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秋意,是从瘦西湖的残荷开始的。林府的窗棂外,几株老桂开得正盛,细碎的金蕊落了一地,空气中飘着甜得发腻的香。林黛玉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本《断肠集》,目光却落在砚台上——那方端砚是母亲生前所赠,如今砚池里的墨,浓得像化不开的愁。
“姑娘,该动身了。”侍女雪雁轻声提醒。
黛玉点点头,将书卷好,放进绣着兰草的书箧。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绫袄,外罩烟霞色披风,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只簪了两支碧玉簪。这是父亲林如海特意嘱咐的——“到了京都,莫要失了咱们林家的体面,也不必过于张扬。”
正厅里,林如海穿着藏青圆领袍,正与贾雨村说话。他清瘦的脸上带着病容,不时咳嗽几声,却依旧挺直着脊背。见黛玉进来,他挥了挥手,贾雨村识趣地退到外间。
“玉儿,”林如海握住女儿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到了外祖母家,要谨言慎行,孝顺贾母,和睦姐妹。若是受了委屈……”他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
黛玉连忙替他顺气,眼眶泛红:“爹爹放心,女儿晓得。倒是爹爹要保重身子,按时喝药,莫要太过操劳。”
林如海看着女儿单薄的肩膀,心中一阵酸楚。自夫人贾敏去年病逝,这孩子便像被抽去了魂魄,终日沉默,常常对着母亲的遗物发呆。他这巡盐御史的差事虽体面,却积劳成疾,怕是陪不了女儿多久了。把她送到京都荣国府,托给岳母贾母照拂,终究是放心些。
“贾先生是个妥当人,一路会照看好你。”林如海从案上拿起一个锦盒,递给黛玉,“这里面是你母亲的几件首饰,到了京都,让鸳鸯姐姐替你收着。”
黛玉接过锦盒,指尖触到里面温润的玉镯,那是母亲的陪嫁。她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袍角:“爹爹,女儿舍不得您……”
林如海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傻孩子,爹爹也舍不得你。待爹爹料理完这边的事,便上京看你。”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清楚,这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门外传来车马声,贾雨村进来禀报:“大人,船已在码头备好。”
林如海松开女儿,替她理了理披风的系带:“去吧。”
黛玉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那清瘦的身影立在厅中,像一株被秋霜打过的芦苇。她咬着唇,转身走出正厅,再也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便再也迈不开脚。
码头边,一艘乌木大船泊在运河上,船头挂着“巡盐御史府”的灯笼。贾雨村穿着一身新做的宝蓝长衫,正指挥着仆役搬运行李。见黛玉过来,他拱手笑道:“林姑娘,一路顺风。”
黛玉微微颔首,由雪雁扶着上了船。船帘放下的那一刻,她听见码头上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像针似的扎在心上。
船行三日,到了瓜洲渡口。换乘马车时,黛玉掀起车帘,见岸上的芦苇荡无边无际,白花花的苇絮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像极了扬州的雪。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常带她在瘦西湖边赏雪,说“落雪时,天地一白,最是干净”。如今母亲不在了,她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雪,会是一样的干净吗?
贾雨村坐在另一辆马车里,一路都在盘算着前程。他原是姑苏穷儒,靠甄士隐资助才得以上京赶考,中了进士却因贪赃枉法被革职,若非林如海收留,此刻怕是还在街头卖字。这次护送黛玉进京,林如海已写了书信给内兄贾政,说他“才华横溢,堪当重任”——这可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马车行至京都外城,黛玉隔着车帘,听见街市上的喧嚣。不同于扬州的温婉,京都的声音是粗粝的,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铃铛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她不由得攥紧了雪雁的手,掌心沁出细汗。
到了荣国府的角门前,早有几个婆子候着。为首的周瑞家的见了贾雨村,满脸堆笑:“贾先生可算到了,老太太和太太们盼了好几日了。”又看向黛玉,眼睛一亮,“这就是林姑娘吧?瞧这模样,真真是个仙女下凡!”
黛玉被簇拥着下了马车,抬头望去,只见朱漆大门上悬着“荣国府”的匾额,金粉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木头,门两侧的石狮子龇牙咧嘴,透着一股威严。她忽然有些胆怯,脚步顿了顿。
“姑娘莫怕,老太太最是疼人的。”周瑞家的扶着她的胳膊,穿过抄手游廊,往内院走去。
一路行来,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穿红戴绿的丫鬟仆妇络绎不绝,说话都轻声细语,却让黛玉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怕踩错了台阶。
到了贾母住的荣庆堂,帘子一挑,一股暖香扑面而来。炕上坐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穿着酱色绣福字的锦袍,正眯着眼睛打盹。听见动静,她猛地睁开眼,看见黛玉,眼圈一下子红了:“我的儿!可算把你盼来了!”
黛玉被贾母一把搂进怀里,那怀抱温暖而柔软,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像极了祖母的味道。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掉在贾母的衣襟上:“外祖母……”
“好孩子,不哭不哭。”贾母拍着她的背,哽咽道,“你母亲去得早,往后有外祖母疼你。”
正说着,从外面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王夫人穿着石青缎袄,面容端庄;旁边的邢夫人穿着藕荷色褂子,神色淡淡的。后面跟着三个姑娘,一个个都穿着绫罗绸缎,梳着精致的发髻——正是迎春、探春、惜春。
“快来见过你大舅母、二舅母。”贾母拉着黛玉,一一介绍。黛玉依着礼数,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
“这孩子,瞧着就单薄。”王夫人握着她的手,“一路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众人回头,见一个穿着五彩绣袄的少妇走进来,身段丰腴,眉眼间带着一股精明,正是王熙凤。
她上下打量着黛玉,笑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儿才算开了眼!怪不得老太太天天念叨,这模样,这气派,哪里像个外孙女,分明是嫡亲的孙女!”又对贾母道,“老祖宗,您可得多疼疼她,看这小脸瘦的。”
一番话,说得贾母眉开眼笑,也驱散了黛玉几分拘谨。她偷偷打量着王熙凤,见她说话时眼神流转,像极了扬州戏文里的“俏红娘”,却又多了几分威慑力。
晚饭时,贾母特意把黛玉拉到身边坐着,不停地给她夹菜:“多吃点,看你瘦的。”桌上的菜摆满了整张桌子,许多都是黛玉没见过的,鹿肉、熊掌、胭脂鹅脯,油光锃亮,带着浓重的酱香,远不如扬州的清蒸鲥鱼来得清爽。她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夜里,黛玉住在碧纱橱里。雪雁替她铺好床,轻声道:“姑娘,这里比咱们家大多了,就是……太热闹了。”
黛玉望着窗外的月色,荣国府的月亮比扬州的圆,却也更冷,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网。她想起父亲,此刻他是不是也在看月亮?是不是又在咳嗽?
“雪雁,”她轻声道,“明日替我写封信回去,说我到了,一切安好。”
第二日,黛玉先去大舅邢夫人处请安。邢夫人住在荣国府东院,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果,看着热闹,屋子里却冷冷清清。邢夫人话不多,只淡淡说了几句“既来了,就安心住着”,便让丫鬟送客。黛玉走出东院,觉得那满树的红果,红得有些刺眼。
去二舅贾政处时,贾政不在家,王夫人留她坐着说话。提到贾敏,王夫人叹了口气:“你母亲是最疼你的,可惜……”说着,从妆匣里取出一串珍珠项链,“这是你母亲出嫁时戴的,给你吧。”
黛玉接过项链,冰凉的珠子贴着掌心,她忽然明白,这府里的人,都记得她的母亲,却也都在提醒她,母亲已经不在了。
从王夫人院里出来,路过一个月亮门,里面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黛玉好奇地探头,见几个丫鬟围着一个穿红袄的少年,那少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正拿着一把折扇,追着一只蝴蝶跑。
“那是宝二爷。”雪雁低声道。
黛玉正要转身,那少年却看见了她,猛地停下脚步,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丫鬟们都笑了:“宝二爷又说胡话了,何曾见过林姑娘?”
少年却认真道:“我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但见了她,就觉得眼熟得很。”他走到黛玉面前,仔细打量着她,“妹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黛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叫林黛玉,住在碧纱橱。”
“好名字!”少年拍手笑道,“‘黛玉’,像玉一样干净。我叫贾宝玉,就住在你隔壁的怡红院。”
正说着,贾母派人来叫宝玉,少年临走时,还不住地回头看黛玉,像只好奇的小兽。
黛玉站在月亮门里,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京都的秋天,似乎也不全是冷的。
几日后,贾雨村拿着贾政的推荐信,去金陵应天府上任。临走前,他来向黛玉辞行,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林姑娘,往后若有难处,可让人捎信去应天府,在下定当尽力。”
黛玉谢过他,看着他的马车驶出荣国府的大门,奔向属于他的前程。而她的前程,就在这深宅大院里,像那满树的红果,看着热闹,却不知滋味如何。
秋风穿过荣国府的回廊,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黛玉的披风上。她拢了拢披风,往贾母的院子走去——那里有外祖母的疼爱,有姐妹的陪伴,或许,还有那个说“见过她”的宝二爷。
只是,在无人处,她总会想起扬州的桂花香,想起父亲的咳嗽声,想起瘦西湖的残荷——那里有她的根,而这里,是她要重新扎根的地方。前路漫漫,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能像一株被移栽的兰草,小心翼翼地,在这陌生的土壤里,努力地活下去。
荣国府的桂花开了,比扬州的更盛,香气弥漫在每一条回廊,甜得发腻。黛玉站在花下,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京都的秋,似乎比扬州的,更易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