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卷得大观园里一片银白。晨起推窗,只见屋顶上、树枝上、石凳上,都积着厚厚的雪,阳光一照,亮得晃眼,像铺了满地的琉璃。红梅在雪地里开得正艳,一簇簇的,像燃烧的火焰,映得整个园子都有了暖意。
可这美景,却掩不住怡红院外的一丝慌乱。迎春的丫头司棋,脸色惨白地在假山后转悠,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昨儿夜里,她和宁国府的家奴潘又安在这假山后私会,被巡逻的婆子撞见,潘又安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就逃走了。更让她心急的是,潘又安送她的那个绣春囊,也不见了——那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司棋姐姐,你在找什么?”一个小丫头路过,见她神色慌张,好奇地问。
司棋连忙摆手:“没什么,丢了个帕子。”她心里急得像火烧,那绣春囊若是被人捡到,传出去,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她在假山周围找了半天,积雪没到了脚踝,冻得她瑟瑟发抖,却连绣春囊的影子都没见着。绝望像冰冷的雪水,一点点浸透了她的四肢。
这绣春囊,却被一个叫傻丫头的粗使丫头捡了去。这傻丫头平日里就有些憨傻,见那囊上绣得花花绿绿的,觉得好看,就揣在怀里,想着拿回去给姐妹们瞧瞧。谁知路过王夫人院门口时,被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撞见,问她怀里揣着什么,她一害怕,就把绣春囊拿了出来。
周瑞家的一看那绣春囊,脸“唰”地白了,连忙夺过来,匆匆进了王夫人的屋。
王夫人正坐在榻上念佛,见周瑞家的神色慌张,皱着眉问:“什么事这么急?”
周瑞家的把绣春囊递过去,压低声音:“太太您看这个,是傻丫头在园子里捡的。”
王夫人拿起绣春囊,见上面绣着一对赤裸的男女,做着不堪的动作,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把绣春囊往桌上一拍:“这是谁的?如此不知羞耻!”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熙凤,觉得府里除了她,没人敢用这等物件。恰好王熙凤进来回话,见王夫人脸色不对,桌上还放着个绣春囊,心里咯噔一下。
“凤丫头,这是不是你的?”王夫人指着绣春囊,声音冰冷。
王熙凤吓得连忙跪下:“太太明鉴!我怎么敢用这种东西?我平日里管教下人都来不及,哪会自己用这个?再说,这绣工粗糙,料子也差,绝非我府里的东西!”她哭得梨花带雨,赌咒发誓,绝不是自己的。
王夫人见她不似说谎,心里稍定,却更生气了:“不是你的,定是哪个淫贱丫头的!竟敢在园子里用这等东西,传出去,岂不是丢尽了贾府的脸!”
正说着,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来了。这老婆子素日里就嫉妒王熙凤,见园子里的丫鬟们个个比她体面,心里早就憋着气,此刻见王夫人动怒,连忙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太太,依老奴看,这园子里,就数怡红院的晴雯最妖娆,平日里打扮得花红柳绿,眼神也勾人,保不齐就是她的!”
王夫人本就担心园子里的丫头狐媚了宝玉,一听这话,顿时想起晴雯那副模样,越发生气:“那个晴雯,我早就看着不顺眼!把她叫来!”
此时的晴雯,正躺在怡红院的床上,发着高烧。前几日受了风寒,又被王善保家的暗地里说了几句坏话,心里本就不痛快,病势越发重了。听见王夫人叫她,她挣扎着起来,强撑着走到王夫人院里。
“晴雯,你可知罪?”王夫人见她虽病着,却依旧眉眼灵动,更添了几分厌恶。
晴雯一愣:“太太,我不知犯了什么错。”
“不知错?”王夫人冷笑,“你在怡红院,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是不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勾引宝玉?”
晴雯气得浑身发抖,咳嗽着说:“太太冤枉!我在怡红院,向来规规矩矩,从未做过出格的事!”
“还敢嘴硬!”王夫人指着她,“我告诉你,往后少在宝玉跟前晃悠,安分守己些,不然,仔细你的皮!”
晴雯本就病着,被这无缘无故的训斥一激,眼前一黑,差点栽倒。王夫人却看也不看,挥手让她滚回去。
回到怡红院,晴雯一头倒在床上,又气又急,咳嗽得更厉害了。宝玉守在她身边,又心疼又愤怒:“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训你了?”
晴雯哭着说:“我也不知道,太太说我勾引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宝玉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可他心里,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过几日,王夫人就下了令:抄检大观园!说是要找出绣春囊的主人,肃清园里的风气。
消息传开,园子里顿时人心惶惶。丫鬟仆妇们个个提心吊胆,生怕被搜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抄检的队伍由王熙凤带队,王善保家的跟着,还有几个管事媳妇,气势汹汹地从潇湘馆开始,一间间搜过去。黛玉正在看书,见她们进来,只是冷冷地看着,任由她们翻箱倒柜,脸上没什么表情。宝钗的蘅芜苑也被搜了,同样没什么可疑之物。
到了探春的秋爽斋,探春正坐在桌前练字,见她们进来,脸色一沉:“你们来做什么?”
王熙凤笑道:“三姑娘别恼,是太太的意思,例行检查。”
王善保家的不知天高地厚,伸手就去翻探春的箱子。探春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声音清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我的东西!”
王善保家的被打懵了,捂着脸:“三姑娘,你怎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探春红着眼圈,声音发颤,“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你们抄检园子,是要抄家吗?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王熙凤连忙打圆场:“三姑娘息怒,是我们不对,我们这就走。”
从秋爽斋出来,众人都有些沉默。王善保家的挨了打,却不敢作声。
到了怡红院,晴雯正发着烧,见她们进来,挣扎着起来,冷笑一声:“要搜就搜,何必装模作样!”她猛地把自己的箱子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全掉在地上,“你们看清楚,有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
箱子里除了几件旧衣裳、几支旧簪子,什么也没有。王善保家的本想找茬,见她这般,也没了办法。
最后,抄到了迎春的缀锦楼。到了司棋的住处,王善保家的(她是司棋的外祖母,却一心想邀功)眼睛一亮,从司棋的箱子里翻出一叠书信,还有几件男人的衣物。那书信,正是潘又安写给司棋的情书,字里行间,满是缠绵悱恻。
司棋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抄检结束,结果出来了:绣春囊的主人没找到,但司棋私通的证据确凿,晴雯因“行为不端”被牵连。
王夫人当即下令:把晴雯、司棋逐出贾府!
宝玉听说了,急得去找王夫人求情:“母亲,晴雯是冤枉的,司棋也是一时糊涂,求您饶了她们吧!”
王夫人却铁了心:“这种不知廉耻的丫头,留着只会败坏门风!你要是再替她们说话,我就告诉你父亲!”
宝玉不敢再劝,只能眼睁睁看着晴雯和司棋被赶走。
晴雯被赶出去的时候,病得只剩一口气,穿着几件旧衣裳,由她嫂子扶着,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怡红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宝玉追出去,塞给她一包银子:“你先去治病,我会想办法接你回来的!”
晴雯握住他的手,哽咽着说:“宝二爷……我这辈子……能伺候您一场,值了……”
司棋被她母亲拉着,默默地走着,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彻底的绝望。
看着她们消失在风雪中,宝玉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站在雪地里,望着那片琉璃世界,还有雪中的红梅,忽然觉得,这美景背后,竟是如此的寒冷和残酷。
这场抄检,像一场风暴,席卷了大观园的每一个角落。曾经的欢声笑语,仿佛被这风雪掩埋,只剩下一片死寂。宝玉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雪越下越大,红梅在风雪中摇晃,像在哭泣。怡红院的灯亮了,却照不亮宝玉心中的阴霾。他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景,手里紧紧攥着晴雯留下的那支旧簪子,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琉璃世界,这白雪红梅,终究没能留住那些鲜活的生命和美好的时光。一场抄检,抄走的不仅是几件物品,更是大观园里最后的一点温暖和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