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元宵,是从午后就开始热闹的。荣庆堂的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宫灯,琉璃的、羊角的、纱绢的,点亮时像一片流动的星河。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踩上去悄无声息,却暖得能焐热脚底的寒气。贾母坐在上首的宝座上,披着件紫貂披风,手里捏着个暖炉,看着底下穿梭忙碌的丫鬟仆妇,脸上的笑纹里都盛着暖意。
“老太太,说书的班子来了。”王熙凤穿着件水红撒花袄,快步走进来,鬓边的赤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刚在外面试了嗓子,字正腔圆的,保准您爱听。”她今儿特意打扮得喜庆,为的就是哄贾母高兴。
贾母笑道:“快请进来,我正闷得慌呢。”
说书先生被请进来,是个白胡子老头,捧着个醒木,先给贾母磕了头,才在旁边的小桌前坐下。醒木一拍,清脆一声,故事开了头——讲的是前朝一位才子,与相府千金相爱,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
那先生说得绘声绘色,时而激昂,时而悲切,把众人都听呆了。宝玉尤其入神,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自己就是那故事里的才子。黛玉坐在贾母身边,手里捏着块帕子,听到动情处,眼圈微微泛红。
故事说完,贾母却摇了摇头:“这故事,听着热闹,实则荒唐。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非君不嫁的?多半是些酸儒编出来的,哄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说得是,那些书里的才子佳人,总免不了些私情,看着不像样子。”
宝玉却忍不住道:“外祖母,也不全是荒唐的,真心相爱的人,历经磨难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贾母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圆满?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理。”
黛玉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低下头,没再说话。她知道,贾母说的是对的,可心里却偏偏向往着那些“荒唐”的故事。
王熙凤见气氛有些沉,连忙打圆场:“老太太说的是正经道理,那些故事,也就听个乐子。要说才子佳人,咱们府里就有——宝二爷才貌双全,林姑娘、宝姑娘哪个不是倾国倾城?这要是编进书里,保管比那先生说的好听。”
这话一出,把贾母逗乐了:“就你嘴甜。”众人也跟着笑,刚才的些许沉闷,顿时烟消云散。
正说着,外面传来太监的唱喏声:“娘娘有赏赐!”
众人连忙起身迎接,只见两个小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说:“娘娘说了,今儿元宵,特备了几个灯谜,让老太太和各位爷、姑娘猜猜,猜出来的,写下来,奴才带回宫去。”
贾母打开锦盒,里面是几张素笺,上面写着灯谜。第一个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这是什么?”贾母琢磨着。
宝玉脱口而出:“是爆竹!”
众人都点头:“对,是爆竹。”
第二个谜:“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宝钗想了想:“是算盘。”
“没错,是算盘。”王夫人赞道。
第三个谜:“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黛玉轻声道:“是风筝。”
宝玉看着她,心里一动,这风筝的谜,竟像是在说他们自己。
第四个谜:“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众人都猜不出,最后还是探春说:“是佛前海灯。”
灯谜猜完,小太监拿着众人写的答案,谢恩离去。贾母笑道:“还是咱们家的孩子聪明,一个个都猜中了。”
夜宴正式开始,山珍海味摆满了桌子,丫鬟们穿梭着倒酒布菜。贾母兴致很高,让宝玉给众人敬酒。宝玉先给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敬了酒,又给黛玉、宝钗、探春等人敬酒。敬到黛玉时,黛玉刚要举杯,却被王熙凤拦住:“林妹妹身子弱,少喝点,我替你喝。”说着,抢过黛玉的酒杯,一饮而尽。
黛玉笑着谢了,心里却暖暖的。
席间,王熙凤挨着平儿,低声算着账:“再过两年,宝二爷和林姑娘也该议亲了,宝姑娘的婚事也得趁早。到时候,光是彩礼、嫁妆,就得花不少钱。还有府里的日常开销,老太太、太太的用度,哪一样都少不了……”
平儿低声道:“奶奶,府里的进项越来越少,开销却越来越大,得省着点了。”
“我知道,”王熙凤皱着眉,“可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省,尤其是孩子们的婚事,得办得风风光光的。回头我再琢磨琢磨,看看哪里能挪出些银子来。”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奶奶,不好了,三姑娘院里的小丫头,被门房的家丁欺负了!”
探春性子烈,一听就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平儿也连忙起身:“我去看看。”
平儿赶到门口,只见几个家丁正围着一个小丫头,推推搡搡的。那小丫头是探春院里的,手里拿着个灯笼,灯笼被打碎了,正哭着呢。
“你们干什么?”平儿厉声喝道。
那家丁见是平儿,气焰矮了半截,嘟囔道:“这小丫头不长眼,撞了我们,还敢顶嘴。”
“她是三姑娘院里的人,你们也敢欺负?”平儿怒道,“三姑娘是什么身份?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动手动脚!还不快给小丫头赔罪!”
那家丁不敢违逆,只得给小丫头道歉。平儿又道:“这事我回二奶奶,定要罚你们!以后再敢欺负主子院里的人,仔细你们的皮!”
处理完这事,平儿回到席上,把经过说了一遍。探春红着眼圈,谢了平儿:“多谢平姐姐。”
贾母怒道:“这些奴才,越来越没规矩了!王熙凤,你得好好管管!”
王熙凤连忙应道:“是,老太太,我回头定重重罚他们。”
夜宴在热闹又有些小插曲中继续着,直到深夜,才渐渐散去。宝玉送黛玉回潇湘馆,路上,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像白昼。
“刚才那个风筝的谜,”宝玉忽然说,“我觉得像在说我们。”
黛玉脚步一顿,没说话。
“我不要做断线的风筝,”宝玉看着她,认真地说,“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什么天运人功,什么阴阳数不同。”
黛玉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她轻轻“嗯”了一声,快步往前走去。
回到潇湘馆,黛玉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月光,心里乱糟糟的。王熙凤算的账,贾母说的话,宝玉的誓言,像一团乱麻,缠在她心上。
荣国府的元宵夜,灯火辉煌,笑语喧阗,可这繁华背后,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事和算计。黛玉知道,这样的夜晚,就像那爆竹,热闹过后,只剩下一地灰烬,而她和宝玉的未来,就像那风筝,不知何时会断线。
窗外的红梅,在月光下开得正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映着这琉璃世界,也映着黛玉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她不知道,这样的元宵夜宴,她还能参加几次,而那些看似坚固的亲情、爱情,又能维系多久。
夜渐渐深了,荣国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几盏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像一个个孤独的守望者,守着这短暂的繁华,和即将到来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