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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血字凝寒冬

    汴京城,城西,一处破旧窑厂。


    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倒灌而入。


    窑洞内,阴暗,潮湿。


    周邦彦蜷缩在冰冷的窑壁角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身上的夜行衣,早已被鲜血与污泥浸透,破烂不堪,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带来阵阵刺痛。


    左臂的伤口,因为方才强行引爆埋设在城西应奉局秘密据点的火药,再次崩裂开来,血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染红了地面。


    钻心剜骨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将他的神志彻底吞噬。


    他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


    牙龈早已被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强忍着,将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逆血,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倒下。


    绝对不能倒下!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王二麻子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血字。


    冬。


    一个冰冷彻骨,充满了绝望与死亡气息的字。


    那个字,如同附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的掌心,更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字散发出的刺骨寒意,那是兄弟的血,是绝望的呐喊,是最后的嘱托,是压在他心头,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的千斤重担。


    “噗——”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一口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昏暗中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


    鲜血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结成一滩暗红。


    在那暗红之中,隐约可见几点细碎的冰晶。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冷得能冻结所有生机。


    剧烈的咳嗽,如同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撕扯着他的胸腔。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十年前。


    元符三年。


    同样是一个足以冻裂金石的严酷冬天。


    那一年,汴京城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掩埋,鹅毛般的雪片从天而降,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刺眼的、令人绝望的苍白。


    帅府,冰冷的大堂。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味道。


    年少的他,瑟缩在粗大的梁柱之后,身形单薄,牙关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抖得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他亲眼目睹着这人间炼狱,却无能为力。


    他的父亲,大宋拱圣营最后一任统领,周御。


    那个曾经在战场上令无数胡虏闻风丧胆,被誉为“大宋军魂”的男人。


    此刻,却像一头被围困在绝境中的猛虎,浑身浴血,伤痕累累。


    父亲身上那副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玄铁战甲,早已被敌人的利刃劈砍得支离破碎,翻卷的血肉,模糊不清。


    暗红的鲜血,浸透了他内衬的衣袍,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块块触目惊心的血痂,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手中那柄曾经斩将夺旗,饮血无数的长刀“破阵子”,此刻深深地插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之中。


    刀身嗡鸣,发出不甘的悲鸣,它支撑着父亲那即将倾倒的、山岳般伟岸的身躯,那是他最后的不屈。


    而在父亲的对面。


    是时任大宋宰相的蔡京。


    那个双手沾满了无数忠臣良将鲜血的刽子手。


    蔡京的脸,隐藏在温暖厚实的貂裘之中,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比窗外漫天的风雪,还要冷酷,比地狱深处的寒冰,还要刻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周御,你可知罪?”


    蔡京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父亲笑了。


    在空旷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凄厉,格外悲凉。


    那笑声,是对蔡京的蔑视,也是对这腐朽朝堂的绝望。


    “我何罪之有!”


    父亲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中,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生生挤压出来的。


    “‘括田令’,名为均田,实为刮骨!夺万民之田,肥尔等私囊!此乃断我大宋根基,毁我万民生路之恶政!你们这些蛀虫,可曾想过天下百姓的死活?可曾想过边关将士的血泪!”


    父亲的目光如炬,直刺蔡京的伪善面孔:


    “我拱圣营三万将士,家中父母妻儿,皆赖几亩薄田活命!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什么?为的不是尔等奸贼的荣华富贵!我周御,食大宋俸禄,守大宋国门,岂能坐视尔等奸贼,祸国殃民,鱼肉百姓!”


    “大胆!”蔡京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如同枭鸟夜啼,刺破了堂内的死寂。


    “周御!你公然违抗朝廷政令,聚众对抗,煽动兵变,此乃谋逆滔天大罪!按律,当诛九族!你死不足惜,但你的家族,你的旧部,都将为你陪葬!”


    “我只为护民!”


    那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冰冷的大堂。


    带着血。


    带着泪。


    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带着对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彻底的绝望!


    然后,他看见。


    父亲猛地从血染的怀中,掏出了一物。


    那是一枚玄铁打造,虎虎生威的印信。


    拱圣营的最高权柄——虎符兵印!


    上面雕刻的猛虎,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愤与决绝,正仰天咆哮,声震四野,发出无声的怒吼!


    父亲用那双沾满了自己鲜血,骨节粗大的手,以一种惨烈到令人窒息的姿态,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


    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枚代表着拱圣营无上荣耀与权力的兵印,生生掰断!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大堂中,显得那般刺耳,那般惊心动魄!


    那不是兵印的断裂,而是大宋忠魂的悲鸣,是周御将军对这腐朽朝堂的最后决裂!


    “拱圣营,忠魂不灭!”


    父亲将其中一半,滚烫的,依旧沾染着他自己温热鲜血的断印,死死塞进了他冰冷颤抖的小手中。


    那血的温度,仿佛要灼伤他的皮肤,却也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彦儿……记住,另一半……在……”


    父亲的话,被从喉咙里汹涌奔出的鲜血,彻底堵住。


    再也无法成言。


    他只记得,父亲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那眼神之中,有不舍,有期许,有嘱托,更有……一道他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指向皇宫深处某个方向的,托付般的决绝。


    那眼神,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年幼的灵魂之上。


    永世难忘。


    “爹——!”


    他撕心裂肺的哭喊,瞬间被如潮水般涌入帅府的禁军甲胄碰撞声,兵刃出鞘声,彻底淹没。


    那一天,大雪,染红了整个帅府,也染红了他整个童年。血与雪交织,化作一幅永恒的噩梦。


    “呃啊——!”


    周邦彦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猛地从那片血色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他的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


    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虬的恶龙,狰狞可怖。


    冷汗,早已将他后背的衣衫彻底浸透,冰冷刺骨。


    原来如此。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父亲的死,并非战死沙场,更不是什么意外身亡!


    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构陷!


    一场由当朝宰相蔡京亲手策划,针对拱圣营,针对所有不肯同流合污之忠臣良将的,蓄谋已久的血腥绞杀!


    而如今,朱勔的应奉局,高俅的殿前司,不过是当年那场血腥屠戮的延续与升级!


    他们的背后,始终站着蔡京那张道貌岸然,实则蛇蝎心肠的伪善面孔!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这血海深仇,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这蚀骨之恨,早已融入他的骨血,融入他的灵魂,化作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蔡京……高俅……朱勔……”


    他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挤出这几个名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仇恨,仿佛要将这几个名字嚼碎,吞噬!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最贴身的暗袋里,摸出了那半块冰冷刺骨的玄铁印信。


    断口狰狞,无声地诉说着十年前那场血与火的悲歌。


    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在窑洞内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


    那是父亲的血。


    是英雄的血。


    是忠魂不屈的见证!


    这是拱圣营的遗物。


    是他周邦彦身世的唯一证明。


    也是他背负了十年血海深仇的起点,是他在这黑暗世道中,苦苦支撑,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冬……”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地面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以及那被鲜血浸染的尘土中,若隐若现的“冬”字轮廓。


    赤红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明悟。


    王二麻子用生命传递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日期,一个季节。


    这背后,一定关联着一个足以让蔡京、高俅、朱勔这些国之蛀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掩盖的,通天彻地的惊天阴谋!


    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大宋江山的阴谋!


    他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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