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的书房里,墨香混着檀香,却压不住满室的沉郁。他刚送走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那长史官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宝玉拐走了琪官,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似的扎在他心上。此刻,他正捏着那本被宝玉批注得乱七八糟的《论语》,指节发白——这孽障,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
“老爷,三爷来了。”小厮在门口禀报。
贾政头也没抬:“让他进来。”
贾环缩着脖子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个刚摘的青杏,见了贾政,慌忙把杏藏在身后,规规矩矩地请安:“父亲。”这贾环是赵姨娘所生,在府里向来不受重视,性子也越发阴鸷,见了宝玉,总带着几分嫉妒。
贾政瞥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地跑什么?”
贾环眼珠一转,见贾政脸色不善,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父亲,儿子刚才路过后花园,听见下人们说……说那口井里,捞出个死人来。”
“死人?”贾政皱眉,“什么死人?”
“就是……就是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姐姐。”贾环偷瞄着贾政的脸色,声音发颤,像是受了惊吓,“儿子听他们说,是……是宝二哥逼的。”
“胡说!”贾政猛地一拍桌子,砚台里的墨汁溅了满桌。
“儿子不敢胡说!”贾环连忙跪下,“他们说,前几日宝二哥在太太房里,非要拉着金钏姐姐……要……要做那苟且之事,被太太撞见了,打了金钏姐姐一巴掌,把她赶了出去。金钏姐姐羞愤不过,就跳了井……”他添油加醋,把宝玉说成个无耻之徒,眼里却闪过一丝得意。
贾政听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最恨的就是子弟荒淫无道,如今宝玉竟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还逼死了丫鬟,简直是丢尽了贾府的脸!
“贾宝玉呢?!”贾政怒吼,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小厮们不敢怠慢,连忙去寻宝玉。此时的宝玉,正躺在怡红院的榻上,想着金钏的死,心里像压着块石头,闷闷不乐。听到贾政找他,还以为是问琪官的事,磨磨蹭蹭地往书房走,丝毫不知等待他的是一场灭顶之灾。
刚进书房,就被贾政一把抓住衣领,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这个畜生!”
宝玉被打懵了,捂着脸:“父亲,怎么了?”
“怎么了?”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逼死了金钏,还敢问我怎么了?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
他转身从墙上摘下一根藤条,劈头盖脸就往宝玉身上抽去。藤条带着风声,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宝玉惨叫着:“父亲,我没有!我没有逼死金钏姐姐!”
“还敢狡辩!”贾政越打越气,把琪官的事、贾环说的事,一股脑都算在宝玉头上,“你结交戏子,逼死丫鬟,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祖宗?”
小厮们吓得跪在地上求情:“老爷,饶了宝二爷吧!”
可贾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藤条抽得更狠了。宝玉的衣服被抽破了,皮肉渗出血来,染红了衣襟。他一开始还哭喊,后来渐渐没了力气,只能趴在地上,任由贾政抽打,心里的委屈和疼痛,像潮水一样涌来。
就在这时,贾母带着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急匆匆地赶来了。贾母一进门,就看见宝玉被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全是血痕,顿时心疼得老泪纵横:“贾政!你要打死我的宝玉吗?”
她冲上去,一把抱住宝玉,对着贾政哭喊:“我把宝玉交给你,是让你教他成才,不是让你打死他的!你要是嫌他碍眼,我带着他回金陵去,不碍你的眼!”
王夫人也哭着跪在贾政面前:“老爷,宝玉有错,您教训他就是了,何必下这么重的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贾政见贾母动了真怒,也有些后悔,扔了藤条,喘着粗气:“母亲,这孽障做出这等丑事,不严惩,将来必成大祸!”
“他是我贾家的种,再不好也是我的心头肉!”贾母抱着宝玉,心疼地抚摸着他的伤口,“你要是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就死在你面前!”
贾政看着贾母气得发抖的样子,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宝玉,终究是软了下来,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母亲您说了算。”
宝玉被抬回怡红院,袭人、晴雯等人围着他,哭得肝肠寸断。大夫来看过,说伤得极重,需要好生将养,至少要躺一个月才能下床。
宝玉躺在床上,浑身疼得厉害,却睡不着。他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想着黛玉,不知道她听说了没有,会不会担心。他让晴雯过来:“晴雯,你……你替我去趟潇湘馆,把这个交给林妹妹。”
他从枕下摸出两条素色的手帕,上面绣着几枝幽兰。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一直没机会送给黛玉。
晴雯接过手帕,有些不解:“爷,送手帕做什么?林姑娘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说?”
宝玉虚弱地笑了笑:“你什么也别说,她……她会懂的。”
晴雯点点头,揣好手帕,趁着月色,悄悄往潇湘馆去了。
潇湘馆里,黛玉正坐在窗前发呆。她早就听说了宝玉被打的事,心里急得像火烧,却又不好意思过去,只能在这里坐立不安。紫鹃劝她:“姑娘,要不我去瞧瞧?”
黛玉摇摇头:“别去了,他那里人多,去了反倒添乱。”话虽如此,眼圈却红了。
忽听窗外有动静,是晴雯的声音:“林姑娘睡了吗?”
黛玉连忙让紫鹃开门。晴雯走进来,把两条手帕递给黛玉:“这是宝二爷让我交给您的。”
黛玉接过手帕,见是自己最喜欢的幽兰图案,心里一动。她看着手帕,忽然明白了宝玉的意思——他是想告诉她,他心里惦记着她,就算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没忘了她。
“他……他怎么样了?”黛玉的声音带着颤抖。
“伤得很重,”晴雯叹了口气,“不过已经醒了,就是疼得厉害。他让我告诉您,别担心。”
晴雯走后,黛玉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那两条手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掉在帕子上,晕开了淡淡的水渍。她想起小时候,宝玉摔了玉,她气得剪了荷包;想起两人在沁芳闸边葬花,他说“我懂你”;想起一起在梨香院听戏,他为了她,跟湘云拌嘴……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此刻都像潮水一样涌来,甜的,酸的,苦的,辣的,五味杂陈。
她拿起帕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幽兰,忽然觉得,宝玉受的这些苦,像是替她受的一样,疼在他身上,也疼在她心里。她铺开纸,研好墨,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最后只能拿起帕子,在上面轻轻绣着,一针一线,都缝进了自己的牵挂。
宝玉挨打后的第五天,荣国府的角门外来了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正是刘姥姥。她听说宝玉被打了,心里惦记着,特意从乡下赶来,带来了新收的小米、红豆,还有几个硕大的倭瓜。
她先找到平儿,把东西放下,不好意思地说:“平姑娘,俺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这些都是俺们地里长的,不值钱,表表心意。宝二爷……他还好吗?”
平儿笑着接过东西:“姥姥有心了,宝二爷好多了,只是还不能下床。您等着,我去回老太太一声,她准高兴见您。”
贾母听说刘姥姥来了,果然很高兴,连忙让人把她请到荣庆堂。刘姥姥见了贾母,纳头就拜:“老太太,俺给您请安了。”
贾母拉着她的手,笑道:“老亲家,你可算来了,我正闷得慌呢。”
刘姥姥坐下,把乡下的新鲜事一股脑地说给贾母听:“今年收成好,玉米长得比人还高,豆子结得一串串的,俺家板儿,天天抱着个大倭瓜啃……”她说话风趣,把贾母逗得哈哈大笑,连宝玉挨打的愁云,也散了几分。
王熙凤也在一旁笑着说:“姥姥就是个福星,一来就给老太太带来这么多乐子。”
刘姥姥又问起宝玉的伤势,贾母叹了口气:“还躺着呢,那孽障,不打不成器,打了又心疼。”
“男孩子嘛,哪有不挨打的?”刘姥姥笑道,“俺家那口子,小时候也总挨他爹的打,越打越结实。宝二爷是个有福气的,将来定有大出息。”
贾母被她哄得眉开眼笑,留她在府里住几天。刘姥姥见贾母高兴,也乐得留下,心里却惦记着宝玉,想抽空去瞧瞧他。
怡红院里,宝玉正靠在榻上,听袭人读《西厢记》。听到“碧云天,黄花地”,他忽然想起黛玉,不知道她收到手帕没有,有没有生气。
“袭人,”宝玉说,“你说林妹妹会不会怪我,送她两条旧帕子?”
袭人笑道:“爷放心,林姑娘那么聪明,肯定明白您的意思。她要是不喜欢,早就让人把帕子送回来了。”
宝玉点点头,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他望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这次挨打,虽然疼,却让他明白了很多事——黛玉对他的牵挂,贾母对他的疼爱,还有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温暖,都像这阳光一样,照在他心上,让他觉得不那么疼了。
而潇湘馆里,黛玉正把那两条手帕藏在枕下。她知道,宝玉送她手帕,不是让她擦泪,而是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心里都有她。这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荣国府的日子,还在继续。宝玉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刘姥姥的笑话,让府里多了几分生气;黛玉的帕子上,多了几行清秀的字迹。只是那场痛打,像一道刻痕,深深地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也让这座看似繁华的府邸,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贾母看着刘姥姥带来的乡下土产,忽然叹了口气:“还是乡下好,简单,踏实。”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荣庆堂里,照在贾母和刘姥姥的笑脸上,也照在远处怡红院和潇湘馆的窗棂上,像一层温柔的纱,暂时遮住了那些即将到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