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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绝境之誓

    当那枚内壁刻着“盾”的银镯,与周邦彦背后那块烙着“弓”的烙印,轻轻贴合在一起时。


    严丝合缝。


    一种跨越了十几载血海深仇的战栗,同时穿透了两人的身体。


    那冰冷的银,贴上滚烫的皮肤,激起的不只是疼痛,更是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宿命般的回响。


    他们对视着,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了十几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看到了满地的鲜血,也看到了各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孤独的倒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腥臭,身上的剧痛,眼前的危局,似乎都暂时远去。


    良久。


    “那个……炊饼……”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像被钝刀割过。


    “……还剩下半个,我藏了三天,舍不得吃,每天夜里偷偷拿出来闻闻。后来……被不良井里的野狗抢走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那份深埋了十几年的遗憾,却浓得化不开。


    那半个炊饼,是他与家的最后一点联系。


    李师师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没有说自己把那半个炊饼风干,像护身符一样藏了十几年,直到它彻底碎成粉末,再也无法保存。


    她只是哽咽着,说出了一句同样卑微的往事。


    “我……我刚到樊楼的时候,李姥姥教我弹琴,弹错一个音,就要用戒尺打一下手心……”


    “夜里手疼得睡不着,我就看着天上的月亮,想,它像不像那个炊饼。”


    一个月亮,半个炊饼。


    是他们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这短暂的温情,迅速被现实的冰冷所淹没。


    绝望,像暗舵里的潮湿空气,无孔不入,压得人喘不过气。


    相认,并没有带来力量,反而带来了更深的无力感。


    “我们……还能做什么?”


    李师师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她看着桌上那卷改变了一切的盟书,眼中满是茫然。


    这罪证,重逾千斤,却也烫手如烙铁。


    它揭开了真相,也同时宣告了他们的死期。


    在蔡京一手遮天的汴京城,拿着这样一份东西,无异于怀揣着催命符。


    周邦彦靠在墙上,剧痛让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豪言壮语。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是同样的无力。


    他谋划了十几年,以为敌人只是应奉局的朱勔,是贪婪的蔡京。


    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们要对抗的,是两个虎狼之国,和一个从根上就烂透了的朝廷。


    他们不是在跟几个人斗,是在跟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正在走向死亡的体制斗。


    他想到了拱圣营的旧部。


    可十二年了。


    人会老,会死,心会变。


    当年那些忠肝义胆的汉子,如今散落何方?


    又有几人还记得当年的誓言?又有几人,没有被这污浊的世道磨平棱角,变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


    李师师的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卷盟书。


    那一刻,她心中涌起的,竟是一股想要将其彻底撕碎的冲动。


    撕碎它,就不用再背负这血海深仇。


    烧掉它,就不用再面对这必死的棋局。


    她甚至在脑中勾勒出了另一条路:带着重伤的周邦彦,利用漕帮的暗线,逃离汴京,去江南,去蜀地,去任何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凭她的才情,他的坚韧,或许能像两个普通的陌生人一样,隐姓埋名,安稳地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诱惑着她。


    但,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片早已干涸的,属于周邦彦的暗红色血迹时——


    她猛地一颤。


    那触感,粗糙、干硬,却又仿佛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和他在火场中不惜一切的决绝。


    就是这片血,揭开了真相。


    就是这个人,用半条命,为她,也为这天下,换来了最后一丝知晓真相的权利。


    如果连这份用命换来的真相,她都不敢去面对……


    那她和那些在樊楼里醉生梦死的权贵,又有什么分别?


    “我怕死。”


    李师师忽然开口,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盟书的一角,仿佛攥住了自己的心脏。


    那单薄的缣帛,几乎要被她捏碎。


    “但我更怕……爹娘和李姥姥,在天上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她的这句话,不再是对着周邦彦说,而是对着自己那颗曾经动摇、曾经怯懦的心说。


    周邦彦没有说话。


    他只是低着头,用尽力气,从自己那身破烂的衣袍上,撕下一角还算干净的布条。


    然后,他开始笨拙而坚定地,一圈一圈,包扎自己那只在火场中被烧得血肉模糊的手。


    他的动作很慢,因为剧痛,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但他没有停,也没有哼一声。


    那个动作,微小,沉默,却充满了生的意志和斗争的决然。


    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李师师看懂了。


    他不是在包扎伤口。


    他是在重铸武器。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茫然与恐惧,被一种淬火后的坚冰所取代。


    她不再讨论“怎么办”,因为那没有意义。


    她直接说:“我进宫。”


    周邦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用牙齿咬着布条的一端,打了个死结。


    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联络旧部。”


    这不是一个计划。


    这是一个在绝望的悬崖边,用彼此的眼神和动作,交换的血色誓言。


    天,终于亮了。


    暗舵的石门被推开一道缝,清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汴河的湿气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死气,也带来了黎明的萧杀。


    李师师迎着那道灰白色的晨光站起身。


    她没有回头。


    也没有说一句“保重”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她抬手,将发间那根藏着盟书残片的凤簪,往里,更深地,插了插。


    直到簪尖抵住了头皮,传来一丝微微的刺痛。


    那痛楚,让她无比清醒。


    仿佛那不是一根发簪。


    而是一把,即将刺入帝国心脏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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