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角门,难得这般热闹。刘姥姥拎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站在石狮子底下,被往来的丫鬟仆妇打量得有些发窘。袋子里装着新摘的倭瓜、豇豆,还有几个硕大的葫芦——这是她特意从乡下带来的,答谢上次王熙凤给的二十两银子。
“姥姥可算来了!”周瑞家的老远就笑着迎上来,接过布袋子,“老太太念叨你好几回了,快跟我进去。”
刘姥姥跟着周瑞家的穿过抄手游廊,眼睛不够用了——这府里的秋景,比春天还热闹。石榴树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桂花的香气浓得化不开,连廊下的鹦鹉,都学着人说“客来了”。
到了荣庆堂,贾母正歪在榻上,见刘姥姥进来,连忙招手:“老亲家,快过来坐!”
刘姥姥哪敢坐,纳头就拜:“给老太太请安,给各位奶奶、姑娘请安。”她这一拜,头上的银钗掉了下来,滚到宝玉脚边,引得众人一阵笑。
宝玉捡起银钗,递给她,笑道:“姥姥快起来,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刘姥姥接过银钗,重新插好,看着满屋子的人,笑道:“老太太福气大,家里的姑娘、哥儿,一个个跟画里似的。”她这话虽是奉承,却说得真诚,听得贾母眉开眼笑。
王熙凤在一旁笑道:“姥姥嘴真甜,今儿就在这儿住下,好好逛逛咱们这园子。”
这一住,就住了三日。贾母对刘姥姥的乡野趣闻着了迷,日日拉着她说话,还带她逛大观园。刘姥姥也知趣,故意装憨卖傻,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在秋爽斋吃饭时,刘姥姥看着满桌的菜,叹道:“这鸡蛋羹做得跟云彩似的,俺们乡下,鸡蛋都用来孵小鸡,哪舍得这么吃?”
凤姐笑道:“这可不是鸡蛋羹,是鸽子蛋,一两银子一个呢。”
刘姥姥伸筷子去夹,没夹住,鸽子蛋滚到地上,她连忙去捡:“哎呦,这一个蛋,够俺们庄稼人吃半年了!”逗得贾母笑得直拍桌子,黛玉笑得捂住了嘴,连素来端庄的宝钗,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游园到沁芳闸,刘姥姥见水里的荷花还开着,叹道:“这花儿真能耐,都秋天了还开得这么艳。俺们乡下的荷花,早就结莲子了。”
宝玉笑道:“姥姥要是喜欢,我让人摘几朵给你戴。”
刘姥姥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俺这老婆子,戴了也是糟蹋花儿。”
走到蘅芜苑,刘姥姥被那些奇形怪状的香草呛得直打喷嚏:“这是什么草?比俺们家的艾草还冲!”众人又是一阵笑。
贾母见刘姥姥有趣,越发喜欢,竟让她跟着赴宴。席间,鸳鸯和凤姐故意捉弄她,让她念“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刘姥姥也不恼,乐呵呵地念了,引得满座哄堂大笑。黛玉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直喊“哎哟”,湘云笑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刘姥姥喝了几杯酒,头晕乎乎的,想去茅房,却在大观园里迷了路。她绕来绕去,走到一处院子,见里面雕梁画栋,比贾母的正房还精致,便推门进去。屋里飘着淡淡的香,榻上挂着粉色的纱帐,墙角摆着个玉盆,里面养着几条金鱼。
“这定是哪个小姐的绣房。”刘姥姥嘀咕着,走到榻边,只觉得眼皮发沉,倒头就睡,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这院子正是怡红院。宝玉回来时,见刘姥姥睡在自己床上,鞋袜扔在一边,胡子上还沾着点心渣,又好气又好笑,连忙让袭人把她扶到外间的小床上,自己则去了黛玉那里。
却说那日宴席,史湘云吃得高兴,多喝了几杯,又和黛玉、宝钗行令猜谜,闹到傍晚,忽然不见了踪影。众人以为她回房休息了,也没在意。
直到天黑,翠缕(湘云的丫鬟)才着急起来,四处寻找,最后在山石背后,发现了醉卧的湘云。她穿着件水红绫子袄,外面罩着宝玉的一件石青褂子,头枕着一块青石,身子斜卧在石凳上,身边落满了芍药花瓣,有几片还沾在她的鬓角和衣襟上。
她睡得正香,嘴角还带着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翠缕刚要叫醒她,黛玉和宝钗恰好路过,连忙拦住:“别叫醒她,看她睡得多沉。”
黛玉蹲下身,捡起一片落在湘云脸上的花瓣,轻声道:“这憨丫头,真是个活宝,喝多了竟睡在这里,仔细着凉。”
宝钗让翠缕取来披风,轻轻盖在湘云身上,笑道:“也只有她,敢在这园子里这么胡闹。”
两人站在一旁,看着湘云被月光和花瓣笼罩的睡颜,心里都觉得暖暖的。黛玉想起自己寄人篱下,凡事都要小心翼翼,不像湘云这般洒脱,心里掠过一丝羡慕。
宝玉寻来的时候,见三人站在月光下,湘云睡得安稳,黛玉和宝钗浅笑低语,不由得看呆了。月光洒在她们身上,像蒙上了一层薄纱,美得像一幅画。
“宝二爷来了。”宝钗轻声道。
宝玉走到湘云身边,见她鬓角的花瓣,忍不住想伸手去摘,却被黛玉瞪了一眼,只好作罢。“让她睡吧,咱们别吵着她。”
四人静静地站着,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刘姥姥的呼噜声,觉得这园子里的夜晚,竟格外宁静美好。
半夜里,湘云醒了,见自己躺在石凳上,身上盖着披风,身边还有些花瓣,才想起自己喝醉了,不由得红了脸。翠缕扶着她,往蘅芜苑走去,一路走,一路笑:“姑娘,你可吓死我了,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定要罚你。”
湘云笑道:“怕什么?我又没做错事,不过是睡了一觉。”她回头望了望那片芍药丛,月光下,花瓣还在轻轻飘落,像一场温柔的梦。
刘姥姥第二天醒来,见自己睡在怡红院,吓得赶紧给宝玉磕头:“老糊涂了,老糊涂了,竟睡了宝二爷的床!”
宝玉笑道:“无妨,姥姥睡得香,比我还沉呢。”
贾母见刘姥姥有趣,又留她住了几日,才让她带着满车的赏赐回乡。刘姥姥临走时,拉着贾母的手,眼泪汪汪:“老太太的恩,俺这辈子都记着,来年俺再给您送新摘的枣子来。”
刘姥姥走后,大观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那石凳上的芍药花瓣,似乎总也落不尽;怡红院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刘姥姥的呼噜声;而黛玉的潇湘馆里,她正对着镜子,想起刘姥姥念的那句“老刘,老刘”,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宝玉看着她笑,忽然觉得,这大观园里的热闹,不管是刘姥姥带来的乡野趣闻,还是湘云醉卧的憨态,都像这秋日的阳光,温暖而短暂。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只希望能一直这样,和姐妹们在一起,笑着,闹着,直到永远。
秋风又起,吹落了更多的花瓣,也吹来了远处寺庙的钟声。黛玉站在埋香冢前,看着自己亲手埋葬的落花,忽然想起刘姥姥说的乡下荷花,想起湘云鬓角的芍药瓣,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伤感。这世间的美好,是不是都像这些花儿一样,终究要凋零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最后一抔土盖在花冢上,转身往回走。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个孤单的问号,悬在这寂静的大观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