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外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腥气。
陈皮蜷缩在城门洞的草堆里,数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十三岁的少年瘦得像根被水泡透的柴禾,破棉袄里露出的胳膊上全是青紫的冻疮,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藏着两簇鬼火,盯着每个从城门进出的人。
“小叫花子,看什么看?”挑着菜担的老汉啐了口唾沫,“再看剜了你的眼。”
陈皮没动,只是把脖子往棉袄里缩了缩。他在这里蹲了三个月,从寒冬到暖春,看够了骑马的兵痞如何踹翻卖唱的瞎子,也数过富家太太袖口掉下来的金镯子滚到哪个阴沟里。城里的人都嫌他晦气,只有药铺的小姑娘偶尔会偷偷塞给他半个馒头。
今天不同。
日头偏西时,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瞎子拄着拐杖停在城门洞前,摸索着要坐下。陈皮本想挪挪身子给他腾地方,却被瞎子按住了肩膀。那只手枯瘦如柴,指尖却带着股奇异的力道,捏得他肩胛骨生疼。
“少年人,”瞎子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看你眼底有凶光,是块杀人的料。”
陈皮猛地抬头,看见瞎子眼窝深陷,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自己。他想逃,可肩膀像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你命里缺金,却要靠金吃饭。”瞎子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塞到陈皮手里,“一百文,杀一人,凑够一百单,你就能脱胎换骨。”
油布包里是把三寸长的小弯刀,刀鞘是鲨鱼皮的,摸上去冰凉滑腻。陈皮刚想问什么,瞎子已经站起身,拐杖笃笃地敲着石板路,没入了暮色里。
“记住,”瞎子的声音飘回来,“少一文,不杀。”
陈皮握着弯刀,手心全是汗。他解开刀鞘,刀锋映着最后一点天光,亮得能照见自己蜡黄的脸。城门外传来几声犬吠,远处隐约有马蹄声,他突然觉得肚子不饿了,冻疮也不疼了,那点凶光在眼底烧得更旺。
春申找到陈皮时,身上还滴着水。
少年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混着泥和血。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粗布袋子,站在城门洞前,看了陈皮半天,才哑着嗓子问:“你是那个……杀人的?”
陈皮正用布条擦刀,闻言抬了抬眼皮:“一百文,杀一个。”
春申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把布袋子倒过来。九十九枚铜钱滚落在草堆上,叮当作响。有几枚边缘都磨圆了,沾着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泥还是血。
“我只有这些。”春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爹娘,我妹妹……都被黄葵帮的人杀了。”
黄葵帮是洞庭湖上的水匪,最近半年常在长沙城外活动。陈皮见过他们几次,都是些歪戴帽子敞着怀的汉子,腰间别着短铳,走路时枪托撞着大腿,发出沉闷的响声。领头的姓屠,据说一手炮仗玩得神,人都叫他炮头。
“少一文。”陈皮把刀收回鞘里,“不杀。”
“我真的没有了!”春申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砸在石板上的声音闷得吓人,“我家的船被他们烧了,渔网也抢了,这些钱是我从船板缝里抠出来的……”
陈皮没理他。他数过那些铜钱,确实是九十九枚。瞎子说过的话,像刻在他脑子里。
春申哭了半夜。开始是呜咽,后来变成压抑的嘶吼,最后嗓子哑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儿。陈皮靠着墙假寐,听着少年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气。
天快亮时,春申突然站起来。他看了看地上的铜钱,又看了看陈皮,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然后他转身走出城门洞,赤着脚踩在露水里,朝着洞庭湖的方向走去。
陈皮睁开眼,望着少年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随时会被风卷走。
当天傍晚,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城门洞,嘴里嚷嚷着:“吓死个人哟,黄葵帮的人在湖边杀了个小叫花子,听说就为了一文钱……”
陈皮猛地站起来。
货郎还在絮叨:“那孩子也是傻,怀里揣着九十九文,偏要去抢屠炮头腰间的铜钱,被一枪崩了脑袋……”
陈皮没听完,抓起地上的九十九枚铜钱,还有那把弯刀,悄无声息地跟在货郎后面,往城里走。
走到码头边的酒肆时,他看见几个黄葵帮的汉子正坐在门口喝酒。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腰间挂着个钱袋,袋口露出枚铜钱的边儿,崭新的,闪着光。
陈皮数了数手里的钱,又看了看那枚铜钱。他把九十九枚铜钱塞进怀里,握紧了弯刀。
屠炮头喜欢在望月楼喝早茶。
他总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一笼虾饺,一壶碧螺春,看着楼下码头上的人来人往。身边跟着两个保镖,都是腰里别着家伙的练家子。
陈皮在望月楼对面的屋檐下蹲了三天。
第一天,他看屠炮头用银签子挑着虾饺,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嘴角沾着油星子。
第二天,他看见屠炮头掏出钱袋付账,一枚崭新的铜钱从袋口滑出来,滚到楼板缝里。屠炮头骂了句娘,用脚碾了碾,就没再管。
第三天早上,陈皮摸了摸怀里的一百枚铜钱,其中一枚崭新的,是他趁夜从望月楼楼板下抠出来的。
他走进望月楼时,店小二正挥着抹布擦桌子,看见他破破烂烂的样子,抬腿就想踹:“哪来的叫花子,滚出去!”
陈皮没躲,只是盯着二楼的楼梯口。
屠炮头刚好下来,看见这一幕,咧开嘴笑了:“哎,等等。”他走到陈皮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小叫花子,要饭啊?”
陈皮没说话,突然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像布料被撕开。屠炮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的保镖反应过来时,屠炮头已经捂着脖子倒下去,鲜血从指缝里汩汩地冒出来,在楼板上积成一滩。
陈皮站在血泊里,手里的弯刀滴着血。他看了看两个吓傻的保镖,又看了看楼下探头探脑的人,突然觉得心里那点凶光找到了去处。
“一百文,杀一人。”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望月楼都安静下来。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出望月楼,没人敢拦。
走到门口时,他摸出那枚崭新的铜钱,丢在屠炮头的尸体旁。
黄葵帮的老二是个独眼龙,据说以前是个镖师,后来被人废了一只眼,就落草当了水匪。
屠炮头死的消息传到洞庭湖的船寨时,独眼龙正在赌钱。他把手里的牌一摔,骂道:“妈的,敢动我黄葵帮的人,活腻了!”
当天下午,独眼龙带着十几个弟兄,扛着鸟铳,在长沙城里挨家挨户地搜。他们砸了药铺,掀了酒肆,把城门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杀了屠炮头的小叫花子。
“肯定是躲起来了。”一个瘦猴似的汉子说,“二哥,要不咱们放把火,逼他出来?”
独眼龙啐了口唾沫:“放你娘的屁!烧了城,官府还不把咱们剿了?”他摸了摸瞎掉的眼睛,“给我守着码头,他要出城,必经之路。”
他们守了三天。
第三天夜里,下起了大雨。
独眼龙带着人躲在码头的棚子里,喝着劣质的烧酒取暖。棚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油布上,把风声都盖过了。
“二哥,我看那小子早跑了。”瘦猴灌了口酒,“要不咱们撤吧?”
独眼龙刚想骂他,突然听见棚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踩断了木板。
“谁?”他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短铳上。
棚顶的油布突然破了个洞,雨水混着泥块灌下来。独眼龙抬头的瞬间,看见一张少年的脸,在闪电的光线下,白得像鬼。
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雨停时,码头上的渔民发现棚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每个人的喉咙都被割开了,手法干净利落。独眼龙死在最里面,瞎掉的那只眼睛瞪着棚顶的破洞,另一只眼睛里插着半截竹签,是他平时剔牙用的。
有人在独眼龙的尸体旁,发现了一枚沾着泥的铜钱。
黄葵帮的老三是个女人,人称三姑娘。
她不像屠炮头那样张扬,也不像独眼龙那样暴躁。她总穿着一身红衣,坐在船尾绣花,手里的绣花针比锥子还尖。
屠炮头和独眼龙接连被杀的消息传到船上时,三姑娘正在绣一朵牡丹。她听完手下的汇报,没说话,只是把绣花针往布上一扎,针尖穿透了厚厚的船板。
“一个小叫花子,能有多大能耐?”一个络腮胡大汉说,“三姑娘,让我去宰了他!”
三姑娘抬起头,她的眼睛很亮,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屠炮头死在望月楼,身边有保镖;独眼龙死在码头,带着十几个人。你觉得你比他们强?”
络腮胡噎了一下,挠了挠头:“那……咱们怎么办?”
“好办。”三姑娘笑了笑,那笑容却让人发冷,“他不是要杀人换钱吗?咱们给他送点钱。”
当天晚上,一个穿黑衣的汉子悄悄摸进长沙城,把一个钱袋放在了城门洞前。钱袋里装着五十文钱,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姑娘请你去洞庭湖做客。”
陈皮看到钱袋时,正坐在草堆上擦刀。他拿起钱袋,掂量了掂量,又看了看那张纸条。
“不够。”他低声说,把钱袋丢回地上。
第二天早上,钱袋里的钱变成了一百文。
陈皮把钱揣进怀里,握紧弯刀,朝着码头走去。
他雇了条小渔船,撑船的老汉听说要去黄葵帮的船寨,吓得脸都白了:“小哥,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啊,去不得!”
陈皮没说话,只是把十文钱放在船板上。
老汉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撑起了船桨。
小船在洞庭湖上漂了两个时辰,远远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船寨。那些船用铁链连在一起,像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堡垒。
陈皮让老汉把船停在离船寨不远的芦苇荡里,自己跳下水,悄无声息地游向最大的那艘船。
船上的守卫不少,可没人注意到水里的动静。陈皮像条鱼,顺着船舷爬上去,躲在甲板下的阴影里。
他听见三姑娘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你们说,他会来吗?”
“肯定会来,”络腮胡的声音,“一百文呢,够他活好几天了。”
“但愿他识相点。”三姑娘说,“不然,我这绣花针可就白费了。”
陈皮笑了笑,握紧了弯刀。
他推开门时,三姑娘正坐在窗边绣花,络腮胡和几个汉子站在她身后。看到陈皮,三姑娘挑了挑眉:“你来了。”
“一百文,杀你。”陈皮说。
络腮胡大笑起来:“就凭你?”
陈皮没理他,突然冲向三姑娘。
络腮胡拔刀的瞬间,看见一道寒光闪过。然后他觉得脖子一凉,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血。
三姑娘反应很快,抓起绣花针就朝陈皮扎去。针尖带着风声,直指陈皮的眼睛。
陈皮偏头躲开,手腕一翻,弯刀划过三姑娘的手腕。绣花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姑娘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腕,又看了看陈皮,突然笑了:“好身手。”
陈皮没说话,一刀割开了她的喉咙。
他走出船舱时,船上的守卫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冲上来。陈皮像一阵风,在人群里穿梭,弯刀起落间,不断有人倒下。
血腥味混着湖水的腥气,弥漫在整个船寨。
最后,陈皮站在船舷边,看着水里漂浮的尸体。他摸出一枚铜钱,丢在三姑娘的尸体旁。
然后他跳下水,游回芦苇荡,乘上老汉的小船,消失在暮色里。
黄葵帮的老帮主是个瘸子,据说年轻时跟过太平军,后来兵败落草,在洞庭湖上盘踞了三十年。
屠炮头、独眼龙、三姑娘接连被杀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正在抽水烟。烟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一个小叫花子……”老帮主磕了磕烟灰,“有点意思。”
他的手下都吓坏了:“帮主,咱们快跑吧!那小子是个疯子,杀人不眨眼啊!”
老帮主笑了:“跑?往哪跑?洞庭湖就是咱们的家,跑了,去哪?”他站起身,拐杖笃笃地敲着船板,“通知下去,今晚摆宴,我要请那位小英雄来喝酒。”
手下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去啊!”老帮主把烟杆往桌上一拍,“告诉那小子,我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消息传到陈皮耳朵里时,他正在一家面馆吃面。老板端上一碗阳春面,看见他怀里露出的弯刀,吓得差点把碗摔了。
陈皮吃完面,付了钱,朝着码头走去。
夜色中的洞庭湖,像一块巨大的黑布。黄葵帮的船寨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吹拉弹唱的声音。
陈皮还是从水里游过去。他爬上那艘最大的船,甲板上摆着一桌酒席,老帮主坐在主位上,面前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你来了。”老帮主抬了抬眼皮,“坐。”
陈皮没坐,只是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百文,杀你。”
老帮主笑了:“我知道。”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一百文,你先拿着。”
陈皮没动。
“别急着杀我。”老帮主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知道你是谁。你叫陈皮,对不对?三个月前在城门洞,那个瞎子给了你一把刀,说一百文杀一人,凑够一百单,就能脱胎换骨。”
陈皮的眼神变了。
“那瞎子是我故人。”老帮主喝了口酒,“他年轻时也算一号人物,可惜后来瞎了眼,就喜欢到处给人算命。没想到,他这次算得这么准。”
他放下酒杯,看着陈皮:“你杀了屠炮头,是为了那枚铜钱;杀了独眼龙,是为了替春申报仇;杀了三姑娘,是为了那一百文钱。可你杀我,是为了什么?”
陈皮握紧了弯刀:“一百文,杀一人。”
“说得好。”老帮主点点头,“不过,在你杀我之前,我想让你看样东西。”他拍了拍手,两个手下抬着一个笼子走上来,笼子里关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瘦得像只小猫。
“这是春申的弟弟。”老帮主说,“屠炮头杀他全家时,我偷偷把他藏起来了。本来想等风头过了,送他去乡下,现在看来,该交给你了。”
陈皮看着笼子里的孩子,那孩子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
“你杀了我,黄葵帮就算彻底完了。”老帮主说,“这些弟兄们树倒猢狲散,没人会管这个孩子。你不杀我,我就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你一百文钱,再送你一艘船,让你离开这里。”
他看着陈皮:“怎么样?这笔买卖,划算吗?”
陈皮没说话,只是盯着笼子里的孩子。
老帮主笑了:“你不是个冷血的人。春申用命换那一文钱,你记在心里;现在这个孩子……”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陈皮动了。
弯刀划过一道寒光,快得让人看不清。老帮主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滚圆,看着陈皮,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两个抬笼子的手下吓得瘫在地上。
陈皮走到笼子前,用刀挑开锁。
孩子从笼子里爬出来时,腿一软跌在甲板上。他盯着老帮主汩汩流血的脖子,小嘴抿成一条直线,没哭,只是睫毛上凝着的泪珠滚下来,砸在船板的血渍里,洇开一小片浅痕。
陈皮收了刀,弯腰将那枚准备好的铜钱放在老帮主手边。铜钱与血泊相触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春申跪在城门洞的模样——少年膝盖砸在石板上的闷响,像重锤敲在他心尖,一直敲到此刻。
“跟我走。”陈皮扯了扯孩子的胳膊。孩子的手腕细得像芦苇杆,掌心却攥得死紧,摊开来看,是半块烤得焦黑的麦饼,边缘还留着牙印。
“我叫小满。”孩子突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哥哥说,等他回来就带我们去镇上买糖人。”
陈皮没接话。他扛起小满,像拎着只不足斤两的雏鸟,踩着摇晃的船板往船头走。黄葵帮的残余喽啰早吓得作鸟兽散,只有远处几艘船还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舱里晃动,没人敢出来阻拦。
芦苇荡里的老汉还在打盹,被船头的响动惊醒,看见陈皮扛着个孩子,吓得差点掉进水里:“小、小哥,这是……”
“开船。”陈皮将小满放在船尾,自己蹲在船头,用布反复擦拭弯刀上的血。刀锋映着他的脸,十七岁的轮廓已见棱角,只是眼底的凶光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船到长沙码头时,天刚蒙蒙亮。小满抱着那半块麦饼,缩在陈皮身后,怯生生打量着往来的脚夫。有个挑着担子的妇人经过,见孩子可怜,塞给他一个热乎的米糕,小满没接,只是往陈皮身后躲得更紧了。
“拿着。”陈皮把米糕塞进他手里,“吃。”
小满小口啃着米糕,忽然问:“我还能见到哥哥吗?”
陈皮正在数怀里的铜钱,一百枚,不多不少。听到这话,他动作顿了顿,望向洞庭湖的方向。晨雾里,远处的船影像沉在水底的坟茔。
“不能。”他说。
小满的眼泪又掉下来,这次却没出声,只是把脸埋在米糕的热气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陈皮找了间废弃的破庙,让小满在草堆上歇着。他出去买了两斤糙米,一把野菜,在庙角垒了个简易的灶台。生火时,火星溅到手上,他缩了缩手,忽然想起药铺的小姑娘——以前他冻疮发作,那姑娘总偷偷给他涂药膏,指尖蹭过皮肤时,温温软软的。
“你要去哪?”小满抱着膝盖坐在草堆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杀人。”陈皮往锅里倒水,“一百文,杀一个。”
小满没再问。他蜷在草堆里,很快就睡着了,梦里还攥着那半块麦饼。陈皮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忽然觉得这破庙比城门洞暖和些,至少,不再是他一个人。
七日后,陈皮杀了城西的泼皮刘三。
刘三调戏良家妇女,被人用一百文钱雇来取命。陈皮在巷口等他,趁他醉醺醺往家走时,一刀封喉。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春申死那天的雨渍。
他拿着钱回到破庙,见小满正蹲在灶台前,用树枝画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艘歪歪扭扭的渔船,船上画着三个人,大概是春申一家。
“买了米。”陈皮把钱袋放在地上,哗啦啦倒出铜钱,一枚枚数着。一百文,加上之前的,已经攒了三百多。
小满抬头看他,眼睛亮闪闪的:“陈大哥,我今天去药铺了。”
陈皮数钱的手顿了顿:“谁让你去的?”
“我看见那个姐姐了,她给我糖吃。”小满从怀里掏出块用糖纸包着的麦芽糖,递到他面前,“她说你以前总去她那里,还偷过她的药杵。”
陈皮的耳根有点发烫。他确实偷过药铺的药杵,那时候饿得发昏,想拿去换两个馒头,结果被小姑娘抓个正着。她没喊人,只是塞给他半个白面馒头,说:“药杵是铜的,换不了几个钱,不如我给你找活干。”
“以后别去了。”陈皮把糖推回去,“她爹不喜欢乞丐。”
小满把糖又塞给他:“姐姐说,你不是乞丐。”
那天晚上,陈皮啃着干硬的糙米,忽然想起药铺后院的石榴树。春天时会开出火红的花,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小姑娘总爱在树下翻晒草药,阳光照在她发顶,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二日,陈皮去药铺买金疮药。
小姑娘正在柜台后算账,见他进来,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你的手怎么了?”
陈皮的左手缠着布条,是杀刘三时被他挣扎着划的。他往柜台前一靠,声音有点闷:“买两文钱的金疮药。”
“我看看。”小姑娘绕过柜台,不由分说解开他的布条。伤口不算深,但边缘被泥污糊住,看着有些狰狞。她皱着眉倒了点烈酒,棉签刚碰到伤口,陈皮就猛地缩回手。
“怕疼?”小姑娘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上次偷我药杵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吗?”
陈皮别过脸,没说话。
小姑娘给他清理伤口,动作很轻,指尖带着草药的清香。药铺外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跳跃。陈皮忽然觉得,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小姑娘一边包扎一边问,“总见你神神秘秘的。”
“挣钱。”陈皮说。
“挣钱做什么?”
“凑够一百单。”
小姑娘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什么单子这么金贵?”
陈皮没解释。他付了药钱,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陈皮。”
他回头,看见小姑娘手里拿着个布包:“我爹让我给城南的张奶奶送药,你帮我跑一趟吧,这是给你的工钱。”布包里是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还有十文钱。
陈皮捏着布包,指尖有些发烫。他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出药铺,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回到破庙时,小满正趴在草堆上睡觉,怀里抱着那艘画出来的渔船。陈皮把肉包子放在灶台上,自己啃着干糙米,忽然觉得这日子,好像有了点盼头。
黄葵帮的余孽没散。
老帮主有个义子,名叫泥鳅,专在水里讨生活,据说能一口气潜到洞庭湖底。老帮主死后,他带着几十个心腹,躲在芦苇荡深处,等着给老帮主报仇。
陈皮杀刘三的那天,泥鳅就在巷口的茶摊坐着。他看着陈皮手起刀落,看着他从容离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小子就是陈皮?”泥鳅身边的疤脸汉子啐了口唾沫,“看着也就半大孩子,真有那么邪乎?”
“屠炮头、二爷、三姑娘,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泥鳅阴沉着脸,“这小子是个硬茬,得用计。”
他盯着陈皮消失的方向,忽然笑了:“我听说,他身边跟着个孩子?”
三日后,小满不见了。
陈皮从外面回来,破庙里空荡荡的,草堆上的渔船画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灶台边的米缸被打翻,糙米撒了一地,像是经过一场挣扎。
他的心猛地沉下去,像坠入冰窖。
“小满?”他喊了一声,没人应。破庙外的老槐树上,挂着个布偶,是小满用碎布拼的,此刻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在朝他招手。
陈皮冲出破庙,沿着码头一路狂奔。卖花的妇人说,早上看见个瘦猴似的汉子,把小满抱上了一艘乌篷船。
“往哪去了?”陈皮抓住妇人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洞庭湖……往洞庭湖去了!”妇人吓得脸色发白。
陈皮转身就往码头跑,路过药铺时,小姑娘正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他满脸戾气,她心里一紧:“怎么了?”
“小满被抓了。”陈皮的声音发颤,“黄葵帮的人。”
“我跟你去!”小姑娘抓起墙角的药箱。
“别添乱。”陈皮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我认识路!”小姑娘追上他,“我爹以前给洞庭湖上的渔民看过病,芦苇荡里的水道我熟!”
陈皮停下脚步,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她给小满糖吃的样子。他咬了咬牙:“跟上。”
两人雇了艘最快的渔船,朝着洞庭湖芦苇荡划去。小姑娘坐在船头,指着水道:“往左,那边水浅,大船进不去。”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紧紧攥着药箱的带子。
船行至芦苇深处,隐约听见哭喊声。陈皮示意老汉停船,自己跳进水里,像条鱼般游向声音来源。
芦苇丛中藏着艘破旧的货船,甲板上,泥鳅正用刀抵着小满的脖子。十几个喽啰举着鸟铳,虎视眈眈地盯着四周。
“陈皮,你可算来了!”泥鳅看见水里冒出的人头,笑得露出黄牙,“把刀扔了,不然我宰了这小兔崽子!”
陈皮从水里爬出来,慢慢放下弯刀。小满看见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陈大哥,别管我!”
“闭嘴!”泥鳅用刀背拍了拍小满的脸,“你说,我要是把这孩子扔进湖里喂鱼,你会不会心疼?”
陈皮没说话,只是盯着泥鳅的手腕。那手腕上有道旧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你杀了我义父,屠了我黄葵帮,这笔账得算清楚!”泥鳅唾沫横飞,“今天,我就让你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他的话音刚落,陈皮突然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捡起弯刀的,只听见“嗤”的一声,泥鳅握刀的手腕被生生斩断。鲜血喷了小满一脸,孩子吓得尖叫起来。
喽啰们的鸟铳还没举起来,陈皮已经冲进人群。弯刀在他手里像活了过来,每一次起落,都带起一片血花。芦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杀戮伴奏。
小姑娘不知何时也爬上了船,她抱着小满躲在货箱后,看着陈皮在血泊里厮杀,脸色苍白,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最后一个喽啰倒下时,陈皮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他走到泥鳅面前,看着满地打滚的男人,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
“一百文。”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春申。
回到长沙城时,已是深夜。
小满在小姑娘怀里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陈皮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攥着那枚从老帮主那里得来的铜钱,边缘被磨得光滑发亮。
“他怎么办?”小姑娘指了指小满。
“找户好人家。”陈皮说,“乡下的,离这里越远越好。”
小姑娘点点头:“我认识城南的王婆婆,她无儿无女,人很和善。”
他们把小满送到王婆婆家时,天快亮了。王婆婆看着熟睡的孩子,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会好好待他。”
陈皮站在门口,看着小满被盖进暖和的棉被里,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小姑娘问他。
“杀人。”陈皮说,“凑够一百单。”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个给你。”是些金疮药,还有几块麦芽糖。
陈皮接过来,捏在手里。
“我爹说,总杀人会遭报应的。”小姑娘的声音很轻,“你……别再做了。”
陈皮没说话。他转身走出院子,融入晨雾里。
回到破庙时,他数了数怀里的铜钱,四百零七文。离一百单还远,但他好像不急了。
灶台上,那两个肉包子已经凉透了。他拿起来,慢慢啃着,忽然想起春申跪在城门洞的模样,想起小满画的渔船,想起小姑娘在药铺里的笑容。
外面的雨又开始下了,带着长沙城特有的腥气。陈皮蜷缩在草堆里,握着那把弯刀,第一次觉得,这雨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不知道,许多年后,他会成为长沙城里令人闻风丧胆的陈皮阿四;不知道他会遇到二月红,会学戏,会在九门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只知道,现在他有四百零七文钱,有一把锋利的刀,还有一个没完成的谶语。
雨越下越大,打在破庙的屋顶上,噼啪作响。陈皮闭上眼睛,嘴角却微微上扬。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百文,杀一人,这买卖,
陈皮的名字,渐渐在长沙城传开。
有人说他是索命的恶鬼,专收恶人魂魄;也有人说他是仗义的侠客,替天行道。不管是哪种说法,来找他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被地主逼得家破人亡的佃户,被恶霸抢走女儿的老汉,甚至还有想除掉情敌的深闺妇人。
他依旧守着“一百文,杀一人”的规矩,不多要,也不少收。每次得手后,总会在尸体旁留下一枚铜钱,像是给阎王爷的买路钱。
第九十九单,是杀巡抚府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贪赃枉法,克扣赈灾粮款,害死了半个村子的人。雇主干瘦如柴,跪在破庙里,双手捧着一百文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先生说,这是最后一单,做完就能……”
“我知道。”陈皮打断他,拿起钱揣进怀里,“三日后,城西乱葬岗。”
他没说的是,最近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春申站在洞庭湖的水雾里,赤着脚,怀里抱着九十九枚铜钱,问他:“够了吗?”他想回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行动前夜,陈皮去了药铺。
小姑娘正在灯下碾药,药杵撞击瓦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看见他进来,她手一顿,药杵差点掉在地上:“你……”
“借把药杵。”陈皮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从墙角拿起那把熟悉的铜药杵,递给他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陈皮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药杵“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的手……”小姑娘看着他虎口处的新伤,那是上次杀泥鳅时被鸟铳的铁砂擦到的,“还没好?”
陈皮弯腰捡药杵,没抬头:“快了。”
“我给你换药吧。”她拉着他走到柜台后,小心翼翼解开布条。伤口已经结痂,却因为反复用力而裂开,渗出点点血丝。她往伤口上涂药膏,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明天……要去很远的地方?”她忽然问。
陈皮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极了破庙里的月光。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给你。”小姑娘从抽屉里拿出个平安符,红布缝的,里面塞着晒干的艾草,“我娘求的,说能保平安。”
陈皮捏着平安符,布面粗糙,却带着温热的触感。他想说谢谢,话到嘴边却变成:“药杵,我明天还你。”
他转身走出药铺时,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等你。”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青石板路。陈皮握紧平安符,忽然觉得那一百单的谶语,像座沉甸甸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巡抚府的院墙高三丈,墙头布满碎玻璃。账房先生住在东跨院,身边有四个护卫,都是练家子。
陈皮躲在府外的老槐树上,观察了整整一天。他发现护卫每半个时辰换一次岗,换岗的间隙,东跨院的后门会打开,有个小厮端着药碗进去——账房先生有咳疾,每晚都要喝药。
三更时分,陈皮像只猫,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
月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斑驳陆离。他贴着墙根往前走,避开巡逻的护卫,顺利摸到东跨院的后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他推开门,看见账房先生坐在灯下算账,面前摆着一碗黑乎乎的药。四个护卫站在角落,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警惕。
“你来了。”账房先生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露出诡异的笑容,“我等你很久了。”
陈皮握紧弯刀,心里咯噔一下。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那一百文钱,是我让佃户送的。”账房先生放下笔,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药,“你杀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有人来收你的命了。”
四个护卫同时拔刀,朝着陈皮扑过来。刀锋带着风声,招招致命。陈皮闪退到门口,弯刀挥舞间,逼退两人,却被第三人的刀划中胳膊,血瞬间涌了出来。
“你以为凭你,能杀得了我?”账房先生笑得越发得意,“巡抚大人早就布下天罗地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陈皮且战且退,忽然瞥见墙角的药碗。他想起小姑娘碾药的样子,心头一动,猛地一脚踹翻药碗。黑色的药汁泼在地上,冒起阵阵白烟——那根本不是治咳疾的药,是剧毒!
“不好!”账房先生脸色大变。
趁着护卫分神的瞬间,陈皮冲出东跨院。府里的梆子声突然响起,四面八方都传来脚步声,灯笼的光像潮水般涌过来。
他慌不择路,撞进一间厢房。屋里漆黑一片,他刚想躲起来,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这边!”是个女子的声音,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颤。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他看清了那人的脸——是药铺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丫鬟的衣服,手里拿着一盏灯笼,正焦急地看着他:“快跟我走!”
“你怎么在这?”陈皮愣住了。
“别问了!”她拉着他往内室跑,推开衣柜,后面竟是个暗门,“我爹以前给巡抚的老母亲看过病,知道这个密道!”
两人钻进暗门,里面漆黑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小姑娘举着灯笼走在前面,发丝时不时扫过陈皮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药香。
“你为什么要救我?”陈皮在她身后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姑娘脚步顿了顿,声音低低的:“我不想你死。”
陈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想起那个平安符,想起她说“我等你”,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密道的尽头是巡抚府的后花园。两人刚钻出来,就看见几个衙役举着火把走过来。小姑娘拉着他躲进假山后面,屏住呼吸。
衙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陈皮,却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
“你怎么了?”她伸手想碰他,却被他躲开。
陈皮指着自己的胳膊,那里的伤口已经发黑,周围的皮肤肿得像馒头:“刀上……有毒。”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他好像听见小姑娘的哭声,像破庙里小满掉眼泪的声音,轻轻的,却揪得人心疼。
陈皮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小船上。
船在洞庭湖上漂着,月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银子。小姑娘坐在船头,正给他的胳膊换药,神情专注得像在碾一味珍贵的药材。
“醒了?”她转过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感觉怎么样?”
陈皮动了动胳膊,虽然还有点麻,却不疼了。他看着她手里的药膏,那是她亲手熬的,带着艾草的清香。
“为什么救我?”他又问了一遍。
小姑娘低下头,用布给他包扎伤口:“我爹说,你本性不坏,只是被命逼的。”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春申用命换那一文钱,你为他屠了黄葵帮;小满被抓,你拼命去救……这样的人,不该死。”
陈皮看着她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他突然想起那个瞎子的谶语——“一百文,杀一人,凑够一百单,你就能脱胎换骨。”
可现在,他觉得这脱胎换骨,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巡抚府不会放过我的。”陈皮望着远处的芦苇荡,“跟着我,会连累你。”
“我不怕。”小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我爹去世了,药铺也被官府查封了,我已经没地方去了。”
陈皮愣住了。他想起巡抚府的密道,想起她穿着丫鬟的衣服,原来……她早就没了退路。
小船漂进芦苇荡,停在一片开阔的水域。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水鸟的叫声。
“我不做了。”陈皮突然说。
“什么?”小姑娘没反应过来。
“杀人的买卖,不做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把弯刀,扔进湖里。刀身划过水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沉了下去。
他又掏出那些攒下的铜钱,一枚枚扔进湖里。铜钱落水的声音,像春申跪在城门洞时,那些叮当作响的希望。
“还差一单。”小姑娘轻声说。
“够了。”陈皮看着她,眼神里的凶光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片平静,“春申用命凑的那一文钱,早就够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船上坐了一夜。
小姑娘给他讲药铺的趣事——石榴树开花时会引来很多蜜蜂,下雨时药草的味道会特别浓,还有那个总偷喝她凉茶的小乞丐。
陈皮没说话,只是听着。他想起城门洞的雨,破庙的灶火,黄葵帮船寨的血腥,还有巡抚府暗夜里的药香。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像一场漫长的梦,现在,终于要醒了。
三个月后,长沙城外多了个药摊。
摊主是个清秀的姑娘,身边总跟着个沉默的少年。少年脸上没了往日的戾气,只是偶尔有人来闹事时,他会不动声色地挡在姑娘身前,眼神冷得让人不敢再往前一步。
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姑娘的药很灵,少年的力气很大。有人说他们是兄妹,也有人说他们是夫妻,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只是守着药摊,过着平静的日子。
这天,药摊前来了个瘦小的孩子。
孩子穿着干净的粗布衣,手里攥着半块麦饼,怯生生地看着姑娘:“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姑娘愣了愣,随即笑了:“小满?你怎么来了?”
小满扑进她怀里,眼睛红红的:“王婆婆去世了,她说让我来找你。”
陈皮从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串糖人,递给小满一串:“以后,跟我们过吧。”
小满接过糖人,看着陈皮,又看了看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阳光照在他脸上,像极了当年破庙里那个抱着麦饼的孩子,只是这次,他眼里没了恐惧,只有满满的欢喜。
收摊时,夕阳把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满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手里挥舞着糖人;姑娘和陈皮走在后面,偶尔说句话,声音轻得像风。
经过城门洞时,陈皮停下脚步。
那里依旧蹲着个乞丐,瘦得像根柴禾,正眼巴巴地看着来往的行人。陈皮从怀里掏出几文钱,走过去放在他面前。
乞丐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像极了当年的他。
“好好活着。”陈皮说。
他转身追上姑娘和小满,没再回头。城门洞的风依旧带着腥气,可他觉得,那风里好像多了点别的味道——是药铺的艾草香,是洞庭湖的芦苇香,是日子里,踏踏实实的烟火香。
他不知道那个瞎子的谶语算不算应验,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脱胎换骨。他只知道,现在他有药摊可以守,有姑娘可以陪,有小满可以疼,这样的日子,比杀一百个人,都要珍贵。
远处的洞庭湖上,月亮升了起来,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映着水面上的船,映着岸边的人,映着这长沙城里,一段终于尘埃落定的往事。
一百文,杀一人的买卖,终究是停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好好活下去,在这烟火人间里,尝遍酸甜苦辣,直到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