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见晁盖亲自带着庄客寻来,手中捧着的正是自己不慎遗落的招文袋,心中不由暗叹:“果然名不虚传,这托塔天王晁盖,果然心思缜密,行事磊落。”
他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谢晁保正费心,宋江不慎遗失物件,竟劳动大驾,实在惶恐。”
晁盖哈哈一笑,将招文袋递还宋江,力道沉稳却不失温和:“宋押司客气了。你我虽素未谋面,却早闻及时雨大名。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倒是押司深夜至此,还带着公差和这位……”他目光落在刘唐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却并未点破。
宋江接过招文袋,指尖触到袋上温热的布料,知道里面的公文和银两分毫不差,心中更是敬佩。他侧身让开一步,指着朱仝、雷横道:“这两位是县衙的都头,朱仝、雷横。今夜奉命追捕一个道人,却误抓了这位壮士。我看他并非歹人,想着晁保正识人无数,便斗胆借贵庄歇歇脚,再做计较。”
晁盖何等精明,见刘唐赤发浓须,虽被绳索捆着,却腰杆挺直,眼神里毫无惧色,便知绝非寻常盗匪。他拍了拍宋江的肩膀,朗声道:“宋押司既开口,便是给晁盖面子。庄里备了薄酒,三位先随我进来暖暖身子,至于这位壮士……”他瞥了眼刘唐,“既是误会,解了绳索便是,总不能让英雄受这委屈。”
雷横在一旁听着,刚想反驳,却被朱仝暗中拉了把。朱仝对着晁盖拱手道:“多谢晁保正体谅。只是公差在身,若轻易松绑,怕回去不好交代。”
晁盖眼珠一转,笑道:“这有何难?我看这位壮士眉眼间与我家一个远房外甥颇为相似,许是认错人了也未可知。不如先松了绑,让他与我叙叙旧,若真是误会,朱都头、雷都头回去只需说抓错了人,余下的事,晁盖自会向县令大人解释。”
宋江一听,便知晁盖是想保下刘唐,心中暗道“果然是条好汉”,连忙帮腔:“晁保正说得是。这位壮士方才也说了,是来投奔亲戚的,许是真与晁保正沾亲带故。朱都头、雷都头,不如就依晁保正所言,先松绑吧?”
朱仝本就不愿与晁盖结怨,见状便对雷横道:“既然宋押司和晁保正都这么说,想必不会有错。雷都头,解了绳索吧。”
雷横虽有些不情愿,但朱仝是兄长,又有宋江和晁盖在旁,只得悻悻然解开刘唐的绳索。刘唐活动着发麻的手腕,对着晁盖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多谢舅舅搭救!”这声“舅舅”喊得又快又自然,倒让朱仝、雷横一时找不出错处。
众人随晁盖进了庄院,只见庭院深深,青砖铺地,廊下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照亮了院中的石榴树,枝头红果累累,透着几分生气。穿过月亮门,便是一间宽敞的厅堂,桌上已摆好了几碟小菜:卤牛肉、炸花生、凉拌木耳,还有一壶温热的老酒。
晁盖招呼众人坐下,亲自给宋江斟了杯酒:“宋押司,尝尝我这自酿的米酒,虽比不得京城的佳酿,却也醇厚。”
宋江举杯一饮而尽,只觉酒液温热,顺着喉咙滑下,暖了五脏六腑,连日来的疲惫消了大半。他放下酒杯,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刘唐忽然走到厅中,对着晁盖和宋江拜了两拜,沉声道:“实不相瞒,我并非晁保正的外甥。我名刘唐,江湖人称赤发鬼,此番前来,是想给晁保正送个消息。”
朱仝、雷横顿时警觉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晁盖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对刘唐道:“但说无妨。”
刘唐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大名府梁中书,为给岳父蔡太师贺寿,搜刮了十万贯金珠宝贝,号称‘生辰纲’,不日便要押送进京。这等民脂民膏,取之不义,我想着晁保正素来仗义疏财,不如……”
“住口!”宋江猛地拍案而起,酒盏被震得跳了起来,“刘唐壮士!这等劫夺官银的勾当,岂是好汉所为?梁中书贪婪是真,但生辰纲乃是朝廷之物,劫了它,便是与朝廷为敌,连累的可是万千百姓!”
刘唐没想到宋江反应如此激烈,愣了愣,梗着脖子道:“宋押司此言差矣!那蔡太师搜刮民财,祸国殃民,这生辰纲本就是从百姓手里抢来的,取回来分与穷人,有何不对?”
“强词夺理!”宋江气得脸色发红,“就算蔡太师有罪,自有王法处置。你这是逞一时之快,陷天下苍生于水火!”
晁盖见两人争执起来,连忙打圆场:“宋押司息怒,刘唐也是一片好心。此事暂且不提,喝酒,喝酒。”他给宋江满上酒,又对刘唐使了个眼色,让他坐下。
朱仝在一旁劝道:“宋押司,刘唐壮士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不必当真。”雷横却撇了撇嘴,显然觉得刘唐的话颇有几分道理,只是碍于宋江在场,不好明说。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庄客慌慌张张跑进来,对着晁盖道:“保正,外面来了一队官兵,说是要搜查一个赤发的汉子!”
众人顿时一惊。刘唐猛地站起身,握紧了拳头:“定是那雷都头的手下走漏了风声!”雷横脸一红,刚想辩解,却见宋江已经走到晁盖面前,沉声道:“晁保正,此事因我而起,我去应付他们。”
晁盖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坚定:“宋押司是客,哪有让客人出头的道理?刘唐在我庄上,便是我的人。你们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却被宋江拉住:“晁保正,不可!官兵人多势众,硬顶只会吃亏。不如让刘唐壮士暂且躲起来,我去跟他们说,人已经被我带走了,让他们回去复命。”
晁盖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对庄客道:“带这位壮士去后院的地窖躲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刘唐虽不情愿,却也知道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跟着庄客往后院去了。
宋江整理了一下衣襟,对朱仝、雷横道:“你们随我出去,就说人已被我们押回县衙,让他们不必搜查了。”朱仝、雷横点头应是,跟着宋江和晁盖走出庄门。
院外果然站着一队官兵,约莫二十来人,为首的是个都头,见了宋江,连忙拱手:“宋押司!我们奉县尉之命,前来搜查一个赤发汉子,听说被押到这里来了?”
宋江板起脸,沉声道:“不错,人确实被我们抓住了。但方才已经押回县衙,你们来晚了一步。回去告诉县尉,明日我自会将人犯卷宗呈上。”
那都头有些犹豫,看了看晁盖,又看了看庄内,道:“宋押司,不如让兄弟们进去搜一搜,也好让我们回去有个交代。”
晁盖上前一步,朗声道:“这位都头,我晁盖在东溪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还会窝藏犯人不成?宋押司的话,难道还信不过?”他身上的气势沉稳,竟让那都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宋江厉声道:“放肆!我在此作证,人已被押走,你们若再敢滋扰晁保正,便是抗命!”
那都头被两人一唱一和,弄得没了主意,想了想,县尉本就没指望他们真能抓到人,不过是走个过场,便讪讪道:“既然宋押司和晁保正都这么说,那我们就回去复命了。”他挥了挥手,带着官兵离开了。
看着官兵走远,晁盖松了口气,对宋江道:“多亏宋押司解围,不然今日还真不好收场。”
宋江却叹了口气:“晁保正,刘唐之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既敢说要劫生辰纲,想必不是随口说说。你若真心待他,便该劝他回头是岸,莫要走上歧途。”
晁盖点点头:“宋押司说得是,我会劝他的。只是……”他欲言又止,看了眼宋江,“那公孙胜道人,宋押司真打算一直抓他?”
提到公孙胜,宋江的脸色缓和了些:“他虽有劫财之心,但并未真的动手,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我本想带他回县衙,让县令大人从轻发落,可他武艺高强,我实在拿他没办法。”
朱仝道:“那公孙胜道法高深,说不定已经离开郓城县了,再搜下去也是白费力气。”雷横道:“依我看,不如就此作罢,反正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宋江沉吟片刻,道:“也罢。明日我去县衙说一声,就说公孙胜踪迹难寻,暂且停手。只是日后若再让我撞见他,定要劝他改邪归正。”
晁盖笑道:“宋押司果然仁厚。夜色已深,不如就在庄上歇一晚,明日再回县衙?”宋江本想拒绝,却见朱仝、雷横都露出疲惫之色,便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
回到厅中,晁盖让人重新整治了酒菜。这一次,众人都没再提生辰纲和公孙胜的事,只是闲聊些江湖趣闻。宋江说起自己如何帮人排忧解难,晁盖说起自己如何在村中主持公道,朱仝、雷横也插话说些县衙里的琐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酒过三巡,宋江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看着晁盖,忽然道:“晁保正,你可知公孙胜曾对我说,我是那一百单八天罡地煞魔星之一?”
晁盖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那道人胡言乱语罢了。宋押司行侠仗义,是天上的文曲星也说不定,怎会是魔星?”
宋江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我也不信。只是……今日见了刘唐,又听了他那番话,忽然想起公孙胜的话,心里有些发慌。这世道混乱,奸臣当道,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晁盖放下酒杯,沉默片刻,道:“宋押司不必忧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只要守住本心,行得正坐得端,管他什么天罡地煞,都奈何不了我们。”
宋江看着晁盖坚定的眼神,心中的迷茫渐渐散去,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晁保正说得是!干了这杯!”
夜色渐深,酒意更浓。朱仝、雷横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宋江也有些昏昏沉沉。晁盖让人收拾出两间厢房,将他们扶进去休息。
回到自己的房间,晁盖却毫无睡意。他走到窗边,看着天上的明月,想起刘唐的话,想起宋江的斥责,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刘唐说得对,蔡太师祸国殃民,确实该反;可宋江的话也没错,劫生辰纲风险太大,一旦败露,整个东溪村都会遭殃。
正思忖着,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晁盖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外跃了进来,落地无声,正是入云龙公孙胜。
“晁保正,别来无恙?”公孙胜一身道袍,手持拂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晁盖又惊又喜:“公孙先生?你怎么来了?”
公孙胜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刘唐被抓,特来救他。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宋押司,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
“你想对宋押司做什么?”晁盖警惕起来。
公孙胜笑了笑:“保正放心,我不是来害他的。我是来告诉他,那生辰纲,他不劫,自有别人劫。他若识时务,不如与我们联手,将来共图大事;若是执迷不悟,只怕迟早会被这黑暗的世道吞噬。”
晁盖皱眉道:“宋押司为人正直,绝不会答应劫生辰纲的。”
“那就让他看着。”公孙胜生辰闪过一丝精光,“我已联络了阮氏三雄,还有白日鼠白胜,不日便要在黄泥冈动手。事成之后,分他一份,看他要不要。”
晁盖心中一动,阮氏三雄他是知道的,都是水上好汉,勇猛过人;白日鼠白胜虽名声不大,却机灵得很。有这些人联手,劫生辰纲的胜算确实不小。但他还是有些犹豫:“此事风险太大,一旦失手……”
“富贵险中求!”公孙胜打断他,“保正难道想一辈子守着这个庄子,看着奸臣当道,百姓受苦吗?那一百单八魔星,本就是应劫而生,如今已渐渐现世,这世道,该变一变了。”
晁盖看着公孙胜,又想起宋江迷茫的眼神,想起庄外受苦的百姓,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他深吸一口气,道:“公孙先生,你当真有把握?”
公孙胜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往空中一抛,符纸忽然自燃起来,化作一道火光,在空中盘旋片刻,才缓缓熄灭:“保正若信我,便随我干一场。事成之后,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哉?”
晁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我干了!只是……刘唐还在地窖里,宋押司也在庄上,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公孙胜道:“刘唐我带走便是,免得被宋押司发现。至于宋押司……”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是个好人,却不是个能顺应时势的人。让他慢慢想吧,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阵,公孙胜才悄悄离开,去后院地窖接走了刘唐。
次日清晨,宋江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他走出厢房,见朱仝、雷横已经醒了,正在院中伸展筋骨,却不见刘唐和公孙胜的踪影。
他问晁盖:“晁保正,刘唐壮士呢?”
晁盖笑着道:“清晨时分,他说有急事要走,我便让他去了。宋押司莫怪,我已劝过他,不许他再提劫生辰纲的事。”
宋江虽有些疑惑,但见晁盖说得诚恳,也不好再追问。他辞别晁盖,带着朱仝、雷横回县衙复命。路上,雷横忍不住道:“宋押司,你说那晁盖,会不会真跟刘唐一伙的?”
宋江瞪了他一眼:“休要胡言!晁保正是忠义之人,岂会做那等事?”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东溪村的那一夜,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到县衙,宋江将经过禀报给县令。县令本就不想深究,见人没抓到,也只是骂了几句,便不了了之。只是宋江不知道,就在他回县衙的路上,公孙胜、晁盖、刘唐已经在东溪村外的一处密林里会合,阮氏三雄和白日鼠白胜也陆续赶到,一场震惊朝野的劫案,正在悄然酝酿。
而那被洪太尉放出的一百单八天罡地煞魔星,也随着这场劫案的临近,渐渐在江湖上崭露头角。郓城县的天空,似乎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影,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宋江站在县衙的台阶上,望着远方的天空,只觉得心神不宁,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卷入了这场命运的漩涡之中,而他与晁盖、公孙胜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数日后,黄泥冈上,一阵迷雾忽然升起,押送生辰纲的官兵纷纷倒地不起。晁盖、公孙胜、刘唐、阮氏三雄、白胜七人从林中走出,将那十万贯金珠宝贝搬上早已备好的车子,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消息传开,朝野震动,蔡太师下令严查,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向郓城县,向宋江,向所有与生辰纲有关的人,缓缓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