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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门之虎骨梅花

    解府的青砖地缝里还凝着未化的霜气,庖丁叔蜷在膳房门槛上的样子像团被揉皱的旧棉絮。解九爷踩着晨露过来时,正看见张副官弯腰用指尖拨开那摊暗红的血渍——血里掺着细碎的白梅瓣,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


    “六十岁生辰,该是金盆洗手的日子。”解九爷的白手套轻轻落在庖丁叔僵硬的手腕上,“解家规矩,到了年纪就得把账本钥匙交出来,他守了三十年库房,手里攥着的东西比命金贵。”


    张副官直起身,军靴碾过一片沾血的梅瓣:“佛爷让我来贺寿,没成想先见了命案。这符印……”他指向庖丁叔心口,那里用鲜血画着朵五瓣梅花,花心嵌着半枚虎骨碎片,“北平去年也出过类似的案子,死者都是古董行当里的老人。”


    解九爷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腰间的算盘:“巧了,庖丁叔年轻时在北平当过长班。去看看库房。”


    库房铜锁完好无损,但最里层的樟木箱上多了道新划痕。解九爷蹲下身,从箱底摸出片沾着油泥的虎骨——比庖丁叔心口那半片薄些,边缘的齿痕像是被什么动物啃过。


    “光绪二十六年,解家从陕西收过一批货。”他忽然开口,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起来,“其中有对虎骨屏风,后来被八国联军抢走半扇。当时经手的,除了庖丁叔,还有三个老人。”


    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惊叫。张副官拔枪冲出去时,正看见洗衣妇刘妈吊在晾衣绳上,裙摆垂落处,同样的虎骨梅花符印在晨风里微微晃动。


    “她丈夫曾是解家赶车的,”解九爷站在廊下,看着那朵染血的梅花,“光绪二十六年护送屏风去天津,路上遇见过劫匪。”


    张副官忽然想起什么,从怀兜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佛爷给我的,说解家这几年总有人失踪。你看这个。”照片上是群穿着马褂的人,前排左三是年轻时的庖丁叔,右首站着个戴瓜皮帽的男人,手里捧着半扇虎骨屏风。


    解九爷的目光在照片角落停住——那里有个模糊的孩童身影,腰间系着串梅花形的银锁。


    “那是当年守库房的老马头的孙子,”他忽然提高声音,“去看看老马头!”


    老马头住的偏院已经空了,炕桌上摆着碗没喝完的粥,粥里沉着片虎骨。墙角的蛛网被撞破,地上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后墙根——那里有个新挖的土坑,坑底铺着层干枯的梅枝。


    “他跑了?”张副官皱眉。


    “解家人不会跑。”解九爷捡起根梅枝,枝桠间卡着块碎玉,“这是当年那批货里的和田玉,老马头的儿子就是因为护这玉丢了命。”


    夜幕降临时,账房先生周先生死在了成堆的账本里。他的手指死死抠着本光绪二十六年的流水账,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十字,旁边写着“西安,虎啸园”。


    “虎啸园是当年陕西最大的古董行,”张副官翻着卷宗,“光绪二十六年大火烧了个精光,老板姓胡,据说烧死在库房里。”


    解九爷突然按住他的手:“你看这页——七月十三,付马夫刘三银二十两,运虎骨屏风至天津。刘三就是刘妈的丈夫。”他指尖划过另一行,“同日,收胡老板定金五十两,约定三月后交货。”


    窗外突然飘起雪,有片雪花落在账本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张副官抬头时,看见窗纸上映着个瘦长的影子,手里举着半扇虎骨屏风。


    “抓活的!”他踹开门冲出去,雪地里却只有串梅花形的脚印,延伸到花园深处的梅树底下。


    梅树洞里藏着个铁盒子,里面是件孩童的棉袄,夹层里裹着半张泛黄的药方——治的是虎骨划伤后的破伤风。


    “老马头的孙子小时候被虎骨屏风划伤过,”解九爷突然明白了什么,“光绪二十六年那场火,胡老板根本没死。”


    张副官猛地想起照片上那个戴瓜皮帽的男人:“他就是胡老板?可他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解家吞了他的货。”解九爷的算盘响得急促,“那年大火后,胡老板托解家保管剩下的半扇屏风,结果解家转手卖给了俄国领事馆。他找了三十年,终于查到当年经手的人。”


    这时,管家匆匆跑来:“九爷,老马头找到了,在祠堂……”


    祠堂的香案上,老马头趴在族谱前,背上插着半扇虎骨屏风。屏风的骨缝里嵌着张字条,是用鲜血写的:“欠我的,总得用骨头来还。”


    解九爷盯着屏风上的梅花雕刻,突然笑了:“他还会来的。这半扇屏风缺了块月牙形的骨片,就在解家的密室里。”


    深夜的密室里,煤油灯忽明忽暗。解九爷捧着那块月牙形骨片,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终于来了,胡老板。”他转过身,看见个佝偻的老头,手里握着把磨得发亮的骨刀——正是照片上那个戴瓜皮帽的男人。


    “我等了三十年。”老头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当年你们烧了我的虎啸园,抢了我的屏风,还杀了我儿子!”


    张副官突然从暗处走出:“你儿子是那个戴银锁的孩子?”


    老头猛地抬头:“他当年被你们的人划伤,染了破伤风,死的时候才七岁!”


    解九爷把骨片放在桌上:“光绪二十六年的账,解家认。但杀你儿子的不是解家人,是俄国领事馆的护卫。”他翻开本暗黄色的册子,“这是当年的验尸记录,伤口是俄式军刀划的。”


    老头愣住了,骨刀“当啷”落地。煤油灯突然炸开,火光里,所有人都看见屏风上的梅花突然渗出鲜血——那些雕刻的沟壑里,竟藏着三十年的血渍。


    “庖丁叔他们不是要吞你的货,”解九爷的声音很轻,“他们是想把屏风运到天津,交给你在法国租界的弟弟。没想到半路上被领事馆的人截了胡。”


    老头瘫坐在地,抓起块虎骨碎片,碎片上还留着孩童的齿痕——那是他儿子当年啃着玩的。


    天快亮时,张副官在解府门口烧了那半扇屏风。灰烬里,虎骨渐渐化成雪白的粉末,混在飘落的梅瓣里,像场迟来三十年的雪。


    解九爷站在廊下,看着账本上被朱砂圈住的名字——光绪二十六年,解家护院共十三人,全部死于俄国领事馆的枪下。


    “金盆洗手,洗的是手上的血。”他收起算盘,“可有些债,得用下辈子来还。”


    张副官回头时,看见解九爷的白手套上,沾着片鲜红的梅瓣。远处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解府的梅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有谁在枝头,轻轻叹了口气。


    张副官用军靴碾过最后一点火星时,天边已经泛起青灰色。虎骨烧透的焦糊味混着雪水的潮气,在解府的青砖地上漫开,像摊洗不净的陈年血渍。


    “这屏风烧得蹊跷。”他弯腰捡起块没烧透的骨片,断面处竟嵌着枚锈迹斑斑的铜扣,“寻常虎骨烧起来是酥白灰,这骨缝里怎么会有铜锈?”


    解九爷正站在梅树下翻那本光绪二十六年的护院名册,闻言抬头时,鬓角沾着的雪粒恰好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光绪年间的虎骨屏风,讲究‘骨嵌铜筋’,俄国领事馆当年抢货时,特意要过这铜扣的样式。”他指尖点在名册末尾的朱批上,“你看这笔迹,和胡老板留在祠堂的血字,是不是很像?”


    张副官凑近了看,那朱批的弯钩处果然有个极细微的折角,和“骨头来还”四个字的笔锋如出一辙。“你的意思是……”


    “胡老板不是来讨债的。”解九爷突然笑了,白手套在梅枝上轻轻一弹,抖落的雪沫溅在名册上,“他是来送东西的。”


    话音未落,西跨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两人赶到时,只见胡老板蜷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指缝间渗出的血正往青砖缝里钻。他手边的紫檀木盒翻倒着,里面的半枚虎符滚落在地,与张副官口袋里那枚铜扣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虎啸园的镇店之宝,”胡老板的眼睛已经蒙上白翳,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解九爷的袖口,“当年解家护院帮我藏的,说……说等风声过了,交还给戴着梅花银锁的人……”


    他的头猛地歪向一边时,解九爷突然注意到他后颈有个淡青色的梅花印记。那印记边缘泛着黑,像是用烧红的铁钳烫出来的。


    老马头的灵堂设在西厢房,棺木前的长明灯总在午夜时分莫名熄灭。第三夜子时,张副官守在灵前,看见窗纸上映出个小小的黑影,正踮着脚往供桌上爬——那孩子手里攥着串梅花银锁,锁身上的铃铛在寂静里叮当作响。


    “别动!”他猛地掀开帘子,却见那孩子扑通跪在灵前,把银锁往老马头的牌位前一放,哇地哭出声来:“爷爷说,把这个还给胡爷爷,他就不杀我了……”


    解九爷这时从外间进来,手里拿着盏琉璃灯。灯光照在银锁内侧,隐约显出几行刻字:“七月十三,虎啸园,十三人。”


    “老马头根本没跑。”他突然蹲下身,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泪,“他是去给你找这个了。”琉璃灯转向供桌下的暗格,里面赫然躺着件血衣,衣摆处绣着半朵梅花——正是当年解家护院的制服样式。


    孩子突然指着血衣上的破洞:“爷爷说,这是俄国鬼子的子弹打穿的。胡爷爷的儿子,也是被他们打死的。”


    张副官突然想起什么,从怀兜里掏出张照片。那是他在北平查案时拍下的,照片里的俄国领事馆墙上,挂着半扇虎骨屏风,屏风的梅花雕刻里,嵌着十三颗铜扣。


    “十三颗铜扣,对应十三名护院。”解九爷的算盘在供桌上噼啪作响,“胡老板不是要报仇,是要让我们找到这十三人的尸骨。”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灵堂的门突然被风吹开。雪地里,不知何时立着十三盏白纸灯,每盏灯下面都压着块虎骨碎片,拼起来正是那扇屏风缺失的另一半。


    解府的地窖藏在花园最深处的老梅树下,入口处的青石板上刻着朵反向的梅花。张副官掀开石板时,一股混着霉味的腥气扑面而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腐烂了三十年。


    “光绪二十六年,解家护院把胡老板的儿子藏在了这里。”解九爷举着煤油灯走在前面,石壁上的刻痕在灯光里忽明忽暗,“他们用虎骨屏风挡住入口,自己引着俄国兵往相反的方向跑,最后……”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地窖尽头的石壁上,嵌着十三具白骨,每具骨架的手里都攥着块虎骨,拼成的梅花图案中央,躺着个小小的骷髅,脖颈处还套着串银锁——正是那孩子手里那串的另一半。


    “胡老板的儿子根本没死于破伤风。”张副官蹲下身,指尖拂过骷髅肋骨上的刀痕,“这是俄式军刀的痕迹,和护院名册上的记录一致。”


    解九爷突然注意到骷髅的牙齿缝里卡着块碎布,布上绣着半个“胡”字。“当年护院们把孩子藏在这里,本想等风声过了送他去法国租界,没想到俄国兵搜查到了地窖。”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些护院是回来救孩子时被杀害的。”


    煤油灯突然晃了晃,石壁上的影子扭曲成虎啸的形状。张副官抬头,看见地窖顶的石缝里渗下暗红色的液体,滴在骷髅的银锁上,竟像活过来似的泛起红光。


    “这不是血。”解九爷用指尖沾了点,放在鼻尖轻嗅,“是朱砂。有人在这里祭拜了三十年。”


    胡老板的尸身停在东跨院时,解九爷在他贴身的衣袋里摸到本线装书。书皮已经泛黄,封面上画着两朵交缠的梅花,一朵用朱砂染就,一朵嵌着细碎的虎骨粉。


    “《双梅记》,”张副官念着扉页上的字,“胡啸山着。这胡老板原来叫胡啸山。”


    书页里夹着张药方,墨迹已经晕开,却能看清“虎骨三钱,乌梅五枚”的字样。药方背面画着张地图,标注着天津卫郊外的十三处地点,每个地点旁都画着朵梅花。


    “他这三十年,一直在找护院们的尸骨。”解九爷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剪报,是宣统三年的《北平晚报》,报道里说俄国领事馆失火,半扇虎骨屏风不知所踪,“原来屏风是他偷回去的。”


    正说着,那孩子突然跑进来说,祠堂的香炉里长出了红色的梅枝。两人赶到时,只见香炉里的灰烬中,果然冒出株嫩芽,芽尖上顶着个小小的花苞,苞衣上竟有虎骨的纹理。


    “这是用虎骨粉混着骨灰种的。”解九爷突然明白了什么,“胡啸山杀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当年的经手者。庖丁叔他们是自愿赴死的,为了让我们找到这本《双梅记》。”


    他翻开账本,光绪二十六年的流水账最后一页,用淡墨写着行小字:“十三人骨,葬于梅下,待虎啸时,归位双梅。”


    天津卫的雪下得比长沙紧。张副官带着十三名士兵,按《双梅记》里的地图找到十三处坟茔时,每个坟头都立着块无字碑,碑前的梅树都开着血红色的花。


    “解九爷说,这十三棵梅树是护院们的亲人种的。”士兵们挖开第一座坟时,张副官突然想起解九爷临行前的话,“每具尸骨的胸口,都该有半枚虎符。”


    果然,第一具尸骨的肋骨间嵌着半枚虎符,与地窖里找到的那半枚拼在一起,恰好是朵完整的梅花。当第十三枚虎符归位时,天边突然响起虎啸般的风声,十三棵梅树的花瓣同时飘落,覆在新挖的土坑上,像层厚厚的雪。


    解府的地窖里,解九爷正将十三枚虎符嵌进石壁上的凹槽。当最后一枚虎符归位,整个石壁突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密室——密室中央的石台上,摆着完整的虎骨屏风,屏风的梅花雕刻里,嵌着第十三颗铜扣。


    “这才是真正的虎骨梅花。”解九爷轻轻抚摸着屏风,骨缝里渗出的朱砂在灯光下缓缓流动,“胡啸山用三十年的时间,让护院们的忠魂归位,也让解家欠的债,终于有了偿还的地方。”


    那孩子这时捧着银锁走进来,银锁与屏风上的梅花图案对在一起,竟发出清越的响声。屏风突然泛起红光,护院们的白骨渐渐隐入石壁,只留下十三朵朱砂梅花,在石墙上灼灼绽放。


    张副官回长沙复命时,解九爷送他到城门口。梅花开得正盛,落在解九爷的白手套上,像滴未干的血。


    “佛爷问,这案子算不算结了。”张副官勒住马缰,手里攥着那本《双梅记》,“胡啸山的弟弟在法国租界收到屏风了,说要把它捐给博物馆。”


    解九爷笑了笑,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弹:“结不了。解家的规矩,欠了的债,总得有人接着还。”他从袖中取出枚梅花铜扣,递给张副官,“这是第十三颗,当年落在俄国人手里,上个月才从拍卖会上赎回来。”


    铜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背面刻着个极小的“解”字。张副官突然明白,解九爷的白手套为什么总也洗不干净——那上面沾着的,从来不是梅瓣。


    回城的路上,张副官听见身后传来算盘声,噼啪作响,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十三名护院冲向俄国兵时,腰间铜扣碰撞的声音。他回头望去,解府的梅树在风中摇曳,枝头的梅花落了满地,竟铺成条通往地窖的路,路上的脚印,每一步都踩着朵虎骨梅花。


    张副官的马队刚过洞庭湖,解九爷就收到了天津来的电报。电文只有七个字:“第十三扣,非虎骨”。他捏着电报纸走到梅树下时,晨露正顺着新抽的枝芽往下滴,落在去年埋虎符的地方,洇出个深色的小坑。


    “九爷,祠堂的香案裂了。”管家捧着块碎木片过来,木茬里嵌着点银白色的粉末,“木匠说这木头里像是掺了东西。”


    解九爷用指尖刮下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是锡箔烧透的味道。他忽然想起胡啸山临死前攥着的紫檀木盒,盒底的暗格里藏着张揉皱的药方,边角处用朱砂写着“锡裹骨,可避金”。


    “去把库房第三排的樟木箱打开。”他转身往内院走,白手套在晨光里泛出冷光,“就是庖丁叔当年守的那排。”


    樟木箱的铜锁早已锈蚀,撬开时扬起的灰尘里混着细碎的虎骨渣。箱子底层铺着层油纸,揭开后露出十三根裹着锡箔的骨条,每根骨条上都刻着半个梅花纹。解九爷拿起其中一根,锡箔在掌心慢慢融化,露出里面泛着青黑色的骨头——那不是虎骨,是人骨。


    “光绪二十六年,解家护院十三人,无一生还。”他忽然笑出声,算盘珠子在箱盖上噼啪作响,“胡啸山哪是要归位虎符,他是要我们认回这十三具尸骨。”


    正说着,那孩子抱着银锁跑进库房,锁身上的铃铛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串锁的红绳顺着骨条的纹路慢慢渗出血色。解九爷顺着红绳望去,十三根骨条在晨光里拼出个完整的“囚”字,字心嵌着枚生锈的铜扣——正是张副官带回的第十三颗。


    张副官在长沙城门口遇见法国领事时,对方正抱着个锦盒往佛爷府里去。锦盒上的烫金梅花纹在夕阳里泛着光,与解府屏风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这是天津寄来的谢礼。”领事掀开盒盖的瞬间,张副官看见半扇虎骨屏风,屏风的梅花眼里嵌着张泛黄的纸,“说是解先生托我转交佛爷的,上面有三十年前的账。”


    纸上是用俄文写的审讯记录,墨迹已经发黑。张副官认出其中几个词:“虎啸园”“十三人”“活埋”。最末行画着个简易地图,标注着领事馆后院的枯井位置。


    当晚子时,他带着三名士兵撬开枯井的石板。井壁上的砖缝里卡着些破烂的衣物,衣角处绣着半朵梅花——与解家护院的制服一模一样。士兵们往下挖了三尺,铁锹突然碰到硬物,刨开泥土后,露出十三具叠在一起的尸骨,每具尸骨的手腕上都套着个铜环,环上刻着俄文的编号。


    “这些不是死于军刀。”张副官捏起块碎裂的头骨,断面处有明显的钝器击痕,“他们是被活活打死的,再抛尸枯井。”


    井壁的砖上刻着串歪歪扭扭的汉字,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屏风藏玉,梅下有金”。张副官突然想起解九爷电报里的话,第十三颗铜扣不是虎骨所制——那是用和田玉磨成的,玉心嵌着点碎金。


    解九爷收到张副官送来的铜扣时,正坐在账房核对光绪二十六年的采买记录。铜扣放在账本上的瞬间,泛黄的纸页突然渗出暗红色的印记,在“和田玉十斤”那行字周围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梅花。


    “原来虎啸园的货不止屏风。”他指尖点在印记中央,那里隐约显出个“胡”字,“胡啸山的父亲当年是西安最大的玉商,光绪二十六年运了批和田玉去北平,结果在半路被劫了。”


    那孩子这时举着银锁跑进来,锁身上的铃铛突然掉了个,滚到铜扣旁边时,铃铛里的小铁柱竟吸住了铜扣里的碎金。解九爷捡起铃铛,发现铁柱上刻着个极小的“解”字——这是解家特制的响铃,里面掺了磁石,专用来识别藏在古董里的金银。


    “去地窖把屏风搬出来。”他站起身时,算盘珠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算出串数字:“七、十三、二十一”。这是解府地窖的暗格编号,对应着光绪二十六年的三个月份。


    地窖里的虎骨屏风在煤油灯下泛着青光。解九爷让下人拆开屏风的底座,里面果然藏着块拳头大的和田玉,玉上刻着幅地图,标注着西安城外的二十一处地点。最末处画着朵梅花,花心写着“金藏梅根”。


    “胡家的玉里藏着金矿的位置。”他突然想起老马头炕桌上的那碗粥,里面的虎骨碎片其实是块金箔,“庖丁叔他们不是在守库房,是在护着这张地图。”


    子夜的风突然从地窖口灌进来,屏风上的梅花雕刻里,竟渗出细碎的金粉,落在地上拼出个“杀”字。解九爷弯腰去捡时,金粉突然化作火星,点燃了地上的煤油——火光里,屏风的骨架渐渐显露出玉的纹路,原来整扇屏风都是用和田玉雕琢的,外面裹了层虎骨伪装。


    张副官带着士兵赶到西安时,城外的梅花开得正艳。按玉上的地图找到第二十一个地点,那里有片荒废的梅林,每棵梅树的根须都裸露在地面,纠缠成网状。


    “解九爷说,挖开第三十七棵树。”张副官看着手里的电报,眉头拧成个结,“他怎么知道是第三十七棵?”


    士兵们刚刨开树根,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铁锹碰在个铁盒子上。盒子打开的瞬间,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里面装满了金条,每根金条上都刻着朵梅花,花心里嵌着小块虎骨。


    “这些金条的成色,和俄国领事馆当年流出的一致。”张副官拿起根金条,背面刻着行俄文,翻译过来是“胡氏玉矿”,“原来俄国人抢屏风,是为了找金矿。”


    正说着,梅林深处传来枪响。张副官带人冲过去时,看见七个穿着俄国军装的人正围着个老头,老头手里举着半块虎骨,骨头上的梅花纹与金条上的分毫不差。


    “他是胡啸山的弟弟,胡啸海。”老头被救下时,嘴角还淌着血,“我哥当年让解家护院藏的不是屏风,是金矿的账本。”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的账册上,记着光绪二十六年俄国兵屠杀玉矿工人的记录。


    夕阳落在梅林里时,张副官发现每棵梅树的根下都埋着个铁盒,里面的金条拼起来,正好是十三根——对应着解家十三名护院。


    解九爷在解府的密室里发现那封血书时,正逢庖丁叔的头七。血书写在块虎骨上,字迹已经发黑,却能看清开头的“解家后人亲启”。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十三,我等十三人受胡氏所托,护金矿账册至天津。”血书里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俄人追至,账册藏于梅根,尸骨葬于俄馆枯井。若有后人见此骨,当将账册公之于世,还胡氏清白。”


    血书的末尾画着朵反向的梅花,与地窖入口的刻痕一模一样。解九爷突然想起胡啸山后颈的梅花印记,那其实是用烧红的金条烫出来的,印记里藏着个“清”字——胡家是前明锦衣卫的后代,世代守护着皇家金矿。


    “难怪俄国人非要抢这屏风。”他把血书放在屏风的玉座上,两者接触的瞬间,玉座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金矿账册,“这账册里记着俄国人侵吞中国金矿的证据,一旦公布,足以引起外交风波。”


    那孩子这时突然指着账册上的插画,画上的十三名护院正围着个穿官服的人,那人腰间的玉佩上刻着个“解”字——正是解九爷的祖父。


    “原来解家早就卷进来了。”解九爷的算盘珠子突然掉了颗,落在账册上,正好压住插画里的官印,“我祖父当年是西安知府,默许了俄国人的恶行,解家欠的债,比我们想的要多。”


    张副官把金矿账册交给佛爷时,长沙城正下着春雨。佛爷翻开账册的瞬间,里面夹着的片虎骨突然掉出来,骨头上的梅花纹在雨水中慢慢晕开,显露出十三个人名——都是当年参与屠杀的俄国军官。


    “解九爷说,这十三人的后代,现在都在北平做古董生意。”张副官看着窗外的雨,想起解府的梅林,“他要亲自去北平,了了这笔账。”


    解九爷动身去北平时,解府的梅树突然开满了白花。他穿着身素色长衫,手里捧着个黄铜盆,盆里盛着从俄馆枯井里舀来的水。走到城门口时,他将金盆放在地上,往水里撒了把虎骨粉——水瞬间变成了红色,像盆凝固的血。


    “解家规矩,六十岁金盆洗手。”他弯腰掬起盆里的水,往脸上泼去,“可这手上的血,得用三十年的债来洗。”


    那孩子捧着银锁跟在后面,锁身上的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张副官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发现解九爷的白手套上,不知何时沾了朵金色的梅花,花心里嵌着点碎玉,在阳光下闪着光。


    北平的雪比长沙的冷。解九爷找到那十三名俄国军官的后代时,他们正在拍卖会上竞拍半扇虎骨屏风——正是当年从领事馆失火现场偷走的那半扇。


    “这屏风的另一半,在我手里。”解九爷走上拍卖台,将带来的玉屏风与拍卖品拼在一起,完整的梅花图案突然渗出金光,“你们祖父欠的债,该还了。”


    屏风的金光里,渐渐显露出当年的屠杀场景。竞拍者们吓得四散奔逃,只有解九爷站在原地,看着屏风上的梅花慢慢褪色,露出里面洁白的玉质——原来所谓的虎骨梅花,从来都不是用骨头做的,是用玉和金,还有三十年来的血与泪。


    张副官再次见到解九爷时,是在解府的梅林里。他正蹲在地上,将第十三颗铜扣埋进土里,扣上的梅花纹在夕阳里泛着最后的光。


    “佛爷把账册交给了总理衙门,俄国人赔了金矿,还了尸骨。”张副官递过去壶酒,“胡啸海在西安重建了虎啸园,说要给那孩子留着。”


    解九爷仰头喝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衣领,沾湿了里面的血书残片。“那孩子该姓胡,不姓马。”他指着梅树下的新坟,里面埋着老马头和胡啸山的骨灰,“老马头当年把他藏起来,就是怕胡家断了根。”


    风吹过梅林,枝头的白花簌簌落下,覆在新坟上,像层厚厚的雪。解九爷的白手套落在坟前,手套里露出的手指上,有个淡青色的梅花印记——是用玉屏风的碎渣烫出来的。


    “解家的规矩改了。”他站起身时,算盘珠子在袖中轻轻作响,“以后不用等六十岁,手上的血洗干净了,随时都能金盆洗手。”


    张副官看着他走进内院的背影,突然发现梅林深处的雪地上,有串小小的脚印,每一步都踩着朵梅花,脚印尽头的祠堂门口,那孩子正举着银锁,锁身上的铃铛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在唱首迟来三十年的安魂曲。


    北平的雪落进解九爷领口时,他正站在俄国领事馆的废墟前。断墙残垣里钻出丛野梅,枝头的白花沾着黑灰,像蒙了层陈年血垢。张副官踩着碎砖过来,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布告,墨迹被风雪浸得发蓝:“宣统三年冬,俄馆失火,焚十三具无名尸骨。”


    “这十三具,就是当年的护院。”解九爷指尖划过布告上的火漆印,印泥里掺着的金粉在雪光里闪了闪,“胡啸山放的火,他把尸骨混在俄人尸堆里烧,就是想让他们‘归乡’。”


    废墟深处突然传来铃铛响。那孩子举着银锁从断墙后跑出来,锁身上的红绳缠在段焦木上,焦木断面露出圈虎骨纹——正是虎骨屏风的残件。解九爷蹲下身细看,焦木里嵌着张揉烂的银票,票面金额是五十两,盖着西安虎啸园的朱印。


    “光绪二十六年的定金。”他突然笑出声,算盘在袖中噼啪作响,“胡家当年付的定金,解家根本没动,直藏在屏风里。”


    雪越下越大,野梅的根须在冻土下拱动,露出半截生锈的铜扣。张副官挖出来时,发现铜扣背面刻着个“解”字,与解九爷祖父的私章分毫不差。“原来你祖父早就留了后手。”他擦去铜扣上的泥,“这扣子里是空的。”


    解九爷将铜扣掰开,里面藏着粒米粒大的玉珠,玉珠上刻着极小的“还”字。“他知道欠了债,留着这个给后人做念想。”风雪卷着梅瓣扑在他脸上,“现在该还了。”


    解府的金盆摆在祠堂正中时,长沙刚过惊蛰。铜盆边缘刻着圈反向梅花,盆底沉着十三片虎骨碎,拼起来是“清”字——胡家先祖身为锦衣卫时的印记。解九爷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淡青色的梅花烫痕,正要将手伸进盆里,却被那孩子拽住了衣角。


    “爷爷说,洗手要等梅花开满十三枝。”孩子举着银锁指向院外,十三棵新栽的梅树在春雨里抽芽,枝头的花苞泛着胭脂色,“胡爷爷的弟弟从西安寄来的花苗,说这是用金矿的土养的。”


    张副官突然注意到金盆里的水在打转,水底沉着的虎骨碎慢慢浮起,拼出张人脸——正是胡啸山的模样。“这水是从西安引来的。”他想起解九爷特意让人去虎啸园取的泉水,“里面掺了虎骨粉和朱砂。”


    解九爷的手刚碰到水面,祠堂的香突然齐齐折断,灰烬里冒出串火星,在半空拼出“虎啸园”三个字。他猛地想起胡啸山血书里的话:“金盆非洗尘,是洗债。”原来解家要洗的不是手上的血,是当年默许俄人作恶的罪。


    “去把金矿账册的副本取来。”解九爷收回手,白衬衫的袖口已被水浸红,“烧在金盆里,才算真的了了。”


    账册燃起来时,梅树的花苞突然炸开,花瓣落在金盆里,与虎骨碎缠在一起,像团燃烧的雪。那孩子把银锁扔进火里,锁身熔化的瞬间,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张纸条,上面是胡啸山儿子的字迹:“谢谢解家叔叔。”


    西安虎啸园的开张宴设在梅林深处。胡啸海抱着支骨笛,笛身上的梅花孔泛着玉色,竟是用虎骨屏风的残件雕的。解九爷接过骨笛时,笛尾的铜环突然弹出根细针,针尖沾着点黑色的粉末。


    “是当年治破伤风的药。”胡啸海灌了口酒,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矿砂,“我哥寻了三十年,就想给侄子讨个公道。现在药还在,人却不在了。”


    骨笛吹起来时,梅林里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解九爷发现笛音能让梅枝震动,枝头的花瓣落进旁边的池塘,水面浮起层金色的油膜——是金矿的矿脉在水底延伸的痕迹。“这笛子不只是乐器。”他转动笛身,发现梅花孔能拼出张简易矿图,“是胡家找矿的信物。”


    宴至深夜,那孩子突然抱着骨笛跑进矿洞。众人追到矿洞深处,看见他正对着面石壁吹奏,石壁上的水珠顺着虎纹状的裂缝往下淌,露出里面嵌着的十三块玉佩,每块玉佩上都刻着解家护院的名字。


    “护院们当年把玉佩藏在这儿。”解九爷摸着玉佩上的刀痕,“他们知道自己活不成,留着这个让后人认亲。”


    骨笛的尾音在矿洞里回荡,像谁在低声哭泣。胡啸海突然跪倒在石壁前,矿灯的光映着他鬓角的白发:“我哥到死都不知道,侄子的破伤风其实能治,是当年的药铺掌柜被俄人买通,给了假药……”


    解九爷将骨笛放在玉佩中间,笛身与石壁碰撞的瞬间,十三块玉佩突然亮起青光,在黑暗里拼出朵完整的梅花,花心处渗出滴金色的水珠,落在地上凝成粒金沙。


    解九爷回长沙时,解府的老梅树开了满枝白花。他让人把十三名护院的玉佩葬在树下,又将虎骨屏风的玉芯埋在坟前,算是给这段横跨三十年的恩怨做了了结。张副官送来佛爷的手谕,上面只有四个字:“尘埃落定”。


    “定不了。”解九爷坐在梅树下翻账本,新记的一页写着“虎啸园入股银五千两”,旁边画着朵小小的梅花,“胡家重建虎啸园,解家该出份力。”


    那孩子这时抱着个锦盒跑过来,里面是胡啸海托人送来的虎骨梅花符印,符印背面刻着行小字:“怨可解,恩不忘”。解九爷把符印放在账本上,符印与纸页接触的地方,突然显出行淡墨字,是庖丁叔的笔迹:“老奴六十,替九爷守最后一夜。”


    原来庖丁叔早知道自己会死,他在寿宴前就把库房的钥匙藏进了梅树的树洞里,还在钥匙串上挂了片虎骨——正是当年护院们从虎啸园带回来的信物。


    春雨落在梅树上,解九爷的白手套沾了点花瓣的汁水,红得像血。他想起胡啸山临死前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释然。或许所谓的虎骨梅花,从来都不是复仇的符号,是十三名护院用命护住的信诺,是胡家三十年寻亲的执念,也是解家终于敢直面的过往。


    张副官离开时,听见祠堂里传来算盘声,噼啪、噼啪,混着梅瓣落地的轻响,像谁在低声数着岁月里的债与恩。他回头望了眼,看见那孩子正坐在梅树下,用银锁的铃铛给埋在土里的虎骨碎伴奏,铃声清越,惊起几只落在枝头的鸟,鸟翅带起的花瓣,落在新坟上,像层温柔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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