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章
无意间对承兰冷淡而对公主万分殷勤,他正愁如何圆过去时,公主像是瞬时破解了他心中的烦忧,以神来之笔般的一言暗表了对他的不屑,洗清了莫须有的亲密往来。
他踏上公主特意为他递的台阶,内心已喜不自胜得快要奔跃起来,表面上还得作出饮恨赔笑脸的模样。
公主看似满不在乎地倚坐在软榻上,时不时与皇上逗趣两句,但不知怎的,他从她间或流露的迟疑中读出了她现今仍有心事。
总不该是担心自己深信了她急中生智的嘲讽,他局促地转睛四处了望着,寻思要如何才能向她暗示自己绝无怨怼。
公主在皇上低头以匙舀冰鲜儿吃的间隙侧首怔神地望着承兰,先望她珠玉堆砌的簪饰,后又凝眸紧盯她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公主平日里与承兰并不熟稔,甚至都鲜有往来,所以他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要这么做,哪怕她时刻盯牢了皇上,见缝插针地出言讨好其父都不会令他这么惑然不解。
难不成公主很艳羡承兰的珠围翠绕,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可公主目光凝滞的方向又分明不再是承兰的发髻。
公主想要的若是簪钗,他还能竭尽所能地从内务府着手借幌子奉给她。如今这般他毫无头绪,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循着公主的视线偷眼瞄承兰,试图寻出蛛丝马迹。
无论与皇阿玛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多少回合,又多少次羡慕获进忠青眼的九姐羡慕得心神不宁,她还是耐不住本心所求,咬着牙偷摸朝进忠一望。
他还是这么神仪明秀,双眸含着波澜不兴的澄澈静水,只是他注目的方向分明就是国色天香的九姐。
她气得眼眶微红了须臾,又静默着吁喘了两下,敛去自己的失态。
她多想告诉他自己不容许他倾心九姐,哪怕撇去一切的内外因,仅一条九姐侮辱他就足以使她揪心万分。
公主忽然温柔地望他,眸光如跃动的火簇,他顾不上接着琢磨承兰有哪一点令公主着了魔似的心怡神往,险些要埋下头去遮掩自己映出绯红的面腮。
可紧接着公主就神色有异了,她的朱唇微微翕动,玉指似乎还攥紧了袖边。
他观之手足无措,又心乱如麻,电光火石间突而想到公主瞅着承兰不放,极有可能是在向自己示意,而自己不管实情只一味地胡思乱想,难免让公主嫌弃愚钝。
公主一直在与自己撇清关系,甚至不惜多次表现出对自己的厌弃,那么反之她多半是想让自己也对其余的公主们热切些,这样才能将她与自己嫌疑尽可能降到最低。
在皇上面前她拿自己当谈资笑料看待,自己受此屈辱理应转而对承兰奉承,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向她示威,又全然符合自己身为有几分头脸的奴才的逻辑。
“承炩,这冰鲜儿味道上佳,你可知是谁做的?”皇上舀了一勺藕粉圆子吃下,随性出言逗她。
“儿臣不知,但儿臣猜想应是承兰姐姐做的吧。”嬿婉其实早已懊悔自己未准备些吃食送来,尤其还是在有九姐的对比之下。
“不错,确实是你九姐亲手做的,承炩怎么不送些让皇阿玛喜兴的物件来呢?”皇上虽是闲谈的语气,但嬿婉听着还是相当不自在。
“儿臣急着来见皇阿玛,而且手艺拙劣,完全比不得姐姐们,就没有思量亲手制作佳肴。现今一眼瞧得九姐所做非常出色,就十分庆幸自己没有班门弄斧,整些令人瞧不上眼的玩意儿。”嬿婉谦逊着答道,下意识地悄悄瞟了一眼进忠。
他像是在怔怔地看着九姐,但眉宇间萦绕着明显的急张拘诸,与方才截然不同。
自己究竟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佯装背刺公主,他举棋不定,但忽然见得公主再度以眼神催促他,他知自己再犹豫也得硬着头皮遂她的愿了。
“万岁爷,十公主像是忘了为您做些吃食,不过奴才瞧着十公主应是知晓自己的疏忽了,下回定会补上的。”他紧张得几乎要以牙咬舌,轻一分不可,笃一分更不可,他不敢看公主的面色,但权衡之下选择了对承兰展眉笑了一息。
“九公主心灵手巧,万岁爷今儿品尝九公主这份果子小食缤纷的冰鲜儿,奴才在一旁只是看着都眼馋得口涎快落到地上了。”见皇上待他的下文,他借机对承兰拍须溜马。
“哎,你这馋太监、馋奴才。”皇上没有直言应和他对承兰的夸赞,但从皇上笑眉笑眼的神情来看,显然自己的言辞也并未使他不快。
每当进忠作出装傻充愣之举时,她总会无来由地心惊,眼下又事关九姐,她惴惴不安地反复思量,悟出了他也在故作对自己的不喜。
如今她再迟钝都看得出,进忠若是真心喜爱她九姐,就不会又是巴巴地偷望,又是谄媚讨好了。
九姐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就如他平日迫不得已在皇阿玛跟前扮得足够滑稽又愚忠一样。反倒是对自己,他一切的举动才尽皆迥异于他对其他任何一人。
“奴才嘴馋,眼也馋,如今眼里的馋虫已足足喂饱,奴才谢过九公主。”他还在眯眼笑着插科打诨,她忍下眼底汹涌澎湃的笑意和隐泛涟漪的疼惜,以寒凉彻骨的冷眼迅疾地剜他,却恰好与他相视。
公主佯作极度憎厌他的神情都是如此的令他欢愉,他庆幸于自己终究还是看懂了公主的指示,又忍不住猜测公主此刻心中会作何感想,是否会因与他一拍即合而欢欣雀跃。
承兰似乎在瞥视他,他立刻将旖旎的情绪卸下,挂下脸扫了公主一眼。
嬿婉刚想以口型作出“辛苦”二字悄悄回应他,就猛然见得他面色大变,她虽不知出于何故,但笃信他并不是误解了自己。
“进忠公公谬赞了。”承兰客套地回言道,嬿婉发觉她那双炯炯的目光持续不断地在自己和进忠身上打量。
她赌九姐绝对看不出实情,故只气定神闲地当作不知。
他也一眼都不再看向自己,缩手缩脚地后撤几步,全神贯注地留心着皇阿玛的一举一动。
“承炩,你额娘可还好?”皇阿略微将那斗碗一推,表露出不欲再吃的意思,进忠就快步上前麻利地收拾好。
“承蒙皇阿玛的关照,一切都好。”嬿婉微笑着颔首。
“承兰,你额娘呢?”
“额娘近几日忙于刺绣,儿臣好奇去问她绣了何物,她也不答,或说日后自会见得。若缠她问急了,额娘有时还会哄骗儿臣,让儿臣去内务府替她领些金丝银线。”
“那你去内务府了?”
“当然去了呀,额娘下的令,儿臣岂敢不从?”
“好,日后皇阿玛去替你瞧瞧你额娘绣了什么。”
九姐蹙眉皱面,逗得皇阿玛开怀大笑,九姐遂也哄笑起来。嬿婉在一旁不得不随他们二人舒眉展颜,但与此同时心里也不免感叹自己确实言辞刻板,比不得九姐能讨皇阿玛欢心。
又笑闹了一两刻钟,皇阿玛欲批奏折,出言让她们各自回宫。
“儿臣告退。”嬿婉欠身施礼,视线触及垂眸躬身的进忠,又迅速地撇开。
“进忠,你去殿外送一送两位公主。”皇阿玛像猜得了她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般,随手向进忠一拂。
“嗻,二位公主请。”他沉寂下去的疏离面庞倏然堆满了谄笑,弓背塌腰地碎步走着,引袖向她们示意。
他的笑是投向九姐的,半个眼神都未给自己。她明知这是他故作的伪装,可尽管是这样,她仍有些难弭的不适。
“进忠公公,十妹她于你没有恶意的,还请你稍稍宽容些。”行至殿外,她见九姐犹豫着低声向他说道。
她甚至分辨不出九姐究竟是在帮自己还是在趁乱踩自己一脚,她如今满脑子都是当初九姐对着自己嘲讽他的场面,只好尽力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分析前因后果。
尽管她心有芥蒂,但当初九姐的确是站在为她好的角度才侮辱了进忠,如今是待远离了皇阿玛的疑目再去充当和事佬,且语气哪怕是假装也柔婉平和至极,于情于理对她已算仁至义尽。
她此刻真有几分顿悟了进忠对孙财的看法,在她看不见处孙财或许确有其长,又或许确与进忠相处融洽,世事果真不是非黑即白的。
半是真心实意半是情势所迫,她像做错了事一般觑着进忠的面色,上前小声道了句“抱歉”。这仙君将原本衔着的一抹笑悄然敛去,冷面肃然地望着她,须臾则显出了些许惶恐,最后改至了涎皮赖脸的奴才样儿。
要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这也太麻烦他了,她甚至能想象出仙君的内心正狂乱地跳脚,一个劲儿腹诽她尽给他无事寻事儿做。
非奸即盗,他暗自对承兰唾骂了一句。莫说她剽窃了一回公主的心思,这桩事在他心里仍是过不去,单说她方才这句话,他也横思竖想都觉着不对。
若不是蠢笨,就是存心地针对公主。但凡公主真正口出狂言得罪了个与他差不多地位的大太监,听得承兰假惺惺一劝都只会觉着自己颜面尽失,从而越发反感公主的狂妄,根本不会如她所言就此原谅。
“这有什么,十公主天真顽皮,拿奴才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奴才哪能真当一回事,”他皮笑肉不笑地瞄了一眼公主,又侧首望向承兰道:“九公主,您宅心仁厚。”
他向来不收任何宫眷的馈银,但并非无人有意向他抛过橄榄枝,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德贵妃派宫人极隐晦地与他搭过话,只不过他总是依着惯例滴水不漏地言表对皇上的赤诚忠心并婉言谢绝而已。
嬿婉闻他此言,假装自己听不懂他的“不计较”,先前的赧然一扫而空,再度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二位公主,奴才还要回养心殿当差,就送您们到这儿了。”他伸手意欲打千儿告退,嬿婉瞅准了他抬起胳膊的那一刻,装作误以为他险些大喇喇地触碰着自己,飞快地闪身往边上一撤,目中还乍现了半瞬的嫌恶之情。
公主的神态和她前世一模一样,由此看来她前世当真是恶心自己到极点了。不知怎的,他思及此处都不再哀恸难抑,反倒是莫名啼笑皆非。许是因为她如今怎么看都再也忆不起往事,而现世的她又将自己视为好友、师尊,甚至兄长,他早已万分知足,见她唯有展颜欢喜。
“十妹妹,我还要去慈宁宫陪伴皇玛嬷,你想随我一道吗?”九姐一问将嬿婉的思绪拽回。
“不了,这天太热了,我打算回宫歇息。”她才不想面对皇玛嬷那张紧绷着的面孔,连忙摇头。
九姐往慈宁宫去了,她停下脚步立在养心殿的红墙外,蓦然有一念涌上心头。
或许进忠还未走远,她想转身回去再远远地望一眼他的背影。
她脚步匆匆径直往回走,却不料一瞥目即见得了立在原处还未动的进忠,他有些吃惊,上前一步轻声问:“承炩,您还有事找奴才?”
他对自己相当关切,她只觉自己险些要溺在这双碧水微澜的沉瞳里。她张口却几乎说不出话,颤着身子嗫嚅道:“没有。”
她呆愣地顿住了,脑中一片空白,明知自己不可逗留过久,却又不知该如何在不逾矩的情况下尽快言表自己对他的关心。
她很想再叮嘱他一声,请他定要在他们二人生辰的那日抽空来看自己,可是万一他实在抽不出时间或是嫌不合规矩,她焦灼的内心又担不起他拒绝的眼神。
公主此状明显还是有话要与自己说,怕是正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他同样也有话要告诉公主,但怕打断了她的思绪,所以只含笑凝视着她,待她先行出言。
半晌,她仍沉默不语,他到底有些慌张,生怕有旁人窥视。
“哥哥,你眼圈青得厉害,下了值千万要好好休息。”权衡许久,她终是不敢提及七月十五,但欲盖弥彰地轻轻唤了一声他极其不愿意听到的称呼,试图勾起他于生辰话题的回忆。
半融的冰山轰然溃塌,化作潺潺春水,萦绕着心间的蜿蜒小径。但他外显的情绪却是全然的崩盘失控,他情不自禁地顿足甩袖,目光凌乱而茫然地四顾。
“刚才本宫就猜仙君要跳脚了,果然不出所料。”见他这般失态,她已笑得无心思考,垂首以袖掩口,又耐不住脱口而出了这句戏言。
他丝毫未听清公主说了什么,后背汗出如浆,本能地想劝她休要再提。但见公主试图移步离去,他生怕自己唤住她分辩反而节外生枝,只得偃旗息鼓。
罢了,就当自己稀里糊涂地领受了一番公主的好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复,忽又想起自己尚有一言未出。
“承炩,”他艰难地开口唤住她,见她睇眄流转地回首,他语速极快地叮嘱道:“记得为皇上备些吃食,不拘是什么,只要能圆过去便好。”
说罢,他在公主熠彩的眸光中微微躬体缩首,双手环抱小臂于身前,脚下磕跘着向后趋退,复又急迫地旋身面向养心殿的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行逃遁。
回至养心殿,他瞧见皇上正全神贯注地批阅奏折,一时半会儿约是不欲唤他办事,遂快步而出,取了清凉的井水大口饮下。
他一仰首,额角密布的汗水似跳珠般滚落至他的领口,他也浑然不觉。
寒浆似冲刷尽了他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无名燥热,但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他仿佛踩踏在软烂的菽乳?上,养心殿内金碧辉煌的各样陈设也耀得他眼晕不已。
若说那日是公主一时兴起,那么今日就更像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坚持了。他已在皇上身侧侍立,脑中还是反复出现公主低眉敛目作沉吟状,复而恍惚着似笑非笑地轻启檀口唤出那二字时的形容。
他竭力将杂念尽数暂抛,像寻常一样当好差事,与此同时也格外留心着皇上是否有意差太监去内务府传旨。
一直待到皇上夜间睡下,都不见其再想起承琅生辰宴的操办事宜。而他恰好明日晌午之前有空闲,他决意去会一会孙财,将公主生辰于今已不足五日之事借机禀告皇上。