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周邦彦用指腹按住她嘴唇时的触感,和那个只有她能懂的节奏。 一短,一长。 在《音律密注》中,这是警示。 但在他们之间,共同修订过的,另一套更隐秘的“弓盾合璧”密语里,同样的节奏,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它不再是一个词组,而是一个字。 一个方位。 它代表着——“东”。 不是西水门,而是东水门! 这才是周邦彦。这才是李师师。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他们或许会死在复仇的路上,但绝不会死于愚蠢。 这场戏,从他们察觉到被监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 他们甚至可以断定,隔壁的“耳朵”,就是耶律乙辛本人。 只有这位辽国谍枭,才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和如此变态的窥探欲。 所以,他们将计就计。 所有的悲伤都是真的,因为他们知道,此去九死一生,这或许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但所有的计划都是假的。 他们用最真实的感情,包裹了一个最致命的谎言,亲手设计,亲口演绎,最终,稳稳地喂到了耶律乙辛的嘴边。 他们赌的,就是这位辽国谍枭的自负与傲慢。 赌他会相信自己的耳朵,胜过相信任何情报。 赌他会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快感,而忽略了,有时候,老鼠才是真正的猎手。 李师师将弓弦重新一圈一圈,紧紧地缠回自己的手腕,用宽大的袖袍遮住。 这冰冷的触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仿佛他的力量,他的意志,他的智谋,还与她同在。 她转身,重新拿起那把断了弦的旧琵琶。 指尖拨动剩下的琴弦,这一次,不再是悲歌,不再是挽曲。 而是一串清越而激昂的音符,如金戈铁马,破空而出! 曲名《破阵子》,是当年拱圣营大破辽军后,周御将军亲自谱写的战歌! 音符穿透墙壁,传到隔壁。 正在品酒的耶律乙辛微微皱眉。 他讨厌这首曲子,充满了让他不悦的肃杀之气。 他只当是那个女人在发泄情绪,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不屈,心中更是不屑。 一个即将香消玉殒的女人,弹奏再激昂的曲子,也不过是最后的哀鸣罢了。 他轻蔑地冷哼一声,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桌上那张详细的汴京西城布防图上。 他不知道,这激昂的琴声,正是李师师在向城中潜伏的、忠于拱圣营的暗桩们,传递出的真正指令: “计划变更!弃西,走东!全员向东水门集结,准备接应!” 风雪中,周邦彦的身影孤绝而坚定。 他攥着那方还带着她体温和泪痕的汗巾,掌心的温度,正在将那明矾绣出的“西水门”字样,缓缓融化,变得模糊不清。 而在汴京城的各个角落。 大相国寺旁的大碗茶寮里,那个看似市侩的老板,在听到远处传来的琴音后,猛地停下了擦拭茶碗的手,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对着炉火,用茶壶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又向东点了一下。 汴河之上,一个正在风雪中摇橹的漕帮船夫,动作一顿,侧耳倾听,随后默默调转了船头,向着下游的东水门方向而去。 南瓦子里,一个正在说“杨志卖刀”的说书人张十一,突然拔高了声调,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了“张巡死守睢阳城”的典故。 他说得慷慨激昂,台下有几个不起眼的汉子,听完后默默起身,消失在风雪中。 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草民,在听到那熟悉的、激昂的琵琶声后,悄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眼中燃起了沉寂十年的火焰。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黑暗中悄然转向。 棋盘上,耶律乙辛自以为是执棋者,将一枚黑子稳稳地落在了“西水门”的死局上,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而在棋盘之外,周邦彦与李师师,这对以身为饵的棋手,已经微笑着,将一枚白子,轻轻点向了被他彻底忽略的“东水门”。 那里,才是真正的,生路与杀机。 第184章 风雪叩天门 樊楼的灯火,像一颗琥珀色的泪珠,被周邦彦决绝地抛在了身后。 那温热的光,隔着漫天风雪,似乎还残留在他冰冷的背脊上。 楼内,有他此生唯一的牵挂与温暖,有能与他琴瑟和鸣的灵魂。 楼外,是他选择的,一条通往地狱的修罗道。 “冬至子时,东水门见。” 这个他亲口对李师师说出的谎言,此刻正通过耶律乙辛的狼卫,通过不良井的暗桩,通过汴京城中每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如涟漪般扩散。 所有猎手的目光,都将被引向那条冰冷的、奔流不息的汴河。 他们会以为,他要逃。 可周邦彦没有走向任何一处水门。 他像一缕融于风雪的孤魂,逆着拥挤的人流,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了那座被无数人仰望、也被无数人畏惧的,权力的心脏—— 大内禁苑。 风,卷着刀子般的雪沫,狠狠刮在他的脸上。 刺骨的疼。 这疼痛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也让他清晰地想起了三个月前,那场惨烈到足以摧毁一切天真的失败。 那时的他,还相信“公道”。 他联合漕帮的张横,凭借从朱勔地宫中查获的、记录着走私铁甲的铁证账本,夜袭应奉局,想用“证据”这把利剑,撬开黑幕一角。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有理有据,就能在朝堂之上,换来一次公正的彻查。 结果呢? 他至今还记得,高俅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那本足以让朱勔死一百次的账本轻描淡写地斥为“乱党伪造”,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火焰升腾,映着那张阴狠的笑脸,也烧尽了他对这个朝廷最后的一丝幻想。 他记得漕帮的兄弟们被禁军围剿,尸体浮沉在汴河之上,被定性为“聚众滋事”的乱匪。 他更记得,德高望重、一生刚正不阿的御史王禀,只因在朝堂上帮他说了几句公道话,隔日便“失足”坠入了自家后院的深井之中,被发现时,尸骨冰凉。 那场失败,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在一个从根都已腐烂的朝堂上,证据,是最无力的东西;讲道理,是最可笑的行径。 既然温和的火点不亮夜空,那便用自己的骨血,去撞出焚天烈焰! 既然讲道理没人听,那便用命来问! 这一次,他不是来“讲理”的。 他是来“叩门”的。 用自己的头,叩击那位艺术家天子,紧闭的心门! 禁苑,寻常人眼中固若金汤的龙潭虎穴,对他而言,却有一条被遗忘的路。 他熟练地避开守备森严的宫门,绕到禁苑西北角一处早已荒废的角楼。 这里曾是神宗年间专为皇家培育奇珍异草的“芳林苑”,元符兵变后,便彻底衰败,只剩下断壁残垣,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平日里连巡逻的禁军都懒得踏足。 他走到一堵被枯黄藤蔓爬满的宫墙前,冰冷的墙砖冻得他指尖发麻。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父亲的遗物——用百年海沉木制成的茶引。 茶引入手温润,与冰冷的墙砖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当年拱圣营统领出入禁苑的秘令。元符兵变后,所有相关的信物都已被销毁,唯独这枚,随着父亲的死,被世人遗忘。 他用茶引的边缘,在墙上三块看似杂乱的砖石上,以一种特定的顺序,轻轻敲击。 一长,两短。 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拱圣营内部,代表“帅令亲临,星火集结”的最高指令。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堵厚实的宫墙,竟无声地向内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陈腐泥土气息的黑暗,从缝隙中扑面而来,仿佛一头蛰伏已久的怪兽,在无声地呼吸。 周邦彦没有丝毫犹豫,侧身闪入。 墙后的世界,是一条狭窄而幽深的甬道。 墙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颗早已失去光泽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散发着鬼火般的微光,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这条密道,是他的父亲周御,耗时三年,亲手为皇帝修建的最后生路。 讽刺的是,皇帝从未使用过。 它却成了十年后,其子叩响皇权丧钟的起点。 他沿着甬道疾行,脚步轻得像猫,呼吸悠长,宛如一头在自己领地中巡视的孤狼。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更为破败的望楼。 蛛网遍布,尘埃三尺。 周邦彦立在望楼的破窗前,寒风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那光芒在他眼中,却比这漫天风雪更加冰冷。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牛角号。 他没有将号角凑到嘴边。 而是将角号对准窗外,用手指在号口有节奏地、快速地开合,将呜咽的风声,切割成一种极其低沉、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仿若夜枭悲鸣般的音频。 ——三长,三短,三长。 拱圣营失传的集结死令,《风入松》。 一旦响起,便意味着,召集者,将率领他们,去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死任务。 风雪中,那悲鸣般的号音,幽幽地传了出去。 传进了御膳房烧火的灶膛里。 传进了浣衣局冰冷的河水中。 传进了内侍省昏暗的走廊下。 传进了豹房驯兽师的皮鞭声里。 传进了掖庭扫雪老太监的扫帚声中。 然后,他静静地站着,等待。 时间仿佛凝固。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 他将自己的性命,连同那些忠魂的性命,一起押在了这场豪赌的赌桌上。 赌这十年光阴,未能磨灭忠诚。 赌这十年屈辱,未能凉却热血!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高俅那张狞笑的脸。 “高太尉,你一定想不到,今夜,我为你准备的,不止是这份盟书……” “还有一份,能让你和你的主子,都无法拒绝的,大礼。” 他睁开眼,眸中杀机一闪而逝,随即又归于死寂。 今夜,要么敲开天门,要么,共坠地狱。 第185章 八十孤忠魂 望楼之内,死寂无声。 唯有寒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像是亡魂的低语。 周邦彦静立窗前,如一尊融入黑暗的石像,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他不知道会否有人来。 十年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 昔日驰骋沙场、令辽人闻风丧胆的拱圣营精锐,如今早已是鬓发染霜的老卒。 他们被剥夺了身份,抹去了功勋,像最低贱的蝼蚁,潜藏在禁苑的各个角落,做着最卑微的差事。 他们是烧火的伙夫,是养马的马夫,是打扫庭院的杂役,甚至是人人可欺的、不完整的宦官。 岁月是把最无情的刀,它会磨平棱角,磨灭血性,磨掉一个人所有的尊严与希望。 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无人前来。 那便由他一人,一骑,一弓,独闯宫门,以血溅朝堂。 用他周家最后的血,为父亲,为满门忠烈,讨一个最后的说法。 风雪,依旧在呼啸。 突然! 一道微不可察的阴影,从望楼一角房梁的破洞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那人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太监服,身形佝偻,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一双浑浊的老眼,却在看清黑暗中那道挺拔身影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那光芒里,有不敢置信,有狂喜,更有压抑了十年的滔天悲愤与委屈。 “风……入……松……” 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沧桑。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将那枚在微光下泛着沉静光泽的海沉木茶引,举到了胸前。 老太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枚茶引,浑浊的老眼中,蓄满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无声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猛地单膝跪地,用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砰!” 一声闷响,扬起一片尘埃。 “拱圣营,掖庭校尉,雷横……恭迎少帅归位!” 一个。 来了。 周邦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紧接着,第二道身影,第三道身影…… 从窗外翻入,从地道钻出,从房梁之上跃下,如下饺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望楼之内。 他们有的穿着伙夫的油腻短打,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烟火气。 有的穿着马夫的破旧皮袄,指甲缝里满是难以清洗的污泥与草料屑。 有的穿着园丁的粗布衣衫,肩上还扛着一把修剪花木的大剪刀。 他们衣着各异,身份卑微,唯一的共同点,是那双在看清周邦彦和茶引后,瞬间被点燃的眼睛。 那是一双双狼的眼睛! 纵使被拔了獠牙,断了利爪,圈禁十年,可狼,终究是狼! 他们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喧哗,在看清为首的雷横跪下后,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拱圣营,御马监卒,董平,恭迎少帅归位!” “拱圣营,御膳房火头,索超,恭迎少帅归位!” “拱圣营,浣衣局洗衣使,张清,恭迎少帅归位!” 一声声低沉而嘶哑的呐喊,在这座破败的望楼里回荡。 他们,都来了。 不多不少,整整八十人。 十年潜伏,八十孤忠,一朝唤醒,无一缺席! 周邦彦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走上前,挨个将这些长辈、这些父亲曾经最信任的袍泽,一一扶起。 他的手触碰到他们粗糙、变形、甚至带着伤疤的手掌,感受着他们身上那股混合着皂角、马粪、油烟的卑微气味,心中百感交集。 “诸位叔伯,邦彦,来迟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雷横抬起头,老泪纵横:“不迟!少帅,我们等了十年,就是在等今天!” “大帅的冤屈,兄弟们的血仇,我们一日也不敢忘!”一个独臂的马夫嘶吼道,他的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在风中飘荡。 “少帅,您下令吧!”那身材魁梧的火头军索超吼道,他紧紧攥着一把从后厨带来的、磨得锃亮的剔骨刀,“上一次,咱们信了朝廷,结果兄弟们死得不明不白!这一次,我索超的这把杀猪刀,定要再砍下几个狗官的脑袋!” 索超的话,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缓缓取出了那份从应奉局火场中抢出的,染着他自己鲜血的——金辽盟书。 他将缣帛展开。 那上面,蔡京、高俅、童贯等人的花押,与金国、辽国使臣的印信,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罪恶的、触目惊心的光芒。 “国贼通敌,欲裂土分疆,陷我大宋万民于水火。” “我等,曾试图以理服人,以证服法,皆告失败。所有讲道理的路,都已被堵死。” “今日,邦彦不才,欲效仿太宗年间,‘陈桥兵变’旧事,行‘禁苑死谏’!” 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此去,九死一生,或为乱党,身死族灭,遗臭万年!” “但,若能以我等八十人的性命,唤醒天子,诛杀国贼,换我大宋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穷的决绝! “诸位叔伯,可愿随我,死一次?!” “愿随少帅,共赴国难!” 八十人,齐声怒吼! 那声音,压抑了十年,如同地底的岩浆,一朝喷发,几乎要将这望楼的屋顶掀翻! 他们没有再多问一句,默默地,从墙角、地砖下,取出了自己藏了十年的兵器。 那是一柄柄早已锈迹斑斑的佩刀,一把把弓弦松弛的铁弓,一杆杆磨平了枪头的长枪。 这些,是他们最后的尊严。 周邦彦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手持破败兵器的老卒,他们加起来的年纪,恐怕有四千岁。 这就是他全部的兵马。 一群,赴死的老人。 他转身,一脚踹开望楼的大门。 “目标,宣德门!” “今日,便用我等的血,去洗一洗,这被玷污的,天子阶前雪!” 第186章 宣德门前血 宣德门,皇城正南门。 巍峨的城楼,在漫天风雪中,像一头沉默的洪荒巨兽,威严地俯瞰着整个汴京。 城楼上,宫灯如豆,将士卒盔甲上的冰霜照得闪闪发亮。 此刻,这头巨兽的脚下,正上演着一场荒诞到极致,也悲壮到极致的对峙。 八十一名身着杂役、伙夫、太监服饰的老卒,以一种早已刻入骨髓的、堪称完美的军阵队列,静静地跪在宣德门前百步之外的雪地里。 他们手中没有高举刀枪。 而是将那些锈迹斑斑的兵器,整齐地摆放在身前的雪地上,像是在祭奠,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为首的,是周邦彦。 他长跪于雪中,身姿挺拔如松,任由风雪覆盖他的发梢与肩膀。 他双手高高举起,托着那份足以颠覆大宋朝局的金辽盟书。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将他们与这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仿佛一群沉默的雪人,一群固执的石像。 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着皇权的威严,对抗着这彻骨的严寒。 城楼之上,禁军早已列阵以待。 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引弓搭箭,箭头在风雪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黑压压的一片,对准了下方那八十一个渺小而又倔强的身影。 禁军统领,太尉高俅,身披金甲,腰挎宝刀,站在城楼的最前方。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雪地里的周邦彦,眼神中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不屑。 “周邦彦,你这条漏网之鱼,还真是不知死活。” 高俅的声音,通过内力催发,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纠集一群阉竖杂役,也敢在宣德门前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口吗?” 他轻蔑地笑了笑,声音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傲慢。 “本太尉念在你父亲周御曾为国有功,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现在,放下你手中那份伪造的狗屁盟书,束手就擒,本太尉可留你一个全尸!” 周邦彦对他的叫嚣,置若罔闻。 他的眼、他的心,自始至终,都只看着一个人。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高俅那张狂的嘴脸,望向他身后那道被重重护卫的、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大宋天子,宋徽宗赵佶。 赵佶此刻正站在城楼的垛口后,神情复杂。 他原本正在延福宫中,与新得的几位画师品鉴李唐的《万壑松风图》,正到兴头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兵谏”惊动。 当他看清雪地里领头的那个人,看清那张与记忆中某个忠臣有七分相似的年轻面庞时,他的心,没来由地一颤。 “周御的儿子?”他喃喃自语。 “陛下!” 周邦彦开口了,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臣,拱圣营指挥使周御之子,周邦彦,率拱圣营旧部八十人,于此死谏!” “臣手中,有太师蔡京、太尉高俅、内官童贯,勾结辽金,裂土卖国之铁证!” “恳请陛下,清君侧,诛国贼,罢括田令,以救我大宋江山,以救我万千黎民!”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上回荡,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城楼上,蔡京、童贯等人脸色剧变。 高俅更是怒极反笑:“一派胡言!陛下,此子妖言惑众,意图谋反,罪不容诛!请陛下下旨,让臣就地将其格杀,以正视听!” 就在这时,周邦彦身后的八十名老卒,突然齐声怒吼。 他们吼的不是“诛国贼”,也不是“清君侧”。 他们用最沙哑、最悲怆、也最质朴的声音,哭喊出了压在心底十年的血泪! “还我良田——!” “罢括田令——!” “狗官,还我妻儿性命——!” 那一声声悲愤的嘶吼,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宋徽宗的心上。 “括田令……” 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恍惚。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神宗皇帝。想起了当年,父亲为了推行王安石变法,与满朝文武对峙,弄得天下沸腾,民怨四起。 史书上说,那是富国强兵之策,可他看到的,却是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堆积如山的反对奏折。 父亲临终前,曾拉着他的手说:“佶儿,为君者,最难的,便是分清,何为国,何为民……” 如今,这句困扰了父亲一生的话,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歌舞升平、奇花异石所蒙蔽的心。 他看着下方雪地里,那些衣衫褴褛,状若乞丐的老人。 他看着他们眼中那绝望而又期盼的目光。 他再看看身边,这些衣着光鲜,满口忠君爱国的权臣。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真的做对了吗? 高俅敏锐地察觉到了天子的动摇。 他心中杀机大盛,绝不能让周邦彦再多说一个字! 他不再等待圣旨,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向前一指,厉声喝道: “弓箭手准备!” “此乃谋逆乱党,奉我将令,射杀——!” “咻咻咻——!” 一声令下,上百支利箭,撕裂风雪,带着尖锐的呼啸,如一片死亡的乌云,朝着雪地里那八十一个手无寸铁的忠魂,当头罩下! “护住少帅——!” 雷横怒吼一声,第一个扑上前,用自己衰老的身躯,挡在了周邦彦面前。 其余的老卒,也毫不犹豫地,用血肉之躯,层层叠叠,筑起了一道,人墙! 箭雨倾盆,眼看就要将众人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被众人护在身后的周邦彦,却动了。 他没有躲避,反而在人墙的缝隙中,闪电般探出手,抄起身边那把早已备好的铁胎弓,拈弓搭箭,动作快如鬼魅! 他没有对准城楼上的任何人。 他的目标,是空中一支离弦的箭!那支箭的角度极为刁钻,竟是直奔他高举的盟书而来! “嗡——!” 弓弦震颤,发出一声龙吟。 一道黑影,后发先至,在漫天箭雨中,精准无比地撞上了那支偷袭的箭矢! “铛!” 一声脆响,两支箭在半空中碰撞、断裂,无力地坠入雪中。 一箭,救书! 周邦彦做完这个动作,便立刻收弓,重新跪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城楼上的高俅,瞳孔却猛地一缩。 他刚刚,是示意自己的亲信,射毁盟书。可这一箭,竟被周邦彦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好箭术!好胆色! 而这一幕,也同样落在了宋徽宗的眼中。 他看到周邦彦在生死关头,保护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份“证据”。 这个细节,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针,深深刺入了他多疑的心。 第187章 阳关三叠碎 樊楼,天字号雅间,“听雪阁”。 窗外的风雪,似乎也感受到了宣德门前的惨烈,变得愈发狂暴。 呜咽的风声,像极了亡魂的哭泣。 李师师一袭素衣,静静地坐在那把被周邦彦遗落的旧琵琶前。 她没有哭。 泪,早在昨夜那场诀别中,已经流干。 此刻的她,平静得可怕。 她知道周邦彦去做什么了。 东水门的约定,是给活人留的生路。 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的战场在宣德门前,以血肉叩击皇权;她的战场便在此地,以魂魄震慑人心。 他献祭生命,她便献祭她视为生命的艺术。 这是他们的合奏,一曲奏给这腐朽王朝的,末日悲歌。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拢慢捻。 “铮——” 一声裂帛般的弦音,划破了满室的死寂。 她弹的,是《阳关三叠》。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诀别的曲子。 琴声,从听雪阁的窗口,飘了出去。 樊楼之下,原本喧嚣的丝竹管弦,推杯换盏,竟在这苍凉悲壮的琴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所有的酒客、商贾、官吏,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他们听不懂琴声里的死志,却能听出那份深入骨髓的悲伤,那份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痛楚。 琴声,越来越急。 如金戈铁马,如暴雨倾盆。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滴滚烫的血,砸在听者的心上。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第一叠,终了。 琴声在一个最高、最尖锐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紧接着。 “砰——!” 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名动京华、平日里爱琴如命的绝代佳人,竟抱着怀中那把价值连城的紫檀木琵琶,狠狠地,撞向了身旁的顶梁柱! 名贵的琴身,瞬间四分五裂! 琴弦崩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木屑纷飞。 满座皆惊! “师师姑娘疯了吗?!” “那可是前朝御赐的宝贝啊!”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李师师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到墙边,将那架同样名贵的二十一弦古筝,拖到了房间中央。 她盘膝坐下,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半边脸颊,只露出一双空洞而决绝的眼。 她双手如飞,在筝弦上疯狂地扫动。 第二叠,起! 这一次的乐声,不再是悲伤,而是狂怒! 是困兽的嘶吼,是冤魂的咆哮! 那音符,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仿佛要将这不公的世道,连同这樊楼的画栋雕梁,一同碾为齑粉! 筝声越来越快,越来越烈,最后,已不成曲调,只剩下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噪音! 在噪音达到顶点的瞬间! “轰——!” 李师师竟抬起一脚,用她那只穿着精致绣鞋的脚,狠狠踹在古筝的中央! 脆弱的面板,如何经得住她含怒一击? “咔嚓——!” 整架古筝,从中断为两截,无数断裂的琴弦,如受惊的毒蛇般弹射而出,在空中发出令人心悸的颤音。 第二件! 毁了! 整个樊楼,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魂不附体。 这已不是奏乐。 这是祭奠。 用最珍贵之物的毁灭,来祭奠一个正在逝去的,高贵的灵魂。 李师师缓缓起身,她长发散乱,素白的衣衫上沾满了木屑,眼神空洞,宛如一具行走的傀儡。 她走到角落,拿起最后一面小巧的,军中常用的羯鼓。 她没有用鼓槌。 而是用自己的拳头。 用她那双本该抚琴作画的、纤纤玉手。 “咚!” “咚!咚!” “咚!咚!咚!” 第三叠! 她疯了一般,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鼓面。 那不是乐声,是战鼓!是冲锋的号角!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怒吼! 她的拳头,很快便皮开肉绽。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鼓面,溅得到处都是。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捶打着。 一下,又一下。 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爱恨,全部的绝望,都倾注在这最后的鼓声里。 “啊——!” 终于,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尖叫。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面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羯鼓,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啪——!” 羯鼓,碎了。 三叠,终。 阳关,断。 故人,无。 李师师双膝一软,瘫倒在三件乐器的残骸之中。 她望着窗外那片苍茫的风雪,一行血泪,从她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周邦彦。 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为你,奏的,送行曲。 第188章 天子阶前棋 宣德门前,血色弥漫。 第一轮箭雨过后,雪地里,倒下了十几名老卒。 鲜血,迅速浸染了洁白的雪,像一朵朵仓促绽放的、妖异的红梅,触目惊心。 中箭的老卒,没有一个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们只是默默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挺直了被岁月压弯的脊梁,面向皇城,面向那个他们用一生去守护的龙椅,然后,缓缓倒下。 死,亦有姿态。 他们用生命,诠释了“忠诚”二字的最后笔画。 “结盾阵!” 雷横嘶声怒吼,他手臂中了一箭,箭头穿透了骨头,鲜血汩汩而出,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将一面不知从哪捡来的破锅盖,死死顶在了头顶。 剩下的六十余人,迅速收拢,将周邦彦牢牢护在中心,用他们残破的“兵器”、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组成了一道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的防线。 高俅看着这一幕,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狞笑。 “一群不知死活的老狗。” “传令下去,继续放箭!给本太尉,将他们射成刺猬!”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要让天子亲眼看看,这些所谓的“忠良”,是如何在他面前被碾成肉泥的。 他要用这种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赵佶,谁,才是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住手!” 就在第二轮箭雨即将发射的瞬间,一个略带颤抖,却又充满了帝王威严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是宋徽宗赵佶。 他终于开口了。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住地颤抖,扶着垛口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不是傻子。 他精通书画,擅长揣摩人心。 他看得懂高俅眼中的杀意与示威。 他也看得懂雪地里那些老卒眼中,那份不似作伪的决绝与悲怆。 尤其是,当他看到周邦彦在箭雨中,不顾自身安危,只为护住那份盟书时,他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这,不是谋反。 谋反者,要的是他的命,要的是他的龙椅。 而这个人……他要的,似乎只是一个真相。 一个,用命来守护的真相。 “朕说,住手。” 赵佶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高太尉,你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听?” 高俅心中一凛,他从天子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陌生的、不容置喙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逼迫,似乎有些过火了。 他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躬身道:“臣,遵旨。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一时情急,请陛下恕罪。” 他挥了挥手,城楼上的弓箭手,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 对峙,暂时停止了。 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令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城楼上那两个人的身上。 大宋的天子,与大宋权势最盛的太尉。 这已经不仅仅是处置一场“兵谏”了。 这是一场摆在明面上的,君与臣的,权力博弈。 周邦彦在盾阵之下,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高俅,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在赵佶的脸上。 他知道,胜负的关键,只在那一人的一念之间。 他赌的,就是这位艺术家皇帝心中,那尚未被权欲和享乐完全吞噬的,属于“人”的良知。 “陛下。” 周邦彦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草民只问陛下三个问题。”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 “其一,我大宋北境七十二处军事要塞的布防图,事关国之命脉,为何会出现在辽人国宴的瓷瓶瓶底?”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应奉局每年耗漕运百万,搜刮民脂民膏,为何国库依旧空虚,而高太尉与蔡太师的府邸,却能富可敌国?”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如剑,直刺龙心。 “其三,若我手中盟书为假,为何高太v尉不敢让陛下亲验,而是急于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三问,如三记惊雷,在宣德门上空炸响! 每一问,都直指核心! 每一问,都让高俅的脸色,难看一分! 赵佶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看着周邦彦手中那份高举的、染血的缣帛。 再看看身旁,脸色铁青,眼神中杀机毕露的高俅。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长。 难道……都是真的? 他,真的被这些他最信任的臣子,当成了一个提线木偶,一个被圈养在华美囚笼里的,昏君? 不! 他不愿意相信! 但周邦彦那坦荡而又决绝的眼神,雪地里那些死不瞑目的忠魂,都在逼着他去相信!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像火山一样,从他心底喷发而出! 他不是昏君!他是大宋的天子!是赵家的子孙! 他猛地一甩袖子,不再是色厉内荏,而是爆发出了一股积蓄已久的帝王之怒! 他指着下方,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充满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 这一声怒吼,石破天惊,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将周邦彦及一干人等,全部给朕拿下,打入天牢!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审问!” 高俅闻言,心中一喜,以为陛下终究还是选择了他们。 但赵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天子缓缓转过头,用一种高俅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另!” “太尉高俅,御前失仪,指挥不当,致使禁军妄动,血溅宫门!” “即刻起,解除兵权,停职查办!同样给朕押入天牢,静候朕的亲自审问!!”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 高俅更是面如死灰,不敢置信地望着赵佶:“陛下……臣……” “怎么?”赵佶的眼神,如同万年寒冰,“太尉是想,抗旨吗?” 话音未落,两名手持金瓜的大内侍卫,已然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高俅的手臂。 “陛下饶命!陛下!臣冤枉啊!” 高俅的嘶吼,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无力。 周邦彦看着这一幕,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弓。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他用八十忠魂的血,和自己的命,终于在这位天子心中,砸开了一道裂缝。 他对着身后的雷横等人,平静地,下达了此生最后一个命令。 “拱圣营听令。” “弃械。” “我等,不是乱党。” 说罢,他第一个,将那份视若生命的盟书,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在雪地上。 然后,坦然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天子阶前,一场惊天棋局,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第一颗,惊世骇俗的棋子。 第189章 圣心如渊,死棋活走 宣德门前,死寂如坟。 那一百多支犹自颤动的羽箭,像从血色雪地里野蛮生长出的荆棘丛林。 它们将皇城的威严,与周邦彦那具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躯,冷酷地切割开来。 高俅的脸上,经历了一场风暴。 从最初的错愕,到狠厉的铁青,最终沉淀为一抹几乎要噬人的阴鸷。 他死死盯着城楼之上。 盯着那个平日里只知笔墨丹青、身形单薄得像一株弱柳的天子。 他没料到。 他万万没料到! 这只被他和他背后的利益集团玩弄于股掌之间,用声色犬马和奇珍异宝豢养起来的金丝雀,竟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天下人的面,生生折断他最锋利、也最听话的爪牙! “陛下……” 高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往前挪动了一步,试图用自己盘根错节、早已深入骨髓的势力,将天子心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火苗,彻底按死、踩灭! “住口!” 赵佶猛地一甩龙袖,动作决绝而暴烈! 那力道之大,竟让袖口镶嵌的东珠因剧烈的颤抖而发出“噼啪”的细碎碰撞声,如同冰面碎裂。 他的双目,一片赤红。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被近臣欺骗的巨大屈辱、被当众冒犯的滔天愤怒、以及对皇权彻底失控的、深入骨髓的惊惧! 他不是傻子! 他只是懒,只是沉迷于艺术,只是习惯了将国事当成一件麻烦的、可以丢给臣下去处理的俗物。 可这不代表,他看不懂周邦彦在箭雨中舍身护书的决绝! 更不代表,他看不懂高俅在自己眼皮底下急于杀人灭口的嚣张跋扈! 那一刻,当周邦彦的血染红奏疏,当高俅喊出“格杀勿论”时,赵佶感觉到的不是皇权被挑衅,而是一记响亮的、火辣辣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这位“天子”的脸上! 整个天下都在看! 看他这个皇帝,是如何被自己的臣子,架空成一个摆设,一个傀儡! 他一直在赌。 或者说,在称量。 用他最后那点可怜的帝王尊严,称一称他这个天子,在这座早已被权臣蛀空了的皇城里,究竟还剩下几分分量! 现在,他赌赢了。 周邦彦用八十条性命,为他赢来了这一线机会。 可这胜利的代价,是何其的惨烈,何其的讽刺! 皇权,竟需要一个“叛臣”用满地的忠骨来扞卫! “杨戬!” 赵佶的声音在风雪中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容置喙的刚硬。 大内总管杨戬一个激灵,魂儿都差点吓飞了。 他跟在官家身边几十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那不是平日里为了彰显威严而故作的色厉内荏。 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壁,退无可退,准备鱼死网破的疯狂! 他连滚带爬地躬身上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传朕口谕!” 赵佶的声音,如同冰珠砸在铁甲之上,清脆,而冷酷。 “着殿前司即刻起,彻查应奉局花石纲一应账目!所有卷宗、账册,全部封存,送入宫中!” “凡有涉案者,无论官阶高低,一律锁拿下狱,听候朕亲自发落!” 第一道旨意,如同一柄千斤重锤,携着万钧雷霆,狠狠砸在高俅的心窝上!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道旨意的分量,第二道旨意,便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尖刀,无情地、深深地捅进了他的肺腑。 “着……周邦彦,” 赵佶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即刻起,暂领西水门防务,抵御辽人!”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俅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赵佶。 他听到了什么? 让一个刚刚在皇城门前聚众“兵谏”的乱臣贼子,去执掌京城防务?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疯了!皇帝绝对是疯了! 然而,赵佶的第三句话,更是让他如坠冰窟,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在朕查明真相之前,他若死了,或者西水门破了,” 赵佶冰冷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刺高俅。 “朕,要你整个殿前司,给他陪葬!” 这已不是信任。 这是最恶毒的阴谋! 是皇帝,亲手递给了周邦彦一把最锋利的刀! 刀柄,对着那个“罪臣”。 刀尖,却已森然无比地,抵在了他高俅的咽喉之上! “陛下!万万不可啊!” 高俅终于失声尖叫,仪态尽失,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雪地里那道孤零零的身影,嘶吼道:“此人乃乱臣贼子,身负谋逆大罪!将西水门交予他,无异于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啊!” 赵佶缓缓转过头,用一种高俅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开门揖盗?” 天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高太尉的意思是,你掌管的殿前司,连一个身负重伤、只剩几十残兵的‘罪臣’,都看不住么?” 他向前踏出一步,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在阴沉的天色下,仿佛活了过来,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还是说……西水门在你的掌控下,本就……是个筛子?”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高俅的冷汗,“唰”的一下,瞬间浸透了华贵的朝服。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天子不是疯了,是醒了。 或者说,是被逼醒了! 他用最毒辣的手段,走了一步最凶险的棋。 让周邦彦这颗注定要被舍弃的“死棋”,去赌西水门那个必死的局。 赢了,是天子圣明,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天下归心。 输了,便是周邦彦通敌罪名坐实,他高俅依旧是监管不力,脱不了干系! 好一招狠辣无双的帝王心术! 盾阵之下,周邦彦听着这道旨意,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凉。 这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这是催命符! 是那位艺术家皇帝,用他和八十忠魂的滚烫鲜血,为自己换来的一线喘息之机,一个收拾人心、重掌大权的舞台。 而他,就是那个被推上舞台中央,注定要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戏子。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越过高俅那张因愤怒和惊恐而彻底扭曲的脸,望向那深邃无情的宫城,仿佛在与那位未曾谋面的君王,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弈。 “臣,周邦彦……” 他没有自称草民,而是用了一个沉重无比的“臣”字。 这个字,代表的不是屈服,而是接受。 接受这场,用他的命,用他身后所有兄弟的命,来做赌注的棋局。 “……遵旨。”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雷横等残存的老卒,用残破的兵器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默默地汇聚到周邦彦身后。 他们要去西水门。 他们要去打一场,注定没有援军,没有归途的仗。 周邦彦转身,走向城外。 肩胛骨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刺目的红线。 那红线很快便被新雪覆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宣德门前,棋局已定。 而真正的血肉棋盘,在西水-门,才刚刚展开。 同一时刻。 汴京城西,一座四处漏风的破庙里。 一个以捏面人为生的青年,正将一双冻得发紫、满是裂口的手,揣进破烂的棉袄里取暖。 青年叫面人张。 他抬头,透过破败的窗棂,望着宣德门方向的骚动渐渐平息,一双与他怯懦外表截然不符的、锐利如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浓重的迷茫和焦急。 约定的信号,没有出现。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早已风干得像石头一样的面人。 那是他捏的小师兄,小葫芦的模样。 面人笑得天真烂漫,还缺了一颗门牙,那是小葫芦最标志性的样子。 这本是他最后的念想。 他轻轻地,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将面人掰开。 里面没有馅料。 只有一小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的粉末。 猛火药。 还有一张被血浸透、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字条。 上面是师父王二麻子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八个字。 “冬至夜,水门开,火起三处。” 这是师父用命换来的情报。 是小师兄,他最敬爱的小师兄,用命守护的遗言。 也是他,这个被仇恨淬炼成鬼的孤魂,准备用来炸开这吃人世界的,第一声惊雷! 可现在,雷声,迟迟未响。 面人张的嘴唇被寒风吹得干裂,渗出了血丝。 他轻轻地,将那半个裹着雷霆与思念的面人,又小心翼翼地塞回了怀里,紧贴着冰冷的胸口。 他不知道宣德门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师父死了,师兄也死了。 只要他还活着,就要等。 用这条贱命,去等一个,同归于尽的机会。 第190章 寒衣藏火,死士入瓮 风雪,是汴京城最好的伪装。 它用看似纯洁无瑕的白,掩盖了权力的肮脏,掩盖了人心的罪恶,也掩盖了那些在阴影中悄然涌动的、致命的杀机。 一名漕帮弟子,扮作一个走亲戚的乡下农人,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前行。 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极深,留下一个个沉重的脚印。 车上,是几条被盐霜浸透的风干咸鱼,和一坛看起来就十分浑浊、劣质的米酒。 这是送给城里“表亲”的年礼,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守城的禁军穿着厚厚的冬衣,正围着火盆取暖,满脸的不耐烦。 见他过来,一个士兵懒洋洋地走上前,用手中的长枪,随意地在那堆咸鱼干草里戳了戳。 枪尖沾上了一股浓重的咸腥味,士兵嫌恶地皱了皱眉,仿佛沾上了什么秽物。 “滚滚滚!赶紧过去!”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漕帮弟子始终低着头,斗笠的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 他不敢抬头,生怕自己眼中的紧张会出卖一切。 他的心跳声,在寂静的雪巷里,被无限放大。 每一次,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自己的胸口。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车轮每一次转动,车上那些“货物”都在微微震动。 每一次震动,都让他头皮发麻。 他知道,那几条咸鱼的下面,层层叠叠的干草之中,藏着十几个用油布紧紧包裹得如同铁疙瘩的盒子。 盒子里,是足以炸塌半座城墙的猛火药! 只要稍有颠簸,或者被那长枪戳破了油布…… 他不敢想下去。 他推着车,没有走向任何民居,而是熟练地拐进了一条靠近西水门的、早已废弃的茶巷。 巷子尽头,一间破败的茶寮,门上挂着一个早已熄灭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像个孤魂。 他停下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 然后,对着那扇紧闭的、斑驳的门板,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一长。 两短。 “吱呀——” 门,无声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 他迅速将车推进去,门又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仿佛从未打开过。 巷子里,只剩下两行通向死亡的、孤零零的车辙印。 茶寮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铁锈、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十几个面容冷峻的汉子,正在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器。 那,其实算不上兵器。 大多是磨得锋利无比的船桨、分量沉重的铁篙,和几把用来杀鱼的、弧度诡异的短刀。 每一件,都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是张横死后,漕帮最精锐、也最不要命的一批死士。 他们,是周邦彦在这座孤城里,唯一的,也是第一支援军。 …… 与此同时,城墙根下的破庙中。 几道鬼魅般的身影,如幽灵一般,在风雪中穿行而出。 领头的人,正是面人张。 他身后,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眼神里只剩下仇恨火焰的乞丐。 他们人手一个破陶罐,里面装的不是讨来的残羹冷饭,而是粘稠如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油。 他们像一群灵活的壁虎,又像一群复仇的恶鬼,利用城墙上巡逻士兵走过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西水门内侧的马道。 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乞丐,因为手脚冻得僵硬,脚下一滑,险些从数丈高的墙上坠落,口中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惊呼。 面人张反应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手臂青筋暴起,用尽力气将他死死拖了上来! 那孩子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 面人张却没有半分责备,只是用嘶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怕,就想想你爹娘,是怎么死在括田所的!” 孩子的眼神,瞬间从极致的恐惧,变成了淬着剧毒的仇恨。 他不再发抖,只是默默地、死死地抱紧了怀里的陶罐,仿佛那不是火油,而是他爹娘的骨灰。 他们将一罐罐火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城墙垛口的内沿,用早已准备好的碎石和积雪,仔细地掩盖起来。 从下面看,那不过是几堆毫不起眼的、被风雪覆盖的垃圾。 可一旦点燃,它们就会变成一条条择人而噬的火龙,将城下的一切,都化为焦土。 …… 西水门城楼。 周邦焉到了。 他身后,只跟着雷横和不到五十名浑身带伤的残存老卒。 他们身上的伤口大多只是草草包扎,渗出的鲜血很快就被严寒冻住,凝结成一层层暗红色的冰壳。 守门的禁军都指挥使,是高俅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他见周邦彦这副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模样,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 “哟,这不是周大人吗?怎么,圣上派您来西水门视察?啧啧,您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呢!” 他身后的禁军们发出一阵哄笑。 “住口!”雷横怒目圆睁,握紧了手中那把卷了刃的朴刀,便要上前理论。 周邦彦伸手,轻轻拦住了他。 他没有理会那都指挥使的挑衅,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将杨戬给他的那面,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的纯金批令箭,冷冷地,狠狠地,插在了城楼的桌案上。 “噗嗤!” 令箭入木三分,箭尾兀自颤动不休,发出“嗡嗡”的声响。 那都指挥使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他身后的哄笑声也戛然而止。 他认得这令箭,更明白这背后代表的,是天子不容违逆的意志。 他不敢公然违抗,却在暗地里,用最恶心人的方式处处使绊子。 “周大人,您瞧这事儿闹的,真不巧,军械库的钥匙,前儿个不小心掉护城河里了,还没捞上来呢。” “粮草?哎呀,昨日刚被兵部调拨一空,说是要支援北境,一点都没剩下。” “城防图……哦,被老鼠啃了,您也知道,这城楼上,别的不多,就是耗子多。” 他摊开手,一脸的“无辜”和“无奈”。 周邦彦依旧一言不发。 他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像是在看一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他一步步走上城头,目光扫过那些脆弱不堪的箭垛、锈蚀得几乎无法转动的绞盘、空空如也的箭楼。 他心中了然。 高俅,早已为辽人,准备好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阳关大道”。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下方茶巷的屋顶上,有人用一面小小的铜镜,对着阴沉天色下唯一的一点光亮,快速地闪了三下。 依旧是,一长,两短。 那是漕帮的暗号:人已到,货已齐。 周邦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心中那盘早已布下的死棋,终于落下了第一颗,沾着血的棋子。 他转身,望向城外那片苍茫无尽的白。 风,越来越大了,卷起地上的雪,迷了人的眼。 他将手伸进怀里,那方李师师的丝帕,被他的血浸透过,又被体温烘干,变得有些僵硬,硌着他的胸口。 他握紧了它,仿佛握住了这冰冷世间,最后一丝温暖。 师师,等我。 第191章 狼旗现,弓弦冷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雪,下得更大了,像无数被神明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无休无止,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罪恶与肮脏,都彻底掩埋。 西水门城楼上,风声如鬼哭狼嚎。 那风,不只是冷,更像一柄柄无形的、锋利的刀子,在一下下地割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 周邦彦凭栏而立。 他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狂风卷走,只有那只握着铁胎弓的手,稳如磐石,不见一丝颤抖。 他身上的伤口,在酷寒之中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 唯有那被木刺贯穿的肩胛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 他仿佛感觉不到。 他将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了双眼。 他的目光,穿透了漫天风雪,死死地钉在远方那条模糊的地平线上,像一头已经饿了三天三夜、等待着猎物进入陷阱的孤狼。 时间,在极度的压抑和死寂中,流逝得异常缓慢。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他身后的老卒们,默默地靠着冰冷的墙垛,用自己最后的体温,去温暖怀中那些锈蚀的、可怜的兵器。 他们不说话。 他们知道,大战在即,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是在浪费宝贵的力气。 他们只是偶尔抬起头,看看那个站在风雪最前方的、年轻得过分的“少帅”。 只要他还站着,他们的天,就还没塌。 只要他还站着,他们这群孤魂野鬼,就还有主心骨。 终于。 在地平线与雪地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点。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黑点越来越多,如同有人在洁白的宣纸上,随意地泼洒着墨滴。 墨滴迅速地连成一条线。 那条线,又如同一滴浓墨滴入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渲染开来,化作一片涌动的、令人心悸的、黑色的潮水! 潮水的最前方,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在风雪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啦”声。 旗上,用冰冷的银线,绣着一个狰狞无比的狼首。 那狼首獠牙毕露,双目赤红,充满了嗜血的、贪婪的凶光。 辽军! 而且是,耶律乙辛的王帐亲卫!是辽国最精锐的狼骑! “嘶——” 城楼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即便是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经百战的老卒,面对这股精锐辽骑带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山崩海啸般的压迫感,也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手心瞬间渗满了冰冷的汗水。 周邦彦的心,却反而彻底地沉静了下来。 来了。 他最担心的,不是敌人有多么强大。 而是敌人看穿了他的计策,不来。 只要来了,这盘必死的棋,就还能下。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铁胎弓,那张陪伴了他父亲一生,也见证了拱圣营荣耀与覆灭的神兵。 弓弦,是用特殊的、能麻痹神经的草药浸泡过的,本是他准备用来在关键时刻,对付高俅的杀手锏。 然而此刻,在刺骨的严寒下,弓弦早已冻得僵硬如铁,上面浸润的药力,也失去了大半效力。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或许只剩下三箭之力。 三箭之后,他这条被木刺贯穿、早已半废的胳膊,便再也拉不开这张需要三百斤力气的硬弓。 辽军的先锋骑兵,如同一群发现了猎物的嗜血饿狼,迅速逼近到早已结了厚冰的护城河边。 他们没有急于攻城。 而是在宽阔的冰面上来回游弋,用他们粗野的契丹语,放肆地叫骂着,用手中的弯刀,遥遥指着城楼上那些稀稀拉拉、仿佛一推就倒的守军。 那是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充满了优越感的傲慢与残忍。 周邦彦没有理会他们的挑衅。 他的目光,越过了这些聒噪的、如同苍蝇般的豺狼,死死锁定在了后方阵中。 锁定在那个骑着一匹神骏的、纯白色高头大马,被众星捧月般护卫在中央的,身着华贵貂裘的倨傲身影。 耶律乙辛! 那个在樊楼雅间窃听,自以为掌控一切,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棋手。 周邦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下令放箭。 而是做了一个简单的、用力的下劈手势。 “点火。” 他的声音不大,被风一吹就散了,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清晰地传到了城墙的各个角落。 下一刻。 城墙垛口后,面人张和那些早已等待多时的乞丐们,用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将手中早已点燃的火把,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扔进了那些装满了火油的破陶罐里! “轰——” 一瞬间,数十条火龙,仿佛从九天之上咆哮而下! 粘稠的、漆黑的火油,泼洒在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护城河上,瞬间点燃了整个河面! 火焰,如同一条巨大的、在雪地里疯狂翻滚的、择人而噬的火蛇,将整个西水门前,化作一片炽热的人间炼狱! 那些不可一世、正在耀武扬威的辽军先锋骑兵,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海吞噬! 战马在烈火中发出凄厉无比的悲鸣,在冰面上疯狂地打滑、摔倒。 士兵们在火中挣扎的惨叫,与烈火疯狂燃烧冰面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响,交织成一曲最恐怖、最壮丽的死亡乐章! 远处的耶律乙辛,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傲慢与得意,终于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惊怒与不敢置信! 他被耍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守备空虚的接头! 这是一个精心为他布置的,必死的陷阱! 他死死地盯着城楼上那个衣衫单薄、却如一杆标枪般挺立的孤高身影,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两个字: “攻——城——!” 第192章 血色开封,一箭封喉 耶律乙辛那声饱含着惊怒与羞辱的怒吼,如平地惊雷,炸响在火光冲天的西水门前。 他身后的辽军本阵,发出一阵如同山崩海啸般的震天咆哮! 那黑色的潮水,从火海两侧,如同两只巨大的铁钳,绕向城墙。 简陋却无比高效的攻城梯,被迅速地架了起来,“砰砰砰”地砸在城墙之上。 无数穿着厚重皮甲、双眼赤红的辽兵,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如同一窝被捅了的蚂蚁,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放箭!” 雷横嘶声怒吼,他手中的朴刀,早已换成了一张从地上捡来的长弓。 城楼上,稀疏得可怜的箭雨,终于开始了还击。 每一支箭,都显得那么的弥足珍贵。 老卒们用尽了一生的经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寻找着最致命的角度,射向那些在云梯上不断攀爬的身影。 一名辽兵刚刚从云梯上探出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城上的情况,便被一支羽箭精准地贯穿了眼窝。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捏住脖子的鸡一般的惨叫,像个破麻袋一样,直挺挺地坠下城墙,砸在下方的同伴身上。 另一名老卒刚刚射出一箭,还没来得及从箭囊里抽出第二支,便被城下射来的一支冷箭,狠狠地穿透了胸膛。 他甚至连哼都未哼一声,身子猛地一颤,便软了下去,靠着冰冷的墙垛,死了。 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城外的方向,手中,还保持着拉弓射箭的姿势。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最血腥的白热化。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厮杀。 无论是人数、装备,还是体力,守军都处于绝对的、令人绝望的劣势。 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脚下这座冰冷的城,和胸中那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周邦彦没有再射箭。 他站在城楼的最高处,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冷冷地注视着整个战场。 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像一台最精密的战争机器,将这五十多名残兵的战力,压榨到了极致。 “东南角,三架云梯!集中滚石!砸下去!” “西北角,火油不足,用金汁!别节省!” “雷横!带十个人,给我死死守住绞盘!决不能让他们用绳索荡上来!” 他的每一道命令,都简短、清晰、致命。 他就像这支残破军队的心脏,用自己最后的气力,维持着这条濒临崩溃的防线。 每一次搏动,都精准而有力。 面人张和那些乞丐们,早已扔掉了手中的火把。 他们拿起了石头、木棍,甚至是自己的牙齿,与那些好不容易爬上城头的敌人,疯狂地扭打在一起。 一个身材瘦弱的乞丐,被一名身材魁梧如熊的辽兵一脚踹倒在地。 那辽兵举起弯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便要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乞丐却猛地一翻身,死死抱住了辽兵的大腿,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咬住了辽兵小腿上的一块肉! “啊——!” 辽兵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疯狂地用另一只脚踢踹,用刀柄猛砸,最后,一刀狠狠地捅进了乞丐的后心。 可那乞丐,至死,都没有松口。 他用自己的牙齿,为身后的同伴,换来了一息的喘息之机。 城墙之上,血流成河。 滚烫的鲜血与冰冷的冰雪混合在一起,在脚下凝结成一层滑腻的、暗红色的冰。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是雷横! 他为了保护身后的绞盘,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扛了三名辽兵的合力劈砍! 他的后背上,被砍出三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整个人如血人一般,单膝跪倒在地,手中的朴刀都几乎握不住。 绞盘,失守了! 数十名辽兵如同敏捷的猿猴,顺着早已抛上来的绳索,迅速地攀上了城楼! 防线,即将崩溃! 耶律乙辛在后方的阵中,看到这一幕,脸上终于露出了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他知道,结束了。 这只南朝的蝼蚁,蹦跶得再欢,也终究要被碾死。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巨弓,那弓身用黑铁打造,雕刻着繁复的狼图腾,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 他瞄准了那个站在风雪中,身形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孤高身影。 他要亲手,终结这个胆敢挑衅他、让他蒙受了巨大损失的南朝人。 然而,就在他即将松开弓弦的瞬间。 他看到,城楼上的周邦彦,也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那张黑色铁胎弓。 那张弓,对准的,不是他耶律乙辛。 也不是任何一名正在攻城的辽兵。 而是……天空。 那片被硝烟和风雪笼罩的,灰暗的,绝望的天空! 周邦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拉开了弓弦。 “咯吱……咯吱……” 弓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肩胛骨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他不管不顾,只是凭着一股意志,将一支特制的、尾羽上绑着一小段醒目红色布条的响箭,搭上了弓弦。 然后,松手! “啾——!” 一声尖锐的、凄厉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鸣叫,划破了战场上所有的嘈杂! 那支响箭,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冲天而起,瞬间消失在汴京城那片被硝烟和风雪笼罩的,灰暗的天空之中! 耶律乙辛愣住了。 他的手指,还扣在弓弦上,一时竟忘了松开。 这是……什么? 求援的信号? 可笑至极!这孤城之内,四面楚歌,谁,还能来救你? 然而,周邦彦却在射出那一箭后,缓缓放下了弓。 他望着那支响箭消失的方向,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解脱的微笑。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些已经冲到他面前的、面目狰狞的辽兵,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我大宋,从不缺……”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出了最后四个字。 “赴死之人!”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向了身旁那座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巨大的战鼓! “咚——!” 沉闷的鼓声,如同死神的丧钟,敲响了。 第193章 冰河为棺,社稷为碑 那一声鼓响,不是进攻的命令,是赴死的遗言。 是周邦彦,为自己,也为这满城忠骨,敲响的最后送行曲。 冲上城头的辽兵,狞笑着,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如同扑向猎物的饿狼,砍向那道看似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的身影。 然而,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 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是从城墙上传来,也不是从城外传来。 而是从西水门的地底深处,沉闷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传来! 整个城楼,都为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地龙在脚下翻身! 那些冲锋的辽兵,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脸上满是惊愕。 耶律乙辛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凝固了。 他惊骇地看到,西水门那坚不可摧的、由巨石砌成的地基,竟从内部,炸开了一道道巨大的、蛛网般的恐怖裂缝! 紧接着! “轰隆!” “轰隆隆——!” 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如同催命的鼓点,接二连三地、疯狂地响起! 那些被漕帮弟子伪装成“年礼”,冒死运进城内的猛火药,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它们被埋设的位置,经过了周邦彦最精密的计算。 它们的目标,不是为了杀伤敌人。 而是精准地、无情地,对准了支撑整个西水门门楼和前方石桥的,所有核心承重结构! 周邦彦射向天空的那一箭,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求援信号! 那是引爆的信号! 他从一开始,从他接受那道“圣旨”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守住西水门! 他是要…… 用这座大宋的千年雄关,和所有踏上这座雄关的敌人,一起陪葬! “不——!” 耶律乙辛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发出了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无边的恐惧。 但,一切都晚了。 巨大的石块,如同冰雹般从不断倾斜的城楼上砸落。 连接城内与城门的宽阔石桥,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从中间轰然断裂! 数以百计正在桥上冲锋的辽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随着那断裂的、崩塌的桥面,如同下饺子一般,坠入了下方那片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冰冷的河水之中! 城楼,在剧烈的爆炸中,开始倾斜,崩塌! 无数的巨石、断木,裹挟着烈火与浓烟,如同一场末日的、黑色的雪崩,狠狠地砸向了护城河! 河水,冰面,火焰,尸体……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恐怖的、无可阻挡的崩塌,彻底掩埋! 西水门,这座见证了大宋数百年风雨的国门,在周邦彦最决绝、最疯狂的命令下,以一种惨烈到极致的、玉石俱焚的方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由冰与火构成的,坟墓! 它埋葬了耶律乙辛最精锐的狼骑。 也埋葬了他攻破汴京、封侯拜相的野心。 更埋葬了…… 那个站在风雪中,敲响了战鼓的,周邦彦。 巨大的冲击波,将城墙上所有的人,无论是宋兵还是辽兵,都如同风中的落叶般,狠狠地掀飞了出去。 周邦彦的身体,像一片断了线的风筝,被高高地抛向空中。 然后,重重地砸在墙垛的残垣之上。 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面在硝烟中依旧飘扬的、狰狞的狼头大旗,正在缓缓地、无力地坠落。 随即,他的意识,便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周大人!” “少帅!!” 雷横和面人张,在漫天的烟尘和飞雪中,疯了一般地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风雪,依旧在下。 它要用最洁白的颜色,去掩盖这场最惨烈的,胜利。 …… 樊楼,听雪阁。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断裂的声响。 李师师面前,那把由名匠打造、价值连城的紫檀木琵琶,一根琴弦,毫无征兆地,断了。 断弦,如同一条受惊的、冰冷的蛇,猛地弹射而起。 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划出了一道细细的、殷红的血痕。 她没有动。 甚至,连那长长的、浓密的眼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久。 许久。 阁楼里的炭火,明明烧得很旺,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缓缓抬起手,用修长而微颤的指尖,轻轻捻起了那根断弦。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伤口处缓缓渗出,染红了她的指尖,也染红了那根冰冷的、无情的弦。 她抬起头。 目光穿透了雕花的窗棂,穿透了漫天的风雪,望向遥远的西边。 那个方向,火光已经熄灭。 只剩下冲天的、如同墨汁般的黑烟,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的伤疤,深深地刻在汴京的天空上。 她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于死亡的平静。 周邦彦。 你用你的命,堵住了大宋的国门。 那么接下来,就该我用我的命,去敲开那扇,吃人的宫门了。 她缓缓站起身,将那根染着她鲜血的断弦,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了自己发髻上。 缠绕在了那根,他曾经称赞过,朴素却好看的凤簪之上。 这不再是乐器。 这是信物。 是血誓。 是她即将刺向这个腐朽王朝心脏的,第一把,温柔的刀。 第194章 废墟重生,清明鬼火 血。 是咸的,带着铁锈的腥气,还混杂着泥土的苦涩和硝烟的辛辣。 周邦彦的意识,就是被这股复杂而刺鼻的味道,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硬生生拽回来的。 他尝到的第一口,是自己的血。 他想动一下,哪怕只是动一动最不打紧的小指。 可是,那根深深刺入他右肩胛骨的焦黑断木,像一根被地府业火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他灵魂深处狠狠地、旋转着一搅。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剧痛,如同决堤的九天银河,瞬间冲垮了他四肢百骸所有的知觉,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栗。 “少帅!” “少帅!你醒了!你他娘的终于醒了!” 雷横的声音。 嘶哑得像两块被血水浸泡了三天三夜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压抑不住的哭腔。 周邦彦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才勉强撑开一道沉重如山峦的眼缝。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硝烟和飞雪彻底染成灰白色的修罗地狱。 西水门,那座曾屹立百年、见证了大宋繁华的雄关,塌了。 它不再是一座城门,而是一座兀自冒着黑烟、散发着焦臭的巨大乱石堆。 断裂的、被熏成炭黑色的巨木,崩碎得不成样子的城砖,还有那些已经完全分不清是谁的残肢断臂,甚至是一些破碎的内脏……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场惊天爆炸的巨力与无情酷寒的风雪,残忍地糅合成一幅惨烈到连神佛都会为之闭眼的画卷。 他还活着。 爆炸的瞬间,巨大的冲击波将他像一片落叶般掀飞,狠狠撞在了一段还算完整的墙垛上。剧烈的撞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随即被崩塌的碎石和泥土掩埋。 是雷横,是几个幸存的老卒,用一双双指甲翻飞、血肉模糊的手,不顾一切地,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从冰冷的石块下,活生生刨了出来。 “其他人呢……” 他的嘴唇干裂得像是被烈火烤过的陈年树皮,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这北地的寒风吹散。 雷横跪在他的身边,这个铁塔一般的关西汉子,眼圈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用那只布满血污和伤口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周邦彦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 不用问了。 周邦彦都明白了。 他的计划,从战术上是成功的。 但从人性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面人张,那个总是在街角,用一点点面团,就能捏出活灵活现的关公和秦琼,哄得满街孩子大笑的老人。爆炸前,他把一辈子攒下的几个铜板塞给雷横,说:“雷爷,俺没力气杀敌,但俺这条老命,能换几个辽狗,值了!” 还有……小七。 那个只有十七岁,从开封府最黑暗的不良井里跟着他出来的少年。箭法精准,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却总会把他分到的那块又干又硬的炊饼,偷偷掰一半塞给年纪更小的同伴。 爆炸前,小七负责的是最危险、也是最核心的那个引火点。 周邦彦清晰地记得,自己曾拍着他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郑重地承诺:“小七,别怕,计算好时间,我会让雷横在爆炸前一刻,用绳子把你从城墙下拉回来。” 他当时的神情,一定充满了自信。 可他没算到,或者说,是他忽略了,辽军的冲锋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了整整三息。 就这短短的三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是生与死的天堑。 他仿佛还能看到,在那片冲天的火光亮起的前一刻,那孩子在混乱中,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冲着他的方向,似乎是……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清澈的信赖。 然后,那抹身影,就被无尽的烈焰和黑暗,彻底吞噬。 值吗? 用一条条鲜活的、如此信任他的命,去换取一个冰冷的、所谓的“战损比”? 周邦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后揉碎,再塞回他那已经残破不堪的胸膛里。 他猛地抬起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因为他知道,任何一丝的软弱,都是对死者最大的背叛。 远方,辽军那面巨大的黑色狼旗,并未因这惨重的损失而退去。 旗上,那头用冰冷银线绣出的狰狞狼首,在风雪中依旧张扬,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座城池的垂死挣扎。 耶律乙辛的王帐,甚至向前移动了数十丈。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一种宣告。 那场玉石俱焚的爆炸,显然已将这位辽国悍将彻底激怒。他也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看似单薄、文弱的南朝书生,骨子里藏着怎样一种连都要畏惧的疯狂。 那座由乱石构成的巨大坟墓,是比城墙更难逾越的天堑。攻城的路,只剩下那条被冻得坚如磐石的护城河。 宽阔的冰面,就是辽国铁骑最好的跑马场。 “咳……咳咳!” 周邦彦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他的肺叶,眼前阵阵发黑,血沫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清楚自己的状况。五脏六腑皆已移位,右臂筋骨尽断,能活下来,已是天幸。再战,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他不能退。 他身后,再无一人。 “扶我……起来。”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少帅!你的伤……你不能再动了!”雷横哭喊道。 “扶我起来!” 周邦彦的眼神陡然锐利,像一把刚刚从冰水中淬火的刀锋,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雷横不敢再劝,和另一名幸存的漕帮弟子,如同对待一件最珍贵的、布满裂纹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架起,让他靠在了一段断墙上。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狼藉。 他看到了废墟下,那些被特意安放在城墙内侧、盖着厚重油布的巨大弩床。看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等待着被点燃的火油罐。 第一阵,他惨胜,却也付出了计划之外的惨痛代价。 小七的死,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时刻提醒着他,这不是一场可以推倒重来的沙盘推演,每一步,都踏在无数人的生死之上。 他缓缓抬起那只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手指出奇的稳定,指向远方那片在暮色下泛着幽幽青光的冰面,声音嘶哑而冰冷。 “传令,漕帮水鬼,准备……破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今日,是清明。 按照汴京的习俗,百姓会在入夜后,于汴河之上,放下承载着对逝去亲人哀思与祝福的河灯。 往年的此刻,汴河两岸早已是火树银花,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而今夜,两岸死寂。 只有星星点点的、昏黄的灯火,从远处的水门上游,顺着冰冷的河水,悠悠地、沉默地飘了下来。 一盏,两盏,成百上千盏。 那些昏黄的、微弱的光,像无数战死亡魂睁开的眼睛,静静地,悲悯地,注视着这片即将被鲜血彻底染红的战场。 辽军的战鼓声,如同地府沉闷的雷,开始擂响。 咚。 咚咚。 那鼓点,不疾不徐,却沉重无比,一下一下,敲在每个幸存者最脆弱的心上,敲得他们血气翻涌,五脏欲裂。 周邦彦看着那些河灯,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与讽刺。 “咚——!” 辽军的鼓声,骤然变得激昂而狂暴! 黑色的潮水,开始动了。 无数的辽军前锋,挥舞着雪亮的弯刀,从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如同一股黑色的、奔腾的洪流,冲上了那片在河灯映照下,泛着诡异光芒的冰面! “来了。” 周邦彦喃喃自语。 他缓缓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重重一挥! 第195章 冰河为棺,火油为碑 那只手,苍白,瘦削,沾满了已经干涸的、发黑的血迹与尘土。 可当它在漫天风雪中挥下的那一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带着所有战死者的怨与怒,带着这座古老城池最后的尊严与决绝。 命令,无声地传递。 在废墟的阴影里,数十名仅存的漕帮弟子,这些自称“水鬼”的汉子,早已用浸湿的布条将嘴死死勒住,只露出一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疯狂光芒的眼睛。 他们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巨大陶罐。 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喧哗,带着一种奔赴死地般的沉默与高效。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在行动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汴京城内的方向,那里,有他的婆娘和刚会走路的娃。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头,眼神变得比脚下的坚冰还要冷硬。 “嘎吱——嘎吱——” 隐藏在乱石堆中的五架投石机,被幸存的拱圣营老卒们用尽全身力气,缓缓绞动。那陈旧的木质轮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声响。 投石机的抛兜里,装载的不是常规的滚石,而是一块块从城墙地基上硬生生撬下来的、棱角锋利如刀刃的巨大条石。 每一块,都重逾三百斤! 冰面之上,辽军的先锋骑兵已经冲至河心。 战马的铁蹄踏在坚冰上,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嗒嗒”声,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死亡洪流。 他们脸上的表情,是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与兴奋。在他们看来,这座已经半毁的城门,和城上那些稀稀拉拉、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人影,不过是最后的、可笑的、绝望的挣扎。 他们甚至懒得举起盾牌。 因为城上,连像样的箭雨都没有。 轻蔑,永远是取死之道。 周邦彦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仿佛已经与身后的断壁残垣融为一体,像一个最冷酷无情的棋手,静静地计算着距离,计算着时间,计算着每一分可以利用的力量。 三百步。 二百步。 一百步。 当辽军的先锋已经能清晰地看清城上守军那一张张沾满血污、却毫无惧色的脸时。 周邦彦的手,猛然握紧成拳! “放!” 雷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个字!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过猛,已经彻底破了音! 五架投石机,在同一时刻,发出愤怒的咆哮! 巨大的条石,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如天外陨石般,划过五道黑色的、死亡的抛物线,狠狠地、不偏不倚地,砸向了河道的最中央!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厚达数尺的坚冰,在巨石无可匹敌的冲击力下,仿佛脆弱的琉璃,瞬间被砸出一个个直径数丈的恐怖窟窿! 冰屑与碎石冲天而起,高达十余丈,如同炸开的白色烟花! 紧接着,以那五个窟窿为中心,一道道巨大的、蛛网般的惨白裂缝,如同无数条白色的毒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四周蔓延! “咔嚓!咔嚓啦——!” 整个河面,仿佛一面被神明用重锤敲碎的巨大镜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心悸的哀鸣! 冲在最前方的辽军骑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代的是无边的、深入骨髓的惊恐。他们的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马蹄在迅速碎裂的冰面上疯狂打滑,彻底失去了控制。 但这,仅仅是死亡序曲的第一个音符。 “点火!” 周邦彦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那些早已潜伏在河岸两侧废墟中的漕帮“水鬼”,在同一时间,用手中的火折子,点燃了陶罐上那根短得可怜的引信! “嗤——” 引信燃烧,发出短暂而刺耳的声响,像死神的催命符。 汉子们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平生的力气,将那一个个重逾百斤的火油罐,奋力地、决绝地,扔向了那片已经开始崩塌的冰面! 数十个黑色的陶罐,在空中翻滚着,如同死神抛出的骰子,决定着下方所有人的命运。 “砰!砰!砰!” 陶罐砸在脆弱的冰面上,应声而碎! 粘稠的、漆黑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猛火油,瞬间倾泻而出,顺着冰面的无数裂缝,疯狂地渗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下一刻,火星触及火油! “轰——!!!” 一瞬间,整个护城河,化作了一片翻滚的、咆哮的、永不熄灭的火海! 冰与火,这对永恒的宿敌,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惨烈、最诡异的方式,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交媾! 冰面在烈火的炙烤下,加速融化、崩塌。而冰冷的河水,又让燃烧的火油爆发出更浓烈、更呛人的滚滚黑烟,遮蔽了天日。 那些刚刚还耀武扬威的辽国狼骑,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冰火地狱彻底吞噬。 人的惨叫,马的悲嘶,兵刃落水的声响,骨骼被烈焰烧断的“噼啪”爆响,冰层彻底碎裂的“轰隆”巨响……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来自九幽地狱的、最恐怖、最残忍的交响乐。 一个辽军百夫长,连人带马坠入冰窟。冰冷的河水瞬间夺走了他的体温,让他如坠冰窖;而水面上熊熊燃烧的火油,又点燃了他的皮甲和头发。他在冰与火的双重折磨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挣扎了几下,便带着一串黑色的气泡,沉了下去。 投掷火油罐的漕帮弟子,也并非全身而退。两名汉子因为投掷过猛,脚下湿滑,没能及时撤回,被飞溅的火油点燃了衣裤,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最终虽被同伴含泪用雪扑灭,却也已是重伤垂死。 胜利,从来没有不付出代价的。 远处的辽军主帐前,耶律乙辛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身侧的副将,脸上满是骇然与不可置信,声音颤抖地说道:“大王,这……这南人……竟如此疯狂!此地已成绝地,不如暂且后退,重整旗鼓!” “退?” 耶律乙辛的脸上,却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反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凝视猎物般的平静。 他看着那片火海,看着那些在火中挣扎哀嚎的自己的士兵,嘴角,竟然缓缓勾起一抹诡异而残忍的弧度。 “他把所有的底牌,都押在了这道门上。” 耶律乙辛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让身边的副将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以为,守住了这里,就守住了一切。真是个……天真的书生啊。”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了远处,那与西水门遥遥相对的、城市另一侧的黑暗之中。 “传令给‘水鼬’,他们的机会来了。告诉他们,本王用三千精锐勇士的命,为他们吸引了全城的目光和注意力。如果他们连一座空虚的、无人防守的粮仓都拿不下来,就用自己的肠子,在汴京的城墙上,给本王写一道请罪书!” 副将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 西水门的强攻,从一开始,就是佯攻!是一场盛大而血腥的表演! 真正的杀招,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耶律乙辛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座残破的城门上,眼神里充满了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与期待。 他倒要看看,当这个南朝书生发现自己拼尽一切、不惜牺牲所有同伴守住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空壳,而他真正要守护的东西,却在自己背后被人轻而易举地掏空时,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绝伦的表情。 “传我将令,上铁滑车!” 他冰冷地命令道,仿佛眼前的惨重损失根本不值一提。 “给本王……把那道墙,撞开!我要让他亲眼看着,我是如何踏过他同伴的尸体,走进这座城的!” 第196章 铁车冲阵,神弩惊弦 “铁滑车!” 当这三个字从耶律乙辛口中吐出时,他身边的副将和亲卫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同时涌起一股寒意。 那根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攻城器械。 那是辽军攻坚的最后手段,也是最野蛮、最不计伤亡的手段,被辽军内部称为“铁犀牛”。 所谓铁滑车,便是在巨大的铁木底座上,安装上数根削尖的、包着厚重铁皮的巨木,形如一头匍匐的钢铁巨兽。其前部,更是覆盖着三层浇了水的生牛皮,用以防火防箭。 这种攻城利器,需要数十匹最为健壮的战马,用儿臂粗的粗大铁索在冰面上拖拽,利用其奔跑起来的巨大惯性,直接撞向城墙。 一旦让它冲起来,便是千钧之力,无可阻挡,便是真正的城墙,也能撞出一个窟窿,更遑论眼前这道由乱石堆砌的脆弱防线。 但它的弱点也同样致命。 目标巨大,行动笨拙,一旦被困住,便是活靶子。尤其是在这片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又被烈火炙烤的冰面上,强行使用铁滑车,无异于一场疯狂的豪赌。 赌赢了,便能一举撞开防线,杀进城去。 赌输了,这十几辆铁滑车和拖拽它们的数百匹战马、上千名精锐,都将葬身于此。 耶律乙辛,显然不在乎再多死一些人。 对他而言,眼前战场上所有士兵的生命,都只是为他那支“水鼬”奇兵创造机会的棋子,是这场大戏中,必不可少的道具。 “呜——呜呜——” 辽军的号角声,在此刻变得无比低沉而压抑,充满了血腥的肃杀之气。 十几头狰狞的钢铁巨兽,在数百名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地、沉重地被推到了冰面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上千名辽军精锐步卒,手持巨盾,如同移动的铁墙,护卫在铁滑车两侧,准备随同发起最后的冲锋。 城墙废墟上,气氛凝重到了极点,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幸存的守军,看着那些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看着它们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的冰冷金属光泽,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绝望之色。 投石机已经无法再用,那些沉重的条石,根本无法对包着厚重牛皮的铁滑车造成致命伤害。 火油也已用尽。 他们,似乎已经弹尽粮绝。 “少帅……”雷横的声音干涩无比,他握着手中那把已经砍得卷了刃的朴刀,手背上青筋毕露,“我们……没路了……跟他们拼了吧!” 周邦彦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 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睫毛上,冰冷,刺骨。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浓重的白气,那口气息,在严寒中久久不散,如同他胸中那股不屈的、最后的热血。 他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从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沾满了血污的印信。 那印信,一半是李师师那枚被他磨去花纹的银镯,一半是他父亲用生命守护的虎符。 合在一起,便是完整的“拱圣印”。 他将印信,交到雷横那只沾满鲜血的、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中,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去……把陈提举的‘客人’,请出来。” 雷横看着手中的印信,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明白了! 少帅的后手,根本不止是破冰与火油!他还有一张,足以扭转乾坤的底牌! 可那狂喜之中,又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和不忍。 陈提举,是军械监的副提举陈规,一个在整个汴京城都出了名的贪婪小人,认钱不认人。少帅,到底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才说动了这条喂不饱的豺狼,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违规调动大宋最精锐的守城利器? 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只知道,那是少帅用自己未来的前程,甚至可能是身家性命,为他们换来的最后生机! 雷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湿润,转身,带着几名亲兵,冲向了废墟后方。 片刻之后,地面开始轻微地颤动。 “嘎吱……嘎吱……轰隆……” 伴随着沉重的、令人牙酸的轮轴转动声,十架巨大的、如同远古凶兽骨架般的战争机器,从废墟的阴影中,被缓缓地推了出来。 床子弩! 大宋守城的终极利器!神臂弩的始祖! 每一架床子弩,都由数十名精壮的士卒合力操控,弩身由最坚韧的桑木和百年牛筋制成,弩臂展开,足有数丈之宽,需要用巨大的绞盘才能拉开。 其发射的,也不是普通的箭矢,而是长逾一丈、粗如儿臂、尾部绑着巨大铁羽的,巨型“踏橛箭”! 这种弩箭,一箭射出,可洞穿城墙,贯穿铁甲,威力堪比后世的轻型火炮! 当这十架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巨弩,如幽灵般出现在城墙废墟上时,远处正准备冲锋的辽军,发出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耶律乙辛的瞳孔,第三次,剧烈收缩! 他脸上那股看戏般的残忍神情,终于被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所取代。 床子弩! 他怎么可能调动得了床子弩?!这本该是守卫皇城大内、直接听命于殿前司的禁军之物,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小的西水门?! 不等他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周邦彦那冰冷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上……‘惊弦’。” 弩营的士卒们,迅速地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一捆特制的弩箭。 那弩箭的箭头,并非铁制,而是一个个镂空的、核桃大小的圆形铁壳,铁壳之上,布满了细密的小孔,做工极为精巧。 这正是李师师在分别前,塞到他手中的图纸。 “此物名为‘惊弦箭’,是我观西域胡旋舞娘脚踝铜铃所制,箭矢飞出,气流贯入,可发魔音,人闻之烦躁,马闻之惊惧。但切记,此法只可用一次,再用,敌军必有防备。” 这是她的“盾”,为他的“弓”,提供的另一种保护。 “放!” 周邦彦的手,重重落下! “嗡——!!!” 十架床子弩,同时发出了如同巨兽咆哮般的弓弦震动声! 空气,仿佛都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撕裂! 十支特制的“惊弦箭”,如十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划破了漫天风雪! 它们飞行的轨迹中,发出了“啾——!!!”的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能直接刺穿灵魂的魔音!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而是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直接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大脑里! 它盖过了一切战鼓与号角,盖过了一切喊杀与悲鸣! 正在拖拽铁滑车、准备发起冲锋的数百匹辽国战马,在这恐怖的魔音之下,瞬间炸了营! 它们高高地扬起前蹄,发出惊恐无比的嘶鸣,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人类都能看懂的恐惧,眼球几乎要爆出眼眶。 它们疯狂地甩动着头颅,口吐白沫,想要摆脱这无孔不入的、让它们肝胆俱裂的恐怖声音。 骑士们的呵斥、皮鞭的抽打,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作用!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训练! 马群,彻底失控了! 有的战马,拖着身后重达数千斤的铁滑车,疯狂地向侧方冲去,直接撞进了旁边护卫的步卒阵中,人仰马翻,骨断筋折,踩踏无数。 有的战马,更是掉转马头,不顾一切地向后狂奔,巨大的铁滑车在冰面上失控地打着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死亡绞肉机,将沿途所有来不及躲闪的辽兵,都卷了进去! 阵型,瞬间大乱! 耶律乙辛的眼前,一片混乱。 他精心准备的、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就在这诡异的、刺耳的尖啸声中,化作了一场自相残杀的、可笑的闹剧。 “噗——” 耶律乙辛再也抑制不住,一口心头热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华贵的貂裘。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莫名其妙。 第197章 故国之殇,断弦之痛 混乱。 是耶律乙辛此刻眼中唯一的景象。 他引以为傲的狼骑,他赖以攻坚的铁滑车,此刻都变成了收割自己人生命的屠刀。 前方的冰面上,人撞马,马撞车,车撞人,彻底乱成了一锅血肉模糊的粥。 惨叫声,咒骂声,骨骼被铁轮碾碎的“咯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那十支看似毫无杀伤力的响箭,带来的不是大规模的杀伤,而是比杀伤更可怕的,秩序的彻底崩塌。 周邦彦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得色,只有愈发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疲惫。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艰难地拉动一个破旧不堪的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右肩胛骨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让他视线中的一切都开始出现重影,天与地,仿佛都在缓缓旋转。 他知道,床子弩威力虽大,但装填极为缓慢,惊弦箭这种奇招,也只能用一次。 这一轮奇袭,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却不足以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 他必须,在这短暂的混乱中,找到那个能让这盘棋,彻底终结的“眼”。 一个让他能够带着血淋淋的证据,去敲开那扇最坚固、最威严,却也最懦弱、最麻木的,皇城宫门的“眼”! 他的目光,强行穿透了眼前混乱的人群,如同最冷静、最饥饿的猎鹰,死死地锁定在了辽军的后阵。 他在找一个人。 一个有资格佩戴“生辰纲”宝物的人。 那些由朱勔从江南搜刮而来,献给徽宗的寿礼,每一件都由内廷造办处的顶级工匠精心打造,每一件都独一无二,都有着大宋皇室的独有标记。 这些本该深藏于大内宝库的东西,却通过高俅和蔡京的手,作为不可告人的交易筹码,源源不断地流入辽金权贵之手。 这是大宋的国耻,也是他,可以利用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的视线,在无数晃动的盔甲和旗帜间,飞速地掠过。 头很痛,视线很模糊,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双眼之上。 终于,他找到了。 在辽军中军左翼,一个被数十名精锐亲卫死死护住的将领,正在声嘶力竭地挥舞着马鞭,呵斥着那些溃散的士兵,试图重整已经彻底崩溃的阵型。 那名将领的头盔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通体血红的宝石。 在昏暗的天光和远处冰河火光的映照下,那颗宝石,正散发着妖异的、令人心悸的血色光芒。 “血菩提”! 周邦彦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涌遍全身! 他认得那颗宝石! 因为他曾亲眼见过。 三年前,他随父亲入宫奏事,在文德殿外,亲眼看到天子赵佶,正兴高采烈地向身边的一众宠臣炫耀这枚刚从南海番商手中耗费巨资购得的奇珍。 赵佶当时说:“此物采自西域佛国,沐浴佛血而生,佩之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实乃上天赐予朕之祥瑞也!” 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殿外,一名御史正跪在雪地里,声泪俱下地呈上奏折,禀报河北路大饥,已有易子而食之惨状。 天子却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得到祥瑞的喜悦之中。 此物,被天子视若珍宝,时常把玩,绝不可能外流! 除非…… 除非高俅和蔡京那些人的卖国交易,已经深入到了连天子贴身的、最心爱的玩物,都可以随意予取予求的地步! 找到了。 就是他! 周邦彦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两团幽冷的、决绝的、带着无尽悲愤的火焰。 那火焰,甚至压倒了他身体上的所有痛苦。 他缓缓地,从身旁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 一支普通的,铁制箭头的羽箭。 箭杆之上,用小刀,刻着两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汴河”。 这是他父亲教他的,拱圣营的规矩。每一支配发的箭矢,都要刻上自己家乡的河流之名,寓意着无论身在何方,都要守护故土河山。 他将这支羽箭,搭上了那张陪伴了他父亲一生,也沾染了他父亲鲜血的,黑色铁胎弓。 雷横看到他的动作,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少帅!不可!你的右臂已经废了!你再用力,整条胳膊都会断掉的!” 周邦彦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用左手,死死地按住自己被木刺贯穿的右肩,用剧痛来对抗剧痛,将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强行压制下去。 然后,他用那条几乎已经半废的右臂,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弓弦。 “咯……咯吱……吱嘎……” 弓身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周邦彦的额头上,瞬间渗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滚滚滑落,与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 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用尽全力的缘故,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开始旋转,模糊。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 战场上的厮杀,身边雷横的呼喊,风雪的呼啸……一切,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三样东西。 手中那张冰冷的弓。 弦上那支颤抖的箭。 和远处那颗,刺眼的,代表着国耻的,血色的“菩提”。 他仿佛又回到了元符三年的那个雪夜,父亲也是这样,拉开这张弓,用最后一支箭,射穿了叛将的咽喉,然后,被数十把长刀,洞穿了身体…… 他仿佛看到了小七,在冲天的火光中,对他露出的,那最后一个清澈的笑…… 他仿佛看到了那八十名拱圣营老卒,在皇城门前,叩阍请命时,那一张张苍老而决绝的脸…… 一种巨大的、跨越了时空的悲怆与荒谬感,如同海啸般,涌上了周邦彦的心头。 他体内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也和脚下这条冰封的汴河一样,彻底冷了下去。 “嗡……” 弓弦,终于被拉成了满月。 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仇与恨,家国的,私人的,都凝聚在了那冰冷的箭头之上。 去吧。 用大宋的箭,射穿大宋的耻辱。 用汴河的箭,去唤醒那早已在歌舞升平中沉睡的,帝王之魂。 他松开了手指。 然而。 “啪!” 一声清脆的、绝望的、如同心碎般的声音,响彻在他的耳边,也响彻在每一个幸存守军的心里。 那根被严寒侵蚀、又承受了他极限力量的弓弦,应声而断! 断裂的弓弦,如同一条愤怒的毒蛇,狠狠地倒抽在他的脸上,瞬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而那支凝聚了他所有希望的箭,在失去了全部力道之后,无力地、悲哀地,在空中翻滚了几下,便“噗”的一声,斜斜地插在了离他不过十余丈远的、肮脏的雪地里。 箭尾的羽毛,还在寒风中,微微地颤动。 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也像是在,为他送行。 周邦焉的身体,猛地一晃。 拉开那一弓,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气力。 此刻弓弦断裂,那股强撑着他的、名为“信念”的支柱,也随之轰然崩塌。 他眼前的世界,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旋转之中。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198章 弓断矢来,盾护长缨 远处,那个头戴“血菩提”宝石的辽国将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 当他看到那支软弱无力、堪称羞辱的箭矢,和他面前那个摇摇欲坠、连弓都握不住的南朝主帅时,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狰狞而狂喜的笑容。 “哈哈哈!南狗!你的气数已尽!” 他猛地从身旁的亲卫手中,夺过一张巨大的角弓,那弓身几乎有他半人高,需要惊人的臂力才能拉开。 但他动作快如闪电,搭箭,开弓,瞄准! 一气呵成! 他要亲手,射杀这个给他带来了巨大麻烦和耻辱的南朝疯子!他要将那颗头颅割下,挂在自己的马鞍上,以此来洗刷自己刚刚的狼狈! “少帅!小心!!” 雷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他想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但距离太远,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闪着幽幽寒光的狼牙箭,已经脱弦而出! 它带着辽将的狂笑与得意,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意,在空中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精准地,射向了周邦彦那已经毫无防备的心口! 生死,只在毫厘之间。 然而,就在那支狼牙箭即将穿透周邦彦身体的前一瞬。 “嗡——!!!”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床子弩发射都更加沉闷、更加雄浑的弓弦震动声,突然从周邦彦的身后响起! 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一张单兵使用的弓,也不属于那十架已经发射过的弩机。 而是来自,一架一直被隐藏在废墟最深处,用油布和乱石精心伪装,直到此刻才露出狰狞獠牙的,主帅亲控的,床子弩! “神眼”!拱圣营的镇营之宝! 一支长达一丈,通体由玄铁打造,箭头呈三棱螺旋状,专门用来破甲、穿城的,真正的“踏橛箭”,以雷霆万钧之势,后发而先至! 它几乎是贴着周邦彦的耳边,呼啸而过! 那恐怖的破风声,甚至将他额前散乱的黑发,都猛地向后吹起! “噗——!!!”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如同巨锤砸进一袋烂肉里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那支原本射向周邦彦的狼牙箭,在距离他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气浪,直接震得偏离了方向,斜斜地飞了出去,不知所踪。 周邦彦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 他看到,远处那个不可一世的辽国将领,身体僵直地立在马背上。 他的脸上,还保持着那副狂喜和狰狞的表情,仿佛被时间定格。 只是,在他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碗口粗的窟窿。 那支玄铁踏橛箭,从他的前胸贯入,后心穿出,将他连人带甲,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他身后那面飘扬的,绘着狰狞狼头的将旗旗杆之上!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那恐怖的伤口处疯狂涌出,瞬间染红了那面大旗。 将死。 旗染血。 天地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辽兵,都停止了动作,呆呆地望着那具被高高钉在旗杆上的尸体,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周邦彦缓缓转过头,他想看看,是谁,在最后关头,操控了这架连他都不知道还存在的“神眼”。 他看到,在他身后那架巨大的床子弩旁,站着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不是陈规手下任何一个膀大腰圆的弩营士卒。 而是一个穿着普通漕帮弟子服饰,身材瘦削,脸上蒙着半块脏兮兮的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年轻人。 那双眼睛,在看到周邦彦望过来时,微微弯起,仿佛在笑。 那笑意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淡淡的温暖。 像许多年前,在冰冷的汴河边,那个瑟瑟发抖,却依旧与他分食了半个炊饼的,小女孩的眼神。 是她。 李师师。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樊楼,在天子身边,在那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吗?! 周邦彦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李师师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把扶住他即将向后倒下的身体,声音急促而凝重,带着一丝她从未有过的慌乱:“你中计了!耶律乙辛的佯攻,是为了掩护他的‘水鼬’部队!” 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通过樊楼的情报网,截获了朱勔手下一个管事与辽人的一份密信。信是用米汤写的,她用尽办法才将其显现出来,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西水门大乱,金明池水路可通”。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其水路,正与一条早已废弃的、直通城内大相国寺附近官仓的暗渠相连! 她意识到不妙,立刻换上不起眼的衣服,一路追踪至此,想将情报告知周邦彦。却恰好看到操控最后一架主帅弩的士卒被流矢射杀,又恰逢周邦彦断弦遇险,命悬一线。 万分危急之下,她来不及多想,看着那复杂的弩机,脑中飞速运转。她不懂武艺,但她精通音律,更对各种精巧的乐器、机关了如指掌。她回忆着之前那些弩手操作的模样,用自己对杠杆和张力的理解,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才勉强踩下了那架“神眼”的机括! 那不是武艺。 是智慧,是急智,是“盾”在“弓”最脆弱之时,用自己的方式,挡下的致命一击。 就在此时,远处,辽军混乱的阵中,突然升起一束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信号烟花。 那烟花,不是来自耶律乙辛的中军大帐。 而是来自,更远,更靠近汴京城心脏的方向! 李师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糟了……是金明池的方向!那是‘水鼬’得手的信号!他们的目标,是官仓!” 周邦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坠万丈深渊。 他拼尽一切,不惜用上千条性命,守住了这道门。 敌人,却已经从后院,点起了焚天的大火。 他赢了这场惨烈无比的战斗,却可能,输掉了整座汴京城。 巨大的精神冲击,加上身体的崩溃,让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向后,缓缓倒下。 在他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他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带着淡淡琴香的怀抱。 只是那怀抱,正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对那城中燃起的,新的烽火的,无尽的担忧与恐惧。 第199章 神眼惊弦,龙驾亲临 夜,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西水门,已然是修罗地狱。 那支自辽军阵中射出的狼牙箭,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撕裂了风雪,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扑周邦彦的心口。 箭矢上淬炼的幽蓝光芒,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妖异,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完了!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拱圣营老卒,心中都只剩下这两个字。 少帅已经力竭,他的弓弦已断,他所有的防御和闪避,都在射出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后,消耗殆尽。 他就像一座耗尽了所有能量的火山,只剩下最后的沉寂。 死亡,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那狼牙箭矢即将触及周邦彦胸前衣衫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弦鸣,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似弓弦,更像是一头远古巨兽在发出濒死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一道比黑夜更加深沉的“黑色闪电”,划破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是一支通体由玄铁打造的踏橛箭,箭身粗如儿臂,箭簇没有锋刃,只是一个沉重无比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实心铁坨。 它没有狼牙箭的迅捷,却裹挟着一股无可匹敌、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 后发而先至! 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这道黑色闪电,精准无误地,撞上了那支致命的狼牙箭。 没有清脆的断裂声。 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被瞬间挤压变形的“咯吱”闷响。 那支淬毒的狼牙箭,就像是纸糊的一般,在半空中被撞成了一蓬纷飞的齑粉! 而玄铁踏橛箭的威势,丝毫不减! 它带着一往无前的狂暴气势,撕裂了风雪,跨越了百步的距离,直直地射向远方那个骑在马上,脸上还挂着狰狞狂笑的辽军主将。 那名头戴“血菩提”宝石的辽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想躲,想逃,想举起盾牌。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噗——!” 沉闷的入肉声,听起来就像是攻城锤砸在了湿透的牛皮上。 辽将身上的精铁铠甲,在他引以为傲的蛮力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被那支恐怖的玄铁箭矢轻而易举地洞穿。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他魁梧的身躯从马背上掀飞了出去!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夜空。 在所有辽军士兵呆滞的目光中,他们的主将,如同一个破烂的布娃娃,被那支玄铁箭矢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面迎风招展的狼头大旗之上! 鲜血,如同瀑布般,顺着旗杆汩汩流下,将那狰狞的狼头,染得更加猩红。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城墙废墟之上,李师师的身体,因为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扶着那架比她人还要高的“神眼”床子弩,几乎要瘫软在地。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冰冷。 为了操作这架镇国重器,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右脚的脚踝因为猛踩机括,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但她做到了。 在周邦彦的弓弦断裂,在他生命悬于一线之际,她用自己对机关术的理解,用尽了所有的潜能,射出了这决定胜负的一箭。 是“盾”,在“弓”最脆弱的时刻,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可她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便看到不远处,周邦彦的身影。 那个方才还如山岳般挺立的男人,在射出那最后一箭后,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紧绷的脊梁一寸寸地软了下去,向后缓缓倒去。 他眼中的光,正在迅速熄灭。 “周邦彦!” 李师师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她用自己瘦削的肩膀,在他倒地前,勉强接住了他沉重如铁的身体。 男人的体温滚烫得吓人,隔着几层衣物,都烙得她皮肤生疼。 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若有若无。 李师师颤抖着手,探向他的右肩。 那个被木刺贯穿的伤口,因为方才极限的拉弓,已是血肉模糊,伤口彻底撕裂,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森白的肩胛骨碎片。 完了。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少帅!” 幸存的雷横和几名老卒也嘶吼着围了过来,看着昏死过去的周邦彦,人人目眦欲裂,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绝望的冰水浇灭。 主帅倒下,他们这支不足三十人的残兵,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孤舟,随时都会被下一个浪头打得粉碎。 “守住!” 就在所有人都心神大乱之际,李师师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异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 她将周邦彦轻轻平放在地,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罗裙的下摆。 那曾是价值连城的苏绣,此刻却被她当做最粗糙的绷带,笨拙却用力地,一圈圈缠绕在周邦彦不断涌血的伤口上。 “他还没死,我们……就不能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所有残兵的心里。 对,少帅还没死。 他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拱圣营老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少帅的血白流! “结阵!保护少帅!保护李大家!” 雷横怒吼一声,拖着一条被流矢射穿的伤腿,将所有人重新组织起来,围成一个血肉之圈,将李师师和周邦彦死死护在中央。 他们用残破的刀剑,对着远处那些从震惊中逐渐反应过来的辽军,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而就在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 在废墟后方,一处早已废弃的、通往皇家禁苑的暗门之后,几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片惨烈如修罗地狱的战场。 为首之人,头戴一顶最不起眼的内侍毡帽,身上穿着粗布宦官服,可他身上那股虽极力压制,却依旧无法掩饰的、与生俱来的威严,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正是大宋天子,宋徽宗赵佶。 他身后,是二十名同样打扮,却个个气息沉稳、眼神锐利如鹰的“内待班”亲卫,他们是皇帝最后的影子,也是最锋利的刀。 他们本是奉了赵佶的密令,来查探周邦彦这颗“死棋”究竟在西水门搞什么鬼。 赵佶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在经历了蔡京高俅等人瞒天过海,以及周邦彦那场“禁苑兵谏”之后。 他要亲眼看看,周邦彦是忠是奸,是生是死。 可眼前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冲天的火光,满地的尸骸,坍塌的城门,还有……被一支恐怖巨箭钉死在旗杆上的辽国将领。 赵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他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火光,死死地锁定在了那名辽将头盔顶上。 那颗在火光映照下,散发着妖异血光的宝石,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第200章 血色菩提,天子之怒 “血……菩提……” 赵佶的嘴唇微微颤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荒谬。 那颗宝石,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哪怕只是在火光下惊鸿一瞥,他也能瞬间辨认出,那上面每一道天然形成的、如同血丝般的纹路。 三年前,大食国商人远渡重洋,献上此宝。 其色赤红如血,内蕴光华,温润通透,商人言此乃佛祖心血所化,得之可佑国泰民安,故名“血菩提”。 赵佶一见倾心,斥资十万贯,将其收入大内,视若珍宝。 他曾亲自为其设计底座,日夜置于案头把玩,甚至在多幅亲笔画作的落款处,都盖上了用这枚血菩提雕刻的私印。 他曾对满朝文武夸耀,此乃上天所赐,唯真龙天子方可拥有。 是祥瑞,是他文治武功、四海臣服的象征。 可现在…… 现在! 这件本该深藏于大内禁宫,由最信任的宦官日夜看守的贴身之物,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一个辽国将领的头盔上! 如同一顶用国耻和背叛编织而成的王冠,戴在了一个异族蛮夷的头上! 这一瞬间,赵佶的脑中一片空白。 无数个念头,如同奔腾的野马,在他的脑海中冲撞、践踏,将他那由艺术和幻想构筑的精致世界,撞得支离破碎。 他想起了蔡京那张永远挂着温和笑意的脸,说着“天下安定,皆赖陛下圣明”的奉承话。 他想起了高俅在检阅禁军时,那副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京城固若金汤”的忠勇模样。 他想起了朱勔献上花石纲时,那谄媚的嘴脸,说着“此皆为陛下点缀太平盛世”。 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他所以为的歌舞升平,所谓的四海臣服,都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来,那些他最倚重、最信任的肱股之臣,早已将他的国,他的尊严,他的威信,当成了可以随意贩卖、赠予外敌的货物! 这比任何一份弹劾奏折,任何一封边关血书,都更具冲击力。 这无异于一记响亮到极致的耳光,狠狠地,穿越了重重宫墙,抽在了他这位天子的脸上! 将他从那个醉心于笔墨丹青、奇石异草的艺术家幻梦中,彻底抽醒!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愤怒,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从赵佶的心底猛地喷涌而出。 岩浆滚滚,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懦弱、犹豫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不是一个艺术家被冒犯的羞恼。 那是一个帝王,在发现自己的权柄被彻底架空、自己的江山被肆意践踏后,最原始、最纯粹的滔天之怒! “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佶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最后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大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自嘲,以及……凛冽的杀机。 他身后的内待班亲卫们,无不骇然色变,纷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地埋下,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们跟随天子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这笑声,比最愤怒的咆哮,还要可怕一万倍! “好一个蔡太师!好一个高太尉!” 赵佶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过境般的冰冷。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陌生,那里面所有属于艺术家的多愁善感都已褪去,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冷酷无情的审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废墟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走向那片火光与鲜血交织的战场。 此刻,远处的辽军在短暂的震惊和混乱之后,终于开始溃退。 主将阵亡,军心已散,他们如同丧家之犬,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向着黑暗中逃去。 西水门的危机,似乎在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暂时告一段落。 可对城墙废墟上的李师师和雷横等人来说,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当他们看到那个身穿内侍服饰,却龙行虎步,带着滔天威压走来的人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雷横等人,是不认识。 但李师师,在看清那张于万千画作上见过无数次,在樊楼也曾近距离侍奉过的脸时,她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停止跳动。 皇帝! 他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样一个最不该出现的时间,最不该出现的地点! 赵佶没有理会任何人,他的眼中,只有那面被鲜血染红的辽军将旗,和旗杆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一步步走到近前,无视了那刺鼻的血腥味和狰狞的死状。 他抬起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摘取一朵珍稀的花。 他从那辽将的头盔上,摘下了那枚“血菩提”。 宝石入手,依旧温润。 可在他掌心,却仿佛是一块刚刚从炼狱中取出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扫过那些身负重伤、衣衫褴褛,却依旧手持兵刃,屹立不倒的拱圣营残兵。 扫过那个一身狼狈,脸上沾满血污和尘土,却依旧将昏迷的周邦彦死死护在身后的绝色女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周邦彦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 这个被他视为“罪臣”,被他当做“弃子”的年轻人,就是用这副残破的身躯,守住了这道门,并用一种最惨烈、最直接的方式,将这枚象征着国耻的“血菩提”,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赵佶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手中那枚在火光下流转着罪恶红芒的血菩提。 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废墟的每一个角落。 “朕,乃大宋天子!”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帝王的威严与悲怆。 这一刻,所有幸存的士卒,无论是雷横这些拱圣营旧部,还是那些普通的守城禁军,全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随即,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丢下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兵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山呼万岁之声,在这片尸山血海的废墟上响起,显得无比荒诞,却又无比震撼。 天子亲临。 国贼的罪证,就在他手中。 他们,赌赢了。 第201章 龙旗之下,残兵之志 天子亲临。 这四个字,像一道九天惊雷,在每个幸存者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们浴血奋战,以命相搏,所求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不就是为了将蔡京、高俅之流的滔天罪行,血淋淋地揭开,呈于御前吗? 如今,皇帝来了。 他亲眼看到了这片惨烈的战场,亲手拿到了那枚通敌卖国的铁证!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混杂着无尽的委屈和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们用钢铁意志筑起的堤坝。 不少在辽军刀下都未曾皱眉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这一刻,竟是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他们赢了! 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天子的亲眼见证! 然而,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李师师的心,却在不断下沉,沉入了无底的冰渊。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位艺术家的心思,有多么深沉,多么难测。 天子之怒,可以是雷霆万钧,也可以是……杀人无形。 周邦彦以“禁苑兵谏”的方式,逼他彻查旧案,已是犯了君臣大忌,形同胁迫。 如今,西水门又在他手上,被打成了一片废墟,死伤无数,城门洞开。 在皇帝眼中,这究竟是护国有功,还是……办事不力,甚至是一场为了洗脱罪名而自导自演的、更大的谋逆? 功与过,忠与奸,只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李师师不敢赌,也不能赌。 她看着跪倒一片、沉浸在喜悦中的众人,再看看赵佶那张在火光下明明灭灭,看不出半点喜怒的脸,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必须立刻,马上,将他们的行为,定义为“忠”! “升旗!” 她突然发出一声清喝,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跪倒的众人都是一愣,不解地望向她。 李师师没有解释,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不远处。 在那里,一根在爆炸中被拦腰炸断,斜插在乱石堆里的旗杆,顽强地挺立着。 那是大宋的黄龙旗杆。 “把大宋的龙旗,升起来!就立在这废墟之上!”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雷横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瞬间明白了李师师的用意! 这是在向皇帝表明心迹! 他们不是乱臣贼子,不是拥兵自重的军阀! 他们是为大宋流血,为官家守门的忠臣!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这面黄龙旗的尊严! “快!升旗!” 雷横怒吼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几名反应过来的老卒也立刻跟上,他们合力,将那根沉重无比的旗杆从乱石中拔出。 他们用残破的身体,用血肉模糊的肩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将它重新竖立起来。 “起!” 随着雷横一声暴喝,那面在战火中被烧得千疮百孔,甚至还带着斑斑血迹的黄龙旗,迎着夹杂着血腥味的刺骨寒风,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废墟上,再一次,缓缓展开。 残破,却悲壮。 当那抹熟悉的明黄,重新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残兵的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光。 那光,是信念,是忠诚,是他们至死不渝的守护。 赵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面破烂的龙旗,看着旗下那些宁死不跪、伤痕累累的忠魂,再看看自己手中这颗沾染了国耻的“血菩提”。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荒谬感和羞愧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这个天子,这个万民之主,竟需要一群被他打为“罪臣”的残兵,用生命和鲜血,来扞卫他的尊严。 而他所倚重的那些肱股之臣,却在背后,用最卑劣的手段,出卖着他的江山。 何其讽刺! 他缓缓走到李师师面前,目光落在了她怀中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身上。 “他……就是周邦彦?” “是。”李师师抬起头,迎上赵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卑不亢。 “好,很好。” 赵佶点了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早已起身的内待班亲卫,下达了一连串冰冷到极致的命令。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传朕旨意。” “即刻封锁西水门,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将周邦彦……以及所有幸存士卒,全部给朕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这两道旨意一出,在场所有人,再次如坠冰窟。 雷横等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变成了无法理解的震惊和愤怒。 打入天牢? 他们明明是功臣,为何还要下狱? 这和那些通敌卖国的奸贼,有何区别? 然而,赵佶接下来的命令,更是让他们的血液都凉透了。 “派人,将此间战况,原封不动,禀报高太尉!” “告诉他,朕的‘血菩提’,找到了。让他亲自来西水门,向朕……解释解释!” 一连串的旨意,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得众人头晕目眩。 将战况禀报高俅? 这不是明摆着给奸贼通风报信,让他提前准备,销毁罪证吗? 天子的心思,果然深如渊海,无人能测。 雷横等人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几乎要忍不住开口质问。 只有李师师,在听到最后一句,那个刻意加重了语气的“解释解释”时,心中猛地一震。 她明白了。 她瞬间明白了这位帝王的所有意图。 这不是昏聩,这是最冷酷的帝王心术。 这是一场阳谋! 他不是要放过高俅,而是要……逼宫! 他要用周邦彦的“谋逆”之名,用西水门的惨状,用所有幸存者的性命,做最后的赌注! 他要逼高俅,这个执掌禁军,权倾朝野的太尉,亲自来到这西水门的废墟上,来到这面残破的龙旗之下,与他对峙,与他摊牌! 这一局棋,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凶险! 这一步棋,走错一子,便是君臣俱焚,万劫不复! 第202章 妆匣秘录,艮岳杀机 天子的旨意,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内待班的亲卫们迅速行动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动作却高效得如同一部精密的杀人机器。 一部分人迅速接管了废墟的防务,将整个西水门围得水泄不通。 另一部分人则手持出鞘的横刀,走了过来,准备将雷横等人“请”入天牢。 “官家!” 雷横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嘶吼道,“我们是冤枉的!我们是为大宋杀敌啊!” “锵!” 回答他的,是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柄冰冷的刀锋。 “奉旨行事,再敢喧哗,格杀勿论!”一名内待班头领冷冷地说道。 雷横等人虽然心中万般不忿,却也不敢再抗旨。 他们知道,棋局,已经从战场,转移到了他们完全无法触及的朝堂。 他们这些小卒的命运,已经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他们只能默默地放下了兵器,任由那些亲卫用冰冷的镣铐,锁住了他们沾满血污的双手。 李师师依旧静静地守护在周邦彦身边,赵佶没有下令动她,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将她和周邦彦这个“主犯”隔离开来。 她低着头,看似在为周邦彦擦拭脸上的血污,但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远处,正在黑暗中逐渐消失的辽军溃兵。 混乱的战场,渐渐归于平静。 辽军的残兵败将,已经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的尸体和狼藉。 可李师师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她敏锐地察觉到,辽军撤退的路线,并非是原路返回城外大营,而是……向着东北方向,绕了一个巨大的弧线。 那个方向…… 一个地名,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让她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倒竖起来! 金明池!艮岳! 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从朱勔的管事那里截获的那封密信。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西水门大乱,金明池水路可通”。 她想起了,在樊楼听雪阁中,周邦彦与她分别时,曾铺开一张汴京堪舆图,用指尖重重地点过的一个地方。 “艮岳,乃陛下毕生心血所系,园林山石,冠绝天下。但正因其是游玩之所,守备,反而是整个皇城最薄弱的一环。若有人声东击西,此处……必是死穴。” 原来如此! 西水门的血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佯攻! 耶律乙辛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撞开这道坚固的城门! 他是要用上千条辽军士兵的性命,用这场惨烈无比的攻城战,吸引住整个汴京城所有禁军的目光! 他要用这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杀声,来掩护他真正的杀招——那支名为“水鼬”的精锐奇兵! 他们的目标,是顺着金明池的水路,潜入守备空虚的艮岳! 艮岳之内,有什么? 有皇帝穷尽天下民脂民膏搜刮而来的奇珍异宝,有富可敌国的内库。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艮岳后山,有一条为了方便皇帝游玩而修建的,直通皇宫后苑的秘密水道! 耶律乙辛,是要……直捣黄龙! 他要效仿那前朝的安禄山,在汴京城的心脏,给这位大宋天子,来一次致命的“清君侧”! 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从李师师的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赵佶。 这位大宋天子,还沉浸在抓住国贼把柄、准备与权臣摊牌的帝王权术之中,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把最锋利的尖刀,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不行! 必须立刻将这个情报告知他! 可她刚要开口,理智却又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冲动。 她凭什么说? 拿什么证据? 就凭一封来路不明的密信?一段死无对证的推测? 在这位刚刚经历了背叛,疑心重到极点的君主面前,任何没有铁证的言语,都可能被当做是乱党妖言惑众,是周邦彦为了脱罪而设计的又一个阴谋! 到那时,不但救不了驾,反而会把自己和所有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李师师的脑中,无数个念头在疯狂地转动,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扫过那些忠心耿耿却即将沦为阶下囚的残兵,最后,落在了自己那双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弹了十几年琴的手上。 琴……妆匣…… 一个被她遗忘了许久的细节,如同沉在水底的明珠,骤然被捞起,在她的脑海中,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她的妆匣。 那个养母李姥姥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 妆匣的夹层里,藏着的,不仅仅是那份关系重大的金、辽密约残片。 还有一张,用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绣在一块巴掌大小的素白手帕上的,汴京城的……“幽州密道图”! 那是养母的父亲,曾经作为大宋“拱圣营”最顶尖的暗探,潜伏在辽国幽州时,冒着生命危险绘制的。 上面详细记载了辽军常用的几种,针对汴京城的秘密渗透路线和紧急预案! 其中一条,正与她此刻的推断,严丝合缝! 从金明池水路,潜入艮岳后山,经由赏玩水道,直逼……皇帝日常起居的紫宸殿! 证据! 她有铁一般的证据! 第203章 断弦为誓,死士传书 李师师的心,狂跳不止。 那沉闷的撞击声,几乎要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 有了证据。 可一个全新的,比刚才任何一刻都更加致命的问题,如同一座冰山,瞬间横亘在她面前。 如何将这份证据,不动声色地,送到皇帝面前? 不,皇帝已经深陷权术的棋局,他此刻要的是对峙,是摊牌,他看不见背后那把更锋利的刀。 这份证据,必须送到能够阻止这场惊天阴谋的人手里。 直接呈上? 那无异于自焚。 她李师师一个风尘歌姬,为何会有这等军国机密?她的养母李姥姥究竟是谁?她和那早已被挫骨扬灰的拱圣营,又是什么关系? 任何一个问题,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在眼下这个微妙到极致的时刻,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飞速地扫过。 那些正在被内待班亲卫上镣铐的士卒,脸上或是不甘,或是茫然,或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行。 他们都已是棋盘上的棋子,动弹不得。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 那个人拄着一把卷刃的朴刀,半跪在冰冷的碎石之上。 他的双肩因为无法抑制的愤怒与不甘,正剧烈地颤抖。 雷横。 拱圣营的老卒,对周邦彦的忠诚,早已融入骨血。悍不畏死。 更重要的是,他足够勇猛,也足够……简单。 他不会追问缘由,不会权衡利弊。只要是少帅的命令,是为大宋好,他就会不打任何折扣地去执行。 他是此刻,唯一能撕开这张绝望之网的人选。 李师师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她悄无声息地,从怀中那个早已被血污浸透的香囊夹层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 那正是她贴身收藏了十余年,那张绣着密道图的救命手帕。 她抓住那些内待班亲卫正在给另一侧士卒上镣铐,场面一片混乱的间隙,快步走到雷横身边。 她蹲下身子,佯作为他检查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雷横大哥。”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雷横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巨大的身躯一震,不解地看着她。 “耶律乙辛是佯攻,他的真正目标是艮岳!此物,是证据!” 李师师的手快如闪电。 她将那块小小的、尚带着她体温的油布包,塞进了雷横那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粗糙大手之中。 “你必须想办法,立刻离开这里,将此物,送到城南大碗茶寮,交给一个叫王二麻子的人。如果他不在,就找一个叫小葫芦的伙计!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驰援艮岳!” 雷横感受到掌心那个小小的、却重如山岳的布包。 再听到“艮岳”两个字,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眼中的不解瞬间变成了惊骇。 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可是……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李大家。”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天子亲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总有办法的。” 李师师的眼神,在此刻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冷酷。 “装死,挖地道,或者……直接闯出去!” “你告诉外面接应的兄弟,就说,是我李师师说的,此战若败,汴京城,就完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力量,狠狠地刺入了雷横的心脏。 雷横看着她,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少帅。 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他知道,这是少帅与这位李大家,用命为他们所有人换来的最后机会。 他绝不能辜负。 “我……明白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将那油布包死死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自己破烂的甲胄缝隙中,紧贴着胸口的皮肉。 李师师站起身,刚要离开,却又停住了脚步。 她缓缓抬起手。 她从自己那早已凌乱不堪的发髻上,取下了一根断裂的,还沾着她指尖鲜血的琵琶弦。 那是在樊楼,为周邦彦送行时,她亲手砸碎的琵琶上,留下的最后遗物。 是她与风花雪月的过去,彻底诀别的象征。 她将这根染血的断弦,缠在了雷横粗糙的手腕上。 她用尽力气,系了一个死结。 断弦冰冷,深深地勒进了皮肤,硌得人生疼。 “以此为誓。” 她的声音,轻如梦呓,每一个字却都重如山岳,狠狠地砸在雷横的心上。 “告诉兄弟们,援军到,我为他们抚琴庆功。” “援军不到……”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凄美的、燃烧般的决绝。 “我李师师,便与这汴京城,与这大宋,一同……弦断人亡。” 断弦为誓。 这是何等悲壮,何等惨烈的决意。 雷横的眼眶,瞬间红透。 这个在刀山火海中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汉子,此刻却觉得喉咙发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对着李师师,对着她身后昏迷的周邦彦,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冰冷的碎石上,鲜血直流,他却恍若未觉。 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压低身子。 他借助着同袍身体的掩护,悄然隐入了一片更深的废墟阴影之中。 如同一只准备在绝境中,用利爪撕开一条生路的孤狼。 李师师缓缓走回周邦彦身边,重新跪坐下来。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匍匐的,金碧辉煌的皇城。 那里,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开始。 而这里,另一场决定了汴京城命运的豪赌,也已悄然落子。 周邦彦,你一定要醒过来。 醒过来,看看你用性命布下的这盘棋。 看看我们,是如何在这死局之中,为这天下,为这万民,搏出那……一线生机。 风雪,又大了。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霜,冰冷,刺骨。 第204章 狼顾 西水门的火,仍在燃烧。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焦黑的残垣断壁,将漫天飞舞的风雪都映照出一种诡异的、血色般的暖光。 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刺鼻的硝烟,以及鲜血被低温凝固后的腥甜,混合着雪花的冰冷气息,像一把把无形的冰锥,刺得人鼻腔发酸,肺腑欲裂。 李师师跪坐在冰冷的碎石瓦砾之上,用一方从自己内衬上撕下的、还算干净的衣角,轻轻擦拭着周邦彦脸上的血污与尘土。 他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若非那从鼻翼间偶尔溢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气,他与周围那些在烈火与刀剑下扭曲变形的尸骸,并无二致。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微尘,生怕一丝一毫的额外力道,都会让他这脆弱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 可那双往日里流转着万种风情、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却淬着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冷、比刀锋更锐利的锋芒。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最精准的标枪,越过那些被沉重镣铐锁住、脸上写满不甘、屈辱与茫然的拱圣营残兵,死死地钉在了远处。 那里,正在收拢阵型、准备撤离的辽军队伍,在雪白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串蜿蜒而诡异的马蹄印。 他们在撤退。 但那撤退的路线,却像一条狡猾的毒蛇,在雪地里画出了一个极其反常的弧线。 不是向西,回归他们扎在城外的主力大营。 而是……转向了东北方! 李师师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那个方向…… 是皇家园林金明池! 是官家毕生的梦幻寄托——艮岳! 那个在樊楼诀别时,周邦彦用修长的指尖,在汴京堪舆图上重重圈点过的致命死穴,此刻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回响! “艮岳,是官家毕生心血所系,汇集天下奇珍异宝,防卫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守备多为仪仗之兵,中看不中用,反是整个皇城防御体系中最薄弱的一环。” “若有人以雷霆之势,声东击西,用一场惨烈的大战吸引全城目光……” “此处,必为死穴!” 周邦彦当时凝重而决绝的话语,言犹在耳! 原来如此! 原来西水门这上千条性命的填埋,这冲天的火光,这震天的喊杀,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用无数生命作为祭品的—— 佯攻! 耶律乙辛这位辽国枭雄真正隐藏的杀招,是那支早已通过未知渠道潜伏入城、名为“水鼬”的精锐之师! 他们的目标,是趁着全城防御力量被吸引到西门的空档,顺着金明池不设防的水路,直捣守备空虚的艮岳! 而艮岳后山,有一条专为运输江南“花石纲”而修建的秘密水道,可以绕过所有关卡,直通皇宫后苑! 这位草原上的雄主,竟是要效仿那颠覆了大唐盛世的安史之乱,在汴京的心脏,给这位沉醉于艺术与享乐的天子,来一次致命的“清君侧”! 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无边的恐惧,从李师师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 她猛地望向不远处的御驾。 大宋的天子赵佶,还完全沉浸在亲手揪出朝中“乱党”、彰显自己雷霆手段的无上喜悦之中,正志得意满地听着高俅、蔡京等人肉麻的奉承。 他浑然不知,一把最锋利、最淬毒的尖刀,已经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他所有的防卫,抵上了他那高贵的咽喉! 必须告诉他!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用强大的理智死死扼住。 拿什么说?凭一段死无对证的推测? 在这位疑心重到骨子里的君王面前,尤其是在他刚刚“平定叛乱”、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此刻,任何没有铁证的言语,都会被他当成是乱党同伙的妖言惑众,甚至是临死前的疯狂反扑。 那不仅救不了任何人,反而会立刻给自己和所有幸存的拱圣营袍泽,招来杀身之祸! 怎么办?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的耽搁,都可能让辽军的阴谋更近一步,让汴京万劫不复! 李师师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人群中飞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了一个魁梧的身影上。 雷横。 那个拄着一柄卷了刃的朴刀,双肩因不甘与屈辱而剧烈颤抖的汉子。 他是拱圣营的老卒,悍不畏死,忠诚可靠,更重要的是,他足够……简单。他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要认准了命令,就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不会在关键时刻被复杂的思绪绊住手脚。 就是他了! 李师师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她悄无声息地,从那个早已被血污浸透的香囊夹层里,取出一枚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东西。 那是周邦彦留给她的最后一道保障,那张绘着“幽州密道图”的救命手帕,上面还有他后来凭记忆增补的、对艮岳水道的推演标注。 趁着内侍班亲卫给另一侧士卒上镣铐、发出叮当作响的混乱间隙,她快步走到雷横身边,蹲下,佯装为他检查腿上的伤口。 “雷横大哥。”她的声音急促,压得极低,几乎与风雪声融为一体。 雷横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不解地看着这位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汴京第一美人。 “耶律乙辛是佯攻,真正目标是艮岳!此物,是周郎推演出的辽军密道图!” 李师师的手快如闪电,将那块尚带着她体温的油布包,不容置疑地塞进了雷横沾满血污与泥土的粗糙大手。 “你必须立刻闯出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去汴河的‘黑鱼口’码头!那里每晚子时,都会在最东边的码头桩上挂起一盏**‘火莲灯’**!” “把东西交给掌灯人,告诉他们,‘茶船过闸,水鬼让路’!” “他们是漕帮的兄弟,是自己人!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驰援艮岳!” 漕帮! 雷横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眼中的不解瞬间变为惊骇与决然。漕帮龙头张横与周大人的交情,是过命的交情,他亦有所耳闻! “我们……我们被包围了,李大家。”他声音干涩,指了指周围那些手持兵刃、虎视眈眈的禁军。 “那就杀出去!”李师师的眼神变得无比冷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不带丝毫感情,“你身边那个叫王小二的兄弟,可以为你争取三息时间。” 雷横心中一震,看向身边那个年轻的同袍。 “你告诉漕帮的兄弟们,”李师师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此战若败,汴京城,就完了!我们所有人的家,就都没了!” 那股决绝的力量,狠狠刺入雷横的心脏。 他不再犹豫,重重地点头,将油布包死死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藏入甲胄的缝隙,紧紧贴着胸口的皮肉。 李师师站起身,却又停住。 她抬起手,从自己凌乱的发髻上,取下了那根为周邦彦送行时,被她亲手砸断的琵琶弦。 一根染着她指尖鲜血的断弦。 她将这根冰冷的断弦,缠绕在雷横粗糙的手腕上,用尽力气,系了一个死结。 断弦冰冷,硌得人生疼,也让他瞬间清醒。 “以此为誓。”她的声音轻如梦呓,却重如山岳,清晰地传入雷横耳中。 “援军到,我为他们抚琴庆功。”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如同烈火燃烧般的决绝,那是将自己的一切都押上去的疯狂。 “援军不到……” “我李师师,便与这汴京城,一同……弦断人亡。” 雷横的眼眶,瞬间红透。 这个在刀山血海中都未曾眨眼的汉子,此刻却虎目含泪。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李师舍,对着她身后昏迷的周邦彦,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上冰冷的碎石,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 然后,他猛地起身,压低身子,对身旁的王小二,用眼神传递了最后的命令。 王小二咧嘴一笑,那笑容纯粹而灿烂,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赴一场盛宴。 下一刻,王小二突然暴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挥舞着沉重的镣铐,状若疯虎般冲向了另一侧最为密集的禁军! “狗娘养的禁军!爷爷跟你们拼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过去。 而雷横,则趁着这用生命创造出的混乱,如同一只准备在绝境中用利爪撕开生路的孤狼,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一片更深的废墟阴影之中。 第205章 石破 夜色如墨,雪势愈大。 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夹杂着冰冷的风,疯狂地灌入汴京城错综复杂、如同蛛网般的小巷。 雷横像一头受伤的猎豹,在这里疯狂穿行。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在死寂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刺耳,让他心惊肉跳。 身后,禁军的怒喝声和杂乱的追赶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时远时近,敲击着他那根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肺部像被塞进了一团烈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剧痛。腿上的伤口在每一次奔跑中都疯狂地撕裂着神经,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很快就被严寒冻结,将裤腿和皮肉粘连在一起,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但他不敢停。 王小二那张年轻而决绝的脸,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那句“狗娘养的禁军”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不能让兄弟白死!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黑鱼口,火莲灯! 李师师那句“弦断人亡”的誓言,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的灵魂,让他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超越了疼痛与疲惫的极限。 前方巷口,光线突然一亮,几道手持长枪、呵着白气的身影,堵住了他的去路。 是巡城司的夜巡队! 退路,被彻底堵死了。 “站住!什么人!口令!”为首的队正厉声喝道,手中的长枪在雪地反光下闪着森然的寒芒。 雷横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血光。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半句废话,迎着那几杆长枪就埋头冲了上去! 他用仅存的、相对完好的左臂,如铁钳般死死架住最先刺来的枪杆,身体猛地一扭,用尽全身的重量,将一名士兵狠狠地撞翻在地,那士兵的后脑勺磕在墙角,发出一声闷响便没了声息。 同时,他右手反手抽出腰间那柄在战场上捡来的、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短匕,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狠狠捅进了另一名士兵柔软的肋下!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了他一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长枪也趁机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右肩,枪尖从背后透出,带起一蓬猩红的血雾! “呃啊!”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但他没有后退,反而怒吼一声,不退反进,顺着那冰冷的枪杆欺身而上,任凭枪尖在血肉中搅动,用头重重地撞在最后那名士兵的面门上! “砰”的一声,是鼻梁骨碎裂的声音。那名士兵惨叫着倒下。 一场短暂而血腥的遭遇战结束了。雷横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空气吸进肺里,像刀子在割。 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咬着牙,一把拔出贯穿肩膀的枪头,又带出一蓬血雾。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撕下衣摆,用牙齿和单手,草草地、却又死死地包扎住前后两个血洞,然后又一次,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黑暗。 终于,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鱼腥味和潮湿水汽的空气,钻入他的鼻腔。 汴河到了。 黑鱼口码头,在深夜里一片死寂,只有几艘被冻在河里的渔船,随着微弱的水波轻轻摇晃,仿佛沉睡的巨兽。 他一眼就看到了。 在最东边的角落,在数十个光秃秃的码头桩里,那唯一的一点微光。 那是一盏灯。 一盏用红纸糊成的、状如莲花的灯笼,在风雪中执着地摇曳,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仿佛是这绝望黑夜里唯一的希望。 火莲灯! 找到了! 他强忍着激动,踉跄着走上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念出那句重于泰山的暗号。 “茶船过闸……” 灯下,那个披着蓑衣、一直低头整理渔网的汉子,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转过身,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鹰,看到了浑身是血、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雷横,瞳孔骤然一缩。 雷横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吼出了后半句。 “水鬼让路!” 说完,他将那个早已被自己鲜血浸透的油布包,死死地塞进对方手里,便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昏死过去。 …… 与此同时,艮岳。 耶律乙辛率领的“水鼬”精锐,正沿着狭窄陡峭的山路向上猛冲。他们是草原上最矫健的狼,脸上带着嗜血的兴奋和对功业的渴望。 耶律乙辛的脸上,更是带着一丝狰狞而得意的冷笑。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半山腰一处最狭窄的隘口时。 “轰隆隆——!” 天崩地裂!数十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耶律乙辛目眦欲裂,他亲手训练的、战无不胜的“水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他死死盯着那碎裂的滚石上,一个深刻的印记——一张拉满的弓。 拱圣营! 一股比滚石更沉重、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耶律乙辛的心脏。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执棋者,从来就不是他耶律乙辛! “撤退!全军撤退!”他发出凄厉的嘶吼。 然而,山道早已被滚石堵死,幸存的“水鼬”们进退两难,成了瓮中之鳖。 而在山壁的另一侧,黑暗之中。 一群手持朴刀、鱼叉、船桨的漕帮精锐,正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修罗场。 为首一人,正是漕帮帮主,“船火儿”张横! 他手中,正紧紧握着那张绘着艮岳水道图的手帕,手帕上,还带着雷横温热而粘稠的鲜血。 “兄弟们!”张横压低声音,声音里带着水手的豪迈与压抑不住的狠厉,“周大人说过,这汴京城里的每一滴水,都养着咱们的爹娘妻儿!为了送这张图,拱圣营的好汉,已经把命都搭上了!” 他高高举起那张血手帕,让所有弟兄都能看到。 “今儿个,有外来的畜生想脏了这水,想让咱们兄弟的血白流!咱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不答应!!” 数百名漕帮弟子发出压抑的低吼,如同暗流下的怒涛,眼中喷射着复仇的火焰。 “那就让这帮草原上的旱鸭子,尝尝咱们汴河好汉的手段!” 张横一把抽出腰间的鬼头刀,刀锋在月光下闪着森然的寒光,向前一指。 “杀!为拱圣营的兄弟报仇!” 第206章 惊弦 后山的喊杀声与临死前的惨叫声,虽然被厚重的岩层和精巧的园林设计层层削弱,但仍像一阵阵阴风,隐隐约约地穿透了进来,传到地底深处。 艮岳,一座专为存放从江南搜刮来的珍稀花石而建的隐秘地宫内,却是一片死寂,与外界的喧嚣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这里灯火通明,照得满室生辉。无数奇珍异宝、古玩字画被随意地堆放在角落,而在地宫中央,应奉局提举朱勔,正指挥着十余名心腹,将一箱箱沉重无比的铁甲、弩机,从伪装成假山山石的暗格中吃力地搬运出来。 这些,都是他借着为皇帝搜罗“花石纲”的名义,从各地武库中私吞、截留的精良军械。 是他准备偷偷运往辽国,献给耶律乙辛的“贡品”。 是他与辽人结盟、背叛大宋的投名状,也是他为自己铺就的、日后封王拜相的富贵荣华之路。 “快!都给老子快点!磨蹭什么!” 朱勔肥胖的脸上满是汗水,他一边用丝绸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油汗,一边焦急地催促着。 西水门的大乱,比他预想的要惨烈得多,这恰恰是他金蝉脱壳的最好时机。 他必须趁着城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场“叛乱”吸引过去的时候,将这些足以让他抄家灭族的要命东西,通过地宫的另一条、只有他知道的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如同鬼魅般,幽幽地飘进了地宫。 那琴声,初时如泣如诉,仿佛远方的寡妇在哭诉亡夫,带着一丝冰冷入骨的凄婉,仿佛在为这满室的罪恶送葬。 朱勔眉头一皱。 这鬼地方,深更半夜,哪来的琴声? 他没有在意,只当是哪个守夜的宫女,在远处乱弹琴,扰了自己的雅兴。 可那琴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琴音陡然一转,变得急促而激昂,节奏越来越快,渐渐化作金戈铁马,杀伐之音!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踏着这激昂的琴音节奏,向此地合围而来!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朱勔的脊椎,一节一节地爬了上来,让他浑身的肥肉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猛地回头。 只见地宫唯一的入口处,那道厚重的石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打开。 一道纤丽的白衣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月光从她身后照来,将她的影子,在潮湿的地面上拉得又细又长,宛如一柄出鞘的、闪着寒光的利剑。 李师师!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和周邦彦一起,在西水门被乱军砍成肉泥了吗?! 朱勔的心腹们见状,立刻反应过来,纷纷拔出腰刀,面露凶光。 “拿下她!”朱勔厉声喝道,心中的惊慌被一股狠戾取代。一个女人而已,杀了便是! 然而,李师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的绝美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讽的弧度。 她缓缓抬起手,葱白修长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拨。 “铮——!” 一声刺耳无比的弦音,在地宫中骤然炸响!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破人的耳膜,震得烛火都为之一跳! 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心腹,身形猛地一僵,脸上的凶狠表情瞬间凝固。 随即,他们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软软地倒了下去。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鲜血正从中汩汩冒出。 朱勔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这才惊恐地看清,李师师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绷得笔直的,在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的…… 琴弦! 那是她发髻上,那根染血的断弦!是她的乐器,也是她的武器! “朱提举,别来无恙。” 李师师缓步走来,高跟的绣鞋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朱勔的心跳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她手腕一抖,那根琴弦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寻找猎物的毒蛇,瞬间飞出,“嗤”的一声,精准地缠上了朱勔肥胖的脖颈。 一股奇特的麻痹感,伴随着尖锐的刺痛,迅速传遍朱勔的全身。他惊恐地发现,那琴弦上,竟淬了周邦彦曾经用过的,那种能让人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却神志清醒的独门麻药! “说。”李师师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耶律乙辛真正的后手,在哪里?” “你……你休想……”朱勔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看来,朱提举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要硬一些。” 李师师的指尖,在紧绷的琴弦上,轻轻一捻。 琴弦立刻如钢丝般,深深地勒进了朱勔脖颈的皮肉之中,剧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啊——!”杀猪般的惨叫,在地宫中回荡。 “我说……我说!”在极致的痛苦与对死亡的恐惧面前,朱勔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看着自己那躲在铁甲箱子后面、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朱汝贤,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而断断续续地说道:“陈桥……陈桥驿……耶律乙辛的主力……在陈桥驿集结……信号是……是艮岳的冲天……狼烟……” 李师师的心神,被“陈桥驿”三个字死死抓住。她必须听清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哪怕是朱勔求饶时含混不清的咕哝,她也要分辨出来。 正是这极致的专注,让她忽略了那个一直被她视为废物的、躲在阴影里的身影。 朱汝贤看着自己父亲被勒得翻起白眼,眼看就要断气,那股血脉相连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他所有的懦弱! “别杀我爹!” 他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抄起身边箱子里掉落的一柄用来防身的、淬了毒的匕首,状若疯虎般从阴影中扑出! 他并非想要刺杀,只是出于救父的本能,闭着眼睛,用尽全力,将匕首胡乱地捅向那个白色的身影! 李师师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已经反应过来,猛地侧身,试图避开后心要害。 但她为了听清情报,离得太近了! 那柄淬着幽蓝光芒的、专门用来麻痹大型猎物的“迟滞性”神经毒素的匕首,依旧狠狠地,深深地,刺入了她的左肩胛骨之下! 剧痛与麻痹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李师师的身子猛地一软,向前踉跄一步,手中的琴弦,也随之无力地松开。 “师师!” 一道撕心裂肺的、带着无尽惊恐的呼喊,从地宫外传来。 是周邦彦! 他醒了! 第207章 国蠹 剧痛如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师师的意识。 那柄匕首上淬的,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一种阴狠的神经毒素,它不会立刻致命,却能迅速瓦解人的力气,让麻痹感如同藤蔓般,从伤口处疯狂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天旋地转。 整个地宫都在摇晃,烛火的光芒分裂成无数个光斑,在眼前跳跃。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后心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被迅速抽离。 “哈哈……哈哈哈哈……” 摆脱了死亡束缚的朱勔,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脖子,先是剧烈地咳嗽,随即发出了疯癫般的、劫后余生的大笑。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如同一朵被碾碎的白莲花的李师师,又看了看自己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刻正吓得丢了匕首、瑟瑟发抖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和怨毒。 “妖女!乱党!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一步步走向李师师,肥胖的脸上,肌肉因极度的兴奋与仇恨而剧烈抽搐着。 “你知道我为了这花石纲,付出了多少心血吗?你知道为了陛下的这座艮岳,我得罪了多少朝中同僚,杀了多少不听话的刁民吗?” 他指着地宫里那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那些本应运往辽国的铁甲兵器,声音嘶哑地咆哮着,仿佛在控诉全世界。 “花石纲可富国!可强兵!你们这些只知道在青楼里弹琴唱曲、在朝堂上空谈误国的蠢货,你们懂什么!?”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自我感动的癫狂,唾沫横飞。 “我搜刮民脂民膏,是为了充盈内帑,是为了让陛下开心,是为了这大宋的盛世图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宋!为了陛下!” 李师师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听着这番颠倒黑白的无耻言论,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但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尽讥讽的冷笑。 她挣扎着,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那双因失血而开始涣散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朱勔。 “富国?”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清晰,如同最锋利的针尖,狠狠刺入朱勔的耳膜。 “富了你这样的奸臣,却穷了天下的百姓。” “强兵?”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讽。 “用大宋子民血汗换来的铁甲,去武装辽国的豺狼,来换取你朱家一人的富贵荣华吗?”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生命力,支撑着她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朱勔,你不是在富国,你是在……” “食国!” “你这只趴在大宋的骨髓上吸血,啃食着国家根基的……国之蠹虫!” 那一句句泣血的质问,如同一记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朱勔的心上。 他脸上的得意与癫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计谋被赤裸裸戳穿后无边的惊恐与羞恼。 “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猛地扑了上来,一脚狠狠地踢在李师师的腹部。 “噗——” 李师师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溅在她素白的衣衫上,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她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地宫的石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碎石四溅! 一道身影,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从地狱冲出的雄狮,带着满身的血污和杀气,冲了进来。 是周邦彦! 当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李师师时,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了,只剩下无尽的猩红。 “师师——!”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残存的几个心腹见状,立刻挥刀扑上。 但此刻的周邦彦,已经彻底疯狂。他没有躲,没有闪,甚至没有格挡。 他任凭那些锋利的刀锋砍在他的肩膀上、后背上,带起一蓬蓬猩红的血雾。他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任何疼痛都比不上他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只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最原始、最野蛮地,硬生生地撞开了一条通往她的血路! 他冲到李师师身边,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入手,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冰冷,和正在飞速消逝的温度。 周邦彦的心,死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正准备从另一条密道逃跑的朱勔父子。 “你,们,都,该,死。” 一字一顿,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最终审判。 朱勔被他那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逃进密道。 然而,周邦彦的速度,比他更快! 他从李师师冰冷的手腕上,褪下了一件东西。 不是刀,不是剑。 是那枚“盾”印银镯。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枚承载了他们所有过往的银镯,狠狠地掷了出去! 银镯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带着复仇的呼啸,精准无误地,砸在了地宫顶端,一处极其隐秘的、凸起的龙形石雕之上! 那是周邦彦在樊楼堪舆图上,看到的,艮岳地宫的自毁机关!是为防止宝物被盗而设的玉石俱焚之计! “轰——!” 整个地宫,剧烈地摇晃起来!机关被触发,无数块重达千吨的巨石,从头顶轰然坠落! “不——!” 朱勔和朱汝贤,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绝望中,被瞬间吞没,掩埋。 周邦彦紧紧地抱着李师师,他看到她身旁那面在打斗中掉落的、用坚硬无比的花梨木制成的琵琶残骸,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将琵琶残骸举过头顶,同时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坠落的巨石,为她撑起最后一片天空。 他要用这最坚硬的木料和自己的血肉,为她构造一个求生的夹缝! 在黑暗彻底吞噬他们之前,他将嘴唇,凑到她冰冷的耳边,用尽一生一世的温柔与无尽的悔恨,轻声说道: “师师,对不起……” “我来晚了。” 巨石落下,一切归于死寂。 第208章 传书 黑暗。 死寂。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周邦彦在一片碎石瓦砾的缝隙中,悠悠转醒。 灰尘呛入鼻腔,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剧痛,从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疯狂地传来,后背像是被烈火灼烧,四肢百骸都如同散了架一般。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因为,心口的痛,早已将一切都麻痹。 他怀里,李师师的身体,冰冷如雪。但他感觉到,那面坚硬的花梨木琵琶残骸和自己的脊背,确实在巨石的重压下,为她撑起了一个狭小的、三角形的生存空间。 她没有被直接砸中! 这个发现让他疯狂跳动的心脏有了一丝寄托。他颤抖着手,探向她的鼻息。 没有。 再探。 依旧没有。 绝望如同最寒冷的冰水,将他瞬间淹没。 然而,就在他准备放弃,准备抱着她在这片黑暗中静静等待死亡的时候,他摸到了她依旧紧攥的右手。 他用尽力气,才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僵硬的手指。 掌心,是一块小小的,从她内衬衣襟上撕下来的,早已被她鲜血浸透的布片。 布片上,用她的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陈桥”。 这两个血字,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周邦彦脑中的混沌! 他瞬间明白了师师的用意!她在临死前,用最后的气力,给他留下了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最关键的情报! 不!她还没有死! 他再次将耳朵贴近她的胸口,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一点。 他听到了。 在死寂之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蛛丝般的心跳。 她还活着!那毒素只是让她陷入了深度假死!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求生意志,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充满了周邦彦近乎枯竭的身体! 他不能死!他要带她活下去! 他要将这份情报公之于众!他要让耶律乙辛,让高俅,让所有出卖大宋的奸贼,血债血偿! 他背起李师师冰冷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在废墟中,寻找出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一处被巨石砸开的、连通着地面的通风口,爬了出去。 外面,天光已近黎明。 艮岳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周邦彦背着李师师,踉踉跄跄地,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出的孤魂,向着皇城正门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之上跋涉。 每一步,都在耗尽他最后的生命。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在自己倒下之前,将这份情报,送到那个唯一能扭转乾坤的人面前!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玄甲的禁军,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刚刚平定了艮岳之乱,面色阴沉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 高俅看到周邦彦,和他背上那具早已没有了声息的绝美尸体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周邦彦,你果然是拱圣营余孽!”高俅冷笑着,一挥手,“拿下!” 禁军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周邦彦没有反抗。 他只是用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高俅。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凄美而决绝。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那块染血的布片,狠狠地,抛向了空中! 同时,他运转起拱圣营秘传的“龟息闭气法”,在一瞬间,将全身的生机,都收敛于心脉深处,进入假死状态。 “高俅!蔡京!通敌卖国!” “辽军主力,在陈桥驿!” “陛下——!!” 他用尽生命,发出了最后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响彻了整个艮岳! 高俅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周邦彦竟会用这种方式,将情报公之于众! “放箭!射杀他!快!”他惊恐地尖叫,对自己心腹亲卫下达了格杀令。 “住手!” 一声威严的喝止,从不远处传来。是赵佶!他身旁,还站着他最信任的大内总管杨戬。 但高俅心腹亲卫的箭,已经离弦! 数十支弩箭,如飞蝗般破空而来! 周邦彦猛地转身,用后背和那面早已破裂的琵琶残骸,死死护住怀中的李师师。 “噗!噗!噗!” 大部分弩箭,被琵琶残骸挡住,发出沉闷的声响。但仍有数支利箭,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后背与四肢! 周邦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缓缓跪倒,最后向前扑倒,将李师师完全护在身下。 他的气息,彻底断绝。 风雪中,那块染血的布片,如同悲鸣的蝴蝶,缓缓飘落,恰好落在了刚刚赶到、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赵佶脚下。 赵佶弯腰,颤抖着,捡起布片。 “陈桥”两个血字,如烙铁般,烙在他瞳孔深处。 他再抬头,看向高俅,那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将一切都联系了起来——周邦彦的“叛乱”,高俅的“平叛”,还有这句临死前的呐喊。 高俅心中一寒,连忙跪下:“陛下!臣……臣是为护驾啊!此贼妖言惑众!” 赵佶没有理他,只是死死盯着雪地里那两具交叠的“尸体”,内心翻江倒海。他清楚,此刻自己身边全是蔡京高俅的党羽,贸然发作,无异于自取其辱,甚至可能被当场“清君侧”。 他必须忍!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与厌恶。 “乱党已诛,收兵吧。” “将……将他们的尸身,扔去城西乱葬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与身后的杨戬,有了一个极快、极隐蔽的交汇。那是一个命令:去查,但要比狐狸更狡猾。 杨戬微微颔首,不易察觉。 高俅心中大定,以为皇帝信了自己,冷笑着命人将两具“尸体”拖走。 …… 夜色深沉,一辆载满尸体的板车,吱呀作响,驶向乱葬岗。 一个瘸腿的老卒,拦住了车夫:“兄弟,借个火。” 下一秒,车夫悄无声息地倒下。 老卒跳上板车,掀开尸体,找到了周邦彦。他伸出手指探向其颈动脉,片刻后,对着黑暗低声道: “帅,还活着。龟息法,很完美。” 黑暗中,不良帅缓缓走出,他看着周邦彦背上的伤,眼中闪过心疼与怒火。 当不良人抬起李师师时,不良帅眉头紧锁。 一个干瘦、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立刻上前,正是队伍里的医官“老鬼”,他掰开李师师的眼皮,又切了脉,沉声道:“是南疆的‘眠蛇蛊’毒,不致命,但会让人陷入假死,七日内若无解药,必成活死人。肩胛骨的伤口很深,失血过多,但被周邦彦护住,没被巨石伤到脏腑。还有救!” 说罢,他立刻从怀中掏出银针,飞快地刺入李师师周身大穴,封住毒素蔓延。 不良帅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将周邦彦背了起来。 “但这点皮肉伤,和心里的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走吧,带他回家。” 不良帅背着周邦彦,带着他的队伍,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天,快亮了。 但汴京城真正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本应死去的人,将在最深的黑暗中,涅盘重生。 第209章 涅盘 死寂。 仿佛沉入了万丈寒潭之底,五感被剥夺,意识被黑暗无情地拉扯、撕碎。 周邦彦就在这片无垠的死寂中,挣扎着,寻找着一丝光亮。 他找到了。 那并非光,而是一缕熟悉的药香。 不是寻常金疮药的浓烈,也不是蒙汗药的甜腻,而是一种混杂了艾草、川芎、还有十数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苦涩。 这味道,他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 那个收留了他十年,让他从一个满心仇恨的少年,长成一条懂得蛰伏的“野狗”的地方。 不良井。 他猛地睁开双眼! 剧烈的动作撕扯着后心的伤口,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再次昏厥。 映入眼帘的,并非艮岳地宫那冰冷绝望的巨石,而是一方用陈旧榆木搭建的屋顶,木头的缝隙里,透出清晨微弱的天光,像一道道悲悯的圣光。 “醒了?”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静得仿佛在问“吃饭了吗”。 周邦彦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过头。 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不良帅。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刀,一丝不苟地刮着一截人参的须根。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师师……” 周邦彦的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但这两个字,却清晰无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恐惧。 “丫头没事。” 不良帅头也未抬,将刮下的人参须根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石臼里,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石杵,缓缓碾磨着。 “不过,她中的不是寻常毒药。” “是南疆传过来的‘眠蛇蛊’,那玩意儿歹毒得很,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会沉入心脉,让中蛊之人陷入长眠,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生气,在睡梦中死去。” “老鬼正在给她施针续命,能不能醒过来,一看她的造化,二看你小子的命,够不够硬。” 周邦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后心和脊背传来仿佛骨骼错位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血肉里搅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缠满的麻布,上面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散发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刺鼻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别动。” 不良帅终于放下了石臼,端过床头早已备好的一碗漆黑药汤,不由分说地递到他嘴边。 “你小子真是命大,后心被十几支弩箭射穿,肩胛骨被震裂,又被千斤重的‘镇龙石’压住,居然还能吊着一口气。” “老鬼说了,你这身骨头,他一根根给你接回去了,要是现在乱动,以后就别想再拉开你的那张破弓了。” 周邦彦没有说话,任凭那苦涩到极致的药汁灌入喉中。 药力化开,如同一条温暖的溪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似乎被暂时麻痹了。 他的脑中,瞬间闪回地宫崩塌前那最后一幕—— 李师师倒在血泊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小女孩般的无助与惊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染满了她自己鲜血的布片,死死地塞进他的掌心。 “陈桥”! 那两个血字,如同两枚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看向不良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起了两簇复仇的火焰:“朱勔……朱勔死了,他临死前……” “我知道。” 不良帅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 “你小子在艮岳门口,以禁苑老卒之血为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吼出的那一声‘清君侧’,半个汴京城都听见了。” “高俅那老贼当场就要将你碎尸万段,是杨戬那老阉货派人,趁着禁军拖运尸体的时候,把你和那丫头从乱葬岗里偷了出来。” “杨戬?”周邦彦一愣,这个名字让他感到无比的意外和警惕。 “皇帝不傻。” 不良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复杂。 “他亲眼看见了辽将头盔上的‘血菩提’,又亲眼看见了高俅急不可耐地杀人灭口。到了他那个位置,谁都不敢信,只能用他唯一能信得过的奴才,来下这步暗棋。” “你和师师那丫头,现在就是他藏在龙袍袖子里,准备随时捅向蔡京和高俅心窝的……两把刀。” 周邦彦沉默了。 他明白了。 他以命为注,以八十余名拱圣营旧部的血为祭,发动的禁苑兵谏,终于在天子那被艺术和享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上,凿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 但这,还远远不够。 “把朱勔的遗物拿来。”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良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转身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是朱勔那件被血浸透、又被地宫积水泡得发臭的华贵官袍,还有一本被水泡得发胀起皱的册子。 封面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四个字——《应奉局手札》。 周邦彦的目光,没有去看那本手札,而是死死锁定在那件散发着恶臭的官袍之上。 他用还在颤抖的手,在那件官袍的内衬夹层里,一寸一寸地,仔细地摸索着。 这是拱圣营的秘术,越是位高权重、心机深沉之人,越是喜欢将自己最重要的秘密,藏在最贴身、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很快,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片极薄、极软、如同蝉翼般的异物。 他心中一动,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夹住,缓缓抽出。 那是一张地图。 一张被巧妙地缝制在官袍内衬里,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绣成的、无比精密的地图! 地图的终点,用一小撮红色的丝线,标注出了一个地名。 那两个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 陈桥驿,太祖黄袍殿! 朱勔没有撒谎! 那份足以颠覆大宋、让金辽两国分尸天下的惊天密约,真的藏在那里!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如同幼猫临死前的呜咽,却狠狠地撞击在周邦彦的心上。 是李师师! 他不顾一切地翻身下床,后心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当场跪倒在地,但他还是强撑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了过去。 里屋,李师师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也就是不良帅口中的“老鬼”,正在她周身十几处大穴上,不疾不徐地捻动着银针。 她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周邦彦走过去,跪在床边,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冰冷而僵硬的手指。 她的掌心,是那块他昏迷前塞给她的、早已被他的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布片。 上面,只有两个字。 “陈桥”。 他活着,她便信他活着。 他要去的地方,便是她拼死也要记住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混合着无尽的悔恨与滔天的杀意,狠狠撞击着周邦彦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俯下身,将那块布片重新塞回她的掌心,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将她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合拢,紧紧包裹住。 他转过头,看向不良帅,那双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疯狂。 “备马。” “你疯了?”不良帅眉头紧锁,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怒气,“你现在的身子,连风都吹得倒!去了就是送死!” “我必须去。” 周邦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冬至已过,离太祖在陈桥驿黄袍加身的纪念日,只剩下最后三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在那一天,但我必须拿到那份盟约。那是唯一能让官家彻底清醒,能让天下人看清蔡京、高俅卖国嘴脸的……铁证!”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李师师那张苍白得令人心碎的脸上,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她。” 说罢,他毅然转身,拖着这具如同朽木般残破的身体,向着门外那片苍茫的未知,一步步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在身后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暗红色的血印。 不良帅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他知道,这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狼,一旦认定了方向,就再也不会回头。 他只能选择相信。 第210章 暗棋 汴京城外,通往陈桥驿的官道,早已被前几日的风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周邦彦独自一人,骑在一匹瘦骨嶙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老马上,任凭那如刀子般刺骨的寒风,疯狂地灌入他单薄的衣衫。 后心的伤口,在马背的颠簸下,每一次起伏都带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但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了那一个遥远而致命的目标上。 陈桥驿。 他不能走官道,高俅的鹰犬爪牙,此刻恐怕早已遍布京畿。 他只能选择那些最偏僻、最泥泞、连野狗都不愿走的乡间小路。 不知行了多久,马蹄下的积雪越来越厚,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路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简陋的茶棚,用几根竹竿和一张破烂的油布搭成,几乎要被风雪压垮。 一名穿着破烂棉袄的汉子,正缩着脖子,哈着白气,有气无力地守着一锅半死不活的茶水。 周邦彦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过去。 他需要热水,更需要短暂的歇息,来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 “店家,一碗热茶。” 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了沟壑的脸,眼神浑浊而麻木,当他看到周邦彦腰间那柄制式古朴的长刀时,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畏惧。 “客……客官,请。”他哆哆嗦嗦地从锅里舀了一碗浑浊不堪的茶水,双手奉上。 周邦彦接过茶碗,并没有喝,而是用指尖沾了点滚烫的茶水,在结着一层薄薄冰霜的桌面上,轻轻地、快速地画下了一个符号。 一个“冬”字。 这是他从王二麻子那里学来的,方腊军中,只有最高等级的暗桩,才懂得的接头暗号。 他不知道在这荒郊野外,是否还有明教的眼线,但这已经是他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获得一丝帮助的办法。 那汉子看到那个转瞬即逝的“冬”字,浑浊的眼神陡然一凝,但仅仅一刹那,便又恢复了之前的麻木与畏缩。 他摇了摇头,用一口浓重得化不开的江南口音,憨厚地说道:“客官,画啥呢?俺不识字,俺就会烧水。” 周邦彦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王二麻子死后,这条线或许已经断了。 他将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正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那汉子弯下腰,用一块油腻的抹布,在桌面上胡乱地擦拭着,仿佛在清理周邦彦留下的水渍,口中却用一种极低、极快、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语速,念叨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冬至三日雪满川,黄袍加身又一年。” 周邦彦的身形,猛然僵住!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脑海中轰然作响! 他瞬间明白了! 王二麻子留下的那个“冬”字,根本不是指“冬至”那一天! “冬至三日”,指的是冬至之后的第三天! “黄袍加身又一年”,指的正是太祖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的纪念日!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 耶律乙辛、蔡京、高俅,他们选择在这一天,让那份“金辽密约”现世,就是要用这份足以颠覆大宋的“新黄袍”,来狠狠地羞辱整个赵氏皇族,来彻底地、从精神上,摧毁大宋的根基! 这是何等恶毒的用心!何等猖狂的讽刺! 周邦彦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那汉子。 那汉子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对他使了个眼色,用下巴指了指官道尽头,一队身着禁军服饰的骑兵,正卷起漫天风雪,朝这边飞驰而来。 “客官,路滑,快走吧,官爷们来收税了,凶得很。” 周邦-彦瞬间领会,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向另一条更加崎岖的岔路疾驰而去。 待他走后,那汉子才慢慢直起身子,望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眼神变得锐利而复杂。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用竹子做的小小竹哨,放在嘴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能在这个时候,还敢一个人往陈桥驿去的,不管是官是贼,总归是条汉子……”他喃喃自语,“圣公曾说,天下苦秦久矣,能多一个搅局的人,总是好的……就帮你这一次,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第211章 火漆文 不良井的秘密据点内。 李师师已经从那如坠深渊般的假死状态中,悠悠转醒。 “眠蛇蛊”的余毒,让她依旧浑身酸软无力,但那双往日里颠倒众生的凤眸,此刻却清明如镜。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他呢?” 不良帅将一碗刚刚熬好的参汤递给她,言简意赅:“他去陈桥驿了。” 李师师端着参汤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汤汁洒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 她没有劝阻,也没有惊慌,只是默默地将那碗滚烫的参汤,一饮而尽。 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周邦彦的偏执与疯狂。 “把朱勔的东西,都给我。”她放下碗,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很快,那本被地宫积水泡得发胀起皱的《应奉局手札》,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翻开册子,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墨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册子里的字迹,潦草而混乱,记录的都是应奉局每日的收支流水,看似寻常,却又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崇宁五年三月,西城括田三百亩,入米三百石,支……辽营,三十石?” “政和元年七月,强占东郊民田五百亩,入米五百石,支……辽营,五十石?” 一笔笔,一条条,触目惊心。 但最让李师师感到困惑的,是这账目上巨大的、不合常理的差异。 括田所得的粮草,和支给辽营的粮草,不多不少,整整差了十倍。 剩下的那九成,去了哪里? 这不符合逻辑。朱勔贪婪跋扈,但绝不会用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漏洞的愚蠢方式来记账。 她皱着眉,用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每一页的页脚处,一个用朱砂批注的、小小的“献”字上。 这个“献”字,写得极其隐晦,笔画与纸张本身的纹路几乎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李师师的心,猛地一跳! 她取来一盏油灯,将册页凑近火苗,小心翼翼地、均匀地烘烤着那个不起眼的“献”字。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温度的升高,那朱红色的“献”字周围,竟然缓缓浮现出了一圈更小的、密密麻麻的、如同蚊蝇般的文字! 她认得这种密文! 这是拱圣营用来记录最高等级机密的“火漆文”!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写就,干后无痕,唯有遇到特定的草木灰烬,或是用高温均匀烘烤,才能显形! 朱勔,这个国之巨蠹,竟然也懂得拱圣营的秘术! 李师师强忍着内心的震惊与翻涌的恨意,将整本手札一页页、一字字,全部用火苗烘烤出来。 当所有密文都显现出来时,一个完整而恐怖的、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宋子民都为之发疯的真相,赤裸裸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账面上记录的,每强占一亩田,便向辽国输送一石粮,根本不是全部! 密文揭示了真正的、魔鬼般的交易:每强占一亩田,应奉局便会以“花石纲”的名义,用漕船将“一石米,九石铁”一同打包,通过秘密水路,源源不断地运往辽国! 那账面上的数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幌子! 真正的目的,是以大宋的良田,换取辽国的铁矿,再用大宋的民脂民膏,将这些铁矿铸成锋利的兵器,最终,用这些兵器,来屠戮大宋的子民! “括田令”,不是在搜刮民脂,而是在为辽军准备入侵的粮草与军备! 这哪里是通敌卖国? 这分明是……在亲手喂养一头即将反噬自己的恶狼!是在亲手为自己,为整个大宋,挖掘坟墓! 李师师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终于明白,周邦彦为何要不顾一切地、拖着那副残破的身躯,也要去陈桥驿了。 因为,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大宋,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第257章 废墟孤灯,暗渠惊变 紫宸殿内,檀香袅袅,烟气如龙。 宋徽宗赵佶,独自一人,端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面无表情。 他的指尖,正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腰间一方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却空洞地落在殿前那幅巨大的、由他亲手绘制的《千里江山图》上。 他已经从艮岳回来三天了。 三天里,他没有召见任何一位大臣,没有批阅任何一份奏章,甚至没有去他最爱的延福宫听一曲新词。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从清晨坐到日暮,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艮岳那冲天的火光,西水门那刺目的血腥,周邦彦临死前那一声声震九霄的嘶吼,还有辽将头盔上那枚如同魔鬼眼睛般的“血菩提”…… 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最恶毒的梦魇,反复在他脑中上演。 他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穿着龙袍,头戴冠冕,被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丑。 “陛下。” 大内总管杨戬,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龙椅之后,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殿内的死寂。 “蔡太师与高太尉,已在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赵佶的眼皮,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让他们进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平静得让人心慌。 很快,当朝太师蔡京与太尉高俅,一前一后,步履沉重地走入大殿。 两人皆是一脸的悲戚与惶恐,进殿便拜倒在地,以头抢地,声泪俱下地高呼:“臣等救驾来迟,致使陛下受惊,罪该万死!” 赵佶低头,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两位肱股之臣,心中却是一阵冰冷的讥笑。 演。 继续演。 朕就陪你们,好好地演下去。 “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乱党周邦彦妖言惑众,幸得二位爱卿及时平叛,护驾有功,何罪之有?” 蔡京与高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 看来,皇帝还是那个耳根子软、沉迷艺术、容易被蒙蔽的皇帝。 那场兵谏,虽然凶险,但终究还是被压下去了。 “陛下圣明!”蔡京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奏章,由内侍高高举过头顶。 “老臣这里,有那逆贼周邦彦通敌卖国的铁证!” 杨戬连忙上前,接过奏章,小心翼翼地呈给赵佶。 赵佶缓缓展开。 那是一封用辽国特有的狼毫笔写就的“谢恩书”,信中,辽使耶律乙辛对“周统领”慷慨献上“西水门布防图”的义举,表达了“诚挚的谢意”,并许诺事成之后,定当上奏大辽皇帝,为周统领裂土封王。 信的末尾,还盖着耶律乙辛鲜红的私印。 人证物证俱全,逻辑链条完整,天衣无缝。 “好,好一个周邦彦!” 赵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将那封“谢恩书”狠狠地摔在地上。 “枉朕当初还以为他是一心为国,没想到竟是如此狼子野心!国之巨蠹!” 高俅连忙上前一步,满脸义正辞严地说道:“陛下,此等国贼,幸已伏诛!为杜绝后患,臣以为,当将其同党一网打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尤其是……” “哦?”赵佶的目光,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落在了高俅身上。“高太尉以为,他的同党,都有谁啊?” 高俅心中猛地一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皇帝今天的眼神有些不对,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硬着头皮说道:“那日与周邦彦一同跪在宣德门的八十余名禁苑老卒,还有那以色侍人、蛊惑君心的妖女李师师,皆是乱党核心!如今虽都已葬身地宫,但其党羽遍布京城内外,不得不防!” 赵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弯下腰,亲手捡起了地上那封被他摔得皱巴巴的“谢恩书”。 他的指尖,在那流畅而遒劲的字迹上,缓缓地、一笔一画地划过。 然后,他笑了。 这笑容,很轻,很淡,却让权倾朝野的蔡京和高俅,都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发自骨髓的心悸! “高太尉,” 赵佶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高俅的心上! “你这手模仿辽人笔迹的字,是越来越有风骨了。” 轰!!! 高俅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猛地抬头,那双平日里鹰视狼顾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不可置信的惊恐! 皇帝……皇帝他怎么会知道?! 这封信,确实是他模仿辽使耶律乙辛的笔迹,连夜伪造的! 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除了他和蔡京,绝无第三人知晓!皇帝是如何看出来的?! “朕记得,当年你还在端王府做一介小小书吏时,便是凭着这一手潇洒的字,才入了朕的眼。” 赵佶仿佛在追忆往事,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和老友叙旧。 “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字,少了些当年的拘谨和匠气,多了几分沙场上的杀伐之气。不错,真是不错。” 高俅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厚重的朝服。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过他们! 他一直在演戏!用他们最熟悉的方式,反过来陪他们演了一出戏! “陛下……臣……臣……”高俅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蔡京也是脸色剧变,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平日里对书法一道痴迷到近乎疯魔的皇帝,竟能敏锐到如此地步! 他只凭一眼,就看穿了这封伪造得天衣无缝的信!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良久,赵佶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 “此事,到此为止吧。”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周邦彦已死,再追查所谓的党羽,只会让京城人心惶惶,动摇国本。传朕旨意,厚赏此次平叛有功之臣,高太尉劳苦功高,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至于那妖女李师师……虽是同党,但念在她曾为朕谱曲解忧,也算有过一丝苦劳,便……留个全尸,不必再议了。” 说罢,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看他们一眼。 蔡京和高俅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 直到走出紫宸殿,被外面冰冷的寒风一吹,高俅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彻底湿透了。 他看向蔡京,眼神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 “太师,陛下他……” 蔡京的脸色也无比阴沉,他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都小看他了。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可以一刀杀了我们的机会。” 蔡京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狠厉,“他现在手里没有刀,所以他只能忍。但我们,绝不能给他……找到刀的机会!” 大殿内,赵佶缓缓睁开双眼。 他看着空荡荡的殿宇,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寒冷。 他缓缓走下龙椅,来到那幅巨大的《千里江山图》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图上那一道道壮丽的山河。 他的眼中,第一次没有了艺术家的欣赏与陶醉,而是充满了帝王的审视与……冰冷的杀机。 “周邦彦……”他喃喃自语,“你用你的命,替朕演了一出好戏。” “现在,该轮到朕了。” 第258章 樊楼走险,血书传信 樊楼,已不再是安全的港湾。 当李师师冲出听雪阁的那一刻,她立刻感受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压抑的杀气。 楼道里,那些平日里点头哈腰的龟奴和侍女,此刻都站得笔直,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在每一个拐角,每一个廊柱的阴影里,都多了几个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茶客”。 他们看似在品茶闲聊,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死死地锁定着她。 是高俅的人?还是蔡京的? 亦或是……耶律乙辛早已安插在樊楼内部的死士? 来不及细想。 李师师知道,自己刚刚那场惊世骇俗的“音乐祭奠”,已经彻底打破了某种平衡。 她从一个被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的“艺术符号”,变成了一个立场鲜明、必须被控制或清除的“危险人物”。 她不能走正门。 她猛地一转身,没有走向楼下,反而提着裙摆,冲向了樊楼的顶层——那是皇帝赵佶专用的、从不对外开放的“揽月台”。 “师师姑娘!您不能上去!” 两名守在楼梯口的护卫立刻上前阻拦,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假笑,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李师师没有停步,反而嫣然一笑,那笑容在烛火下,美得令人心悸,也冷得令人心寒。 “官家有旨,召我揽月台抚琴,你们,要拦着吗?”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由纯金打造的腰牌。 那是赵佶亲赐的,可以在宫城之外,节制部分禁军的信物。 两名护卫脸色一变,他们不认得腰牌的真假,但他们认得李师-师此刻脸上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他们只是小卒,不敢赌。 就在他们迟疑的瞬间,李师师已经如一只翩跹的蝴蝶,从他们中间穿过,消失在通往顶层的黑暗楼梯里。 揽月台空无一人,寒风凛冽。 李师师没有片刻停留,她跑到露台边缘,看着下方数十丈高的地面,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记得,揽月台的西南角,有一个专供皇室运送珍奇花卉的、老旧的吊篮。 她找到了吊篮,拉动那早已锈迹斑斑的绞盘,刺耳的摩擦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跳进吊篮,用那根曾经弹出世间最美妙音符的、沾着血痕的纤纤玉指,解开了绳索。 吊篮,开始急速下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下方的街道在她眼中飞速放大。 就在吊篮离地面还有三丈高时,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狠狠地摔在了后巷一个巨大的垃圾堆上。 剧痛和恶臭同时传来,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从垃圾堆里爬出来,撕下自己华贵长裙的一角,然后,用那根藏在发髻中的、他曾称赞过的凤簪,狠狠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她就着旁边店铺门檐下昏暗的灯笼光,用自己的鲜血,在那块破布上,飞快地写下五个字: “仓!金明池!叛!” 写完,她将这封血书,死死地攥在手心。 可信,该交给谁? 她脑中闪过无数张面孔,最后,定格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在甜水巷卖大碗茶的,瘸腿老王。 拱圣营旧部,父亲最信任的斥候之一,也是她和周邦彦在这座孤城里,为数不多的、可以托付性命的家人。 她整理了一下已经散乱的衣衫,用泥水抹花了自己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然后,像一个幽灵,毫不犹豫地,融入了汴京城最深沉的、无边的黑暗之中。 她必须快。 每多耽搁一息,那座城池的命运,就多一分被烈焰吞噬的危险。 她穿行在迷宫般的陋巷里,脚下的污水和泥泞,弄脏了她那双平日里不染纤尘的绣鞋。 她闻着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底层百姓生活的酸腐气味,这味道,比樊楼中任何一种名贵的熏香,都让她感到安心。 因为这是真实的,是属于“人”的味道。 她看到远处有禁军的巡逻队打着火把经过,便立刻闪身躲进一个破败的门洞里。 门洞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看到突然闯入的李师师,老妪眼中满是惊恐,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 李师师没有说话,她只是将头上最后一支值钱的珠钗拔了下来,轻轻放在了老妪的脚边。 然后,不等老妪反应过来,她便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她救不了所有人。 但此刻,她只想用自己仅剩的一切,去温暖一个,是一个。 因为她知道,周邦彦在西水门所做的一切,最终,也不过是为了让这样的祖孙,能有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 穿过几条街巷,甜水巷那熟悉的、混杂着劣质茶香和水烟味道的气息,终于飘了过来。 她看到,瘸腿老王的那个小茶寮,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她没有直接过去。 她绕到茶寮的后院,学着记忆中拱圣营的暗号,用三长两短的节奏,轻轻叩响了后门。 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 她将那封还带着她体温的血书,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压低声音,用最快的语速说道:“西水门,周大人,急!” 门内,没有回应。 但她知道,对方听到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要虚脱。 不,还不够。 瘸腿老王能救周邦彦,但要救汴京,她还需要一把,能直接捅进皇城心脏的,更快的刀! 第277章 假旨抄家掩杀机 户部侍郎,王黼。 金玉满堂,当铺。 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名字,在周邦彦的脑海中,如同一道划破暗夜的惊雷,瞬间引爆了一连串被遗忘的线索。 大相国寺,那本被烈火焚烧了大半的《应奉局手札》中,曾有一页记录着,朱勔通过一家名为“金玉满堂”的民间当铺,与一位“王姓京官”进行过数次隐秘的资金周转。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的官商勾结,并未深究。 可如今,当这两条线索,在这本从朱勔毒窝里抄出的、沾满了血腥与铜臭的账册上,奇迹般地重合时,其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已然天翻地覆!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 这分明是一张精心编织了数年,用以输送叛国资金的、巨大的地下钱庄网络! 而王黼,这个在朝堂之上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户部侍郎,便是这张大网在官面上的关键节点! 周邦彦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蔡京、高俅虽然倒了,但他们布下的那张足以颠覆大宋的毒网,并未就此瓦解。 它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像一条受了惊的毒蛇,随时准备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再次探出致命的毒牙。 “咳……咳咳……” 剧烈的心神激荡,牵动了体内的伤势与剧毒。 周邦彦的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一缕殷红的血丝,顺着他苍白的嘴角,缓缓淌下。 “公子!” 陈恭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想要搀扶。 “无妨。” 周邦彦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惊慌。 他用袖口,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中,非但没有半分颓丧,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至极的光芒。 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那张毒网的,又一个死穴! 一个足以让蔡京、高俅在天牢之中,都寝食难安的死穴! “不良帅。” 他沙哑地开口。 一直静立在角落阴影中的老鬼,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传令。”周邦彦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方代表着无上皇权的龙纹玉佩,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让雷横,收队。” “收队?” 不良帅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闪过一丝错愕。 此刻,南城“奇珍苑”的攻防战正打得如火如荼,动静闹得满城皆知,正是敲山震虎、指桑骂槐的关键时刻,怎么能突然收队? “对,收队。”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算计的弧度,“不仅要收队,还要收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把查抄出来的所有东西,连同那几本账册,全部封存入库,任何人不得查看。” 不良帅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周邦焉的意图。 这叫“引蛇出洞”。 南城的“奇珍苑”,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烟幕弹。 周邦彦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让真正的敌人以为,他的目标,就是朱勔的这些余孽和死物。 现在,他突然收手,偃旗息鼓。 这就会给敌人造成一个巨大的错觉—— 周邦彦,要么是伤重不支,无力再查下去。 要么,就是他查错了方向,一无所获,只能草草收场。 无论哪一种,都会让那条真正的大鱼,暂时放松警惕。 而这,正是周邦彦想要的。 “然后呢?”不良帅追问道。 “然后……”周邦彦的目光,转向了陈恭,“就要劳烦陈总管,再为我,向陛下传一句话了。” 陈恭躬身:“公子请讲,奴才万死不辞。” “告诉陛下,逆党朱勔的账册,臣……看不懂。” 周邦彦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账册所涉,皆是鸡毛蒜皮,无关痛痒。臣怀疑,真正致命的账本,早已被其同党转移。” “而转移的地点,十之八九,便是那与朱勔暗中勾结的户部侍郎,王黼的府邸。” “臣恳请陛下,恩准臣……查抄王府!” 此言一出,石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无论是陈恭,还是不良帅,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周邦彦。 查抄王黼? 那可是当朝二品的户部侍郎,是蔡京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重臣! 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仅仅凭着一本“看不懂”的账册,就要去查抄一位二品大员的府邸? 这是疯了! 这根本不是查案,这是在公然向整个蔡京派系的官僚集团,发起自杀式的挑衅! 周邦彦却笑了,那笑容,苍白,而又充满了智珠在握的笃定。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恭,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要告诉陛下,臣知道,此举……乃是打草惊蛇。” “所以,臣请陛下恩准的,是……假的。” “臣要的,是陛下下一道假的圣旨,盖上玉玺,大张旗鼓地,送出宫门。” “要让全京城的眼睛,都盯在王黼的府上。” “而我真正的破局之刃,要刺向的,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周邦彦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鹰隼,落在了那本账册上,“金玉满堂”四个字上。 “我要皇城司‘暗察子’,倾巢而出。” “今夜子时,踏平金玉满堂!” 第278章 金玉满堂 夜,愈发深了。 一辆不起眼的青顶小轿,在两名小太监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从皇城侧门而出,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向着户部侍郎王黼的府邸行去。 轿子里,坐着的正是御前总管,陈恭。 他怀中,揣着一道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圣旨。 圣旨,是假的。 但上面的玉玺大印,却是真的。 这是周邦彦的计策,一招石破天惊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要用这道假的圣旨,将全京城所有探子的目光,无论是来自蔡京、高俅的残余党羽,还是来自辽金的眼线,甚至是来自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都死死地、牢牢地,吸引到王黼的府邸之上。 他要让所有人都以为,皇帝的屠刀,下一个要砍向的,便是这位户部侍郎。 如此一来,那座真正藏污纳垢、作为叛国资金流转中枢的“金玉满堂”当铺,便会在这个所有人都盯着王府的夜晚,成为一个被暂时遗忘的、防备最松懈的角落。 这,便是周邦彦为他那把“破局之刃”,创造出的最佳时机。 …… 与此同时,城东,甜水巷。 “金玉满堂”当铺那扇厚重的楠木大门,早已上了门板,黑漆漆的,宛如一头蛰伏在暗夜中的巨兽。 只有一个角落,后院的偏门处,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笼。 灯笼下,一个身着粗布短打,满脸精明相的汉子,正一边搓着手取暖,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他是这家当铺的夜间管事,也是蔡京安插在这里的心腹之一。 今夜,南城“奇珍苑”被殿前司突袭的消息,早已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虽然当铺的主家,那位神秘的“大掌柜”传下话来,说这只是高俅倒台后,新贵们在争抢利益,让他们不必惊慌。 但他心里,总还是有些七上八下,不踏实。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几乎无法察闻的脚步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管事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谁?” 黑暗中,走出一个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衫,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容,眼神却异常明亮,他走到灯笼下,对着管事拱了拱手,声音里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怯懦和窘迫。 “这位大哥,深夜打扰,实在是情非得已。” “家母病重,急需用钱,学生……学生想当些东西。” 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副穷酸落魄的模样,腰间的短刀也松开了几分,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 “当东西?没看到已经打烊了吗?明儿再来!” “大哥,劳烦行个方便。” 年轻人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钱,塞了过去。 “救人如救火,实在是等不到明天了。” 管事掂了掂那两枚铜钱,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却依旧没有开门的意思。 “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规矩如此。再说了,你这穷酸样,能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年轻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被羞辱的涨红,他咬了咬牙,将怀中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角。 一道璀璨夺目的珠光,瞬间从包裹的缝隙中迸射而出,晃得那管事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支通体用南海珍珠串成的凤钗,钗头那只金凤的眼睛,竟是用两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夜明珠镶嵌而成,在昏黄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贵气逼人。 管事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他在这“金玉满堂”干了十几年,经手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如此品相的珠钗,也是生平仅见。 这东西,绝对是宫里出来的! 而且,寻常的妃嫔,根本不可能拥有! “这……这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 管事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此乃……家传之物。” 年轻人支支吾吾地说道。 管事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 “小兄弟,快请进,快请进!” 他殷勤地打开了偏门,将那年轻人让了进去。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个看似怯懦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计划得逞的精光。 他,正是周邦彦亲自挑选、由皇城司派出的顶尖“暗察子”。 而那支珠钗,也并非什么传家宝,而是刚刚从朱勔的“奇珍苑”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足以让任何当铺掌柜都无法拒绝的……鱼饵。 年轻人被请进了当铺的后堂。 管事亲自奉上了热茶,随即捧着那支珠钗,满脸堆笑地说道:“小兄弟,您这宝贝实在太过贵重,小的做不了主,需要请我们大掌柜的亲自来掌眼,您稍等片刻。” 说罢,便捧着珠钗,匆匆走向了后院更深处的一间密室。 年轻人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在沾满水汽的桌面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 这是信号。 行动开始的信号。 …… 当铺之外,甜水巷四周的黑暗中。 数十道身着夜行衣、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捕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向着那座看似平静的院落,收拢了包围。 为首一人,面容刚毅,正是殿前司都虞侯,雷横!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形佝偻、背着一个巨大药箱的老者。 不良帅。 周邦彦不放心,竟让他亲自来压阵。 不良帅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又听了听风声,沙哑地开口:“子时已到。” 雷横点了点头,缓缓举起了右手。 没有喊杀声。 没有战鼓擂。 只有他那只戴着铁护腕的手,猛然向下一挥! 数十道黑影,如数十支离弦的箭,瞬间越过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金玉满堂”的院落之中。 一场无声的、致命的杀戮,就此拉开序幕。 第279章 账册迷踪 后院,密室。 管事并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一场来自地狱的狩猎,便已降临。 他此刻正站在一尊巨大的、内里中空的弥勒佛像前,小心翼翼地转动着佛像手中的念珠。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佛像的后背,竟无声地滑开了一道暗门。 暗门之后,别有洞天。 那是一间完全由青铜浇筑而成的密室,墙壁上,镶嵌着数十颗硕大的夜明珠,将整个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密室中央,一个须发皆白、身着锦袍的老者,正对着一卷竹简,凝神苦思。 此人,便是“金玉满堂”真正的主人,蔡京安插在京城地下钱庄网络中的总管家,王黼的亲信,钱五爷。 “何事?” 钱五爷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五爷,”管事将那支珠钗,恭敬地呈了上去,“外面来了个穷酸书生,拿了这么个物件来当。小的看着眼生,却又觉得……来路不凡,不敢擅专,特来请您掌眼。” 钱五爷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支珠钗之上。 只一眼,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迸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这是……二十年前,宫里‘坤宁宫’的样式!” 他一把将珠钗夺了过来,翻来覆去地查看,当他的手指,触摸到金凤尾羽下方一个极其隐秘的、细如米粒的“御”字印记时,他的手,猛地一抖! “是贤妃的东西!” 钱五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二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宫闱血案,他也是参与者之一! 这件本该随着那位贤妃一同被埋葬的禁物,怎么会突然重现天日? 是谁送来的? 有什么目的?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翻滚,让他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送东西来的人呢?” 他厉声问道。 “就……就在后堂喝茶。” 管事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 “蠢货!” 钱五爷怒骂一声,一把将珠钗揣入怀中,转身就要冲出去。 他知道,出大事了! 这绝对是一个陷阱! 一个针对他们这条隐秘战线的、致命的陷阱! 然而,他刚刚冲到密室门口。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轻响。 那个管事的胸口,猛地绽开了一朵血花。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从自己后心穿出的、沾满了鲜血的刀尖,眼中充满了无尽的错愕与不解。 他的身后,那个之前还一脸怯懦的“穷酸书生”,此刻正一脸冰冷地,缓缓抽回了手中的短刀。 “你……” 管事只来及吐出一个字,便软软地倒了下去,生机断绝。 “钱五爷,我家主人,有请了。” 那名“暗察子”甩掉刀上的血迹,对着密室内的钱五爷,露出了一个森然的微笑。 钱五爷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做梦也想不到,敌人竟然能如此精准地、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他这个最核心的巢穴!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绝望之下,一股疯狂的狠厉,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猛地扑向墙边的一个机关。 那是销毁所有账册的自毁装置! 只要拉下它,整个青铜密室,都会被灌满从地底抽上来的猛火油,将这里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烧成灰烬! 他决不能让这些能让太师万劫不复的账册,落入敌人之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枚红色拉环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扇由精钢打造、重达千斤的青铜密门,竟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无比蛮横、无比霸道的力量,硬生生,一脚踹飞了进来! 烟尘弥漫中,一个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正是雷横! 他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管事,又看了一眼正要拉动机关的钱五爷,最后,目光落在了密室中那一个个堆积如山的、装着账册的铁箱之上。 “奉旨查抄,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雷横的声音,如同滚滚闷雷,在密室中轰然炸响。 钱五爷看着这个煞神,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 半个时辰后。 不良井,石室。 数十只巨大的铁箱,被抬到了周邦彦的面前。 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每一本,都用牛皮包裹,用火漆封口,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 “公子,‘金玉满堂’已经拿下,主犯钱五,当场自尽。这是抄出的所有账册。” 雷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周邦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拿起一本账册,缓缓翻开。 账册上,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暗语,记录着资金的流向。 但在精通“拱圣遗术”的周邦彦眼中,这些所谓的暗语,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账册上扫过。 一笔笔从江南“括田令”中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是如何通过这家当铺洗白,又是如何变成军械、粮草,被偷偷运往北境的路线图,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其规模之大,其用心之险恶,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突然,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不对。” 他沙哑地开口。 “怎么了,少帅?” 雷横不解地问。 “账,对不上。” 周邦彦的目光,锐利如刀。 “从南城‘奇珍苑’抄出的那本总账,与这里的流水账,对不上!” “有一笔数额最大、去向最诡异的资金,在这里,凭空消失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良帅。 “钱五,是自尽的?” “是。” 不良帅点头。 “我们的人冲进去时,他已经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囊,神仙难救。” “搜过他的身吗?” “搜过了,除了那支珠钗,别无他物。”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被我们漏掉了。” 他沉思片刻,猛然开口:“把钱五的尸体,抬进来!” 第280章 顺藤摸瓜 钱五的尸体,很快被抬了进来。 那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与不甘。 周邦彦不顾自己重伤在身,挣扎着从石床上坐起,亲自上前验尸。 他先是仔细检查了钱五的口腔,确认了毒囊的碎片。 随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一寸地,扫过尸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角落。 雷横和不良帅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他们知道,这位少帅虽然武力未复,但那双能洞察秋毫的眼睛,和他那颗能算尽人心的脑袋,才是拱圣营最可怕的武器。 突然,周邦彦的目光,定格在了钱五那只干枯瘦长的右手上。 那只手,死死地攥着,仿佛在临死前,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掰开他的手。” 周邦彦沉声道。 一名殿前司的士兵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早已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了开来。 手心,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少帅,这……” 雷横有些疑惑。 周邦彦却没有理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被掰开的手掌。 在掌心那几道深刻的掌纹交汇处,他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凹痕。 那是一个用某种尖锐物体,在临死前,用力刻下的痕迹。 周邦彦俯下身,将眼睛凑了过去。 那是一个字。 一个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刻出的,潦草的字迹。 “塔。” 周邦彦的瞳孔猛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塔?这个字背后,瞬间牵扯出无数条关于蔡京、大相国寺和皇家秘辛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成一张滴血的网。 汴京城内,有塔的地方,不计其数。 大相国寺有塔,开宝寺有塔,甚至连一些大户人家的园林里,都有观景的小塔。 这个“塔”字,究竟指向何方? 这似乎是一条线索,却又像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谜语。 就在这时,不良帅缓缓走了上来,他看了一眼那个“塔”字,又看了一眼钱五的尸体,沙哑地开口。 “公子,你看他的衣袖。” 周邦彦顺着他的指引看去。 钱五穿着一身锦袍,衣袖宽大,并无异常。 但不良帅伸出那只如枯枝般的手,轻轻捻起钱五的袖口,翻了过来。 在锦袍的内衬上,周邦彦看到了一点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 那不是血迹。 而是一点……香灰。 而且,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带着淡淡檀香味的香灰。 “这是……大相国寺,‘舍利塔’里供奉的‘定神香’的香灰。” 不良帅缓缓说道。 “这种香,由寺内高僧亲手调配,从不对外出售。只有每月初一、十五,在舍利塔内为皇家祈福时,才会点燃。” “寻常香客,根本不可能沾染到。” 大相国寺! 舍利塔! “塔”字之谜,瞬间解开! 周邦彦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奔涌了起来。 他明白了。 那笔消失的巨额资金,那本最关键的核心账册,根本就不在“金玉满堂”! 钱五,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早就将最致命的东西,转移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大相国寺的舍利塔! 那里是皇家祈福的禁地,守卫森严,谁敢去那里搜查? 好一招“灯下黑”! 好一招“瞒天过海”! 雷横的军人本能让他眼中杀机一闪,沉声道:“末将这便带兵,将那妖僧乱棍打死,把寺庙翻个底朝天!” “等等!” 周邦彦却叫住了他。 “少帅?” “来不及了。”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们能查到这里,敌人,也一定能想到这里。” “钱五虽然死了,但他的同党,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赶去舍利塔,销毁证据。” “现在派兵过去,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扑个空。” “那……那怎么办?” 雷横急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到手的线索,再次断掉吗? 周邦彦没有立刻回答,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方代表着皇权的龙纹玉佩之上。 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查案了。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更是一场与整个腐朽官僚体系的正面博弈。 他需要力量。 需要一股足以冲破所有规则,镇压所有宵小的,绝对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只有一个人能给。 “陈恭。” 周邦彦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御前总管。 “奴才在。” “我要见陛下。” 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现在,立刻,马上。” …… 一个时辰后,紫宸殿。 赵佶听完了陈恭带回来的所有情报,那张刚刚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上,再次变得铁青。 他没想到,蔡京、高俅倒了,这张盘根错节的叛国之网,竟然还在疯狂地运作! 他更没想到,对方的胆子,竟然大到了敢将罪证,藏于皇家寺院的舍利塔之内! 这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 这是对他这个天子的无情嘲弄! “他要见朕?” 赵佶的声音,冰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是。” 陈恭躬身道。 “周公子说,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找到那本核心账册。但……他需要陛下的全力支持。” “他要什么?” “他……他要一道手谕。” 陈恭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一道可以让他,节制京城所有禁军,包括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三大衙门的……临时兵符!” 赵佶的瞳孔,猛然收缩。 节制京城所有禁军? 这是何等疯狂的请求! 自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个臣子,能同时拥有如此大的兵权! 这个周邦彦,他究竟是想查案,还是想……谋反? 一股来自帝王本能的、深入骨髓的猜忌,瞬间涌上了赵佶的心头。 他沉默了。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陈恭跪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后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知道,这是周邦彦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海阔天空。 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许久,许久。 赵佶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与疯狂。 “好一个周邦彦,好一个拱圣营的遗孤!别人都是向朕要官、要钱、要美人,他倒好,一开口,就要朕的半壁江山!”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陈恭:“他是不是以为,朕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可以被随意蒙蔽的黄口小儿?” “奴才不敢!”陈恭头磕在地,砰然作响。 赵佶却没有再看他,而是走到御案前,眼神中的猜忌与杀意一闪而过,最终却化为一种更深的冰冷与决断。 “朕可以给他兵权。”他拿起那支沾满了朱砂的御笔,声音平静得可怕,“但,这把刀既然是朕给的,刀柄就必须攥在朕的手里。” “拟旨!” 第281章 杀局再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罪臣周邦彦,查案有功,然行事乖张,目无君上。着其戴罪立功,彻查‘金玉满堂’逆产一案。” “为便行事,特赐‘如朕亲临’金牌一面。查案期间,京城殿前司、侍卫亲军司、步军司三衙兵马,皆由其临时节制。若有违令者,先斩后奏!” “此案若结,则功过相抵。” “若有差池,或再生事端,朕……唯他是问!” 一道堪称大宋开国以来,最荒唐、最不合常理的圣旨,在赵佶的御笔之下,一气呵成。 陈恭捧着这道散发着朱砂墨香,却又重如泰山的圣旨,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跟在赵佶身边数十年,从未见过这位官家,下过如此决绝、如此疯狂的命令。 这道圣旨,看似给了周邦彦泼天的权力。 但最后那句“唯他是问”,却又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最锋利的铡刀。 这是信任,更是考验。 是放权,更是枷锁。 赵佶将这道圣旨,连同那面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纯金令牌,交到了陈恭的手中。 “去吧。” “告诉他,朕……等他的结果。” …… 不良井,石室。 当这道圣旨和金牌,摆在周邦彦面前时,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便将其推到了一旁。 他要的,不是权力,而是破局的资格。 现在,他有了。 “雷横。” “末将在!” “持此金牌,立刻前往三大衙门,调集三千精锐。记住,要最精锐的士卒,百战余生的那种。” “是!” “不良帅。” “老奴在。” “让你的人,盯死两个人。” 周邦彦的眼中,寒光一闪。 “户部侍郎,王黼。还有……大相国寺主持,了凡大师。” 不良帅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点头:“明白。” “其余人,”周邦彦的目光,扫过石室内所有拱圣营的旧部,“随我,前往大相国寺!” …… 汴京,大相国寺。 这座平日里香火鼎盛、宝相庄严的皇家寺院,今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寺门紧闭,不见一个香客。 只有数百名手持禅杖、身材魁梧的护寺武僧,在寺内来回巡逻,神情肃杀,如临大敌。 寺院的最深处,舍利塔下。 户部侍郎王黼,正一脸焦急地,对着一个身披大红袈裟、面容枯槁的老和尚,低声说着什么。 那老和尚,正是大相国寺的主持,了凡。 “大师,情况有变!钱五那边失手了,东西必须马上转移!”王黼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了凡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王大人,稍安勿躁。”他的声音,如同洪钟,沉稳而有力。 “‘金玉满堂’不过是外围的弃子,丢了,也就丢了。” “只要舍利塔还在,只要里面的东西还在,太师的大计,便稳如泰山。” 王黼急得直跺脚:“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那个周邦焉,就是个疯子,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一他不管不顾,带兵冲进来了怎么办?” “冲进来?”了凡大师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与慈悲佛法毫不相干的笑意。 “王大人,你错了。贫僧等的,不是他来冲。” “而是等他,来‘渡’。”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座高耸入云的舍利塔,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悲悯。 “你看,这五百罗汉持弓,三千护法握刀,并非杀阵,而是贫僧为他准备的,一场盛大的‘剃度法会’。” “周邦彦孽障缠身,杀心过重。贫僧今日,便要用这漫天箭雨,剃其骨、削其肉,度他往生西天,见真正的我佛如来。” 他的话音刚落。 “轰——!” 大相国寺那扇由百年铁木打造的巨大山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粉碎! 三千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枪、杀气腾腾的禁军,如同一道黑色的钢铁洪流,瞬间涌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周邦彦。 他扶着不良帅的手,看似孱弱,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寺院的每一个角落。飞檐上的武僧,僧房后的刀光,甚至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檀香的血腥味……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更带着一丝嗜血的快意。 “了凡大师,好大的阵仗。”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寺院。 “本官奉旨查案,不想……竟扰了大师的杀生大会。” 了凡看着周邦彦,看着他身后那三千禁军,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算到周邦彦会来。 却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更没算到,他竟然能调动三衙的兵马! “阿弥陀佛。”了凡强自镇定,双手合十。 “周大人,此乃佛门清净地,不宜妄动刀兵。你若就此退去,贫僧,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退?” 周邦彦笑了,笑得无比讥讽。 “大师的‘往生法会’都备好了,本官若不领教一番,岂非……辜负了大师与蔡太师的一片美意?” 他猛地一挥手。 “攻塔!” 然而,就在他下令的瞬间。 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他的丹田深处,炸裂开来! 那股被“血菩提”强行压制下去的毒气,竟在此时,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 “噗——!” 周邦彦再也压制不住,一口乌黑的毒血,狂喷而出,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 他知道,他终究还是,落入了敌人最深的算计之中。 这个杀局,针对的,不仅仅是他的兵马。 更是他这副,早已被算准了极限的、油尽灯枯的身体! 第282章 佛塔惊变 周邦彦倒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凝固。 那一口喷出的乌黑毒血,像一朵盛开在地狱里的死亡之花,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雷横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少帅!” 他发出一声嘶吼,不顾一切地就要冲上前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舍利塔顶,那数百个黑洞洞的弩口,在同一时刻,迸发出了死神的寒光。 “放箭!” 了凡大师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抹残忍的、扭曲的笑意。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只要周邦焉一死,只要他带来的这三千禁军变成一堆冰冷的尸体,那么,藏在塔内的秘密,就将永远被埋葬。 太师的大计,将再无阻碍。 “咻——咻——咻——!” 密如蝗虫的箭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铺天盖地而来。 那是由神臂弓射出的夺命箭矢,每一支,都足以洞穿最坚固的甲胄。 三千禁军,在这一刻,避无可避。 绝望,笼罩了整个大相国寺。 然而,就在那箭雨即将落下,将一切都化为炼狱的刹那。 异变,陡生! “轰!轰!” 禁军阵列中,数十辆不起眼的独轮木炭车,突然从内部炸开! 木板与炭灰四溅中,数十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中挣脱的鬼魅,人手一面巨大的玄铁盾牌,瞬间在阵前,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防线。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突兀地响起,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叮叮当当——!” 无数的箭矢,狠狠地撞击在盾牌之上,迸发出密集的火星,却无一能够穿透。 所有人都惊呆了。 了凡大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王黼那张肥胖的脸,更是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惊恐。 他们看清了。 那为首持盾之人,是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枯槁的老者。 正是那个一直扶着周邦彦,看似行将就木的不良帅。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老态龙钟的模样。 他单手持着那面重达数百斤的玄铁巨盾,稳如泰山,一双浑浊的老眼之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保护少帅!” 不良帅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 不良人! 是传说中,早已被朝廷剿灭,消失了二十年的影子部队——不良人! “拦住他们!杀了周邦焉!不惜一切代价!” 了凡大师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周邦彦的倒下,根本就是一个诱饵!一个为了引诱他们发动攻击,从而暴露舍利塔真正防御力量的陷阱! 塔顶的武僧们,再次疯狂地拉动弓弦。 更多的护寺武僧,从四面八方的禅院中涌出,手持长棍朴刀,如同潮水般,朝着那道黑色的盾墙,发起了冲锋。 一场惨烈的攻防战,瞬间爆发。 盾墙之下,雷横已经将昏迷的周邦彦,死死地护在身后。他看着不良帅那并不伟岸,却无比坚实的背影,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少帅的后手,是什么了。 然而,他同样清楚,仅凭这几十个不良人,根本不可能挡住数千名悍不畏死的武僧。 他们,只是在用生命,拖延时间。 可他们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不良帅猛地回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雷横。 “雷横!” “在!” “少帅昏迷前,给了老奴最后一个指令。”不良帅的声音,急促而凝重。“声东击西。” “真正的目标,在塔顶!” 雷横的心,猛地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整个计划的全貌。 查抄“金玉满堂”,是明修栈道。 强攻大相国寺,是声东击西。 少帅以身为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而真正的杀招,是早已潜伏在暗处,等待着这致命一刻的……奇兵! “轰——!” 一声更加巨大的爆响,从舍利塔的顶端,轰然传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九层高的舍利塔塔顶,那座供奉着佛祖舍利、被无数信徒顶礼膜拜的鎏金宝顶,竟被人从内部,用蛮力,硬生生地掀了开来!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苍鹰一般,从那破开的大洞中,一跃而出。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被黄布包裹的巨大木盒。 而在他的身后,数十名同样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矫健身影,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从塔顶跃下,利用绳索,迅速地朝着地面滑落。 “账册!” 王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比死了亲爹还要难听。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个木盒里,装的正是那本记录了蔡京、高俅、朱勔,以及朝中近半官员通敌卖国罪证的……核心总账! 是他们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最致命的死穴! “拦住他们!把东西抢回来!” 了凡大师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得道高僧的仪态,一把抢过身边武僧的长刀,亲自带头,朝着那群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冲杀了过去。 一场更加混乱、更加血腥的厮杀,在舍利塔下,疯狂上演。 不良人组成的盾墙,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冲击下,摇摇欲坠。不断有不良人被长刀砍翻在地,又被后续的敌人,踩成一滩肉泥。 而那群刚刚夺得账册的黑衣人,也立刻陷入了重围之中。 他们虽然个个身手不凡,但终究寡不敌众。 眼看着,那捧着木盒的首领,就要被了凡大师一刀劈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陛下驾到——!” 一声尖锐的、足以刺破耳膜的唱喏声,如同九天之上的神谕,骤然降临。 整个混乱的战场,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大相国寺那早已破碎的山门外,一队身披黄金甲、手持长戟的御林军,簇拥着一顶由十六人抬着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辇,缓缓驶入。 龙辇的珠帘之后,端坐着的,正是大宋天子,赵佶。 他依旧穿着那身画画时常穿的宽松道袍,袍角甚至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松烟墨渍。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经只懂得欣赏笔墨丹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的杀意。 他不是来平乱的。 他是来……收割。 第283章 龙颜震怒 紫宸殿。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巨大的龙涎香炉里,青烟袅袅,却驱散不掉那弥漫在殿宇间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赵佶端坐在龙椅之上,一言不发。 他的面前,那张由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的御案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刚刚从大相国寺火线送回来的木盒。 木盒的黄布包裹上,还沾染着新鲜的血迹,以及寺庙独有的檀香灰。 御前总管陈恭,如同雕塑一般,侍立在旁,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他的身后,跪着那个从舍利塔顶,夺下木盒的黑衣人首领。 那人,正是皇城司的顶尖密探,“暗察子”之一。 赵佶的目光,落在那木盒之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那双曾经只懂得欣赏瘦金体、迷恋于花鸟鱼虫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外人无法读懂的、深不见底的暗流。 有悔恨。 有羞辱。 有被欺骗了二十年的滔天怒火。 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帝王的冰冷与残忍。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大宋天下,最高明、最潇洒的棋手。 他将朝政,当成一盘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局,将蔡京、高俅这些所谓的能臣,当成自己手中最好用的棋子。 他沉迷于艺术的象牙塔中,享受着被粉饰的太平,以为天下,尽在掌握。 直到今天。 直到周邦彦,这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者,用最惨烈、最直接的方式,将这盘虚伪的棋局,连同那张遮羞的棋盘,一同掀翻在地。 他才如梦初醒。 原来,朕不是蠢,只是太自负,太相信自己营造的艺术天地。朕以为能用那些所谓的制衡之术驾驭群狼,却不知早已被狼群包围。这二十年,朕不是在装睡,是在梦游!好一个周邦彦,好一个贤妃……你们用两条命,终于将朕从这场噩梦里,彻底打醒了! 原来,他不是什么棋手。 他,才是那枚最可悲、最愚蠢的棋子! 二十年前,他听信了蔡京等人的谗言,以为贤妃与护国将军周御有染,意图谋反。 他亲手,下旨赐死了自己一生挚爱的女人。 他亲手,将那个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的满门忠烈,抄家灭族。 他以为自己是在剪除叛逆,巩固皇权。 殊不知,他只是在为一群真正的国贼,清除他们通往权力巅峰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而今天,二十年后。 这群国贼,胆子更大了。 他们不仅仅满足于操纵朝政,他们,甚至开始……出卖这个国家! 巨大的羞辱感,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烙印在赵佶的心头。 他缓缓地,伸出手。 那只曾经只会执笔作画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打开了木盒。 里面,并非是什么金银珠宝。 而是一本本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或者说,是一份……卖国契约。 赵佶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了开来。 触目所及,尽是些触目惊心的记录。 “宣和二年三月,经‘金玉满堂’,出神臂弓五百架,精铁甲三百副,予辽国耶律乙辛部,得银三十万两。经手人:王黼。” “宣和二年五月,以‘花石纲’为名,运粮草十万石,出汴京西水门,予辽国。太师手谕。” “宣和三年七月,泄露大宋河北路边防军布防图,得辽国‘燕云十六州’部分地区商贸独占权。经手人:高俅。” 一笔笔,一桩桩。 触目惊心,字字诛心! 他们卖的,不是军械,不是粮草。 他们卖的,是大宋的边防,是前线将士的性命,是这个国家的根基! 而他们换来的,却是那些沾满了同胞鲜血的,肮脏的银子! 赵佶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翻动账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那本由上好宣纸装订的账册,竟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了形。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一座火山,即将在体内爆发。 他翻到了账册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份……盟约。 一份由蔡京、高俅、朱勔、王黼,甚至是大相国寺主持了凡,联名签署的,与辽国的秘密盟约。 盟约的内容,简单而恶毒。 一旦辽军南下,他们将作为内应,打开汴京的城门。 事成之后,辽国将扶持蔡京,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的……傀儡皇帝。 而在那份盟约的末尾,几个龙飞凤舞的花押之下,还盖着一枚刺眼的、血红色的印章。 那印章的图案,赵佶再熟悉不过。 是辽国皇族的……狼头徽记。 “呵……” 赵佶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干涩的笑声。 他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 他宠信的,是一群国贼。 他倚重的,是一群叛徒。 他亲手杀死的,却是唯一爱他、唯一忠于他的人。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赵佶的口中喷出,溅红了那份罪恶的盟-约。 “陛下!” 陈恭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无妨。” 赵佶摆了摆手,用龙袍的袖子,随意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狠厉。 他抬眼,看向一直恭立在旁的陈恭,两人视线交汇,陈恭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仿佛在说:一切,已准备就绪。 从这一刻起,那个沉迷于艺术的宋徽宗,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唤醒的、真正意义上的……帝王! 一个心机深沉,杀伐果决的孤家寡人。 “陈恭。” “奴才在。” “传朕旨意。”赵佶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将逆贼蔡京、高俅,从天牢……押赴文德殿!朕要百官亲眼看看,这欺君罔上、通敌卖国的,是何等嘴脸!” 第284章 文德殿对质 文德殿。 大宋王朝的权力中枢。 往日里,这里总是充满了文臣武将的争论声,或是皇帝与近臣的谈笑风生。 然而今日,这座宏伟的殿堂,却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陵寝。 百官分列两侧,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压低到了极限。 他们都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气息,从那高高的龙椅之上,弥漫开来。 龙椅上,赵佶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审视着殿内的每一个人,又仿佛,已经穿透了这宫墙,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笃。” “笃。” “笃。” 那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像是一柄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殿外,传来了内侍尖锐的唱喏声。 “提审逆贼蔡京、高俅——!” 话音未落,只见蔡京与高俅,身着囚服,披头散发,被如狼似虎的卫士,从殿外,一路拖拽了进来。 二人早已没了往日权倾朝野的威风,形容枯槁,眼神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们被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镣铐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佶没有让他们开口。 他依旧在敲击着扶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跪在下面的两个,曾经他最宠信的臣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殿内的气氛,愈发地诡异。 终于,赵佶停止了敲击。 他没有说话。 只是对着身旁的御前总管陈恭,轻轻地,摆了摆手。 陈恭会意,躬身从御案上,捧起了那个沾着血迹的木盒。 他一步一步,走下丹墀,来到了蔡京和高俅的面前,将木盒,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啪嗒。” 一声轻响,盒盖被打开。 一整盒的账册,以及那份盖着辽国狼头徽记的盟约,赫然呈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高俅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囚服。 而一旁的蔡京,在片刻的死寂后,猛地抬头,嘶声力竭地喊道:“陛下!老臣纵有千般不是,也辅佐了陛下了二十年!您杀了老臣,朝局必将大乱,届时辽人南下,谁来为陛下分忧!” 他不再辩解,而是转而用社稷安危来威胁。 高俅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趴在地上,色厉内荏地吼道:“陛下!臣掌管殿前司多年,军中皆是臣的旧部,您若杀我,恐生兵变啊!” 话音刚落,文德殿外,竟真的隐隐传来一阵兵甲调动的骚动之声!殿内数名与高俅亲近的武将,下意识地手按刀柄,面露凶光! 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龙椅上的赵佶,却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充满了嘲弄的笑容。 他看着垂死挣扎的两人,就像在看两个跳梁小丑。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手,打了个响指。 “唰——!” 大殿两侧原本如同雕塑般的数百名御林军,瞬间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整齐划一,不是对准皇帝,而是对准了那几名蠢蠢欲动的武将!森然的杀气,让殿内温度骤降! 与此同时,一名羽林卫统领快步入殿,单膝跪地,声若洪钟:“启禀陛下,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某,意图集结乱党,已被羽林卫就地格杀!其麾下三千亲兵,尽数缴械!” 高俅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去。 赵佶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兵变?朕看,你们是想去为辽国大王分忧吧!” 他将目光转向陈恭:“陈恭,把从蔡京府邸暗室搜出的东西,拿给百官瞧瞧!” 陈恭躬身出列,从另一个锦盒中,取出了一卷用上好蜀锦包裹的文书。 他将文书,高高举起,缓缓展开。 当文书上的内容,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是一份……通关文牒。 一份由辽国南院大王亲笔签发,盖着辽国官印的,最高等级的……通关文牒! 持有此文牒者,可在辽国境内,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铁证如山! 蔡京的挣扎,停止了。 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狡辩,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赵佶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百官,声音冰冷得仿佛来自九幽:“拖下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朕要的,不是一个人的头。朕要……清洗这满朝的污秽。从今日起,开封府,将变成一座炼狱。” 第285章 血诏除奸 死寂。 文德殿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被陈恭高高举起的辽国通关文牒上。 那鲜红的官印,那张扬的契丹文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每一个大宋臣子的脸上。 羞辱。 愤怒。 不可置信。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百官的心中交织、翻涌。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被尊为“百官之首”的蔡京蔡太师,袖子里,竟然藏着通敌卖国的铁证! 高俅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完了。 蔡京这棵大树一倒,他这只树上的猢狲,也绝无幸免的可能。 而蔡京,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绝望之后,反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赵佶。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求饶,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怨毒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输了。 但他不甘心。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 赵佶,读懂了他眼神里的疑问。 他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到没有温度,却又带着一丝病态快意的笑容。 他没有回答蔡京的问题,因为死人,不需要知道答案。 他只是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走向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吹得整个文德殿如坠冰窟。 “陈恭。” “奴才在。” “备纸。” “是。” 陈恭躬身退下,片刻之后,他捧着一卷黄色的纸张,走了回来。 有眼尖的官员认出,那并非是宫中常用的宣纸或澄心堂纸。 那纸张的质地略显粗糙,上面还印着淡淡的商业印记。 “是‘茶引纸’!” 一名户部的官员,失声低呼。 没错,是“茶引纸”! 百官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种来自“急递铺”的紧急军情用纸,意味着边关烽火,意味着十万火急,意味着……死亡! 用这种浸透着沙场血腥气的纸张来书写诏书,陛下这是要将整个朝堂,当成一个……战场来清洗!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们肝胆俱裂。 赵佶看都未看那支御笔,而是猛地抬起手,将自己的食指,狠狠地砸向御案上那尊象征着皇权的龙头砚台! “咔”的一声轻响,指骨仿佛都出现了裂痕,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那狰狞的龙口。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 在那张粗糙的茶引纸上,开始书写。 整个大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空前绝后的一幕。 天子血诏! 自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最沉重、最决绝的帝王意志! 赵佶的笔触,不再是往日那般飘逸俊秀的“瘦金体”。 此刻,他的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充满了滔天的怒火与杀意。 那一个个由鲜血构成的文字,仿佛带着生命,在纸上扭曲、燃烧。 很快,一道血色的诏书,一气呵成。 赵佶扔掉御笔,将那份还散发着血腥味的诏书,高高举起,面向百官。 他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惊雷,炸响在文德殿的上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奸臣蔡京、高俅,结党营私,祸国殃民,蒙蔽君上,里通外敌!其罪当诛,其心可伐!” “然,国难当头,辽狗犯边,正值用人之际。朕,暂且留尔等狗命!”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蔡京和高俅那绝望的脸。 “即日起,革去蔡京、高俅一切官职,打入天牢,听候发落!所有党羽,一并彻查,严惩不贷!” 诏书念到这里,还算是常规操作。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佶的声音,变得愈发森然。 “另有罪臣周邦彦,虽查案有功,然行事乖张,目无君上。朕,命其戴罪立功,以正国法!” “着,周邦焉即刻起,出任‘汴京防务总管’,总揽京城一切防务!若辽军来犯,由其全权指挥!” “城若在,则功过相抵。” “城若破,则提头来见!” 整个大殿,一片哗然。 让一个刚刚被打入天牢的“罪臣”,总揽京城防务? 这是何等的荒唐! 然而,更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 “为彰朕恩,特许周邦彦,节制原拱圣营旧部、汴河漕帮、城中不良人等一应‘江湖草莽’!准其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蔡京和高俅,猛地抬起头,眼中,写满了极致的惊恐。 他们终于知道,扳倒他们的,是谁了! 是拱圣营的余孽! 是那个二十年前,本该死透了的……周御的儿子! 赵佶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 他缓缓地,念出了这道血诏的,最后一句,也是最致命的一句。 “再,着李师师,出任‘情报提举’一职,总揽天下谍报,专司监察百官,可自由出入大内,面呈圣听!” “钦此!” “轰——!” 整个文德殿,彻底炸开了锅。 李师师? 那个樊楼的歌姬? 一个风尘女子,竟然被授予了如此恐怖的权力? 监察百官,自由出入大内?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赵佶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告诉所有人。 这不是玩笑。 这是一场,由天子亲手拉开序幕的,血腥的……大清洗! 一场,针对整个腐朽官僚体系的,无情宣战! 第286章 棋局新开 血诏既出,乾坤已定。 蔡京和高俅,如同两条被抽去了脊梁的死狗,被御林军从文德殿上,硬生生地拖了下去。 他们没有再喊冤,也没有再挣扎。 因为他们知道,从赵佶写下那道血诏的时刻起,他们就已经,输掉了所有。 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 文德殿内的百官,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他们看着那道用鲜血写成的、不合常理的圣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天,要变了。 这大宋的天,要彻底变了。 那个沉迷于笔墨丹青的官家,已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铁血帝王。 一场席卷整个朝堂的血腥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 汴京,城南,一处不为人知的地下。 不良井。 这里,是这座繁华都城最阴暗的角落,是被阳光遗忘的所在。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混合着草药与血腥味的复杂气息。 一间简陋的石室内,周邦彦静静地躺在石床上。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大相国寺的那一战,他以身为饵,虽然成功地取回了最关键的账册,但也让那潜伏在他体内的剧毒,彻底爆发。 若非不良帅及时将他带回,并用不良人秘传的续命之法,暂时吊住了他的一口气,他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良帅坐在他的床边,那只干枯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缓缓地,渡入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内力。 石室的角落里,雷横焦躁地来回踱步,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上,布满了血丝。 他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少帅,快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石室的暗门,被缓缓推开。 御前总管陈恭,捧着一个由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抬着一个巨大木箱的小黄门。 “陈总管!” 雷横心中一惊,立刻迎了上去。 陈恭没有理他,径直走到石床前,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周邦彦,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随即,他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了不良帅。 “这是陛下的……血诏。” 不良帅缓缓收回手,接过那份还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圣旨,慢慢展开。 当他看清诏书上的内容时,即便是他这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也不由得,掀起了滔天巨浪。 “汴京防务总管……节制三衙兵马……统辖拱圣营、漕帮、不良人……” 他沙哑地,念出了声。 一旁的雷横,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是何等泼天的权力! 陛下,竟然将整个京城的安危,都交到了少帅的手中? 然而,不良帅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句“城破则提头来见”之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明了。 他知道,这不是恩赐。 这是,最恶毒的阳谋。 是将少帅,放在火上烤的,催命符。 “老奴,代少帅,接旨。” 不良帅缓缓地,跪了下去,声音,沙哑而沉重。 陈恭点了点头,随即,对着身后的小黄门一挥手。 “打开。” 小黄门将那巨大的木箱,放在地上,打了开来。 一瞬间,满室金光。 箱子里,装的不是别的,赫然是一箱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以及,一面由纯金打造,上面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的……令牌。 “陛下口谕。” 陈恭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陛下还说,他要的人,必须活着。朕的刀,可以死在战场上,但绝不能锈死在阴沟里。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 说完,陈恭不再停留,转身,便消失在了黑暗的甬道之中。 石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不良帅看着那道血诏,看着那箱黄金,看着那面代表着至高皇权的令牌,许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周邦彦,已经不再仅仅是拱圣营的少帅了。 他,成了天子手中,最锋利,也最危险的一把……刀。 一把,用来清洗整个大宋官场的,复仇之刃。 而这把刀,随时,都可能因为太过锋利,而……自毁。 同一时间,樊楼。 这座销金窟,此刻,却被数千名殿前司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的客人,都被“请”了出去。 李师师独坐于顶层的露台之上,怀中,抱着她那把寸步不离的琵琶。 她的面前,同样跪着一名传旨的太监。 太监的手中,捧着另一份诏书的副本,以及一枚由象牙雕刻,刻着“提举”二字的腰牌。 “李姑娘,接旨吧。” 太监尖着嗓子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羡慕与敬畏。 李师师没有动。 她的目光,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望向那座巍峨的、深不可测的皇宫。 她知道,这一局,她赌赢了。 她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任人宰割的棋子,变成了一个,有资格坐上牌桌的……玩家。 然而,她付出的代价,同样巨大。 从今往后,她将彻底告别那个风华绝代的樊楼名妓李师师。 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爪牙,是百官的梦魇,是行走在刀尖之上的……情报提举。 她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冰冷的腰牌。 “民女,领旨谢恩。”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 一场席卷大宋的惊天风暴,已然开启。 而她和周邦彦,这对被命运捉弄的苦命人,则被推到了风暴的最中心。 前路,是万丈深渊。 身后,是血海深仇。 他们,无路可退。 第287章 帝王阳谋 不良井的深处,死寂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彻底撕裂。 那卷由“茶引纸”书就的诏书,静静地躺在不良帅干枯的手中。 它像一片沾满了血的枯叶。 上面的血字尚未完全干透,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一股诡异的、粘稠的暗红色光泽。 浓郁的血腥气混着皇家的龙涎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诡异气味,刺激着石室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汴京防务总管……节制三衙兵马……统辖拱圣营、漕帮、不良人……” 不良帅沙哑的念诵声,在潮湿的石室中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雷横的心里。 他瞪大了眼睛。 布满血丝的瞳孔里,先是极致的震惊,随即,被一股难以遏制的狂喜所淹没。 泼天的权力。 这是何等泼天的权力。 陛下,竟然将整座汴京城的安危,交到了一个时辰前还是阶下囚、甚至生死未卜的少帅手中。 这不仅仅是戴罪立功。 这简直是一步登天。 蔡京、高俅那两个老贼,这次死定了。 拱圣营二十年的沉冤,终于有了昭雪的希望。 他虎目圆瞪,激动得满脸涨红,一把抢过圣旨,双手都在颤抖。 “防务总管……少帅……”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狂喜,但那双在官场浸淫多年的眼睛里,却在狂喜的火焰下,闪过一丝本能的、对于君王心术的困惑与不安。 然而,二十年的沉冤昭雪在即,这份巨大的喜悦压倒了一切。 他嘶吼道:“您听见了吗!我们等到了!” 不良帅只是抬起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幽幽地看了一眼因为狂喜而状若疯魔的雷横。 然后,他缓缓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诏书末尾那滩尚未干涸的、最浓稠的血迹上。 他仿佛在触摸一口冰冷的棺材。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句“城破则提头来见”之上。 他那张如同干枯树皮的老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洞彻世事的明了与沉重。 他看穿了这道血诏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帝王心术。 这不是恩赐。 这是最恶毒的阳谋。 这是将周邦彦、将整个拱圣营最后的残余势力,连同漕帮的亡命徒、不良井的阴魂,全都放在了烈火之上,用全城百姓的性命作为燃料,进行的一场最残酷的炙烤。 甚至,陛下连他赢了之后的退路都想好了——功过相抵。 杀尽了仇人,流干了血,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无罪’之身。 这哪里是恩赐,这是诛心! 输了,便是万劫不复,连带着二十年前的旧案,都将永世不得翻身,彻底坐实乱党之名。 好狠的帝王心术。 “老奴……代拱圣营一百八十四名冤魂,代周家满门……接旨。” 不良帅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石板,发出的“咚”的一声闷响,沉重如山。 仿佛跪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的冤魂。 捧着圣旨走进来的御前总管陈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甚至没有多看雷横那张狂喜的脸,只是对着身后抬着木箱的小黄门挥了挥手。 “打开。” 木箱开启的瞬间,金光迸射,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满满一箱的金条,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 旁边,还有一面由纯金打造,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的令牌。 那龙眼不知是用何种宝石镶嵌,在火光下竟流转着慑人的光芒,仿佛活了过来,正冷冷地注视着井底的每一个人。 雷横的呼吸,瞬间变得无比粗重。 黄金万两。 如朕亲临。 这是何等的荣宠。 陈恭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转述一道来自九天的寒冰敕令。 他刻意加重了“总管”二字,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 “陛下有两句话,让老奴转告周……总管。” “第一句:朕的刀,可以钝,可以卷刃,但绝不能锈死在阴沟里。这道血诏,耗了朕十年阳寿,下不为例。给朕……活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箱黄金,继续道。 “第二句:这箱黄金,是他换命的钱。朕不管他是换药,还是换阎王的笑脸。人活着,黄金是赏赐。” 陈恭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但当他说完下一句时,那张如同面具的脸上,嘴角极快地、近乎错觉般地向上挑了一下,旋即恢复死寂。 “人死了,不良井,就是给他陪葬的棺材。” 说完,陈恭没有片刻停留。 转身,他和他带来的光,便一同消失在了黑暗的甬道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箱黄金,仍在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与那份血色诏书的杀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荒诞而恐怖的画面。 雷横看着那道血诏,看着那箱黄金,看着那面代表着至高皇权的令牌,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少帅……我们……我们终于等到了!” 第288章 断头台上舞 “咳……咳!” 石床上,周邦彦猛地呛咳起来。 他喷出的不是唾沫,而是带着滚烫内脏碎末的乌黑血块。 血块溅在冰冷的石板上,竟冒起丝丝白汽。 刀十三惊呼上前,却被他一个眼神逼退。 那眼神,没有焦点,仿佛在看着所有人,又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死亡。 周邦焉的身体像一具被掏空的破麻袋,全靠那股不灭的恨意吊着魂魄。 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头血沫的嗬嗬声,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雷叔……你只看到金牌和黄金……” 他艰难地抬手,指尖因无法聚焦而微微颤抖,最终点在了那箱黄金上,留下一个血指印。 声音低沉得如同鬼魅低语。 “我闻到的……却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的棺材香。” “陛下真是体贴,连我死后的哀荣都想到了。” “这万两黄金,是为我棺材里铺的垫背。” “这面金牌,是给我坟头上立的墓碑。” “君要臣死,赏赐得还真是……周到。”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因震惊而脸色煞白的雷横。 他还未开口,雷横却猛地打了个寒颤。 那股狂喜的热流仿佛瞬间被极北的冰风冻结。 他看着那面“如朕亲临”的金牌,又看了看重伤垂死的周邦彦,一个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脑海,让他通体冰凉。 “不对……” 雷横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不是在问周邦彦,而是在问自己。 “若真是荣宠,为何是‘茶引纸’血诏?” “若真是信任,为何要派陈恭这等阉人来宣旨?” “陛下……陛下这是……用这金牌和黄金,给少帅您……送行啊!” 他想通了。 这哪里是授权,这分明是绑着少帅和所有旧部,去撞辽军的铁蹄! “好一招……借刀杀人,再诛我满门!” 雷横脸上的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 一个戎马半生的汉子,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孩童般的恐惧与绝望。 “赢了,是陛下圣明;输了,就是我拱圣营余孽办事不力,罪该万死!陛下这是要连着二十年前的旧账,一起算得干干净净啊!” 周邦彦的目光重新落回血诏上,大脑在剧痛中飞速运转。 他猛地伸手,死死攥住不良帅冰冷的铁袖,指甲因用力而崩裂渗血。 他双眼死死盯着沙盘的方向,喉头发出嗬嗬的血沫声,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内脏里挤出来的嘶吼。 “官家……给了我一道催命符,也给了我一个沙漏……” “沙漏里,是全城百姓的命……我没时间死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在不良帅脸上。 “老帅……针!给我三炷香的时间!我要……活着去见阎王!” 不良帅浑浊的双眼瞬间收缩,他读懂了那眼神中的含义——以命换命。 “少帅,那是‘燃魂三针’!剜肉补疮,油尽灯枯,就算活下来,武道尽毁,永无寸进!” 不良帅的声音都在颤抖。 周邦彦没有回答。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抬起那只沾满自己黑血的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他的双眼因缺氧而瞬间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不良帅,嘴角却向上扯出一个扭曲而疯狂的弧度。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或者让我死在这里,或者,给我三个时辰去死在战场上。 你,选。 这无声的威胁,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力量。 不良帅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逝,瞬间化为死士般的决绝。 他不再废话,三根银针如毒蛇出洞,不待看清,已尽数刺入周邦彦颈后风池、哑门、天柱三大死穴。 “呃啊——!” 周邦彦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浑身剧烈颤抖,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火蛇在疯狂游走。 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角、鼻孔,甚至耳中,都渗出了丝丝血迹。 他不是在被治愈。 他是在用自己未来的阳寿,向阎王,预借一刻君临天下的清醒。 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因“燃魂三针”而暂时恢复神采的眼眸,深邃得看不见底,冰冷得不似活人。 只有他鬓角处,一缕青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为霜白。 他撑着石床坐起,动作缓慢却稳定,对众人命令道。 “雷横。” “末……末将在!” 雷横被他此刻的气势所慑,竟有些结巴。 周邦彦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我总管第一令——” “即刻起,全城戒严,封锁所有城门。” “然后,打开朱雀门,清空天街。” “再然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寒光。 “……在朱雀门前,为我,搭一座最高的帅台。” “陛下不是要看戏吗?朕就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断头台上,为他,守住这大宋的脸面!” “告诉雷横,帅台要高,要让皇城里的那位,不抬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抬起头,望向樊楼的方向,鬓角那缕因燃魂针而催生的白发,在风中刺目地飘扬。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师师,看好了。” “这一局,我便用这汴京城做棋盘,用我等性命做棋子……与这高天之上的帝王,对弈一局。” 第289章 艮岳杀机 一炷香后。 樊楼,已非昨日的樊楼。 往日里那酒气熏天、脂粉香浓的喧嚣奢靡,此刻荡然无存。 数千名神情肃杀的殿前司禁军,身披重甲,手持长枪,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铁像,将这座名满京华的销金窟围得水泄不通。 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这里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军事堡垒。 樊楼顶层,那间曾经只为天子一人开放、名为“天香阁”的雅间,如今被彻底清空。 所有的珠帘、纱幔、描金漆画的奢华摆设,都被撤去。 房间露出了原本的青砖与梁木结构。 只在正中央,摆上了一张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盘。 这,便是周邦彦口中的“中军大帐”。 也是他这个新任“汴京防务总管”的临时指挥部。 当周邦彦在刀十三的搀扶下,踏入这间房间时,雷横、不良帅、漕帮新任帮主张顺,以及一个名叫面人张的少年乞丐,早已在此等候。 张顺和面人张看到周邦彦的瞬间,眼中皆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与轻视。 尤其是听到周围若有若无的靡靡之音时,张顺的嘴角不屑地撇了一下,心中暗道:“领着咱们这群亡命徒,在这烟花柳巷里过家家?拱圣营,怕是真没人了。” 那个传说中搅动风云的人物,竟是这样一个面色惨白、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病秧子。 但当周邦彦在沙盘前坐下,用那双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睛扫过全场时,张顺和面人张脸上的轻视瞬间凝固。 他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眼神。 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秘密,足以让任何人不敢直视。 “都到了。” 周邦彦在沙盘前的主位坐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 冷风从被卸去窗格的窗口灌入,吹得沙盘旁几盏防风灯笼的火光摇曳不定,将众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李师师款步走来,为他披上一件更厚实的狐裘,然后静立一旁,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析敌情。 “根据不良人从辽使馆内传出的最新情报,耶律乙辛的先锋部队,约有五千人,皆为骑兵,已于昨日秘密抵达汴京城外二十里的陈桥驿。”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纤纤玉指在沙盘的北方轻轻一点,仿佛那五千虎狼之师,不过是棋盘上几枚无关紧要的棋子。 “他们的主攻方向,有三个。”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缓缓划过。 划出三道无形的、却带着血腥味的轨迹。 “第一,西水门。此门临近汴河,是辽军最希望夺取的水路要道。一旦西水门失守,他们的后续部队和攻城器械,便可沿水路源源不断地运抵城下。” “第二,朱雀门。此乃皇城正南门,是汴京城的脸面。攻打此处,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意在动摇我大宋军民之心,是一招诛心之计。” “第三,新郑门。此门周边,多为民居与坊市,街道狭窄复杂,一旦被辽军突入,极易造成大规模的混乱与火灾,从而引发全城恐慌,为他们的主力破城创造机会。” 李师师分析完毕,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周邦彦身上。 周邦彦却没有看他们。 他只是用苍白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半晌,他抬起头,问道。 “你们都觉得,耶律乙辛是个蠢货吗?” “一个会用五千精锐骑兵,来啃汴京城墙的蠢货?” 众人一愣,随即陷入沉思。 周邦彦冷笑一声,手指猛地从西水门、朱雀门、新郑门划过。 最终,他的手指像一根烧红的铁钎,重重地烙在了那个所有人都忽略的地方。 “艮岳!” 话音落下的瞬间,身经百战的雷横,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脸色瞬间惨白。 他不是怕打仗,他是怕这背后捅破天的疯狂。 艮岳? 那是官家耗费无数民脂民膏,修建起来的皇家园林。 一座由奇花异石堆砌而成的,人间仙境。 它位于皇城东北角,地势最高,风景最美,却也……最没有军事价值。 辽军,为何会关注那里? 只有李师师,在听到这两个字时,美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彩。 周邦彦抬起头,看向众人,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 “耶律乙辛,是个聪明人。” “他摆出三个主攻方向,只是为了迷惑我们,分散我们的兵力。” “西水门、朱雀门、新郑门,都是他扔出来的诱饵。” 周邦彦的声音陡然转冷,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艮岳之上。 “他真正的杀招,从来就不是对着这几道破门,而是对着那张龙椅。” “他要的不是城,是君临天下!” “艮岳,是汴京城的制高点。一旦被辽军占领,他们便可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皇城。届时,无论是用投石机,还是用火箭,整个皇宫,都将成为他们的活靶子。” “最重要的是……” 周邦彦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 “官家,此刻就在艮岳。” 轰。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才是耶律乙辛,最毒辣,也最致命的图谋。 相比之下,攻占几座城门,又算得了什么? 雷横等人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们这才明白,自己与这位少帅在战略眼光上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兵法谋略。 这是对人性、对政治最深刻的洞察。 第二百九十章 冬至筹谋 就在这时,一名不良人密探连滚带爬地冲入阁楼。 他脸上不是惊慌,而是见了鬼般的恐惧,声音因极度颤抖而变调。 “总管!大事……大事不好!” 周邦彦心中一沉。 “辽军动手了?” “不……不是!” 密探猛地摇头,眼中满是血丝,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 “是官家!” “就在半个时辰前,官家……他笑了!” “他对着满朝文武笑了!” “然后下了一道谁也看不懂的旨意,说今夜雪景甚好,要……要携宫中所有嫔妃,亲临艮岳之巅,设宴赏雪!” 此言一出,雷横等人脸色大变。 那密探像是想起了什么更恐怖的事,补充了一句让所有人如坠冰窟的话。 “小的还打探到……陛下给禁军统领下了一道口谕。” “他说……‘让那些狼崽子们都来看,看朕的江山,是何等壮丽。’” “陛下还说……‘若有不开眼的惊扰了朕和美人的雅兴……不必奏报,就地格杀,用他们的血,为朕的雪景,再添一分红梅。’” “总管,官家他……他不是疯了!” “他是用自己做祭品,要给这汴京城,开一场血色的赏雪宴啊!” 第290章 帅台与琴声 樊楼顶层,天香阁。 方才因军议而绷紧的肃杀之气,随着雷横、张顺、不良帅等人的离去,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徒留下一室死寂。 那张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盘,在几盏防风灯笼的映照下,如同一头匍匐在阴影中的巨兽,无声地等待着被鲜血浸染。 周邦彦站在沙盘前,方才那股运筹帷幄、号令三军的统帅气势,如同退潮般从他身上迅速剥离。 他的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沁出,沿着鬓角滑落。 “燃魂三针”强行催发出的清明与精力,正在飞速流逝。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碾碎的疲惫与剧痛。 他终究,只是在强撑。 “邦彦!” 一声带着惊惶的低呼,李师师疾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指尖,触碰到他滚烫得吓人的皮肤,那灼人的温度让她心中猛地一痛,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了进去。 “你疯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怒意,那双一向清冷的凤眸中,第一次燃起了近乎失控的火焰。 “你的伤,你的毒……你根本撑不住!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在赌!” 周邦彦沉重地靠在她的肩上,贪婪地呼吸着那份夹杂着淡淡梅香的、久违的柔软与温暖。 一股“燃魂针”催发出的、生命被灼烧的焦糊气,混着浓重的血腥味,狠狠刺入李师师的鼻腔,让她心如刀绞。 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虚弱的笑。 “撑不住,也要撑。” 他的声音很轻,很虚弱,却像一根钉子,异常坚定地钉在李师师的心上。 “这道血诏,是陛下的阳谋,也是我的阳谋。” “他拿全城百姓的性命赌我周邦彦的忠诚,我便拿自己的命,赌他最后一丝尚未泯灭的良知。” “师师,你看,”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沙盘上那代表着万家灯火的微缩模型,“这座城,现在是我的。城里的百姓,也是我的。” “我不能退,也退无可退。” 一句话,让李师师眼眶瞬间红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可理智,终究战胜不了那份深入骨髓的情感。 她咬着牙,一言不发,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将他挪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纷纷扬扬的雪,像一场盛大的葬礼,将整个汴京城,都染成了一片素白,也掩盖了这座城市下,即将喷涌而出的鲜血与杀机。 “你把最精锐的拱圣营旧部都派给了我,那你自己呢?你身边,连一个护卫都没有!”李师师的声音里,满是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后怕。 “我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周邦彦笑了笑,指了指楼下那些密密麻麻、如同铁桶般将樊楼围住的殿前司禁军。 “雷横把殿前司最忠于陛下的三千人,都留在了这里。现在的樊楼,固若金汤,比皇宫,还要安全。” 李师师知道他说的是场面话。 真正的危险,从来都不是来自明面上的刀枪,而是来自暗处的冷箭与毒药,来自那深不可测的人心。 她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触手冰凉的白玉瓷瓶,递到他的面前。 “这是不良帅临走前,硬塞给我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他说,你体内的剧毒,只是被‘血菩提’暂时压制。一旦情绪激动,或是内力消耗过度,随时都可能再次爆发,神仙难救。” “这瓶药,叫‘镇魂钉’。它救不了你的命,只能像钉子一样,暂时把你这口要散的魂,强行钉在肉身里。一旦药效耗尽,反噬会比现在痛苦十倍,神仙难救。而且……”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它会放大你心中最暴虐的杀意,让你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这是……饮鸩止渴。” 三天。 周邦彦看着那瓶药,眼神黯了黯。 耶律乙辛,那位辽国的南院大王,会给他三天的时间吗? 恐怕,连三个时辰,都是奢望。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李师师颤抖的手中接过药瓶,倒出两粒,直接仰头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暂时驱散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痛楚。他感觉,好受了一些,至少,能将呼吸理顺了。 他看着窗外那无尽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茫茫大雪,喉头一阵腥甜,猛地呛咳起来,指缝间渗出乌黑的血丝。 李师师心中一紧,刚要起身,却被周邦彦一把抓住手腕,死死地拽入怀中。 那不是拥抱,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本能。他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颈窝,让她感到一阵灼痛。 “别走……”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陪我站一会儿。” 李师师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她反手更紧地抱住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滚烫的背脊。 她没有哭,只是用脸颊贴着他因剧痛而颤抖的胸膛,一字一句道:“周邦彦,你听着。” “你死了,我也许会为你流一滴泪,然后用你的骨灰,去和蔡京、高俅他们换一个苟活的机会。你信不信?” 她死死盯着他,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燃烧的寒冰。 “所以,你要是敢死,我不会为你报仇,我会让你……死不瞑目。” 周邦彦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融入她的身体里,汲取那最后一丝温暖。 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城南新郑门的火药,还没有部署到位。那里民居复杂,一旦出了差错……” “我去。”李师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不行!那里太危险了!耶律乙辛的探子,还有蔡京的余孽,都可能潜伏在那里!”周邦彦想也不想地反对,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那你去,就不危险了吗?” 李师师抬起头,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没有泪,只有一片不容置疑的寒光与决绝。 “你是三军统帅,你的命,比我的,金贵得多。” 她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但你也要答应我。” “每到子时,无论战况如何,我都要听到你的琴声,用《梅花三弄》的暗号告诉我,你还活着。” 周邦彦看着她眼中的倒影,和他自己的憔悴,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被重重地击中了。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琴声在,则你平安。 琴声若断……我便让这座汴京城,给你陪葬。 这,是他们之间用生命和琴声许下的承诺。 “好。”李师师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还是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 她将头,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 雪,越下越大了。 仿佛,要将这对在风雪中,紧紧相拥的苦命人,永远地,定格在这一刻。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而悠远的钟声,从皇城的方向,穿透风雪,沉沉传来。 不是报时的更鼓,是景阳钟。 那是只有在国朝遭遇最大敌袭,或是有宫倾之祸时,才会敲响的警钟! 周邦彦怀中的李师师身体猛地一僵。 周邦彦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她扶正,目光望向那钟声传来的方向,声音平静得可怕。 “师师,为我们合奏的这第一曲,丧钟……已经敲响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艮岳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师师,你平安。 真好。 然而,就在琴声响起的同一刻。 在汴京城北,那片死寂的雪原之上。 数千个黑点,如同鬼魅一般,从地平线上,浮现出来。 他们无声无息,却带着滔天的杀气。那数千匹战马踏在冻土上的蹄声,沉闷如雷,竟诡异地和上了远方《梅花三弄》的节拍。 而在那如林般推进的骑兵阵列最前方,一面绣着狰狞黑色狼头的战旗,在月光下无声飘扬,仿佛是为这首平安曲,献上的……死亡伴奏。 风暴,终于,来了。 第291章 黄泉火莲灯 汴京,城西,甜水巷。 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是繁华都城袍衫下,一块腐烂流脓的疮疤。 空气似乎是凝固的,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腐败与绝望混合的复杂气味。 狭窄的巷道里,堆满了发黑的垃圾和不知名的秽物,偶尔有硕大的老鼠窜过,也不怕人,反而会停下来,用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打量着你这个外来者。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最深处,一座塌了半边屋顶的破庙里,此刻却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那豆大的灯火,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活物,将几个佝偻的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挣扎的鬼魅。 灯光下,一个瘦弱的少年,正蹲在地上,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的东西。 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一双眼睛却在昏暗中异常明亮,闪烁着智慧与超乎寻常的专注。 他叫小石头,是已故少年英雄“小葫芦”的亲弟弟。 “小石头,你这东西,到底行不行啊?”一个粗犷的声音打破了庙里的沉寂。 漕帮的新任帮主张顺,正一脸怀疑地,看着地上的这些“怪东西”。 一盏盏用粗麻布扎成的莲花灯,做工粗劣,歪歪扭扭,看起来就像是鬼市里卖给死人用的。 按照总管的命令,他们漕帮,要配合这群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乞丐,完成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 可这群乞丐捣鼓出来的东西,实在是……让人看不懂。 小石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漆黑如墨的粉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他将那粉末,仔细地,倾倒进一个莲花灯底座的凹槽里,然后,又用一层薄薄的、黄色的火棉,将其盖住。 整个过程,他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身材高大的张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蜡黄面容衬托下显得过分洁白的牙齿。 “张二当家,你也可以叫我‘小葫芦’。” 张顺一愣。 “小葫芦?” 他当然听过这个名字,那个在鬼市里用生命点燃狼烟的少年英雄,事迹早已在汴京的暗处传遍。 “他是我哥。”少年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承接了某种宿命的沉重,“他死了,但他的名,不能断。从今往后,我就是‘小葫芦’。” 他捧起一盏改造好的“莲花灯”,这灯扎得粗糙,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走到破庙外,来到一条几乎凝滞不动的污水沟旁。 “瞧好了。” 他用火折子,点燃了“莲心”处伸出的那根细细的引线。 “嗤——” 引线迅速燃烧,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引线燃尽的瞬间,那朵麻布扎成的“莲花”,轰然一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火焰,是诡异的幽绿色,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妖异,将周围人的脸都映成鬼魅。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燃烧的灯笼,并没有被烧毁,而是在火焰的包裹下,静静地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上,像一朵盛开的,地狱火莲。 张顺和他的手下们,都看呆了。 “这……这是什么名堂?”一个漕帮弟子忍不住问道。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酷与得意。 “这不叫灯,这叫‘黄泉火’。” 他指着那朵绿火,声音冰冷地解释道:“这火,是猛火油混了铜粉烧出来的,沾上就灭不掉,烧皮肉,更烧骨头。” “冒出的烟,有毒,闻一口就手脚发软,三口就要人的命。” 张顺半信半-疑,他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篙,朝着那朵“火莲灯”狠狠地捅了过去。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竹篙刚刚触碰到那绿色的火焰,便立刻被点燃,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呛人的黑烟。 而那朵“火莲灯”,只是在水面晃了晃,依旧稳稳地,漂浮在那里,仿佛带着某种邪恶的生命。 “这……这火,有古怪!”张顺惊道,连忙扔掉手中已经烧起来的竹篙。 嘶—— 在场的所有漕帮弟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小葫-芦”的少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灯笼? 这分明,就是一件最歹毒、最致命的水上杀器! 他终于明白,那位传说中的少帅,根本不是要守城,他是要……屠城! “辽狗不是喜欢坐船吗?”少年的眼中,闪烁着比绿火更炽热的复仇火焰。 “总管说,让我们在汴河上,为他们点亮一片……通往黄泉的航灯。” “既是导航灯,指引他们前来送死。” “也是……催命符。”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枚小小的“火焰令”,用黑布包裹着,紧紧地握在手中。 那是他哥哥的遗物。 他看着那朵在污水沟里,依旧烧得旺盛的“黄泉火”,仿佛看到了辽军的战船,被这绿色的火焰一艘艘点燃,烧成焦黑的骨架,沉入冰冷的汴河河底。 哥,你看到了吗? 你没点燃的那捧火,我给你点亮了。 师父,你也看到了吗? 你那碗没喝完的茶,凉透了。 今天,我用辽狗的血,给你们……重新烫一壶! 我要让这汴河的水,都为你们而沸腾! 他的眼中,映着那朵燃烧的绿色火莲,也映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京城的,滔天大火。 第292章 风暴前夜 夜,愈发深沉。 席卷全城的暴雪,终于渐渐停歇。 铅灰色的云层散去,露出一轮残缺的、冷清的弦月。 月光,如同水银,静静地倾泻下来,洒在这座被白雪覆盖的雄城之上,将一切罪恶与杀机,都掩盖在一片圣洁的素白之下。 汴京城,像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安静得,甚至能听到雪花融化的声音。 然而,在这份极致的静谧之下,却是早已绷紧到极致的,杀机。 西水门。 冰冷的汴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河面之上,大块大-块的浮冰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漕帮帮主张顺,正赤着上身,带领着数百名同样赤膊的汉子,站在齐腰深的、刺骨的河水里。 他们手中,拿着巨大的铁凿和木槌,正一下一下地,奋力凿击着坚硬的冰层。 “快!再快点!” “总管有令!子时之前,必须将这河道,变成一道辽狗过不去的鬼门关!” 张顺的吼声,在寒夜中回荡,被冰冷的河风撕扯得粉碎。 汉子们咬紧牙关,口中哈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和胡须上凝结成冰霜。 他们的身体,早已被冻得麻木,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只有每一次挥动木槌时,从骨头缝里传来的酸痛。 但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歇。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守的,不仅仅是一道城门。 更是身后,那万家灯火,和他们的妻儿老小。 朱雀门。 高大巍峨的城楼之上,灯火通明。 殿前司都虞侯雷横,身披重甲,手按佩刀,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城楼正中。 他的身后,一万名殿前司精锐,早已列阵完毕。 刀出鞘,箭上弦。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城外那片空旷的、被白雪覆盖的平原。 与别处不同的是,朱雀门那巨大的、由精铁包裹的城门,此刻,竟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寒风从那缝隙中灌入,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仿佛,是在引诱着什么人,走入这精心准备的陷阱。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雷横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士兵的耳边炸响。 “二十年前,我们拱圣营的兄弟,就是在这朱雀门下,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刀子,血把这片雪地都染红了!今天,我们就在这里,用辽狗的血,把当年的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的话,让所有身着殿前-司军服的拱圣营旧部,眼中,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焰。 新郑门。 这里,没有军队,没有防备。 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鬼蜮般的居民区。 在狭窄的、如同蛛网般的巷道里,一道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穿梭。 他们是城中最卑贱的乞丐,是“不良人”。 他们的手中,没有刀枪,只有一罐罐装满了猛火油的瓦罐,和一枚枚由少年“小石头”亲手制作的“火莲灯”。 他们将这些致命的“灯”,藏在屋檐下,藏在柴草堆里,藏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们在等待。 等待着那一声令下,便将这里,变成一片,让所有入侵者,都尸骨无存的火海。 艮岳。 这座冠绝天下的人间仙境,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三百名拱圣营最精锐的旧部,如同幽灵一般,潜伏在每一座假山、每一片林木之后。 他们手中的神臂弓,早已张开,淬毒的箭矢,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在艮岳的最高处,那座专门为官家赏雪而建的“琼华台”上。 李师师一袭白衣,独坐于露台中央。 她的怀中,抱着那把寸步不离的琵琶。 在她的身后,数十名平日里只懂吟诗作对的歌姬,此刻,也都换上了利落的劲装,她们的手中,捧着的,是一具具冰冷的、早已上好弦的强弩。 她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娇媚,只有一片决绝。 听琴小筑。 周邦彦静静地,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全靠着一股意志,在强撑。 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的每一个角落,脑海中,推演着即将到来的,每一个可能。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背后的衣衫,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像一个最专注的棋手,正在进行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一场对弈。 而赌注,是这座城,和他自己的命。 墙角的漏刻,不疾不徐地,滴落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走向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子时,将至。 全城,都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之中。 风,停了。 雪,也停了。 就在这时。 一阵悠扬的、清冷的琴声,如同天籁,从遥远的艮岳之巅,飘然而来。 那琴声,穿过寂静的夜空,穿过森严的壁垒,精准地,传入了每一个等待者的耳中。 是《梅花三弄》。 是那首,只属于他和她之间的,平安曲。 周邦彦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艮岳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师师,你平安。 真好。 然而,就在琴声响起的同一刻。 在汴京城北,那片死寂的雪原之上。 数千个黑点,如同鬼魅一般,从地平线上,浮现出来。 他们无声无息,却带着滔天的杀气。 那数千匹战马踏在冻土上的蹄声,沉闷如雷,竟诡异地和上了远方《梅花三弄》的节拍。 而在那如林般推进的骑兵阵列最前方,一面绣着狰狞黑色狼头的战旗,在月光下无声飘扬,仿佛是为这首平安曲,献上的……死亡伴奏。 风暴,终于,来了。 第293章 汴河灯影 子时,已至。 艮岳之巅,那穿透风雪而来的《梅花三弄》,余音仿佛还未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尽。 那是李师师以命相托的平安曲,是她在那座金丝囚笼中,为他点亮的唯一一盏心灯。 也是周邦彦在这座人间炼狱里,唯一能感知到的,一丝属于“人”的暖意。 然而,几乎就在琴声落下的同一瞬间,城北的雪原之上,那数千名如鬼魅般涌现的辽国铁骑,用他们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为这首平安曲,奏响了死亡的伴奏。 一面绣着狰狞黑色狼头的战旗,在冷冽的月光下无声招展,像一只从九幽深渊中探出的巨兽,张开了它那足以吞噬天地的血盆大口,欲将整座汴京城,连同那万家灯火的残梦,一并咽下。 风暴,已至眼前。 “来了。” 樊楼之顶,听琴小筑内。周邦彦静静地站在那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盘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窗棂,越过了樊楼的重重飞檐,投向那遥远的、被无尽黑暗与滔天杀机笼罩的城北。 仿佛那数千铁骑卷起的,足以让山河变色的杀气,于他而言,不过是棋盘上,落下的一颗再寻常不过的黑子。 “邦彦……” 一声轻柔的、带着压抑不住颤抖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李师师疾步走到他身后,一双素白的手,带着彻骨的冰凉,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隔着那层单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内部传来的、如同火山喷发前那般剧烈的震颤。那股灼人的高温之下,似乎还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每一寸经脉里疯狂穿刺,那是灵魂被钉死的剧痛。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周邦彦没有回头,只是反手,用他那滚烫得吓人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最后一丝清凉,来浇灭自己体内的火焰。 “师师,你看。”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窗外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光芒的汴河。 不知何时,那条本应被厚厚冰层封死的河面上,竟已漂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盏,两盏……成百上千盏。 那是一朵朵用最粗劣的麻布胡乱扎成的莲花灯,做工粗糙,在冰冷的河风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昏黄的火光,在漆黑的河面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扭曲的光带,从城西的西水门渡口,一路蜿蜒向东,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无尽黑暗中。 从樊楼的最高处望去,整条汴河,仿佛成了一条由灯火铺就的、通往幽冥地府的璀璨星河。 “真美啊……” 李师师的凤眸中,映着那片璀璨的灯海,声音里带着一丝梦呓般的恍惚。 汴京城素有冬至夜放河灯,为来年祈福的习俗。 此刻,城中万家灯火俱灭,唯有这河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这番景象,在末日般的死寂之中,竟透出一种诡异而凄美的诗意。 “是啊,真美。”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李师师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片在她眼中原本凄美如梦的灯海,瞬间,变成了一片吞噬生命的炼狱图景。 每一朵莲花灯下,仿佛都倒映着一张张辽军士卒被烈火焚烧时,扭曲而绝望的脸。 “邦彦,你……”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在为他们超度。”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天命,“用汴河的水,用辽人的油,点一盏,照亮他们黄泉路的长明灯。” “这一局,我不是守城。”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中捞出,砸在李师师的心上,“是……屠城。” “走吧。” 周邦彦缓缓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有不舍,有决绝,有托付,更有……浓得化不开的,生离死别。 “去我该去的地方。” …… 汴河,西水门渡口。 一艘不起眼的漕帮平底船,如同一片枯叶,静静地,停泊在黑暗的角落里。 船上,没有任何灯火。 唯有冰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下来,将船头站立的两个身影,照得轮廓分明,仿佛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周邦彦一袭黑衣,仿佛已经与这深沉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刺骨的河风,将他宽大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也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钢针,透过衣衫,狠狠地扎进他体内的每一寸经脉。 那被“镇魂钉”强行压制的剧毒,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开始在他体内疯狂地撕咬、冲撞,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烂泥。 他的脸色,比河面上漂浮的寒冰,还要苍白。 李师师就站在他的身侧,为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带着她体温的狐裘大氅。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只有那因为极致痛苦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鬓角不断渗出又瞬间被寒风冻结的冷汗,暴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的地狱。 仿佛要将他的样子,他的气息,他的一切,都用自己的眼睛,一笔一划,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刻进自己的魂魄深处。 周邦彦从怀中,取出了一面残破的、被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浸染成黑色的战旗。 旗帜上,那个曾经用金线绣成的、威风凛凛的“拱”字,早已残缺不全,只剩下几缕丝线,在风中,发出悲壮的呜咽。 那是拱圣营的帅旗。 是二十年前,他父亲周御,在那场血战中,战至最后一刻,依旧死死攥在手中的那面旗。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一口腥甜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在了那面残破的帅旗之上! 乌黑的血,瞬间浸透了那面早已褪色的“拱”字。 他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只是任由那黑血沿着下颔滴落,眼中却燃起一股疯狂的光。他反手抓住险些栽倒的旗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船板的甲板中心刺下! “咔嚓——!” 坚硬的船板,竟被他用旗杆硬生生洞穿,木屑四溅! “师师,”他死死盯着那面被自己鲜血染黑、插穿船板的帅旗,声音嘶哑而平静,“此战,若我死。” “以此船为棺,此旗为碑。无需收尸。” 李师师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抬起那双亮如寒星的凤眸,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迸出:“周邦彦!你若敢死,我便让这满城辽狗,为你合奏一曲《十面埋伏》!用他们的血,为你暖棺!” 说罢,她猛地抽回手,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转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岸上。 再回头时,她的脸上,已不见了丝毫的儿女情长,只剩下身为“盾印”持有者的、冰冷的决绝。 周邦彦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喉头一甜,一口逆血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缓缓地,重新挺直了那如标枪般的脊梁,目光转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河道,眼神瞬间冷如万年玄冰。 也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仿佛要撕裂苍穹的号角,从城北的方向,划破夜空。 辽军的战船,如同无数从水中浮现的鬼魅,借着那片“祈福”灯海的指引,缓缓驶入了汴河的河道。 船头,一名辽军将领看着两岸死寂的城池,脸上露出轻蔑的冷笑,他抬起手,正欲下达抢滩登陆的命令。 就在他手落下的前一秒。 离他座船最近的那一朵麻布莲花灯,那微弱的、看似随时会熄灭的灯芯,突然“噗”地一声,爆开一团妖异的、惨绿色的火焰! “轰——!” 火焰瞬间吞噬了船头! 那名辽将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绿色的火焰包裹成一个火人,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直挺挺地坠入冰冷的汴河。 这,才是真正的,灯影。 黄泉路上的灯影。 第294章 禁营鬼火 汴京城,北郊,禁军大营。 这里,是拱卫大宋京城最核心的军事所在。营帐连绵,如同一座座匍匐在雪地里的巨兽,在清冷的月光下投射出大片的阴影。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的甲士吐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充满了肃杀之气。 然而,在大营最深处,那座属于太尉高俅的帅帐之内,此刻的气氛,却与外面的森严壁垒截然不同。 帅帐里,没有刀枪的寒光,只有正中央的铜制炭火盆里,那烧得通红的银霜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由西域顶级香料“安息香”与滚烫的马奶酒混合而成的、奢靡而诡异的香气。 这味道,足以让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都感到一阵阵的作呕。 高俅,这位名义上的大宋禁军最高统帅,此刻正卑微地跪坐在主位之上。他一改往日在朝堂之上那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脸上堆满了谦卑而谄媚的笑容,亲自提起银制的酒壶,为对面的客人,斟满了一杯滚烫的马奶酒。 “大王,请。”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像一个侍奉主人的、最忠心的奴仆。 能让他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尉如此卑躬屈膝的,整个大宋,不,整个天下,也寥寥无几。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穿着一身名贵黑色貂裘的男人。男人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容如同刀削斧凿,线条刚硬而冷酷。 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阴鸷而残忍的光。哪怕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草原霸主的彪悍与血腥之气,也足以让整个帅帐的温度,都降低几分。 他,便是此次辽国南征的实际统帅,权势熏天的南院大王,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没有去看那杯酒,甚至没有看高俅一眼。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帅帐的层层阻隔,遥遥地望向远处那片灯火璀璨的汴京城,嘴角,勾起一抹轻蔑至极的冷笑。 “高太尉,你们南朝的都城,倒是真亮堂。”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草原民族特有的沙哑与粗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冰的石头上磨出来的,充满了不屑。 “只可惜,今夜过后,这片灯火,就要换一个主人了。” 高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但随即,又变得更加谄媚。“大王说的是,大王说的是。” 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从身旁一个心腹亲信手中,接过一个沉重无比的、由上等紫檀木打造的盒子,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推到了耶律乙辛的面前。 “只要大王助我,这汴京城,不,这整个大宋的江山,高某……愿与大王共享。” 耶律乙辛的目光,终于从远方的汴京城收回,落在了那个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紫檀木盒上。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但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警惕与多疑。 “共享?”他冷笑一声,终于端起了面前那杯马奶酒,一饮而尽,动作粗野而豪放。 “高太尉,本王要的,不是共享。”他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是臣服!” “我要你们大宋那个只懂得画画写字的皇帝,跪在本王的面前,亲手奉上降表!我要你们的国库,为我大辽国的勇士,敞开大门!”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盯着高俅,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能给吗?” 高俅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一头永远都喂不饱的饿狼。 但他,已经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赌徒神色,亲自伸手,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 “陛下……自然是不会给的。” “但是,很快,他就不再是陛下了!”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抹刺目耀眼的明黄色,从盒中喷薄而出,将整个帅帐,都映照得一片堂皇。 盒子里面,铺着最华贵的明黄色锦缎,锦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卷由同样材质的绫锦制成的卷轴。 卷轴的两端,是价值连城的、温润通透的白玉轴头。 而在卷轴的正下方,赫然盖着一枚朱红色的、硕大无比的印章。 那印章的纹路,繁复而威严,正是那枚象征着天下至高皇权的——传国玉玺! 耶律乙辛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案前,死死地盯着那枚印章。 “这……这是……” “陛下,禅位于我的……诏书。” 高俅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他将那卷诏书,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缓缓地,在耶律乙辛的面前展开。 “朕自登基以来,德不配位,致使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今天下大乱,辽兵压境,实乃朕之过也。今有太尉高俅,文韬武略,深得民心,实乃天命所归。朕决意,禅位于高俅,新国号为‘齐’。望其能重整河山,与大辽永结盟好,万世太平……” 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写得龙飞凤舞,充满了帝王的威严。 而最下方,那枚鲜红的、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玉玺大印,更是没有丝毫的破绽。 耶律乙辛伸出他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份诏书。 他能感觉到,那绫锦的质感,那墨迹的凹凸,那玉玺印泥的油润。 一切,都真实得,不像是假的。 他的呼吸,第一次变得粗重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枚传国玉玺的大印,眼中那份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那卷诏书直接吞噬。 有了这份诏书,他就不再是入侵者。 而是“奉天命,助新君”的义师! 他将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天下最富庶的城池。 他将成为,辽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南院大王! “好!好!好!” 耶律乙辛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拍大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与残忍。 “高太尉,不,齐皇陛下!”他站起身,第一次,用平等的姿态,向高俅举起了酒杯。“本王,敬你一杯!” 高俅激动得满脸通红,身体都在微微发抖,连忙起身,与他碰杯。 “大王放心!只要辽军入城,助我登基。这汴京城中的一切,金银、美女、工匠……大王想要什么,便拿什么!” 两人相视大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君临天下的模样。 高俅兴奋地将那卷“禅位诏书”重新卷好,交到一名心腹宦官手中,厉声道:“立刻去朱雀门宣诏!让雷横那厮,跪迎新君入城!” “喏!”宦官捧着那卷足以改朝换代的诏书,如同捧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脸上满是狂喜,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帅帐。 耶律乙辛端着酒杯,看着宦官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愈发残忍。 也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紫檀木盒的底部,在烛火下,好像……沾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香灰? 那香灰的颜色,呈一种特殊的暗灰色,似乎比银霜炭的灰烬更深一些,还带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他微微皱眉,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随即被帐外传来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西水门的方向,一团诡异的绿色火焰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照得如同白昼。 他的酒杯,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凝固了。 第295章 满城歌哭 夜,愈发深沉。 笼罩全城的杀机,也愈发浓烈。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却如同地底深处涌出的泉水,开始在汴京城的街头巷尾,悄然流淌。 歌声,最先从樊楼传出。 那些平日里只唱着风花雪月、靡靡之音的歌姬,此刻,都换上了一身素衣。 她们褪去了脸上的铅华,没有了往日的娇媚,脸上,只有一片肃穆与悲戚。 她们的歌声,不再婉转,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如泣如诉的哀鸣,仿佛是在为这座即将沦为人间地狱的城市,提前唱响的挽歌。 “去年冬至夜,花石纲,石压民屋……” 那歌声,顺着冰冷的寒风,飘出樊楼,飘进了那些依旧亮着微弱灯火的酒肆茶楼。 “今年冬至夜,黄泉火,灯照胡虏……” 酒肆里,那些借酒消愁的落魄书生、走卒贩夫,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歌声,都愣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侧耳倾听。 那歌词,朴实无华,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们早已麻木的心里。 有人,想起了去年,自家那被应奉局的恶犬们强行拆掉的屋子,妻儿老小在寒风中无处容身的凄惨。 有人,想起了被那该死的花石纲的巨石,活活压死在路边的亲人,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 去年的痛,还未消散。 今年的祸,已至眼前。 “磨刀霍霍向猪羊,奈何我辈非牛羊!” 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猛地将手中的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酒肆里,显得格外刺耳。 “辽狗要我们的命,朝廷的那些官老爷们,只会躲在后面!我们不自己救自己,还他娘的等谁来救!” 他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那堆早已被压抑得快要爆炸的干柴。 “对!跟他们拼了!” “我家里还有一把杀猪刀!磨一磨,还能捅死两个辽狗!” “我那根挑水的扁担,也是上好的柘木做的!打断辽狗的腿,不成问题!” 压抑已久的愤怒与血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歌声,继续在城市中蔓延。 它穿过繁华的御街,钻进了那些狭窄、阴暗的巷道。 “寒风吹,战鼓擂,汴京城外鬼成堆!” “女儿红,英雄血,不教胡马过此界!” 在城西的铁匠巷里。 一个赤着上身、浑身都是狰狞伤疤的独臂铁匠,听到这歌声,猛地停下了手中正在捶打的铁锤。 他抬起头,那双因长年被炉火熏烤而显得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熊熊的火焰。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那早已熄灭多日的炉火前,将最后一点炭火扔了进去,然后奋力地拉动着风箱。 “呼——呼——” 熊熊的炉火,重新燃起,映红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从墙角,拖出一块早已生锈的铁锭,扔进了炉火之中。 然后,他举起了那柄,他已经整整十年,只用来打造农具的铁锤。 “当!” 一声清脆的、响亮的锤击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显得格外有力。 他要打的,不是锄头,不是镰刀。 是刀,是枪。 是能饮血的,杀人器! 歌声,传遍了整座汴京城。 传到了每一个被压迫、被欺凌、被逼到绝路的百姓耳中。 在那些黑暗的、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一扇扇紧闭的门,被悄悄地打开了。 一个又一个沉默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他们的手中,拿着的,是菜刀,是斧头,是木棍,是剪刀,是所有他们能找到的、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 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战马,甚至没有像样的兵器。 他们只有一腔被点燃的血,和一颗,誓死保卫家园的心。 他们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又是谁教唱的。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没有用。 他们只知道,如果今夜不拼命,明天,他们就将失去一切,失去他们的家,他们的妻儿,他们的命。 李师师教歌姬们唱的这首,由周邦彦亲手写就的《冬至词》,如同一道看不见的惊雷,唤醒了这座沉睡的、麻木的城市。 它没有调动一兵一卒。 却让整座汴京城,变成了一座全民皆兵的,巨大堡垒。 城中的每一个百姓,都成了周邦彦布下的,那张天罗地网中,最坚实,也最致命的一环。 当耶律乙辛的铁骑,踏入这座城市时,他们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大宋的军队。 更是,千千万万,用血肉筑成长城的,大宋子民! 这一夜,汴京无眠。 满城,皆是歌声,与哭声。 歌,是出征的战歌。 哭,是诀别的悲鸣。 一场属于平民的、悲壮的保卫战,已然,在黑暗中,拉开了帷幕。 第296章 禅位诏书 子时三刻。 凄厉的号角声,终于从城北的辽军大营中,冲天而起。 那声音,如同饿狼在雪夜中的咆哮,充满了贪婪与嗜血的渴望。 紧接着,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 数千匹战马同时发动的轰鸣,仿佛要将整座汴京城都掀翻过来,让城墙都在簌簌发抖。 辽军的攻势,开始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如潮水般涌来的辽国铁骑,并没有直扑灯火通明、防备森严的朱雀门。 而是兵分两路。 一路,如同一条黑色的毒蛇,绕向了城西,直扑漕运船只聚集的西水门。 那里,正火光冲天,一片混乱,正是趁乱突袭的绝佳时机。 另一路,则绕向了城东,目标,是城墙相对低矮、防备最为薄弱的新郑门。 很显然,耶律乙辛的战术,是典型的声东击西,多点开花,意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撕开汴京城的防线,造成最大的混乱,让城内守军首尾不能相顾。 “哼,愚蠢的南蛮子。” 禁军大营的帅帐内,耶律乙辛看着沙盘上辽军的动向,脸上露出了残忍而自信的笑容。 西水门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在他看来,正是南朝守军惊慌失措、自乱阵脚的表现,正好为他的水师登陆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他已经从高俅那里,得知了汴京城内所有的兵力部署。 在他看来,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早已是千疮百孔,如同一个外表光鲜的巨人,内里却早已被蛀空,不堪一击。 而他的手中,还握着那张足以让宋军从内部分崩离析的,最终王牌。 “高太尉,哦不,齐皇陛下。”耶律乙辛转身,看向一旁同样面露得意之色的高俅,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是时候,让你的人,去宣读这份‘禅位诏书’了。” “只要诏书一出,朱雀门的守将雷横,必定军心大乱,倒戈投降。届时,我大辽勇士,便可长驱直入,兵不血刃地,为您拿下这座皇城!” 高俅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躬身领命。 “大王英明!我这就派人去!” 他早已安排好了心腹,只等辽军攻城,便立刻手持这份足以改变历史的“禅位诏书”,前往朱雀门策反守将。 他仿佛已经看到,守将雷横在看到诏书后,那震惊、绝望,最终不得不跪地臣服的滑稽模样。 然而,他并不知道。 此刻,在汴河的一艘孤舟之上。 周邦彦正静静地,看着远处那已经开始交火的西水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他动手了。” 站在他身旁的,是不良帅。这位看似老迈的影子机构主人,此刻,眼中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精光,充满了期待与紧张。 “一切,都在少帅的预料之中。”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卷同样由明黄色绫锦制成的卷轴。 那卷轴的样式、大小,甚至连两端的白玉轴头,都与高俅交给心腹宦官的那份“禅位诏书”,一模一样。 “这……这才是高俅伪造的那份诏书?”不良帅看着那卷轴,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他一直以为,周邦彦只是将诏书偷了出来。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调了包。 “不错。”周邦彦缓缓展开卷轴,露出了里面那份足以让高俅登基称帝的、大逆不道的文字,然后,随手将其扔进了脚下冰冷的汴河河水之中。 “那……那高俅现在让那宦官拿着的,又是什么?”不良帅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段和胆量。 周邦彦笑了笑,从怀中,又取出了另一份东西。 那不是卷轴,而是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普通的奏折。 但奏折的封皮上,却用朱砂,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罪己。” “这是……” “这是二十年前,当今官家在得知贤妃‘谋逆’后,亲笔写下的一份罪己诏。诏书中,他痛斥贤妃与拱圣营勾结,意图谋反,最终下旨,将其满门抄斩。” 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只不过,这份罪己诏,从未颁发。因为蔡京和高俅告诉他,家丑不可外扬,一旦颁发,皇室颜面将荡然无存。” “于是,这份记录着他们构陷忠良、铲除异己最大功绩的罪己诏,便被他们,当作战利品,秘密收藏了起来。” “而我,只是将这份‘罪己诏’,原封不动地,放进了那个紫檀木盒里。” 不良帅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瞬间明白了周邦彦的计策。 这是一个,何其歹毒,又何其绝妙的,连环杀局! 当高俅的心腹,在万军之前,当着所有殿前司将士、尤其是那些对“贤妃案”耿耿于怀的拱圣营旧部的面,展开那份他以为是“禅位诏书”的卷轴时…… 他宣读出来的,将是二十年前,由皇帝亲笔写下的,将贤妃与拱圣营满门忠烈,死死钉在谋逆耻辱柱上的……罪己诏! 那份诏书,将成为,点燃所有拱圣营旧部心中,那压抑了二十年火山的,最终导火索! 高俅,将亲手,为自己,也为整个奸臣集团,敲响丧钟! “好一个……借刀杀人!”不良帅看着周邦彦的侧脸,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他要的,不仅仅是复仇。 他要的,是将那些高高在上的敌人,从他们最得意的地方,狠狠地,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他要的,是一场,昭告天下的,公开处刑! 就在这时,西水门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团巨大的、诡异的绿色火焰,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照得如同白昼。 “黄泉火”,点燃了。 周邦彦的眼中,映着那团绿色的火焰,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好戏,开场了。” 第297章 血染冬至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西水门的方向传来,仿佛地龙翻身,震得整座汴京城都为之颤抖。 一艘冲在最前方的辽军巨型楼船,瞬间被一团巨大的、幽绿色的火球所吞噬。 那火焰,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竟然在冰冷的河水之上,熊熊燃烧。 它无视冰冷的河水,贪婪地,舔舐着船身,将那坚硬无比的铁木,烧得“滋滋”作响,冒出滚滚的、带着刺鼻毒气的黑烟。 船上的辽军士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他们认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 绿色的火焰如同有生命一般,沾上他们的皮甲、身体,便再也无法扑灭。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如同鬼哭狼嚎。 他们疯狂地,在甲板上打滚,或是直接跳入冰冷的汴河,试图用河水浇灭身上的火焰。 然而,那绿色的“黄泉火”,却如同附骨之蛆,在水中,依旧顽固地、旺盛地燃烧着。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烧成了焦黑的骨架,扭曲着,挣扎着,最终沉入了漆黑的河底。 “有埋伏!水里有埋伏!快退!” 辽军的船队,瞬间大乱。 然而,已经晚了。 那些在他们眼中,原本是“祈福”的莲花灯,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它们狰狞的真面目。 它们,就是一枚枚漂浮在水面上的,催命符! 随着第一艘楼船的爆炸,河面上成百上千的“火莲灯”,仿佛收到了统一的指令一般,被水下隐藏的引线点燃,接二连三地,爆开一团团绿色的火焰。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整条汴河,变成了一片绿色的火海。 那些原本被他们用来指引航线的灯火,此刻,却成了封死他们所有退路的,地狱航标。 “放箭!凿穿他们的船底!” 冰冷的河水中,漕帮帮主张顺,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身体在火光下泛着油光,他发出一声惊天的怒吼。 埋伏在河道两侧的数百名漕帮汉子,和那些同样悍不畏死的“不良人”,从黑暗的码头、桥洞、废弃船只中,冲了出来。 他们手中的神臂弓,发出沉闷的嗡鸣。 淬毒的箭矢,如同暴雨般,铺天盖地地射向那些在火海中,惊慌失措的辽军战船。 更有水性极好的汉子,口中咬着短刀,手持锋利的铁凿,如同水鬼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水底,对着辽军船只那脆弱的船底,奋力凿击。 一时间,爆炸声,惨叫声,喊杀声,响彻云霄。 原本静谧的汴河,彻底,变成了一座血与火交织的修罗场。 …… 艮岳。 琼华台上,李师师一袭白衣,独坐于风雪之中。 她的怀中,抱着那把寸步不离的琵琶。 她的目光,同样,望向那片将半个天空都染成绿色的火海。 只是,她的眼中,没有杀气,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浓的担忧。 她的身后,那些平日里柔弱娇媚的歌姬,此刻,都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手持强弩,神情肃穆,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雕像。 她们在等。 等那些,企图趁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真正敌人。 …… 就在汴京城内,战火纷飞,杀声震天之际。 那支绕向新郑门的辽国骑兵,却长驱直入,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他们轻易地,便撞开了那扇看似坚固的城门。 为首的辽将,看着眼前这座唾手可得的富庶城池,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将是第一个,踏入汴京城的辽国将领。 这份不世之功,非他莫属。 然而,就在他率领大队骑兵,冲入那片死寂的、如同鬼蜮般的居民区时。 异变,陡生! 在那些狭窄的、如同蛛网般的巷道里。 一个个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屋檐下,从柴草堆里,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冒了出来。 他们是城中最卑贱的乞丐,是“不良人”。 他们的手中,没有刀枪。 只有一罐罐,装满了猛火油的瓦罐。 和一枚枚,由少年“小石头”亲手制作的,“火莲灯”。 “点火!” 一声沙哑的、如同夜枭般的嘶吼,在巷子里响起。 下一刻,无数的火把,从天而降。 无数的瓦罐,被狠狠地,砸向了那些冲入巷子的辽国骑兵。 轰——! 冲天的火光,瞬间,将这片居民区,变成了一片,真正的火海。 比汴河上的火,更猛烈。 比汴河上的火,更绝望。 狭窄的巷道,成了辽军骑兵,无法逃脱的,死亡囚笼。 冬至夜。 血,染红了汴河,也染红了,这座不屈的城。 …… 朱雀门。 城楼之上,殿前司都虞侯雷横,手按佩刀,如同一尊铁塔。 他看着远处那片混乱的火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少帅有令,”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士兵的耳边炸响,“守住此门,放干辽狗的最后一滴血!” “喏!”一万名殿前-司精锐,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他们身后的那扇城门,依旧虚掩着。 仿佛,是在嘲笑着那些,即将前来送死的,所谓精锐。 也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上前,低声道:“将军,宫里来人了,说是奉了太尉钧令,前来宣读圣旨。” 雷横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正捧着明黄色卷轴,在几名小黄门的簇拥下,满脸傲慢地走上城楼的宦官。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城楼上,风雪骤歇,死一般的寂静。 一万双眼睛,如一万把出鞘的刀,死死盯着那名宦官。 他浑然不觉,脸上满是即将一步登天的狂喜与傲慢,清了清嗓子,展开那卷足以颠覆乾坤的明黄卷轴,尖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念出了第一个字。 “朕……” 第298章 孤城血月 “朕……” 那个尖细的、充满了得意与亢奋的字眼,在朱雀门城楼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宣诏的宦官洋洋得意,他已经能想象到,当自己宣读完这份“禅位诏书”后,眼前这位手握重兵的殿前司都虞侯,将会是何等震惊、何等绝望,最终又将如何卑微地跪在自己面前,叩迎新君。 然而,他念出的,却是他自己,和他身后那些人,最终的催命符。 “……朕以凉德,嗣承大宝,二十余载,上不能奉宗庙之灵,下不能安黎庶之心,致使权奸当道,祸起萧墙,外寇叩关,神州板荡……” 宦官的声音,越念越不对劲。 这……这不是禅位诏书! 他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声音开始颤抖,但已经停不下来了。 城楼上,一万名殿前司禁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一寸寸地,割在他的身上。 “……昔有忠良贤妃,察知奸佞通敌之举,反遭构陷,身死名裂;拱圣营满门忠烈,为国戍边,血染疆场,却被诬为叛逆,尽遭屠戮……” 当“贤妃”和“拱圣营”这五个字,从那宦官颤抖的嘴唇中吐出时,雷横身后,那些身着殿前司军服的拱圣营旧部,眼中压抑了二十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此皆朕之不明,受小人蒙蔽,铸成大错。今日罪己,以告天下,望后人警醒……” “放屁!”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从雷横的口中喷薄而出。 他猛地跨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扼住了那宦官的喉咙,将他如同一只小鸡般,生生提了起来。 “狗贼!你们构陷忠良,屠戮我拱圣营袍泽!今日,还敢拿这罪己诏来羞辱我等!” “噗嗤!” 不等那宦官求饶,雷横手臂一发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宦官的脖子,被他硬生生捏断,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旁,眼中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与不解。 雷横随手将尸体扔下城楼,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小黄门,声音冷酷如冰。 “拖下去,斩了!” “喏!” 几名亲兵上前,将那几个哭爹喊娘的小黄门拖走。 城楼上,再次恢复了死寂。 但这份死寂之下,却是一万颗被点燃了复仇烈焰的心。 雷横转过身,面向他身后那一万名眼眶通红、浑身颤抖的弟兄,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刀锋直指城外那片混乱的火海。 “弟兄们!”他的声音嘶哑而悲壮,“二十年的冤屈,二十年的血债!今日,就在此地!用辽狗和奸贼的血,来祭奠元帅和袍泽们的在天之灵!” “杀!杀!杀!” 一万人的怒吼,汇成一股足以冲垮一切的洪流,震得整座朱雀门,都在嗡嗡作响。 …… 禁军大营,帅帐之内。 耶律乙辛和高俅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 西水门和新郑门方向传来的冲天火光和隐约的惨叫声,让他们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怎么回事?南蛮子怎么会有如此犀利的火攻之术?”耶律乙辛一把抓住高俅的衣领,眼中满是暴怒。 “我……我也不知道啊!”高俅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汴京城的防务,一直在我掌控之中,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埋伏!” 就在这时,一名辽军探子连滚带爬地冲进帅帐,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王!不好了!我军在西水门遭遇水下火雷,战船尽毁,死伤惨重!新郑门也陷入火海,先锋骑兵全军覆没!” “什么?!”耶律乙辛如遭雷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朱雀门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那声音,不像是守城,倒像是……主动出击! “朱雀门!朱雀门怎么了?禅位诏书呢?”高俅疯了一般地嘶吼道。 探子面如死灰,颤抖着说:“宣诏的……宣诏的公公,被守将雷横,当场捏断了脖子,扔下了城楼!殿前司的禁军,……打开城门,杀出来了!” “完了……” 高俅一屁股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的皇帝梦,碎了。 而他要面对的,将是那位被他欺骗了二十年的,已经彻底疯狂的帝王,最残酷的报复。 …… 皇城,福宁殿。 皇帝赵佶,一袭龙袍,静静地站在殿前。 他没有去看远方的火光,也没有去听那震天的喊杀。 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望着天空中那轮,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的,残月。 “陈恭。”他淡淡地开口。 “奴婢在。”御前总管陈恭,如同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传旨。” 赵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封锁宫城,禁绝内外。今夜,汴京城内,凡持械者,无论辽人、禁军、亦或……百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皆杀无赦。” “唯周邦彦,及其麾下,可持朕金牌,自由出入。” “朕要看的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谁,都不能来打扰。” 第299章 汴河燃灯 冬至,子时,四刻。 汴京城不是在燃烧,而是在被献祭。 整座城,连同城里百万生民,都成了那座名为“艮岳”的祭坛上,供给御座上帝王一人的祭品。 西水门,已是沸腾的幽冥。 冰封的汴河河面,成百上千盏“黄泉火莲”次第引爆,妖异的惨绿色火焰如地狱爬出的毒蛇,无视刺骨的河水,将辽军的艨艟巨舰一艘艘拖入深渊。 铁木在烈焰中扭曲哀嚎,毒烟滚滚,遮蔽了血色的残月。落水的辽兵在冰与火的双重炼狱中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他们的挣扎,不过是为这场盛大的死亡焰火,添上几分微不足道的点缀。 一片修罗场。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的杀戮之上,一缕清冷孤傲的琴音,竟穿透了所有轰鸣与哀嚎,如天外寒星,精准地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梅花三弄》,第一弄——平安。 艮岳之巅,李师师一袭素衣,指尖在琵琶上轻拢慢捻,每一个音符都淬着冰雪,却又蕴含着一丝不容亵渎的安宁。 平安? 何等恶毒的嘲讽,何等慈悲的祝祷。 这琴音,是她为周邦彦点亮的唯一一盏心灯,是为整座浴血孤城奏响的镇魂曲。 落入漕帮汉子耳中,是催命的战鼓! 落入城中万千义民耳中,是舍生的号角! 落入禁军大营耶律乙辛的耳中,则是最尖锐的凌迟! “南蛮子的女人……该死!” 帅帐内,耶律乙辛一脚踹翻了紫檀木的沙盘,那张草原雄鹰般冷酷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他引以为傲的水师,竟被一群蝼蚁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河上点成了灯笼。 “大王息怒!”高俅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语无伦次,“佯攻……都是佯攻!真正致命的,是朱雀门!” 他的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比西水门所有爆炸叠加起来更恐怖、更沉闷的巨响,自汴京城正南方的朱雀门,轰然炸开! 大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帅帐内的烛火猛地一跳,几乎熄灭! …… 朱雀门,大宋国门。 黑压压的辽军先锋铁骑,如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在距离城门百步之外,缓缓停下。 为首的辽将脸上挂着嗜血的狞笑。 在他看来,那扇虚掩的城门,就是南朝女人敞开的腿,一冲即入。 “准备——” 他高高举起弯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残忍的光。 就在他即将挥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在辽军铁骑与朱雀门之间那片广阔的雪地上,那些被他们毫不在意地踩在马蹄下的、由乞丐们胡乱堆砌的、混杂着垃圾与秽物的肮脏雪堆,突然,从内部,亮起了无数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红光! 那红光,是引信燃烧的最后光芒! “有诈!后退!” 辽将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发出惊骇欲绝的嘶吼。 太晚了。 那些雪堆之下,埋藏的,是“面人张”继承了小葫芦遗志后,用整整三个月时间,在不良井的地下工坊里,亲手搓出来的,三百枚“寒衣惊雷”! 那是汴京城最卑贱的乞丐们,用自己腐臭的烂衣、搜集的马粪、和无尽的血泪仇恨,为侵略者准备的,最隆重、最炽热的欢迎盛典! “师兄!看好了!” 城楼之上,一个瘦弱的、脸上涂满锅底灰的少年,猛地将手中的火把,砸向地面连接所有引信的火药引。 “给这狗娘养的世道——开个天窗!!” 轰!轰!轰!轰! 三百枚“寒衣惊雷”,在同一瞬间,被彻底引爆! 大地在咆哮! 冲天的火光,裹挟着无数烧红的铁砂和淬了毒的铁片,如同一道高达数丈的死亡巨浪,狠狠地,拍在了那片密集的、无处可躲的铁骑方阵之上! 人仰马翻! 撕心裂肺的惨叫甚至盖过了爆炸的轰鸣! 冲在最前方的数百名辽国精锐,连人带马,被瞬间撕成了漫天飞舞的血肉碎块! 鲜血与残肢,混杂着融化的冰雪,将朱雀门前,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血色泥沼。 幸存的辽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幅地狱绘卷,胯下的战马不受控制地悲鸣后退。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乞丐,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武器,和如此悍不畏死的决心! 他不知道。 当一座城,连最底层的乞丐,都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作为引信,去点燃一场献给家国的烟火时。 这座城,便不可战胜! 冬至夜的第一声惊雷,在朱雀门前,奏响了侵略者的第一曲丧歌。 第300章 新郑门破 朱雀门的惊天爆炸,像一记无形的、燃着烈焰的耳光,狠狠抽在耶律乙辛的脸上。 他英俊的面容扭曲,帅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先是西水门的诡异火海,再是朱雀门的乞丐惊雷。 两路佯攻,竟以两种他闻所未闻的、近乎羞辱的方式,被彻底粉碎。 这不是战争,这是戏耍! “废物!高太尉,这就是你说的,插标卖首的宋军?”耶律乙辛的刀锋,冰冷地压在高俅的脖颈上,那股刺骨的寒意,让高俅的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大……大王……”高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在生死关头迸发出了求生的智慧,“新郑门!还有新郑门!那里,才是真正的杀招!大王,我拿项上人头担保,新郑门,必定会破!” 一提到新郑门,高俅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连滚带爬地凑到耶律乙辛脚下,脸上堆满了病态的亢奋。 “新郑门的守将陈三,是我一手提拔的亲信!他的老母、妻儿、全族上下三十七口人的性命,都攥在我的手里!我早已派人送去密信,只要王师一到,他必定开门!此人,绝无背叛的可能!” 他不是在分析,他是在赌。 赌陈三的懦弱,赌人性的自私。 他赌对了。 …… 汴京城,东城墙,新郑门。 此处的城墙,相比于朱雀门要低矮许多,防备也最为薄弱。 城楼之上,守将陈三,正死死攥着那封太尉府的密信。 “开门,迎王师。封侯。不从,灭门。” 寥寥数字,却字字诛心。 远处,一条黑色的洪流,正卷着漫天风雪,奔涌而来。 为首的,是一面绣着狰狞狼头的战旗。 陈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传我将令!”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压抑,而变得异常尖利。 “开……开城门!” “什么?!” 城楼上的所有士卒,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将军,辽狗就在眼前,您说什么胡话!”一名都头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我说,开城门!!”陈三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面目狰狞地嘶吼,“违令者,斩!!” 所有人都被他疯狂的样子吓住了。 军令如山。 在陈三和他身边数十名早已被收买的心腹的逼迫下,两名士卒颤抖着双手,缓缓拉动了那沉重的绞盘。 “咯吱——咯吱——” 新郑门那扇坚固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声响中,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城外的辽军,看到这一幕,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朝着那道象征着希望与死亡的缝隙冲去。 “不!将军!你这是叛国!” 终于,有忠勇的士卒反应过来,他们想要冲上去,阻止城门的开启。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自己人的屠刀。 “噗嗤!” 鲜血,染红了城楼的青砖。 那些忠诚的、想要保家卫国的士兵,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死在同袍的刀下。 城门,被彻底打开了。 数千辽国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地,涌入了汴京城! 他们所过之处,留下的是一片火海与哀嚎。 新郑门,破了。 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汴京城最柔软的腹地。 …… 樊楼,听琴小筑。 “报——!” 一名不良人探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总管!不好了!新郑门守将陈三叛变!辽军主力已入城!” 沙盘前,周邦彦静静地站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这个足以让天塌地陷的消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背叛,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 他没有去看那名探子,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望向艮岳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的回应。 “少帅!” 他身后,那些刚刚从朱雀门撤回来的拱圣营旧部,一个个眼眶通红,杀气腾腾。 “请少帅下令!我等愿随少帅,死战!” 周邦彦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从身旁的兵器架上,取下了那把满是裂纹的铁胎弓。 只是,这把弓,已经和之前不同。 原本陈旧的弓弦,已被换掉。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通体雪白、在灯光下泛着幽幽光泽的、由无数根最顶级的“冰蚕丝”捻合而成的崭新弓弦。 那是昨夜,李师师在得知他要赴死后,熬尽心血,为他连夜赶制的。 她说,这蚕丝弦,韧如金刚,拉满时,悄无声息,最适合暗夜中的猎杀。 她说,这弦,是她用自己的心头血浸染过的,希望能代替她,护他周全。 周邦p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根冰凉而柔韧的弓弦,仿佛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和心跳。 他缓缓转身,面向身后那一张张写满了决绝与忠诚的脸。 “拱圣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听令。” “在!” “随我,去新郑门。” 他顿了顿,眼中,燃起一股滔天的火焰,仿佛要将这整个不公的世道,焚烧殆尽。 “告诉那些辽狗,这里,是谁的家。” “告诉那个叛徒,背叛的代价,是什么。” 说罢,他手持铁弓,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樊楼。 在他身后,数十名沉默的死神,紧随其后。 真正的猎杀,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01章 铁弓蚕丝 夜,愈发深沉。 血,也愈发粘稠。 新郑门失守的消息,如同一场瘟疫,迅速在汴京城中蔓延开来。 恐慌、绝望,像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涌入城内的辽国铁骑,如同被放出牢笼的饿狼,在狭窄的街道上肆意驰骋,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居民区内,火光冲天,哭喊声、尖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幅人间地狱的惨烈画卷。 那些刚刚被《冬至词》点燃了血性的百姓,在面对这些武装到牙齿的、真正的职业军人时,他们的菜刀、斧头和木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抵抗,被轻易地碾碎。 生命,如草芥般被收割。 这,就是战争。 残酷,而真实。 就在这片绝望的火海之中,一支沉默的队伍,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黑色闪电,正朝着杀戮最惨烈的区域,疾速穿行。 为首的,正是周邦彦。 他一袭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中的铁胎弓,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那根崭新的蚕丝弦,绷紧如满月,仿佛凝聚了这天地间最凛冽的杀机。 “嗖——”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一支黑色的羽箭,如同鬼魅,从他手中的弓弦上,消失了。 下一刻,百步之外,一名正挥舞着弯刀,狞笑着砍向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的辽国百夫长,他的眉心,猛地,爆开一团血花。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箭出,无声。 人死,无息。 这,就是换上了李师师亲手制作的“蚕丝弦”后,铁胎弓的真正威力。 它不再是战场上大开大合的杀器,而是化作了暗夜中最致命、最精准的,索命幽魂。 “敌袭!有神射手!” 辽军的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 他们惊恐地四处张望,却根本找不到箭矢来自何方。 “嗖!” 又是一箭。 另一名冲在最前面的辽兵,应声而倒。 这一箭,直接从他的眼眶射入,贯穿了整个头颅。 恐慌,开始在辽军中蔓延。 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优势,在这蛛网般复杂的巷战地形中,被无限削弱。 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神射手”,则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噩梦。 “邦彦,你……” 跟在周邦彦身后的不良帅,看着他每一次拉弓、每一次射箭,都如同行云流水,精准得不似凡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能感觉到,周邦彦体内的气息,已经紊乱到了极点。 那“镇魂钉”的药力,正在飞速消退。 每一次拉动那需要千钧之力的铁胎弓,都像是在用钢刀,凌迟着他自己的灵魂。 他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混着血水,不断地往下流。 但他握弓的手,却稳如磐石。 他的眼神,也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敌人的命。 “杀!” 周邦彦没有理会不良帅,口中,只吐出了一个冰冷的字。 他身后的数十名拱圣营旧部,如同得到了指令的狼群,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猛地冲了出来。 他们手中,是各式各样的、早已被淘汰的兵器。 但他们的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的,复仇的火焰。 他们以三五人为一组,利用对地形的绝对熟悉,与那些落单的、陷入混乱的辽军骑兵,展开了最原始、最血腥的肉搏。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拱圣营,这支被埋葬了二十年的虎狼之师,在这一刻,终于向世人,露出了他们那足以撕裂一切的獠牙。 周邦彦,就是这群饿狼的,头狼。 他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不断地拉弓,射箭。 每一箭,都必取一命。 在他的精准打击下,辽军的指挥系统,被彻底打乱。 “顶住!结阵!弓箭手,压制!” 一名辽军千夫长,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试图重新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支从天而降的箭。 “噗嗤!” 箭矢,直接洞穿了他的喉咙。 他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在火光摇曳的屋檐上,他看到了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也看清了,那人手中,那把造型奇特的……弓。 等等! 那弓…… 那名千夫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中,露出了极度的惊恐与不解。 他认得那把弓! 那不是辽国的制式弓! 那是……大宋禁军的……神臂弓! 周邦彦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那名千夫长的尸体旁。 他没有去看那尸体,而是俯身,从一名被他射杀的辽军弓箭手身上,拿起了一把弓。 那是一把通体由精铁打造、弓臂上刻着繁复花纹的,神臂弓。 大宋朝,最精良的、足以洞穿铁甲的,制式军弩。 周邦彦的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弓身。 在弓臂的内侧,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他摸到了一个熟悉的、凹陷下去的印记。 那是殿前司兵器监的,出厂印记。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股比“镇魂钉”反噬更痛苦、更狂暴的怒火,瞬间,从他的心底,喷涌而出! 他想起来了。 二十年前,他父亲周御,在弹劾高俅的奏折上,写得清清楚楚。 高俅,克扣禁军军饷,私自将武库中的精良军械,贩卖给辽国,中饱私囊!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政敌间的污蔑。 现在,铁证如山! 这些本该用来保家卫国的神兵利器,此刻,却握在侵略者的手中,屠杀着大宋的子民! “高俅——!” 周邦彦仰天,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怒吼。 那吼声,充满了无尽的冤屈、血泪与滔天的杀意,在汴京城的上空,久久回荡。 “拿我大宋的弓,射我大宋的人!” “你——该——千——刀——万——剐——!” 他身后的所有拱圣营旧部,听到这声怒吼,也都明白了过来。 他们看着那些辽兵手中的神臂弓,一个个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原来,二十年前,他们的袍泽,就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背叛之下! 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杀光这群辽狗!” “为元帅报仇!为兄弟们报仇!” 拱圣营的攻势,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要命。 他们用自己的血肉,硬生生地,在新郑门后方,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