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一章 朝为田舍郎 云淡天高雁南去,水映山青日映红。 那青山绿水间的红色分为两种,蜿蜒的赭红乃奔腾的赤水河;大片的火红是满山的高粱田。 “杀红粮咯,搞快些噻!”高亢的川音在山间回荡,拉开了弘治十六年秋收的大幕。 这是一年里最忙的时节,就连毛头小子也拿上镰刀,跟着大人一起抢收高粱。 苏录也不例外,他已经连收了三天高粱,这才摸到点门道……这高粱杆子又高又硬又滑,可不像稻杆麦秸那么好对付。得下手又稳又准,还得带点狠劲儿,所以才叫‘杀’高粱。 要想杀得利索,就得先用左臂紧紧揽住高粱杆子,防止它东倒西歪。然后右手握住镰刀前伸,贴着垄台往后使劲一拉,让高粱杆子顺势倒在怀里。 这活儿需要力气,更需要耐力,对个十三岁的小子来说,还是吃力了。几天下来,苏录已是腰酸背痛腿灌铅。每挥动一下镰刀,右臂都撕裂般的疼。 他强捱着收完了一垅沟,一屁股靠坐在秸秆堆旁喘息,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胳膊上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刺痛。 苏录看一眼被晒得黢黑的手臂,上头全是高粱叶子割出的细小创口。汗流个不停,整片皮肤就疼个不停。再叠加上肌肉的酸痛,那滋味,让他直骂贼老天…… 贼老天确实该骂,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他个好好的城市白领,丢到乡下种地不说,还丢到了五百年前的明朝! 而且还丢在川黔交界的大西南! 造孽啊这是! ~~ 苏录原先很向往田园牧歌的生活,经常梦想逃离令人窒息的水泥森林,回农村种地养鸡,自由自在。 可现在真回了农村,他发现自己纯属叶公好龙,根本受不了这日复一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苦…… 这具身体的原主,就是盛夏时在高粱地里拔草中暑,晕死了过去,才让苏录趁虚而入。 醒来后,苏录一直谨言慎行,唯恐会露出马脚。但他发现自己多虑了,母亲早就过世了,父兄的神经都很粗大,根本没人察觉到他的变化。 反倒是他自己,被沉重的农活压得喘不过气。可在这莽莽西南大山里,逃都没地方逃,他只能咬牙坚持……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苏录正在长吁短叹,忽然又一道身影钻出了高粱地,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摘下斗笠扇着风,还大口喘着粗气。 那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名叫苏有才,生得面皮白净,斯斯文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苏录来此间一个多月了,已经摸清了家里人的情况,知道他爹是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从去年开始在本家族学里教书。农忙时,学生都要回家干活,连当老师的也逃不脱。 苏有才扇了几下风,便苦着脸对苏录道:“快给你老汉儿揉揉胳膊,酸死我也。” 到了哪山唱哪歌,既然当了儿子,就得乖乖照办。苏录便用左手给老爹抓揉起右臂肌肉来。 “哦,哦……”苏有才登时呲牙咧嘴,连声叫唤起来。 “儿啊,你胳膊也酸了吧?老汉儿也给你揉揉。”他也抓住儿子的右臂,用大拇指推揉起来。“咱们有难同当,有福也要同享。” “哦,哦……”苏录那叫一个酸爽,同样呲牙咧嘴,不由下手更重了。爷俩便此起彼伏叫唤开了。 叫着叫着,忽然眼前一暗,一条大汉挡住了日头。 只见其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摊开蒲扇似的大手,递上一根野瓜秧,上头挂着两个小甜瓜。 “吃瓜,地里长的。”大汉憨厚笑道。他是苏录的亲哥,名唤苏泰。苏录之前中暑生病,全是他在照顾。 “你俩吃吧。”苏有才摆摆手,好歹有个当爹的样了。 “我吃过了。”苏泰笑着把瓜藤丢给两人,转身就走。 “哥你干啥去?”苏录忙道:“坐下歇会儿。” “不累,我再收一垅。”苏泰摇摇头,拎着镰刀又进了高粱地。只见他粗壮的胳膊挥动间,便杀倒十来株高粱。膝盖又抵住秸秆根部,用草绳一绕,就捆成紧实的一束。 不一会儿,他便杀出去半垅地。 苏录和苏有才两个废柴加起来,都没苏泰一个人干得多…… “多亏有二哥……”苏录感激地看着苏泰的背影。 “是啊,不然咱又得遭你伯娘吼喽。”苏有才用袖子擦了擦两个瓜,把大一点的掰成两半,递给苏录一半。 爷俩便咔哧咔哧啃起瓜来,其实也没多甜,苏录却满口生津,心脾沁香,满足的不得了。 苏有才更是摇头晃脑,出口成章道:“真是甜比荔枝,而无其燥;清同雪梨,更胜其鲜。非瑶池之蟠桃,却解人间之渴;非阆苑之仙果,足慰稼穑之辛……” 苏录佩服极了,心道:‘我只会说,卧槽,真好吃……’ “二哥,别酸了!幺哥被人打喽!”这时,苏录小姑沿着河滩跑过来,一见到苏有才便急忙大喊。 “啥子?我说咋不见人影了呢!”苏有才登时蹦起来,吃惊问道:“哪个龟儿子打的?!” “是程家人,我送饭路上看到的!”苏录小姑满头大汗,饭篮子都不知丢到哪里。 “快,带我过去!”苏有才丢下瓜皮,跟着妹妹救人去了。 见苏泰也轰隆隆紧随其后,苏录只好操起扁担跟上去。 ~~ “他们人多。你得跟他们讲理,可别动手啊。”小姑一边跑,一边又担心二哥。 “莫担心,读书人动口不动手。”苏有才点点头。 “那就好。”她这才稍稍放心。 说话间,就听到前头传来怒骂声和惨叫声,还有拳脚到肉声。 苏有才赶紧加快脚步,绕过一片高粱地,就见收割过的空地上,六七个程家人正围殴自家三弟,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 “我日你先人!”苏有才一看弟弟的惨状,登时血灌双瞳,大步流星冲上前去。飞起一脚就踹倒了一个程家人,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 其他程家人见状大怒,一起朝苏有才抬脚就踹,却又听一声怒吼:“哪个敢打老子老汉儿?!” 苏泰弓腰沉肩,一个‘蛮牛撞山’,直接顶飞了一片。 “二哥,我来助你……”苏录无奈叹了口气,也抡着扁担加入了战团。苏家父子便在高粱地里,跟程家人混战开了! “别打了,别打了!”小姑的尖叫声响彻田间:“快来人啊,程家打人了!” 很快,在附近劳作的苏氏族人和程氏族人都纷纷赶来助战,场面愈发不可收拾…… 第二章 容易受伤的男人 二郎滩百户所班房。 苏家父子三人坐在稻秸堆上,大眼儿瞪小眼儿。 “都没受伤吧?”苏有才打量着俩儿子。 苏泰苏录齐齐摇头,那场乱斗并未持续多久,便被百户所及时镇压了。 “明明是程家人先动的手,凭什么光抓咱们?”苏录一脸的不忿。 “因为他们家里有秀才。”苏有才叹息一声。 “大伯不还是百户所的七品官么?”苏录不解问道:“不是说他跺跺脚,二郎滩都要晃三晃吗?” “唉,听他吹牛。”苏有才苦笑道:“从七品的小旗官而已,屁都不算。” “那也比个无品无级的酸秀才强吧?”苏录难以置信。 正所谓‘无心伤害,最为致命’,苏有才闻言嘴角一抽,好一会儿没言语。 苏录这才想起,自家老汉儿努力了半辈子,也没考上个‘无品无级的酸秀才’,忙改口道:“看来秀才还挺金贵的。” “那当然了,为父要是能考上秀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苏有才喟叹道:“当年你爷爷的百户是怎么丢的,不就是因为打伤了程秀才吗?” 苏录心说好家伙,一代代的跟程家秀才过不去了…… 苏有才又感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现在可不是国初那会儿了。土木之变以来,武人地位便每况愈下。当今弘治皇帝更是重文轻武,唉……” 父子正说话间,忽听咕噜一声,两人齐齐望向一直很安静的苏泰。 苏家二郎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吃吧,给你留的。”苏录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挤裂了的甜瓜,塞到二哥手里。 “我吃过了。” “骗人,那藤上就没有第三个瓜蒂。”苏录叹了口气。 “秋哥儿真聪明。”苏泰憨憨一笑,把瓜掰开。“一起吃吧。” 苏录小名叫秋哥儿,因为他是秋天出生的。 “我们都吃过了。”苏有才和苏录摇摇头。“一点都不好吃。” “哦。”苏泰这才捧着块甜瓜,抿着大嘴小口吃起来。 “待会咱们就能出去了,夏哥儿不用这么节省。”苏有才捏了捏苏泰软软的下巴。夏哥儿是苏泰的小名,因为他是夏天出生的。 “真的?”哥俩眼前一亮。 “那当然了。周百户当年还是你爷爷的副手呢。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而已,还真为难咱们呀?”苏有才颇有经验道。 “那就好!”哥俩大喜。 ~~ 父子三人便耐着性子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班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个穿着青色团领袍,头戴黑色折檐帽的小旗官。 那人身量高大,圆头圆脸,蓄着短须,跟苏泰颇为形似。看到他进来,三人赶忙起身道: “大伯。” “大哥。” “嗯。”那人点点头,他正是苏录的伯父,苏有才的大哥,二郎滩百户所小旗官苏有金。 “走了走了,回家喽。”苏有才拍拍屁股招呼儿子道:“回去晚了,你伯娘不给留饭喽。” “唉,今日回不得了。”大伯却叹气道:“程秀才赖上咱了。” “咋了?”苏有才不解问道:“程家把老三捶成个茄子,还想倒打一耙不成?” “老三都是皮外伤,又被打破了鼻子,血糊哩啦看着吓人,实则问题不大……”大伯又叹了口气:“倒是程秀才他哥,被你们把腿给打折喽。” “啊?不能吧,我们爷们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有才咋舌道。 话音未落,便听咣咣两声,苏泰跺了跺脚。接着咔嚓一声,牢房地砖直接被踩成了两截…… “脚麻了跺跺。”苏泰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低头小声道。 “……”大伯一阵无语道:“你管这叫手无缚鸡之力?” “哈哈……”苏有才尴尬道:“夏哥儿是有分寸的,从来没伤过人。” “人都伤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大伯烦躁道:“程秀才放话了,要是百户所不能给他个满意的交代,他就去县里击鼓鸣冤!” “百户所解决不了去千户所嘛,闹到县里算怎么回事?”苏有才不爽道。 二郎滩是卫所的地盘,原本各种民政治安、土地纠纷之类都该归卫所管理。但大明开国近百五十年,卫所废弛严重,经历司、断事司形同虚设,解决不了的事情越来越多,最后只能靠相邻州县托底。 “谁让人家是县学生员呢?县太爷肯定会照拂的。”大伯郁闷道:“千户大人也只能干看着,回头还得骂周百户让他丢脸。” “唉,你当年要是也能考上秀才……”他忍不住又絮叨了兄弟一句。 “咱能不提这茬么?”苏有才那个郁闷,刚被儿子伤了一下,大哥又在伤口上撒盐。“周百户啥子意思嘛?” “私了。”大伯道:“周百户请程相公明日来所里,双方商量个章程出来……说白了就是看看赔他们多少。” “唉,那还不往死里讹?”苏有才脸色难看了。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吧。”大伯认命似的再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个干粮袋子,递给他道:“你大嫂给你们准备的晚饭。” “今晚就住这了?”苏有才接过来。 “鬼话,谈不拢哪能放人吗?”大伯无奈道。 “那让夏哥儿秋哥儿先回去。”苏有才退而求其次道:“我一个人在这也一样。” “老汉儿,我陪你嘛。”苏泰却坚定摇头。 “俺也一样。”苏录也只能附和。 ~~ 夜色浓,秋虫叫。 百户所一片漆黑,就剩班房中的爷仨了。 苏家父子一人拿着个又干又硬的高粱饼子,啃得牙花子生疼。好容易啃一块下来,又噎得直翻白眼…… “嗓子都要剌破了……”苏录憋得面红耳赤,好容易才咽下一块。 “大哥也真是的,光送干粮不送水。”苏有才使劲捶着胸口,却怎么都咽不下去。“想噎死咱爷们啊?” “小口小口的咬,细嚼慢咽。”唯有苏泰,还能正常进食。 “还是二哥有经验。”苏录照着他的法子,多嚼一会儿,终于顺利咽下了一口。 “呵呵……”苏泰憨憨一笑道:“吃得多就有经验。” 苏家也算是温饱之家,但依然一天三顿高粱饼子高粱饭,连苏录都习惯那种苦了吧唧的高粱味了。 “唉,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吃上口细粮?”苏录一边跟高粱饼子作斗争,一边回忆着米饭馒头的滋味。 来到这里他才知道,自己原先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寻常。 “程秀才家。”苏泰的回答慢了半拍。 “真的假的?”苏录没想到秀才不光有面子,还有里子。 “当然,没听人家说吗?‘秀才吃得真是美,小米白面偎着嘴’。”苏泰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汉儿,你要不要再去考一下?”苏录转头问苏有才。 “这茬就过不去了是吧?!”再次被打击到的苏有才,愤愤咬一口高粱饼,差点没把牙硌掉。 “当我没说嘛,你莫冒火。”苏录赶紧道歉。 “哼哼……”苏有才哼两声,揉着腮帮子道:“你当我不想考吗?咱家恶了县太爷,他在位一天,老子都莫得出路。” “他在位几年了?”苏录问道。 “十年了……”苏有才苦涩道。 “不是,任期还没满吗?”苏录目瞪口呆。 “你问我,我问谁?”苏有才苦着脸道:“按说是三年一任,最多三任。但凡事总有例外,咱们这种边远山区的官儿,一干十几年也是有的。” “好家伙……”苏录倒吸口冷气,心说这是逮着一个就往死里用啊。 “唉,反正你老汉儿是没指望喽。”苏有才认命叹气道:“要考你自己考吧。” “好,那我就自己考!”苏录一拍大腿。 “咳咳……”苏有才差点没给高粱渣子呛死。 “咋了?”苏录赶紧给他拍背。 “儿啊,有志气是好的。”苏有才生怕伤着他,字斟句酌道:“但也得讲实际呀。你老汉儿不光是恶了县太爷,也是因为这秀才太难考喽。” “咱这穷乡僻壤的也没设卫学,要想考秀才,只有去合江附县试。”说着他叹了口气道: “这还是第一步。过了县试,还得跟整个泸州的童生一起考州试院试。咱们偏远,泸州可不偏远,那是蜀中文教重镇,每科举人进士都出一大把,咱拿什么跟人家争秀才?” 他满以为儿子听了,就会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谁知苏录却坚持道:“我还是想试试……” “试你个铲铲哦!”苏有才见他一个字没听进去,拧住苏录的耳朵道:“你娃儿打小不肯读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想学人家考功名?做梦去吧!” “别拧别拧,拧成耙耳朵喽。”苏泰赶紧护住弟弟。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苏录躲在苏泰背后道:“我年纪还不到他一半呢,怎么就不能做梦了?” “老汉儿,秋哥儿还会背《三字经》呢。”苏泰惊喜道:“说不定真能考上秀才。” “秀才,韭菜还差不多……”苏有才不想理这俩活宝,转过头去专心对付高粱饼。 ps:明天开始,还是早上七点半更新哈。 第三章 秀才的含金量 翌日一早,大伯顶着一对黑眼圈进来班房,却见父子三人靠在一起睡得正香。 “龟儿子没心没肺,好安逸哦!”大伯没好气地踢了苏有才一脚。“老子一宿都没得合眼。” “该吃早饭喽?”苏有才睁眼见是大哥,便伸了个懒腰。苏泰苏录也跟着醒了。 “吃个铲铲!”大伯啐一口道:“百户叫去讲数喽。” “哎。”苏有才赶紧拍拍屁股起来,俩儿子也跟着老爹出了班房。 苏录一出来,就看到小叔缩着脖子等在门口,脑袋上缠着圈白布条,挺俊的一张脸肿成了猪头。 “二哥,都怪我……”小叔眼噙热泪,带着哭腔咧嘴道。 样子虽然很滑稽,苏有才却笑不出来,转头问自家大哥道:“你管这叫伤的不重?” “那不是叫你放心么?”大伯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再说,人家腿都断喽,咱也得卖惨呀……临来前,我用火麻叶子给老三擦了擦脸。” “哦。”苏有才点点头,是大哥能干出来的事儿。 苏录却听得目瞪口呆。火麻就是荨麻,叶子上满是刺毛。走路不小心蹭到,皮肤上就是一片红斑,痛痒难忍。大伯居然用来给小叔擦脸,这大山里的民风,真是太彪悍了…… “老幺,昨天到底咋回事?他们为啥子打你?”苏有才又问小叔。 “……”小叔却低下头,一声不吭。 “老二别问喽,我和老汉儿审了他一宿,都没问出来。”大伯气哼哼道:“你说他是不是傻?他不说,难道程家人也不会说?” “就是,那也太被动喽。大战在即,老幺莫让我们摸不到脑壳壳啊。”苏有才深以为然。 “二哥你就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小叔满脸羞愧,却死不开口。 “我抽你个龟儿子!”大伯气得扬起胳膊,苏有才赶忙拦住。 “算了大哥,老幺肯定有苦衷。” “他个龟儿子有苦衷?老子还一肚子苦水嘞,我招谁惹谁了?给你们擦勾子不说,还遭你嫂子口水洗脸……”大伯越说越郁闷,眼泪都快下来了。 ~~ 说话间,苏家五口人来到所厅前,正碰见程家一行驾到。 苏录只见当先一人头戴黑纱四角方巾,身穿圆领黑缘的襕衫,端坐在两人抬的滑竿上,被族人簇拥着来到廊下。 不用问,那便是父辈口中的程家秀才了。简直就是他想象中乡绅的具象化。 周百户也出来拱手相迎:“程相公亲至,鄙所蓬荜生辉啊。” 程相公这才从滑竿上下来,拱手还礼道:“给百户大人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周百户又望向他身后的担架,上头躺着个鼻青脸肿、面皮通红的男子,跟苏录小叔如出一辙。 但那人整条左腿都打了夹板,缠着厚厚的纱布,全身散发着浓重的药味,还一个劲儿直哼哼。 比惨这个环节,苏录小叔惨败…… “这是程老兄?都认不出来了。”周百户也吃了一惊。 “哎哟,哎哟……”程秀才他哥也不说话,只一味呻吟。 “我大哥吃斋念佛,与人为善,却惨遭苏家毒手,还请百户大人做主……”程秀才悲愤道。 “这是怎么打的?”周百户却有些疑惑。川黔交界之地民风彪悍,打架斗殴如喝水吃饭,筋折骨断也常见,可大腿被打断,实属罕见。 “鄙人当时在家读书。”程秀才说着对侄子道:“你昨天不是在地里吗?你来说。” “哎。”他侄子便点头道:“……先是苏有才从背后哐一脚,把我老汉儿踹了个狗啃泥。接着他儿子又冲过来,轰一脚跺在老汉儿的大腿根儿上,咔嚓一声就断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泰,这大熊一般的体格,确实能把人腿踩断…… 苏泰惶恐地低下头,两手不知该往哪搁,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苏录紧紧攥住他的手,大声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大哥根本没碰到他。” “对对,当时程家大爷被我一脚踹出两丈远,夏哥儿怎么会踩到他?”苏有才也不知苏录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时候肯定要先把苏泰摘出来。 “你胡说!就是你儿子踩的!”程家人大声聒噪起来。“而且不是踩的,是跺的!” “就不是!夏哥没踩!”苏家人也不甘示弱,高声还击。 “停停!”周百户赶紧喝止双方,又问苏有才。“你为什么踹程家大爷?” “他们七八个人围着我弟弟往死里揍。血糊哩啦的,我以为要把他打死了呢!”苏有才便指着幺弟的猪头道。 “你们为什么要揍苏有马呀?”周百户又问程家人。 “这个吗……”程家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程秀才他侄子道:“是我老汉儿让揍的。” 众人便望向躺板板的程家大爷,他却别过头去,只哼唧不说话。 “唉,昨晚我问了大哥一宿,他都不说为啥。”程秀才叹了口气:“肯定是那小子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大哥说出来都怕造口业。” “他该死!”程家大爷忽然抻着脖子吼了一声。 “听听,这是何等的愤懑?”程秀才扼腕道:“简直是杜鹃泣血、肝肠寸断啊!” “有马,你到底干了啥缺德事,把人家气成这样?”周百户又问苏录小叔。 “百户你莫问喽,打死我也不说……”小叔小声道。 “唉,搞啥子名堂嘛?”周百户无奈叹气道:“一个二个都不吭气,叫老子如何断案嘛?” “那就跳过这一轱辘,直接讲数吧。”一旁的试百户提议道。 “也好,那就干脆点。”周百户从善如流,对程秀才道:“程相公开个价,好多钱才能掀篇嘛?” “二十两。”程秀才毫不犹豫道:“我大哥一条腿远不止这个价,只是再多,谅他家也掏不出来。” “是是是……”周百户又看向苏录大伯。 “没得!”只听大伯斩钉截铁道。 这年月银子金贵得很,他全家不吃不喝,一年都挣不到二十两。 “那你最多能出多少?”周百户问道。 “一两。”大伯伸出一根手指。 “不谈了!”程秀才勃然大怒,朝周百户抱拳道:“不劳百户操心了,我们去县里递状子,让老父母明断!” “莫燃起来,你当他放屁噻。他家是军户,县太爷到头来,还是得交给卫所处置。”周百户忙拉住作势要走的程秀才,转头瞪着苏录大伯: “妈卖批,你搞啥子名堂?多整点噻!” “真没得,卖了婆娘都没得……”大伯苦着脸道。 “还卖婆娘,想得美咧!”周百户没好气道:“老子给你做主了,十两!” “十两也没得……” “闭嘴!”周百户狠狠瞪一眼大伯,转头又对程秀才和颜悦色道:“来来,程相公入内用茶,咱们再好好聊聊。” “哼。”程秀才这才不情不愿进了厅堂。 苏录大伯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周百户喝住:“你站下,先等我们讲完喽!” “哦……”大伯只好站在门口,长吁短叹。这下指定不会少于十两银子了,让他怎么跟老婆交代? 其他人也分作两边,候在廊下。程家人窃窃私语间,皆老神在在,一副吃定苏家的架势。 苏家这边气氛就凝重多了。苏有才好歹读了那么多年书,对周百户和程秀才的想法门儿清……反正又不是周百户赔钱,他当然想内部解决,以免被上峰怪罪了。 程秀才就抓住他这个心理,胁迫着周百户一起逼他大哥就范。他大哥还是周百户的下级,到最后怕是嘴巴再硬都得松口…… 苏录小叔则在一边反复喃喃道:“都怨我,都怨我……” 苏录却一直用余光,偷偷瞥着程家大爷的那条伤腿。 “打一开始你就看他的腿,有啥好看的?”苏泰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因为白吗?” “嘘。”苏录打个噤声的手势,招手示意二哥跟自己出去一趟。 哥俩无关紧要,程家人也不在意,任由他们离开了。 ~~ 好半晌,周百户和程秀才从所厅出来。 周百户便对苏录大伯笑道:“程相公善啊。你家实在掏不出银子,人家就不要了。” “那要啥?”苏录大伯还没幼稚到,以为对方会放过自家。 “你家挨着程家的十亩高粱地。”周百户咳嗽一声道:“就转给人家酿酒吧。” “那怎么行?!”大伯一听就急眼了。“那是我爷爷带着我老汉儿,一锄一锄开出来的!二郎滩最好的高粱田!” “那也不值几个钱!”周百户把脸一拉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带好地契,去县里过户!” “不是,怎么能定了呢?”大伯口干舌燥道。 “那让你兄弟侄子去坐牢啊?!”周百户没好气道。 “坐牢就坐牢,大哥不能答应!”苏有才大声道。 “哼,我说吧!”程秀才从旁煽风点火道:“百户大人的好心,都被当成了驴肝肺!” “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周百户果然被撩起了火气,指着大伯的鼻子道:“老子治不了别人,还治不了你们?!” “……”苏家兄弟登时气短。县官不如现管,百户管着所辖军户的方方面面,确实能把他家拿捏的死死的。 看到苏家人被逼到了墙角,程家人一个个幸灾乐祸,就连程家大爷都忘记了哼哼,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忽然,他只觉脖子一凉,下意识伸手一摸,便抓住了一条滑腻腻的活物。 程家大爷还没反应过来,便觉手腕一痛。忙低头一看,只见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腕子上。 他登时吓得一蹦三尺高,惊恐万状地大叫道:“蛇!是竹叶青!老子被竹叶青咬了!老子要死喽!” 旁边的程家子弟全都吓坏了,没一个敢上前帮忙的。 还是去而复返的苏录,一把抓住那条青蛇,笑道:“放心,不是竹叶青,是无毒的翠青蛇,我兄弟专门抓来,给你老人家治腿的。” “哇,这法子神了,一下就治好了!”苏泰跟在后头,拍掌赞叹。 原来是虚惊一场,程家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就只剩尴尬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家大爷身上,只见他两腿着地站在那里,哪有一点大腿骨折的迹象? 程家大爷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足无措之际,他居然来了个金鸡独立。 “行了,别演了!”周百户调转矛头,朝他怒喝道:“程相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第四章 我也要读书 程秀才的反应也很迅速,立马就坡下驴,呵斥起自家大哥来:“搞啥子名堂嘛?你咋还骗我噻?” 他自恃身份,一直是说官话的,情急之下,这会儿也带出了川音。 “不是你……”在他恶狠狠地瞪视下,程家大爷后半截话硬生生憋了回去,颓然道:“是老子鬼迷了心窍,想要龟儿子好看。” “糊涂呀,大哥!”程秀才痛心疾首道:“你这样让我的脸往哪搁?” “唉……”程家大爷垂头丧气道:“我昨天腿疼得很,以为断了嘛。” “你以为?就让我陪你来丢人现眼!”程秀才哆哆嗦嗦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此乃陷我于不义!” “好了好了,说两句就行了。”周百户看了会儿表演,这才和稀泥道:“程老弟腿没断总是好事。” “是啊,是大好事!原来是虚惊一场。”一旁的试百户也松口气道:“这下可以各回各家咯。” “那怎么行?他们诬告我们!”苏有才刚才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下哪能善罢甘休? “我们也要告到县里,看看县太爷怎么说?!”苏录大伯也大声嚷嚷道。 “行了行了,别瞎起哄,这事儿跟程相公没关系。”周百户却拉住苏家兄弟,朝程秀才沉声道: “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更不能再生事端!” 他目光严厉地缓缓扫过程苏两家人,提高声调道:“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还是周百户第一次说硬话,震得廊檐都簌簌落灰。 “百户大人发话了,在下自然无所不从。”程秀才则是头一回说了句软话:“今日见笑了,改日本人再置酒赔罪。” “好说好说。”周百户点点头,对试百户道:“帮本官送送程相公。” “告辞!”程秀才拱拱手,也不坐滑竿了,转身就走。 程家众人赶紧灰溜溜的尾随离去。 “就让他们这么走了?”大伯还在那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想怎么着?人家再无良也是秀才,真告到县里你也讨不着便宜。”周百户叹了口气。 “那可不一定,《大明律》载有明文,诬告罪加三等……”苏有才谙熟律法,张口就来。 “别掉书袋了。”周百户无奈道:“大明朝的是非黑白都是老爷相公们说了算,你个老童生律条背得再熟有个屁用?” “……”苏有才被戳到了肺管子,登时不说话了。大伯犹自愤愤道:“最起码告到县学,扒了他那身皮!” “不可能的,他又没正式写状子,你拿啥子告他?”周百户却摇头道:“再说天下文官都是秀才出身,他们怎么可能允许卫所,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呢?那不倒反天罡了吗?” “唉……”大伯也知道周百户说的没错,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愤懑道:“大人,他差点就逼得我们倾家荡产了!” “我知道。”周百户拍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人家不是都说吗?‘当今天子重文章,粗鄙的丘八不如狗’。这世道如此,咱又有什么办法?” 顿一下,周百户又期许道:“你要想出这口气,就让你家春哥儿也考上秀才。到时候老子一定让程家知道知道,什么叫秉公办案!” 春哥儿是苏家的长房长孙,出生在春天,大号叫苏满,正在当地有名的太平书院读书,一个月只回家一次。 “哎……”大伯点点头,脸上有了点笑模样道:“春哥儿念书是好样的,但愿明年能给咱们军户争口气。” “盼着呢!”周百户挥挥手道:“快带他们回去吃口饭,别耽误了地里的活。” “哎,那我们先回去了。”大伯也只好招呼家人,离开了百户所。 ~~ 百户所外是狭窄的石板路,石阶起起落落,蜿蜒通向赤水河畔。道路两旁黑黢黢的吊脚楼,几乎要抄起手来,苏录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 这也是没办法的,整个二郎滩便是一片临河的山坡,民居只能依着山势而建,自然十分紧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溜溜、糊了吧唧的味道,那是无处不在的酒糟味儿。因为这一带水土特别适合酿酒,不大的镇子上开了好几家酒坊、糟房,山民们几乎家家赖以为生。 苏录初来时,很受不了这种味道,但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 这会儿日头刚出来不久,镇上人都下地抢收去了,路上除了光屁股玩耍的小孩,见不到几个人影。 苏录和二哥默默跟在父辈身后,听大伯同老爹在那儿发牢骚。 “唉,可憋死老子了,凭什么白白放过他们?”苏有才黑着脸道。 “谁说不是呢?等春哥儿考中了秀才,老子一定要狠狠出口恶气!”大伯重重一捶小叔的肩膀:“长点儿心吧,老三!” “哎……”小叔垂头丧气,乖的像鹌鹑。 “这回好在秋哥儿机灵,让咱家逃过一劫。”大伯说着摸出两个铜板,在街边高驼子食铺给哥俩买了叶儿粑,作为奖励。 又问苏录道:“秋哥儿,你咋个看穿他们的嘛?” 苏录一边吃着软糯清香的高粱粑粑,一边道:“我记得很清楚,二哥就是没踩到那老混蛋的腿。” 他又言简意赅的描述了一下昨日的情形,把当时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回忆得分毫不差。 “你娃儿记性那么好了?”大伯吃惊道。 苏录点点头,他重生之后确实记性很好。 这很正常,十三四岁正是男孩子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只是不容易集中注意力。他现在融合了十三岁和三十岁的优点,脑力强得可怕。 还有一点他没说,就是人在骨折第二天,会进入肿胀高峰期,一动不动都会持续的疼痛,稍稍动一下更是疼得要命。 他仔细观察程家大爷的那条腿,只是被勒得发白,并没有出现肿胀,更没有淤血导致的青紫。 而且一开始,程家大爷还能刻意伪装。后来时间一长,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讲数上,那老货就难免疏忽了。那条腿间或无意识晃动,他整个人却神色如常,不见丝毫痛苦之色。 印证之下,苏录笃定自己没记错,这才设法拆穿了程家人的鬼把戏。 ~~ 小镇不大,苏家人说着话便回到了家门口。 苏家的吊脚楼建在镇上土地较平缓的位置,所以看上去要宽敞些。 当然底层一样没法住人,是用来饲养家禽,放置农具和重物的。 踩着吱吱嘎嘎的楼梯上去后,便见上层有整整七间屋,呈‘凹’字形排列。中间的堂屋及两侧间采用退堂设计,和两头的四间厢房围成一个小小的天井。 整个镇上有天井的人家不超过十户,这就是实力的体现。不然他家也没法连供两代读书人。 不过老爷子被罢官之后,苏家已经大不如前,里里外外,难掩破败。 听到有人上来,一个梳着三丫髻,面似银盆的小女娃从堂屋里冲出来,奶声奶气地欢呼道:“三锅回来喽。” 说着一把抱住苏录的大腿,熟练地往上爬。 “金宝先别挨我,三哥身上脏。”苏录赶忙拎起那三岁的小女娃。她叫金宝,是大伯的小女儿,也是苏录从小背着长大的幺妹。 苏录小姑跟着从堂屋迎出来,忙拉住两个侄子的手,上下打量道:“夏哥儿秋哥儿,你们没事吧?” “有老子在呢,能有啥子事儿?”大伯便昂着头道。 “赔了人家好多钱?!”大伯娘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堂屋口响起。其实她是个身材高挑、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但一张嘴就魅力大减。 “麻溜解决喽,一文钱都没遭赔!”大伯拍着胸脯道:“咋样嘛,你男人硬是要得吧?” “要得要得!”大伯娘也拍了拍鼓囊囊的胸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才招呼众人道:“赶紧吃完饭下去地。” ~~ 堂屋里,苏录的祖父祖母盘腿坐在火塘子边上。 苏家老爷子是个神情严肃,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听了长子的禀报后,只点点头默默地嚼着蒌叶卷儿。 老太太慈眉善目,拉着孙子的手问长问短,可惜耳背的厉害…… “乖孙,你俩没挨打吧?” “奶奶,我们好着呢!”苏录忙高声答道。 “啥,家里进耗子了?”老太太吃惊道:“那等货郎来了,得买点耗子药。” “哪有耗子?娘,秋哥说他没事。”小姑也大声道。 “他一宿没睡?那吃完饭补觉去吧,别下地了。”老太太心疼孙子。 “这一着急上火,耳朵更不好使了。”小姑无奈道。 “是,高粱吃多了不好屙屎。”老太太叹气道:“老大媳妇,饼子里多少掺点豆面噻?” “这不是赶紧吃完了陈高粱,好进新高粱吗?”大伯娘端来热腾腾的高粱饼子。 “你想给秋哥儿新找个娘?好啊!”老太太高兴道。 大伯娘翻翻白眼,索性不接茬了。 小姑又从架在火塘上的铁锅里,给每人舀一碗高粱粥,再配上一碟泡菜,就是一家人的早餐了。 吃早饭时,大伯娘又盘问起小叔子,到底闯了什么祸来。 不过小叔还是像捍卫贞操的少女一样,死守着他和程家大爷的秘密。她只好怏怏把矛头转向了苏录父子。 “老二,还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么能带着孩子跟人打架呢?这回要真让人讹上了,咱家可怎么过?” 家里老人已经不管事了,大伯娘就是当家的。苏有才也只能乖乖听着,讪讪保证再也不打架了。 “放屁!”老爷子却重重一拍筷子,怒喝道:“不打架还叫男人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好好,老汉儿别上火,赶紧吃饭吧。”大伯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抹一把递给老爷子。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老爷子便一甩袖子,背着手出去遛弯儿了。 苏家兄弟不禁黯然,老爷子骄傲了一辈子,更咽不下这口气…… ~~ 老爷子被罢官后便脾气极臭,大伯娘早习以为常了。待他一走,便继续教训苏录道:“还有秋哥儿,你也老大不小喽,再游手好闲下去,早晚还得惹事儿。” “伯娘也没让我闲着啊?不是天天给我安排活吗?”苏录闻言一阵郁闷,我怎么就游手好闲了? “就是。”小姑给侄子帮腔道:“秋哥儿就中暑躺了两天,然后一天都没得闲。” “我那是怕他游手好闲,惹出祸来。才给他找事儿干的。”大伯娘白一眼小姑道:“但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说着又瞥一眼大伯,大伯便咳嗽一声,对苏有才道:“老二啊,我跟二大爷说了,今年重阳,就让秋哥儿也跟着去下沙吧。” “啥是重阳下沙?”苏录还没听过这词儿,小声问二哥。 “新粮下来后,重阳节就该投料酿酒了。”苏泰便也细声细气道:“高粱米红红的,小小的,投料的时候像倒沙子,所以叫下沙。” “哦。”苏录点点头,不解道:“这不是工人该干的活吗?” “这就是让你去做工啊。”小姑便道:“不过你得先拜师,然后学徒三年,才能给家里挣钱。” “啊?”苏录顿时觉得高粱饼子,彻底难以下咽了。 不过大伯娘也没问他的意见,只看他爹。 “嫂嫂,娃儿还小呢。”苏有才轻声道。 “他过了生日就十四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学徒两年了!”大伯娘却一摆手道:“早点拜师早点挣钱是正办!” 说着对大伯道:“横竖今天已经耽误了,待会你取条腊肉,再买包茶,下午就带着秋哥儿去拜师吧。” “好吧。”大伯对大伯娘向来言听计从。 “秋哥儿,去酒坊学徒要不要?”虽然哥哥嫂子已经决定了,苏有才还是问儿子一句。 “不要!”却听苏录断然道:“我不要进酒坊。” “那你想干嘛?”伯娘不悦道。 “我也要读书!”苏录一字一顿道。 ps.今天看得过瘾吧。 现在新书每一步都得pk,pk追读最重要,所以求大家尽量每天点击一下新章节,这年月养书会把书养得营养不良的…… 第五章 百日之约 “啥,你要去杀猪?”老太太闻言吃惊道。 “奶奶,我说要读书考秀才……”苏录无奈道。 “没错儿,杀猪菜很好吃的。”老太太咽了下口水,高兴道:“秋哥儿要是成了杀猪的,奶奶就有口福了,奶奶最爱吃大肠了。” “我爱吃猪尾巴……”金宝更是口水哗哗。 “秋哥儿啊,你还真不如去学杀猪呢。”大伯不禁好笑道:“从小到大,你进过几天学堂啊?” “就是。”伯娘附和道:“学堂门朝哪开,你还记得不?” “那还不是嫂子打小,跟夏哥儿秋哥儿说,读书莫得用处吗?”小姑打抱不平道:“莫得用处,还一直让春哥儿读。” “春哥儿是那块料子,他俩不是那块料子!”伯娘闻言秀眉一挑,跟小姑针锋相对道:“咱家从牙缝里省出那点儿银子,得花在钢口上!” “……”小姑一时语塞。就算和苏录是一面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读书方面,秋哥儿没法跟春哥儿攀伴儿。 “我觉得我是那块料。”苏录却毫不自卑道。 “当老子不知道你咋想的?你娃儿就是不想干活!你连《三字经》都背不起。”大伯自以为看穿苏录道:“‘凡训蒙,须讲究’,你知道后头是啥子吗?” “我当然知道。”苏录闷声道。 “那你背起嘛。”大伯母冷笑道。 “要背就从头背起嘛。”苏有才对哥嫂有些不满,给儿子打圆场道:“从半截儿我都背不清爽……” “详训诂,明句读。”却听苏录流利地背诵道: “为学者,必有初。 小学终,至四书。 论语者,二十篇。 群弟子,记善言。 孟子者,七篇止……” 苏录一口气背到‘经子通,读诸史。’才停下来问目瞪口呆的大伯两口子道:“还用继续背下去吗?” 实际上他不敢往下背了。因为下面便开始‘考世系,知终始’了,他所学的版本里,还有‘十六世、至崇祯’呢…… “不用了,你背了我也听不懂。”好在大伯娘已经被镇住了,揉着太阳穴问大伯道:“当家的,他背的对吗?” “……”大伯其实早就把后头的忘干净了,他以己度人,才会觉得苏录也背不下来。只好有些尴尬地点头道:“差不多吧。” “一字不差好么!”苏有才却高兴道。 “秋哥儿太厉害了!”苏泰开心地拍着巴掌道:“我只能背到‘香九龄、能温席’,后头就想不起来喽……” “我一句也不会。”金宝儿也使劲拍着巴掌,一脸的自豪。 “你娃儿还有点东西嘛。”大伯也很高兴,摸了摸苏录的头顶道:“脑壳壳里蛮清爽滴。” “大哥,秋哥儿给家里立了大功,也该奖赏他一下嘛。”苏有才便趁势道:“就遂了孩子的愿吧。” “哎。”大伯点点头,看向自家婆娘道:“那就先不急着拜师,让秋哥儿再读两天书?” “不拜就不拜。”伯娘瞪大伯一眼,总算是退了一步。 苏录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她话锋一转道:“但你是不是那块料,嬢嬢我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 “那怎么才算?”苏录沉声问道。 “有本事考进太平书院去,老娘就承认你是读书的料!”伯娘沉声道。 “大嫂,你不是强人所难吗,他才念过几天书,就让他考太平书院?考个铲铲嘛!”苏有才一听就急眼了。 “连太平书院都考不上,还想考秀才?”大伯娘傲然道:“不光得考上,还得像春哥那样名列前茅,才能有希望!” “人家只招年十四以下的学童,过了年他就超龄喽!”苏有才无奈道。 “人家不是年底收学生吗?春哥儿就是那年腊月考上的。”大伯娘记忆犹新道。 “那时间也太短了,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来月,秋哥儿就是不眠不休的学,也根本来不及……”苏有才叹气道:“别说三个月,三年都不够啊。” “就给他三个月,行就行,不行就早点去当学徒!”大伯娘却主意已定。 “嫂嫂……”苏有才满嘴苦涩,他理性上明白,嫂子说得也没错,能考中功名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子,普通人早点认清这点早解脱,也省得拖累家里。 可这是他儿子头一次,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啊…… “老汉儿别说了。”却听苏录沉声道:“三个月就三个月!” 他定定地望着大伯娘,斩钉截铁道:“我考上给你看!” “考不上怎么办?”大伯娘瞳孔缩了缩,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又心说怎么能让个孩子镇住呢?便狠狠地瞪回去。 “悉听尊便!”苏录跟大伯娘斗鸡似的互瞪。 “啥子意思?”大伯娘一愣。 “就是‘到时候你说了算嘛’。”大伯道。 “好,这可是你说的!”大伯娘重重点头。 ~~ 虽然争取到了一百来天,但苏录就算想读书,也得先忙完了秋收再说。 下午回到地里,苏泰继续杀剩下的高粱。苏有才和苏录则配合着开始脱粒。 两人先在地上铺一块粗布单,再架个木头槽子搁在上头。然后苏录扶槽,苏有才手持高粱束,将穗头用力摔打在槽子上。 通红的高粱粒子便扑扑簌簌落下,大半落在槽子里,也有好些撒在布单上。苏录一下就理解了‘下沙’为何意,确实太像了。 尘土飞扬间,苏有才一边摔打,一边问他: “儿啊,你《三字经》不是只能背到‘养不教,父之过’吗?今天吃了仙丹吗,这么厉害?” “感觉中暑之后,脑袋一下子灵光了。心里也通透了,觉得这世道,读书才是出路。”苏录掩着口鼻,闷声道。 “那你继续背我听听。”苏有才兴致勃勃道。 “后头不会了。”苏录摇摇头。 “那背背《百家姓》?”苏有才又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后面也不会了。”苏录老老实实道。 “《千字文》呢?”苏有才锲而不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辰宿(su)列张。”苏录愈发露怯。 “是‘日月盈昃,辰宿(xiu)列张’。”苏有才无语道:“你还考个铲铲哦?这都是最基本的东西!” “……”苏录也很无奈。上辈子小学只要求背诵《三字经》,不要求背《百家姓》和《千字文》啊…… “唉,不怪你娃儿,都怪你老汉儿。”苏有才说完又跟苏录道歉:“都怪我前些年忙着考秀才,疏忽了对你哥俩开蒙,结果两头都耽误了……” 说着他停下动作,用袖子擦擦眼角,闷声道:“哎呀,眯到眼喽。” 苏录便默默起身,把装水的竹筒递给他。苏有才接过来喝一口,愈加歉意道: “秋哥儿啊,咱们老祖宗苏老泉,能二十七始发愤,那是他家条件好。咱家这条件,十三岁从头开始,也实在太晚了。” “爹,那是因为我以前没学过。我从现在开始奋起直追,一定能撵得上!”苏录却一脸恳切道。 看着儿子求知若渴的目光,哪个当爹的能受得了? “格老子,又眯到眼喽。”苏有才仰头望着天上的雁群,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一’字向南飞。不禁叹息一声道: “连扁毛畜牲都识字,我儿子还能不如个鸟?好吧,学了就比不学强,为父从头教你便是。” 说着他朝苏录挤挤眼,给儿子减压道:“你也别太把伯娘的话当回事儿。就算考不进书院去,只要你想学,爹一样能教你。你老汉儿别的不会,教书还是有一套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苏录重重点头,呲牙笑道:“先全力一搏,争取考上书院。但就算没考上,去当了学徒,我也会继续用功读书的!” “这就对了!”苏有才欣慰地大笑道:“就要像《三字经》里讲的那样,‘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 “那孩儿到底该学些什么?”苏录追问。 “‘三百千’、《小学》、《孝经》,还有‘小四书’、《时古对类》、《声律发蒙》……”苏有才便如数家珍道。 “这么多?”苏录不禁咋舌。 “多?这些只是基础嘞。”苏有才加重语气道:“重中之重是‘四书’和‘四书章句集注’。太平书院笔试就两种题,一是四书帖经;二是墨义,必须用‘四书章句集注’作答。” “帖经、墨义,啥意思?”苏录准确提取重点。 “帖经就是把经书的内容盖起一部分,考生得一字不差地填上才算对。”苏有才解释道:“墨义就是笔答经义。”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就是填空和词语解释嘛。 在他的认知中,这都是标准的送分题。 “不考八股文吗?”他又问道。 “不考。太平书院治学严谨,开课后会从头讲经,以免谬误。经书还没讲,怎么可能要考生破题作文呢?”苏有才很确定地答道。族里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年至少送一个子弟进太平书院,所以他门儿清。 “那就好。”苏录长长松了口气,他就是再自信也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学会八股文。 “那能不能跳过那些……基础知识,直接学四书五经?”他又问老爹道。 不考的内容,狗都不看一眼…… “要不得。早些年,书院确实这样考过,但发现考进来的学子,根基差得要死。连对仗声律都不会,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苏有才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道: “这学习就像盖房子,根基埋在地下虽然看不见,但至关重要,糊弄事儿是要塌房的。所以后来书院就在笔试前先考口试,考校这些基础。”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便打消了省功夫的念头。 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觉得父亲应该是个好老师,那书院也应该是个好书院。 第六章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趁着把高粱装袋的功夫,苏录又担心问道:“那会不会让考生作诗呢?” 这也是他短时间内无法攻克的难题。什么平仄押韵对仗只是最基本的,还得用典准确、文辞优美、言志抒情……这哪是一时能学会的?甚至很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好诗。 毕竟作诗最重要的是才华…… 至于抄诗更不现实,唐宋以后的古诗他压根不记得几首,怎么可能还正好符合考试要求? “唉,放心,不会让你作诗的。诗词乃士大夫自娱之杂学,举业未成时学作诗,会被人笑话不务正业、附庸风雅的。”却听苏有才很是受伤道: “为父之所以考场不利,就是因为当年喜好乐府、古诗,县试时请老父母以诗试之,却被怒斥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还说当童生的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甚?” “啊?然后呢?”苏录惊得合不拢嘴。说实话,他也不是没幻想过,恰逢其会抄首诗,就能一举成名,脱颖而出呢。 “结果我就被扣上了‘务名而不务实’的大帽子,成了坎坷不利之人,至今还被赤水河畔的读书人引以为戒呢。”苏有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 “吾儿若真有心向学,一定也要以我为戒。” “儿子记住了。”苏录赶忙点头。同情老爹之余,心里也暗暗高兴。好哎,要学的东西又少了一样…… 他又整理了一下思路——看来要通过太平书院的入学考,得以背诵考试书目为主。但因为帖经墨义都是笔试,所以自己也得练一手可堪入目的毛笔字,而且还需是繁体字。 那接下来三个多月的任务就很明确了,一背书、二练字、三完成简体字到繁体字的转化。 “最后一个问题,”他又问苏有才道:“我一共得背过多少字?” “那多了去了。”苏有才便搁下高粱束,屈指数算道:“‘三百千’加起来大概五千字;《小学》两万六千字;《孝经》两千字;‘小四书’共计一万八千字;《时古对类》和《声律发蒙》,加起来一万字。” 苏录默默算出答案道:“加起来是六万一。” “这还没完,真正的大头是《四书章句集注》,足足有二十五万字呢。”苏有才苦笑道。他背了好几年,才吃下了这套大部头…… “那‘四书’呢?”苏录又问。 “……”苏有才看了儿子一眼,发现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四书章句集注》就是用来解释四书的,自然包含了原文。” “合并同类项,好得很!”苏录高兴拊掌道:“那就是三十一万一千字,备考时间一百多天,一天背过三千字就够了!” “什么叫‘就够了’?!”苏有才作势拿高粱杆子抽他道:“你娃儿‘癞蛤蟆呲闪电——张嘴就捅破天’!” “不信走着瞧。”苏录闪身躲开。 一百天背过三十一万字,听上去确实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爹以为他在说大话也正常。 但在苏录看来,这任务虽然很困难,却并非毫无希望。因为他这一世固然没进过几天学堂,可前世却念了十几年的书,考了十几年的试。毕业后又在某考试培训机构,年纪轻轻就干到了金牌讲师。 他平生最拿手的,就是学习和考试! 以他的经验来看,十三岁正处于人一生记忆力最强的阶段,只要能保持专注、坚持不懈,每天背诵两千字左右不在话下。 再辅以各种科学的学习方法和记忆手段,完全有可能把每日背诵量,提高到三千字!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实践…… ~~ 傍晚收工回家,吃过了万年不变的高粱饭,苏录便央老爹开始给自己上课。 爷仨所居的东厢房外间,苏泰点起了松明灯。 一般的灯盏需要装进灯油,插上灯芯儿才能点亮,而松明灯只需将松明剖成小片,放入土瓷碗中点燃即可。 松明不用花钱,取之不尽,而且光亮不逊于油灯,不怕风还能驱蚊虫,简直好处多多。 只有一样不好——烟大呛人,将屋顶都熏得黢黑。这时节可以敞窗还好,冬天关门闭户直接没法用。 所以有钱人家里,没有用这玩意儿的…… 这会儿刮的是南风,苏有才便坐在桌子南侧。要是风向变了,他还得及时转移位置,以避黑烟。 他神情肃穆,对苏录道:“你且正座听讲。” “哎。”苏录在他右手边坐定,苏泰也搬了个凳子在左手边旁听。 “你立志读书,为父很欣慰。”苏有才便沉声对苏录道: “但读书是世间第一神圣事业,你向来野惯了,须先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方可入门求学,所以为父要先教你为学的规矩。” “是。”苏录点点头,深表理解。哪一行入门都得先学规矩,后学做事。 “学者立身,行检为重。一戒说谎;二戒口馋,三戒村语淫言,四戒爱人财物,五戒讲人长短,六戒看人妇女,七戒交结邪人,八戒衣服华美,九戒捏写是非,十戒性暴气高。”便听苏有才肃然道: “此十戒之外,还有九要——行步要安详稳重,不许跳跃奔趋。说话要从容高朗,不要含糊促迫。作揖要舒徐深圆,不可浅遽。侍立要庄严静定,不可跛欹。起拜要身手相随,不可失节。衣履要留心爱惜,不可邋遢。瞻视要静正安闲,不可流乱。抄手要着衣齐心,不可怠惰。在坐要端严持重,不可箕岸。” 说完他问苏录:“都听明白了吗?” “大概明白了,就是有一点。”苏录老实答道。 “讲。”苏有才点点头。 “那三戒是啥意思?”苏录问。 “三戒村语淫言。”苏有才解释道:“就是不要说土话和过分的话,比如说‘老汉儿’就是村语,‘龟儿子’就是淫言。”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为父有时候一激动,还是会犯此戒,你莫学我,要尽量说官话。”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这跟后世学校里推广普通话,不许说方言一个意思。 “这‘十戒九要’你要日诵之、牢记之、笃行之!”苏有才又嘱咐道。 “是。”苏录应一声,刚要说‘孩儿记下了’,却听身旁响起了婉转悠扬、由弱渐强的呼噜声。 苏泰已经在老汉儿的絮叨声中,安然入睡了…… “唉。”苏有才搁下笔,摇头叹气。“这孩子睡性真好。” “二哥白天干活太累了。”苏录替苏泰分辩道。 ~~ 父子俩一起把软绵绵的大苏泰架到床上,帮他脱了鞋,又往他怀里塞了个‘竹夫人’……就是个腹中空空,全身网眼儿的长条状竹篓子。夏日怀抱入睡,可以消暑降温。 这玩意儿唐朝就有,当时叫‘竹夹膝’,是北宋的文人骚客,给起了‘竹夫人’这么个香艳的名儿。苏东坡有诗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说的就是它。 不过黄庭坚认为竹夫人用于憩臂休膝,助人消夏解暑,似非夫人之职,因而把它叫做‘青奴’。也作诗曰:‘青奴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箪,肌肤冰雪助清凉。’ 这玩意父子三人人手一个,都是苏泰劈了竹篾,打磨光滑,亲手编成的。 安顿好苏泰,苏有才和苏录又转回桌边,继续教学。 桌上堆着厚厚一摞习字册,那是苏有才带回家批改的。他略一番找,便抽出一本摊开—— 同样是粗糙泛黄的土纸,用土棉线穿过侧边,装成一册。 苏录见纸上是一行行虽显幼稚,但远胜于他的毛笔字,好多字边上还有圈圈点点,那是苏有才批阅的痕迹。 苏有才解释道:“圈是代表优秀,点是代表良好,总之都是好评。” 苏录点点头,明白了何所谓‘可圈可点’。 但老爹不是向他展示优秀作业的,而是那学生习字的内容,正是一篇《三字经》。 “你既然学过《三字经》,为父就不从头教你了。”苏有才道:“且诵读一遍,有不会的地方,为父为你训诂反切。” “是。”苏录便捧起那本习字册,自然免不了又要被教导两句: “书须离身三寸,休令拳揉。正身体,对书册,详缓看字,仔细分明读之。” 苏录赶紧按要求调整好姿势,这才小声捧读起来。还好,会简体字者,繁体字也能认个八九不离十,不至于沦为睁眼瞎。 至于《三字经》的内容,相较他记忆中的那版,自然有些出入。主要是述史部分,以‘廿一史,全在兹’结尾,而不是‘古今史,全在兹’。 其行文乃‘……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尽中国,为夷狄。明朝兴,再开辟。’比他上辈子学的那版还少了一大截,背诵难度反而小了一些。 盏茶功夫,苏录抬起头对父亲道:“《三字经》没问题了,可以教我《百家姓》了。” “……”苏有才愣了一下,方卷起本习字册,朝他脑袋敲去,骂骂咧咧道:“瓜娃子飞扬浮躁,脑壳欠捶!” “三戒村语淫言。”苏录忙提醒他道:“父亲要为人师表啊。” “我……你……”苏有才一时语塞,不禁失笑道:“老子这不叫为人师表,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七章 莫非我儿是天才? 苏有才一直觉得,自己没尽到当爹的义务,所以从来不摆当爹的架子,反而能和儿子们打成一片。 “不过说归说,笑归笑。”他又正色道:“做学问可不能浮躁,得一个篱笆三个桩,扎扎实实打好基础才行。” “是。”苏录虚心受教,又解释道:“但儿子之前,不是已经背过《三字经》了吗?” “你不是只能背到‘经子通、读诸史’吗?”苏有才道。 “儿子是有几句忘记了,看过之后就想起来了。”苏录便道。 “那你背一遍我听听?”苏有才将信将疑。 “是。”苏录便清清嗓子,从‘人之初’一口气背到了最后的‘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苏有才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儿子记性这么好。就算这小子以前在族学背过《三字经》,那也都搁下好几年了。 现在拿起来重新看一遍,就能流利地从头背到尾,说明这小子脑瓜子绝对好使…… “父亲,这下可以了吗?”苏录又问道。 苏有才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不光得背其文,你还得明其义,不然记之何用?” “意思不都在字面上么?”苏录奇怪道:“还能有人不明白吗?” “理儿是这个理儿……”苏有才闷声道。这《三字经》虽然只有一千多字,却是一部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包的‘小百科’。 族学中很多蒙童能背得滚瓜烂熟,却受限于见识太少,大都是囫囵吞枣,不得尽明其意。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山里的孩子,没法跟泸州成都的比。 “那为父考考你?”他不信苏录能掌握,《三字经》中所有的知识。 “好。”苏录点头。 “‘香九龄、能温席’是什么意思?” “东汉的黄香,九岁就知道给父亲暖被窝。” “‘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呢?” “这是说古代的乐器,按材质可以分为上述八类。” “匏为何意,可以做什么乐器?” “是葫芦的意思,可以做笙和竽。” “……”苏有才又问了几个生僻的知识点,苏录都能准确作答。让他不禁刮目相看:“你小子知道的挺多啊。” “都是平日里耳濡目染,跟父亲学的。”苏录谦虚道。 “哈哈……”苏有才刚要大笑,听到大儿子的鼾声,赶忙压住声音道:“唉,你小子好像是那块料,当初真不该把学业荒废了。” “是,儿子追悔莫及。但悔之无用,只能奋起直追。”苏录正色相求道:“还请父亲多教我一些。” “好吧,听你的。”苏有才只好改变了按部就班的教学计划,如苏录所愿,将习字册翻到了写有《百家姓》的一页。 “这《百家姓》真没什么含义了,你只要认全上头的姓氏即可。”苏有才便吩咐道:“先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 “是。”苏录便轻声诵读一遍百家姓,发现有五个字不认识。分别是: ‘甘钭厉戎’的钭;‘池乔阴鬱’的鬱;‘亓官司寇’的亓;‘仉督子车’的仉;‘墨哈谯笪’的笪。 苏有才又惊得合不拢嘴了……之前苏录能把《三字经》念下来,他以为是背诵过的缘故。但这小子很明显没怎么接触过《百家姓》,全篇五百六十八个字里,却只有五个不认识,这个识字量也太恐怖了吧? 他本来还有些犯困,这下睡意全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录:“你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吗,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个嘛……”苏录被看得直发毛,光想着全力用功了,没想到露破绽了。便讪讪笑道:“儿子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学,也认识好多字。” “那当然啦!这就叫‘近朱者赤’嘛。”苏有才顿时得意起来,又奇怪问道:“那之前你咋还隐藏实力呢?难道是不想回去读书?” “是是是!”苏录点头不迭。有个爱脑补的爹真不错,都不用自己费心思找理由了。他便一脸悔恨道:“儿子之前不懂事,觉得在学堂太受拘束,还有一大堆功课……” “唉,谁都有不知好歹的时候,能转过弯来就好。”苏有才不禁惋惜,这孩子要是早几年开窍,说不定真能读出名堂来。 他仍旧觉得儿子现在才发奋,已经太迟了。但还是那句话,诗书从来不负人,学了就比不学强。苏有才压住心中遗憾,提起笔来,在那五个生字边上,各写下三个小字: 钭——天口切;鬱——纡物切;亓——渠之切;仉——诸兩切;笪——当麻切。 “知道啥意思吗?”他问苏录。 苏录摇摇头,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叫反切注音法。”苏有才便教授道:“就是将一个生字的读音切成两半,用两个常见字来为其注音。前一字与被切字的声同,后一字与被切字的韵和声调相同,拼合起来就是被切字的读音。”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法子说起来简单,其实复杂得很。很多蒙童学了好多年还稀里糊涂,搞不清三十六声、二百零六韵,该咋个切分,咋个组合……” “比方说这个‘天口切’,你知道合在一起怎么念吗?”苏有才并不指望苏录能给出正确答案,不然还要他这老师干什么? 他打算用一个月时间,让苏录基本掌握反切注音法。当然,这很难…… “钭,特偶钭。”却听苏录干脆利索道。 “哈哈,不……”苏有才刚想下意识说‘不对’,反应过来才硬生生打住道:“不错。小子挺能蒙啊,那你再蒙一蒙第二个。” “鬱,衣乌鬱。”苏录恍然,原来这个天师画符一样的字,是‘郁’的繁体字。后世人们还常用这个字,来展现简体字的优越性…… “有点意思,你再切切后两个。”苏有才的戏谑之色尽去。 “亓,七一亓。仉,之昂仉。笪,德阿笪。”苏录依然流利作答。 “你真的一下就会反切了?”苏有才的下巴,不知第几次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苏录道:“莫非你娃儿真是个天才?”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苏录忙谦虚道。用汉语拼音取巧,也实在不值得骄傲。 “哈哈,莫非老子也是个天才?”苏有才闻言大喜,说着又垮下脸道:“可是族学里那帮小子,为啥咋教都不会呢?难道他们也藏拙了?” “……”苏录没敢言语,生怕害族学中的堂兄弟们倒霉。 ~~ 这下《百家姓》也没什么好讲的了。眼见时间还早,苏有才索性连《千字文》一起教了。 他在‘日月盈昃’的昃边上,标注了‘杂色切’。在‘辰宿列张’的宿上,标注了‘息救切’。 “子恶昃,西柚宿。”苏录老脸一红。拢共八个字,一个不认识,一个弄错了,自己这水平还真是贻笑大方。 他便端正态度,依命接着念下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结果一口气念到最后,只读错了‘易輶攸畏,属耳垣墙’的輶…… 苏有才整个人都麻了,有气无力道:“这个字音‘油’。” “父亲怎么不用反切了?”苏录奇怪问道。 “你这个识字量还反个铲铲,切个锤子呦?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苏有才一阵没好气。教学生把自己给教自卑了,这他么上哪说理去? 好在转念想到,这学生是自己的儿子,他又释然问道:“《千字文》是不是也不用讲了?” “还是得劳烦父亲讲解。”苏录赶紧实事求是道:“《千字文》不像《三字经》那么好懂,比方‘易輶攸畏,属耳垣墙’这句,我就不知是啥意思。” “好好。”苏有才高兴地连连点头,也不知道高兴个啥。便为儿子讲解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换了轻便的车子要注意危险,说话要防止隔墙有耳……” “原来‘輶’是轻便的车子。”苏录恍然。 接下来的时间,苏有才依着他的请求,又讲解了诸如‘凤鸣在竹,白驹食场。’‘丙舍旁启,甲帐对楹。’‘贻厥嘉猷,勉其祗植。’等诸多难句的意思。 等苏录再无问题,苏有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一眼窗外的圆月,已经悄悄移到了中天。 不知不觉深更半夜了…… “今晚就到这吧。”苏有才结束授课道:“明天还得继续下地呢。” “是。”苏录虽然意犹未尽,也只能打住了。 “给你十天时间,背过《百家姓》和《千字文》。”苏有才又布置作业道:“有没有信心?” “我试试看吧。”苏录谨慎道。 “赶紧睡觉。”苏有才揉了揉苏录的脑袋。“早起背书,效果最佳。” “哎,我再看两眼就睡。”苏录应一声,屁股却没挪窝。 苏有才不再管他,起身往床上一躺,熟练地抱住自己的‘竹夫人’,吟了一句‘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便会周公去了。 苏录却又往瓷碗里添了块松明,拿过苏有才的砚台,学着父亲的样子磨了墨,提起包了浆的毫管,抄写起刚学的课文来。 第八章 秋哥儿不睡无用的觉 圆月照亮了赤水河,二郎滩已是一片静谧,只有这一间吊脚楼还亮着灯。 苏录坐在桌前,握着老爹的兼毫笔,在吃力地抄写《百家姓》。 灯影摇曳,映出苏录那张便秘似的俊脸。他从来没想过,写字会是件这么困难的事儿…… 他遇到两个难题,一是只在小学上过几节书法课,还是上辈子的事儿,握笔姿势都快忘了。二是繁体字这玩意儿,他会念不会写,只能一笔一划地依葫芦画瓢。 不过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不管是毛笔字还是繁体字,都是这年代读书人最基本的技能,他不信自己会掌握不了。 毛笔字没啥好说的,菜就多练。至于繁体字……苏录记得简化汉字一共就两千两百多个,其中大部分还只是部首简化。比如‘訁’简化为‘讠’,‘釒’简化为‘钅’,‘糹’简化为‘纟’…… 所以真正需要牢记的也就千把字而已。反倒是多年的书写习惯一时难以克服,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把字写成简体。 ~~ 至于他为何点灯耗油地睡前抄写?不是为了多学一会儿,而是在使用‘睡眠记忆法’,来强化记忆。 苏录专门研究过提高记忆的方法,知道人在入睡后,大脑并不会停止工作,而是在自主进行一项重要任务——巩固记忆。将白天获取的信息,从短暂的不稳定存储,转化为长期的稳定存储。 所以人们有时候背来背去,总是背不过的东西,第二天睡一觉起来,居然可以流利地背诵,并且记忆非常深刻。这就是大脑在你睡着时做出的贡献。 睡眠记忆法就是充分利用大脑这一特性,强化记忆的方法—— 首先,越是睡前翻来覆去记忆的东西,睡眠后大脑就越会重点关照。所以睡前一小时是记忆的黄金时间,顶得上其它时段好几个小时。 其次,手写比只看或只读的记忆留存率高一半,所以苏录才要在睡前抄书。 抄完一遍之后,他便立即吹灯上床,一动不动闭上眼,尽可能让心率降下来,进入一种非常放松,心无旁骛的状态,默背睡前记忆的内容。 理想状态是,当你回忆完学过的所有知识,大脑渐生困意,直接入睡——只要以这种状态入睡,大脑就会自动把白天的信息分类,优先加固重要内容,还会删除无关紧要的内容。简直妙不可言! 但这时候切忌胡思乱想,一旦勾起了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情绪,都可能会让大脑跑偏,从而前功尽弃! 当然这挺不容易,因为人在入睡前,很难控制自己胡思乱想。苏录避免胡思乱想的经验是找一个‘锚’,来进行自我浅度催眠。 他前世用的是一个呆毛王的等身抱枕。经过反复的自我暗示之后,只要一抱住此物,大脑就会不由自主,去回想今晚要背的内容,自然而然进入巩固记忆的状态。 当然这里条件有限,苏录只能试着用‘竹夫人’来代替……他抱着凉飕飕的竹篓子,尽量放空自己,只回忆睡前背诵的内容,然后在回忆中睡去…… 东厢房内一片漆黑,只剩苏泰悠扬的呼噜声。 ~~ 天色微白,鸡鸣声将苏录唤醒。 他却没有马上睁眼,而是伸手一阵摸索,重新抱住滚到一边的竹夫人。接着闭目默背睡前记忆的内容。这时对错不要紧,关键是激活大脑记忆的痕迹! 他发现好些内容变成了条件反射,不经思索便蹦到了脑子里,这就是大脑巩固记忆的结果。说明昨晚的睡眠记忆法奏效了! 过完一遍之后,他的脑袋也彻底清醒了,便跳下床坐回桌边,赶紧翻书查看,方才忘掉了哪里,又背错了哪里? 再针对性地去记忆忘掉的地方,然后整体背诵一遍,重复查漏补缺,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睡眠记忆流程。 这样一遍下来,效果远胜死记硬背上一两天! 这时,苏有才苏泰也起来了,看到他跟昨晚一样的姿势,苏有才咋舌道:“你不会一宿没睡吧?” “没有,我刚起来。”苏录摇摇头,刚想提笔再默写一遍,强化记忆,却发现笔头的墨汁已经凝结干硬,没法用了。 这时,大伯娘在天井里吆喝:“几个懒菩萨赶快起来,扒口饭上坡去!” 父子三人赶紧出了房间,胡乱抹把脸,就在天井里吃了碗高粱水饭,便被大伯娘催命似的撵着下地去了。 今天大伯和小叔也加入了秋收的队伍,争取一天把地里的活干完。 他俩干活都比苏录和苏有才像样,于是父子俩的任务就变成了,把装袋的粮食往晒场挑。 来回路上,苏录一直念念有词,继续背他的《百家姓》和《千字文》。苏有才还挺高兴,可老乡亲见了却纷纷摇头,在父子俩走过后便小声议论道: “秋哥儿这孩子,莫非也掉魂了?” “是啊,叨叨咕咕的,见到人也不叫。” “这掉魂儿还传染吗?有马还没还魂,他侄子又跟上了。” “他家里不是进啥脏东西了吧?” “唉,有才啊,请端公给秋哥儿看看吧,怪瘆人的……”这时,一个苏家长辈终于忍不住提高声调道。 “没事儿六叔,我让他背书呢。”苏有才忙替他解释道:“背书得专注,不能走神。” “啥?让秋哥儿背书?你也是,娃儿干活就够累了,干嘛还折腾他?”众人顿时心疼起秋哥儿来。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谁不知道这孩子跟念书有仇? “怪不得不叫人,心里还不知多苦闷呢……”那位六叔公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背成闷葫芦喽。” “他是自愿的,不是我逼他的。”苏有才又解释道。 “自愿个铲铲,你骗鬼哟。”却没人相信。他们都知道秋哥儿宁肯打柴放牛,也不肯去学堂读书。 苏有才见指责成功转移到自己身上,便苦笑着不再争辩了。 再看苏录这边,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受影响,自顾自背自己的书——因为他专门训练过自己的抗干扰能力,哪怕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专注。 苏录提高专注的方法是‘番茄工作法’,简单说就是强制自己,在一个‘番茄钟’内心无旁骛,天塌下来都不能中断工作。 ‘番茄钟’长短因人而异,对初学者和青少年来说,二十到二十五分钟比较合适。但对专注度比较高的成年人,这点时间就显得太短,还往往会打断心流状态,反而会影响效率,所以苏录都是五十分钟一个‘番茄钟’。 其实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重复和坚持。坚持二十一天,重复一百个‘番茄钟’后,大脑就会形成习惯,之后在专注时段便很难被干扰到了。 ~~ 收工回家吃晚饭时,大娘也知道了苏录今天的反常表现,仔细打量着他道: “秋哥儿你也掉魂儿了吗?好几个街坊跟我说,你今天不正常,见了人也不叫。 “不是,我让他背书呢。”苏有才赶忙替苏录又解释了一遍。 “那也不能不叫人。你不在乎,咱老苏家丢不起那人!”大伯娘教训苏录道。 “以后我尽量不在人前背书就是了。”苏录便道。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那些人就算把他夸上天,也不会让书院破格招收他。他只是不希望父亲难做。 “唉……”苏有才叹口气,对苏录道:“我叫你十天背过,让你有压力了是吧?也怪我,太急于求成了,要不改成二十天吧?十天背一篇,总可以了吧。” “不用,我已经背过了。”苏录却摇摇头。 “啊?”苏有才不知第几次惊掉下巴道:“昨晚才学了《百家姓》和《千字文》,今天就背过了吗?” “乖乖呦……”伯娘哂笑一声,更是不信:“秋哥儿吹牛的吧?当家的,咱春哥儿当年背了几天?” “春哥儿当年《百家姓》背了三天,《千字文》也背了三天!”大伯一脸骄傲道:“这已经是咱们全族最厉害的了。” “春哥儿那么聪明的脑壳壳,都得背六天,秋哥儿你一天就能背过?”大伯娘讥笑道:“二郎滩的牛都要让你吹光喽。” “我就是背过了。”苏录却淡淡道。 “那你背我听听噻。”大伯娘又跟他铆上了。 “嫂子干嘛?”小姑赶紧护住苏录道:“孩子在外头让人家笑话一天,回来你又数落他?还让不让他好好吃饭了。” “小姑你放心,我能背过。”苏录朝小姑感激地笑笑,回头对大伯娘冷笑道:“只是我背对背错,伯娘都不知道,有必要白费这个劲儿吗?” “是你自己背不过吧?”大伯娘没想到他敢轻视自己,气哼哼道:“放心,我听不懂,你大伯能听得懂,对吧?” “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大伯一阵心虚。他年轻的时候也念过几年社学,‘三百千’自然都背过,但就像《三字经》一样,他现在《百家姓》和《千字文》也只能记个开头,后头的全都忘了。 再说他也不想让侄子和兄弟太难看,便打哈哈道:“那秋哥儿就稍微背两句。” “他可是吹牛说全背过了。”大伯娘哼一声。 “等一下。”苏录说完起身回屋,取来了那本习字册,翻到《百家姓》的那一页,递给大伯道:“大伯有个比照,也好指出侄儿哪里背错了。” “嘿,这娃儿,有点名堂哦。”大伯打量苏录一番,来了兴趣道:“老子倒要瞧瞧,你到底是骡子是马。”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第九章 全职学生 “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吊脚楼内外,响彻清朗的背书声。苏录当着全家人的面,一口气就背到‘万俟司马,上官欧阳’才停顿了一下。 大伯不禁微微点头,这已然背了四百字了。秋哥儿白天还挑了一天的高粱,能背下这么多,真的很厉害了。 “夏侯诸葛,闻人东方。赫连皇甫,尉迟公羊……” 谁知苏录只是松了口气,因为最难背的地方过去了,再往后都是更好背的复姓了。稍事调整,他便一气背到了最后: “墨哈谯笪,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大伯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这可整整五百六十八个字啊!秋哥儿竟然真就背下来了。“这记性硬是要得!” 谁知还没完!苏录又伸手帮大伯翻了一页,沉声道:“下面是《千字文》!” 他便在全家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下,继续忘我背诵道: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千字文》的字数虽然是《百家姓》的两倍,背诵难度却只有《百家姓》的一半。 因为它不仅言之有意,条理分明,从自然讲到人文,再讲到处世之道,十分有利于理解记忆。 而且作者还按韵脚分段,比方从‘天地玄黄’到‘器欲难量’,前四十八句整体押‘ang’韵,对朗读背诵特别友好。 再配上鲜明节奏的‘二加二’背诵模式,背起来既过瘾又高效,堪称记忆文本的典范。 在苏录节奏分明的背诵声中,苏家人在苏有才的带领下,享受地打起了拍子。 大伯娘不想捧这个场,但她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脖子,有节奏地跟着一抻一抻…… 苏录也是个人来疯,在家人们的助威下,大脑高度亢奋,记忆无比清晰,全程没有卡顿,再次一口气背到了最后。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全家人却还意犹未尽,默默回味着《千字文》的韵律之美。 “大伯,我背完了。”见大伯还在那呆若木鸡,苏录只好咳嗽一声。 苏家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望向大伯。大伯娘有些结巴地问道:“瓜,瓜娃子不是瞎背的吧?啷么多的字,哪个能记得住嘛?” “没,一个错都没有……”大伯也结巴了。 砰的一声,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大吼道:“厉害!” “好哎好哎。”小姑和苏泰高兴坏了,一左一右,一个劲儿往苏录碗里夹菜。“秋哥儿真棒!” 就连耳背的奶奶和不懂事的金宝,也跟着瞎起哄。 只有小叔低头默默吃饭,彷佛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 “秋哥儿,你娃儿以前就背过这两篇吧?”待众人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大伯又问道。 “对对,肯定是这么回事。”大伯母赶忙点头。“秋哥儿哪能比春哥儿还厉害?” “秋哥儿就算以前背过,现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那也很厉害了。”大伯咳嗽一声,示意婆娘适可而止。 “并没有。好叫大哥知道,这两篇文章都是昨晚我现教的。”苏有才却一脸矜持道:“当时秋哥儿读起来都吃力,还有好些字不认识呢。” “哎哟,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块料子。”大伯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考书院这事儿,说不定还真有点儿戏呢。” “那我得专心备考才行。”苏录立马就坡上驴道:“要学的东西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啊,大伯。” “行,那你明天起别干活了,专心学到年底吧。”大伯便挥手痛快道。 “家里那么多活呢。”大伯娘自然是不愿意的。“再说哪个看孩子啊?” “秋哥儿的活咱包了。”一直很安静的苏泰开口道:“保准一样不耽误。” “二哥……”苏录张张嘴,苏泰憨笑着攥了攥他的胳膊道: “放心,哥有的是劲儿,你只管用功念书。” 苏录重重点头,夏哥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就连小金宝都奶声奶气道:“俺会乖乖地,不用看。” 这下大伯娘也不好再作梗了,嘴上却依旧不消停道:“什么《千字文》、《百家姓》春哥儿八岁就会背了,根本不算啥。” “多谢伯母鞭策,孩儿会继续努力的。”苏录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得到可以专心学习的许可就够了,没必要再逞口舌之利。 “哼,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大伯娘也只好怏怏收兵。 ~~ 晚饭后回到房间,苏有才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使劲拍着苏录的肩膀道: “这些年听你大伯大娘夸春哥儿,耳朵里头都起茧喽。今日我儿终于也给为父长了回脸,这感觉还真是妙啊!” “这么多东西,你是怎么背过的?”苏泰又点起了松油灯,好奇问道。 “二哥,我用了些技巧。”苏录也不藏私,便将自己的秘诀讲给父兄听,若能对他们有所帮助就太好了。 可惜苏泰光听他讲各种各样的记忆法,就又眼皮沉重,点头念佛开了。 苏有才却是识货的,知道这些方法对读书人有多宝贵,听完惊讶道:“背东西还有这么多门道?就连走路睡觉都能背?” “是。”苏录点头道:“当然,这也是因为‘三百千’特别好背。要是换了别的,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效果了。” 记忆是一个大脑对信息进行编码、存储、提取的过程。苏录认真研究过各种快速记忆法,最后发现真正有效的方法,都是在强化这三个环节。 ‘三百千’就是将信息优化编码,组成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句子,来提高记忆效果的。这法子叫做‘口诀记忆法’,比如二十四节气、元素周期表都是此类,可以显著降低背诵难度,而且记得牢,不易遗漏。 “你这都是从哪学的?”苏有才不解问道。 “那回中暑之后,我脑子里就多了这些法子。背书的时候试了试,没想到还真管用……”这个苏录没法解释,只能含糊道。 “我听说江淹、范质、李太白他们,都梦见过仙人授笔,醒来后便文章精进,才华横溢。”苏有才却欣喜道:“莫非我儿在高粱地里,也得了仙人授笔,一日之间开窍了?” “这,儿子也说不清。”苏录就知道,老爹会自行脑补的。只是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也不对,你这手字天真烂漫、质朴如初,可不像身怀妙笔的样子。”他拿起苏录昨晚默写的那摞纸,越看越无语道:“单看这手字,谁敢说你进过学堂?” “是,儿子不会写字,瞎写的。”苏录忙虚心道:“还请父亲教我。” “正要好好教你!”苏有才指着乱糟糟的桌面,又教训儿子道:“蒙童入学,先学爽洁。要砚无积垢,笔无宿墨。案上书本需摆放整齐,书中文字休乱点胡批。” 苏录不禁苦笑,感情每一条他都犯了——砚也没刷,笔也没刷,书本散乱在桌上。为了方便背诵,千字文和百家姓上都被他加了句号和逗号…… “按说该把你手板心,揍成蹄花的。不过不知者不罪,下不为例哈。”苏有才板着脸道。 “是,孩儿记住了。”苏录老实应声,赶紧乖乖刷了砚台,洗了笔,将桌子收拾出来。 苏有才这才从研墨开始教他道:“研墨时,须净手正坐。墨得水而活,水必洁净,忌污忌热。直接往砚中加水往往过量,所以要先将清水注入砚滴中。” 所谓‘砚滴’就是一个小水壶,有嘴的叫‘水注’,无嘴的叫‘水丞’。苏有才用的是个掉了瓷的鹅形水注。 苏有才一边往研上滴水,一边教导道:“每次三到五滴,边研边加。书之优劣,大半关系墨色。过度则干燥滞笔,不及则墨水渗溢,故浓淡以适宜为要。” 说着他拿起墨条,在砚台上演示道:“左手持之,以指抵墨,掌心虚空,重按轻推,环转如规,往复百圈。”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过咱家用的墨,是夏哥儿烧松烟自制的,有时候胶多墨条过硬,有时候胶少墨条疏松。所以磨的时候别管圈数,只看墨条划过后,墨汁上的痕迹不立即消失为宜……” 苏泰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睁开眼,不好意思道:“咱太笨了……” “二哥已经超厉害了!”苏录佩服极了,双手双脚皆竖大拇指,夏哥儿简直心灵手巧,无所不能啊。 “夏哥儿确实很厉害,磨出的墨汁乌黑油亮,比镇上卖的还要好,族学里用的都是他制的墨。”苏有才也夸了一句,把苏泰乐得合不拢嘴,还顺势打了个哈欠。 “快去睡吧,瞌睡会传染。”苏有才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别忘了好好洗洗脚,昨晚屋里跟死了耗子似的。” “哎。”苏泰乖乖起身,端起屋里唯一的洗脸洗脚洗衣盆,打水洗脚去了。 第十章 字无百日功,只怕一日空 “干笔先要水润,蘸墨只着水皮。” 磨好墨润好笔,苏有才铺开一张尺许见方、粗糙泛黄的土纸,又教导苏录道: “纸以黄色质粗为宜,忌过滑过白,当然那种纸我们也用不起。” “东坡先生有云,楷生行,行生草,楷书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跑,必须循序渐进。不会立就想走,不会走就想跑,一定会摔得很惨。” “当然毋庸讳言,我们读书先是为了举业,单就举业而言,楷书即足矣。所以为父只教你楷书,但只要打好基础,将来若有兴趣,自学行草也非难事。” “明白。”苏录点点头,他又不想当书法家,考试用不着的东西,一点不学才好呢。 “楷书的话,如今天下蒙童都学姜字体。”苏有才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平稳端正、圭角鲜明的大字。 苏录瞪大眼看着,没想到老爹的字这么拿得出手,苏有才却面无得色道: “我这字便是摹的姜楷《千字文》,天下读书人也大都这么写字。盖姜字虽吃力,但点画分毫不苟,作字之时,能令此心不放、此心不粗。佻达纵横者厌之,以为欠苍劲、欠自然,而不知有益于性灵也。” 顿一下他又忍不住吐槽道:“其实是因为考试只能用台阁体的缘故,姜字就是最正统的台阁体……” “这也没什么不好。”苏录却很能接受这种千篇一律。后世他还学过衡水体呢,为了考试嘛,不丢人。他只担心自己学不会: “只是短短一百天,儿子能学出个样来吗?” “一百天够了。”苏有才颔首道:“东坡先生还说过,‘字无百日功,只怕一日空。’就是说写字不难,三个月便能入门。但怕就怕中断,要日日勤练不辍。” 顿一下,又吩咐道:“你当每日早起习字半个时辰,下午再习字半个时辰为度,写时一气呵成,不可中断。” “是。”苏录一听高兴坏了,三个月能入门实在太好了。一百天后正好去考试,苏家老祖宗太给人信心了。 “那该怎么练起呢?”他兴致勃勃问道。 “先学执笔。”苏有才便给苏录拿了支秃笔,然后教他‘擫押钩格抵’五字执笔法。 这五个字对应执笔时五指的作用,简单说就是大指食指紧按笔管,中指钩向内、无名指小指抵向外。 “手背要圆,掌要虚,指要实,腕要悬,管要直。”苏有才一边手把手纠正苏录握笔,一边解释道:“掌虚则运用便利,指实则筋力平均,腕悬则肉不衬纸,管直则字字中锋,左右皆无病也。” “楷书执笔宜近笔头,写小楷的话主要是以指发力……”苏有才便仔细教了他指法运用,末了吩咐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训练控笔,所以明日上午,画横竖斜杠各一百道,粗细长短间距,要尽量一致。然后下午再来一遍。” “是。”苏录赶紧记下作业。 ~~ 书法课结束后,苏有才又教苏录学习《声律发蒙》。 该书全文五千字,按二十个韵部划分,每章以对仗句式构成。专为蒙童学习音韵对仗设计。哪怕不学作诗,也能让蒙童从中得到语音、词汇、修辞的训练,这都是写作的基本功—— “天对日,雨对风。九夏对三冬。 祥云对瑞雪,滴露对垂虹。 杨柳池塘风淡淡,梨花院落月溶溶……” 优美的文字,让人诵读起来都心旷神怡,十分享受。苏有才听苏录念完一遍,帮他反切了几个生字,便笑道: “这书还有个好处,就是不用按顺序背,也不用一字不落的背。口试的时候,肯定是书院的人说上句,让你对出下句。比方我说‘树正影无偏’,你就要对‘源清流自洁。’不会倒过来问,也不会上下句都让你背。” 说着他狡黠道:“所以上半句耳熟能详即可,重点是记牢下半句不出错。” “明白了。”苏录高兴地点点头,老爹也一点不死板嘛。 其实他不知道,苏有才教他书法的时候,已经是用最简洁的步骤了,那是一点用不上的都没教。就为了让他到时候,不至于因为写字太丑落选。 老爹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还是挖空了心思,帮他备战啊…… ~~ 今晚教的东西不多,苏有才早早就下课了,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苏录先把笔砚洗刷干净,然后坐回桌前,开始背诵《声律发蒙》。他很快发现,这玩意儿比‘三百千’还容易记忆,不仅押韵而且对仗,还有强烈的画面感,用图像记忆法简直嘎嘎乱杀。 连背带抄约摸一小时,苏录便吹灯上床,抱住‘竹夫人’,开启睡眠记忆模式…… 翌日清晨,鸡叫声准时将他唤醒。苏录依旧在睁眼之前,先回忆一遍昨晚背诵的内容,激活睡眠时强化的记忆。 然后下床坐回桌边,赶紧翻书查漏纠错。最后整体背诵一遍,再重复查漏补缺一遍,就完成了第二次睡眠记忆的全过程。 这时大伯娘也吆喝起床吃饭,让赶紧去扬场晒粮,不过苏录得了豁免,今天起就不用出门干活,可以专心读书了。 吃过早饭后,他便回到房间,头一次沐浴着阳光坐在书桌前,按照父亲教授的动作,一丝不苟的磨好墨。又用五字执笔法握住笔,先虚空比划几圈,活动下手腕。 这才蘸上墨,在纸上缓缓画起竖线来。照父亲的说法,这是在驯服手中的毛笔,使其由一头脱缰的野马,变成训练有素的战马,可以随你的心意辗转于纸面之上。 老爹说,当你能够精妙把握下笔的力度,方向和节奏,再想写一笔好看的毛笔字,自然易如反掌。 苏录听了很受振奋,这样简单练习就能攻克书写关,简直太美妙了! 可当他信心满满地开始练习时,却发现这他么一点都不简单…… 首先是控笔力度上,用力过猛会分叉,过轻则笔画无力,很难达到老爹‘笔笔中锋,线条粗细一致’的要求。他只能稳下心来,缓缓运笔,牺牲速度来换取稳定性。 可这样一来,手就会格外累。而且老爹要求他运笔时,手腕离开桌面,仅以肘部支撑。这样写着写着手臂就开始发酸发抖,难以保持稳定了。 老爹还说,如果手抖了,可以用‘枕腕’过渡,就是把手腕垫在左手背上运笔。但最终还是得过渡到直接悬腕,否则控笔范围受限,写不出大气的笔画。 既然如此,苏录就不打算用‘枕腕’过渡了,争取早日练出持久稳定的悬腕功夫。 他咬牙坚持,一笔一划的画完了横线、竖线、左右斜线各一百道。这才搁下笔,活动下酸胀的小臂和手腕,然后又画了同样的一组,结束了上午的习字练习。 拎着笔砚到天井里刷洗时,苏录抬眼远眺,只见碧空如洗,青山含黛,赤水河哗啦啦地在山谷中流淌,这二郎滩真是一处世外桃源啊。 小金宝看到他出来,赶忙爬过门槛,迈着小短腿来到边上,仰头问道:“三锅,你学废了吗?” “是三哥,你学会了么。”苏录笑着纠正道。他知道这是小家伙想让自己陪她玩了。她从早晨开始都没缠着自己,真的是很不容易了。 便弯腰捏一捏金宝软乎乎的腮帮子,笑道:“我教你做体操吧?” “好啊好啊。”金宝乐得直拍手。 “原地踏步。”他便带着金宝,认认真真做起第八套广播体操。 “第一节,伸展运动……” 金宝小豆丁似的,却有模有样地学着抬手踢腿,努力跟上他的动作,手忙脚乱的样子可爱极了。 伙房里飘来诱人的香气,是大伯娘正在蒸高粱饼,这玩意儿刚蒸出来的时候,跟放凉了完全两个样。 楼下传来‘咕咕咕’的声音,是小姑在给鸡群撒谷,给牛栏添草。 南墙根的暖阳里,奶奶在给孩子们一针一线做棉鞋。至于老爷子,早揣着一卷蒌叶出门遛弯了…… 秋蝉在叶隙里鸣叫,炊烟慢悠悠地缠上云絮。这一刻,美得像画,描绘出了幸福的模样。 ~~ “第八节,整理运动……” 做完广播操,苏录便回到书房,小金宝也乖乖地自己玩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苏录又拿出了那本习字册,复习昨天背过的《百家姓》和《千字文》。 根据遗忘曲线原理,遗忘是在学习之后立即开始的,但遗忘的进程并不是均衡的,而是‘先快后慢’——如果不复习,一小时后便会忘记一半,一天后就会忘记四分之三。但随后遗忘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几乎就不再遗忘了。 人们还发现,分散复习比集中复习效率高一半。间隔一天的复习能使记忆强度提高两倍。于是总结出了强大的‘间隔复习系统’。 这套系统简言之,就是应在初次学习后的二十分钟、一小时、九小时、一天、三天、七天、十六天,七个关键时间点进行复习,便会牢记知识,基本不再遗忘。 所以苏录昨日,在白天干活时也要背书,其实是不想错过关键的复习节点。 而今天,则是《百家姓》和《千字文》第四次复习的节点…… ps.和尚左眼上火,以独眼龙形态写作,如有错漏请多包涵。另外可以投月票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一章 祖传举砖记忆法 复习完《百家姓》和《千字文》,苏录便听到大伯娘喊吃饭,这才感到肚子咕咕直叫。 高强度学习一上午,他早就腹中空空,连高粱饭都消化地干干净净了。 午饭自然是高粱饼子。刚蒸出来的高粱饼口感松软,老人孩子都能吃,蘸点儿腐乳,那叫一个香啊!苏录连吃了三个大饼子,把大伯娘看得直翻白眼。 “吃饱了吧?陪我送饭去。”还是小姑把他从桌上拽走。 待苏录和小姑子下了楼,大伯娘又从大锅里,端出了一小碗热腾腾的鸡蛋羹,还滴了几滴香油。 老爷子已经吃完饭躺着去了,桌上就剩老太太和小金宝,两人登时口水直流。 大伯娘给一老一少各一把勺子:“赶紧吃吧,凉了就腥了。” “秋哥儿有吗?”老太太咽口唾沫问道,小金宝也看着她娘。 “有,给他在锅里留着呢。”大伯娘随口答道,反正老太太不光耳背还健忘。 “噢。”老太太这句听明白了,便跟小金宝你一口我一口吃起了鸡蛋羹。 ~~ 那厢间,苏录跟着小姑穿街过巷,走向晒场。 小姑在干粮篮子里摸了摸,道:“你张大嘴,我看上火了没。” “……”苏录下意识照做,小姑便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上个剥了壳的煮鸡蛋。 苏录两眼瞪得溜圆,一时合不拢嘴。 “你读书辛苦,给你补一补。”小姑小声道:“赶紧吃了,别让人看见,传到你伯娘耳朵里就不好了。” “哎……”苏录差点没噎死。费了老大劲儿,才把那蛋咬碎了咽下去,长舒一口气道:“小姑真好。” “那当然。”小姑笑道:“我看锅里蒸着鸡蛋羹,估计没你的份儿……” “正常。”苏录苦笑一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好东西肯定轮不到自己。 “往后小姑每天供你个蛋,你好好念书,考进书院去,狠狠打你伯娘的脸。”小姑又许愿道。 “嗯。”苏录点点头,反正他本来就要考书院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晒场。 晒场上尘土飞扬。人们用木锨铲起收回来的高粱,逆风抛向空中。轻的壳皮、碎叶和尘土被风吹走,重的高粱粒则落在地上,这就叫‘扬场’。 但很难一次扬干净,需反复多次来确保高粱粒被分离出来。 扬场后,还得再用筛子筛过,彻底去除杂物,才能把高粱摊在晒场上暴晒。 看着父兄满头满脸都是灰,汗水还在他们脸上脖子上拉出一道道泥沟子,苏录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顿时觉得自己练字那点儿辛苦,实在微不足道。 “这里脏,快回去吧!”苏有才挥手撵人道:“要想不受这个罪,就考进书院去!” “是,父亲!”苏录重重点头,深深吸了口混着粮食和尘土味的空气。 ~~ 回家后,苏录洗把脸,便回到房间开始下午的控笔练习。 他一笔一划地画了一百条竖线,手臂就酸的不得了,显然上午的疲劳还没恢复。但精神的力量是强大的,只要一想到父兄在晒场上挥汗如雨的样子,他就根本停不下来。 认认真真画完了下午的八百条线,他感觉右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苏录决定加强肌肉锻炼,争取早日练出麒麟臂来。 于是他找了块青砖充当哑铃,连做了六组‘哑铃弯举’。为了平衡起见,左手又做了六组。 大伯娘在天井里摘菜叶子,见状撇撇嘴:“撑着了吧?让你不干活还吃那么多。” 她那张嘴本来就欠,苏录非要读书后,就更没好话了。 苏录闻言,不禁暗叹,她是个哑巴多好啊…… 好在他心智成熟,不会被她影响心情。但不还击一下,人家还以为他好欺负呢。便煞有介事地笑道:“嬢嬢有所不知,我这叫‘举砖记忆法’……侄儿我能突然开窍,就是梦见个戴着方巾、杵着竹杖的大胡子,传授我这个法子。” “胡说八道。”大伯娘自然是不信。 “嬢嬢不信的话,想想我以前识几个字?再想想我现在。”苏录说着,继续‘哑铃弯举’,一次次将那块砖举到面前。 “嘶,还真是……”大伯娘倒吸口冷气,苏录原先什么样,她最清楚不过。 “你看我这样,好像是在举砖,其实我是在用它背书。”苏录便煞有介事道:“只要保持这个动作,我就能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瞎说……”大伯娘的语气,透着将信将疑。 “不信你瞧。”苏录便一面举砖,一面流利地背诵起昨晚刚学的《声律发蒙》来: “月笼纱,云出岫。夜沉沉,更漏漏。山色青浓,波纹绿绉。灯火照黄昏,琴棋消白昼。杨柳梳风翡翠长,海棠经雨胭脂透……” 这玩意朗朗上口、优美动听,格外唬人,把大伯娘听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又抻起了脖子…… “现在信了吧?这就叫‘想要背的好,运动少不了。想要背得快,就得举砖块。’”苏录背完长长一段,把砖放在窗台上,惋惜叹气道: “唉,可惜嬢嬢不识字,告诉你也没用。” 说完,便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伯娘,洗把手进屋去了。 大伯娘停下了摘菜的动作,先回头望了望挂在堂屋里的那副苏东坡画像,又转回来看向那块砖,摇摇头道:“鬼扯,哈儿才信呢。” ~ 苏录在桌前一坐定,便把玩笑抛到脑后,开始第三次重复记忆《声律发蒙》。 这次他采用抄写记忆,一来这样记得牢靠,二是为了尽快掌握繁体字的书写。 苏录认真考虑过做一个简繁对照表,重点记忆那些被简化的字,但寻思之后觉得这法子不妥。一是遇到个字还得先想想对照表上有没有,二是会强化脑海中的简繁对立。这不把母语学成外语了? 还是通过日复一日的大量抄写,一点点磨掉脑海中的简体字,完成自然而然的替换吧。 这种法子虽然慢,但是更靠谱。反正背诵也需要大量抄写,还能练练书写,一举三得。反而比单独记忆简繁转化效率高,负担小。 ~~ 晚饭后,苏有才继续给苏录上课。 先是检查功课环节。苏有才接过儿子递上的习字纸,看他今日控笔练习的情况。 只见苏录非但双倍完成了任务,而且没出现越写越飞、中途崩坏的常见状况。从第一条线到最后一条线,他都画的十分认真。 能看出来,苏录一直在用心控制笔锋。虽然偶有瑕疵,但那是因为他用的是一支秃笔……其实苏有才是故意给苏录用秃笔的,这样能更清晰地暴露控笔缺陷,迫使他更精准地控制力度。 当然,糟心且遭罪是一定的……但特训嘛,就该有个特训的样子。反正苏有才又不糟心遭罪,管他这那的了。 不过无良老父亲心里是很满意的。从习作中就能看出来,苏录的心态很沉稳,也很能咬牙坚持。用‘少年老成’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苏有才不禁暗叹,自己当年要是有这个心态,何愁考不出个功名? ‘妈卖批,又给整自卑了……’他暗暗苦笑一声,提起笔来,画了一组从短到长的等差渐变线,又反过来画了一组从长到短的,吩咐苏录道: “明天你再照着画长短线,继续练习控笔。” “是。”苏录点点头,记下作业。 ~~ 接下来是检查背诵环节,苏有才开玩笑问道:“你不会又背完了吧?” “差不多吧。”苏录笑道:“父亲说的不错,《声律发蒙》是挺好背的。” “好背也不能一天背完!”苏有才有些破防,咳嗽一声道: “那我考考你。兰苑春风香旖旎——” “竹轩秋月影参差。”苏录不假思索道。 “三径黄花霜傅粉——”苏有才又道。 “一庭芳草露垂珠。”苏录脱口道。 “说破春愁双紫燕——”苏有才道。 “唤回午梦一黄鸥。”苏录道。 “可以啊小子,来几个难的。”苏有才连问了二十来条,苏录全都准确无误对答。他又略一思索道:“知足称贤,疏广上书言老矣——” “折腰受辱,陶潜解印赋归兮。”结果还是难不住苏录。 “多见屡经,有几人情皆识破——” “博闻广记,无穷事业饱推参……”这种对韵确实太好背了,苏录只要听到上联,几乎不用思考,脑海中就会自动弹出下联。 苏有才不信邪,一口气考了他一百对韵,还真就没有一个错的。 “你小子这记性真邪门,我还以为你怎么也得背上两天呢。”他是彻底服气了。但还是想试试苏录的极限,又拿了本薄薄的《时古对类》给他: “这本书跟《声律发蒙》类似,也是一本五千字的对韵书,不过是以字数分部,而不是用韵部来分,所以背诵难度比较大,看看你一天能不能背下来。” “……”苏录一盘算,明天不需要背诵《百家姓》和《千字文》,只需要重复记忆《声律发蒙》第四遍,复习任务还是很轻的。便点头道:“我试试看。” “嗯。”以苏有才对苏录的了解,这小子这样说,就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他照旧让苏录诵读一遍《时古对类》,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结果一个生字也没有,全都认识…… 苏有才不禁感叹,要是都教这样的学生,自己能多活多少年啊?当然前提是,自尊心不要太强…… 于是本日教学就这样愉快的结束了。 ~~ 与此同时,西侧间里屋。 “你脑壳坏掉啦?”大伯奇怪地看着大伯娘。“拿块破砖头,进屋里干啥子?” 大伯娘手里,赫然捧着苏录放在窗台上的那块砖。她煞有介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只要举着它,背起书来就能过目不忘。” “鬼扯呦。”大伯无语极了。 “这是你们苏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你举举试试嘛,又少不了块肉。要是好使的话,春哥儿读书就不用那么累了……”大伯娘却把砖硬往他手里塞。 “我不举!”大伯拒绝。 “你举不举?”大伯娘杏眼圆睁。 “我就是不举,打死我也不举的!”大伯坚决道:“你个背时婆娘,被人当猴儿耍了!” “你不举拉倒。”大伯娘也来气了,把那砖头往枕头下一塞。“等春哥儿回来,我叫他自己试!” 第十二章 采山货 扬场之后,秋收最忙的时候就过去了。苏有才也在族中长辈催促下,宣布族学复课。 不过他没让苏录回去上学,因为族学是合班授课,各年龄段孩子都有,他得轮流给他们上课。那样对苏录来说学习效率太低了。 而且苏录学习速度也太夸张,把他放到族学里,弄不好会磨灭掉孩子们读书上进的信心…… 所以苏有才还是每天晚上给苏录开小灶,然后让他白天自学。以这孩子疯狂学习的干劲儿,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摸鱼。 苏录也确实不用人操心,他每天都排的满满的,要背三四种书。比方八月二十这天,是《百家姓》和《千字文》的第五遍复习;《时古对类》的第四遍复习,当天还要新学《名物蒙求》,学习任务日益繁重。 好在《名物蒙求》是一本广而不繁,通顺易懂的四言韵书,一共两千七百二十字,还是比较好背的。小四书中的另外三本《史学提要》、《性理字训》、《历代蒙求》也大抵如此,显然都是为了方便蒙童背诵。 相较而言,习字方面就显得波澜不惊了。苏录一天天按部就班的,又进行了粗细线训练、提案训练、笔尖训练、发力点训练、弧线训练、换面训练、枯笔训练…… 这都是在训练他的控笔能力,让他熟悉毛笔的特性,可以随心所欲的运笔。 所以苏有才虽然一直没正式教他书法,但苏录这几天抄书时发现,自己写字流畅多了。不仅运笔越来越快,而且写的字也越来越顺眼。 当然只是他觉得顺眼,其实依然毫无章法可言…… 练完控笔后,苏有才又教他笔法,摆动、平动、转笔、折笔……虽然还是不教他写字,但苏录写字的水平却一直在肉眼可见的进步,渐渐有几分‘老干体’的味道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严重的问题出现了,他么没纸了…… ~~ “秋哥儿,你这也太废纸了。”这晚,苏有才翻箱倒柜,才从箱子底下,找出了最后几张土纸,递给苏录道:“为父那点存货,已经被你耗得一干二净了。” “孩儿确实用的多了点。”苏录不好意思道。练字还好,主要是抄书默写太废纸了…… “什么叫多了点?族学里二三十个孩子加起来,不如你一个人用的多。”苏有才无语道:“你这个用法,为父可供不起。” 话虽如此,他还是东拼西凑,找到了八文钱,递给苏录道:“明天去你胡大爷家里买刀纸。他肯定要十文,你嘴甜一点,软磨硬泡,八文钱应该就能拿回来。” “……”苏录默默点头,才知道原来土纸也这么贵,怪不得都说读书是一等一费钱的事业。 ~~ 第二天一早,苏录准备去胡大爷家买纸,却被二哥叫住:“你别浪费时间,等我过午去买。” 说完苏泰便拎着鱼竿出去了。秋收结束,距离酒坊开工还有几天,他难得有点空…… 傍晌时,苏泰又拎着鱼竿回来了。今日他运气爆棚,一上午就钓了两条一斤上下的草包鱼,还有四条三五两的小鱼,用柳条穿了拎在手里,一路上不知收获了多少称赞。 “夏哥儿去钓鱼了?”老太太看到他手里的鱼,登时两眼放光。 “是啊奶奶,让嬢嬢做了给你补补身。”苏泰点头笑道。 “好好,你们也吃。”老太太如闻仙音耳暂明,脸笑成朵菊花道:“秋哥儿见天念书呢,可不能让他吃鱼籽。” “奶奶,鱼春天才甩籽儿。”苏录笑着走出房来。 “是啊,吃了鱼籽儿不识字。奶奶不怕,奶奶本来就不识字。”老太太复又耳背道。 “我也不识字!我也能吃!”金宝儿也理直气壮举起小手。 “一顿吃不了那么多。”大伯娘点了金宝脑袋一下,对苏泰道:“找个盆儿把最大的两条养起来,等春哥儿回来一起吃。” “大哥回来我再去钓,这两条鱼有用处。”苏泰却罕见的没听大伯娘的。 ~~ 下午,苏泰便拎着那两条草包鱼出去了。等回来时,鱼不见了,手里却多了一刀黄土纸。 他把那刀纸递给苏录,上头还压着老爹给的那八文钱。“收着下次用吧。” “这是那两条鱼换的?”苏录接过那刀纸,头一次觉得纸这么贵重。 “是。”苏泰憨笑道:“胡大爷今天没钓着鱼,把那两条鱼拿回家,应付胡大娘了。” “那你为啥上午不给他?”苏录不解问道。 “那时他以为自己下午能钓着,不肯同我换。”苏泰慢悠悠道:“当时他要肯换,我就连八文钱一同给他了。” “二哥你太厉害了!”苏录佩服得五体投地。谁说二哥傻来着?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了。 “哎,可惜这种好事儿得凑,还不知道下回啥时候呢。”苏泰叹了口气。 “是啊。”苏录点点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刀纸,一共一百张。依着自己用,也就是五六天的事儿……依然还是杯水车薪啊。 要是只用来练字的话,倒是能多撑个一二十天,可他背东西全靠抄写和默写。干背的话不仅事倍功半,而且很难发现自己的错漏,难以有地放矢的改正。 还是得想办法解决缺纸的问题,不然想在考试前突击背完所有内容,纯属痴心妄想。 难道古代就没有穷书生吗?他们是怎么解决缺纸问题的?苏录苦思冥想片刻,脑海中突然蹦出‘小四书’里的一句话,登时眼前一亮道:“哥,你什么时候进山?” “明天就去。嬢嬢早就催着我去采山货了,而且松明不够了,得去多弄点。”苏泰答道。 其实家里的松明原本是可以用到过年的,但苏录可不光废纸啊……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苏录便道。 “好啊!不过你不念书了?”苏泰问道。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学上十天半个月就得放空一下,不然脑袋都要浆糊了。”苏录笑道。 “好,明天哥带你进山!”苏泰高兴道。 ~~ 采山货得趁早。 次日哥俩天不亮就起来,一人背上个竹篓,里头装上高粱饼子,草帽水壶,还有柴刀麻绳之类,都是上山必备的家伙什儿。 跟老爹打声招呼,哥俩就出了门。 下楼时竟碰上了小叔。他这几天也歇着,却早出晚归不着家,也不知整天在忙啥。 “小叔早哦。”哥俩赶紧问好。 “嗯。”小叔点点头,他的脸已经消了肿,恢复了眉清目秀的模样。该说不说,除了大伯和苏泰,老苏一家子长得都不错。 不过这会儿,小叔偷感很重。见他们跟着自己,便警觉问道:“你们这是?” “采山货去啊。”苏泰憨憨道:“小叔呢?” “也一样。”小叔眼神飘忽道:“上山转转,看能不能挖点天麻。” “那你咋没带家伙呢?”苏录问道:“徒手挖天麻?” “你这娃儿‘知县下乡——管得宽’,”小叔脸一板道:“我先踩踩点不行吗?” “行行。”苏录赶紧点头。 说完,叔侄三人便停下对话,默默走到了林木茂密的蜈蚣岭下。 上山是个岔路口,小叔停下脚步,对两人道:“我往东,你们往西。” “走一起不好吗?”苏录故意问道。 “当然不好,找山货得散开来,挤在一起找个铲铲。”小叔说着下令道:“赶紧去吧。” “好吧。”哥俩便顺着岔道往西边去了。 小叔等了一会儿,也往东去了。 “二哥,咱们要不要看看小叔干嘛去了?”苏录小声提议道。别看他一直在扮演学霸,骨子里却很八卦。 “不要了吧。”苏泰却摇头道:“得听小叔的话,抓紧采点山货啦。” “哦哦。”苏录还是很听二哥话的,便老实跟着他,踩过积满厚厚落叶的小径,穿过了山脚下的箭竹林。 此时晨雾刚刚散去,高大的桢楠撑开伞盖似的树冠,枝叶间垂着串串青黑色的果实。红豆杉的种子仿佛一粒粒红玛瑙,隐现在簇簇鳞叶间。 长叶杜鹃的枝干比人还高,老叶卷着褐边,新抽的嫩枝却泛着油绿;更矮些的灌丛杜鹃则把枝条伸得老长,跟旁边丝栗栲抄起手来。 丝栗栲的虬枝上,挂满了刺猬似的果壳,觅食的松鼠碰一下,就噼里啪啦落下栗子来。 “环境真好啊。”苏录深吸一口林中草木的清苦味,多日来积攒的乏累却一扫而空,太阳穴隐隐的跳痛也消失了。 在苏泰眼中,这时节的山林则是一座俯仰皆是的宝库。他招呼苏录捡起落在地上的栗子道:“把它磨成粉,加到高粱面里,吃起来就不剌嗓子了,还有股香甜味。” “那可以多拾点。”苏录登时来了劲头儿。他用功读书的动力之一,就是以后吃高粱面儿,能多少掺点细粮。至于纯细粮,目前他都不敢想…… 怕勾起对米饭馒头的回忆啊。 “别光捡山栗子。”苏泰又指着树下腐叶间,探出的几朵黄色蘑菇。“还有这个,可香了!” “这我可不敢捡。”苏录谨慎道:“分不清有毒没毒啊。” 苏泰闻言沉默一会,方低声道:“那你就捡地皮菜。”说着扒开一丛蕨类,底下竟藏着一簇‘黑木耳’。 他对这片山林十分熟悉,各种各样能吃、能入药的山货,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甚至还知道哪个老树洞里有野蜂房,也不怕蜂子蜇,摸出刀来小心翼翼割下一小块。 “得给蜂子留一半过冬,不然明年就没得蜜吃了。”他把割下来的蜂房递到苏录面前。 苏录伸手一刮,琥珀色的蜜便从蜂房中淌出,顺着指缝往下流。他赶紧收手吮指,登时甜得眯起了眼。这还是他重生以来头回吃到甜味呢,那种久违的愉悦满足感让他想哭。 果然人只能忆苦思甜,不能忆甜思苦啊…… 苏泰把边边角角的蜜刮干净送到嘴里,含混道:“快离开这儿,早晨蜂子反应慢,等它们回过神来就要蜇人了。” “嗯嗯。”苏录忙跟着二哥落荒而逃。 ~~ 这时太阳出来了,日光透过树荫,斑斑点点洒在林中,看着并不炽烈,温度却升得很快。 苏录可没忘了正事,从竹篓里摸出柴刀道:“该砍松明了。”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只有少数受了天灾或被人为破坏过的松树,才会分泌松脂修复伤口。又经过风吹日晒,松脂浸入松木里,才会形成松明。 好在松明有松香味,可以靠味道来找到它。苏泰有经验,知道太阳出来后,松香味会加重,所以这时候才动手。 他嗅觉过人,带着苏录不到一个时辰,就砍下了两斤多通红油亮的松明。 “够用一阵子的了。”苏泰同样适可而止,觉得够了就停止采集。他又问苏录:“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早就找到了。”苏录往边上努了努嘴,一棵野芭蕉立在山涧边,宽大的叶子上凝着亮晶晶的水珠。 ps.独眼和尚今天眼疖子好严重,看东西都费劲,但是给大家整了七千字啊七千字!看到和尚的诚意了吧??所以大家要每天都看哦,当然还有月票推荐票也要投啊~~~~ 第十三章 钻小树林 “芭蕉?”苏泰走过去摸了摸绿油油的芭蕉叶,每一叶都比他还高还宽。“这玩意儿能写字?” “我也说不好,但书上有个典故,叫‘怀素书蕉’。”苏录从背篓中抽出镰刀道:“说的是唐朝的怀素和尚,喜好书法,又穷的买不起纸,就在芭蕉叶子上练字,最终成就一代草圣。” “什么叫草圣?”苏泰不解问道。 “就是草书写到出神入圣的人。”苏录答道。 “因为他在芭蕉叶子上写字,所以叫草书吗?”苏泰又问道。 “呃……”苏录不禁苦笑道:“虽然芭蕉确实是草没错,但草书是一种字体,不是写在草上的字。” “原来如此,秋哥儿懂得越来越多了。”苏泰终于明白了。又从苏录手中接过镰刀,不让他动手:“你的手得写字,还是我来吧。” 说罢三下五除二,割下几片芭蕉叶,又一手握住粗大的叶柄,一手按住叶片与叶柄的连接处,扭转两圈后一扯,便将整根叶柄分离下来。 “二哥,还有啥是你不会的?”苏录看得目瞪口呆。 苏泰手脚麻利地扯下了所有叶柄,然后将叶片卷起来,塞进背篓里,咧嘴憨笑道:“俺不会念书呀。” “那咋了?将来考个武状元,一样风光!”苏录忙道。 “呵呵,考武举花钱更多的。”苏泰面露苦笑,掂了掂沉重的背篓道:“满了装不下了,回家吧。” “好。”苏录点点头,在山里转了半晌,他早就累成狗了。 ~~ 下山比上山轻松不少,哥俩说说笑笑没多会儿,就回到了那片箭竹林。 穿过竹林便来到了之前的岔道口。 “也不知小叔回去了没?”苏录还是难抑好奇心。 “嘘。”苏泰却把手指压在唇边,示意他仔细听。 苏录便支棱起耳朵,果然听到小树林里隐隐传来哭泣声。他小声道:“小叔在哭?” “像是个女的。”苏泰摇摇头。 “看看去。”这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苏录了。 苏泰赶紧跟上。 两人往东走了几步,哭声便越来越清晰,确实是从前头的珙桐林子里传来的。 哥俩便猫着腰放轻脚步,悄悄接近现场。终于在一棵粗大的珙桐树后,看到了小叔的背影。 “还真是小叔在哭?”苏泰吃了一惊。 “换个角度。”苏录却经验丰富,跟苏泰转移到了另一棵树后,在这里就能看到小叔的侧面了。 还能看到个娇小的身影,头扎在他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这才是那个哭泣的人。 “是那女的在哭。”苏泰又严谨道:“不过穿着男人的衣服,也可能是个娘娘腔。” “……”苏录一阵无语,原来二哥比自己还八卦。 可惜为了不被发现,哥俩躲得远远的,听不见小叔和那人在说什么。 这时那人仰起头来,八卦兄弟终于可以确定,那是个清丽的女子,只是眼泡红肿,显然哭了好久。 ~~ “是她?”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苏泰惊得目瞪口呆。 “谁?”苏录忙问道。 “程家大爷的独生闺女,都说她是二郎滩的一枝花!”苏泰持续震惊道:“怎么插在小叔头上了?” “合着咱小叔是牛粪啊。”苏录从背篓里摸出把松子来,那是砍松明时顺便采的。他分一半给苏泰道:“二哥也太灭自己威风了,难道咱小叔还配不上程家姑娘?”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咱两家有仇啊。”苏泰也边剥松子边叹气道:“这门亲事成不了的,爷爷那关就过不去。” “程家人也不会同意。”苏录算是明白,那天小叔为什么会挨揍了。程家人也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林子外,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怒吼: “这回不能再轻饶龟儿子了!” “八成是程家人来了!”苏录小声道。 苏泰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那边小叔自然也听到有人来了,拉着程家姑娘想要逃走。但两人慌不择路间,却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苏录和苏泰齐齐捂额,恋爱果然会让人愚蠢…… 来的正是程家大爷,身后还跟着他六个儿子两个大孙子,一个个吹胡子瞪眼,要吃人一样怒视着小叔。 “爹。”程家姑娘怯生生道。 “你住口!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程家大爷双目喷火,怒视着两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还不放手?!” 程家姑娘想要抽出手来,小叔却攥得更紧了,迎着程家大爷的怒火道:“有什么冲我来就是,别吼翠翠!” “老子吼老子闺女,你管得着吗?!”程家大爷七窍生烟,怒指着小叔道:“我警告过你,再敢缠着翠翠,就打断你的腿。” 说着对儿子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真打?”他大儿子小声问道。苏有马当然不如路边一条,可他身后,还有苏家那群又穷又横的军户呢! “打!”程家大爷暴跳如雷道:“不让他死了这条心,翠翠就完了!老子就这一个闺女啊!” “唉……”程家老大只好摆摆手,他几个兄弟便撸着袖子上前,准备再教训苏录小叔一顿。 “爹,别打他!要打打我吧!”翠翠伸开双臂,拦在小叔身前,梨花带雨道:“是我约他出来的,我不想嫁去何家!” “回家再收拾你!给我拉开她!”程家大爷咬牙切齿。 ~~ 八卦兄弟俩藏身的大树后。 苏泰见状,就要撸起袖子现身救人,却被苏录一把拉住,低声道:“哥你别冲动,我先出去跟他们舌战一番,他们要打我了你再现身。” “他们能听你的吗?”苏泰看着十三岁的弟弟。 “我试试看吧,万一呢……”苏录朝苏泰笑笑,便从大树后转出,断喝一声:“住手!” 那边正在拆散苦命鸳鸯的程家众人,齐刷刷吓了一跳。待看清来的是个小孩,不禁恼羞成怒:“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我二哥已经回去叫人了。”苏录却自顾自地对程家大爷道:“你今天敢动我小叔一指头,明天我小叔跟你闺女相好的事儿,就会传遍二郎滩,看你怎么跟何家解释?!” “你,你无耻!”程家大爷这下也认出来了,这不上回往自己身上扔蛇那混小子吗?气得直哆嗦道:“你家人做出来的丑事,还好意思四处宣扬?呸,下贱!” “无所谓,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家。”苏录嘿嘿一笑,撇撇嘴道:“再说你们是读书人家,要脸。我们又不是。” 他那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把程家的小伙子气炸了肺,纷纷撸起袖子要揍他: “老子揍你个龟儿子!” “山伯永恋祝英台,我小叔和程家小姐是一对啊!”苏录怪叫一声,做势欲逃。 “你们住手!”这时,程家大爷闷声喝住儿子们,又朝鬼叫的苏录怒喝道:“你也住口!” 他知道事已至此,打死这小子也没用。再说也不能真打死人啊…… “这就对了嘛。”苏录笑呵呵道:“有话好好说,老是打架斗殴,有损你们书香门第的形象。” “我家的形象都让你叔给毁了!”程家大爷郁闷地想吐血。上回他撞见两人在高粱地里幽会,差点没气死。 其实后来也不是真想讹苏家的地,而是想借此逼苏录小叔跟自家闺女分开。 他面色阴沉地寻思片刻,方闷声道:“我可以放过你小叔,但你得让他发誓,跟我闺女一刀两断!” “不断,也断不了了!”小叔忽然大吼一声,震得山林中鸟雀惊飞。 “断不了也得断!”程家大爷的调门比他还高。 “呕……”忽然,翠翠一阵脸色蜡黄,弯腰干呕起来。 小叔赶紧给她拍背…… “哦豁。”苏录两手一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劲了。 “姑姑吃菌子了?”程家大爷的孙子还小,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可程家大爷和他的儿子们全都呆若木鸡了。 待闺女平复下来,程家大爷才晕头转向地问道:“你们……” “是。”小叔点点头,语气中透着骄傲道:“翠翠就是来跟我说这事儿的。” “这哈子,遭不住喽……”程家大爷彻底承受不住这份打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汉儿。老汉儿……”儿子们赶紧七手八脚扶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才把程家大爷的阳神唤回来。 “哎哟,哎哟……”但程家大爷还是接受不了现实,一个劲儿直哼唧。 “要不今天咱们先各回各家,从长计议?”苏录提议道。 “先家去再说……”程家大爷所见略同,有气无力地吩咐一声。又对女儿道:“死丫头也家去。” “翠翠……”小叔担心地看着心上人,不愿松手。 “放心,那是我老汉儿……”程家姑娘给他个安心的眼神,缓缓抽出手。低声嘱咐道:“把事情挑明反而好办了,我回去磨我老汉儿,你回去磨你老汉儿……” “唉。”小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着翠翠和程家人离去。 待到程家人走远了,苏泰才拎着苏录的竹篓,从藏身处出来。 “二哥你怎么才出来?还以为你睡着了呢。”苏录接过自己的竹篓。 “你不是说俺回去叫人了吗,俺得帮你圆上啊。”苏泰慢吞吞解释道。 “唉,多谢你们了。”小叔朝两个侄子苦笑一声道:“回去先帮我保密啊。” “我未来小婶,不是让你回家磨老汉儿吗?”苏录建议道:“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今天就回去坦白吧?” “唉,哪有那么容易啊?”小叔却长叹一声道:“你不知道苏程两家有世仇吗?” “记不太清了。”苏录建议道:“不如从头讲起,也好让小辈了解一下,咱们苏家的家史。” “唉,好吧。”小叔也想倾诉一下,便打开话匣道: “那还得从当年洪武爷平云南说起……” “那可够远的。”苏录感叹道。 第十四章 家史与蕉叶纸 “洪武十四年,太祖爷派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从东、北两面攻入云南。” “其中北路军由郭英率兵五万,就是从咱们永宁出发入滇的。这里是蜀地进出滇黔的咽喉,郭英便按照洪武爷的旨意,留下部队筑城屯粮,保障后勤。云南平定后这支部队便留在了永宁,世代戍守。作为补偿,所有将士官升一级,子孙世袭。” 下山路上,小叔指着山下的二郎滩道:“我爷爷的爷爷便是其中的一名总旗官,这二郎滩就是他带着弟兄们,一点一点开辟出来的。 “后来他们在南京的家眷又被送来团聚,咱们苏家就开始在这里落户繁衍了。”说完他又另起话头道: “再说程家,他们原本是官宦人家。靖难之役后,大量建文遗臣举族流放戍边,程家也在其中,他们就是这时候被发配永宁的。所以当年程家老辈是囚犯,咱们苏家老辈是看守,当时就结下了不少梁子。” “永宁多山,汉夷杂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被罗罗人和咱们军户占光了。程家人是后来的,还是戴罪之身,只能开垦山地,种些耐寒耐贫瘠的高粱糊口。”小叔说着叹口气道: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程家人发现这里的水土极其适合酿酒,于是开始学着用高粱酿酒,渐渐干出了名堂。连播州的土司都买他们程记糟房的酒,程家的日子自然逐渐好起来了。” “后来永乐皇帝驾崩,仁宗皇帝给建文旧臣平了反,程家也免罪为民,子弟又能读书考科举了。” “咱们这边恰恰相反。土木之变后,武人地位一降再降,卫所军户更是处境艰难,咱家也逃不脱大势。那时咱老苏家已经在二郎滩开枝散叶,光靠原先那点儿田哪能够?” “于是你们爷爷的爷爷,也集合全族之力开了苏记酒坊,还请了程家的曲师当掌作,程家当然不高兴了。” “人家高兴才怪。”苏录点点头,心说到目前为止,程家还是被霸凌的一方……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咱们苏记酒坊的酒,远不如程记糟房。用一样的高粱,一样的酿法,请一样的师傅都不行。后来发现,原来是水不一样,程记酒坊用的是郎泉井的水,酿出来的酒就是好喝。” “更气人的是,那朗泉井其实原先是咱家吃水的井,程家人也不知是怎么发现,能酿好酒的。他们鬼得很,也不声张,只让别人出面,用一块更大更平的地跟咱家换。”小叔继续讲古道: “当时家里人口多,正求之不得呢,咱家就换了。” “就是咱家现在住的地方?”苏录问道。 “对。”小叔点点头,苦笑道:“知道真相后,咱家想把井要回来,程家人当然不干了。我老爷爷凤公也是个狠角色,便在附近低洼处,又挖了一口娘泉井,居然还真跟朗泉井通起来了。” “打那后,我们也能用一样的水酿酒了,程家那口井却水量大减,一年得有半年干。” “正常,水往低处流。”苏录哑然失笑,真正的商战往往就是这样朴实无华。 “程家人生意大受影响,自然不能接受。好在咱家几代人都在卫所做官,论打架他们更不是对手。所以程家人翻不过点来,不服也只能忍着。”小叔接着道: “但情况在十年前起了变化,程家考出了个秀才,就是那程相公程丕扬。他一张状纸告到了县里,说他家是什么忠良之后,惨遭恶霸欺压。自己发奋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脱离卫所,得见青天!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小叔虽然只读了几年族学,但口才出奇的好,怪不得能把程家的一枝花哄到手。 “彼时县太爷新官上任,正要烧三把火。便拿这个案子立威,认定咱家毁了程家的井,把新打的那口也判给了他们。”小叔叹气道: “咱家自然不愿意,守着井不肯相让,最终引发了两族大械斗——此役两族倾巢出动,连程秀才和你爷爷都上了阵,结果自然是咱家大获全胜,把程家人打得满地找牙。连程相公的胳膊,都被你爷爷撅折了。” “老爷子这么狠的吗?”苏录不禁咋舌。 “然后呢?”苏泰却着紧追问道。 “然后那年恰逢秋闱之年,程相公也是个会作妖的,便以被殴重伤,无法乡试为由,向大宗师告假。大宗师十分恼火,应试的秀才们也纷纷声援,巡抚李中丞为了平息事态,下令严惩打人者。”小叔不住声地叹气道: “然后咱家就倒了血霉了。你爷爷因此下了狱,同僚和上司好容易活动,才让他免罪罢官,回家闲住。咱家也因此倾家荡产,从城里搬回这二郎滩老宅居住。” “咱们苏家也让出了那口井,从此再也酿不出那么好的酒了,生意自然江河日下,如今只是勉强维持而已。于是族里痛下决心,开办族学,教授子弟读书,发誓要在程家之前中个举人,夺回朗泉井。” “可惜咱们远远低估了进学的难度,十年下来,全族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小叔苦笑一声,回到自己的愁事儿上:“如今程家各方面都稳压咱们苏家,全族上下都憋着邪火呢。我这时候哪敢说要娶程家姑娘呀?” “确实,那你干嘛还要招惹翠翠?”苏录就很无语。 “你还小,跟你说了也不懂。”小叔却一脸沉醉道:“禁忌之恋是何等刺激。” “谁说我不懂,不就是叛逆期吗?”苏录撇撇嘴。 “明白了,就像大伯娘越不让秋哥儿读书,秋哥儿越读的浑身是劲儿!”苏泰恍然拍掌道。 “……”小叔瘪瘪嘴角,让两人这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说话间,三人已经接近了镇子,能看到熟人的身影了。小叔打住话头,叮嘱两人道: “今天的事儿一定要保密,赶明儿小叔给你俩买好吃的。” “哦。”苏泰自然乖乖答应。苏录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 “三锅回来啦!” 一回到家,小金宝便飞扑上来。 苏录顺手抱起小金宝,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金灿灿的刺梨。 “吃吃!”小金宝伸出双手。 “有刺还吃吗?”苏录用刺梨的软刺,去戳她的小胖手。“不怕扎破嘴?” “还吃!”小金宝坚定道:“扎破嘴也吃。” 苏录这才笑着搓掉上头的软刺,把刺梨递给了小金宝。 “谢谢三锅。”金宝道声谢,便捧着刺梨在天井里啃起来,酸得她眉头直皱,口水直流,却依然停不下来。 打发了小金宝,哥俩又给奶奶送了一盅蜂蜜,苏泰便去处理带回来的各种山货。苏录则拿着那捆芭蕉叶,迫不及待回房做试验去了。 他把鲜绿的芭蕉叶摊平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紧,随即研墨试写。哪想到笔锋刚碰到叶面,便觉格外滑溜,墨汁跟着四下散开,写下的字迹很快就变得扭曲难辨了。 苏录又试了几张蕉叶,皆是如此,而且是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那种失败。 “唉……”他搁下笔叹了口气,什么狗屁‘怀素书蕉’?没想到古代也有营销号。 “怎么啦?又遭你伯娘骂了?”这时苏有才从外头进来,见他一脸的郁闷。 “我想学怀素在芭蕉叶子上写字,但发现根本行不通。”苏录挠头,自嘲道:“估计是古人瞎编哄孩子的励志故事。” “不能吧?”苏有才却摇头道:“陆羽的《僧怀素传》里记载过这件事。而且怀素的朋友戴叔伦,也在诗中写道:‘归来挂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写佛经。’他们没必要瞎编吧?” “可叶子太滑了,根本不吸墨呀。”苏录眉头紧蹙,不过老爹的话,又让他燃起了希望。 苏有才拿起一片芭蕉叶,端详一番道:“叶子上有一层蜡质,而且水分也太大了,怎么可能吸墨?” “把它晒干了试试?”苏录恍然道。 “肯定不能晒,一晒就变形了,褶皱不平怎么写字?”苏有才摇摇头道:“而且只能晒掉水分,晒不掉上头这层蜡。” “可以先加点草木灰来煮。”苏泰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他已经干完了自己的活。“然后再阴干试试。” “你咋知道的?”苏有才和苏录吃惊道。 “俺看老胡造纸,竹子要先用草木灰煮过。”苏泰挠挠头道:“他就说是为了,去掉竹子表面的蜡。” “好小子,观察的还挺细!”苏有才赞一声,把蕉叶递给苏泰道:“试试看!” “哎。”苏泰高兴地点点头。 ~~ 三天后,苏泰将一摞处理完毕的蕉叶递给苏录道:“试试看。” “辛苦二哥了。”苏录接过来,只见蕉叶已经变成了淡黄色,却依然平滑如纸。还被苏泰细心地裁剪成大小一致的长方形,跟老胡卖的毛边黄土纸一样的尺寸。 “不辛苦,快试试看有没有用。”苏泰咧嘴笑笑催促他。 苏录点点头,忙溽墨提笔,在‘蕉叶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友于兄弟。” 这次蕉叶不仅吸墨,而且落笔也不轻滑了,笔锋的阻力跟普通黄土纸也大差不差! “怎么样?”苏泰忐忑问道。 “完全可以平替!”苏录抬起头来,满脸欢喜道:“这下再也不用为纸发愁了!” 那山上随处可见的芭蕉树,就是他用之不竭的纸库了! “太好了!”苏泰兴奋地直拍手,比苏录还高兴。“以后你可以放开写字了,我来供你芭蕉纸!” “多谢二哥。”苏录感激地看着苏泰。何止是芭蕉纸,还有松明灯,松烟墨。甚至连毛笔笔头,都是二哥用山羊毛掺了点兔毛,手搓出来的。 没有二哥,他这个书根本读不成。 ps.连续第三天独眼写字了,写完眼都花了。希望明天会好些。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五章 持旗少年 都是住在一个院里的,平时拌嘴也就算了,打架的话事情就严重了,保不齐以后有什么样的影响。 换言之,如果汽车没问题,当然不会出事,可如果有人对汽车动了手脚,那么,车毁人亡。 然而估计到苏璟雯手里的团子,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脚步也没有再近一步了。 在医院体系里,尽管住院医地位不高,但其实有时候病人排不到专家号,也可以挂住院医的号。 陈景年摆了摆手,讪笑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柱子哥,我这段时间在一位中医那做针灸,给我看病的大夫说了,除了针灸还得补充营养,这样才可能更好地恢复。 孙修齐诚惶诚恐的说着,生怕叶无邪不相信,甚至还拍着胸膛一阵发誓。 许大茂拉着陈景年往后院走,娄晓娥则顺着囡囡的声音,也走进了西屋。 索菲亚似乎也对李维做的很满意,学着章润宇的样子给李维竖起了大拇指。 即便刚才被顾卫民和顾火带数百人包围,也不至于跟现在一样惨白无比。 刀疤男本来这一拳就可以解决掉岳隆天,但是此时感觉岳隆天体内一股莫名的力道从开始被自己的力道镇住,开始慢慢的反抗,只是顷刻间好像就完全盖住了自己的力道一般。 修真者对于这点,自有他的解释:天道不公!以天下苍生为蝼蚁!我必逆天而行,破灭其天,真正的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被天道所左右。我的命运我安排,不需要天道来指手画脚。 老怪物哇哇的大叫着,双掌也是不停的拍向冷颜。项来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眼看着冷颜被老怪物打的吐血,而老怪物也没讨到好,也被冷颜打的血吐个不停,在这个时候,谁停下来谁就得死。 李香这时眼睛有些湿润,却什么也沒再说了,她心中已经抱定了打算,只要自己一旦坐牢,就永远不再和岳隆天联系了。 在这种情况下,卿若承诺举全盟之力帮助陆清宇完成一个心愿,这样的条件已经算的上是相当相当的诱人了,甚至已经可以让普通的修炼者为之疯狂。 总队长并非没有反应,而是带着一抹微笑,甚至眼中出现一抹震惊。 岳胜龙这时朝岳隆天一笑,指了指岳隆天脖子上的黄玉,却什么都没有说,推门进了会议室。 肖菲菲应了一声,立刻一路谭腿朝空中扫去,势头迅猛,脚脚都能踢出风來。 云海缱绻,‘波’澜起伏,山林一片苍翠,哗啦啦的流水声在山中回响,此时的神日峰却透出几分幽寂,丛林间鸟兽全无,充斥着一片肃杀之气。 天色越来越亮,清风骤起,渐渐赶走黑夜的阴霾,带来了一丝清晨的和煦与安详。 既然连鳍人族这个种族自己都没有听说过,那么这个种族所拥有的本事,自己自然也是不可能知道了,所以天生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点了点头。 凌云雨的睡眠本就很轻,尽管陈琅琊的动作很轻,但是依旧被她发现了,睁开惺忪的睡眼,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曹操见士卒全部恢复过来,便向开始侵略夷州的土族,凭借手下的诸位大将和五千士卒,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几月之内,便收降了数百支部落。 只怕慕王想重用沈予是真,如今利用沈予也是真……出岫心中如此想着,只觉得慕王心思深不可测,话也说得似真似假,令人捉摸不透。 阎罗淡淡的说道,扔掉手中的黑色断刃,赤手空拳的对战陈琅琊。这是一个高手的尊严,尤其是在面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之时,如果还手握兵刃的话,那么他这个华夏第一杀手的名号,也就该奉送他人了。 关闭宠物排行榜,将狐妖收回宠物空间,怎么漂亮的狐妖还真舍不得给别人看,自己偷偷看就好。嘿嘿!金屋藏娇,是男人都喜欢地。 这四种颜色十二分开,时而凝聚,不停的交织变化着,看的久了不禁让人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但是天生可是丝毫不敢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这一招刀法竟然像是生来就存在于天生的脑海之中一般,天生根本不用刻意的去学习,就能知道这一招究竟有多少的变化,每一种变化自己该以何种方式来施展。 “哈哈,没想到你的成语还学的挺好,至于目的嘛,一边喝酒一边做事不也挺好的嘛,反正也不影响不是?”叶含笑尴尬的摸着脑袋说道。 第十六章 春哥儿,春哥,你真了不得!! 男人眸光收回时,恰好撞见纪初语在盯着他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寒光一闪,像是刀片割了自己眼皮子一下,可是再细看却也看不出什么。 五卫虽逢大败,不过还是凑了一万左右的骑军,这样一来,五卫实力大减,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威胁瓦剌卫的实力了。 “而且霜凤一般情况下不会回来,赤狼只是最弱的那种九品,所以在宗师层面,深楚城还可以保持平衡。 不但是大华世界的天界,就连人界之中的天地灵气,也是开始了剧烈的增加起来。 “伤害?”武一疑惑的看了徐叔一眼,因为他知道,这五年的时间,徐叔修为上的进步确实很惊人。 干掉了几个虫子之后就会彻底报废,地面的防空部队还没办法对其进行有效的支援。 哪怕到后来离开家族,刚开始建立镖局的时候,他也是义无反顾的跟着韩牧,过起了风餐露宿的日子。平日里虽然他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对待手下们都很好,但是一到夜里,他知道,他总是经常失眠。 “平儿,苏云在信笺上,竟然向本宫举报愉贵妃,说愉贵妃与嘉贵妃等人暗中狼狈为奸,不但恶意诬陷她,还秘密痴心妄想争皇后之位!”继后檀香娥眉一蹙,凤目一锁,对平儿与菡萏,抑郁地说道。 现场不少人被吓得忘记反应,好半晌才回过神去看到底是谁有如此胆量,却马上被对方接下来的话震惊到。 张让等十常侍作为内臣,目前依靠的只有皇帝刘宏,一旦刘宏没有了,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而现在刘宏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们不由得为自己今后的前途担忧。他们也想在朝中和军队里拉拢自己的势力。 少nv一头紫发,身体单薄,明显有些支持不了这样的长途跋涉,此时额头已经微微见汗,可是少nv却是紧咬牙关,一语不发,脚步坚定的跟在中年男人的身后。 叶国献看着他眼神有几分怪异,你这时候知道是公物了,那么多东西吃的时候也没见想起过,一到别人那就知道是公物了。 龙腾魔武学院为此一改之前的风气,不再是高届的学员打压着低届的学员,反而是低届的学员,经常自持实力强盛,反而借此跳到了高届学员的头上,各届之间的打斗,屡见不鲜。 “你说……什么?”亚历山大脸上的表情就像见鬼了一样,她刚刚说什么?再开一座城门?这是什么意思? 她接过如意珠,咬破中指,滴了一滴鲜血在珠子上,一道神识打上去,顿时,上官魅就感觉自己的心神和如意珠之间,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可事情却没有狐身男子所想的那般简单,雄狮的前爪是扑不到狐身男子的身体不假,不过它却在一瞬间摆动尾巴,三米多长的尾巴顿时如同一条长鞭一般,对着狐身男子的身体急速chou去。 李典攻击了一阵,看到没有效果,枪法一变,长枪抡园了,以打砸为主,枪式沉重。这样子看似笨拙,然而却充分发挥了他那支加长的五钩神飞亮银枪的优势。 众人都点了点头,都认可有这种怪异地感觉。难道植物还会攻击人吗? “不急不急,再恢复恢复。”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帮自己成就四阶的哪这么容易放过,现在已经有这么强的威力如果再恢复一些岂不是更有把握。 “一官,你不开心,就不说这些了。说说我吧,我还没有单独感谢你对延仲如嫣的赏赐呢。”苏若瑶宁静的微笑疏散他的郁气。 一日又一日,程迪智天天来,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苏若瑶也习惯了程迪智为若琪煎药,喂药,还在大雨中修缮房屋,在晴天修理晾衣绳,教她念诗词。 gl在三分线外夸张地运着球,各种花式运球,晃得人眼花缭乱,而影子十分有经验的保持着自己的身位,没有轻易被晃动。 一位脚下如尘,停滞在空的青年修士,眉头一皱思索起来,在苏木刚刚飞跃两人时,此人刚好经过此地,便感觉到苏木身上溢出的气息。 凌菲显然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排场,惊讶的看着身边的男人,还以为是他一手安排的。 “若是明知道山中凶险还要前行,为什么不选择平缓容易通行的森林?”果然,在场的将士之中有人问到了重点。 “若瑶,今日和那个叫皂荚的姑娘学跳‘西施浣纱’,一跳就是一整天,其实你也会跳,而且跳得好,自然,只是不如皂荚精美。为何还要特意去学呢?”程迪智换了个开心的话题。 爷爷当时就夸自己很有天赋,以后肯定可以进入nba,然后那也成了自己,之后一直努力的目标,与梦想。十多年过去了,自己终于是如愿以偿的进入了nba,进入了国家队,能为国效力,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和追求。 而这份耻辱,在今晚更是爆发到了高、潮!现如今,她炎皓华已经因为这个名字,而彻底沦为笑柄了。 他紧握藏在口袋中的银色左轮,目光紧盯着门罗与大胖子安德鲁,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只一瞬间,原本在光明圣者雕像上的白色光晕居然转移至杰克身上。 当时,云秋信念崩塌,意志沉沦,体内的鬼神之力完全爆发,短时间内就耗尽了云秋体内积攒的全部鬼神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