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冬,成都的阳光带着一种奇异的苍白,照在宫城的朱漆大门上。刘禅穿着素色的囚服,双手反绑在身后,绳索勒得手腕生疼,却比不上心口的麻木。他身后跟着太子刘璿、鲁王刘永等六十余位宗室大臣,个个面如死灰,像一串被拖拽的木偶,缓缓走出城门。
城门下,邓艾穿着厚重的铠甲,腰间的佩剑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身后的魏军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的金属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当刘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时,邓艾甚至没有弯腰——这位从阴平古道滚爬出来的将军,此刻脸上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历经血火后的疲惫。
“罪臣刘禅,愿降。”刘禅的声音细若蚊蝇,头埋在尘土里,不敢看邓艾的眼睛。他怀里揣着蜀汉的玉玺,玉质温润,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邓艾接过玉玺,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屯田小吏时,曾远远望见诸葛亮的北伐军路过陇西。那时的蜀军旌旗招展,士兵们高唱着“汉祚永存”的歌谣,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汉室的最后一点火苗,竟灭在这样一个懦弱的君主手中?
“解开吧。”邓艾挥了挥手,声音沙哑。他看着刘禅被士兵扶起,踉跄着站不稳,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就是刘备的儿子?那个在长坂坡被赵云七进七出救下的阿斗,终究还是成了亡国之君。
消息传到洛阳,司马昭正在府中与钟会的使者密谈。听闻刘禅投降,他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哈哈大笑:“诸葛亮六出祁山,姜维九伐中原,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这蜀汉!”他将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流下,“传我令,封刘禅为安乐公,迁居洛阳,蜀中大小官员,一律留用。”
使者刚走,司马昭的次子司马炎走进来,捧着一份奏报:“父亲,钟会在剑阁拥兵自重,似乎有反意。”
司马昭接过奏报,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早知道钟会野心勃勃——这位世家公子自视甚高,灭蜀之功被邓艾抢了头筹,岂能甘心?“让卫瓘去一趟成都。”他淡淡道,“告诉钟会,若他安分守己,我保他世代荣华;若敢异动,邓艾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成都的蜀宫,此刻已换了主人。邓艾住进了刘备曾住过的永安宫,看着殿内“汉贼不两立”的匾额,忽然让人摘了下来。“天下终将一统,何分汉贼?”他对身边的亲卫说,却没注意到墙角阴影里,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那是钟会派来的密探。
果然,不出半月,钟会便以“邓艾谋反”为由,率军突袭成都。邓艾正在府中整理蜀军的户籍档案,猝不及防被擒,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当他被押上囚车时,望着钟会那张得意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我皆是司马昭的棋子,你杀我,不过是自寻死路!”
钟会冷笑:“至少我能做片刻的主角。”他软禁了邓艾,又召集蜀军旧部,声称要“恢复汉室”,却不知卫瓘早已带着司马昭的密令,联合魏军将领发动兵变。
正月十六的夜里,成都城响起了密集的厮杀声。钟会的府第被火光吞没,他穿着龙袍,手持宝剑,在乱军之中嘶吼:“我乃大魏司徒,谁敢杀我!”话音未落,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穿透了他的胸膛。临死前,他仿佛看到了父亲钟繇在洛阳的书房里写《宣示表》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理想,不过是做个书法家。
兵变平息后,邓艾的囚车在送往洛阳的途中,被卫瓘派人截杀。这位灭蜀的功臣,最终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连尸骨都没能还乡。消息传到洛阳,司马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把玩着刘禅献上的玉如意——对他而言,邓艾和钟会,不过是两块用完即弃的垫脚石。
刘禅在洛阳的日子,过得意外“安乐”。司马昭为了彰显仁德,时常宴请他,席间总故意奏起蜀地的乐曲。蜀汉的旧臣听了,无不垂泪,刘禅却吃得津津有味,还笑着说:“此间乐,不思蜀。”
司马昭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空洞。他忽然对司马炎笑道:“这刘禅,是真傻还是假傻?若他真能安于现状,倒也能得个善终。”
司马炎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梅花。他比父亲更清楚,刘禅的“傻”,或许是乱世里最聪明的活法——反抗是死,不反抗至少能苟活,对于一个早已没了血性的君主,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蜀汉灭亡的消息传到建业,吴主孙休一口血喷在奏报上。这位在位七年的君主,本想趁着魏蜀相攻渔利,却没想到蜀汉败得如此之快。他连夜召集群臣,命大将军丁奉整兵备战,却在次年春病逝,年仅三十岁。临终前,他拉着丞相濮阳兴的手:“魏贼势大,吴蜀唇亡齿寒,一定要守住江东……”
可他身后的吴国,早已是风雨飘摇。孙休死后,濮阳兴废黜太子,立孙权的孙子孙皓为帝。这位新君残暴嗜杀,即位不到三年,就诛杀了濮阳兴等辅政大臣,甚至剥人皮、凿人眼,吓得朝臣人人自危。有老将叹息:“孙皓之暴,甚于桀纣,江东亡矣!”
果然,天纪四年(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派六路大军伐吴。此时的晋国早已取代曹魏——司马昭死后,司马炎于咸熙二年(公元265年)逼魏元帝曹奂禅位,改国号为晋,定都洛阳。晋国的战船顺着长江东下,像一条钢铁巨龙,所过之处,吴军望风而降。
孙皓在建业宫中还在饮酒作乐,听闻晋军已到城下,竟学着刘禅的样子,让人把自己捆起来,带着棺材出城投降。当他跪在晋军主帅王濬面前时,脸上还带着醉意,口中喃喃着:“我效仿安乐公,总该能活吧?”
王濬看着他,忽然想起当年诸葛亮在赤壁的火攻,想起周瑜在三江口的英姿,想起孙权在武昌称帝时的誓言。短短数十年,江东的英雄气,竟被这昏君败得一干二净。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孙皓被押往洛阳,吴国灭亡。自孙权称帝以来,历五十二年,传四帝。
这年冬天,洛阳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司马炎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接受刘禅、孙皓及两国降臣的朝拜。殿外的广场上,晋军的战旗迎风招展,“晋”字的大旗覆盖了曾经的“魏”“汉”“吴”三色旗帜。
仪式结束后,司马炎独自站在露台,望着漫天飞雪。侍立的大臣说:“陛下统一四海,功盖三皇五帝。”
司马炎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西南的成都,东南的建业,还有北方的邺城。他想起刘备在白帝城的托孤,想起孙权在京口的长叹,想起曹操在铜雀台的赋诗——那些曾搅动天下的英雄,终究都成了尘土。而他司马炎,不过是踩着他们的尸骨,登上了这至尊之位。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轻声道,雪花落在他的鬓角,像染上了岁月的霜白,“可这太平,能维持多久?”
没有人能回答他。
三分归晋的那一年,洛阳的百姓张灯结彩,庆祝乱世的结束。孩子们在街头追逐嬉戏,手里拿着画有三国英雄的泥偶——刘备的双股剑,孙权的紫髯,曹操的奸笑,诸葛亮的羽扇,关羽的红脸,张飞的豹头……这些曾经让他们父辈提心吊胆的名字,如今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传奇。
只有那些经历过三国战火的老兵,会在酒后指着夕阳下的城墙,说起建安十三年的赤壁火,建兴六年的祁山雪,黄武元年的濡须水。他们的眼泪混着酒液流下,为那些逝去的英魂,也为自己蹉跎的一生。
太康三年(公元282年),刘禅在洛阳病逝,享年六十四岁。他死前,手里还攥着一块蜀地的锦缎,上面绣着“汉”字,只是早已褪色。同年,孙皓也郁郁而终,临死前望着南方,不知是在怀念建业的宫阙,还是后悔自己的残暴。
而司马炎开创的晋朝,在短暂的太康盛世后,很快陷入了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的深渊。洛阳的宫墙在战火中崩塌,曾经象征统一的晋旗,被鲜血染得通红。
多年以后,当北魏的孝文帝迁都洛阳,站在废墟上感叹时,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三国的遗迹,哪些是晋朝的残垣。只有邙山的古墓群里,偶尔会出土刻着“汉”“魏”“吴”字样的砖瓦,无声地诉说着那个英雄辈出、战火纷飞的时代。
三分归晋,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了王朝,也铭记了英雄。那些在三国舞台上挥洒过热血的人们,或许从未真正离开——他们活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活在诗人的吟咏里,活在每一个向往忠义、崇尚勇烈的人心间,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