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初夏,总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热。黛玉午后醒来,窗外的芭蕉叶被晒得蔫蔫的,蝉鸣声嘶力竭,听得人心烦。她想起昨日宝玉说要给她带新得的雨前龙井,便换了件月白纱衫,带着紫鹃,往怡红院去。
刚到院门口,就见晴雯正站在台阶上,对着小丫头发脾气:“说了宝二爷今儿不见人,你们偏不听!再啰嗦,仔细你们的皮!”
黛玉走上前,轻声道:“晴雯姐姐,我来看看宝二爷。”
晴雯正一肚子火——宝玉昨晚不知怎的,半夜里惊叫起来,说见了鬼,今儿一早又发起烧来,王熙凤那边也派人来说,她昨儿也梦魇了,吓得府里人心惶惶。晴雯没好气地回道:“宝二爷病着,不见人。”
“病了?”黛玉一愣,“严重吗?”
“谁说不严重?”晴雯没抬头,“刚喝了药睡下,宝姑娘在里面陪着呢。”
黛玉心里“咯噔”一下,正想再问,却见院门开了,宝玉扶着宝钗的手走出来,脸上带着病容,却对着宝钗笑:“多谢宝姐姐,我好多了。”
宝钗笑道:“那你好好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两人说笑着,竟没看见站在一旁的黛玉。黛玉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她转身就走,脚步踉跄,紫鹃连忙跟上:“姑娘,等等我!”
回到潇湘馆,黛玉把自己关在屋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她想起刚才宝玉对宝钗的笑,想起晴雯那冷淡的态度,想起自己在这府里,无父无母,寄人篱下,连看望一下朋友都要吃闭门羹,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对别人好。
“我这是何苦来着?”黛玉趴在桌上,哽咽道,“在这里受人气,还不如回扬州去,哪怕跟着爹爹守坟,也比在这里强!”
紫鹃劝道:“姑娘别胡思乱想,宝二爷定是不知道你来了,晴雯也是因为宝二爷生病,才没好气的。”
“他知道又怎样?”黛玉凄然道,“他心里只有宝姐姐,哪里有我?”
傍晚时分,黛玉觉得心里憋得慌,便带着紫鹃,往沁芳桥畔走去。正是落花时节,桃花、杏花、梨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厚厚的锦缎。几个小丫头正在扫花,把落花拢在一起,要倒进河里。
“别倒!”黛玉连忙拦住,“这么好的花,倒了可惜。”
小丫头们笑道:“林姑娘又来葬花了?”
黛玉点点头,让紫鹃拿来花锄和花囊,自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落花捡起来,放进花囊里。她一边捡,一边掉眼泪,嘴里念念有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的声音又轻又悲,像杜鹃泣血,听得紫鹃也红了眼圈。
而此时,贾母正带着一群人在大观园里游园。王熙凤病恹恹的,强打精神陪着,宝钗在一旁说笑,逗得贾母眉开眼笑。
“还是宝丫头懂事,会说话。”贾母拉着宝钗的手,“不像我们家那两个,一个病秧子,一个倔脾气。”
宝钗笑道:“老太太谬赞了,林妹妹是身子弱,宝二爷是孩子气,心里都是好的。”
她们走过沁芳桥,远远看见黛玉在葬花,贾母皱眉道:“这孩子,又在瞎折腾,好好的花,埋了做什么?”
王熙凤笑道:“姑娘家的心思,咱们不懂。让她折腾去吧,也算是个念想。”
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走远了,没人去理会那个蹲在地上,对着落花哭泣的黛玉。
宝玉睡了一觉,烧退了些,想起黛玉早上可能来过,便问晴雯:“今儿林妹妹来了吗?”
晴雯这才想起,刚才态度不好,有些后悔:“来了,我没让她进来……”
“你怎么能不让她进来?”宝玉急了,挣扎着要起来,“她定是生气了!”
袭人连忙拦住:“二爷别急,林姑娘要是生气,我去劝劝她。”
宝玉哪里肯等,披了件衣裳就往外跑,往沁芳桥方向去——他知道黛玉伤心了,定会去那里。
远远地,他就看见黛玉蹲在地上,正把花囊里的落花埋进土里,肩膀微微颤抖。宝玉心里一酸,走上前,轻声道:“林妹妹。”
黛玉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宝玉,连忙擦去眼泪,站起身:“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道歉。”宝玉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心疼道,“早上我病着,不知道你来了,晴雯也是糊涂,惹你生气了。”
“我哪里敢生气?”黛玉别过头,“宝二爷如今有宝姐姐陪着,哪里还稀罕我来?”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宝玉急道,“我对宝姐姐,不过是敬重,对你才是……才是……”他想说“才是真心”,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看着地上的落花,又看看黛玉,忽然明白了什么,叹道:“这些花,就像你我,看着热闹,终究要落的。可我不想让它们就这么烂在泥里,你葬它们,是懂它们,就像我懂你一样。”
黛玉听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却不再是委屈的泪,而是带着一丝暖意。她知道,宝玉是懂她的。
“我昨晚梦魇了,”宝玉忽然说,“梦见一个黑胡子老头,拿着锁链来抓我,说我害了人。凤姐也梦魇了,说见了赵姨娘……”
黛玉一惊:“赵姨娘?”她知道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向来嫉妒宝玉和王熙凤,难道是她……
“我也不知道,”宝玉摇摇头,“府里乱糟糟的,老太太已经请了道士来作法。”他握住黛玉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心里有你,这点永远不会变。”
黛玉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的委屈和误会,像被这晚风一吹,都散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也带着一丝释然。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那堆新埋的落花上。风吹过,带来阵阵花香,也带来远处道士作法的铃铛声。他们都知道,这荣国府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些明争暗斗,那些阴私算计,像看不见的网,正悄悄收紧。
但此刻,他们只想守着这片刻的宁静,守着这份彼此才懂的心意。黛玉的葬花,葬的不仅是落花,也是她对自己命运的悲叹;而宝玉的理解,像一束微光,照亮了她孤寂的世界。
“回去吧,天凉了。”宝玉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黛玉肩上,“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黛玉点点头,任由宝玉牵着她的手,往潇湘馆走去。月光洒在小路上,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那些关于争宠的流言,关于魔魇的恐惧,似乎都被这月光温柔地覆盖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赵姨娘和贾环在暗处,正看着这一切,眼中闪着怨毒的光。这场魔魇,才刚刚开始,而他们的命运,早已和这荣国府的兴衰,紧紧绑在了一起。
葬花的土堆上,一只蝴蝶停在新抽的草芽上,翅膀上还沾着落花的粉。仿佛在说,即使有凋零,也总会有新生,只是这新生,要经历多少风雨,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