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春,祁山的积雪刚融尽,山坳里的野草便迫不及待地探出绿芽。姜维立马于望月崖上,银枪斜指东南,枪缨上的红绸在料峭春风里猎猎作响。崖下,张翼正领着五千精兵,在密林中布设绊马索与连环弩——这已是姜维第九次北伐中原,眼前的祁山九寨,像九颗顽固的毒瘤,横亘在通往长安的路上。
“将军,”张翼策马奔上崖,甲胄上沾着晨露,“邓艾那老狐狸把九寨连在了一起,寨寨相通,互为犄角。前几日咱们攻左寨,右寨的援兵眨眼就到,硬拼怕是讨不到好。”
姜维望着远处魏军寨墙上飘扬的“邓”字大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猛冲猛打的少年郎,八次北伐的血与火,早已把他打磨成一柄藏锋于鞘的利剑。“他要连环,我便给他断链。”他从怀中取出舆图,指尖在“断云谷”三个字上重重一点,“你率主力攻中寨,只许败,不许胜,把邓艾的援兵都引到谷口来。”
张翼眼中闪过精光:“将军是想……”
“断云谷两侧是悬崖,谷内只有一条窄路。”姜维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带三千弓弩手埋伏在谷顶,等魏军主力进谷,就用滚木礌石堵死两头,再放火箭——去年冬天的枯枝还没腐透,一把火就能烧穿邓艾的五脏六腑。”
次日天未亮,蜀军的号角便撕裂了祁山的寂静。张翼亲率三万精兵,推着云梯车猛攻中寨,喊杀声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直落。邓艾在中军帐中闻报,披甲上寨,见蜀军攻势凶猛,中寨的鹿角已被拆去大半,顿时喝道:“中寨是九寨枢纽,绝不能丢!传令,左、右、后三寨援兵,即刻驰援中寨!”
其子邓忠劝阻:“父亲,蜀军来得太急,怕是有诈。”
邓艾一脚踹翻案上的酒坛,酒液溅湿了舆图:“姜维小儿屡败屡战,不过是困兽犹斗!今日我就让他知道,祁山是谁的地盘!”
魏军援兵如潮水般涌向中寨,却不知张翼早已在半道设下埋伏。当邓艾亲率的主力进入断云谷时,谷口忽然传来一阵梆子响,紧接着,滚木礌石从两侧悬崖倾泻而下,瞬间堵死了前后通路。
“中计了!”邓艾的吼声还没落地,谷顶便射下密集的火箭,谷内的枯枝败叶遇火即燃,浓烟滚滚中,魏军士兵像无头苍蝇般乱撞,被烧得焦头烂额。
姜维立于谷顶,银枪指向谷中:“邓艾!你八次败我,今日也尝尝被围的滋味!”
谷内的邓艾须发皆焦,战袍被火星烧出无数破洞。他挥舞大刀劈开迎面而来的火球,却见儿子邓忠被蜀军的连环弩射中左腿,惨叫着倒下。“忠儿!”他嘶吼着冲过去,将邓忠护在身下,背上瞬间又添了几道箭伤。
“父亲快走!”邓忠挣扎着推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邓艾望着谷口越来越旺的火势,知道再不走就只能葬身火海。他咬咬牙,撕下战袍裹住邓忠的伤口,背起儿子,踩着魏军的尸体,从一处尚未堵死的崖缝钻了出去。那崖缝仅容一人通过,锋利的岩石刮得他背上血肉模糊,却顾不上喊一声痛。
断云谷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待火势渐熄,蜀军清理战场时,光是烧焦的魏军尸体就堆了半谷,缴获的粮草、器械更是堆积如山。张翼站在谷口,望着邓艾父子逃走的崖缝,笑道:“将军这计,比八卦阵还厉害!”
姜维却没笑。他望着祁山九寨的方向,那里的魏军已乱作一团,失去主帅的九寨如同没了头的苍蝇,被蜀军团团围住,插翅难飞。“传令各营,今夜三更,强攻九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破了九寨,咱们直取长安!”
蜀军将士顿时欢呼雷动。那些跟着姜维九伐中原的老兵,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此刻却都挺直了脊梁——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伙夫们甚至已经开始擦拭缴获的魏军铁锅,盘算着到了长安,要煮一锅最香的肉粥。
三更时分,蜀军的攻城鼓声准时响起。姜维亲擂战鼓,鼓声震得山谷嗡嗡作响,连天上的星月都似被震得摇晃。九寨的魏军本就人心涣散,见蜀军如潮水般涌来,纷纷放下武器投降,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三座营寨插上了蜀军的“汉”字旗。
就在姜维准备下令总攻剩余六寨时,一匹快马冲破夜色,骑士翻身滚落,手中的诏书在火把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陛下有旨!姜将军即刻班师回朝,不得有误!”
鼓声戛然而止。
姜维握着鼓槌的手僵在半空,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骑士跪在地上,将诏书举过头顶:“陛下口谕,魏军已遣使求和,命将军即刻撤军,与民休息!”
“求和?”张翼一把抢过诏书,看罢气得浑身发抖,“这分明是黄皓那奸贼的鬼话!邓艾已成丧家之犬,九寨唾手可得,此时撤军,九伐中原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蜀军将士们围了上来,看着那封诏书,有的跺脚,有的捶胸,有的甚至哭出了声。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举着仅剩的右手嘶吼:“将军!咱们不回!杀进长安,再回成都!”
“对!不回!”上万名将士齐声呐喊,声浪几乎要掀翻祁山的夜空。
姜维望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的士兵,他们的甲胄上还沾着断云谷的烟火,脸上却写满了不甘。他想起第一次北伐时,诸葛亮拍着他的肩膀说“伯约,兴复汉室,就靠你了”;想起第八次兵败时,将士们跪在雪地里说“将军在哪,我们就在哪”;想起自己为了凑足军粮,把成都的私宅都变卖了……九年了,他像一头倔强的骆驼,驮着蜀汉的希望,在祁山的风沙里艰难前行,眼看就要摸到长安的城墙,却被这封轻飘飘的诏书拦了下来。
“陛下……”姜维的声音里带着血沫,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诏书上,染红了“班师”二字。
“将军!”张翼扶住摇摇欲坠的他。
姜维推开他,缓缓站直身体,从怀中取出一面褪色的“汉”字旗,高高举起:“陛下有旨,不得不从。”他的声音传遍山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传令,鸣金收兵。”
“将军!”将士们哭喊着,却没人敢违抗军令。
收兵的金声响起,与刚才的鼓声形成刺耳的对比。蜀军开始缓缓后撤,经过断云谷时,那些堆积如山的魏军尸体还在冒烟,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功败垂成。有士兵忍不住回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九寨,泪水混着汗水滚落。
姜维走在队伍最前面,银枪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脊梁。张翼跟在他身后,看见将军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是他九伐中原以来,第一次流露出脆弱。
行至祁山山口时,不知是谁起头,蜀军的军乐队竟奏起了《得胜令》。欢快的旋律在撤军的队伍里响起,显得格外讽刺,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骄傲——他们虽然撤军了,却赢了这场战役,赢了邓艾,赢了祁山。
《得胜令》的旋律里,夹杂着士兵们压抑的哭声。姜维停下脚步,望着成都的方向,那里的皇宫里,后主刘禅或许正在与黄皓掷骰子,或许正在欣赏新纳的美人,绝不会知道,他亲手葬送的,是蜀汉最后的希望。
“走吧。”姜维挥了挥银枪,继续前行。阳光穿过祁山的云层,照在他的背影上,竟显得有些佝偻。九伐中原的征途,从这里开始,也似乎要在这里结束。
队伍缓缓向西,消失在祁山的群峰间。断云谷的烟火渐渐散去,九寨的营寨空无一人,只有风还在山谷里呼啸,像在诉说着一场未完成的北伐,一个未实现的梦想。而姜维的银枪,在夕阳下闪着光,那光芒里,有不甘,有悲壮,却唯独没有后悔——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
九伐中原的故事,终将成为三国史上最悲壮的一章。当后世的人们翻开史书,看到“姜维九伐中原,功败垂成”的字样时,或许不会知道,在祁山的某个山口,曾有一位白发将军,在《得胜令》的旋律里,流着泪,却昂首挺胸地走向了命运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