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谷老爹这才叹了口气，对闺女推心置腹道：


    “我知道你不想叫乖宝吃苦，但保护得太过并不好，不经历风雨又怎么见彩虹？


    像刚才那样填鸭灌顶也不对，一股脑灌输龌龊阴暗面，她只会产生排斥。这么多人情世故，孩子又哪里能记得住，凡事都是要有个度……”


    谷翠玲不耐烦的打断，话语中蕴含着尖锐的攻击，大声驳斥道：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该怎么做？您不知晓内情，就不要随意评价。”


    谷老爹沉默许久，低下头一个劲抽烟。哪怕呛得直咳嗽，也没有再开口，深怕继续下去会加剧矛盾。


    说什么呢？他本就亏欠女儿许多，又有什么资格跳出来指点迷津。


    想来是白日里被捧得飘飘然，失了分寸。此刻魂魄极速下坠，终于接上地气。


    谷老爹抿抿唇，纠结挣扎半晌，才弱弱吐出一句：


    “那爹不跟你说这些，咱爷俩唠唠当年，说点贴心话？”用试探商量的语气，态度明显小心翼翼。


    见闺女没有反对，谷老爹主动低头诚恳道歉：


    “家里确实对不起你，当初舍了你的婚事换全家富贵。这些都是爹的错，这些年都欠你一句道歉。”


    这些话憋在心里许久，只是长辈架子端久了，一直低不下头认错。


    他明白闺女为何惯孩子，这明显是把自己缺失的东西弥补到孩子身上。


    教育方式与自己完全相反，从不让孩子体谅长辈的辛苦。将人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不让接受半点风吹雨打。


    谷老爹先前没注意，如今正是发现她这方面倾向，并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才想着出言提醒。


    毕竟一味的娇惯，只会害了外孙女。


    似是被勾动了情绪，谷翠玲眼眶瞬间泛红。强压下心中喷涌的复杂情感，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含泪控诉道：


    “爹，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亲情刀伤人最痛！她怕继续听下去，自己会绷不住情绪。哪怕她早已释然，可如今揭开陈旧的伤疤，依旧会痛。


    谷老爹叹了口气，食指叩三下桌面，继续道：


    “向晚辈下跪是借寿，爹也不给你行那虚头巴脑的礼。”


    “你对家里的付出，爹都看在眼里。怪我这个顶梁柱太过废物，不想着扛起生活的担子，一心只想着走捷径，这才害你入了火坑，是爹对不起你，爹给你道歉。”


    说罢颤颤巍巍的弓腰低头，脸上老泪纵横，面颊的沟壑都被泪水填满，顺着下巴跌落到地面。


    谷翠玲眼角滑落一滴泪。连忙背过身去仰面朝天，似是想要偷偷让眼泪倒流回去。


    可心中的委屈不停喷涌，逼迫着泪水不断向外流，并非人力可控。


    谷翠玲哽咽着说不出话，嘴巴像沾了胶水似的。直到此刻仍旧不愿低头，也不谈原谅与否。


    她一直把自己当男人用，遇到苦也不喊累，面对再多挫折也咬紧牙关扛下去。小事忍，大事忍后再狠。


    这一切都不过是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若是有可能，她也想做个万事不操心的人。


    可惜身后没有依靠，无人真心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


    没有人能做依靠，只能打熬自身，靠本事立足。只有变得强大，才会不惧怕任何挑战。


    这一路走来究竟有多艰难，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的苦闷无从倾诉，只能一点一点将阴霾压进心底。


    哪怕原本是团棉花，经过日积月累压缩，也能变得比石头更硬。


    正是因为将心比心，所以她才会在谷卫盈身上弥补，把曾经缺失的一切，通通回馈到小女儿身上。不想让她吃自己吃过的苦。


    抬头看看亲爹脸上的褶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种种滋味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言喻。


    不过这吼了一嗓子，怨气确实消减不少。谷翠玲心绪平复之后，抹了把眼泪，态度也跟着缓和不少。


    柔声解释道：“我知道，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点就通。但我怎么舍得孩子去吃苦受教训。


    听说我们厂子要扩招，工会应该也会有几个名额，到时候我想办法把她弄进来。


    在工会里多看多听，拿别人的经历涨自己的见识，这样岂不是更好？”


    她就是在工会里待这么些年，各路奇葩的糟心事都能遇上，什么牛鬼蛇神也都撞见过。


    经历一路的跌跌撞撞，碰得头破血流，心变得越发冷硬，手段也更加圆滑。


    这怎么不算是成长？


    这是她为闺女安排风险最小的路，既能长见识，还不会受委屈。有自己这个亲娘在背后撑着，怎么也不会叫她吃亏。


    谷翠玲深吸一口气，刻意放缓语调，安慰道：


    “曾经的事早已过去，您也不必感到愧疚。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又不是您逼着我下的决定。过去不必再提，生活只看当下。”


    自己选择的路，后果就要自己承担，谷翠玲没什么可后悔的。


    过去种种，只当历练。


    当做是上天故意磨砺她，为助她登高望远所设下的铺垫。苦难也只是锻打在自己身上的铁锤。帮着自己剔除杂质，摒弃那些多余无用的东西。


    谷老爹心中有数，他虽然没逼着去选，可平日里总爱抱怨生活的种种不易。


    明知道闺女心软，却故意拿捏着她的弱点，在她耳边哭诉。


    也明知道这些话会造成什么后果，却私心作祟没有阻拦，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念叨。


    可以说，他就是推动这一切悲剧发生的幕后黑手。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伤害都已经造成。又不能让时光倒流，说出来也不过是能让自己心里好受点。


    谷老爹磕了磕烟袋锅子，长叹一声：“老喽，不中用喽！是我老头子跟不上时代变化。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不瞎出主意，免得扰乱了你的计划。”


    似是遭受沉重打击，原本挺直的腰背塌了下来，身形看起来有些寂寥。


    谷翠玲还一无所觉，顺着话音赞同道：


    “您呐，一把年纪就少操心，好好享清福就对了。我们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不必时时刻刻盯着不放。”


    看着亲爹耷拉的眉眼，弯曲的脊背，谷翠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又想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


    根本体会不到，人上了年纪之后，最怕的就是自己无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完全否认了谷老爹自身存在的价值。好像有他没他都没什么不同，活着反倒是给儿女增添麻烦。


    谷老爹起身告辞，借口不放心家里，出门驾起牛车往乡下赶。这一天心情跌宕起伏，只有回到老妻身边，才能求得一丝心安。


    来时欢欢喜喜，归时满心压抑。


    谷卫盈站在拐角处，望着姥爷的身影走远，从角落里钻出来。


    在月光下，透过窗外的剪影，看到母亲抬手抹泪的动作。


    哪怕忽略那压抑的哭声，也能从动作中感受到她内心的悲痛。


    谷卫盈感受到灵魂共鸣，胸前只觉沉闷，有种堵着喘不上气的错觉。


    听姥爷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娘上一段婚姻过得很不幸，小时候也吃过很多苦。而这一切苦难，都是姥爷造成的。


    即使拥有前几世的记忆，也从没听人提起过这一茬，导致她完全被蒙在鼓里。


    娘从未诉过苦，脸上总是挂着笑。曾经受过的苦难，好像被刻意抹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究竟还有多少内情是她不知道的？


    在谷卫盈眼里，亲娘就是无敌的化身。向来智珠在握，永远充满自信。行事雷厉风行，从不会被任何麻烦困住，总能轻描淡写找出破局之法。


    而她被亲娘护在羽翼下，只需要快快乐乐的长大。所有一切都被安排好，连脑子都不用动一下。


    以至于活得稀里糊涂，分不清善恶好坏，识不破包藏祸心。


    这一刻，她才明白姥爷先前说得善恶难辨，无关对错，只分立场。


    是啊，兔子混迹在狼群里，本就是原罪，是在诱惑罪恶激发。她和前头的兄姐，本就处在利益争夺的对立面，她占据的份额最多，自然会引人心生嫉妒。


    明知道自己的幸福，本就能激发别人的恶意。即便被多次叮嘱，却从不上心，还无知无觉的四处炫耀。


    若谷卫盈自身有本事，能多长几个心眼子，兄姐他们也不敢随意下手。


    可她完全就是个无脑妈宝，多年来早已养成习惯有困难就找娘，活像个心智永远长不大的小孩。


    只要找准谷翠玲不在的时机，很容易就能给这丫头致命一击。


    五世接连被算计，最后落得那般悲惨的结局，也是必然。这就是没经历过坎坷，没受过人性鞭挞的结果。


    某种意义上来讲，柔弱就是原罪！


    想到此，谷卫盈仿佛打了鸡血般，浑身充满动力。脑海里隐约浮现出未来前进的道路。


    哼！可别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再柔弱的人也能生出无限勇气。


    当下，单纯的那一面被彻底碎成齑粉，心灵逐渐被阴影侵蚀。


    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眸，也变得深不见底。


    明明还是原来的五官，也没有更换先前的装扮，却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逐渐向谷翠玲靠拢。


    谷卫盈？不！现在她是钮祜禄.卫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